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竹马居然成了太监》
1. 入宫
太启十年夏,皇帝下令采选,诏令下至各州县,命登记适龄女子,挑其德、行、貌俱佳者入京。
宋州刺史府中。
一个身着绯色袍,腰佩银鱼袋,三十岁上下却粉面无须的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理了理自己衣袍,面色不虞地从口中吐出尖锐的音调:“上官刺史,那本监话就带到这儿了,接下来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吧。”
“本州自是省得。”一旁,少监方同海口中的刺史上官钺一同起身,不卑不亢应了话。
又抬手指路:“少监请便。”
目送一干随侍簇拥着方同海离了府,上官钺疾步走回院中。
看着迎上来询问情况的夫人宗明芳,上官钺重重长叹一声,语气愤然:“出大事了!”
*
“喜儿,等我过几年,长大考取功名了,我就来虞城找你!”
说话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小郎君,该是寻常孩童最调皮捣蛋的年岁,他却一派稳重的气质,言行举止间已然可见几分翩翩君子的雏形。
他着一身素衣,声音温和,手正轻抚着一个女童的脑袋,却看不清脸庞,五官模糊成了一片。
女童比他小上个几岁,梳着个双丫髻,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子,伸出的抓住男孩儿的手也是圆滚滚的,像个画中的福娃一般。
明明是喜庆的模样,此时小脸却皱成一团,嘴角向下耷拉,眼睫上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双手拽住小郎君的衣角,稚嫩的声音哽咽着:“你千万不要把我忘了。”
“一定不会的!等我到伯父家安定下来,我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多给你写信的!我们拉钩!”女孩儿伸出小拇指。
男孩儿被逗笑,依她的话,伸出手,与女孩儿的手指相勾。
突然间,天空变得通红一片,女孩儿还以为是有什么神仙降临的异象,惊讶转身向四周看去——
却见原来是身后的宅院起了火,熊熊大火染红了半边天。
小小的脑袋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懵在原地,“哇”一下大哭起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想要寻找耶娘在何处。
但往日人来人往的院落中此时却空无一人,眼中只能映出灼灭一切火光。
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声在院落中回荡。
见寻不到亲人,女孩儿又急忙回头看——还好自己的欢见阿兄还在原地等着她。
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但她知道欢见阿兄肯定不会嫌弃自己,只会温柔地给自己擦净泪水。
跌跌撞撞往回跑,眼看就要冲进男孩儿怀里,男孩儿却突然伸手将她抵开。
没站稳地后退一小步,满脸困惑问道:“阿兄?”
男孩儿不说话,默默地转身离开。
她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却什么也抓不住。
“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
“不要丢下我,不要,欢见阿兄……”
“喜知,醒醒,醒醒!”
靠在椅子上睡着的少女眉头紧皱,额头沁出汗水,嘴中念着什么囫囵话。上官溱抓住姚喜知的肩膀摇了摇,轻唤:“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快醒醒。”
……是谁在叫她?
梦魇中的姚喜知迷蒙地睁开眼,惊醒坐起,大口喘气,眼前似乎还燃着燎原火海。
怔忡片刻,看到眼前的上官溱,才反应过来,刚才一切是在梦中。
突然手背上有什么冰冰凉凉触感。
姚喜知抬手到眼前,原来不知何时眼泪涌出,已经沿着脸颊顺流而下,滴到了手背上。
上官溱拉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问:“你可是梦见你那竹马了?听你一直在含糊唤着什么,好像是在叫‘欢见阿兄’?”
姚喜知擦擦眼泪,情绪倒是很快平复了下来,缓了缓神,迟疑道:“是梦见他了……说来,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过他,也没有梦见过小时候的事了。”
甚至那段岁月已经久远到,她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也不知怎么就这午间小憩一会儿,突然做了这样一个梦,真是奇怪。”
上官溱随口道:“说不定是上天在预示你,很快就要和他重逢了。”
听上官溱这么说,刚才还淌着泪的猫儿圆眼弯起,轻易便被哄好了心情,笑道:“若真是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
上官溱捏捏她的脸,说:“好了,别惦记着你那欢见阿兄了。阿耶说有重要事要与我们说,唤我们去正厅呢。”
“什么事呀?”
*
上官钺与宗明芳遣了下人,屋中仅留下了上官溱与姚喜知。
“你说那皇帝指定要我入宫?”上官溱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
“我也想不明白……”上官钺话中也尽是不解。
“如今圣上自践祚以来,仅有刚登基那一年广开后宫,进行了选秀,此后便独宠冯贵妃一人,偶有新人入宫,也多是望族家的贵女直接赐封。而若为政事,我们上官家从来不参与党争,只在宋州偏安一隅,怎会突然指着我们来了?”
“圣上久未纳新人,我与你阿耶此前都未想到要避选秀一事,只道多留你在家中两年也无妨,如今竟然……”宗明芳语未尽,先叹气。
上官溱乃家中幼女,又生得明艳伶俐,自幼便被娇惯着,如何能受得了皇城那深宫大院?
上官钺沉声道:“若是寻常选秀也就罢了,你阿耶我身为刺史,报你身体有恙,或是寻个其他由头,也总能把你留下来,只是那方同海传来口谕,说是圣上特意指了要你入宫……”
声音越说越哑,忍不住猛地攥拳砸向桌面,还是难以发泄心中的愤恨。
上官溱无措地张张嘴。
想说,她不去,她不要进宫。
但见俱是神色戚戚的耶娘,上官溱只能咬着牙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傲然昂首,装作不在意道:“进宫就进宫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
手却悄悄攥紧了侍立在身旁的姚喜知的掌心,小臂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渴求能从挚友身上汲取一丁点力量。
姚喜知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心中酸楚。
上官溱说得云淡风轻,但事情哪是这么轻巧。
如今圣上年过不惑,比老爷年纪还大上几岁,宫中几个主位都入宫多年,积攒势力已久,新入宫的妃嫔难以分羹。
加之上官溱性子耿直又冒进,哪里适合在深宫中讨日子?
而姚喜知能想到,做父母的又会怎么不了解。
宗明芳沉默良久,声音沙哑道:“但如此,此后怕是要苦了我儿了……”说着,眼角泛出泪光。
上官溱眨眨眼把泪水逼回去,挤出一抹笑,故作欢快道:“不苦的,那可是天家,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呢!况且凭你女儿这般好颜色,进了宫说不定还能混个宠妃当当。”
说话的同时,一边伸手将耳边碎发理至耳后,得意地笑笑,一如往日显摆自己姣好的面容时的模样。
“说来阿兄还在京中任职,到时候我就去给那圣人吹吹枕边风,也好照拂照拂阿兄。”
上官钺呵斥:“不得胡言!”
宗明芳瞪了上官钺一眼:“就在自己家中,臻臻说几句话怎么了,你个老古板的!”
又看向上官溱,虽是娇纵女儿,但还是言辞切切劝说:“只是,随口说说便够了,你莫要这般行事。你阿兄自己的差事自己努力,那芝麻大小的官,帮衬不了你已是他的过错,哪里还有说要反过来靠你这个做妹妹的。”
“耶娘不求你能在宫中夺得盛宠,越是身居高位,盯着你想把你往下拉的人就越多,我们只求你能平安!”
上官溱眼神闪了闪,点点头。
上官钺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也不知圣人到底是何心思,如今情形不明,待日后你进了宫,需得谨小慎微,莫要为着争宠胡乱站队,拉帮结派的。”
顿了顿,特地强调:“尤其是那阉人!”
宗明芳忧心忡忡,问道:“可是昨日方同海来,除了带话,还与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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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钺看了一眼上官溱与姚喜知,欲言又止,还是不愿意在小辈面前说太多。
只叮嘱:“如今朝中阉党横行,都是挟势弄权之辈,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之臻臻你安分守己些,离那些阉人远点儿。”
上官溱正不明所以,但上官钺不欲多谈,转了话题,又接连着嘱咐了不少要注意的。
话尽,宗明芳寻了个理由把上官溱打发走了,只单独留下姚喜知在屋中。
等上官溱背影消失不见,宗明芳才看向姚喜知,话音温婉:“你可知我们为何留你下来?”
姚喜知心中早有计较,答:“想来老爷和夫人是想让我陪娘子一同入宫罢?”
见姚喜知明其意,宗明芳点点头,便直接坦明了想法:“你自幼伴臻臻多年,臻臻的性子和喜好你最是清楚,且你性子不骄不躁,正好与臻臻那急性子互补。”
“臻臻这些年被我们惯坏了,在家是无法无天的。可是宫中不比宋州,我们鞭长莫及,护不了她。除了我俩,她也就愿意听你几句劝,只能拜托你,多看顾着她,别在宫里闯出什么危及性命的祸端来。”
上官溱能被圣上钦点,上官钺也是个从三品官,入宫后份位应该不会太低。一般新入宫的秀女,若是能封到才人及以上,就可以带一个贴身婢女进宫。
而这个跟随她入宫的人选,则是他们夫妻二人商讨后的结果。
虽然姚喜知性子纯粹了些,但与上官溱感情匪浅,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上官溱听进去劝的人。
也正是她心如赤子,在那识面不识心的皇宫中,他们做父母的必须让这样一个能完全信得住、绝不会背主另投之人跟在臻臻身边照顾她。
姚喜知自是应下:“我与娘子情同姐妹,娘子于我有大恩,我亦铭感五内……”
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传来的一道声打断:“好呀,我就说你们把我支出去单独留下喜知是作甚!你们也知那宫中危险,你们还送她羊入虎口!”
