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启十年冬,叶落树枯,雪压满了枝头,放眼望去,红墙翠瓦全掩埋在一片白茫中。
掖庭宫听选院,十个身穿浅色夹棉袄裙的素雅身影藏在雪影里,口中呵出阵阵白雾,面上精致的妆容在昭示着,她们是过五关斩六将闯到最后的人。
女郎们站在院落中,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宣判,回廊里荡着尚宫局女官一句句考核评定结果。
今日是秀女们历经三个月培训,公布她们在仪容、举止、德行、宫务几个方面考核成绩的日子,也将直接关系着她们是否能留在宫中,以及赐封的份位。
那边气氛紧张,而姚喜知却在秀女坊中过得悠闲,闲散地在与其他侍女唠嗑打发时间。
作为宫女,姚喜知同样也有培训,只是与秀女的侧重点不同,也更早结束。
完成考核后的这些时日,她也不能陪着上官溱去听选院受训,便只在暂住的秀女坊东院来回转悠。
东院是供四品及以上官员家出身的秀女所住,条件比西院好上不少,但同样的,人也不多,除了上官溱,另外就只还住了两个秀女。
其中一家的一主一仆都是冷淡性子,不喜和人攀谈,姚喜知没事只能去找岳芸雁的婢女彩云说说话。
姚喜知嘟囔着:“也不知娘子们怎么还不归来,今天这时辰也耽搁得忒久了。”
彩云安抚道:“上官娘子如此明艳动人,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定然是能拿个好成绩的,喜知妹妹不必忧心。”
姚喜知腹诽,我们臻臻可巴不得拿不到好成绩,最好被赶出宫去才好呢。
但这话自是不能直说,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露出乖巧的笑意,眯眼笑道:“那便借阿姊吉言了。”
也恭维:“岳娘子聪慧伶俐,听说各项培训是样样拔尖,定然能拨得头筹。”
正说着闲话,冷清的坊间突然喧闹起来,姚喜知和其他侍女忙不迭地整理了衣裙,到坊门前迎接。
女郎们在一群随侍的簇拥下缓缓向秀女坊走来,上官溱和岳芸雁二人走在前头。
见快至坊门,领头的太监收住脚步站定,弯腰道贺:“恭贺各位娘子。正式的赐封诏书不日便发下,明日会有尚寝局和宫闱局的人来协助各位娘子移居寝宫,娘子们可以先准备准备。”
又行礼准备退下:“那咱家就先不打扰各位了。”
上官溱神色淡淡,点了点头,还是拿出银钱袋做了打赏,全了表面功夫:“劳烦林常侍操心了。”
岳芸雁也不甘落后地掏出赏银。
那宦官也不推辞,笑着收了两份赏钱,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离去。
尚还隔了好些距离,那宦官的站位又是侧对着姚喜知,让人闻得其声而看不清其人。
姚喜知只觉得听这声儿在宦官中显得怪特别的。
虽然是个太监,声音免不了有些细长,却不似其他阉人夹着嗓子般尖利刺耳,反倒轻声细语如涓涓细流,温润平和。
不过眼下显然没时间让她去花更多心思评判一个太监如何,见人走近,她急忙着迎了上去,“娘子,这是……”
就见上官溱垂着脸色,摇了摇头。
姚喜知懂了她的意思,也不免叹了口气。
扶着上官溱进了屋内,才询问具体情况,上官溱道:“明明我已经表现得很差了,不知为何成绩还是评了上上等,还封了个美人。”
“可是见着圣人了?”
“未曾,只是尚宫局的女官拟了成绩报给上头,然后定了品阶下来。”
如此,姚喜知也理不清其中关系了。但既然想不清,便不想了,又换了个话题:“我看那侍郎家的岳娘子也是走在前头?”
