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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品俗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六卷 风雪千山


    第191章 故人相逢


    “公子, 好久不见。”


    “先生,好久不见。”


    故人重逢,没有刻意煽情, 只有近乎平淡的冷静。


    隔着千山万水,日月飞逝,有些事, 有些情意仍不改变。


    “公子, 进来坐吧。”


    苏珏抬手请二人进去, 李书珩与陆羽也没有推辞, 就跟在他身后。


    白衣翩跹,纤尘不染,与万福楼上的红色身影慢慢重合。


    李书珩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他, 但是与不是, 他都是那个苏先生。


    一进入医馆,里面的人间烟火气让李书珩愣了一愣。


    从前的许多故人皆在,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面孔。


    季大夫坐镇看诊,还是那般的精神矍铄, 沈爷打理账簿,眉眼间多了几分愁苦, 小苏元嘟着脸看火, 满是天真, 张怀瑾手捧书册看得入迷。


    而那些陌的面孔也各司其职, 见到苏先生都点头致意。


    恍惚间, 李书珩以为他们还是在临江的那段时光。


    “请坐。”


    苏珏笑着将人往里堂带, 李书珩与陆羽点头坐定。


    “十三, 茶泡好了, 客人来了吗?”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地慢慢清晰。


    门帘掀开, 端着茶水笑意盈盈的竟是死去多年的嘉成郡主楚越。


    这让李书珩与陆羽大受震惊。


    人死难道还能复生吗?


    “阿越,过来坐。”苏珏起身将楚越迎到自己身边,二人举止甜蜜,羡煞旁人。


    “李公子,好久不见。”


    四人于桌前做好,楚越率先开口与李书珩打招呼。


    “夫人好。”


    李书珩没有提起关于嘉成郡主的半个字,只是根据二人之间的举动斟酌着说出了“夫人”二字。


    “李公子好记性,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楚姑娘。”


    楚越笑了笑,虽然她与十三是夫妻,可她也是独立的,她不希望被所谓的世俗规矩框定住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可以是乐观开朗的赵安乐,可以是的楚越,也可以是楚侍中,但她永远都是新元纪的苏玉。


    “楚姑娘。”


    言罢,几人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苏先生,经年一别,不知过得可好?”


    良久,李书珩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好,好极了,只是命数难定,好在大难不死,来到此处有了安身之地,能与公子重逢,实乃幸事。”


    苏珏回的半真半假,眼里的情绪杂乱而又沉重。


    几月前,楚越与沈爷将苏珏带回浮玉山,他们休息了几日,因为苏珏心里放不下李书珩那件事,于是他们便动身前往边境。


    沿途黄沙漫天,萧条无度,往边疆靠近,更是荒无人烟。


    摇摇晃晃掀开车窗,苏珏看着外面。


    大批大批的人争抢食物,甚至自相残杀,后面抢不到的妇人,就跪在地上乞求别人分一点给怀中的婴儿,被人一脚踹开。


    那婴儿哭得人心惊。


    许多人拖家带口逃亡,被队伍落在后面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前面的人也不回头,就直直往前走,不知最后会剩下多少。


    再靠近战区,镇上全是尸体,堆在地上,没了一点生息。


    墙边靠着些战争里失去了手脚的人,没了行动能力,被遗落在这,孤独地死去。


    苏珏心情复杂,关上了窗,像是与世隔绝,生与死已经见过了太多,可他的心脏仍像被人拿手狠狠揪紧。


    这一刻,他更坚信了自己所求的大义。


    苏珏闭上眼,从心底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气。


    颠簸了将近两个月,苏珏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境,他们租了间铺面,行医救人。


    也为了等待李书珩。


    刚开始时,人们不相信这新开的医馆,一个来看病的都没有。


    苏珏也乐得清闲,整日躺在床上看书。


    直到某日下了大雨,那雨浇得整条街都湿漉漉的,街上的铺面全都紧闭门窗,路上也没了行人。


    看着这么大的雨,苏珏便把门阖上,打算和楚越他们吃顿锅子。


    苏珏听着雨声,喝着热茶,好不惬意。


    突的,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响起。


    苏珏将门打开,一位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跪在雨中。


    却不是跪在他们门前,是在隔壁的医馆门口,老妇人大喊着,也没人为她开门,里面人只说。


    “今日医师都去大户家里看诊了,馆内没大夫了。”


    老妇人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单薄的身子却护


    住了怀里的孩子,不让一点雨淋上去。


    苏珏看着难受,将人接进了医馆中。


    “老人家,先喝杯热茶吧。”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老人家面前,她却连手都没动一下。


    苏珏看出了老人家心里着急。


    “您家孩子是生了什么病吗?”


    “您别着急,这里是医馆。”


    老妇人这才抬头,眼里带了期冀。


    之后季大夫出来替那孩子看了诊,是高热不退。


    据老妇人所述,孩子原先只是哭闹,看了大夫吃了药也不见好。


    今早去看,脸都白了,不哭也不闹,急得她赶紧带着孩子去医馆,却因着大雨,没了医师,多少医馆都闭门不见客。


    说话间,季大夫替那孩子开了药,这孩子患的是风热,但是原先的大夫开的都是治风寒的药,当真是庸医。


    老妇人拿了药,抱着孩子,手里拿着苏珏给的油纸伞,离了医馆前,还连连鞠躬道谢。


    “老人家,这可受不起。”


    苏珏去扶她,才将人送走。


    至此之后,康定城内便流传起苏珏开的这家医馆,医者仁心,一时声名鹊起,客流无数。


    几人每日忙的不行,这日子也算安定了下来。


    如今,想见的人就在眼前,苏珏觉得更是踏实了不少。


    “苏先生,你可愿意与我回军营?”


    斟酌思考了半天,李书珩才开口问询,他不知苏珏会不会答应。


    “公子,有缘自会相会,还望公子小心珍重。”


    预料之外的,苏珏一口回绝了李书珩。


    就连楚越都倍感吃惊。


    “既如此,苏先生也要珍重。”李书珩没再多说什么,片刻后便起身与陆羽一同离开。


    站起身来目送着二人远去,苏珏心里格外平静。


    有缘自会重逢,他也需要人间烟火将自己拉回红尘。


    ……


    近来长安城中,空气沉闷,连天都是阴的。


    兰台令慕容清因刺杀而亡,楚云轩为此血洗长安。


    隔年,陛下又大兴土木,为慕容清重建梓宫,还在王城内与之遥遥相对处盖了一座隔月楼,用以瞻看祭奠。


    就在梓宫建成当日,看守的宫人却发现慕容大人的尸身不翼而飞,楚云轩大发雷霆,守墓的宫人一律绞杀,接着派出数队人马,然而皆是无功而返。


    也是这一年,鲜卑与元夏各自兴兵十万越境突袭。


    兖州、豫州、荆州共十城相继失守,边关告急。


    朝中众军侯年老体弱,中青将领后继无人,楚云轩无奈,急调尚在南边境平叛的李书珩赴北境抗敌。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快呈上来!”


    中贵人灵均疾步而出接过邸报转呈楚云轩,楚云轩手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灵均,你看看写了什么。”


    中贵人灵均打开奏报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即笑成一朵花般大声道喜:“恭喜陛下,世子殿下势如破竹连克九城,最后一城也已围困多日,收复全部失地指日可待!”


    “好好好”


    楚云轩一拍御案哈哈大笑,片刻后却又神色如常。


    “李书珩一向如此,寡人倒也能放下心了。”


    这话明显是没给李书珩留下余地,无论胜败与否,楚云轩总有说辞。


    闻言,其他人面面相觑,却都不发一言。


    此刻,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


    ……


    另一边的北境却是外另一番光景。


    “殿下!陆将军回来了,那运粮官也一并押到。”


    “带进来。”


    “是!”陆明转身走到帐口:“带进来!”


    陆羽一马当先,身后一人被两名军士押解着,满脸不忿挣扎不休。


    “跪下!”陆羽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下跪何人?”


    “豫州五品参知鲁源。”


    “你可知罪?”


    “末将无罪!”


    “无罪?”李书珩冷笑一声,“陆羽!”


    “是!


    豫州参知鲁源奉命押运粮草,无故拖延数日致军中粮草不济,贻误战机动摇军心,按律当斩!”


    “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我无故拖延?我没有!”


    “本批粮草最迟半月前就当运抵,而你今天才在陆羽将军的督运下姗姗来迟,其中豫州到栾城官道三百里,无风无雨不过五天的行程,你却走了七天。在阳城时还违反军纪聚众饮酒,导致大军原地驻扎一天一夜……”


    陆羽亮了亮手中密报,“鲁源,还需要我继续往下念么?”


    从前至现在,这样的把戏,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次。


    他们不怕战死,却怕被自己人算计捅刀。


    鲁源的额头上已有冷汗渗出,他突然抬头看向李书珩:“世子殿下,你不能杀我,我是林丞相的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李书珩嗤笑一声:“林丞相……拖出去,斩!”


    “你不能杀我,我是林丞相举荐的,他可是丞相,陛下一向看重林丞相……世子殿下饶命,不关我事啊!我也是奉命……”


    “斩!”


    一屋子人,无人再多看那运粮官鲁源一眼。


    将士在前方浴血拼杀保家卫国,最恨的就是这种为一已之私戕害同袍的败类。


    何况当前领兵的还是深受将士爱戴的世子殿下。


    此番拖延,军中已连续三日需减量分配口粮,好在李书珩一向视将士如手足,同甘共苦一起吃了三天的糙米饭,才未导致军心不稳酿成严重后果。


    “殿下,这栾城我们都围了半个多月了,下令攻城吧,陆明请命攻打北门!”


    刚刚收拾了运粮官,陆明兴致正高,忍不住主动请缨攻打守卫最强的栾城北门。


    “是啊殿下,城里只有五千守军,我们三万人马,怎么都是胜券在握!”


    三月来,众将士跟着李书珩所向披靡,一扫之前被敌人压制的郁结之气,士气正是高涨,这一下子休战这么久,早都耐不住性子了。


    “殿下围而不攻,是要设伏打缓吧?”


    陆羽追随李书珩最久,对李书珩也是了解最多。


    “陆羽说的没错,栾城是边境重镇,易守难攻,没有几倍的兵力是打不下来的。他们的剩余兵力与我们相当,现就屯于百里外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倾全力攻城,敌军来援内外夹击的话我们就非常被动了。”


    “可这都半个多月了,我们佯攻了几次也没见敌人主力来援,他们是放弃栾城了吧?”其中一名将领问道。


    “不会,他们至少还有半数战力,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肥肉,我想……”


    李书珩眼望帐外沉思了片刻,“陆羽,孟文庄,你们两个带几个人跟我走,其他人好好休息,这几日我们是该动动了。”


    李书珩带着十来个人围着栾城转了一圈,城墙上人影全无,却有兵戈之息隐隐浮动。


    看来,强攻的话一番血战必不可免,只能靠精心部署来尽量减少伤亡。


    看过城防,一行人又策马北上。


    豫州主帅数月前阵亡,副将王猛阵前履职,携新败之军与敌军苦苦周旋,死守住栾城坚持到李书珩来援。


    李书珩向来用人不疑,将伏击的重任交予了王猛,只是豫州将领伤亡过重,他又拨了数名校尉夫长供其调遣。


    虽然设伏了近半月一个敌人也没见,但整个栾城驻地仍然兵不卸甲枕戈待旦,令李书珩对王猛的赞许又增了几分。


    当下携众将再次详勘了地势,又细细探讨过战况不同演化的应对之策。


    直到第二天天色向晚,李书珩才回到自己营地,诸将正商议攻城细节,见到李书珩齐齐躬身见礼。


    李书珩示意免礼,大步走向上首帅位:“陆明,刚刚军士带出去的是何人?”


    李书珩进来时见到一人正被押往辕门,看装扮不像普通百姓。


    “回殿下,是个奸细。“


    “奸细?他都说了什么?“


    “呃……倒也没说什么,就只说自己有任务,再问他是做什么的,为何到这阵前来等等他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明显不是普通百姓。兄弟们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见他是条汉子就想给他个痛快。”


    李书珩想起那人在自己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虽然视线稍触即离,但那神情却久久挥之不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带回来,我问问。”


    “是!”


    陆明答应一声亲自跑出帐外,片刻后带回一个三十多岁五花大绑的劲装汉子。


    “你是西楚人?“


    “不是。”


    “你认识我么?”


    “见过画像,你是冀州的世子殿下。”


    “你可知这里是前沿战场?”


    “知道。”


    “那你是什么人?”


    “……”


    “你从过军?”李书珩看着他自始至终挺直的脊背。


    “是,但多年前已除役。”


    “曾在哪部服役?”


    “……”


    “你今天到这军营重地来做什么?”


    “……”


    诸将见李书珩如此温言相询,此人仍然不识抬举闭口不言不禁恼怒,正待厉声呵斥却见帐帘一掀,一名军士疾步入内:“启禀殿下,营门外有一公子求见,说有要事。”


    “公子?”


    李书珩眉头一皱,“什么样的公子,可有说何事?”


    “是个……”军士想了想,“挺好看的公子,说有重要军情要面禀殿下。”


    李书珩面色微寒,却又很快眉头舒展,“带他进来!”


    “是!”


    军士退出不过须臾,帐帘就被再度掀开。


    一名青衣狐裘的年轻公子几乎是冲入帐中,冷冽的目光扫过,竟有如寒冬的朔风,


    但那公子在看到中年汉子后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身的清冷肃杀之气瞬间消弥无踪。


    他低头快走了几步来到李书珩的跟前,伏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董亣,参见世子殿下。”


    第192章 并肩栾城


    “草民董亣, 参见世子殿下。”


    青衣公子端端正正地给李书珩行了个大礼,因为没有听到回应,便一直保持着伏地低头的姿势。


    帐内众将领站在那, 他们候了片刻也是心下诧异,纷纷抬头看向李书珩。


    有不少曾经见过苏珏的,立马便认出了他。


    眼前之人既不是董亣, 也不是董大, 而是“死而复生”苏先生。


    还有没见过苏珏的, 他们不由得窃窃私语, 眼底的诧异更甚。


    这位董公子虽然刚进帐时显得不太友善,但接下来的言行是相当恭谨有礼,而自家殿下绝非小肚鸡肠之人, 今日怎会如此无理地任人跪地不起?


    先前跪在帐中的男子虽然自身处境危殆, 不过一直都很恭顺,并未表现出对世子殿下或众将士有任何敌意,但此时见到“董亣”被世子殿下晾在冰冷的地上心下不禁大怒,愤然瞪向世子殿下。


    不过世子殿下李书珩委实有点冤枉, 他并非有意冷落苏珏,只是心有所思一时走神才没及时回应:是苏先生!真的是苏先生!


    苏先生向来礼数周全, 更胜那些打小受教于名宿大儒的世家子弟, 只是身量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单薄, 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直到感受到数道异样的目光, 尤其是先前被认作奸细的那男子瞪着他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李书珩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连忙抬手说道。


    “董……董公子不必多礼, 请起。”


    “谢殿下。”


    不知是身体真有不适, 还是跪得有点儿久, 苏珏起身甚缓,用力撑在地上的右臂微微发抖,急得旁边的男子直要过去扶他,只是身有绑缚行动不便。


    不过苏珏身后的小苏元本来随他一起跪在地上,此时身形一晃飘上前来:


    “苏珏哥哥。”


    众人这才注意到跟董亣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


    不过,他怎么叫苏珏?他不是叫董亣吗?


    不认识苏珏的军士更加云里雾里,其他人倒是处变不惊。


    李书珩见此有些惭愧,连忙吩咐陆羽:“给苏先生看座。”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殿下分明是认识这人。


    那他就不是董亣,而是苏珏了。


    苏珏?是那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天人苏珏?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另一拨人越发疑惑不解,就在此间隙,几个绣墩搬到了苏珏面前。


    苏珏嘴唇微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强端着低声道了句“有劳”。


    李书珩看到他坐下前下意识地缩着肩膀拢了拢狐裘,忙又加了句:“陆明,去生个火盆来。”


    于是陆明又欢天喜地地跑出帐去安排生火盆。


    其他人:小陆明怎么也这么殷勤?陆羽也满脸喜色?甚至是世子殿下也心情不错?


    怎么回事?


    眼见场面有些“诡异”,李书珩于是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这位义士也请起身吧,松绑。”


    男子的怒气早被绣墩和火盆冲散了去,闻言恭敬谢道:“草民木风谢过世子殿下。”


    起身后,木风走到苏珏身侧站定,满面愧色地低头请罪:“公子,属下无能……”


    “是世子殿下治军有方,与你无关,我本就不该让你私下潜入的。”苏珏温言劝慰,声音不高但如珠落玉盘清朗悦耳。


    “苏先生刚刚说有重要军情要告知于我,愿闻其详。”


    苏珏看了李书珩一眼,欲言又止。


    “苏先生无需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苏珏微一颔首:“野利毛寿帐下有一将军庆元,殿下可知?”


    “庆元?不曾听闻。”


    “他原名叫吴林。”


    “吴林?”


    李书珩眉头微蹙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沉思片刻眸中蓦然精光一闪,急抬头看向苏珏。


    苏珏微微点头:“没错,就是他。”


    ……


    苍茫的西疆之地,是鲜卑族人世代生存的地方。


    他们以游牧为生,勇猛善战,崇尚武力。


    此时,天空阴沉沉的,可频善奇站在王庭的高台上,目光如炬,穿透层层乌云,直视着远方。


    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无尽的怒火与悲痛,那是他作为一位父亲、一位首领无法言说的痛楚。


    “我要为我的儿子报仇!”


    多年前,这句话在空旷的王庭中回荡,如同雷鸣般震撼人心。


    他的声音里既有决绝,也有不甘,那是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也是对部落荣誉的捍卫。


    之后将近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可频善奇一直在整练兵马,他要将这股复仇的火焰,化作摧毁李元胜的熊熊烈焰。


    为了报仇,他亲自挑选鲜卑勇士,每一个都是部落中的佼佼者,他们有着过人的武艺,坚韧的意志,以及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然而,可频善奇做的不仅是加强军事训练,他还派遣密探深入冀州后,搜集情报,了解李元胜的动向。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大王,阿尔木有急信送回。”


    就在此时,暗探首领急匆匆地跑上庭台,并递给可频善奇一封密信。


    可频善奇打开密信,里面的内容令他眼前一亮。


    “上天待我不薄,竟有此等机会。”


    密信看完,可频善奇不由得面露喜色。


    “告诉阿尔木,见机行事。”


    “是,大王。”


    “对了,王子近日都在做什么?”


    话锋一转,可频善奇又问起了小儿子的近况。


    “回大王,王子殿下每日都勤于骑射,处理政务,一刻也不得闲。”


    闻言,可频善奇颇为满意。


    “嗯,这是好事。”


    “不过……”暗探首领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王子殿下一直叫人准备着什么,微臣留心打听过了,是一份没送出去的贺礼……”


    暗探首领的话故意没有说全,但可频善奇已然明白,他脸上显出不虞之色,语气也变得冷硬了几分,“他还惦记着李元胜的二儿子,他想交什么样的朋友没有,却非要与李元胜的儿子有瓜葛,实在令本王失望!”


    在可频善奇越发冷硬的话语中,暗探首领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得点头劝说附和。


    “王子殿下也是受其蛊惑,心里一定还是向着大王您的。”


    “哼,但愿他能如此!”


    ……


    “不可能,当年吴林他们明明……”


    李书珩微一沉吟,抬头扫过众人。


    “陆羽留下,其他人现在回营,安排伙头军备饭犒赏三军,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准备出战。”


    众人一头雾水,这苏珏不过说了个名字,怎么世子殿下就决定要出战了?


    难道他们不需要交换见解,达成共识吗?


    不过李书珩麾下都是真正令行禁止的铁血军人,军令如山,当下齐声应是,分头下去安排。


    待人去帐空,李书珩重新看向苏珏:“苏先生,你可确定?”


    “那殿下可相信?”


    没等苏珏解释他是如何知道,以及这吴林当年又是如何逃得生天的,李书珩只是回顾了下这半月来敌军的动作便点了点头:“我信。”


    苏珏挑了挑眉,嘴角微翘:“此事说来话长,殿下是想现在就听苏某说故事吗?”