是折而复返的上官溱。
上官溱看向姚喜知,走近,不满地伸指戳戳她的肩:“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就你这傻乎乎的丫头,那皇宫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说完又转头向耶娘:“虽说喜知名义上是我婢女,但是我从来都把她当姐妹的,她是什么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你们还真把她当下人了!”
姚喜知却接话:“正是我是这般情况,我才要随你入宫。”
上官溱望向她。
姚喜知道:“当年我阿耶被卷入大案,我也因此受连坐被贬为贱籍,充为官奴,虽得你们家好心收留,却依然非圣人大赦天下不能重获良籍。”
“但若是我入了宫,能当上女官,或者做出什么有贡献的成绩来,便可以申请拜托贱籍。”
“可,你不是一直还心心念念着你幼时那定有婚约的竹马,盼着有与他重逢之日吗?”
听到上官溱提及心底的故人,姚喜知心头一颤,就听旁边的上官钺道:“宫女年满二十五方能申请放归出宫,喜知也不是就必须在宫中待一辈子。”
姚喜知浅笑点头,只是眼底含了几分苦涩,又很快被她隐去。
“正是如此。莫说我已与欢见阿兄失散多年,无处寻得他的音讯,就是如今我为贱籍,日后只能与贱籍通婚,子孙世代为奴,我也难与他再有缘分。
“待我获了良籍后被放出宫,说不定还能与他再续前缘。”
上官钺心中叹气,话是这般说得好听,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宫女放归虽制度如此,但向来难以实现,从宫中获得良籍也绝非易事。
更别说二十五岁放出来的老姑娘,要嫁得良人,谈何容易?
上官溱嘴唇动了动,就算姚喜知说得好像都是为自己谋划,但她心中是亮如明镜的。
对上姚喜知澄亮的眼,上官溱沉默许久,还是没再反驳,只眼眶泛红地拥住姚喜知,余下两个老人在一旁暗自垂泪。
良久,上官溱才问道:“还不知何日启程入京?”
上官钺答:“就在半月后。”
2. 赐封
太启十年冬,叶落树枯,雪压满了枝头,放眼望去,红墙翠瓦全掩埋在一片白茫中。
掖庭宫听选院,十个身穿浅色夹棉袄裙的素雅身影藏在雪影里,口中呵出阵阵白雾,面上精致的妆容在昭示着,她们是过五关斩六将闯到最后的人。
女郎们站在院落中,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宣判,回廊里荡着尚宫局女官一句句考核评定结果。
今日是秀女们历经三个月培训,公布她们在仪容、举止、德行、宫务几个方面考核成绩的日子,也将直接关系着她们是否能留在宫中,以及赐封的份位。
那边气氛紧张,而姚喜知却在秀女坊中过得悠闲,闲散地在与其他侍女唠嗑打发时间。
作为宫女,姚喜知同样也有培训,只是与秀女的侧重点不同,也更早结束。
完成考核后的这些时日,她也不能陪着上官溱去听选院受训,便只在暂住的秀女坊东院来回转悠。
东院是供四品及以上官员家出身的秀女所住,条件比西院好上不少,但同样的,人也不多,除了上官溱,另外就只还住了两个秀女。
其中一家的一主一仆都是冷淡性子,不喜和人攀谈,姚喜知没事只能去找岳芸雁的婢女彩云说说话。
姚喜知嘟囔着:“也不知娘子们怎么还不归来,今天这时辰也耽搁得忒久了。”
彩云安抚道:“上官娘子如此明艳动人,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定然是能拿个好成绩的,喜知妹妹不必忧心。”
姚喜知腹诽,我们臻臻可巴不得拿不到好成绩,最好被赶出宫去才好呢。
但这话自是不能直说,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露出乖巧的笑意,眯眼笑道:“那便借阿姊吉言了。”
也恭维:“岳娘子聪慧伶俐,听说各项培训是样样拔尖,定然能拨得头筹。”
正说着闲话,冷清的坊间突然喧闹起来,姚喜知和其他侍女忙不迭地整理了衣裙,到坊门前迎接。
女郎们在一群随侍的簇拥下缓缓向秀女坊走来,上官溱和岳芸雁二人走在前头。
见快至坊门,领头的太监收住脚步站定,弯腰道贺:“恭贺各位娘子。正式的赐封诏书不日便发下,明日会有尚寝局和宫闱局的人来协助各位娘子移居寝宫,娘子们可以先准备准备。”
又行礼准备退下:“那咱家就先不打扰各位了。”
上官溱神色淡淡,点了点头,还是拿出银钱袋做了打赏,全了表面功夫:“劳烦林常侍操心了。”
岳芸雁也不甘落后地掏出赏银。
那宦官也不推辞,笑着收了两份赏钱,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离去。
尚还隔了好些距离,那宦官的站位又是侧对着姚喜知,让人闻得其声而看不清其人。
姚喜知只觉得听这声儿在宦官中显得怪特别的。
虽然是个太监,声音免不了有些细长,却不似其他阉人夹着嗓子般尖利刺耳,反倒轻声细语如涓涓细流,温润平和。
不过眼下显然没时间让她去花更多心思评判一个太监如何,见人走近,她急忙着迎了上去,“娘子,这是……”
就见上官溱垂着脸色,摇了摇头。
姚喜知懂了她的意思,也不免叹了口气。
扶着上官溱进了屋内,才询问具体情况,上官溱道:“明明我已经表现得很差了,不知为何成绩还是评了上上等,还封了个美人。”
“可是见着圣人了?”
“未曾,只是尚宫局的女官拟了成绩报给上头,然后定了品阶下来。”
如此,姚喜知也理不清其中关系了。但既然想不清,便不想了,又换了个话题:“我看那侍郎家的岳娘子也是走在前头?”
上官溱解释:“这一批秀女里,就我和她封了美人,其他都是才人、宝林,还有御女。”
“那这么说来,臻臻你能封得美人,也是格外恩宠了。今后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上官溱道:“只是要苦了你,跟着我一起呆待这深宫中。”
“臻臻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可是顶顶好的姐妹,哪儿有什么苦了谁的。”
姚喜知眼含笑意,牵过上官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别忘了这也是我自己选好的路。一路上能彼此互相作陪,这便是世间最幸运的事了。”
*
次日午后,上官溱封为美人的圣旨便赐了下来。
宫闱局的宫人领着路,两人随他一路来到仙居殿,是位于大明宫的西南角,虽然算不上多好的位置,但离皇帝住的蓬莱殿也不算远。
太监将人引到住所,道:“美人的东西,后面人一会儿便送过来。”
上官溱点点头:“有劳。”
姚喜知上前递了赏钱。
太监颠了颠荷包,才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似不经意道:“加上新进宫的,仙居殿目前住着五位主子,住在主殿的是卢美人,是十三公主的生母,另外还有祝美人和赵美人,都是宫中的老人了。殿中掌事的是车兰瑛车姑姑,估计这会儿正忙呢,后面有什么事儿啊,找她就行。”
上官溱颔首,姚喜知忙接过话道谢:“多谢小使提点。”
送走了引路宫人,二人走进仙居殿,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宫女,看着装应当就是那太监口中的掌事姑姑了。
果然,那人行至上官溱面前,屈膝行了一礼,道:“仙居殿掌事宫女车兰瑛,见过上官美人。”
是日后长久打交道的人,上官溱才应付了个笑容:“车姑姑不必多礼,今后还要多劳烦姑姑照拂。”
跟着车掌事从正门穿过院子,走到一个侧殿,上面挂着牌匾,写的是霁雨阁。
“屋子已经提前吩咐人打扫过了,上官美人先歇着,待会儿岳美人到了,会把院中所有人叫齐,一起来见过主子,顺便美人也见见殿中的另外几位。”
车掌事交代完便先一步离开。
上官溱终于松一口气,寻了屋中的桌椅,大喇喇坐下,自行倒了杯水,刚喝进嘴又吐出来,抱怨:“这水都是凉的。”
姚喜知上前接过茶盏:“我去重新上一份茶水来。”
上官溱拉着她的手腕:“也不急,先看看这新住处。”
说完,起身在屋中兜着圈打量。
越看上官溱眉头皱得越深。
“本以为离了那秀女坊条件能好起来,结果这屋子还是又小又陈旧,还要和四个主子共挤一个院子。”
“尤其还有那岳芸雁。”
这也是上官溱心情不大痛快的原因,她在掖庭宫那几个月,就和岳芸雁挺不对付。
或者应当说是岳芸雁和她不对付。
也不知怎么地,岳芸雁总爱拿话刺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总归听多了烦。
上官溱又“哦”了一声,纠正自己的话:“不对,卢美人有个小公主,该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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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主子了,听说是个两三岁的小孩儿,正是聒噪的时候。”
姚喜知连忙截住她的话:“臻臻你少说两句,人家好歹也是个公主,可编排不得!”