上官溱解释:“这一批秀女里,就我和她封了美人,其他都是才人、宝林,还有御女。”
“那这么说来,臻臻你能封得美人,也是格外恩宠了。今后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上官溱道:“只是要苦了你,跟着我一起呆待这深宫中。”
“臻臻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可是顶顶好的姐妹,哪儿有什么苦了谁的。”
姚喜知眼含笑意,牵过上官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别忘了这也是我自己选好的路。一路上能彼此互相作陪,这便是世间最幸运的事了。”
*
次日午后,上官溱封为美人的圣旨便赐了下来。
宫闱局的宫人领着路,两人随他一路来到仙居殿,是位于大明宫的西南角,虽然算不上多好的位置,但离皇帝住的蓬莱殿也不算远。
太监将人引到住所,道:“美人的东西,后面人一会儿便送过来。”
上官溱点点头:“有劳。”
姚喜知上前递了赏钱。
太监颠了颠荷包,才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似不经意道:“加上新进宫的,仙居殿目前住着五位主子,住在主殿的是卢美人,是十三公主的生母,另外还有祝美人和赵美人,都是宫中的老人了。殿中掌事的是车兰瑛车姑姑,估计这会儿正忙呢,后面有什么事儿啊,找她就行。”
上官溱颔首,姚喜知忙接过话道谢:“多谢小使提点。”
送走了引路宫人,二人走进仙居殿,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宫女,看着装应当就是那太监口中的掌事姑姑了。
果然,那人行至上官溱面前,屈膝行了一礼,道:“仙居殿掌事宫女车兰瑛,见过上官美人。”
是日后长久打交道的人,上官溱才应付了个笑容:“车姑姑不必多礼,今后还要多劳烦姑姑照拂。”
跟着车掌事从正门穿过院子,走到一个侧殿,上面挂着牌匾,写的是霁雨阁。
“屋子已经提前吩咐人打扫过了,上官美人先歇着,待会儿岳美人到了,会把院中所有人叫齐,一起来见过主子,顺便美人也见见殿中的另外几位。”
车掌事交代完便先一步离开。
上官溱终于松一口气,寻了屋中的桌椅,大喇喇坐下,自行倒了杯水,刚喝进嘴又吐出来,抱怨:“这水都是凉的。”
姚喜知上前接过茶盏:“我去重新上一份茶水来。”
上官溱拉着她的手腕:“也不急,先看看这新住处。”
说完,起身在屋中兜着圈打量。
越看上官溱眉头皱得越深。
“本以为离了那秀女坊条件能好起来,结果这屋子还是又小又陈旧,还要和四个主子共挤一个院子。”
“尤其还有那岳芸雁。”
这也是上官溱心情不大痛快的原因,她在掖庭宫那几个月,就和岳芸雁挺不对付。
或者应当说是岳芸雁和她不对付。
也不知怎么地,岳芸雁总爱拿话刺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总归听多了烦。
上官溱又“哦”了一声,纠正自己的话:“不对,卢美人有个小公主,该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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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主子了,听说是个两三岁的小孩儿,正是聒噪的时候。”
姚喜知连忙截住她的话:“臻臻你少说两句,人家好歹也是个公主,可编排不得!”
“你怎么也学上我阿耶了,我心里有数的,这里又没外人在。”上官溱撅起嘴,却还是听言止住了话头。
屋内刚静下来,门口便来了人,是车掌事。
上官溱唤了进,车掌事道:“美人,宫女和太监们都在院中候着了。”
“我一会儿就来。”
姚喜知帮上官溱理了下仪容,随着上官溱去到院中。
人皆已到齐,岳芸雁皮笑肉不笑地讽了一句:“上官美人可真是姗姗来迟呀。”
上官溱也不搭理她,只朝着站居主位的卢美人点头问好:“卢美人安。”又依次问候了祝美人和赵美人。
见人已来齐,车掌事笑着介绍了院中的情况,又为两位新人各分了一个侍女来。
一个宫女碎步行至上官溱身前,身穿浅绿短襦和艾青长裙,中人之姿,但眼睛瞧着还算有些机灵劲儿。
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道:“奴婢翠樨,见过上官美人。”
“除了这两位是安排给美人们贴身侍候的侍女,院中还有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统一负责仙居殿中洒扫浣洗等杂事。”车掌事又继续介绍。
宫女太监们让新主子认了脸,几个主位稀稀散散地说了些场面话,终于是散场。
待把一应杂物整理好,已经到了晚上,上官溱歇下,下人们也各自回了房。
姚喜知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和翠樨打探着宫中的消息:“翠樨阿姊可是已经在宫中待了许久了?”
翠樨已经年有十八,比姚喜知大上两岁。
“你直呼我翠樨就行。”知姚喜知与上官溱关系亲近,翠樨态度也分外热络。
“我十二岁便进宫来了,在宫里做了多年粗使丫鬟,姑姑可怜我,这才把我调来服侍美人。”
“那我便不与翠樨客套了。”
姚喜知笑得乖巧,又问道:“我和美人初来乍到的,对宫中很多情况还不了解,还要劳烦翠樨多多提点。”
此前姚喜知被憋在掖庭宫不得四处走动,教习也只是提些表面的功夫,对于宫中除了圣上,一些其他实际可以做得主的主子还处于两眼一摸黑的状态。
看着姚喜知求教的眼,翠樨莞尔,与她讲起宫中的大致情况:“宫中现在最得宠的当是冯贵妃,是圣人践祚不久时选秀进来的,一进宫便圣宠不断,贵妃娘子脾性不太好,要多注意避着点她。宫里还有个不好惹的娘子是崔淑妃,虽然圣人少有去她宫中,但她是望族家的女儿……”
听完了妃子,姚喜知又问:“那宦官呢?我在宫外时便听说,宫里的宦官似乎是格外得势?”
翠樨眼神闪了一下,小声道:“咱们心里知道便好,如今宫内两位大太监高正德和全起元可是外朝的官员见了也得敬几分。不过我们平日里倒是碰不上他们,一般最多也就与下面的内常侍和内给事打打交道了。”
继续解释:“内给事负责管理宫中的物资调配和日常用度,而如果圣人有什么旨意和吩咐,一般是内常侍来传达。”
内常侍?
姚喜知脑海中突然闪过某个身影,当时好像听上官溱叫他,林常侍?
点了点头,心中的话不自觉问出了口:“宫中可是有一位姓林的内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