    李书珩又看了苏珏良久,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许久,他开口道,“如果是吴林用兵,那这半个月按兵不动就解释得通了。”


    “没错,他从前做过奸细,知道是殿下领兵,便知殿下决不会全力攻城。”


    “他本在暗而我在明,现在形势逆转,那我们就全力攻城即可,再把消息透露给他。”


    “虚而实之,待吴林意识到殿下是真的攻城,也会认为殿下是担心即将到来的暴风雪而不得不为之。”


    “为抢时间与城内守军内外夹击我军,元夏与鲜卑的主力必会火速来援。”


    “那我们即可伏兵城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


    “我们需要比吴林预计的时间提前至少两日攻下栾城,才能从容设伏。”


    “栾城守卫最薄弱的地方是这里,”李书珩走到地图前手指西北角。


    “栾城的护城河是天然的温泉活水,四季不封,此处连着一片天然汤池,一般来说无法搭设云梯。”


    “但是……”苏珏双眸如星地看着李珩等他提出对策。


    “但是我着人探过,汤池不深,一千军士每人携一包沙土即可将沿河部分填平……”


    说到这李书珩突觉心头一震,一股莫名的触动如江水决堤般席卷而至。


    他有多少年不曾与苏先生如此探讨过军情了?


    自从那年苏先生突然离去,便再无人与他有这般默契,认知见解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苏珏,不知是否幻觉,他竟于那清傲自持中看出些飞扬跳脱的模样来。


    “苏先生,一别经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苏珏微微一笑,二人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汤池可由土石填充,但我们仍需在敌军加强西北角的守备之前尽快撕开这个口子。”


    “不错。”


    李书珩思绪回到战场,神色更加凝重,“但栾城城高逾四丈,这并不容易。”


    “让小苏元和木风去。”苏珏揉了揉身边小苏元的头,“他们两个轻功很好,只要登上城墙便不是难事。”


    “好,就依苏先生所言。”


    ……


    李书珩连夜召集诸将派下任务,又着人在帅帐旁为苏珏搭了一顶帐篷,之后便督促众人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苏珏的到来重又勾起李书珩的不少思绪。


    日间尚好,可越到夜深人静越是心绪难宁,辗转反侧了半宿索性披衣而起,信步踱出帐外。


    边地苦寒,三更后营地内更是一片死寂,连日间常闻的朔风呼号之声,在这大战前夕的深夜也沉寂下来。


    李书珩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不由自主望向苏珏的帐篷,


    出乎意料的,帐内居然仍有烛光,凝神之下,似乎还能听到压抑的咳声。


    李书珩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越到近前咳声越是清晰可闻,气短而促连续不断,似是已咳了很久。


    想起苏珏单薄的身体苍白的脸色,李书珩不禁加快了脚步,但行至帐帘处还是停了下来:“苏先生,你还好吗?”


    应声而出的是木风,看装束也根本未曾睡下。


    木风见是李书珩先施了一礼,回头看看苏珏,见公子咳得根本没有精力他顾,犹豫了一下便将李书珩让进了帐中。


    苏珏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在靠枕上,见李书珩进来便挣扎起身,李书珩忙抬手阻止:“苏先生,夜里寒冷,切莫起身了。”


    李书珩疾走两步到榻前坐下,细看苏珏的脸色苍白中蕴着潮红,忙转头对木风问道:“苏先生是着凉了吧,我叫军医来看看。”


    木风见苏珏微微摇头,也不知他是想说不用叫军医,还是说不要跟李书珩多嘴,但木风擅做主张决定按前者理解:“公子这是那年落下的旧疾了,遇寒就易复发,便是季大夫和许大夫也无法根治。我带了药,公子已经服过了。”


    不知是否因为木风的话违背了他的本意,苏珏突然间咳得剧烈起来,李书珩下意识地就要去扶他,却给小苏元抢了先,焦急无措地不停给他抚背。


    李书珩看着苏珏,问的却是木风:“苏先生,你们到这边地多久了?”


    “同殿下差不多时间到的。”


    两个月前也已入冬,所以苏珏拖着病体,离开温暖的康定城来到这苦寒之地。


    只是因为战局胶着,才出面献策。


    而朝堂中那些蝇营狗苟尸位素餐的上位者从来都是心安理得,真是莫大的讽刺。


    “苏先生好好休息,莫要担心战事。”


    苏珏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因为咳得太厉害,他看着李书珩的眼睛都是雾蒙蒙的。


    李书珩心头一软,连忙起身:“那我不耽误苏先生休息了,你们好好照顾苏先生,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是,世子殿下。”


    ……


    夜色深沉,月华如练,长安宫城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十一月初十,正是“慕容清”的生辰。


    楚云轩特意为他举行了一场冥诞。


    世人都说,慕容清生前深得圣宠,死后亦享尽哀荣。


    为此,楚云轩不惜花费重金,大宴文武百官,只为纪念他心里“活着”的慕容清。


    宫门巍峨,金碧辉煌,两侧站立着身披铠甲的禁卫军军,手持长枪,神情肃穆。


    宫门内,红毯铺地,鲜花簇拥,一派喜庆之景。


    然而,这喜庆之下,却隐藏着几分诡异与荒诞。


    宴会设在隔月楼中,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流水潺潺,花香四溢。


    然而,在这美景之中,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文武百官身着素服,面带凝重之色,缓缓步入园中。


    他们心里明白,陛下对慕容清的已经成了一种执念与疯狂。


    这场宴会背后,是陛下对权力的极端掌控和对情感的扭曲执着。


    他们更明白,这场盛宴,无疑是对西楚财政的一次巨大消耗,是对百姓生活的一次无情压榨。


    可他们又不敢开口,也不在乎。


    事不关己,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然后陪着陛下尽情的虚与委蛇。


    这一夜,注定是荒诞且奢靡的。


    此刻,楚云轩坐在高位上,显得威严而孤傲。


    他的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已经离他远去的身影。


    “诸位爱卿,今日乃慕容清冥诞之日。寡人特此设宴,以表哀思。”


    说罢,楚云轩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天一举,仿佛在向逝去的“慕容清”发出邀请。


    百官纷纷举杯,无人敢不饮。


    宴会开始,乐声悠扬,舞姬们翩翩起舞,宛如仙子下凡。


    可在这华丽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楚云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某处回忆之中,仿佛在那里,他能看到慕容清的身影再次翩翩起舞。


    “慕容,你看到了吗?寡人为你准备的这场盛宴,你可满意?”


    恍惚间,他似是看到了“慕容清”的身影。


    然而,那终究只是幻觉。


    慕容清已经离他远去,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繁华的尘世之中。


    楚云轩深知这一点,但他却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纪念慕容清,这个曾经陪伴他度过无数日夜的人。


    这场宴会持续了很久,百官们或坐或立,或低声交谈,或默默沉思。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这场荒诞的盛宴。


    而楚云轩呢,则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夜深之时,宴会终于结束。


    百官们纷纷离去,只留下一片难以排解的孤独。


    “慕容,你真的走了吗?你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楚云轩低声喃喃自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华丽的龙袍之上。


    他仿佛能听到“慕容清”的叹息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


    寅卯之时,阴阳更替天地潜行,正是一日中精神最为倦怠的时刻,城墙上值哨的元夏士兵撑了大半宿,此时早已饥寒侵体困乏交加。


    看着城下漆黑一片,再想想主将说过西楚大军都打伏击去了,不会来攻城的,便一个个窝到墙根下想着眯一会儿。


    可没过来多久,美梦就被骤然响起的鼓声击碎,懵懵懂懂中还在疑惑这是什么,直到铺天盖地的呐喊声响起才惊跳起来:“西楚攻城,速速迎敌!”


    而吴林在榻上被副将摇醒的时候也还在问:“不是又在做样子吧?”


    “不是的吴将军,漫山遍野的火把,少说也有数万人马,西楚必是倾巢来攻了!”


    另一边,苏珏直到快天明才渐渐安稳下来,实在疲惫难捱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近巳时,待问清时辰忍不住埋怨了几句为何不叫醒他,之后忙忙收拾了下便出得帐来,却迎面碰上了李书珩的三名亲兵和一位老先生。


    “苏先生醒了?老朽姓柳,是随军的大夫,殿下让老朽好生照顾苏先生。”


    “多谢柳大夫,苏某这是旧疾,已经没事了。”


    苏珏对老大夫施了一礼便转向那三名亲兵,“还请帮苏某找匹马来,我要去城下看看。”


    三名亲兵对视了一眼,殿下只说让他们好好照顾这位苏先生,但不知是听苏先生的话算是好好照顾,还是让苏先生留在营地才是好好照顾。


    不过无论如何,限制苏珏先生的自由是不行的,万一让苏先生误会了他们可担待不起,于是忙牵了四匹马来,随着苏珏向城下赶去。


    阴云蔽城阙,朔风鼓旌幡。


    离城郭尚有里许,苏珏便已闻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交击声和箭矢破空之声。


    苏珏担心李书珩他们的安全,便策马向西北方向急驰。


    元夏人生来尚武,身材魁伟性情彪悍,虽被西楚攻了个措手不及,但回过神后便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及时堵上了被撕开的几个口子。


    兼之栾城物质充沛,虽然西楚军全力攻打了两三个时辰,死伤保守计也已数千,可场面依然胶着,守城的元夏士兵并不见丝毫颓势。


    因为无法直接冲击城门,西楚将士只能搭云梯强行登城,矢箭、檑木、滚石,沸水、火油轮番当头砸下,前面的同伴死了伤了掉下云梯,后面的血肉之躯便即刻补上继续战斗……


    都说慈不掌兵,在战场这种地方,面对满目狼烟滚滚、瞬间生死存亡,心中油然而起的往往并非儿女情长,而是身为男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的激情与豪迈。


    苏珏也是如此,每每置身战场都会心潮澎湃,同时也更加慨叹命运的不公。


    若非身体不好,相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更愿意横枪纵马上阵杀敌。


    转眼已来至城下,怕他有失,三名亲兵齐齐阻止他继续前行。


    所以,苏珏只能勒马在矢箭射程之外远远望去,


    这里因着天险,战况果然远不如他处惨烈,小苏元和木风已然登上城墙,对付元夏将士游刃有余,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一时半刻形势也不会有大的改观。


    见小苏元与木风无恙,苏珏便掉头向西而去,为了给小苏元他们打掩护,李书珩一定在主攻的西门督战。


    果然,西门外,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李书珩立马之处距城郭不足一箭之遥,身畔数面战鼓齐擂,身后两面军旗猎猎,一书李,一书西楚。


    苏珏再不听亲兵的劝阻直奔王旗下的李书珩而去。


    三名亲兵没有办法,只好超前一个马身为他挡掉四处乱飞的流箭。


    血肉横飞的沙场掠过一抹极不协调的白色身影,如芝兰,似玉树,


    却只看得李书珩心惊肉跳,“苏先生,这里危险,快先回去。”


    “殿下,苏某无事。”


    苏珏最不喜别人将他当作碰不得的瓷娃娃,尤其此时他正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苏先生,刀枪无眼,你身体不好,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殿下千金之躯都来得,草民虽不才,却也不是软弱之人,殿下难道忘了,苏某也曾去过雁门关,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闻言,李书珩立马缓和了态度,往事涌上心头,一时无言。


    此时,二人竟没注意到,城楼上一个元夏士兵将正紧盯着李书珩,缓缓扬起了手中的弓……


    第193章 旗开得胜


    “苏先生, 刀枪无眼,你身体不好,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殿下千金之躯都来得, 草民虽不才,却也不是软弱之人,殿下难道忘了, 苏某也曾去过雁门关, 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闻言, 李书珩立马缓和了态度,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无言。


    此时,二人竟没注意到, 城楼上一个元夏士兵将正紧盯着李书珩, 缓缓扬起了手中的弓……


    二人骑马并肩,然而还没走出十步,苏珏远超常人的敏锐便察觉到一丝森冷的杀意。


    他骤然回头向城楼望去,三个随从不明所以, 也随着他转头张望,可只看到银光一闪, 伴着一声于千军万马中亦清晰可闻的破空之音。


    其他人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曾经因为劲弩命悬一线的苏珏知道, 只有速度更远胜劲弩的重箭才能发出这种声音。


    在场数万人中能射出这样一支箭的, 只有当年的奸细吴林, 而这样一支箭的目标, 除了李书珩还会有谁?!


    “殿下!”


    苏珏惊呼出声, 急扭头看向李书珩。


    不知是否速度太快, 苏珏根本没看到什么箭, 见到的只是李书珩左手轻扬的同时右手从马鞍上摘下一把玄色铁弓,然后行云流水般将接到的来箭射了回去,速度甚至比来时更快。


    而再看城楼上,吴林双目圆睁,脑门正中一个血窟窿,铁塔般轰然倒下,大概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殿下!威武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数万西楚士兵齐声欢呼,守城的元夏士兵肝胆俱裂。


    “殿下好身手!”


    苏珏嘴角一弯,轻声赞道。


    李书珩的亲兵听见苏先生在称赞自家殿下更是喜不自胜,同时也觉得这个苏先生笑起来真是好看。


    不过,李书珩此时的脑海中全是当年红河谷苏珏为他挡箭的一幕幕。


    那时,还没等他下令回营,忽闻远处传来“咻”的一声破风之响。


    直冲他而来。


    一旁的苏先生反应极其迅速,他一把推开自己,之后箭矢刺入了苏先生的胸膛。


    他没想到苏先生会替他挡住元夏的冷箭,于是在苏先生跌落之前,他将人从腰间横直拦住,拉了起来。


    当时,苏先生的箭伤严重,血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早已湿透了胸前的衣衫。


    先前天蓝色的披风几乎已经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现实与过往重合,这一次,谁都没有受伤。


    “苏先生……”


    “殿下……”


    正值此时,一道灰色的身影带着小巧的浅蓝色身影踏着城墙上元夏士兵的头顶由西北方飘了过来,遥遥地朝苏珏挥了挥手又倏地不见了踪影。


    “殿下,城墙已破,他们去开城门了。”


    不知是因为兵力都部署在了城墙上,还是因为没料到这么快便失守,亦或是吴林的暴毙令元夏军方寸大乱,不过半盏茶工夫吊桥便落了下来,接着城门大开,李书珩一声令下四野皆闻:


    “进城!”


    “公子,我们是回营还是一起进城?”


    “城中少说还有数千元夏的士兵,巷战也得几个时辰,我进去只会添乱,还是回营吧。”


    小苏元与木风成功完成苏珏交给他们的任务,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


    苏珏特意大大夸奖了小苏元一番,随后带着几人回到了城外营地。


    因为战事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苏珏心中一宽便觉疲惫,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睡下了,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木风见他醒了走进营帐,身后跟着陆明:“公子,你醒了,陆将军来接我们进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胡闹,为何不叫醒我?怎能让小陆明这样等着。”


    陆明不在意这个,能再见到苏先生,他心下欢喜还来不及呢。


    “是我不让木大哥吵先生的,殿下说先生昨晚没有休息好,来时专门叮嘱我,如果先生休息了就晚些再走,反正敌军也还没有完全肃清。”


    “那城里情况如何了?“


    “我出来时大部已投降或被歼,但还有小部分负隅顽抗。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先生无需担心。殿下驻进了都尉府,觉得还是比这里安全些,所以让我来接先生。”


    “果然,小陆明真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苏珏满脸的欣慰,一别经年,昔日的孩童真的长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


    “苏先生,我有好多话想说,等到了城里,我一一说给先生听。”


    “好。”


    之后苏珏没再耽搁,几人便出发了。


    一路上,几人气氛融洽,不时交谈着。


    “今日殿下用的那把弓真是把好弓!”


    “是啊,先生果然看出来了!”


    “那支箭是玄铁重箭,普通的弓是带不动的。”


    “没错,去年殿下生辰,二公子特意寻来的。”


    “原来是二公子送的……”


    ……


    见到第一个满身血污的探马时,野利毛寿还是心有疑虑的,栾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


    按理来说,李书珩没有足够的兵力同时攻城和应对他的主力援军。


    他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再坚守数日,待雪落之后,西楚大军便会知难而退,他至少能保住这一城的胜果,再以此为据点伺机反击。


    可一个时辰后,又一名探马的来报却彻底打乱了野利毛寿的计划。


    李书珩出动全部兵力已攻打了数个时辰,城内军资储备消耗近半,再不增援可能就真的顶不住了。


    野利毛寿看了一眼呼延灼,一直持坚守态度的呼延灼眼神也是闪烁不定:“大王,难道李书珩为求完胜孤注一掷?若果真如此,这还真是难得的机会。”


    最终二人决定,由元帅哈拉率二万骑兵先行,呼延灼率三万步兵随后接应。


    ……


    长明的烛光下,楚云轩看罢手中的字条,神色平静无波,眼底却如同暴雨到来前的天际,无声堆积起厚重的阴云。


    他背身对着影十八,将探子连夜加急递来的密报丢进烛台,动作不急不缓,他并未开口,可影十八却分明觉察到了此间气氛已变得不同寻常。


    只见字条在火苗的舔舐下轻而易举地蜷曲、萎缩,最后变成轻飘飘的灰烬。


    影十八并没有看过密报的内容。


    兹事体大,尤其是军机大事,他从不敢逾矩。


    “你先下去吧。”


    影十八默默退下,却还是听到楚云轩的叹息幽幽响起:“李书珩啊李书珩,寡人到底该赏你还是该罚你呢……”


    透过窗棂,影十八看见楚云轩的面容在晃动的阳光中显得诡秘而森然。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赶紧退身离开。


    “灵均,去传承文。”


    “是,陛下。”


    ……


    营地离城不过数里,苏珏到的时候李书珩正在听取简报。


    他见到苏珏先起身行了一礼:“今日多亏小苏元与木大哥才能如此顺利破城,多谢苏先生!”


    “殿下过谦了,若非殿下将吴林一箭毙命,又怎会如此顺利。”


    闻言,李书珩神色微赧,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职责所在,但愿战事早停。”


    随即又扭头问陆明,“消息放出去了么?”


    “辰时左右和午时前出城的放出去了,其他的已全部截下。”


    “如果野利毛寿即刻提兵,今夜就能赶到翁垟山,天明前就可到城下了。”


    这句话李书珩是对苏珏说的。


    “如果骑兵先行,还会提前一两个时辰。


    “嗯,没错……陆羽,你召集众人到前厅议事。”


    “是!”


    一个时辰后,当哈拉畅通无阻地通过翁垟山,连夜急行军至栾城远郊时简直心花怒放。


    虽还有数里之遥,可已能听到隐隐的呐喊厮杀之声,足见西楚军攻城正酣。


    待打马再行片刻,他甚至看到了耀如白昼的火光中招展的李字王旗,和李书珩猎猎的墨青披风。


    “元夏勇士冲啊!活捉李书珩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从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元夏人的战马本就品种优良,在主人的鞭笞下四蹄翻飞,漫山遍野席卷而来。


    战马奔驰中西楚大军已渐入箭矢射程,正待下令放箭,原本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戛然而止,暴露西楚大军所在的火把也瞬间熄灭,代之而起的,是四面八方不知来所不计其数的利箭。


    不好!中计了!


    哈拉大惊失色,黑暗中根本不知西楚军到有多少,埋伏在何处。


    “撤!快撤!!!“


    然而为时已晚,刚刚还是旷野坦途的来路此时也已被如蝗的羽箭封死,外围的西楚军剥笋皮般一圈圈倒下,外加前面的人马向后撤,而退路已断的后军继续向前冲,漆黑中乱作一团,人仰马翻自相践踏又死伤无数。


    待到元夏士兵军终于稳住阵脚,两万前队已伤亡过半。


    哈拉心知栾城已破,带领残部拼命向来路杀回,寄希望于冲破包围,与呼延灼会合后再做打算。


    然而西楚军的火把再次燃起,迎面便被两人拦住去路,正是豫州副将王猛王猛和追随苏珏而来的楚越。


    王猛本出身武家,天性好惩恶扬善打抱不平,因年幼时亲眼所见故乡受敌国侵扰,不忿之下便从了军。


    又因耿直重义武艺高强履建功绩,不过几年便被豫州主帅提拔为副将。


    这次更是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而楚越则一直关注着苏珏与李书珩的动向。


    今日,她是带着娘子军而来。


    这边,王猛带兵堵住元夏回营的去路,掠阵抗敌。


    另一边,与哈拉对上的正是楚越了。


    哈拉作为元夏的主将并不认得楚越,以为不过无名的女流之辈,就连手下也是女子,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马不停蹄,挟势直冲过去;而楚越二话不说纵马迎上。


    几个回合下来哈拉便忍不住暗暗叫苦,这女子不可小觑!