“你怎么也学上我阿耶了,我心里有数的,这里又没外人在。”上官溱撅起嘴,却还是听言止住了话头。
屋内刚静下来,门口便来了人,是车掌事。
上官溱唤了进,车掌事道:“美人,宫女和太监们都在院中候着了。”
“我一会儿就来。”
姚喜知帮上官溱理了下仪容,随着上官溱去到院中。
人皆已到齐,岳芸雁皮笑肉不笑地讽了一句:“上官美人可真是姗姗来迟呀。”
上官溱也不搭理她,只朝着站居主位的卢美人点头问好:“卢美人安。”又依次问候了祝美人和赵美人。
见人已来齐,车掌事笑着介绍了院中的情况,又为两位新人各分了一个侍女来。
一个宫女碎步行至上官溱身前,身穿浅绿短襦和艾青长裙,中人之姿,但眼睛瞧着还算有些机灵劲儿。
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道:“奴婢翠樨,见过上官美人。”
“除了这两位是安排给美人们贴身侍候的侍女,院中还有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统一负责仙居殿中洒扫浣洗等杂事。”车掌事又继续介绍。
宫女太监们让新主子认了脸,几个主位稀稀散散地说了些场面话,终于是散场。
待把一应杂物整理好,已经到了晚上,上官溱歇下,下人们也各自回了房。
姚喜知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和翠樨打探着宫中的消息:“翠樨阿姊可是已经在宫中待了许久了?”
翠樨已经年有十八,比姚喜知大上两岁。
“你直呼我翠樨就行。”知姚喜知与上官溱关系亲近,翠樨态度也分外热络。
“我十二岁便进宫来了,在宫里做了多年粗使丫鬟,姑姑可怜我,这才把我调来服侍美人。”
“那我便不与翠樨客套了。”
姚喜知笑得乖巧,又问道:“我和美人初来乍到的,对宫中很多情况还不了解,还要劳烦翠樨多多提点。”
此前姚喜知被憋在掖庭宫不得四处走动,教习也只是提些表面的功夫,对于宫中除了圣上,一些其他实际可以做得主的主子还处于两眼一摸黑的状态。
看着姚喜知求教的眼,翠樨莞尔,与她讲起宫中的大致情况:“宫中现在最得宠的当是冯贵妃,是圣人践祚不久时选秀进来的,一进宫便圣宠不断,贵妃娘子脾性不太好,要多注意避着点她。宫里还有个不好惹的娘子是崔淑妃,虽然圣人少有去她宫中,但她是望族家的女儿……”
听完了妃子,姚喜知又问:“那宦官呢?我在宫外时便听说,宫里的宦官似乎是格外得势?”
翠樨眼神闪了一下,小声道:“咱们心里知道便好,如今宫内两位大太监高正德和全起元可是外朝的官员见了也得敬几分。不过我们平日里倒是碰不上他们,一般最多也就与下面的内常侍和内给事打打交道了。”
继续解释:“内给事负责管理宫中的物资调配和日常用度,而如果圣人有什么旨意和吩咐,一般是内常侍来传达。”
内常侍?
姚喜知脑海中突然闪过某个身影,当时好像听上官溱叫他,林常侍?
点了点头,心中的话不自觉问出了口:“宫中可是有一位姓林的内常侍?”
3. 赐香
“你说的是林欢林内常侍吧?他可是林富春少监的义子。”
“听林富春和全内侍走得颇近,连带着他这个义子也算是得用的中官了。但他人还算温温和和的,一点都没有那些得势的太监高高在上的小人嘴脸。”
姚喜知愣住。
翠樨说了一大段,但她的注意力却全在名字上。
林……欢?
这个名字,和她梦中的故人,太像了。
昨日在秀女坊门前看到的那个身影又在姚喜知眼前闪过,让她有瞬间的出神。
随即又失笑。
自己真是糊涂了,“林”和“欢”这两个字都还算得常见姓名,且不论名字尚有一字之差,两人光是身份也是天差地别,怕是自己太过思人心切,居然这也能联想到一起。
欢见阿兄自幼便勤奋好学,是县里有名的小神童,如今应是已经成为学富五车的才子,正在努力考取功名呢。
宫里的一个太监,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只是,不知他如今娶妻没有,可还记得与自己的约定……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荷包,指尖感受到里面玉佩的轮廓,才让她安心了些——
家破人亡后,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焚烧干净,这是最后的能见证她的过去,也是证明她和林欢见关系的东西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翠樨已经连唤了好几声她的名字:“你怎么了?可是你认得那位林常侍?”
“当然不认得。”
姚喜知笑着解释:“只是突然想到明日还要随美人去见皇后殿下,一下子有些紧张,就出了神。”
“这样啊……”翠樨眼睫垂下,又笑道:“那确实是大事儿,你还是早些歇息,明儿个才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呢。”
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便歇下,但不知是新换了住处不太习惯,还是心里有事儿,姚喜知久久未能入眠。
于是第二日一早,上官溱梳妆时看到的姚喜知便是哈欠连连的模样。
“喜知你要不先去再睡一会儿,这儿有翠樨帮我就行。等临出门了我再唤你。”
姚喜知脸上有几分纠结,见翠樨看过来,想了想还是回绝:“倒也不是很困,别人都忙着,就我一个人贪睡补眠怎么说得过去?”
又继续手上动作不停,帮上官溱挽上发髻。
*
青绿彩画梁枋下,八个新选宫妃两列成队,以品级最高的上官溱和岳芸雁为列首,双手交叠于胸前,垂首低眉,神态恭顺,跟随尚仪局女官的引导步入立政殿前殿。
屋内,孔雀纹屏风林立两侧,首端各设一凤首香几焚以沉香,屏风前是紫檀木软座,四妃分坐两端,九嫔及以下的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皆跪坐于素色方褥上。
正堂上座的为凤纹宝座,皇后身着深青色十二钿钗礼衣端坐其上,另有宫女、女史侍立两侧。
姚喜知埋着头,虽然对皇后的宫殿有万分好奇,但像她这样的小宫女若是被人发现眼睛乱瞟,怕是得挨板子,也只敢看脚下,待后妃进宫后,两列侍女再队列而进。
步入立政殿,即使是低着头,各处金灿奢靡的装饰也能不断闯进她的余光中,让她止不住在心里惊叹。
再往前行几步,便看到先一步入内的新妃们已经伏地而跪。
上官溱在队列的领头处,姚喜知瞧不见她,只依着之前在掖庭宫的培训走到殿内两侧妃子身后的位置,与她们的侍女并排着,等待上官溱被皇后赐座。
所有人都站定,跪地的新妃开始了对皇后的拜礼,从姚喜知的位置,勉强能看到她们行的三拜九叩的动作。
礼毕,便听得皇后道:“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应:“谢皇后。”
不得直视天颜,但光听声音,一个端庄又温柔的形象已经在姚喜知脑海中勾勒起来。
不是她想象那般极具皇家雷霆之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柔柔和和的,但却不柔弱,而是能纳百川的雍容大气。
姚喜知还在脑海中描绘,新妃们已经介绍完自己,皇后又说了几句“要贤良恭顺”、“齐心为圣人分忧”等场面话,然后给还未入座的妃子赐了座——当然,这种低级妃嫔的赐座也不是真的坐,而是跪坐于地。
上官溱行至她身前的素垫,两人一个眼神交错,看到她眼中的无奈,姚喜知便懂了她对这种场面的不喜,但规矩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众人在素垫上跪坐好后,皇后身旁的女官开始对宫中的妃嫔做介绍。
见大家注意力都在上座的几个身上,姚喜知也悄悄将视线挪过去。
自己和上官溱是位于宫殿的左侧方,这一列最前头坐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冯贵妃,昨日已经听翠樨提起过。
紧坐其后的是秦德妃,但自己站于后侧,看不清她容貌。
对面两个座上的依次是崔淑妃和龚贤妃。
崔淑妃是四妃中最年轻的一位,长相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模样,若是在宫外也算个美人,但在这三千粉黛的后宫,就显得有些淡然失色了。
或许是因出身望族难免心高气傲,来宫中却多受皇帝冷待,脸上还显出几分郁郁不欢,更减了几分颜色。
龚贤妃是皇上早年尚在东宫时的良娣,听说是比皇后还先入府,眼角已经明显可以看到些岁月的痕迹。想来是年纪大了淡了夺艳争宠的心思,衣服首饰都配得朴素,不过对这种膝下儿女双全的高位嫔妃,这也不能说是不好的选择。
往后的是九嫔,说是九嫔,实际也只封了四人,再往下,便是世妇这些中级和低级妃嫔,容貌胜过一般人,但皆算不得多绝色的。
宫中无新人可争艳,也难怪冯贵妃能够十年盛宠不衰。
上官溱为世妇中的美人,在其中明显是出类拔萃的一等一美貌。
姚喜知默默在心中对比着。
果然我们臻臻就是最好的。
女官介绍完四妃,剩下的便只打个照面,由妃嫔自己下去熟识,也不再多说,就剩皇后和四妃在聊聊日常。
姚喜知对宫中情况还不熟,最开始还竖起耳朵听几句,到后面发现根本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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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就偷懒直接把脑袋放空了。
昨儿个本就没有睡好,殿中燃的沉香又有安神助眠之效,再加上炭火盆把室内熏得暖洋洋的,让姚喜知越发昏昏欲睡。只是在这般场合,只能掐着自己的手,不要把眼睛给真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皇后的一句“退下吧”。
终于结束了!
姚喜知将手伸向上官溱,准备扶她起来。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反倒让困意失守,一个不防就嘴巴大张开,这么大喇喇打了个哈欠,直到眼角沁出泪花,才突然惊觉,连忙把手收回捂住自己的嘴,目光快速左右巡睃——
没人看到她的殿前失仪吧?
好在嫔妃们都在准备离场,或是正在搀扶下起身,或是整理衣裙,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宫女如何。
姚喜知刚松一口气,就听主座上的皇后开了口:“只道上官美人有闭月羞花之貌,竟是身边的婢女也长得如此乖巧可人。”语气还算得上和善。
姚喜知吓了一跳,忙看向旁边的上官溱,上官溱亦同样满脸诧异,与姚喜知交换一个茫然的眼神。
周围的人都被吸引过来,把视线落到这一对主仆身上。
姚喜知抿抿唇,压下心头的紧张,上前一步低身行礼道:“奴婢姚喜知,见过皇后殿下。多谢殿下夸赞,奴婢不敢与明月争辉。”
“是个伶俐的,名字听着也讨喜。”皇后话带笑意,“本宫最近总是睡得不安宁,就在这殿中燃了这沉香,看你倒是也挺受用的。”
“本宫瞧这丫头面善,待会儿去库房寻盒沉香,也给上官美人送过去吧。”这一句是对身边的掌事姑姑玉蓉说的。
这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姚喜知觉得奇怪,旁边的上官溱伸手拍了下她,连忙反应过来,跟着上官溱一起致谢:“谢殿下赏赐。”
两人一路提心吊胆的,好在直到出立政殿,皇后也没再说什么,仿佛刚才就真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指,没什么别的用意。
这时姚喜知才有心思回想刚刚看到的皇后那一眼。
四十多岁的年纪,应该是与圣人年岁相仿,云鬓间缀满金银翠饰,织金泥银的华服尽显皇家威严,面容却是慈眉善目——其实皇后保养得好,慈眉善目这种词放到她身上,总感觉把她形容得老了。
但姚喜知却觉得,她身上就是有这种和蔼可亲的气质。
“你说她是个什么意思呀?”上官溱还在想刚才的事。
姚喜知挠挠耳边,思索片刻,一脸认真地回答:“可能是真觉得我长得可爱吧。”
上官溱忍不住噗嗤一笑,惹得姚喜知小声嘟囔:“难道我不可爱吗?”
“好好好,我们喜知最可爱了,怎么这么软乎乎乖乖巧巧的啊!”说着一边还伸手捏了捏姚喜知的脸。
“这还在外面呢,你可注意着些举止。”姚喜知佯作不满。
上官溱抿嘴藏住笑意,放下手。
正要携伴回去,远处却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亲昵互动着的二人,喊道:“站住!”
4. 找茬
没唤名,也不知是在叫谁,但人就是爱凑热闹。
两人好奇地回过头张望,却见淑妃崔雪枝居然正大步朝她们走来。
二人连忙行礼:“崔淑妃安。”
行至二人跟前,打量了下上官溱,又看向姚喜知,眉梢轻挑,嘴角勾出不怀好意的笑。
面前的宫女梳着双丫髻,虽是埋着头只能见着个后脑,但饱满的头型似乎也显出几分憨态可掬。
低头拨弄下自己的刚修剪圆润的指甲,崔雪枝面露几分可惜,不紧不慢问道:“你叫姚喜知是吧?”
姚喜知身子一抖,竟是朝自己来的。
小心翼翼地回答:“回淑妃娘子,奴婢是叫这名。”
话刚说完,便只闻得“啪——”的一声。
姚喜知偏着头,耳中嗡鸣作响,脸上是火辣辣的疼。瞬间红肿浮现出的掌痕,昭示这一掌是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自己这是挨了一耳光?
平白无故的?
旁边本弯腰屈膝的上官溱倏地起身挡在姚喜知面前:“不知淑妃是何故要打我侍女!”
怒目圆睁,指尖掐进掌心,竭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怒气。
崔雪枝也不给她正眼,只用余光轻飘飘地瞟了上官溱一下。
本抬头想拿个下巴俯视她,却发现上官溱竟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这么个姿态反倒像是她在仰视对方。
崔雪枝立马收回下颌,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拉开距离,只有脸上寒意更盛了几分。
“也不知是什么没家教的主子带了这样没规矩的婢子!喜知?什么档次的人也配跟我撞名,都不知道避讳吗?”
崔淑妃,名崔雪……枝。
姚喜知在上官溱身后,头脑有些发懵,自己挨这一巴掌,竟是为这样莫名的缘由。
可是,大唐律法向来只规定要避圣上名讳,还从未有要避后妃闺名之说呀。
她正这么想着,身前的上官溱也如此开了口:“且不论喜知的‘知’与你的‘枝’为同音不同字,此前还从未听说有要规避后妃名讳的规矩,历来是只需要避讳圣名。难道,淑妃是要将自己与圣人比肩吗?!”
“你!”上官溱的后一句将她的话堵死。
崔雪枝柳眉倒竖,冷笑几声:“少拿圣人来压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若是我以后再听到唤姚喜知这个名字,听一次便打一次,听两次便打两次,听三次……”
她盯着上官溱的脸,语气猖狂:“我连你一块儿打!”
这是直接摆明不讲理了!
上官溱气得发笑,双手紧握成拳,这淑妃把她当软柿子了?
上前一步,正要顶撞回去,知她脾性的姚喜知立马上前握住了上官溱的手,抢先一步开口:“崔淑妃教训的是,是奴婢失了规矩,冲撞了淑妃娘子。”
“喜知?”上官溱错愕回头。
姚喜知打断她的话,继续俯首低眉,对崔雪枝道:“奴婢以后唤小喜便是了,再不会唤旧名,还望淑妃娘子恕罪!”
一边暗中摇了摇上官溱的手,示意她先别说话。
崔雪枝嗤笑一声:“你这婢女倒是比那没规矩的主子懂事得多。”
偏头对上官溱投去轻蔑的浅笑,在上官溱怒火中烧的眼神中,高高扬起头,扶着婢女的手缓缓离去。
见崔雪枝走远,周围一些看热闹的妃嫔也三三两两散去,上官溱表情难堪,猛地甩开姚喜知与她交握的手,愤愤快步往仙居殿走去。
姚喜知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呆了一瞬,按下心中的委屈,小跑追上去。
*
上官溱怒气冲冲走回霁雨阁,姚喜知跟在她身后,忐忑着不敢说话。
上官溱在贵妃榻上坐下,故意把茶盏和盖子碰得“咣当”作响,连灌了几杯茶水,才把心头的火气压下去。
看着垂着头侍立在一旁的姚喜知,上官溱小情绪散去,终于还是又生出心疼来。
起身去柜中拿了药膏,拉着姚喜知坐下,给姚喜知脸上药,却不好意思说话。
直到上完了药膏,心情也平复下来,才讪讪道:“抱歉。”是为刚才甩开姚喜知的手。
姚喜知抿抿嘴,摇头低声道:“无事的,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
见姚喜知没生气,上官溱松一口气,又开始发牢骚:“喜知你就是太听话了!这种人,哪里可以惯着她!”
姚喜知眼神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诶,她可比你高了一级不止,四妃和美人之间整整隔了婕妤和九嫔两级,你拿什么跟人家斗。”
“可我们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她平白找些理由来欺辱人,就是告到皇后面前,她也是占不了理的!”
“她光是给你扣个不敬之罪就已经足够了。”
上官溱哑口无言。
姚喜知说的是对的。
她可以靠阿耶刺史的地位在宋州横着走,但是在这皇宫中,无论是她美人的地位相对于四妃,还是她父亲的地位相对于崔家这种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都太渺小了。
姚喜知看上官溱憋着一股气,眼眶都隐隐发红,靠过去抱住她,像哄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安抚:“没事的,名字嘛,都是小事情,小喜也挺好,这名字听着多喜庆,以后我们一定可以欢欢喜喜,喜事多多!”