    一番冲杀。元夏士兵只如蚍蜉撼树,西楚军铜墙铁壁般纹丝不动。


    哈拉心知大势已去,索性破釜沉舟,死前如能拉上李书珩垫背也不虚此行,想到此处便又拨马杀回。


    李书珩麾下几员大将此时正立于李书珩两侧,一字排开为楚越与王猛掠阵。


    同时也惊叹于楚越的身手与胆识。


    见到哈拉反身杀回,口中还直呼李珩名讳要其受死,都不免义愤填膺跃跃欲试。


    “陆羽!“李书珩点将。


    “是!”


    陆羽长枪一挺,应声出列。


    按说哈拉是名将,在元夏也是排得上数的高手,陆羽与其相比,无论体格还是气势都还差着一截。


    但此时痛打落水狗,哈拉早已没了气焰。


    陆羽越战越勇,二十回合后一枪横扫在其左肋,若非哈拉骑术精湛,几乎落下马来。


    不过陆羽并未乘胜追击,任其纵马逃窜而去,当然他也没逃出多远,因为迎面又碰上了王猛。


    这一回王猛没给哈拉活命的机会。


    手起刀落,将这数月前还不可一世的元夏主帅斩落马下。


    元夏所剩不过数千人,见主帅哈拉阵亡再无斗志,纷纷跪地投降。


    然而李书珩并未松懈,还有三万元夏大军正兼程赶来,此时正是一举将其歼灭的大好时机。


    而呼延灼不比哈拉,他和他哥哥一样心思慎密,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为此李书珩专门与苏珏定下一出疑兵之计。


    由陆明带五千人马伏兵翁垟山。


    如元夏军分两路来援,便放过前军,再凭地势之利与后军全力周旋,一方面给全歼前部争取时间,同时也给呼延灼以错觉——西楚战力不足,却又不得不分兵打缓。


    “陆明那边怎么样了?“


    “回殿下。”


    孟文庄禀道,”探马回报,这边的消息递过去后,陆明已佯作不敌,将呼延灼放过来了。”


    之后的战事无需累述,元夏那边不堪一击。


    除去攻城损失了数千人马,西楚还有战力近五万,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围歼三万元夏军绰绰有余。


    唯一遗憾的是,呼延灼不知是有所觉察临阵脱逃,还是死于了乱军之中,李书珩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此次栾城之战,西楚完胜。


    李书珩固然骁勇善战指挥得当,但苏珏与楚越等人也功不可没。


    为此,李书珩特意设宴,也为了鼓舞士气。


    席间谈论自然以战事为主,众人再次惊诧于苏珏的军事才华,许多见解新颖独到,令人叹服。


    而楚越的巾帼不让须眉也让众人津津乐道。


    “苏先生应该没有过军旅经历吧?”


    “苏某不才,有幸见识过一二。”


    因为李书珩的安排,苏珏以茶代酒,一一回应着众人的问题。


    但是,他还是想喝酒。


    苏珏暗中观察,目光锁定在了楚越面前放着的酒瓶上。


    然而,他手还没摸到酒瓶,楚越便有所察觉,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被楚越抓就个正着,苏珏立刻心虚的缩回了手,佯装淡定。


    就在这时,有人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动静,有些好奇的问道。


    “请恕在下冒昧一问,不知楚姑娘与苏先生是何关系?”


    苏珏微微一笑,悄悄拉过楚越的手。


    “她是苏某的妻子。”


    第194章 有功无赏


    苏珏微微一笑, 悄悄拉过楚越的手。


    “她是苏某的妻子。”


    此言一出,营地突然陷入了寂静。


    经过几日的相处,他们都觉得苏珏是天上来的人物, 永远的云淡风轻,一举一动都不食人间烟火。


    而今日突然驰援的这位楚越姑娘却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红一白,一文一武, 一动一静, 却是天造地设, 佳偶天成。


    “也是, 也是,苏先生与楚姑娘如此般配,是我们眼拙了。”


    “楚姑娘不但身手敏捷, 就连手下的娘子军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着实让人佩服!”


    “我们都是大老粗,不知道什么弯弯绕绕,只知道以实力说话。”


    “没错!”


    “今日打得痛快,那元夏也不过如此!”


    一时间, 众人推杯换盏,各自交谈, 好不热闹。


    “苏先生真厉害, 料事如神, 打得那哈拉和呼延灼措手不及!”


    又一句夸赞响在耳畔, 苏珏礼貌回道, “苏某不过读了几本兵书, 纸上谈兵, 让诸位见笑了。”


    闻言, 李书珩挑了挑眉:“苏珏先生许多见解新颖独到, 我征战多年,有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没想到李书珩也学会了噎人,苏珏哂然一笑:“殿下谦虚了,苏某自愧不如。”


    “苏先生就别谦虚了,依我看,苏先生比王府的先生还要厉害许多呢!”


    陆明快言快语,而他的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李书珩,关于苏珏之后的去留他这两天一直想问,只因战况紧急没有机会。


    “苏先生如此大才,多年来一直忧心国境安宁,此番又立此大功,何不随我们回冀州……”


    苏珏正待开口,却见孟文庄匆匆跑来:“殿下!”


    孟文庄早已稳重了许多,如此匆忙必有急事,李书珩只好再次放下刚刚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承文将军来了,离城已不足十里。”


    陆明面色一凛:“他来干什么?”


    “想必是来收买人心的。代天巡狩,犒赏三军,殿下辛苦退敌将士看在眼里,但给他们赏赐的人更会被放在心上。”


    答话的虽是苏珏,但看李书珩的脸色便知,这也是他的想法。


    李书珩深知陛下多疑的性情,知道苏珏此言不虚,心下不禁愤懑。


    而听着苏珏不善的语气,李书珩又眉头微挑:“苏先生还认识承文将军?”


    “不认识,知道而已。”


    “看来苏先生对这位承文将军颇不以为然。”


    苏雅一笑,起身对李书珩一揖:“殿下还有公务要忙,苏某突感不适,可否先回去?”


    “苏先生要走?”李书珩和陆明异口同声。


    看到两人的反应苏珏又是一笑:“苏某只是回帐篷里休息片刻。”


    看着苏珏讳莫如深的笑容,李书珩便知他已做了决定。


    至于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他所期望的答案,李书珩不敢再问。


    “正好,我陪他回去。”


    楚越也在此时站了出来,他们不能让那承文将军看到,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也好,夜深寒重,苏先生身子要紧。”


    “谢殿下。”


    月重霜寒,看着二人离去的背景,李书珩若有所思。


    联想到兰台令“慕容清”与承文将军曾经的那些瓜葛,再加上苏珏与楚越方才的表现,李书珩从前心里的那个猜测有了答案。


    不过,那又有何关系呢?


    ……


    “什么,元夏败了?”


    可频善奇不可置信地看着密报,栾城一战,元夏怎么也是必胜之局,可却让西楚翻了盘,自己则一败涂地。


    “大王,您看,是否要出兵支援?”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咱们出兵支援也是于事无补。”


    对于臣下的提议,可频善奇不予采纳,他打的算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怎么会轻易出兵支援。


    “可我们元夏互为盟友,若是不出兵,怕影响两国邦交……”


    “这几年他们元夏发展的不错,对咱们也有所轻视,若真的支援也不见得能得他们的另眼相看,反而背上嘲笑的名头,那这笔买卖可不划算了。”


    “可万一唇亡齿寒,这……”


    “怕什么,咱们还怕元夏人不成?”


    “就是,西楚都不足为虑,还怕他们元夏人吗?”


    底下的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还是可频善奇开口有了定论。


    “没错,野利毛寿自己都不着急,我们又何须去掺和。”


    “此事不必再议,且由野利毛寿自己去折腾吧。”


    “是,大王。”


    ……


    另一边,元夏大营。


    因着白日里吃了败仗,主帅还惨死西楚人之手,众人的士气有些低迷。


    “大王,臣有负大王信任,还请大王责罚。”


    半路有所察觉的呼延灼用乍死之计回到了营地。


    此时的他狼狈至极,跪在地上不断请罪。


    他忘不了自己哥哥是怎么死的,他更怕自己也走上哥哥的老路。


    所以这些年他尽心尽力,谨小慎微,不曾想在今日栽了跟头。


    看着底下跪着的呼延灼,野利毛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让他起来。


    “起来吧,本王没怪你。”


    “不,是臣的过错,大王仁慈,臣不敢起身。”


    呼延灼将姿态放的很低,看得出来,他很想活命。


    “你起来,是那李书珩诡计多端,与你无关,起来。”


    野利毛寿再次开口,语调中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呼延灼不得不起身,却还是不敢抬头。


    “战场胜负本就难料,你不用自责,本王自有安排。”


    野利毛寿的声音不悲不喜,落在呼延灼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大王英明仁慈,臣感激不尽。”


    呼延灼庆幸自己算是逃过一劫,心中的石头总算有了着落。


    ……


    果然如苏珏与李书珩所料,借着犒赏三军的由头,承文将军在军中大肆替楚云轩笼络人心。


    虽然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都是铁血汉子,心思也大都磊落正直,但承文将军惯会花言巧语,也着实蒙蔽了一些人。


    陆羽最厌恶这些阴诡虚伪,但空口无凭,也无法戳穿承文将军的假仁假义,索性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礼节每日只忙于军务,跟承文将军连面都不见。


    承文将军是个聪明人,见陆羽不给面子也没生气,不过五日便回了长安。


    苏珏:可算走了!


    而待大军班师回朝时已是半月之后。进城后直接进宫复旨。


    因为捷报早已传回,承文将军回来后又大肆庆祝了一番,此时的楚云轩心境已平和了许多。


    不过毕竟打了胜仗,楚云轩还是纡尊降贵的扯出一抹笑意。


    甚至,他还特意将那三尊玉人偶带到了朝堂上。


    甫一看见“慕容清”的玉人偶,李书珩不由得一阵恍惚。


    故人还在,却看见这种东西,他心里十分别扭。


    不过对于楚云轩来说,此事习以为常。


    再加上打了胜仗,楚云轩难得的心气平和。


    他想起这些天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正好也问问李书珩的意见:“爱卿,豫州军主帅此役阵亡,帅位至今空缺,你觉得谁接掌比较合适啊?”


    闻言,李书珩直接呈上手中名册:“臣整编豫州军完毕,此是军中将领名册,内含详细履历及历年军功,请陛下定夺。”


    楚云轩见李书珩没有趁机安插自己的党羽,心中觉得他还算识趣。


    接着,楚云轩翻开名册认真看了片刻,自然注意到了王猛,再细看他的履历,之前与李书珩也从未有过交集,心中便有了计较。


    “爱卿此次辛苦了,待今晚过了庆功宴再回冀州。”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这算什么赏赐!


    有功无赏,闻所未闻!


    “谢陛下,臣告退!”


    李书珩对赏赐并没什么感觉,而这看在楚云轩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们李家只能接受。


    可看到李书珩处变不惊的样子,楚云轩突然觉得如此碍眼。


    待到了夜宴时,李书珩更是心不在焉,他满心都在记挂着苏珏一行人。


    另一边城外的客栈里,灯火通明。


    相比于李书珩的心事重重,苏珏则没那么多的烦恼,他近来心情不错,此时正带着一大群人烤肉。


    “十三,你这调料加多了!”


    “才没有加多!”


    “等会,你是不是准备偷喝酒啊?”


    “没有!是季大夫让我热的!”


    “嘿,臭小子,就这么拿老夫当挡箭牌!”


    “阿越,救我!沈爷,救我!许大夫救我!”


    “许某切肉呢,怕是分身乏术啊。”


    “公子,我也抽不开身啊。”


    “苏珏哥哥……”


    “小苏元乖,不去找哥哥,哥哥在和他们做游戏呢!这是新烤的肉,快吃吧。”


    “嗯!”


    “怀瑾,别看书了,过来吃肉!”


    一群人鸡飞狗跳,热热闹闹,伴着烤肉的香气,暂时忘记了前路茫茫。


    李书珩: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啊……


    然而,时光有限,欢乐有尽。


    待明日旭日升起之时,今夜的欢乐便彻底消散。


    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的苏珏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子,它们闪烁不定,永远陪伴着月亮。


    “你们好啊,星星。”


    第195章 同回冀州


    力挽狂澜, 击退元夏,到头来却有功无赏,朝野上下不免议论纷纷。


    有人幸灾乐祸,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心思莫测。


    朝堂百态,一人千面。


    而在夜宴之后, 李书珩没管这些闲言碎语, 即刻启程。


    颇为意外的, 苏先生同意与他回冀州。


    客栈门前,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那,沈爷亲自驾车,其他人皆是骑马相待。


    于是一行人自长安离开, 一路直奔冀州而去。


    这日天黑前, 一行人路过荆州,眼见天色已晚,便在此歇下。


    吃饱喝足,各人各自回了房间。


    月至中天, 苏珏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他似乎彻夜与黑暗相拥而眠,那黑暗极深, 极冷, 让他指尖仿佛都被冻结。


    可在那团黑暗的拥裹下, 不可思议般, 他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久违的安适。


    苏珏从未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压抑彻骨的冰寒使他想要清醒, 而血脉中的奔涌的冲动又牵引着他慢慢沉沦。


    当他悠悠醒转时, 他的额头正紧紧贴着一人温热柔软的胸膛, 苏珏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仰头看去, 入目是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楚云轩……


    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苏珏顷刻睡意全无,只觉得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时刻。


    他已经脱离了苦海挣扎求生,重新拥抱人间,怎么会又回到地狱了呢?


    苏珏身体一僵,几乎立时就要坐起来,可楚云轩似是累得狠了,依旧是酣睡的样子。


    他双目微闭,面容祥和,遮住了那双冰冷的眼眸后,倒也有了几分慈悲的模样……


    甚至还与他的阿越有几分相似……


    怎么会呢?


    苏珏冷静下来,反倒不敢再动。


    因为他发现自己近乎整个人都团成一团,还缩在了楚云轩怀中。


    而楚云轩双臂张开,紧紧环住了他,二人身上更是覆着同一张锦被。


    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有可能惊醒沉睡中的楚云轩,


    苏珏无法想象若是楚云轩醒来,又该是什么样子。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已经不是慕容清了……


    思绪混乱间,苏珏想起那些死在他眼前的人命,还有楚云轩带给他的那些痛苦。


    苏珏,你还犹豫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在叫嚣,随着目光下移,在苏州面前,是楚云轩毫不设防的脖颈,而自己头上的银簪是最趁手的利器。


    若是现在动手,自己就能报仇……


    苏珏呼吸渐紧,外界传来的喧嚣尽数消失,耳边仅有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


    苏珏慢慢拿下并握住银簪。


    他的手很美,纤细而白皙,旁人看去,只会惊叹这样一双柔荑竟出自一个男子,没有谁能想到这双修长细嫩,似乎只适合弹琴作画的手也曾执过利剑短匕,滚过泥泞污水,溅上过滚烫的鲜血。


    而眼下,冰冷的银簪抵在他温热的掌心,苏珏竟渐渐沁出一丝汗水。


    锋利的簪子一点一点移近楚云轩的咽喉,他似乎睡得很沉,并不设防。


    只要再近一些,再近一些,苏珏心底念着,手上却越来越不稳,颤抖的银簪最终停在楚云轩身前一寸。


    苏珏的视线触及楚云轩的脸,曾经痛彻心扉的记忆又清晰浮现……


    面前人毫无情感的语气,冰冷的眼神,随之而来的诛心之计谋,以及孤冷长夜里,幽微烛火下阴暗暴戾如凶兽的神情和令他无地自容的、漫长的羞辱……


    楚云轩早就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


    苏珏并不怕受伤与死亡,从他来到此方时空后,一次次的亲身经历过刀光剑影、步步杀机,更是时时刻刻游走在生死边缘。


    可现在到底不同了……


    他有了很多的牵绊,他不仅失去了死亡的自由,甚至一旦失败,下场只怕对他而言比死亡还痛苦万分……


    屋内一片寂然,仿佛一切都在静止,在等着他做一个抉择。


    可是,那些人都是他最亲近的故人,还有那些死去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从前是“慕容清”时他就已经懦弱过一次了,这一次,他不要做一个瞻前顾后的懦夫。


    思来想去,手中的银簪还是朝着楚云轩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楚云轩忽然动了动,苏珏抬眸去看,只见他双目睁开,手中已经握住了自己刺过去的银簪。


    有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被褥间。


    楚云轩一脸的不可置信。


    “十三!”


    一声“十三”,苏珏只觉得面庞一热,呼吸间已经皆是幽沉的香气,像与这春日格格不入的,覆着薄雪的青松。


    眼前哪还有什么楚云轩,握住那银簪满脸焦急的是他的阿越!


    苏珏陡然松了手。


    尚带湿热的银簪跌落在二人之间,砸出沉闷的响动。


    那双悲悯而含情的眼睛慢慢生出一层水雾,翻涌着悲凉的笑。


    苏珏紧绷的身体颓然松懈下来,他轻轻偏头,茫然地望着雕窗,那花纹华丽繁复,层层交结,仿佛连外面灼灼的天光也囚住了。


    “我竟然伤了你,我竟然伤了你……”


    苏珏似笑非笑,眼中已盈满了泪珠,他不知所措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不清醒再伤了楚越。


    “十三,是做噩梦了吗?”


    即便自己满手鲜血,楚越仍然不肯离开苏珏,他退一步,她便往前一步。


    一退,一进。


    一步一步,二人就是最亲密的彼此。


    “不,不要过来……”


    长期的压抑早就让苏珏的内心千疮百孔,之前看似将养的好,可实际上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今夜一场梦魇,竟完全勾起了苏珏一直压制的情绪。


    他想复仇,可他又怕自己也成了楚云轩那样的人,也怕自己阻止不了历史悲剧的发生。


    特别是自己又伤了楚越,这让苏珏很是崩溃,他拾起银簪,直接就往自己的手上刺。


    只一瞬间,便刺出了口子,鲜血淋漓。


    “十三,不要这样,我没事,你看,我没事。”


    楚越夺过银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苏珏拉入自己的怀中,苏珏已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可看到楚越鲜血淋漓的手,苏珏越发觉得自己是可怕的。


    “阿越,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十三不是故意的……”


    二人的动静不小,很快,临近的屋子都灯火通明。


    他们站在门外,里面的动静让他们揪心。


    而李书珩也并未安寝,反而端坐在厅中的书案旁,皎洁的月光随着门开洒在他的身上。


    他与其他人一样,只是站在门外。


    这样的时候,苏先生应该是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人看见的。


    所以,这一夜,楚越一直轻声哄着,其他人则是站在屋外,静静陪着他们。


    及至天亮。


    ……


    话说天亮时回去后,李书珩想东想西,回房倒在榻上依旧思绪烦乱,直到天边泛白才勉强合眼。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李书珩翻身而起,披衣便欲去看苏珏,可走到门口又踌躇起来:也许这个时候苏先生并不想见外人。


    坐卧不宁地熬到午后,直到有人来收拾杯盘,李书珩才假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苏先生在做什么?”


    “回殿下,公子在湖心亭赏鱼。”


    赏鱼?在湖心亭那四面透风的地方?


    李书珩不由得皱起了眉。


    湖是人工开凿,面积不大不小四周回廊环绕,另有廊桥通向湖中一座雅致的小亭。


    苏珏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低头看水中鱼儿抢食他丢下的饼屑。


    直到李书珩走进亭中他才抬头,见是李书珩忙起身见礼:“殿下。”


    李书珩一把扶住他手臂:“苏先生怎么坐在这里?还穿得这么少!”边说边扯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苏珏身上。


    苏珏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李书珩却又伸手给他紧了紧领口,他便垂着眼睑改了口:“多谢殿下,殿下请坐。”复又矮身坐了回去。


    李书珩四处看了又看,才坐在他的对面:“苏先生有心事?”