上官溱不说话,姚喜知也在心中叹气。
直到翠樨来敲门,才打破了沉默。
“美人,我来给燎炉加些薪炭。”
姚喜知去开了房门,见翠樨拿了炭火进来,想起什么,道:“我记得库房中是不是没有多少薪炭了?昨个儿整理用备时我们去远了,院中的炭没备够,都让岳美人她们分了去。”
“是不多了,也就够燃这么一两日。如今天寒,此前车姑姑叫我们自行去领取剩下的薪炭,待会儿还得去尚宫局一趟呢。”
“那我待会儿跟翠樨一块儿去趟尚宫局,也好熟悉熟悉这些事务。”是在对上官溱说。
神色已经换上笑吟吟的模样,将刚才的事翻页,好像没有什么烦心事可以缠住她半分。
上官溱也被感染,勉强勾了下嘴角,点点头。
待翠樨将新的薪炭都添进燎炉中,姚喜知顺手合上炉盖,一并向上官溱告了退。
走出房间,姚喜知道:“今后不便唤喜知那个名字,唤我小喜好了。”
翠樨诧异:“为何?”
姚喜知简单地讲了方才立政殿出来发生的事,只略过了上官溱的一些不敬言论。
一问一答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尚宫局附近。
“难怪看你脸似乎有些红红的。”翠樨心有不平,但到底不敢议论淑妃太多,只道:“若是我们自己私底下,怎么唤倒也无事吧。”
“只怕什么时候与崔淑妃撞个正着。而且若是唤习惯了,怕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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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改不过来了。”
“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倒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一个称呼而已,我幼时亲近之人也曾只唤我喜儿来着。”姚喜知不在意地随口答道。
等话题结束,气氛安静下来,姚喜知又饶有兴致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六尚局中,此前她只与管膳食的尚食局和负责后妃服装首饰的尚服局打过交道,尚宫局这一带她还是第一次来。
周遭不断有宫女和太监来来往往,俱是行色匆匆,唯有姚喜知仰着个脑袋东瞧西看,在其中有几分打眼。
正在四处张望,翠樨突然拉了她一把,提醒:“该行礼了。”
姚喜知这才注意到前方迎面来了人。
一袭浅红圆领暗纹长袍在雪地中格外醒目,如红梅凌寒初绽。头戴乌纱幞头,腰间配镶金玉带和银鱼袋,身形修长,步履生风,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随从。若非知这后宫中都是内臣,姚喜知都要以为这是哪个外朝官员了。
看装束约摸是五品内常侍,算不得高,不过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太监,在如今宦官当道的局势下,但凡是个能叫出名字的,都不是她们这种无品级宫女能招惹的。
二人退至路旁,弯腰屈膝礼让来人。
雪纷纷洒洒从眼前飘落,步子踏在雪地上的声音隐约可闻,姚喜知忍不住悄悄用余光看向这人。
与印象中的所有太监一样是面白无须的,五官棱角不多,显出几分柔和,但他周身的气度却把这种柔和转变为了翩翩公子般的温雅。本该多情的桃花眼像是噙着笑意,仔细一看,又仿佛是什么都入不了眼的漠然,让人探不真切。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打量,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目光顿了顿,又一扫而过。
姚喜知一惊,却见对方并不计较,反而轻轻一颔首表示对礼让的应答。
原来这皇宫中也不尽是崔雪枝那般无礼之人嘛。
姚喜知低下头,暗自在心里评价着。
又莫名生出些想要再多看两眼,将那人瞧个仔细的念头,但人已经从她身前走过,只余下一片绯红的背影。
起身来望过去,看到前边儿远远的,又有个穿着紫袍的内侍经过,那人挺拔的脊背突然佝偻下来,脖子微缩,挂着个低耸的脑袋,步子也变得谨小慎微,凑到紫袍内侍前说着什么。
他们站在树下,枯枝快要被雪折断。几息之后,终是承不住积压的重量,成块的雪团从树枝上坠落,砸在红袍宦者颈间,像是要把他本就低垂的头颅压得更低一些,碾到尘埃中。
说了什么隔着太远听不清,但看这背影,和往日宫中的普通太监倒是别无二致了,仿佛刚刚那个如玉郎君只是她的错觉。
翠樨瞧她看得出神,道:“这便是你之前问过的那个林常侍了。内常侍偶尔会来尚宫局,监督处理一些物资的分配,在这儿能遇到也不奇怪。”
姚喜知回过神,收回视线。
原来在秀女坊前见到的那个声音特别的太监就是他,竟还有得副好皮囊,似乎也不愧于翠樨对他“人还算温温和和的”的评价。
不过这些和她终归是没有太大关系,点点头:“无事,我们走吧。”
便携着翠樨继续往尚宫局走去。
行了几步,又忍不住悄悄回头想要再看些什么,但是回眸望去,刚才树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雪地上的足迹证明他曾经经过。
5. 撞见
入选后不过月余,便是新岁。
仙居殿门前挂着上书“神荼”、“郁垒”门神之名的桃符,院中到处悬着添喜意的朱红灯笼。祝美人屋中,圆桌上摆着五辛盘、胶牙饧、屠苏酒这些除夕夜的必备酒食,上官溱与祝氏、赵氏两位美人正在用膳。
这是上官溱和姚喜知来到宫中之后的第一个大节。
除夕夜,皇家在麟德殿举办了宫宴,宴群臣,贺新岁。不过这样的活动,低级妃嫔自是无缘参与。
以往的年岁,美人中只有卢美人作为唯一一个育有公主的可以被准入宴席。毕竟有子傍身,倒也令人服气。
但令上官溱不痛快的是,由于近来岳芸雁颇受圣上宠爱,竟然都被破例准许参加。
虽然她不稀罕那什么宫宴,可同为新人,受这般厚此薄彼的待遇,难免心里不平衡。
去不得宫宴的妃嫔,都是留在殿中,与同住的妃嫔聚在一块儿。但上官溱和仙居殿中另外两位美人都还不大熟,加之她们早来宫中,熟识已久,有什么小话她们便自顾自地聊起来了,上官溱也插不进去。
故今日尚食局备的菜式虽是比平日丰盛不少,但上官溱实在没什么心思好好享用。
两个侍女侍立在身后,姚喜知给她布了菜,她也只随意扒拉两下,草草地用完晚膳,就早早告了退。
上官溱回屋坐下,抱了暖炉在手中取暖,一边叹息道:“也不知道耶娘怎么样了……”
姚喜知宽慰:“想来大郎应当已经回宋城了,有他侍奉老爷夫人左右,定不会让二老孤寂,美人宽心罢。”
上官溱声音闷闷:“但我却一个人待在这冷清之地。”
姚喜知佯作生气:“不还有我们陪着美人吗?美人眼中都看不见我。”
“是啊,我们可都陪着美人的,这逢年过节的,可得高高兴兴地过。”翠樨也笑着帮衬。
高高兴兴地过……
上官溱忽然眼前一亮,来了点兴致,对翠樨道:“你先回房歇了吧,我出去散散心,小喜跟着便好。”
姚喜知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腕上一紧,就已经被上官溱拉着出了门。
走出仙居殿,姚喜知才问道:“不知臻臻是想去哪儿?”
上官溱将方才顺手从屋中带出的狐裘披风给姚喜知披上,道:“总算出来了,天天呆那院子里头,我都憋得慌。听说除夕夜里麟德殿那边可热闹着呢,还有傩舞表演,一起去瞧瞧?”
姚喜知迟疑:“那种地方,我们不好去吧?”
“放心,就远远在外围看看,不会有什么事的。”
姚喜知不说话。
上官溱又蛊惑道:“难道你不想去好好看看皇宫的宴会表演是怎样的吗?”
姚喜知摇摇头。
“嗯?”尾音拉长,上官溱眨眨眼,眼波盈盈,像是撒娇,又像是要把姚喜知心思看穿。
姚喜知终是败下阵来,道:“那不能走太远,虽然这会时候大家要么都在宫宴上,要么在自己院中守岁,但万一路上真碰到了什么人……”
“相信我啦,不会有事的!况且前些日子大雪飘飘的,去哪儿都不方便,今晚正好无雪,不趁这时间四处逛逛岂不可惜!”上官溱拉着姚喜知的手就往前走去。
姚喜知没去过麟德殿那边,只有上官溱兴冲冲在前面领路。
周围却越来越安静,远没有宫宴的热闹声传来。
寒风夹杂着一些分不清的声响蹿进耳中,姚喜知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上官溱注意到她的动作,把手中的暖炉递过去,道:“你拿着吧,是我疏忽了,只想着一人一件披风,忘了大晚上拉你出来,应该也给你备个暖炉才对。”
姚喜知手肘把暖炉往回推,道:“你留着,你这披风已经够暖和了。”
转移了话题:“我们不会是走错路了吧,怎么还没到麟德殿附近?连声儿都没有了,还越来越冷清。”
上官溱环顾了下四周,也有些不确定:“我记得之前听说麟德殿就是这个方向啊……难道我记错了?”
停下脚步,琢磨片刻,提议:“这儿附近连问个路的人都没有,要不我们分头探探路?”
姚喜知神情无奈。
上官溱向来随性,要去哪儿也不提前做好打算,时常心血来潮就带着她走着走着迷了方向。没想到,到皇宫来几个月了,她还是一点儿没改。
只能两人简单分了工。
与姚喜知是相反的方向,上官溱沿着前方的路走了走,忽然瞧见旁边的丛中有一抹幽蓝——仔细看去,才发现是只翅膀上缀着点点蓝色荧光的蝴蝶,在万物凋零的冬夜显得甚是夺目。
上官溱被吸引了视线。
蝴蝶展翅,她不自觉加快脚步跟上去。
但能自由飞翔的总是好过困于高墙之人,一眨眼蝴蝶越过红瓦不见了踪影。上官溱怔怔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走到了何处的一个偏巷。
“怎么就跟着蝴蝶跑了。”捶了下脑袋,暗自懊恼。
上官溱打量周围,入眼是黑漆漆一片,周围全是枯树与高墙。
四处无光,之前出来时提着的灯笼也是在姚喜知手中,本因着看自己走的方向还算灯火敞亮,派不上用场,便让她带走了,如今竟把自己陷在了一片黑暗中。
往日就算是冷宫废殿也有宫闱局的人守着,许是除夕都懈怠了,一个人影都寻不到。
上官溱没得法子,只能凭那点月光和自己的直觉辨了方位。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痛苦的哀嚎,又像在如幽似怨地泣泪,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听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落根针在地上都能闻见声响的夜里,显得分外渗人。
上官溱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竖起,搓了搓胳膊,又双臂环抱住自己,壮胆般自言自语:“什么东西竟敢在这真龙天子底下装神弄鬼的,我可不怕这些!”
片刻后,反倒是迎着声音的方向前去了。
声音渐近,上官溱才判断出是一个声音尖锐的男子呻/吟。
似乎是个阉人?
只是阉人怎么会在这儿,还发出像是惨叫?
难道是哪家的主子在这里用私刑惩罚下人?
又复行几步,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一座废弃的宫殿,周围满是久无人打理的野草灌木,墙上爬满了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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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门前一片积了不知多久的雪还未化去,从外面看去,连丝烛光都没透出来。
大晚上的,连灯都不点,总不能是真有枉死宫人的冤魂吧?
上官溱咬了下唇,心里的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走近宫殿。
宫门没有闭紧,两扇门之间隔了大半个头的间隙,上官溱将脑袋凑过去,风立刻就将破旧宫门上的铁锈味灌向鼻间,惹得上官溱眉头直皱。
其中好像还混着股什么别的味道,但分辨不出来。
目光探进门缝,庭院倒是不大,一片漆黑,唯有一点月色的光亮。
左边被水池占了大片的地儿,水池岸边是空旷旷一片。
又看向右边,多是些零星的杂物,只有地上依稀有些液体,其他看不出什么异样。
再往右,便被门挡住了视角。
突然,耳边又响起刚才那种有些尖锐的呻/吟,还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饱含痛苦,声音却微弱,像是已经力竭。
声音是从右边方向传来的,上官溱壮着胆子,稍稍把门推动一点,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已经被挖去双眼、满脸血污的男人。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纵横交错的伤口像是被一刀一刀剜下了肉来,皮肉翻卷,浑身浴血。
有的血迹已经干涸,显然如今这般模样,非是一日之功,有的伤口还在往外汩涌新鲜血水,顺着木椅滴落在地。
坐在椅上的人已是半昏迷状态,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只能看到手臂,而不见人,往他身上泼了水,或许是盐水,那男人又发出刺耳的惨叫。
见他醒来,又拿出一把小刀,从男子手臂上薄薄片下一块人肉。
惨叫声中夹杂着恶徒的一声轻笑,像是在享受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上官溱还只当是有宫里的下人被关在这处受罚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血腥的场面。
说是虐/杀也不为过。
她才反应过来,被掩盖在铁锈味中的另一个气味,是血腥味。
这画面与气味同时冲击过来,腹中瞬间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却正好撞到紧贴的宫门。
“嘎吱——”
年久生锈的宫门发出穿透黑夜的一声,里面马上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呵声:“谁!”
借着被无意撞开更多的宫门,上官溱终于看到了那个此前一直被遮挡住的男人——但仅仅能根据身量判断出是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她,头微侧,却隐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她也不敢再仔细看。
哪怕她自诩胆大,在女子中也算懂几分拳脚功夫,但是面对能干出这般如此灭绝人性之事的恶魔,手上还有尖刀利器,她实在没那个胆量去硬碰硬。
她甚至毫不怀疑,对方能干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不做犹豫地,上官溱转身就撒腿飞奔,也不管前面的路是通往哪里,有路就走,没路也从丛林中穿过。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的脑子懵懵的,耳朵像在嗡鸣,听不清身后到底有没有脚步声传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突然被人抱住。
6. 耳环
“臻臻!”姚喜知一把抱住她。
本约定好,探了路就回原地汇合,上官溱却迟迟不归。还在踌躇着要不要去寻她,不料上官溱突然就从远处出现,跑得跌跌撞撞,一下子与自己扑了个满怀。
上官溱素来是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如此狼狈?
“你怎么了?去了那么久,还慌慌张张的。”
上官溱大喘着气,温热的呼吸在冬夜中凝成一片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待雾气消散,见眼前是姚喜知,才好像终于从噩梦脱离,回到了人间。
姚喜知眼中盛满担忧,一手扶着她的肩,看她脸色发白,又伸手用衣袖给她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询问:“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上官溱当即就想倾诉。
话到嘴边,却又哽住。
她看着姚喜知的杏眼,眼眸清澈,其里映出的黑夜似乎也显得斑斓璀璨。
方才那些腌臜的事情,有必要要告知她吗?
告知了又能如何?
反倒徒让她提心吊胆,让这样的眼睛染上阴霾。
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
垂下眼帘,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方才走岔了路,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鬼影,现在想来应当是天太黑,看花了眼,竟是自己吓自己了。”
姚喜知感觉有些奇怪。
上官溱向来是不信鬼神,怎么会被鬼影吓到了?
就算真有异样,以她的性子估计也该是好奇地要去探个究竟,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才对。
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追问。
又见上官溱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了下,姚喜知提醒:“这就是刚我们分开那儿,方才我回来一直不见你,也不敢走太远,就只能在先在这儿等你。”
上官溱平复了下呼吸,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姚喜知又道:“方才我在那边寻到人问了路,才知我们根本是走反了方向,该是往仙居殿西北方向的,我们却走了西南方那条道,如今都快到内侍别省的范畴了。”
“如今走得这般远,麟德殿我们还去吗?”
上官溱抚了下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口,勉强扯出个歉意的笑:“我有些乏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来日再好生出来逛逛。”
姚喜知自是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一路扶着上官溱回到仙居殿,进了霁雨阁,上官溱才终于安了心,长舒一口气,
离子正尚还有些时辰,姚喜知见上官溱精神不济,但除夕不好太早歇下,又提议唤来翠樨,一起在屋中玩了会儿叶子戏,便把刚才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直到外面传来钟楼子正时的钟声,院中的妃嫔宫人们在车掌事的带领下于院中燃了竹节,又互相说了好些“岁岁平安”的祝福话,也算是开启了崭新的一年。
燃竹声霹雳作响,吉祥话充盈于耳,眼前有火光闪烁。
喧闹中,姚喜知与上官溱独独望向彼此,视线相接,俱是抿唇一笑。
虽然不及宫宴笙歌鼎沸来得喜庆热闹,但在这寒风凛冽的冬夜,能得一屋避风雪,又有好友共相伴,亦会觉得知足当下,来日可期。
待燃完竹,几人又回房中,上官溱见翠樨困倦得不行的模样,便早早打发她先去睡了。
翠樨离开后,上官溱坐在妆台前解簪卸钗,忍不住道:“有时候吧,总感觉有外人在,不好和你说些什么私话,你还得循规守矩地叫我什么‘美人’的,听着怪不习惯。”
“毕竟我们和翠樨没相处多少日子,有些生分难免的,想来多相处一段日子便好了。”姚喜知一边说着,一边帮上官溱从头上取下一直发钗。
“或许吧。”上官溱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拆完发饰,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姚喜知拿着木梳给上官溱打理长发,突然听正在自己取下耳饰的上官溱“咦”了一声。
“我这边的耳坠怎么不见了。”
姚喜知看过去,桌上成对的莲瓣纹银筐宝钿耳坠只取下了一个,而上官溱两耳上已经都空空如也。
上官溱轻呼:“啊!定然是我方才在林中跑动时不小心掉了!”