    “算不上心事。”


    苏珏摇了摇头,依旧分着鱼食,可怎么看都是心不在焉。


    李书珩的眉头又深了几分。


    昨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且不说苏先生身体有没完全恢复,便是手上的伤,虽然季大夫包扎过了,但随着苏先生的动作还是渗出血来。


    “殿下,冀州是不是很好啊?”


    没来由的,苏珏突然问了李书珩这样一句。


    “很好,冀州很好。”


    提到冀州,李书珩微微一笑,“苏先生去了便知。


    无论四季,田间的清风都会温柔地拂过每一个角落。


    晨曦初照,一村又一村的老槐树下,会聚满了闲聊的乡亲,他们的笑容温暖而真挚,谈论着今年的收成与邻里的趣事。孩童们在巷尾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纯真无邪。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人们围坐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冀州的夜晚宁静而祥和,人们在这份安宁中安然入梦,心中满是对生活的感激与满足,真正是一派安居乐业、岁月静好的景象……”


    随着李书珩一字一句的描述,苏珏的脸上逐渐有了清浅的笑意。


    多年前,他也曾去过冀州。


    那时他扮作董大,也是感受过李书珩所说的冀州烟火的,当真美好。


    “可我这样的人,终究与冀州格格不入。”


    苏珏自嘲一笑,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无名村的少年了。


    是非斑驳,他更是面目全非。


    “在我看来,苏先生永远都是苏先生。”


    面对苏珏如此低落的情绪,李书珩倒是直言不讳。


    有些话,不能一直憋着。


    “苏先生,过往已成,还需多多往前去看。”


    话已至此,苏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书珩知道自己就是“慕容清”。


    可他却说“苏先生永远是苏先生”,这让他心头一暖。


    “殿下,苏某……”话未说完,苏珏却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既然信任自己,又何须多言。


    “苏先生不必觉得自责,你若觉得慕容清祸乱了朝纲,对不起黎民百姓,那可是大错特错。


    帝王之心永远都装不下任何人,陛下的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可没人逼着他。是他自己做了那些事,却以慕容清为借口。


    先前是承文将军,后来又有了林丞相,所以没有慕容清,还会有慕容黑,慕容白,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书珩的这一番话可谓是醍醐灌顶。


    是啊,他只是楚云轩的一颗棋子,一个为荒唐遮羞的借口。


    就像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唐之杨妃,都是王权倾颓下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掩盖君主的失败与不堪。


    “多谢殿下,苏某明白了。”


    想通了的苏珏对着李书珩柔柔一笑,李书珩也是笑了笑。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


    日落日升,在荆州休养了几日,一行人又踏上了归途。


    苏珏与楚越一个马车,却还是不敢与楚越靠的太近。


    这让楚越很是无奈,“十三,你是嫌弃我吗?”


    楚越佯装不快,苏珏赶紧开口去哄,“不,不是,我是……”


    一向伶牙俐齿的苏珏此刻在面对楚越时却像个笨拙的孩子般无措。


    惹得楚越一阵心疼。


    “十三,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推开我,我也一样。”


    “阿越……”


    苏珏低着头,嘴角不自觉的翘着,声音清清浅浅。


    楚越待要再与他说上几句,苏珏却已闭了眼,向后倚靠在轿厢壁上:“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下。”


    楚越便把话咽了回去。


    马车此时正行在官道之上,车厢只是微微晃动,苏珏便也随着车厢轻轻摇晃。


    十三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楚越想,安安静静的,像个漂亮的布娃娃。


    不知又走了多久,楚越终于静下心来,正准备找本书看看,一阵微风将车帘掀起,带入一丝清新也带入一丝凉意。


    楚越左右看看未见有毯巾之物,便除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苏珏身上。


    “阿越,我不冷。”苏珏突然开口。


    “十三,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只是闭闭眼,没有睡。”


    苏珏真的是在闭目养神,说着话眼睛也没睁开,“快到冀州了,我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十三,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楚越握住苏珏的手,语气坚定。


    手掌不断传来温热的安慰,苏珏只觉得安心,马车摇摇晃晃,他又陷入了梦乡。


    这一次,都是温柔的好梦。


    ……


    长安之外,尽是悲苦。


    常枫,宋朝,夏庄早已身在边地。


    三人身着布衣,脚踏青石板路,穿梭于市井小巷,以俗言诗为刃,唤醒沉睡的民智。


    他们的文字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百姓干涸的心田,让智慧在民间悄然生根发芽。


    这一日,三人行至一处茶馆,正欲歇脚品茗,忽闻邻座议论纷纷。


    他们说陛下的宠臣慕容清不幸离世,陛下悲痛不已。


    闻言,三人心中涌起千般思绪,万般感慨。


    他们放下茶盏,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与慕容清相识的时光。


    那些日子里,他们笑谈风云,共抒壮志,如今却天人永隔,怎能不令他们心生哀痛?


    “故人已逝,精神长存。”


    寒风中,常枫不由轻声叹息,之后一行人继续前行,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但那份唤醒民智的执着与信念,却如同燎原之火,生生不息。


    ……


    一路走走停停,新年之前,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冀州。


    明明离开没有多久,一踏上这片土地却仍觉恍如隔世。


    王府前。


    李书珩跳下马来,远远就看见父亲他们等在门外,李明月和李安甫正朝他们招手。


    不知怎么的,李书珩眼眶微湿。


    他看见母亲的发髻,云鬓凤钗,头发仿佛又白了一点,然后又与妻子周莹紧紧相拥。


    “珩儿,你这一趟竟是瘦了这么多,瞧着也没以前康健了,这些日子母亲给你好好养养。”


    “母亲,我没事,打仗哪有不辛苦的。”李书珩安慰道。


    说话间李元胜注意到了稍远处的苏珏,脸上有惊讶,有欣喜,也有意料之外的笃定。


    他于是开口问道,“苏先生,别来无恙。”


    苏珏则说,缘分天定,终有聚时。


    世人不喜离别场景,那就多多相聚。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苏珏与楚越等人成了王府的座上宾,李安甫也跟着苏珏成了他的学生。


    也是这一年,他们在冀州过了最热闹,最难忘的新年。


    不论身份,不论来处,载歌载舞,饮酒作乐,直到天明。


    ……


    兜兜转转,曲曲绕绕,又是一年。


    新一年的长安还是不得太平。


    那夜,夜深人静,慕容清的陵墓之中却暗流涌动。


    一队从南境逃回来的叛贼贼心不死,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处禁地。


    他们的目标是慕容清的尸身。


    月光下,叛贼们面露狰狞,抬着慕容清的棺椁,大摇大摆地来到宫门前,扬言要楚云轩让出王位,


    他们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充满着对王权的蔑视与挑战。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棺椁里哪有什么尸身。


    他们的周围早已布满了禁军。


    楚云轩就站在宫城的最高处,冷眼看着那群贼人自作聪明的自投罗网。


    很快,贼人意识到事情不妙,安静,太安静了。


    他们打开棺椁,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之后禁军围了上去,一场厮杀在宫门前上演。


    太多的鲜血流出,又一次染红了宫门。


    可楚云轩却觉得赏心悦目。


    贼人今夜这一出不但让他们自取灭亡,而且慕容清的尸身失踪一事也有了了结。


    真是令人愉快的夜晚。


    楚云轩的嘴角微微上扬,待到了第二日上朝时,已死的慕容清再次晋升。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公侯王爵,而是男后。


    满朝文武尽皆哗然,男子为后,实在有违宗法,闻所未闻。


    但他们的极力反对根本于事无补,楚云轩心意已决,吩咐承文将军选定吉日良辰,两位丞相作持,为慕容清再册嘉礼。


    凡有议论反对者,一律严惩。


    赫赫王权之下,再无人敢辩驳。


    ……


    日子倏忽而过。


    比起长安与其他地方,冀州才是苏珏真正的安处。


    因为在冀州,苏珏真的能做一个富贵闲人。


    在王府里,他能花几个时辰,随便挑个看的顺眼的屋檐坐下,摆个小茶几,围炉煮茶放点水果,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飞鸟起落,潮水涨退。


    每当有那么一会儿闲下来的时候,苏珏就坐在自己院里,同楚越看屋檐上的飞鸟,看天上的悬日明月,看着院里地上的落叶层层叠叠,变深变浅。


    这样的日子,是他从前最渴望的,也是最遥不可及的。


    有的时候不一定是逃避,是需要我心安处,需要补充能量,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需要让身体和灵魂重新生长一次。


    今日,苏珏和楚越走在冀州街上,纵然低调,却仍难俺风华。


    两人走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位置极佳,三面临水,却其貌不扬,古朴青绿。


    冀州百姓隐约有听说王府来了位大人物,但因为是王爷的座上宾,故而一直没有骚动。


    楚越看着自己的十三给她点了果酒,给自己点了茶水,她很满意。


    不过今日高兴,他们喝些也无妨。


    苏珏自然乐意,斟完后就托着腮望窗外发呆。


    美人如画,沉静温柔。


    楚越突然有一种想把窗关上的冲动。


    下面船只上只要有人此刻抬头,便会被窗边飞扬的发丝和姣好的侧脸乱了心弦。


    在长安时群狼环伺,总怕喝酒误事。


    苏珏闭着眼感受和煦的微风,久违的放松让他忍不住贪杯。


    不一会儿脸颊飞上浅红,眸子里水光潋滟。


    楚越看着越来越往此集中的视线,少说有十个拿着酒杯想来邀酒的公子小姐,不由分说抢过酒壶。


    “十三,少喝点。”


    苏珏失笑,拉起楚越说带上酒水点心,然后换个地方。


    平静的湖水,一叶小舟。


    苏珏对楚越说,现在就安静了,茫茫天地,隐于其中,不被打扰,只有他们二人。


    楚越问:“十三,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


    “钓鱼。”


    苏珏说着就把鱼饵扔下去。


    从前在新元纪时,她也算得上是钓鱼好手。


    现在,苏珏心境平和,静静等待一个机会和缘分。


    自然,楚越也嚷嚷着要试试。


    这么好的独处机会,苏珏手把手教学,学生很厉害,一教就会,二人配合默契。


    远远看去,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钓鱼能让他们得到难得的宁静,心绪随风,慢慢抚平。


    上钩收线。


    无论是鱼还是人,苏珏都很会钓。


    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楚越夸他厉害,苏珏毫不吝啬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接着是鼻尖和耳垂。


    惹得鱼儿都觉得害羞。


    日落归去。


    摇撸,湖面浮光跃金。


    于是,这天晚上王府吃了一顿全鱼宴。


    苏珏:深藏功与名。


    第196章 采菊悠然


    少无适俗韵, 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 守拙归园田。


    对于苏珏新添的钓鱼的这个爱好,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招财,每日吃的肚皮滚圆, 身形也越发壮硕。


    惹得陆明时不时的笑话它, “招财再这么吃下去, 都可以去军营里当老虎了!”


    招财:喵喵喵, 我是一只猫,爱吃鱼有什么不对吗?


    觉得无比委屈的招财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去找它的两个铲屎官,不行, 它今晚要吃三条鱼!


    苏珏:好, 吃三条!


    陶庄摇了摇头,觉得苏珏越发孩子心性了。


    这倒也很好。


    话说苏珏来到冀州已经有一段时日。


    在这段日子里,苏珏过得无比舒心,无事时出去闲逛, 感受冀州的风土人情。


    或者是与李家父子下棋,同王府诸人相交, 闲暇时教导李安甫和张怀瑾功课, 冀州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愉悦。


    当然, 王府里也多了个飞来飞去的小苏元。


    正是因为如此, 王府里多了从前没有的鲜活气息。


    时间一长, 苏珏渐渐地不再每天往外跑, 开始享受静下来的平和生活。


    楚越和王府众人求之不得。


    毕竟苏珏出去实在是太招眼了, 用楚越的话说, 简直是一款冀州人人都爱的限量版手办。


    虽然其他人不懂限量版手办是何意, 但还是深以为然。


    楚越当时是这么说的:手办嘛,自然还是收藏在家里的好,在外面炫耀容易被人争抢酿成大祸。


    在一众人等的监督下,苏珏过了几日吃了睡,睡完躺,躺了吃的神仙日子,脸上长了些肉,身子也变得爽朗些。


    弱柳葬花是美人,容光焕发亦是美人。


    人要是过的舒适,身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气质也会变得温和又包容恬静。


    做一些单纯的事,有一些简单的成就,就很让人心生愉悦。


    然而闲不下来几天的苏珏,忽然有一天说要去种田。


    楚越:你认真的?


    苏珏:嗯,认真的。


    王府其他人:苏先生,您是认真的?


    苏珏微笑脸:嗯,认真的。


    要说还得是王侯贵族呢,办事效率就是快,当天苏珏他们就被打包进了王府附近的庄子。


    看着占地不小的农庄,苏珏满意的不得了,并信誓旦旦的说以后要做什么农家乐。


    于是,季大夫那开朗了一段时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臭小子就是爱折腾,根本不会好好休养。


    但苏珏宽慰季大夫说,他不会让自己累着,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疲累。


    季大夫:哼,我才不信!


    沈爷倒是很开心,因为他从这件事里隐约嗅到了一点金钱的味道。


    沈爷:跟了先生这么多年,敏锐的商业嗅觉还是有的。


    陶庄也觉得大有作为,二人一拍即合,商量了许多方案。


    不过苏珏一开始是真没想过赚钱这回事,只是单纯想过一段平静安乐的田园生活。


    他还决定把李安甫也带上,让这位王府公子也体验一下农民生活。


    李安甫:这个可以。


    王府其他人:很好,也该跟着苏先生锻炼锻炼。


    于是,苏珏带着一群人,又带了些应季的种子,之后指挥着众人将种子分别播种到菜园与果园中。


    最初,苏珏只是种些家常的蔬菜,像是青菜,白菜,苋菜,豌豆,萝卜这些。


    苏珏还种了些生菜,长出来了可以随割随吃,保证新鲜。


    用他的话说,摘下来就吃,这生菜还活着呢,充满了鲜活的味道。


    不过光吃菜叶子也不行,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苏珏转了转他聪明的脑瓜,汉堡和三明治的制作过程比较繁琐,之后倒是可以尝试。


    现在这个时节,还是烤肉这种原始烹饪方法能快速享受美味。


    人嘛,在吃和玩上总是行动力特别强。


    即便金尊玉贵,李安甫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要吃烤肉,立马带着小苏元回王府搬了好多木炭。


    顺便邀请王府众人一起来吃烤肉。


    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李书珩和周莹差点没认出来自家儿子。


    李书珩,周莹:还是女儿好啊……


    李安甫:父亲,母亲,我洗干净了还是可以看的!


    另一边的苏珏也没闲着,趁着天色还早,他抓紧时间开垦了另一块地种黄瓜和南瓜之类,还和楚越一起慢慢摸索着搭了丝瓜棚子。


    等到了盛夏的时候,可以直接吃新鲜的黄瓜,也可以蘸点自制的酱料,清爽又消暑。


    甚至可以切片,给女孩子们做简易的补水贴片面膜。


    待李安甫和小苏元从王府回来后,苏珏就带着他们和楚越、季大夫沈爷几人一起削竹签。


    他们上手后,苏珏又开始捣鼓烧烤架,拿着小锤头在那敲敲打打,不一会儿脸上就有了一层薄汗。


    为了做事方便,苏珏将长发用简单的棉麻白布条随便系了一下,穿上了一个围裙用来防灰尘,在后腰浅浅一系。


    天生丽质的美人总是越素越美。


    楚越又起了把人藏起来的冲动。


    苏珏浑然不知。


    半刻钟后,李元胜一家按耐不住好奇,又受了苏珏的邀请,于是想看看苏先生又在摆弄什么新鲜玩意。


    看着苏珏忙忙碌碌的模样,李元胜摸了摸胡子,突然生出一股惆怅。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看苏先生总有一种养女儿的心态。


    他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因为苏先生心情愉悦,行事开朗与之前不一样才让他产生了错觉的。


    苏珏:王爷,您说,有没有可能,我以前就是女孩……


    不过这话苏珏只在心里想了想,若真的说出来,还不得被人当作脑子有病。


    烟火缭乱,一群人忙忙碌碌。


    李元胜带着王妃走到跟前,他问苏珏:“苏先生这是?”


    苏珏擦擦手给二人搬了藤椅并告诉他们,他是正在生火,而楚越他们在把刚买的新鲜肉和一些块茎蔬菜串成串,准备做烧烤,边烤边吃。


    李元胜与王妃对视一眼,烤肉他们自然吃过,但这种吃法还是第一次见。


    都觉得新奇有趣。


    李明月更是拉着长孙一起加入,看了看,又想了想,李书珩与周莹也挽起衣袖自力更生。


    陆羽则带着刚从军营回来的陆明打起下手。


    而洗干净了的李安甫一看见自家长辈,赶紧走过来给李元胜捏了捏肩:“祖父,您先在这休息会,烤肉马上就好。”


    食材刚烤上的时候,苏珏去地里割了几茬生菜,掰开洗净后盛入盘子里备用。


    很快,第一波烤肉出炉。


    苏珏按记忆中的样子用生菜卷起烤肉再蘸酱撒粉做成卷,先递给了李元胜,眼睛亮晶晶的问道,“王爷,您尝尝好吃吗?”


    “好吃。”


    李元胜点头,给了不错的评价,之后他学着苏珏的模样给王妃武思言卷了一个,夫妻二人一如既往地恩爱。


    惹得招财扒拉在李元胜的脚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盘垂涎欲滴的烤肉。


    楚越摇头失笑,将特意为招财烤的五花肉和小鱼干放到碗里,这才解救了李元胜的裤腿。


    其他人有样学样,实现了自助烤肉自由。


    苏珏也给自己卷了一个,口腔里熟悉的美味差点让他热泪盈眶。


    是新元纪的味道!


    这顿饭所有人都吃的很尽兴,如此平静美好的时光难得再有。


    ……


    时光难返,君无戏言。


    承文将军策算出了吉日良辰,正是五月初五。


    为了册后一事,楚云轩还为慕容清新建了一座府邸。


    陛下要新立男后,男后还是一个死人的消息传到冀州时,苏珏正在李元胜的家宴上。


    乍一听此消息,苏珏刚入口的果酒不得不艰难咽下,免不了一阵呛咳。


    “咳咳咳……”


    眼见苏珏少有的失态,众人纷纷侧目。


    “苏某失礼了。”


    擦干衣襟上的酒水,苏珏连忙起身告罪,李元胜却没说什么,只让侍从带他下去换件衣服。


    楚越也跟了过去。


    看出苏珏的反常,李元胜一家人互相对视一眼,选择看破不说破。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五,诸侯皆去,百官相候。


    这日的长安城沉浸在一片喜庆与热闹中。


    红绸高挂,灯笼璀璨。


    一整个白日,慕容清的玉人偶就这么被放在在喜绸高悬的屋里,日光从东边照进来,又在西窗弭散。


    小宫女偶尔会偷眼看看喜堂,玉人偶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像一幅画,画里满纸张狂的红色像地狱之火,正慢慢吞噬着活人的灵魂。


    小宫女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也收到牵连。


    直到宫中驾辇并奉迎使节敲锣打鼓地来到门口,之后将人偶接走。


    随着鼓乐齐鸣,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繁华的街道,所到之处,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再然后,两位丞相主持大典,敬告天地,百官朝拜,到了黄昏之时,这场荒唐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重华宫里,灯火重重,红影纷纷。


    楚云轩喝过特制的长生酒,眼见人偶不言,却觉得可爱,便也坐到榻上仔细端详。


    十数盏宫灯扣着喜烛,内殿明晃如白日,“慕容清”脸上甚至闪出了光来,眼睫留下一团浅浅的灰影,光与影之间的风景连楚云轩都稍微失了神。


    片刻之后,楚云轩突然对着人偶问道,“慕容,你在怕?”,


    恍惚之中,楚云轩好似看见慕容清抬起头,柔柔一笑,“陛下天威深重,臣心渺渺,自然是怕的。”


    此一刻,夜色如墨,月隐星藏。


    宫城的另一边,长乐宫内灯火阑珊,却掩不住那一抹淡淡的哀愁。


    今晚,是陛下迎娶男后的大喜之日。


    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在这欢庆的背后却有一处角落,与这繁华格格不入。


    曾经侍奉过张皇后的内侍夏邑此刻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长乐宫后园的一株老梅树下。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张哀伤脸庞。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盘,盘上摆放着几样简单的供品:一束白菊、一碟糕点、一壶清酒,还有那一张为张皇后精心绘制的肖像。


    那个温婉贤淑、才情出众的皇后殿下,曾是这长乐宫的主人,也是夏邑心中永远的牵挂。


    她的离世,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这座宫殿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欢笑。


    夏邑只想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为皇后殿下送上自己的祭奠。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的祭奠。


    他轻轻地将供品放在树下,双膝跪地,口中默念着祈福之词,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与皇后殿下朝夕相处的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温馨关怀,如今都只能化作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一片宁静之中,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夏邑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


    那身影正是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上带着几分怒意,但更多的是不解与疑惑。


    他没想到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竟然会有人胆敢在长乐宫中祭奠梓潼。


    可当他看到夏邑那张忠诚的脸庞时,心中的怒火似乎瞬间熄灭了些许。


    “夏邑,你为何在此?”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威严。


    夏邑闻声,连忙磕头请罪:“奴婢……奴婢只是想为皇后殿下祭奠一程,请陛下恕罪!”