瞬间眉眼耸拉下来,满脸懊恼神色,咬了咬唇,歉意地看向姚喜知:“我不是有意的……”
那耳饰是尚在闺中时,姚喜知送她的。
说来也是巧,当时也是新岁,她与姚喜知各自挑了个首饰送给对方作为贺礼,没想到兜兜转转来,竟是挑了件极其相似的,区别仅是其上嵌的琉璃,一款为湖蓝,一款为深绿罢了。
因此,上官溱格外喜欢这对耳坠,今日也不忘戴上。
看上官溱柳眉微蹙,满面愁容的模样,纵使天大的错姚喜也没法舍得责怪她,更何况是如此的小事。
揉揉上官溱的脑袋,笑道:“那都多久前的久首饰了,也难为你喜欢,整日戴着。但这如今在这宫中,你身份不同往日,还是得戴些贵重些的,不然别的奴才后妃们看到,该当我们宋州出来的女郎寒酸了。”
“遗失了便遗失了吧。等我攒了银子,日后有机会出宫采买,再给你买对儿新的。”
上官溱却没答,沉浸在了对耳坠去向的回忆中。
也不知会不会被方才那个人捡,不过皇宫这么大,也不至于会这么巧吧?
细想起来,那个鲜血淋漓的人似乎还有几分眼熟,但是血和头发在脸上糊成一团,天色又暗,恶心的模样她也没敢多看,实在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至于那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更只是匆匆一瞥……
“臻臻?”
听到姚喜知唤她,上官溱才猛地回过神来。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道:“瞧我这脑子,太晚了,我都有些不清醒了。耳坠明儿个等天亮了我再去寻一寻。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说是要去寻,不过到了第二日也没真的去。
毕竟各处白日里都有宫闱局的人守着了,若是大张旗鼓的说自己在那一片丢了什么东西,反倒引人注意。
且上官溱晚上也没睡好。
正要睡下,跟着圣人和诸多妃子大臣一起守岁的岳芸雁才姗姗归来,还特意弄些声响出来,在她屋子附近大声和彩云谈着晚宴怎么怎么样,吵得上官溱心烦。
又天不亮就起个大早给皇后请安。
还好过完那些虚礼之后,皇后午时要和圣人共宴群臣,她们这些低级嫔妃便自己回院中打发时间了。
于是等下午林欢见来送宫中新岁的赏赐时,上官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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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中补眠。
林欢见领着几个太监来到仙居殿时,另外几位美人正聚在院中闲聊着,主要是相识已久几个在说话,岳芸雁在旁边时不时附和一声,总不至于让自己显得不合群了。
只有上官溱向来不喜欢做些客套的表面功夫。
见林欢见进来,几人连忙堆出笑意迎上去。
上官溱补眠去了,翠樨出去办事儿,姚喜知空闲下来,一个人窝在侧殿耳房里看话本,躺在贵妃椅上,盖着上官溱的披风,好不惬意。
正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都忘了新岁头一日,圣人是会给各妃嫔多少赏赐些东西的。
连忙出了屋子小跑过去。
走近才发现,来的居然是上次在尚宫局门前见过的那个宦官。
今日的他依然是那日在紫袍太监面前那般脊背微曲的谦卑模样,眉眼低垂,嘴角噙着浅笑,温和可亲的模样任谁来看了都要放下三分戒心。
又见到他了。
脚下步子不停,姚喜知还忍不住抽空想。
此时林欢见与众人已经闲聊了一阵,姚喜知匆匆忙忙小跑过来行礼:“林常侍安。”
还喘着气,又被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见话音刚落,除了林欢,周旁的人都向自己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姚喜知茫然地眨眨眼。
岳芸雁以手掩唇轻笑一声,开了口:"林少监最近可是圣人身边的红人。有的人姗姗来迟也就罢了,怎地还唤旧职呢,莫不是觉得林少监担不起这少监一职?"
姚喜知才猛然发现面前人身上已经从此前见到的浅绯官袍换成了深绯色,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膝盖弯得更低,惊慌道:“是奴婢无知,不知少监您高升……”
林欢见打断姚喜知告罪的话:“无碍。也是这近几日的事,不知道也实属正常,新岁头一日,没必要计较这些小事。”
一边体贴地伸手虚扶一下,面上依然是挂着和煦浅笑,好像真的对姚喜知的冒犯毫不在意。
林欢见的笑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隐隐好像还有点其他别样的感觉。
姚喜知还在愣神,林欢见已经移开了目光。
岳芸雁嘀咕:“也就是林少监脾气好,才不和你这种没规矩的计较。”
林欢见笑笑,对此不置一词,随即开始了正事。
道了番新岁如意的贺词,替圣人转达恩泽和祝愿,然后展开一卷卷轴,朗声挨个诵读赏赐的清单。
随着他口中念出一件件赏赐名录,身后的太监们托着堆满珠钗玉佩和锦绣罗裳托盘,队列而入。
先是卢美人,然后按入宫年岁依次是赵美人、祝美人,近来得宠的岳芸雁也排在前头,妃子道了谢,身边的侍女便领着他们去了各自的库房。
等轮到上官溱,姚喜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官溱还在屋中,解释:“我家美人今日身体不适,此时正在屋中歇息,我这就去向她通传一声。”
林欢见颔首。
见林欢见点头应下,姚喜知急忙转身快步走向霁雨阁,耳上的耳坠随着她急促的步伐晃动起来,又拍打到耳垂上。
身后的林欢见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7. 试探
姚喜知回过头去,林欢见已经向其他人颔首告退,朝她走来。
姚喜知眨巴眨巴眼睛,还有什么指示吗?
眼前人视线在她耳畔短暂停留,然后挂着恭敬的笑意,不紧不慢开了口:“既然上官美人身体不适,应当好生在屋中多休息才是,哪里有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让主子跑一趟的道理。”
姚喜知茫然挠挠头,是这样吗?
可毕竟是上面赏赐了东西,不出来接见应该于理不合吧?翠樨之前也说,在这宫中,宦官可是比很多妃子还要神气,更何况臻臻连侍寝都还尚未有过?
但既然林欢见这么说了,她只能跟着应下。
林欢见问:“可需要我去请太医来为美人瞧一瞧?”
“不用不用,没什么大碍,多休息会儿就好了!”无非就是贪睡,哪里有病能给太医诊断?
“如此,我就不去打扰了。”林欢见点头,又看了眼身后还托着珠翠锦布的福来和其他随侍,道:“那还请娘子引个路,我们把东西给你们送进屋去。”
姚喜知连忙伸臂引路,道:“在这边,那就劳烦诸位随我走一趟了。”
一边向霁雨阁走去,林欢见寻机主动攀谈:“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林少监唤我小喜便好。”
林欢见脸上笑意变淡,有瞬间的失神。
喃喃:“……小喜。”
听旁边的女子应了一声,他兀地回过神来,随口夸了句:“听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那日随美人一起去面见皇后,殿下也是这么夸我的。”眉眼一弯,声音娇憨,似乎因大家对她名字的夸赞而格外高兴。
本来只是说句场面话,她一副真听进了心的样子,倒让林欢见在心里嗤笑一声——真蠢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是真蠢,还是装蠢了。
又好似无意地闲聊:“昨个儿宫宴上的舞乐可算是近年来最好的,尤其是那首《霓裳羽衣曲》,就算是当年的杨贵妃,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姚喜知道:“是有听岳美人她们谈起,不过我和我们家美人没这个福气能去参宴,也就无缘观赏了。”
林欢见歉意一笑:“是我忘了上官美人昨儿没去。”
“我们几个人凑一起在屋中玩叶子戏,倒也还是过得算欢快。”
“看来你们和上官美人关系不错?”
姚喜知点头:“那当然,我和美人自幼相伴,美人人美性格又好,谁看了都心生欢喜,她待我们向来也亲和。”
自幼相伴吗?
林欢见垂眸。
片刻后,又继续不动声色引导:“其实没去宫宴,也可以到山水池阁那边走走,那附近做了不少景色的布置,梅花和兰花也开得正盛,不用一直待在屋中。”
“我们美人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山水池离我们这儿稍微远了点,冬日天寒,走到那边得废老大功夫,就只在附近转了转。”
林欢见抬眼看过去:“哦?那可发现附近有哪儿景色不错的?”
姚喜知习惯性地接了话:“没呢,我们本想悄悄去麟德殿附近看看,一路光顾着寻路了,谁知走反了方向,都到接近内侍别省那边……”
话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不管是正在举行宫宴的麟德殿,还是前朝的内侍别省,都不是后妃随意可以去的。眼睛大睁,立刻把嘴闭上。
听她话音戛然而止,林欢见眸色深了几分,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道:“内侍别省……那边晚上是冷清了些,还容易看到些不干净的,你说是吧?”
不干净的?