    楚云轩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玉盘上的供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他深知梓潼在宫中的威望与影响,也明白夏邑对梓潼的忠诚与怀念。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并没有选择严惩夏邑,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夏邑。”


    楚云轩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梓潼在天有灵,定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只是,从今往后,你也要学会放下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奴婢遵命。”夏邑低声回应,随即起身收拾好供品,准备离开。


    楚云轩目送夏邑远去,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有些事也应该有个了结。


    夜色依旧深沉,长乐宫中的灯火依旧明亮。


    只是,这片灯火中,再没了夏邑的身影。


    ……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珏农庄里的菜园走上正轨后,他便打算好好料理另一处果园,争取在未来实现水果自由。


    至于长安城的纷纷扰扰,他不想听,也懒得听。


    楚云轩做的再荒唐都与他无关。


    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种田上,果园里的很多水果不光好吃,还有多种用途:比如有的水果适合泡酒,有的适合做果汁,还有的适合酿酒。


    自己酿酒自己喝,别是人间一番风味。


    苏珏最先想到的是酿葡萄酒。


    毕竟在新元纪时,她最爱的就是葡萄酒,每次工作完,她都会小酌几杯。


    那风味实在勾人。


    有了上次搭丝瓜架子的经验,苏珏和楚越这次搭建葡萄架子顺利不少。


    不过这回的葡萄架子和平常的有些不一样——是个漏斗型的架子,苏珏为此查阅了不少资料书籍。


    漏斗架,内方外圆,结实稳固,能抵御大风也能涵养水源。


    这种形状方便后期的浇水、施肥,也能更大程度地接受日照,使葡萄的品质和产量都有提升。


    为了学习和熟悉构造,苏珏好几天都呆在屋子里研究并手作了一个迷你版漏斗葡萄架。


    李安甫看到后,直呼苏先生厉害。


    后来李明月来找他时看上了这个小模型,苏珏就把它包成礼物送给了李明月。


    除了葡萄之外,果园里还结了杨梅、樱桃、桑葚、荔枝和莓果类,大家平日没事都一起帮着打理。


    时间慢慢走过,农庄里渐渐瓜果飘香。


    酒这种东西,想要达到一定的美味是最需要时间的。


    王府众人都知道苏珏要自己酿酒,眼巴巴地等了好几个月,葡萄终于到了成熟之时。


    连李元胜都来问什么时候开始酿酒。


    采摘前,苏觉先找王府的工匠定制了一个大发酵器,等葡萄采摘完捏裂装入发酵器中,并在发酵过程中加糖搅拌。


    七日后,苏珏找来竹管将汁液吸入装瓶,并过滤剩下的葡萄皮等。


    又半个月后,苏珏让木风,桂平他们倒出葡萄原酒,然后分给大家品尝。


    季大夫与陶庄喝的满面红光,不住点头。


    沈爷一杯接着一杯,显然是十分满意。


    其他人更是赞不绝口,说不比西域的葡萄酒差。


    苏珏对此心满意足。


    而楚越一不留神,苏珏自己也喝了不少。


    被抢过酒杯时,苏珏嘴里还在嘟囔说就是要图个新鲜,还有下不为例。


    连小苏元也喝了好几杯。


    张怀瑾平时不怎么喝酒,但这可是先生酿的酒,张怀瑾还多要了一瓶放入房中。


    夜里醒了酒,苏珏突然想起果园和农庄的冰库里还有不少适合泡酒的水果,王府的女孩子们可能更喜欢果酒的口味。


    于是此后的王府家宴上陆续出现了杨梅酒、荔枝酒、桑葚酒……


    李明月笑称苏先生是种田高手。


    苏珏一脸自豪。


    ……


    转眼,天气炎热,酷暑难耐。


    早就回到王府的李安甫在凉亭中早早备好了水果和冰块,四周的纱帐随风而动,李安甫抬头看了一会,觉得不大满意。


    “这凉亭里的白色纱帐不好看,换成绿色的吧。”


    身边人低声询问,“小公子难道觉得白色与景色不相配吗?”


    “是苏先生不喜欢,这白色太浅,不是苏先生喜欢的,就换成绿的,动作快些,苏先生一会就到了。”


    侍者得了命令,赶忙开始动作起来。


    李安甫也不回屋去,他就坐在桌前,对着远处望眼欲穿,纱帐换成绿色还是因为昨日见了苏先生。


    苏先生正是绿衣飘飘,长发在腰后荡着,回眸时瞧着他笑了一下。


    于是,李安甫这一夜都没睡好,今日只想着把纱帐换了颜色,一定要是和苏先生相配的。


    其实,苏先生教他读书的时日不长,在最初,他对苏先生态度还是的很发怵的。


    毕竟冷若冰霜的一个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个名为张怀瑾的小公子,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他见过张怀瑾被苏先生训斥,眼眶都红了。


    所以,那时的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苏珏真的做了他的师傅,往后的日子得有多难熬。


    可父亲一心如此,他自然应允。


    到了拜师那日,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战战兢兢的落了座。


    那个时候,苏先生就坐在躺椅上,他一条手臂放松搭在曲起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本书。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亭子,苏先生半边面孔都晕在光里,他眼眸微微眯起来,金色的光似乎在瞳孔中流转,纤长的手指微动,他将书拿起来挡光。


    “亭子里怎么不放纱帐?阳光透进来不刺眼吗?”


    苏先生斜了他一眼,“小公子,苏某的话,你可听见了?”


    只这一句,便有如冰雪消融。


    之后一张玉脸在眼前浮现,苏先生实在生的俊俏漂亮。


    李安甫满心的恐惧在往后相处的生活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无他,苏先生和他心想的冷若冰霜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不像儿时那些个老顽固,只顾着教给他君臣之道,别的一概不许问不许学。


    苏先生不同,他时常会嘴角噙着笑意问他,“小公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开始李安甫还不敢,但是后来他越发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相比于传授者,他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但说是倾听者也不全是,因为苏先生也会教他读书。


    只是还没等读完一半,就见苏先生长手长脚的在长椅上半倚着,脸上盖着书,已经完全熟睡。


    于是,李安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悄悄起了身来到苏珏面前,他小心翼翼的想将书拿下来。


    这是不符合礼数的,可李安甫想让苏先生睡得舒坦。


    只是,李安甫的指尖刚刚颤动一下,下一秒便闯入一双清明的琉璃似的眼睛。


    “小公子,书读完了吗?”


    李安甫回过神来,忙着摇头,“回先生,还没有。”


    “那就再读一遍。”


    “是,苏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先生也不常给他上课,醉心于田园的苏先生实在繁忙,父亲和祖父也告诉他,没有必要就别去打扰苏先生。


    所以,他偶尔看见苏先生也只是远远见上一面。


    苏先生永远是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偶尔有人和苏珏说了什么,苏先生稍稍冷下了脸,压迫感瞬间蔓延上来。


    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度让他成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而且与楚越姐姐十分相配。


    李安甫在农庄里等了一会,眼见着苏珏真的要走远,连忙在他身后喊。


    “苏先生,您明日有空吗?”


    苏先生便在这时回了头,瞧见了他,又慷慨的给了他一点笑,朝着他摆摆手说,“小公子,苏某明日去王府找你考检功课。”


    李安甫就这样,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明天。


    但是现在,他等了好久,却没等来苏先生熟悉的身影。


    或许苏先生被什么事耽搁了。


    李安甫这样安慰自己。


    又等了半刻钟,却是陆明匆忙忙的跑来禀告他,“小公子,苏先生病了!”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神色满是惊乱。


    第197章 良师益友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 神色满是惊乱。


    “陆明,你说清楚怎么回事,好好的, 苏先生怎么就病了呢?”


    一听说苏珏病了,李安甫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去看望苏先生。


    见此, 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李安甫并没有察觉, 只一心想着苏先生的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公子和我去看看苏先生吧!”


    顺着陆明给出的提议,李安甫点了点头,。


    “快, 陆明, 备马!”李安甫一边吩咐着,一边快步走向门口,连披风都来不及披上。


    马蹄声在冀州的大街小巷中回响,李安甫心急如焚, 恨不得立刻飞到农庄去。


    好在农庄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农庄门前。


    李安甫匆匆下马, 一路上他什么人都没看见, 农庄里安静的可怕。


    他一路奔跑到苏珏的卧室前, 却发现卧室门大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楚越在整理着床铺。


    那只胖猫招财也在, 正慵懒的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


    不对劲, 太不对劲。


    “楚姑娘, 苏先生呢?苏先生在哪里?他不是病了吗?”李安甫急切地问道。


    “他在书房呢。”


    眼见楚越并无任何担忧之色, 再加上方才陆明的反常,李安甫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答案。


    可他又不确定,万一呢……


    “谢谢楚姑娘,我知道了。”


    李安甫抬手离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招财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真的就这么来了?哈哈哈……”


    “招财,闭嘴!”


    “哦,好吧……”


    话说另一边,李安甫快步朝着书房而去。


    因为早上时地上刚浇了水,有些潮湿,李安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走到书房前,脚下打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弄得一身狼狈,火急火燎的来到书房门口。


    定睛一看,苏珏正没事儿人似的坐在桌前,小苏元还特意给他摘了几支海棠花。


    于是李安甫又见到了面带微笑的苏珏。


    李安甫挠着脑袋走到了书桌前,一脸的茫然。


    “小公子,你这是怎么弄的?”


    苏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裤腿湿了半截,鞋也全湿了。


    “苏先生,您不是病了吗?”李安甫还有些摸不清。


    “苏某身体好着呢。”


    闻言,李安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是苏先生真的病了,父亲他们不可能不来!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骗他呢?


    “苏先生!”


    李安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和委屈,“苏先生为何要骗我?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苏珏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安甫面前,十分柔和的说道:“小公子,你将来要承担的责任重大。若是你遇事便冲动行事,又如何能成大事呢?”


    李安甫低下头,心中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有些鲁莽,但一想到苏先生生了病,他就无法冷静。


    “苏先生,我知道错了。但我真的很担心您。”李安甫低声说道。


    苏珏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你的担心我都知道。但你必须学会冷静和理智。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李安甫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苏先生,安甫明白了。”


    苏珏满意地点点头,“正好,苏某要开始检查你的课业了。”


    “是,苏先生。”


    接下来,李安甫认真地听着苏珏的讲解,偶尔还会提出一些问题。


    而苏珏也耐心地解答着,时不时还会穿插一些自己的见解和经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书房内的气氛却更加温馨和宁静。


    “苏珏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小苏元画完苏珏给他的画,突然想起早上时听到的话,那个讨厌的裴哥哥写信来,他们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也就是说,他可以跟着苏珏哥哥出去玩了。


    苏珏莞尔一笑:“我们明日动身。”


    倒是李安甫搞不清状况,“苏先生是要出门吗?”


    “是啊,有故人相邀,出去看看。”


    李安甫闻言有些失落,这意味着他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苏先生。


    “小公子可愿意同苏某一起去?”


    看出李安甫瞬间低落的情绪,苏珏适时发出邀请,反正王爷和世子都是同意的,现在就看李安甫他自己的选择如何。


    “苏先生肯带我去?”李安甫双眼放光。“小公子金尊玉贵,岂是我一介布衣可以带来带去的,小公子肯赏光同行,苏某不胜荣幸。”


    相处了这么久,李安甫已慢慢习惯了苏珏时不时的顽皮,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性,其他不过都是盛名下的面具罢了。“能跟着苏先生游历,安甫求之不得!”


    “哪怕去的是龙潭虎穴?”


    “比战场上的矢箭飞石更危险么?”


    “差不多吧。”


    “那我也要去!”


    “好,我们明日动身。”


    ……


    第二日,李安甫一早便来到农庄门口,眼巴巴的等着苏珏出来。


    此行有千里之遥,远离冀州的势力范围。


    李安甫还是很期待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门前,沈爷亲自驾车,车后除了小苏元和木风,就只有十名样貌装束都很普通的侍从。


    而苏珏上下打量了李安甫一番,虽然穿的只是普通长衫,面料却是不俗,样貌也实在出众,气质更是不凡,王贵之气是藏也藏不住。


    这模样一出去,肯定露馅。


    “小公子若这般招摇数日,还不知要给那些茶楼书坊编派些什么故事出来。既然不宜暴露身份,还是随苏某坐车吧。”


    闻言,李安甫心中不自觉便欢喜,可看了看不大的小马车还是有些犹豫:“苏先生若不介意,我自是……”


    李安甫一时恍惚,求之不得四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还好关键时刻咬住舌头咽了回去。


    苏先生与楚姑娘,他肯定是不想打扰人家夫妻的……


    苏珏瞄了眼神色有异的李安甫:“小公子,别想太多。”然后与楚越率先钻进了马车。


    李安甫面色微赧,想想苏先生平日行事磊落,楚姑娘待他也无任何不同,想必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倒是自己,明明应该志存高远,未雨绸缪,却整天沉湎于这些琐事,实在是惭愧。


    想到这里,李安甫便也跟着钻进马车,可一进去便又愣住了。


    不大的轿厢正中一张小几,苏珏与楚姑娘坐在一侧,另一侧靠边摆着满满当当两个箱子,一箱书籍一箱文册。


    “这是苏先生给我的功课吗?”


    “怎么,小公子想偷懒?”


    “有苏先生在,不敢。”


    想想自己三岁启蒙,之后便是名师教导,自然是不惧读书的。


    可是,这有点太多了吧……


    李安甫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苏珏,却见苏先生已拿着一本书兀自在翻了,他便也随手拿起一本,是《田亩论》。


    看着看着,李安甫沉浸其中,到后来还拿出纸笔算起了冀州的钱粮收入,只是有一处矛盾,推演了几遍仍不得解,便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可一抬头却是心头巨震,有如擂鼓!


    其实倒也没什么,苏先生正蹙眉垂首凝神思考,让李安甫呼吸不畅的是楚姑娘,她正小心翼翼的为苏先生揉着后腰。


    李安甫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然后才问道,“苏先生,我有问题不大明白。”


    “什么?”苏珏想得投入没听清楚,茫然地追问了一句。


    楚越:他好可爱!


    苏珏毕竟经历太多,又天性善感多思,虽然将养了不少时日,但与端方体贴的楚越耳鬓厮磨得久了,不知不觉便柔软起来。


    一时自伤身世,竟给李安甫都瞧出了端倪。


    好在他及时醒悟,转眼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惯常模样,见李安甫仍然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便笑问道,“小公子,是有什么地方算不明白了吗?”


    “是,苏先生。”


    说着,李安甫将纸张递了过去,苏珏只是扫了几眼,便指出了不少错误。


    “这里算的不对,前年的损耗也应该加进来,可这里的折算却是多余的。”


    “还有这里,你多算了两遍。”


    亲眼看着李安甫改正后,苏珏又接着问道:“小公子,你可知一里堤坝需土方多少?”


    李安甫一时有些跟不上苏珏跳脱的思路,一头雾水地道:“还请苏先生赐教。”


    “答案不难,小公子自己就能找到,而且这是常识,小公子必须清楚,否则以后该依何判断工部官员有无贪腐,国库支出是否合理?”


    李安甫点头称是,立马翻出一本《河防通义》,但仍时不时偷眼看看苏珏,苏珏也只好假作不知,随他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珏阖目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开始,李安甫以为是自己哪里学的不好,苏先生不想理他。


    毕竟二人此时谈论的话题早已不限于时事学问,不过后来李安甫才意识到,是路途遥远,苏先生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大概是气候温和又有季大夫和许大夫他们在,在农庄时苏珏的身体一直都不错,以至于苏珏自己都忘了自己体质大不如前。


    “时日还长,我们休息两日再走吧。”楚越心疼的为苏珏披上外衫,就连小苏元都安静的陪着苏珏。


    “也就几日的宽裕,还是不要无故耽搁的好。”


    “你身体不适,怎能算是无故!”


    “是啊,我们休息几日再走吧。”李安甫也点头附和。


    苏珏笑笑,正准备宽慰楚越和李安甫两句,马车突然缓了下来,前方还有隐隐的打斗之声。


    片刻后木风回禀:“公子,前方不知发生了何事,数十人围攻几人,我们要不要管?”


    “看来真是出了王府地界,这就开始恃强凌弱了!”


    “啊!”


    “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真的没有钱!”


    “我们要你的钱吗?”


    “给我打!”


    苏珏话音未落,几声惊呼相继响起,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木风!”苏珏一声令下。


    “是!”应声的同时,木风人已远去。


    “住手!”


    木风大鹏般从天而降,落在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女身前。


    “何方杂碎多管闲事,一并拿下!”


    矮坡上,一身高马大的汉子正在督战,仗着人多势众狂妄叫嚣。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旁边并辔而立的,正是这伙人的话事者,一看就是身份不凡。


    他见来人虽然样貌普通但气势不凡,言语间便留了余地。


    “在下木风。”


    “木风?木风是个什么东西!在东阳城就得听我们家公子的!”


    人高马大的汉子话音刚落,小苏元跳出马车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沈爷直接将被打的那对男女解救出来,并为他们包扎伤口。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眼见着面前的人不好惹,那名话事者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是什么人,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虽然不是疾言厉色,却让人不由自主的顺从倾听。


    紧接着,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众人呼吸一滞。


    只见身着薄纱青衣的公子立于马车之上,看向众人的目光无情又悲悯。


    “怎么,这事我们管不得吗?”


    苏珏出言又问,那话事者立马又换了态度。


    他不是被苏珏的容貌所震慑,而是他看见了苏珏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的纹样是冀州军专属,再加上身边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他料定苏珏的来历没那么简单,不能轻易招惹。


    “能管,自然能管。”


    那人笑着回了话,随后立马带着人离开,没有半刻的犹豫。


    此时,那对男女也包扎好了伤口,赶紧过来相谢。


    一番交谈后,苏珏他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们本是夫妻,因为连年灾祸,家中境况越发不好,他们不得已向东阳城的钱家租种了三亩田地,用以维持生计。


    可让他们没想到是,租金越涨越高,甚至钱家还分了他们三分之二的粮食,去年雪灾他们几乎是颗粒无收。


    饶是如此,钱家还是向他们索要粮食租金,他们哪有钱和粮食给他们,钱家不依不饶,不但抢走了家里的牛车和石磨,还收走了他们的房子。


    即便这样,钱家还不满足,竟然想让男人用妻子抵债。


    他们反抗无果,只能东躲西藏。


    没办法,钱家不但是东阳城的大户,也是东阳城的城主,他们实在斗不过。


    李安甫听到有这种事拍案而起,义愤填膺,直言要让那仗势欺人的人吃着苦头。


    苏珏却摇摇头,“钱家的权势在东北城肯定是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了,等咱们离开,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那我们该如何?”李安甫问道。


    “先将他们送到冀州,之后,就要辛苦沈爷多留在东阳城几日再与我们汇合。”


    苏珏神秘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是,公子。”沈爷痛快应答。


    倒是那对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苏珏在打什么哑迷,但他们知道,这是在救他们。


    于是,二人不住的道谢,看得人越发心酸。


    ……


    因为苏珏的身体原因,一行人在东阳城休息了几日,之后又继续前行。


    沈爷依言留在了东阳城,那对夫妻也被苏珏安排人送回来冀州。


    出了城门,苏珏等人一路向着裴尚轩信里交代的扬州行去。


    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一路慢慢悠悠,倒让李安甫见识到了不少风土人情。


    李安甫起先惊叹于江南春晚,到处花红柳绿,然而慢慢靠近扬州城,李安甫却收了欣喜之色,一脸的惊讶。


    因为花红柳绿的表象之下是满目疮痍。


    一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灾民,满地灾民破衣烂衫,有的在刮树皮,有的坡上刨土块,还有的在挖草根,有甚至摘了树叶,直接塞进口里大肆咀嚼。


    灾民见了苏珏一行,蚂蚁一般涌上前来,伸出一只只黝黑肮脏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


    苏珏与楚越眉头紧锁,不发一言,默默行走在灾民之中,却并不救济,只是询问他们来自哪里,官府有无发放救济粮,有无施粥赠药等等云云。


    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母子奄奄一息,见了李安甫,赶紧伸出手来祈求:“求求好心的公子,给点吃吧,孩子都没哭声了!”


    李安甫哪见过这等惨景,心下悲痛,犹如万箭钻心,看着苏珏一声呼唤:“苏先生?”


    苏珏却面色如水瞟他一眼道:“小公子,走好你自己的路。”


    说完自己抬脚走了,继续去询问远处的灾民,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不以为杵。


    李安甫又把目光放到楚越身上,“楚姑娘,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李安甫心下不解,他眼见苏先生无动于衷,与那日的仗义出手判若两人,心里顿时不忿。


    他自己去取了吃食,苏珏和楚越知道李安甫的想法,也不理他,只是带着小苏元走远了些,一边与饥民交谈,一边放慢脚步。


    还让木风盯着李安甫。


    却说李安甫这里,他刚拿出食盒来打开,那食物的香气便招惹的灾民们红了眼,场面瞬间混乱。


    灾民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其中孩童老人被推搡倒地,幸亏木风手快,才没发生什么祸事。


    李安甫本想施舍那对母子,可哪里能遂他的心愿。


    眼见李安甫年龄小,长得斯文秀气,看起来又是个有钱的,灾民们便抢红了眼睛。


    又是一哄而上,灾民们盯上了李安甫身上的衣饰和行李包裹。


    李安甫见势不妙,干脆壮士断腕,把自己行李包裹狠狠丢了老远,灾民们蝗虫一般扑过去。


    趁着空挡,木风赶紧拉起李安甫飞奔至苏珏跟前,那些灾民见木风仗剑而立,方不敢再往前一步。


    本是一片好心的李安甫此刻受了惊吓,簌簌发抖。


    见此,苏珏拉着李安甫冰凉的手回到马车上,并给他到倒了一杯热茶。


    “小公子,你是不是觉得苏某有些冷酷无情?”


    李安甫摇摇头:“没有,学生不敢。”


    “小公子,说实话。”


    李安甫低头半晌,心下纠结良久方鼓起勇气言道:“学生惭愧,确是这样想过……”


    “灾民可怜又可怕,你救的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


    苏珏也不与李安甫弯弯绕绕,直接将道理摆在他面前。


    毕竟事教人一次就会。


    “小公子以后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你今年十岁,虽然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但你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孩子,所以日后遇事要头脑清醒,不要只看表面,要深思究竟,入木三分才好。


    就好比你今日为灾民施舍食物,动机很好,心思也善。


    但你可否想过,你的一盒饮食才能活多少人?像灾民这种濒临绝境之人,已经是人性衰败。而人在绝望之下,势必会绝地反弹,互相争夺生存的机会,由此引起大的骚乱,其后果你已经看到了。


    再退一步说,纵有百千万两银子,真正施行下去,又能支撑几日呢?所以要救灾民,必须要从长远计,必须群策群力,匹夫之勇,一时冲动,只会适得其反,小公子要吸取教训才是。”


    一到话下来,李安甫愧疚难当:“苏先生金玉良言,安甫一定谨记在心,谢苏先生教诲!”


    苏珏见李安甫已经得了教训,想着温室之花不过刚见风雨,不能太过猛烈,遂笑道:“好了,今日就先如此吧。待找到落脚处,小公子好好思索苏某今日所说,然后把今日该读该背该写该解析的文章学熟了,明早苏某可是要检查的。”


    从前李安甫接触过的先生,不是哄着自己玩耍,就是疾言厉色,又或是谈论风月,吟吟诗词。


    他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李安甫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我,我有话要说!”


    “什么?”


    第198章 扬州风月


    事一件, 话一番,却是醍醐灌顶。


    李安甫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 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他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 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 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 我, 我有话要说!”


    “什么?”


    苏珏一时不解,这孩子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不应该啊……


    “苏先生,我愿意做您一辈子的学生!”


    猝不及防的, 苏珏听到了李安甫的肺腑之言, 十几岁的孩子,感情真挚热烈,他一时怔愣。


    怎么,这孩子是真认定了自己做师傅?


    话说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年纪似乎都能做李安甫的祖父了, 这辈分,好像有点乱啊……


    “小公子, 一辈子那么长, 苏某不一定有这个福气, 不过, 苏某会试着长命百岁的。”


    面对李安甫的热忱言语, 苏珏欣然接受。


    “好, 我记下了!”


    李安甫笑得灿烂, 仿若初升之朝阳, 让人觉得温暖, 苏珏不禁莞尔。


    几人继续行进,又是一番繁华盛景。


    与之前的饿殍遍野大相径庭,李安甫看了后,若有所思。


    一行人走走停停,根据裴尚轩信中给的地址,木风很快便找到了他所交代的迎宾楼。


    “哎哎哎,快看快看!”


    “有人来了!看起来不一般啊!”


    迎宾楼是扬州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自然见过不少世面。


    可说话这会儿,临街的所有客人却都扭头盯着院子看。


    “怎么了,看什么?”有人从善如流地伸长脖子,跟着也是眼前一亮,


    “你看!”


    却是一个面若敷粉的小公子,金镳玉辔,锦衣华冠,明显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却难得地没有一丝骄矜之气,反而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如此玲珑玉质的小公子,我今天真是第一次见!”


    “谁不是啊,真是赏心悦目啊!”


    凝目再瞧上两眼,那人禁不住一声长叹:“唉,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跟在小公子后面的明显是些随从,簇拥着一辆不大的青篷小马车。


    马车虽然不起眼,可有如此人物在前开道又有谁敢小觑,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车上会否下来更出彩的人物。


    所以当随从们小心翼翼从车上搬出箱子行李时,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诧异,新的焦点再次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因为跟在马车后面正有两骑并辔缓缓转进院中。


    马上二人明明衣着朴素,容色清浅,就连笑起来都是淡淡的,却偏偏衬得江天失色,日月无光。


    又行数步到得阶前,身着蓝色衣裙的姑娘率先跳下马来,看看仍在马上的青衣公子,施施然向他伸出了手。


    青衣公子显然不赞同蓝衫姑娘的举动,秀目含霜,瞪着蓝衫姑娘迟迟不予回应。


    蓝衫姑娘却不气馁,嘴角微扬,手臂如松纹丝不动。


    青衣公子见蓝衫姑娘不肯让步,转而看向旁边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是他的近侍,本来站在二人身侧随时听候吩咐,此时见自家公子看过来是身随念动,只是并非上前扶公子下马,而是“唰”地一声冲到三丈外,指挥其他人搬行李去了。


    青衣公子秀眉倒竖,而蓝衫姑娘笑意更胜,上前小半步,但仍然耐心等着青衣公子主动将手放进自已手中。


    可青衣公子看着弱不胜衣,性子却倔强得很,宁可坐在马背上吹冷风也不妥协。


    这时不知哪里出来的一个少年,然后突然冒出一句:“楚越姐姐,你为什么不抱苏珏哥哥?”


    一时间哄笑声喝彩声四起。


    苏珏不由得玉颊生胭。


    这样的场面倒是吓不住苏珏,可他也会难为情的。


    就在这时,楚越直接稳稳将人接住,然后忍笑道了一句:“是我不对,苏先生莫恼。”


    说完,便跟在气鼓鼓的苏珏身后走进了店中。


    当晚,木风给所有马刷了一晚上毛,而小苏元则被剥夺了吃桂花糕的权利。


    (木风:不是,我这是有眼力见!


    小苏元:难道我问的不对吗,为什么不让我吃桂花糕?


    李安甫:幸亏没牵连到我……


    苏珏(无差别攻击脸):小公子,课业完成了吗?


    李安甫:没,没有呢……)


    ……


    天郎气清,惠风和畅。


    苏珏几人坐在迎宾楼单独的小院中烹茶,享受着悠闲的时光。


    楚越道:“十三,这是我新做的栗子糕,吃一点吧。”


    苏珏还没来得及说出个“好”字,便看见一名陌生男子在木风的带领下朝着他们走来。


    “什么人?”李安甫心生警惕。


    男子低头一拜,苏珏看去,此人正是裴尚轩身边的人。


    苏珏微微一笑,他果然派人来了。


    那人道:“见过公子,我家主人听说公子来这里落脚,特意派我来请公子往天音坊一聚。”


    “你家主人?”苏珏明知故问,“谁是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姓裴,名唤尚轩。”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今日就去。”


    说罢,楚越递给男子一袋银两,男子面无表情的收了,然后利落离开。


    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方才还在院里品茶的苏珏此刻正带着楚越与李安甫站在天音坊的门前。


    天音坊虽然开在烟花柳巷之地,却并不俗艳,来这里的也大多是文人清客。


    但再怎么清雅,天音坊到底是卖笑的地方,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


    苏珏并不想张扬,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淡红色常服,就连楚越也做了男子装扮,


    但由于身边跟着一个孩子,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苏珏叹了一声,对着李安甫道:“小公子,不让你来,你偏不愿意,这里你真的不该来。”


    “我就要跟着苏先生!”


    “罢了。”苏珏又叹息一声,道:“咱们进去吧,别堵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


    刚一进去,下人们就赶紧带着苏珏等人去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雅间。


    今儿人不多,台下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客人,苏珏他们坐在二楼,视野开阔位置极好。


    李安甫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里要摸摸,那里要看看。


    惹得苏珏与楚越心惊肉跳。


    天啊,可别把小孩子带坏了啊!


    苏珏落座,楚越则随便点了些点心和茶水。


    东西上来了,苏珏却不动筷子,只突然的盯着台子上弹琴的公子发呆。


    楚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了一瞬。


    台上一身淡蓝色衣衫的公子不是裴尚轩吗?


    这是演的哪一出?


    一曲毕,台上的裴尚轩放下了古琴,退了场。


    李安甫正吃的津津有味,听见琴声停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道:“琴技上乘,但还是比不过父亲。”


    苏珏笑着回他,“世上少有人能及得上你父亲。”


    “苏先生可以!”


    李安甫一脸认真,苏珏与楚越相视一笑,道:“小公子,你可别糊弄苏某!”


    “没有糊弄苏先生,苏先生就是很好。”


    看着李安甫对自己滤镜拉满的样子,苏珏忍俊不禁。


    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李安甫如此。


    “小公子,回去我就告诉你父亲。”


    “别……”


    “哈哈哈……”


    几人正在说笑,却看见刚刚还在台上的裴尚轩上了楼,正往他们这里走来。


    这下,李安甫又开始警惕地看着裴尚轩,他又看向苏珏,苏珏微微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阻拦。


    片刻后,裴尚轩走到李安甫身前,朝他一拜,“见过小公子。”


    看着裴尚轩如此正经的模样,苏珏与楚越忍笑忍的辛苦,且看他何时破功。


    “你认得我?”李安甫有些惊讶。


    “自然认得,就连小公子旁边的两个人,我也认得。”


    “那就是你邀请苏先生来的了?”


    李安甫不愧是王侯之后,小小年纪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


    不过看着“少年老成”的李安甫,裴尚轩只觉得好玩,一个孩子,这么严肃做什么。


    于是,他起了逗弄的心思。


    “是,是我,我今日请小公子的苏先生来,是想让他做我这天音坊的毛男主人的,换句话说,我看上小公子的苏先生。”


    端庄了不过半刻钟,裴尚轩又变回了平日里风流不拘的模样,如此反差倒是让李安甫大开眼界。


    这人,好不正经!


    “苏先生你是带不走的,况且你说的也不是实话!”


    李安甫不甘示弱,却也不上裴尚轩的当。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苏珏和楚越此刻发了话。


    “裴公子,你这可有些失礼啊。”


    闻言,裴尚轩再次施礼,“小公子,得罪了。”


    “无妨。”李安甫收了气势,我又是玲珑玉质的小公子。


    “今日是我请了你们来,我作为东道主,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言罢,自有丫鬟侍从送来各色菜品酒饮,之后一番畅谈自是不用多提。


    ……


    时间磕磕绊绊,认真相处了几日后,李安甫对裴尚轩逐渐有所改观。


    这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实际上办事妥帖,就是嘴上不肯吃亏。


    是个成分复杂的好人,李安甫如此评价着裴尚轩。


    裴尚轩不置可否,没有反驳,继续邀请他们去城外游玩一番。


    扬州城外,不过数里便有山有水,山中峰峻石异,山脚湖面如镜,水光山色如诗如画,是游玩的绝佳去处。


    因为裴尚轩的极力邀约,苏楚二人决定也在此多休息两日。


    正好等着沈爷。


    不过考虑到苏珏的身体,楚越之前本不欲同意出去游玩,但看苏珏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逆,想着之前许是坐车坐得乏了,出去走走也好。


    将马匹寄在山脚,一行人步行上山。


    一路上苏珏都走在前面,小苏元和李安甫一左一右簇拥着他,三人欢声笑语,颇有种父亲带娃的模样。


    楚越独自负手跟在三人身后,神思不觉就回到了多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的她与十三,互为你我,最是无忧无虑。


    即便风雪娃身,仍旧不改本色。


    日升日落,无名村里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


    至于招财,总会和孩童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也在笑。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现在想来,真是有趣。


    那些孩童都还是垂髫小儿,明明自己更宽厚温和些,可那些半大小子偏偏就喜欢追着十三跑,而十三又不耐烦哄他们。


    楚越扯扯嘴角,可还没笑出来便叹息一声,眼神聚焦到万人迷的十三身上。


    怎么还是这么招孩子喜欢呢?


    走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竟不小心一脚踩到树枝,拉着小苏元的袖子晃了一晃才站稳。


    楚越急走两步赶上三人:“既然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裴尚轩也注意到了苏珏的不胜体力,休息后便提议不再走了,改为下山去乘船游湖。


    “好啊好啊,还可以钓鱼!”李安甫举双手赞成。


    这几日,他越发有了孩子心性。


    湖边船家载客为生,有提供酒食的画舫,也有自行摇橹的小舟。


    李安甫在岸边跑来跑去,左挑右捡最后选了两只独木船,说他要与苏先生赛舟。


    见苏珏不反对,想着有自己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楚越也就答应了。


    几人都是极聪明的,虽然以前没掌过舟,但摸索了几下,便能摇着浆划了开去。


    今天的苏珏极是温和,比裴尚轩更能纵着孩子玩闹。


    无他,只因多年来再未体会过少年心性,端肃得久了,自然想放纵一次。


    楚越亦然。


    双方很快便划分成了两队。


    苏珏,楚越,小苏元一队。


    李安甫,木风,裴尚轩一队,


    可苏楚二人毕竟年长许多岁,划出一段距离就放缓下来,任由李安甫欢呼着率先抵达湖心小岛。


    可苏珏不知为何突然玩心大起,在李安甫还在雀跃时又提议看谁先回到岸边,而且当即指挥着楚越和小苏元原地住棹,掉头向回划。


    李安甫当然不干,一边嚷着苏先生耍赖一边和木风裴尚轩加劲儿来追,小船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而苏珏和楚越的船斜向驶来,眼见就要撞在一起。


    几人大惊,手忙脚乱地试图改向,可毕竟都是新手,越忙越乱,最后撞上时,苏楚的船居然横了过来,被拦腰撞翻。


    一番忙乱下,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人都成了落汤鸡。


    岸上的随从虽慌但依然井然有序,几人飞奔去另寻船只来救,另几人则直接跳下水来。


    可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并非很远,几人又都会游泳,船还没到人已游了回来。


    虽然已是盛夏但早晨的湖水还是有些寒凉,眼见苏珏脸色苍白冷战连连,近岸的湖底还泥泞难行,楚越一把将人抱起向岸上走去。


    苏珏本能地挣扎,可近来身体本就不豫,登山游水又耗光了体力,再加上浑身湿冷想抗议也力不从心,挣了一下无果便任楚越去了。


    楚越:手感真好。


    其他人:没眼看,没眼看……


    ……


    到底受了凉,回去后的当夜苏珏便发了高热。


    睡的迷迷糊糊间,苏珏清晰的感受着自己陷入了梦魇。


    寒风拂过厚重的积雪带出沙沙的轻响,干冷的雪沫随风旋转,化作短暂的白雾飘起又落下。


    高高矗立的城楼上满覆皑皑,空旷的广场上寂静无声,一眼望去,大地洁净宛如白毯,唯有御阶下有寥寥数人手执笤帚,在雪中清扫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当苏珏来到这个地方,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如此宁静,甚至可以说寂寥的景象让他有一瞬恍惚。


    这里,曾是他在梦里与李明月并肩站过的地方。


    然后,一阵冰凉的风掠过他的面颊,风中有新雪和洁净泥土的清香,冲淡了那梦魇般的画面。


    他闭了闭眼,向前走去。


    脚下是坚硬平整的石板,踏上去会发出残雪被压实的咯吱声,还有些轻微的晃动。


    突然,一团碎雪掉落在苏珏的身前,然后不知哪里飘出一道空灵飘渺的声音。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苏珏哑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这里。


    见苏珏不答,那声音提起了警惕,厉声喝问道:“回答!你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苏珏更加茫然。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第199章 皎皎如梦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 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 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苏珏加快脚步,眼前人却与他越来越远。


    他每进一步,眼前人便后退一步, 直到身形逐渐透明。


    苏珏想伸手抓住眼前的虚幻, 可只是徒劳。


    之前的声音再次包围在他的身边, 如影随形。


    “你不该来这里, 回去!”


    “快回去!”


    “快回去!”


    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昂立激厉,苏珏却选择无视,继续往前奔走。


    直到无路可走,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换?


    又是那片战场。


    尖锐的箭啸, 层叠的尸体,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只见李书珩勒紧缰绳,冲进燃烧的豁口,一路踏雪追击着敌人。


    苏珏顾不得什么, 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血光如渊, 凄惨无比。


    而其他人, 是看不见苏珏的。


    一身玄衣的武将用长枪将李书珩挑落在地, 摔倒的坐骑重重地压住了他的腿。


    李元胜第一时间冲上来, 奋力将他从马下拖出来。


    脱困后, 李书珩旋即加入战斗, 敌人虽然陷入绝境, 却悍勇异常。


    一次又一次, 刀光剑影, 声嘶力竭。


    李书珩的弓箭被削断,眼看敌人的剑光落下,苏珏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替他挡住攻击。


    血剑从苏珏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却落在了李书珩的右肩。


    李书珩吃痛一声,却还是一刀砍上敌人的脖颈,鲜血混着雪水冲在苏珏的脸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


    “陆明!”李书珩喊了一声,“去破南门!”


    “是!”


    陆羽浑身是血地从人堆里跳出来,带着一队人马冲向南门。


    苏珏也紧随其后,他要知道更多的信息。


    南门,哪里的南门?敌人又是谁?为何没有援军?


    苏珏心里的疑问太多,直到跟着陆羽来到了李书珩口中的南门,仗着所有人看不见,他登上城楼俯瞰全景才知原委。


    是西楚,元夏,鲜卑共同划定的分界嘉峪关!


    再往前,是西楚的天然屏障——伽蓝城。


    此处地势险峻,却也易守难攻,如今看来,是攻守易形了。


    眼见敌军越来越多,李书珩他们早晚会撑不下去。


    可苏珏也很清楚,他这是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历史结局的上演。


    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残酷。


    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杀了上来,李家父子带来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此时,人数已经不到三千。


    苏珏心急如焚,他一次又一次的想捡起地上带血的武器。


    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


    日落,日升,昼夜更迭,硝烟弥漫。


    南门久攻不破,陆羽还是倒了下去,李家父子和一众士兵终是力竭,可敌军还在不断扑上来。


    李书珩抹去眼前的血污,抓起身边的断箭,用力扎入身边掐着陆明脖子的那名敌军的后心。


    之后,故事来到了熟悉的终点。


    李家父子相继倒下,战死沙场。


    一时间,天地寂静,万物无声。


    苏珏如一缕幽魂游荡在战场上,四周还在厮杀,尸体堆积如山,寒鸦徘徊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可惜,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无奈,烽火连天,杀声震天。


    就在此时,楚越不知从何处策马而来,一把抓住苏珏的手。


    熟悉的温度融化在掌心,苏珏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两人共骑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重围。


    身后,箭矢如雨。


    但楚越毫不畏惧,她紧握着缰绳,与苏珏背靠背,誓死守护。


    ……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苏珏被楚越带到了一处宗庙。


    一路上,楚越不说,苏珏也不问,只是任楚越牵着自己。


    跟随着楚越,苏珏走入深深的宗庙殿宇之间。


    眼前的这座宗庙建得巍峨雄浑,高大的望柱以铜龟为基,繁复诡秘的饕餮纹围绕柱底雕琢三尺,在幽暗的静谧里栩栩如生,木制的眼睛里仿佛有视线在死盯着生人。


    也许是为了彰显敬奉上苍先祖之庄严肃穆,宗庙内部宫室深狭,采光甚暗,目之所及之处悉为暗沉压抑的玄黑之色。


    楚越领着苏珏走在幽长的殿宇之中,走过一扇扇洞开的乌木巨门和无数自悬梁垂下的黑幡,靴底敲击在冰冷平滑的砖石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在幽深的殿宇间悠悠回荡。


    终于,走过最后一重五级阶梯,迈过最后一阶门槛后,苏珏眼前豁然开朗。


    重门后有一个巨大的天井,炫目的阳光从四方的屋檐中洒下来,从漫长的阴暗中走入那璀璨的光晕中,就仿佛穿过厚重悠长的历史,步入更加辉煌而灿烂的新元纪未来。


    天井之后,便是先祖的长眠敬奉之所。


    苏珏满脸不解的看向楚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到了这里。


    “十三,你看,那是谁?”


    顺着楚越的话,苏珏定睛看去,宗庙里赫然站着的竟是二公子李明月!


    只见李明月理了理冠发,脱履踏上满雕神兽的石砖,从摆满鱼肉的香案前取出线香,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行了庄重的参拜大礼。


    之后,他转身面向苏珏,英俊的脸上重新摆上笑意,示意苏珏上前来。


    “苏先生,这里是大周的宗庙。”


    话音刚落,苏珏长吸一口气,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案桌上的众牌位里,他的牌位是居中的!


    而他的牌位旁边,是楚越的牌位!


    这,这,这怎么会?!


    “居中者是我大周开国帝师苏珏,也是北燕后裔,建安帝之子。


    他一生传奇,改天革命,兴兵伐楚,誓师于淮,放归南山;联外邦、合九州,宽以治民,德化天下,是为大周王业之祖也。”


    “而您的妻子,是我大周的开国将军,一生英勇善战,战功赫赫……”


    在慷慨激昂的讲述声中,苏珏静静望着李明月神采飞扬的侧脸。


    他的眼中光华璀璨,视线片刻不移地望着这些灵位,炽热的骄傲是那样夺目。


    “苏先生,您的教诲,我大周子弟永世不忘,您教导我们王族子弟要贤明谦顺,您时常说:‘天命在周,眷顾贤王,祈民所求无有不应’,天下大同,不偏不倚……”


    说着,李明月偏过头来,神采奕奕地看向苏珏。


    苏珏的眼睛如一泓清凌的泉水,静静地望着他。


    李明月便不再说下去。


    恢弘肃穆的宗庙里,苏珏跪在灵位前阖上眼深深叩拜下去,心中想到的却是那片战场上冰冷的土地。


    那里沉睡着不知多少灵魂,或许他们也曾对着太阳天真无邪地笑,也曾在尸山血海中彷徨无措。


    而如今他们长眠在漆黑的地底里,再也不能见到尚未到来的春光。


    他们不曾想到,就连漫长的一生都不过是他们的奢望。


    情绪杂乱悲痛,苏珏只觉得有如万箭穿心。


    再一抬头,李明月的身影也突然在苏珏的面前消散。


    下一刻,苏珏感到楚越在拍打着他轻颤的脊背:“十三,你不要难过。”


    “我们虽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苏珏抬起头来,用力眨巴酸涩的眼睛,看见楚越同样悲痛的神情:“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这里是宗庙,我们可以以龟甲为媒去信祈求上苍!让那些灵魂死后不必作血食奴役,在彼世平安顺遂。”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苏珏感到自己的咽喉都是喑哑的:“阿越,当真?”


    “当真?”


    于是,楚越与苏珏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苏珏低着头小心翼翼拿起那把重逾千斤的刻刀。


    很快龟甲便被刻好,楚越将禾黍香草投入兽纹铜炉中点燃,又在灵位前向火中洒下鬯酒。


    苏珏将刻好祈愿的龟甲放到楚越的手上,楚越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伏地向宗庙中供奉的牌位行过大礼,并将龟甲投入旺盛的火焰当中。


    金石刻骨,镌我肺腑;椒兰为媒,诉我戚悲。


    龟甲哔哔驳驳在火中爆裂,香草焚烧升腾起飘渺馥郁的烟雾,丝丝缕缕流散开去,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拨动零落错乱的心弦。


    苏珏不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丛活泼跃动的焰光,那乱舞的火舌肆意盛开,如同妖异诡谲的鬼魅,又似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泪,灼热地舔舐着他的眼睛。


    苏珏感到细小的灼痛扎在他瞳仁上,汩汩热流不由自主地涌向眼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十三,别看了。”


    楚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如方才他深陷战场,血泪成河,白骨成堆。


    她不染纤尘,匆匆而来,穿过大半个战场,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和酷烈惨绝的屠杀,如天坠飞星般奔赴他的身侧。


    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说:“别看,十三,不要看。”


    黑暗温暖地拥抱星辰,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是,阿越,你还在看,不是吗?


    楚越用她不够宽大的手掌温暖地遮住他的眼睛,想为他筑起梦幻般的高墙,阻隔外界的严酷与风霜,也遮住这个世界森冷无情的真相。


    可是,她遮得住那些残肢断臂血流漂杵的惨状,却遮不住那些生灵垂死时凄厉哀绝的悲鸣,遮不住铮铮不屈的冤魂,在西楚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刻下怨毒的诅咒。


    罪恶以正义为名在馥郁甜馨中糜烂蚀骨。丝竹管弦之下回荡着夜夜不息的哀嚎恸哭。


    许多年后,苏珏站在王道之师的最前方遥望那座巍峨森然的登仙楼,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命运早已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自那些峥嵘岁月的一角,悄悄探出了狰狞的侧脸。


    可是此刻,尚未察觉到一切的他只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借力一般轻轻向后靠在了楚越身上,仿佛能够从与她相触的位置,汲取让自己坚定意志的力量。


    苏珏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衣襟里掩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它所沾上的血迹没人能够看见,却终究在不为人知的缝隙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浅褐痕迹。


    芝兰焚香的青烟袅袅而上,寄托着苏珏一心实现的夙愿,在殿宇精致绝伦的雕梁间盘桓游荡,却始终抵达不了白日青霄。


    ……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炎炎烈日下的冀州欣欣向荣,有修长雪白的马蹄与黑色长靴踏上城东的道路。


    马儿们不安分地低头啃食路边初生的绿芽,又被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温柔地拉过缰绳。


    身长玉立的李书珩抬起头,迎着云开雾散后的煦光,眺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晨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融成沾衣欲湿的微雨,新燕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向蓝天。


    它用尖挑的燕尾剪开千山万岭的青翠,纤长的桃枝上钻出青涩的桃实。


    它揭起田垄上浓重的笼纱,秧苗迎风招展,黝黑的笑容绽放在农人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它沿着叮铃作响的溪流呢喃啾鸣,直至衔起地上的绿枝,才飞快地穿过波光柳色,从慌忙闪躲的行人头顶掠过。


    李书珩抚着自己险些被打乱的发髻直起身来,一脸温柔地回看那远去的鸟影,他身旁的白色骏马也咧开嘴打了个响鼻,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了生动的嘲笑。


    他低头无奈地拍打身上新裁的衣衫,重新抖了抖金线密织的衣领,霎时间又是一位气质高华的世家公子,自云雾飘渺中穿花拂柳而来。


    他步履轻快,行色从容,仿佛是想要细细感触这万物可爱的夏日一般。


    他亦不曾驾马游荡,而是牵着马穿过绿意盎然的曲径,来到人群熙攘的人间。


    盛夏炎热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的人群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堆一堆地冒了出来。


    冀州城内外往来的队列川流不息,进粮米肉菜的、运柴薪的、送瓶罐用品的络绎不绝,好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


    驮粮运米的民夫队喊着号子,路旁试图兜售的小贩大声吆喝,押运军需的军士和巡营的士卒在他经过时纷纷低头行礼,“世子”的称呼不绝于耳。


    他一一点头示意,步伐不停,直向着营地的大门走去。


    但今日的军营好像格外热闹,入口处堵上了长长的负重车马,通过得极为缓慢,连李书珩自己都一时不得过去。


    他拍了拍门口检查的士卒肩膀,随手止住了其问安,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如何来了这么多车马?”


    士卒恭敬答道:“启禀世子,这些都是各郡县而来的信使,有的之前被大雨阻在了路上,如今雨季一过,天气转凉,便撞在一块来了。”


    “各郡县的都有吗?”李书珩点看着队伍,冀州三十六郡县都在队伍之中


    不过,怎么多了一个。


    李书珩在等着士卒的回答。


    “回世子殿下,都来了,另外兖州也派了信使过来。”


    “兖州?”


    李书珩不解,好端端的,兖州怎么会突然派信使来?


    “不突然,不突然!”


    正在受检查的车队为首的那名车夫满脸堆笑,弓腰应道,“小人一行是兖州来的差役,见过世子殿下。”


    “兖州王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殿下,王爷没什么吩咐。”


    “既然是兖州王的信使,我冀州不能招待不周,且随我去王府。”


    李书珩的语调不容置疑,那人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随后,一行人便往王府而去。


    ……


    “十三,十三,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距离那日已过去了三日,可苏珏还未清醒。


    扬州不知落了一场淋漓的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无端的惹人厌烦。


    这一日,苏珏忽而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可一转头,正入眼帘的是楚越焦急的眉眼。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苏珏心有余悸,直接紧紧抱住了楚越。


    “阿越,你,你不要离开我……”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楚越仍旧有所回应。


    “十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因为在梦中经历了太多,苏珏此刻变得没有安全感,他急需楚越坚定不移的回应。


    “阿越,世人常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为我绾发,好不好。”


    “好,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音刚落,苏珏散下来的乌发被身旁人挑起一缕,楚越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像为新嫁娘梳妆一样绾了上去。


    罗帐内,二人抵足而眠,就像无名村时某个蝉鸣夏夜一样。


    “阿越,我真的好想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雨水渐止,一滩明月踱进窗子。


    楚越拍了拍环住自己的胳膊,缓和气氛似的说。


    “嗯,我们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了苏珏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阿越,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第200章 大于风雪


    “阿越, 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 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沧桑岁月中,他们永远属于彼此。


    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苏珏从床上撑起身时, 屋里已经没有了楚越的身影。


    昨晚得以好眠, 苏珏觉得浑身松泛了许多。


    成为燕文纯的这些年间, 变的是相貌,变的是新旧,变的是时局的风起云涌, 变的是人心间的波云诡谲。


    可唯一不变的, 是他放心不下的那桩心愿。


    即便是在梦中。


    他怕,怕自己遗忘了一丝梦中的画面,从而导致什么疏漏,怕他们几年间的苦心努力化为乌有, 更怕……


    苏珏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不可知的变数。


    “苏先生公子,该吃药了。”


    裴尚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之后走到近前。


    苏珏从厚被褥里坐起, 接过青瓷碗, 一口饮尽深褐色的液体。


    苦涩在舌尖炸开, 苏珏不自主地干咳, 直到两颊因急于喘息而微红, 才顺着气重新躺下。


    裴尚轩看着不听话的病人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叮嘱道:“苏珏公子, 你可不是铁打的, 必须好生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之后就听见了苏珏平缓的呼吸。


    屋内火盆燃得正旺,星星点点的爆裂声,衬得岁月静好。


    苏珏:大夏天的,大可不必如此。他真的热啊!


    眼见苏珏躺着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尚轩叹了口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与苏珏道,“罢了,你这人心思太重,说了也是不听,索性就告诉了你,省的你胡思乱想。”


    苏珏没想到裴尚轩会如此,他是真没想打听什么,但既然人家想开口说,他倒是不妨听一听。


    “裴公子,苏某洗耳恭听。”


    “扬州城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金碧辉煌有,食不果腹更有,这几日我支了粥棚,谁知那冀州的小公子和我呛了几句。”


    提起此事,裴尚轩忍俊不禁,他倒不是与孩子置气,只是觉得有意思。


    世家大族的孩子,竟是如此吗?


    未免被保护的太好了。


    “八成是因为你在粥里掺了沙石。”


    热的受不了的苏珏起身坐起,他一针见血,眼里带着揶揄。


    裴尚轩往后微微一仰,啧啧称奇,“苏珏公子,你还真是了解那小公子,小公子是高门公侯出身,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你怎么也不教着点。”


    “他会想明白的。”


    “得嘞,还有一桩稀奇事,你听还是不听?”


    裴尚轩故意绕起了弯子,苏珏猜测,八成和“慕容清”有关。


    “那我要说不听,难道裴公子现在就走吗?”


    “那肯定不会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稀奇事?”


    “也不知慕容清到底有何魅力,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还能陛下发疯,你说稀不稀奇?”


    裴尚轩故意制造悬念,其实是想逗一逗苏珏,这人还是多笑笑好。


    “发疯?”


    再听到“慕容清”这个名字,苏珏已是平静万分,他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段往事。


    思来想去,唯有荒唐二字。


    他为楚云轩种下了因,现在楚云轩的所作所为都是结出的果。


    至于到底会是什么果,他不想再管,只想看事态的变化,


    “又是封后,又是大行祭祀,如今更是搜罗了百十个姿容俊俏的少年,全当作替身了。而且每日上朝,陛下都会带着慕容清的人偶,哪个大臣说一个不字,轻则革职,重则丢命啊……”


    “这还没完,明明慕容清的尸体不见踪迹,陛下却说是慕容清羽化登仙了……”


    “苏珏公子就是厉害,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还能让陛下如此,啧啧啧……”


    听着裴尚轩绘声绘色的讲述,苏珏居然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他倒是深情,可惜,都是假的……”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真真假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把戏罢了……”


    “裴某十分好奇,这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苏某也想知道。”


    二人正说着,听闻苏珏醒来李安甫急忙前来探望。


    从门外进来的那一刻,恍惚间,苏珏似乎看见李书珩长身玉立的模样。


    苏珏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委屈,他愧疚,他心疼,可他也欣喜,因为他终于在梦中窥探到一丝先机。


    或许,他可以逆转乾坤。


    “苏先生,你怎么了?”李安甫不知发生了什么,显得手足无措。


    “没什么。”苏珏摇摇头。


    “苏先生,您好些了吗?”李安甫接着问道。


    “好多了。”


    “裴公子,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


    注意到裴尚轩也在,李安甫转过头,语气不再急躁。


    注意到李安甫的这番表现,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裴公子,你看,苏某说的对不对。”


    “对,苏珏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小公子是通透的人,自然能想明白。”


    闻言,李安甫自然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他只是不语,默默为苏珏掖了掖被角。


    苏先生夸他了!


    “苏珏哥哥,给你花!”


    就在此时,小苏元也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新采的海棠花送到苏珏的面前。


    他满脸笑意珍而重之的模样让苏珏暖心不已。


    “谢谢小苏元,苏珏哥哥很喜欢。”


    接过小苏元手里的花,苏珏用指尖轻轻抹去滑向下颌的泪滴,顺着脸颊一路抚上桃花眼。


    这一刻,苏珏突然喜欢上了梦境。


    良人扶我青云志,相逢已是上上签。


    “等你病好了,也快到七月初七了,正好热闹一番。”


    “好。”


    七月初七日,扬州城内张灯结彩,灯火璀璨,儿女孩童头戴彩绳,手持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河灯,有的是莲花状、有的是玉碗状,更有心灵手巧者,将河灯扎成了飞乌、游鱼、长龙、狮身状,绘上鲜艳的颜色,十分好看。


    街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来到河畔,将手中的河灯送入河水中,祈祷各自的愿望。


    楚越与苏珏并肩站在河堤上,望着河流上十里长灯,诚心祈愿的百姓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皎洁的月光与烛火之光交相辉印,洒在二人的脸上。


    苏珏伸手握住楚越的手,楚越回握,二人十指紧紧相扣,静静看着人间烟火,星河璀璨。


    楚越转过头,眼神温柔却坚定,她凑到苏珏耳畔轻声道:“十三,你我约定,年年七夕赏灯,可好?”


    苏珏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地答话,“好。”


    转眼,夜色已深。


    迎宾楼内,灯火早已熄灭,月光静静倾洒于床帏之上。


    楚越将苏珏推倒于床榻之上,苏珏眼珠转了转,想要起身,却被双手反绞扣于身后。


    只见楚越直接欺身压住了他,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苏珏耳边。


    苏珏听到自己胸腔中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想要逃离这禁锢,却又想被禁锢得更深。


    烛火明明灭灭。


    苏珏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滔天巨浪之中,浪水将他裹袭、翻涌。


    他想张口大声疾呼,想要逃离这片汹涌之海,却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和低声的呜咽。


    窗外,扬州城上空不时有明灯缓缓飞起,承载着人间的祈愿,漫天星辉轻笼着灯火绚烂之城,长夜漫漫,月光旖旎,掩过了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


    与此同时,扬州城上空缓缓飞起的明灯,承载着人间的祈愿,一同燃烧着光辉。


    长夜漫漫,鲜卑之地却不那么安然。


    宫城内,烛火幽幽,风声不歇。


    “想不到楚云轩居然能忍这么久,还搞出那么多荒唐事,所以李元胜一家才会过得如此舒坦。”


    可频善奇看着新送回的密报,心中越发不忿。


    凭什么?凭什么李元胜一家安然无恙?


    一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李元胜却儿孙和乐,可频善奇就有如万箭穿心,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李元胜。


    可上天总不赐予他时机,明明那年在雁门关他就可以大仇得报,然而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这么多年来,他没少往冀州和长安安插探子,可收效甚微。


    不过,眼下他另有一桩大事。


    “如何,那高珙可有动静?”


    “没什么大动静,倒是前几日派人去了趟冀州。”


    可频善奇敏锐的捕捉到“冀州”二字,于是问道,“去冀州?做什么?”


    “送些粮食军饷,不过冀州礼数周全,却是没要,微臣猜想,那高珙大约是想刺探些虚实。”


    “楚云轩将他们逼的太狠了,早晚会出大事。”


    可频善奇冷冷的笑了笑,除了报仇,隔岸观火,挑拨是非,坐收渔利,他也很是愿意。


    毕竟,哪个做大王的不想开疆拓土。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可频善奇十分乐意推波助澜一把。


    ……


    这一夜,同样不成安眠的还有可频善口中的兖州王高珙。


    时至当今,眼见着盛夏将过,百姓的田地里却还是没结出麦穗,兖州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此时,兖州王高珙站在王府的高台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片枯黄的田地,心急如焚。


    这几年来,朝廷的赋税日益沉重,百姓们早已不堪重负。


    而兖州曾经也是鱼米之乡,如今却因连年干旱,田地里的麦穗稀疏而细小,不但如此,兖州还受到了战争的波及,情况不容乐观。


    “王爷,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还是回府歇着吧。”一个侍从轻声劝道。


    高珙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片田地:“百姓们辛苦劳作一年,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本王这心里怎能安宁?”


    侍从无言,只能默默退下。


    高珙心中明白,作为一州之主,他肩负着保护百姓的重任。


    然而,面对朝廷的重压和天灾的肆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样的日子,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高珙独自坐在书房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疲惫而坚定的脸庞。


    他拿起笔,开始起草奏折,请求减免兖州的赋税,并请求拨发救灾粮款。


    然而经历过几次“烽火戏诸侯”之后,高珙便十分清楚,这份奏折送到长安后,很可能石沉大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高珙亲自将奏折交给侍从,并郑重叮嘱:“此奏折必尽快送达长安,不得有误。”


    侍从领命而去,之后正如高珙所料,奏折石沉大海。


    ……


    星月皎洁,日月飞逝。


    在扬州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待苏珏等人回到冀州时,正是农庄里的瓜果蔬菜成熟之时。


    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苏珏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丰收的景象。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金黄的稻田和五彩斑斓的果蔬上,为农庄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苏珏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喜悦。


    在季大夫的指挥下,苏珏他们拿起篮子、筐子,开始忙碌地采摘起来。


    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绿油油的蔬菜……


    每一颗果实都承载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


    就连李安甫也加入了采摘的队伍,他不太熟练的摘下一个饱满的西瓜,然后一脸兴奋,“苏先生,你看这西瓜,长得真好!”


    苏珏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圆滚滚的西瓜,笑道:“嗯,确实是个好瓜。等会儿咱们切开尝尝,看看甜不甜。”


    太阳逐渐西斜,采摘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苏珏等人满载而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福婶则开始着手准备过冬的物资。她将采摘下来的瓜果蔬菜分类整理,一部分留作自用,一部分则打算运到集市上出售,换取一些过冬所需的物品。


    就在第二日,楚越入了冀州的军营。


    军中多崇尚能力,纵使楚越是女子,经过那场战役,也没有人看轻她。


    而自从楚越加入军营以来,就以其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非凡的武艺赢得了士兵们的信服和尊敬。


    一身玄衣的她时常忙的见不到人影。


    苏珏:不开心……


    转眼间半月已过,中秋节至。


    中秋节前一日晌午,苏珏收到了李安甫亲自送来的几盒月饼,说是王妃亲手所制。


    苏珏挑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口味,将其余的分给苏宅众人。


    小苏元一个人抢走了三块,幸而王妃知道农庄人多,送来的食盒十分之大。


    其实,这月饼不止是送到了苏珏这里,每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有份。


    王妃武思言感念冀州官员们的辛苦,又宅心仁厚,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月饼。


    她心灵手巧,又是经常喜欢做些点心吃食,半个月的时间还真让她带领王府众人为冀州大小官员每家都备上了一份月饼。


    官员们收到月饼时纷纷表示受宠若惊,感叹王妃真是如王爷一般,均是性情中人。


    不过是些许月饼而已,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李书珩与李元胜还商讨了关于苏珏官职一事,


    “依我看,中书侍郎就合适。苏先生才识过人,几次助冀州打了胜仗,”他观察着李书珩的表情,又道,“何况中书侍郎是起草诏令之人,也方便随时商议政事。”


    “父亲,中书侍郎只是五品,会不会太低了些?”


    “若一开始就将苏先生捧的过高,难免被有心人……”


    话未说完,李书珩便已然明白,树大招风。


    话说另一边的农庄,苏珏抱着招财坐在檐下享用楚越送回来的桃花酥,吃着吃着却觉得口感不对,吐出来一看,桃花酥里竟然藏着一张布条,上书:今夜戌时,赏月桥见。


    苏珏噗嗤一笑,这不同寻常的字迹,除了楚越还能有谁?


    每年中秋节,冀州的赏月桥都是一个极为合适的赏月地点,四周空旷,视野极佳。


    到了晚上,一轮明月映于水面,波光粼粼,清晰可见。


    很快到了傍晚,苏珏裹着披风打马一路往冀州城东的赏月桥去了。


    远远的便看到桥边的亭中站着一袭鹅黄色长身玉立的楚越。


    她背影挺拔,一手提着两盏灯笼,一手握拳置于身后,端的是风华正茂。


    在苏珏的印象中,楚越从来没有穿过鹅黄色的衣衫。


    她之前是雍容华贵的郡主,后来是金甲将军,入了冀州军营后更是整日威严的玄衣加身,


    但在苏珏的心里,楚越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今日的鹅黄色,更是为楚越平添一分儒雅贵气,少了一分战场上的肃杀,


    手里灯笼的烛光更是让她的脸庞柔和许多,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无名村的天真烂漫。


    苏珏笑起来,楚越听到笑声转过身来,二人目光相对。


    还是楚越先走过来将手中的一盏灯递给苏珏:“十三,中秋快乐。”


    楚越手中提了两盏灯,一盏是凤,一盏是凰,此时递给苏珏的是凤灯。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苏珏一把接过凤灯,头也不回往桥上走,走出几步回头一看,楚越竟然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凰灯发呆,那愣愣的样子看的他笑出声来,喊道:“阿越,过来。”


    楚越回过神来,赶紧快步跟上。


    中秋街头,两位才子佳人,一位气度清雅,一位君子端方,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那广袖白袍的公子长着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便是万千风流,而那鹅黄衣衫的姑娘明媚张扬,一举一动皆是动人。


    特别是看向那男子时,一双鹿眼澄澈清明,一看就是一对神仙眷侣。


    二人在街上逛了许久,不知


    不觉走到了北街一家卖糖人的小姑娘旁。


    那小脸清秀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一见有客人过来,就赶紧打招呼:“二位想要什么糖人?”


    楚越对姑娘笑道:“就照我们两个的样子做。”


    “好!”那姑娘灿烂一笑,又道:“二位真是恩爱。”


    楚越与苏珏相视一笑着点头,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问她:“小姑娘,就你一个人吗?”


    “本来和奶奶相依为命,可奶奶……年初不在了。”


    楚越张了张嘴,含着歉意道:“抱歉。”


    “没事。”


    说话间小姑娘熟练地舀出一勺糖,手指翻飞,片刻后栩栩如生的两个糖人悄然出现。


    二人付了钱,继续逛着。


    过了中秋的第三日,便是冀州的朝会,苏珏也再次穿上了五品文臣的官服。


    小苏元眨巴着眼睛,有他觉得这官服真丑,一点都不符合他苏哥哥的形象!


    可一想到以后苏珏哥哥去上朝,他都不能跟着苏珏哥哥去!


    不开心不开心!


    但是这份不开心在苏珏哥哥回来后就烟消云散,因为他苏珏哥哥帮那些大哥哥做事心情好。


    苏珏哥哥开心他就开心,最主要的是王府的言姨又做了好多好吃的点心呢!


    苏珏第一次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参加冀州的朝会,自然收到了无数惊讶或不屑的眼光——毕竟在有些官员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搅弄风云的谋士,根本不值一提。


    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苏珏身着一袭白衣岿然不动。


    他身材修长,面容俊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也让人无法忽视。


    李书珩来的时候自然看到了那些不善的眼光,可他无法直接出言维护。


    他故意将步伐踏的重了一些,冀州的大小官员看到世子阴沉的脸色当下不敢再多瞧苏珏。


    然而之后的路,还是需要苏珏自己去走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珏在处理冀州的政务时,逐渐展现出自己的才华。


    他公正无私,处理政务时从不偏袒任何一方;他聪明睿智,总能想出解决难题的妙计;他体恤民情,时刻将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


    如此,苏珏的这个中书侍郎才算做的安稳。


    ……


    时光荏苒,春夏秋冬四季转瞬即逝。


    这年的年末,西楚与元夏打了一场腹背受敌的战争,虽说最后惨胜,但还是伤了元气。


    可眼看到了年关,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楚云轩下旨增加赋税,又命九州诸侯再加三倍的供奉。


    这一来二去,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诸侯也难以承受。


    如此形势下,苏珏与楚越二人虽不信鬼神,但还是掏钱买了盏孔明灯,一人一边写了几行字,同时松手,放飞升空。


    “十三写了什么?”


    “阿越写了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又同时道:“你猜!”


    其实还能有什么呢?


    一愿盛世安康,二愿百姓安居乐业,三愿苏珏和楚越岁岁有今朝。


    放完孔明灯,两人也累了,却还是胡闹了一阵。


    然而就在他们放飞孔明灯的第三日,西楚再起战乱,兖州王高珙拒不纳贡,更是扬言要推翻西楚。


    楚云轩震怒,决定派谴十万大军讨伐兖州,自己也要御驾亲征。


    此次出征不同寻常,首先兖州背靠高山,易守难攻。


    如今又是冬日,多雪地冻土,在寒冷地区作战,根本不是一件易事。


    其次,自上豫州之后,鲜卑的势力继续扩大,逐渐与兖州往来密切,此次兖州被策反,与鲜卑有很大干系。


    所以,这一次西楚士兵要面对的是训练有素,且占据地形优势的兖州军队。


    对方粮草充足,鲜卑人骑兵勇猛,这注定是一场艰难鏊战。


    十一月,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兖州城外大军压境,众士兵身着重甲,严阵以待,似是一片杀机翻涌的黑暗之海。


    “兖州高珙,目无国法,拒不纳贡,众将士,随寡人踏平兖州!”


    楚云轩一声令下,霎时,万千兵士高声齐呼,战马嘶鸣,一个个矫捷的骑兵率先冲向城门。


    紧接着,攻城部队架起战车,点燃弹药引绳,硕大的巨石块便如流星般划过上空,直掷向高耸入云的兖州城门,泥土瓦砾被炸得四处横飞,掀起漫天的烟尘。


    “城墙破了!众将士!冲啊!”王将军振臂高呼。


    炮声轰鸣,硝烟弥漫,火石弓箭急风骤雨般洒下大地,在冰冷雪地上点燃熊熊大火,尸身烧焦的腥臭味、雪地冰冷泥土的气息、生锈版般的血腥味、刺鼻的火药味混杂在一起,冲的人头昏脑涨、理智尽失。


    西楚士兵们如同一匹匹杀红了眼的雄狮,咆哮着挥舞刀剑涌入兖州城内。


    等他们攻进兖州王府,兖州王府早已携家眷逃遁,楚云轩带领士兵一路狂奔,奋起直追,终将高珙一家围堵在大于山山脚。


    “高珙!你已无路可逃了!还不投降!寡人可以网开一面!”


    楚云轩大喝一声,他身前的士兵步步紧逼,高珙已经无路可退。


    望着苍茫山岭,前是雪山断崖,后已被西楚士兵团团团包围。


    高珙仰天长啸,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他抽出长剑,带着拼死一搏的意愿冲向楚云轩,奋力大喝道:“我高珙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人,但也知维护百姓,你这个昏君倒行逆施,我不过替天行道!然而天不待我,如今我已穷途末路,横竖都是一死,我高珙绝不投降!”


    高珙其余家眷见状,转瞬便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来,呼号着要与众人同归于尽。


    双方又是一番缠斗间,然而高珙终究力单势弱,转眼已不足三百兵力。


    穷途命短,英雄末路。


    “高珙,你还不降吗?”楚云轩立于马上,依稀可窥见当年青州王的风姿。


    “不降!死也不降!”


    从与可频善奇结盟的那一刻起,高珙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孩儿死的不明不白,是恨。


    百姓过的不人不鬼,是痛。


    自己活的不阴不阳,是苦。


    恨,痛,苦,三者交织,高珙便下定了决心要与楚云轩斗上一斗。


    然而,他失败了。


    “我高珙今日虽然身死,但西楚国祚不祥,民心崩塌,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铿锵有力的说完这句话,高珙便带着亲兵与家眷跳下了大于山。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再向楚云轩俯首称臣。


    ……


    兖州大胜,西楚大军班师回朝,高珙九族亲眷、封臣、百姓以及鲜卑俘虏共五千人皆没为奴隶,跟随大军一同被押送回长安。


    甚至就连大于山下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也被带回了长安。


    五千奴隶被罚没至长安城以北一处荒郊,此地绵延百里土地干裂,寸草不生,河流流经皆干涸。


    楚云轩曾命承文将军向天请卦,询问是何缘由,承文将军布坛问天,祈讼经文三日,终卜出“神明震怒,降罪西楚”之卦。


    楚云轩于是决定在此处建立一座祭祀台,愿献以人牲无数,以告慰神灵,请求宽恕。


    祭祀台底部长二百米,宽一百米,呈长方形,共设有三层,地下两层深约五六十米,渐渐向上堆叠,最后一层垒高成台,整体呈现三角锥之状。


    浩浩荡荡的五千奴隶整整修建了七七四十九天,站在长安城内,远远就能望见北边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禁卫酷吏扬鞭厉声驱赶,稍有怠工者便被抽打至皮开肉绽,意欲逃跑者则被剜去双目,砍去双腿。


    一连数日,酷吏都在祭台四周架起火炉,火炉之上固定起圆柱形的青铜刑架,监工们动辄便对奴隶施以炮烙之刑,尤其是其中的兖州奴隶。


    李书珩与李明月也曾被指派前来监督。


    望着双腿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奴隶,或掘土刨坑,或运送土渣,或拌匀木材,无论男女老少,皆衣不蔽体、浑身褴褛,众人面容痛苦,却不敢有哀戚之色,麻木着,佝偻着,似蝼蚁般在黄土之上前进,手臂粗的铁链将他们的双腿尸磨的而肉模糊。


    其中不乏年幼的孩童,铁链几乎与他们的双腿一般粗壮,但自小腿至脚腕,已清晰可见森森白骨。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肩负着与成年人一样重量的土筐,几乎跪爬着前行,所过之处,他们的血肉已将黄土染成一条血道,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印记。


    这样的血痕,祭祀台黄土之上已有千千万万条,层层叠叠,互相交织,被新的黄土覆盖,又被新的血肉踩出,直至祭台将成,黄土已不是黄土,已被染成一片殷红,分不清到底是泥土,还是血肉。


    望着脚下殷红的大地,每踏一步,都是触目惊心。


    十日之后,祭祀大典如期举行,楚云轩率王室宗亲,诸侯贵族,百官众人登上祭天台。


    祭天台下,五千奴隶已被沐浴洁净,穿上人祭专用的礼服,整齐划一跪于祭祀台四周,他们脸上毫无表情,任由巫师绕着他们念诵经文,挂上贝壳珍珠、青铜符文等饰物。


    楚云轩身着天子祭服,静默看着这一切,冠冕前长长的帷珠挡住了他的面容,李书珩与李明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吉时到——祭——天——”


    随着承文将军一声长啸,四周涌出百数身着素衣的巫师,手持长羽,头戴牛首,众人手舞足蹈,齐声唱颂起经文。沿着诵经声,数千奴隶训练有素地一个接一个走进祭坑,似是温顺的羔羊一般,竟无一人反抗迟缓。


    “行礼——”


    承文将军之声再次响起,顷刻之间,数千担黄土齐齐倾倒入深坑,底层两千余奴隶霎时便被掩埋。


    随即,四周护卫再次向深坑中投入瓦砾沙石,直到整个土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铜镜,直到再也看不见黄土之下挣扎的一双双手臂。


    杀戮还在继续,底层土坑是为“人奠基”,即将祭品活埋于地基之内,用作祭天台的奠基,意为将祭品献给土地之神,以交换土地肥沃,城邦固建。第二层则是将人牲分割,当作食物献给生灵之神,意欲乞求水源充足,生灵繁衍。


    第三层则献祭“圣物”,即身份尊贵之者或通灵之人,期盼将他们的灵魂献于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遂。


    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被置于最高层。


    诵经声越来越大,如魔音贯耳,响彻在祭台上空。


    只见一名少年赤裸着双脚,身着七彩羽衣,缓步迈上祭台最高处,少年张开双臂,随乐而舞,像一只七彩凤凰迎风飞扬。


    “天命西楚祈愿上天,国祚绵长!”


    少年歌喉似莺,清脆悠长,众巫师跟随其唱念道,一时间,四周山林皆响起鸟兽啼叫声,宛如一首宏大的乐曲。


    承文将军走上祭台,手捧一柄金色匕首。


    少年缓缓接过匕首,揭开手中的面纱,转身朝祭祀台上的楚云轩微微一拜。


    李明月脑中一声惊雷,望向李书珩,李明月满眼震惊,直直望着祭台上的少年。


    李书珩随即一个眼神,示意李明月不要轻举妄动。


    这人,怎么与苏先生有些相似?


    看来传言未必是假。


    “祭——”


    四周护卫刀剑同时挥向高珙与亲眷的尸体,祭天台上血光四溅。


    然后少年高举匕首,划过脖颈,旋转之间衣袂翩翩,宛若神鸟折翼坠落。


    “礼毕——”


    李明月只觉得空气之中尽是血腥味,与战场上的味道不同,这股味道直冲心门,顶的他胃浪翻涌,想要作呕。


    李书珩也是面色惨白,颈间青筋暴起,两手紧紧握住袖口,已握得指节泛白。


    二人看向楚云轩的背影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敌意。


    这场杀戮与警告,也太残酷了些。


    待日后他们也到了高珙那一步,倘若他们不幸兵败,他们固然不怕死,可冀州的百姓呢?


    他们何其无辜!


    所以,陛下今日的这场祭祀,既是祈求神明,也是对其他诸侯的警告。


    再走二心者,格杀勿论,株连整个州域。


    ……


    停停走走,又是一年春日,长安城百余里土地寸草不生,滴雨不降。


    眼看春耕将至,若今年这片土地无法耕种,仅仅依靠各诸侯国上贡,粮食还未运到长安,到了冬日时,城内的半数百姓便会挨饿受冻。


    楚云轩不解,自己已按照神明的意思,祭祀五千人牲,为何神明还是如此?神明到底有何不满?


    王公贵族对此也是忧心忡忡,各言其说,有的上书请示,定是神明对祭品不满意,需要更多的贡献。


    有的则认为是高珙亡魂作乱,阻拦神明赐福。还有的大臣则进言,应开凿水渠,在长安城周围开垦农田,种植粮食。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林宸建议,将大家邀请至西楚宗庙,请承文将军当着众人的面,再次乞卦问天,楚云轩应许。


    算好了良辰,吉时仪式开始,面对神明,众人屏息凝神,静观承文将军捧出一枚龟甲,占卜问神。


    只见承文将军将龟甲置于火焰之上,以烈焰灼烧,龟甲之上纹路深似西楚疆域,承文将军借此来卜问商朝国运。


    只见火焰越烧越烈,龟甲上渐渐浮现出裂纹,裂纹四处蜿蜒蔓延。


    承文将军凑近仔细观察,意欲读出裂纹所显示的卦象,只见纹路一只往西,刚刚到达冀州所在之地,忽而“砰!”一声巨响,整块龟甲竟炸裂成碎片!


    众人又惊又惧。


    然而下一刻,天空乌云密布,漫天狂风席卷,一道惊从天而降,生生将西楚宗庙的屋顶劈开,众人惶恐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谴!是天谴啊!”有人厉声哀嚎。


    楚云轩震惊,推开众人走向龟甲,他俯身拾起碎片,一把扯过承文将军问道:“何以至此?神明为何震怒如此于我西楚!”


    承文将军指着龟甲道:“阴魂不散,血流成河,神明不满!”


    楚云轩缓缓重复道:“神明……不满……?”


    他不禁抬头望向天,只见惊雷滚滚,电闪重重,但丝毫不见所谓的神明的样子。


    他扫视一周,望着那些列祖列宗的牌位,又扫视一圈惊惶失措的王公贵族们,沉呼一口气。


    “既然神明不满,那就再献人牲!”【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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