正不解,姚喜知突然想到昨晚,臻臻说她看到了鬼影——莫不会是那一带真的有什么鬼吧,听说皇宫里死人可多了,枉死的人就会变成冤魂……
顿时浑身一激灵。
目光畏惧,嘴唇翕动,想问点什么,但又怕多说多错,只能附和着点了点头敷衍过去。
林欢见注意到她神色的异样,笑了笑,不再言语,垂眸掩下自己眼中的晦暗不明。
怎么感觉林少监反应怪怪的?
幸好话语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屋前,姚喜知如释重负地指了下桌子道:“各位将东西先放这儿就行,待美人好些了,她亲自来清点一番再行放入库房。”
“是。”
小太监将东西全都放在耳房的案几上,退至林欢身后。
事情做完,林欢见却并不告退,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屋内的软榻上——那里还放着姚喜知刚才看剩下的话本以及随意铺散着的狐裘披风。
姚喜知当他是在看自己那讲些儿女情长的话本子,耳根一热,磨蹭着挪步过去,挡在软榻前,自以为不明显地将话本往里推了推,塞到披风底下。
林欢见想的却是,昨日只恍然一瞥的那个女子背影,回想起来,确实是披着个披风。
两人各怀心思。
姚喜知见众人不动,又反应过来,从一旁拿出个装着银子的荷包递到林欢见手中,道谢:“多谢林少监跑这一趟了。”
林欢见颠了颠荷包,却并不收下,反而一手牵起姚喜知的手,一手将荷包塞回姚喜知手中。
动作轻柔,肌肤相贴又一触即离,指尖摩擦在姚喜知掌心,惹得她没来由心头一悸,但马上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嫌赏银少了?
林欢见向后摆摆手,除了福来的其余人立刻识趣地退出房间。
林欢见看着姚喜知的脸,也不说话。
不知看了多久,姚喜知都被他盯得不自在了,林欢见才忽然出声:“小喜娘子真是客气了。我还盼着娘子能多照拂我一二呢,哪里还好意思收你的银子。”
姚喜知这下是真的二丈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他是知道自己与上官溱关系好,想让自己在上官溱面前多替他美言?毕竟上官溱就算不受宠,但到底说起来也是个主子。
不过,以他和上官溱现在的身份地位差距,需要这样做吗?
林欢见看姚喜知没反应,又继续道:“这皇城之中,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想小喜心中应该自有分寸。懂得揆情审势、识时通变才能长久的生存下去,你说是不是?”
这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姚喜知不解。
但是林欢见如春水般溺人的桃花眼眉目含笑,又让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坏人。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或许他就是单纯善心大发,见自己和臻臻初入皇宫无依无靠,作为宫中的前辈来提点提点?
林欢见她乖巧点头,又言:“小喜若是今后在宫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我可以帮得上忙的,随时可以来内侍省寻我。我若不在,告知福来让他转达也是可以的。”
身后的福来上前半步低头行了个礼。
“大家都是在主子下边做奴才的人,总是要互帮互助,这日子才过得顺畅不是?我相信小喜是聪明人。”林欢见慢条斯理地说完最后的话,便直接告辞离开了。
他要走,姚喜知自然不敢拦,稀里糊涂地将一行人送出仙居殿,才揉着已经转不过来的脑袋回了屋子。
他今天的话,是什么意思?还说有困难可以去找他?
莫不是自己真运气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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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遇到好心人了?
*
回到内侍省,摒退了其他人,福来问道:“您是觉得昨日那人就是那个叫小喜的丫头?”
林欢见沉默着,又将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没有想到是她。
他记得她。
月余前,他曾经在尚宫局附近见过她一面。
那张脸,实在是有几分相似……
不过,她应当不会出现在皇宫才对,而且还是以后妃随侍宫女的身份。
林欢见闭了闭眼,止住思绪。
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不是早就决定,再也不想过去的事,要和姚家有关的一切一刀两断吗。
舒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阴霾已经散去,又恢复清明。
道:“应当是了,那耳坠上的特色纹饰是河南道一带一家有名的珍品店所出,不是宫中的工艺,我认得的。”
“极可能是新入宫这批后妃和宫女带入宫来的,今儿一早不就叫你查了,后妃之中就只有上官溱来自河南道。”
“可您今个儿亲自去送赏赐,不是为了去打探一下上官溱的虚实吗?”
林欢见沉声道:“没必要了,你难道没注意到,小喜耳上戴的耳坠,正是昨日那款吗?”
福来拍拍脑袋:“哎呦,这个我还真没发现。瞧我这眼瞎的,还得是您目光如炬。”
“虽然我也觉得奇怪,为何昨日她耳坠已经掉了一只,但是今日仍然是成双成对的。但一番交谈下来,应当是她没错了。”
上官溱这些做主人家的,再怎么做些体贴下人的表面功夫,也不会和下人戴一样的首饰,或许是小喜她同样的款式买了多对吧。
“那是可要找机会……”福来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林欢见看他动作,神情变幻,最终还是敛了情绪,皱眉道:“别擅自行动。”
说完又忍不住骂了一声:“若不是你昨日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没人守着,怎么会把人放进来了!”
林富春被革职发落后,林欢见特地寻处偏僻废弃宫室把他关了起来,打算好生地伺候他老人家。
平日那附近都安排了宫闱局的人在远处守着,昨夜想着除夕夜,也没人会来这么偏的地方走动,便只留了福来,好让他一个人静静享受这欢愉。
多日下来,林富春已经只剩半口气,连用刀剜下他的肉,都叫不出几声好听的,本打算在昨晚那万家团聚的喜庆日子直接送他上路得了,却没想到真有不长眼的东西寻了过来。
看门前雪地上留下的脚痕之深,怕是已经站在那里偷窥多时,把经过看了个干净。
追出去时,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只余光一瞥间能辨认出身形是个女子。
周围寻了几圈,他憋着火气正准备回去先拿林富春撒撒气,天亮了再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却没想到,在宫殿不远处的灌木前,发现了只掉落的耳坠,月光照射下折射出一点光泽,在雪地里显得熠熠生辉。
福来赶紧低头哈腰认错:“是小的的错,是小的的错,少监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林欢见冷哼,但事已至此,责怪他再多也无用,又问:“那个院子处理干净了吧?”
“您放心,干干净净,包准别人找不出一丁点儿痕迹!”
林欢见颔首。
事情议论完,屋中静下来。
踌躇许久,林欢见终究没忍住心间翻滚的念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宫女,是河南道哪里人?”
小喜?
福来回忆片刻,回答:“她是跟着她主子一块进来的,她们二人都是宋州……宋城人。”
8. 抓伤
上官溱醒时,正好翠樨也回来了,姚喜知与她们共同谈起下午林欢见来传赏的事。
“……那些东西我便让他们都放到耳房了,美人你待会儿可以去瞧瞧。”
上官溱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又听姚喜知随口说起:“我今日还唤错了职务,都不知那林欢已经升到少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了他林常侍,还好他没与我计较。”
翠樨接过话:“你一说,我倒是想起确实是听人提起了,好像就是这两日的事。”
姚喜知若有所思:“前不久看他还是内常侍呢,本就觉得他看着年纪不大,居然已经是五品官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快又升官。如此算来,这些太监还晋升得挺快。”
“毕竟他义父可是林富春,就是之前的那个林少监,之前有他帮衬着,晋升自然快。不过去年冬林富春犯了事惹怒皇上,被剥了官职,贬成最低等的苦役,也没想到林欢作为他的义子,不仅一点儿没受影响,反而正好占了空缺出来那个少监的位置。”
姚喜知若有所思:“早听说宫中这些生不得的太监常有认义子义父的,果然还是得有点子关系,路才走得顺畅。”
一旁只默默听着的上官溱冷不丁开了口:“那林富春后来呢?一直在做杂役?”
翠樨仰头思考,手无意识地挠着下巴,迟疑地答:“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听说是失踪了?”
又编排了两句:“说不定待惯了高位,吃不得苦,逃了呢?毕竟不是说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上面的人,肯定能有点门路后手。”
失踪了?
上官溱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昨夜就觉得那浑身浴血的人有些眼熟,却一直没能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直到方才听翠樨提起林富春这个名字,让她回忆起,他正是与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林富春颇为相似。
失踪……境遇勉强也算对得上,莫非被虐待之人就是他?
可他为什么会被人关在那荒无人烟的角落?
那恶徒与他是多大仇多大怨,连死都不肯给个痛快,非要如此折磨人?
昨夜未能看清面容的,又到底是何人?
算起来,林富春被贬,林欢反而得以高迁,倒是从中获益匪浅。昨夜那人的身形,与林欢好像也有几分相近。
但他们义父义子一场,能有如此深仇大恨吗?
“林富春,可是有什么不对劲?”见上官溱神色隐约有些不对,姚喜知轻声询问。
上官溱眉头紧拧,看向姚喜知,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无事,我们去看看赏赐吧。”
几人刚出屋子,就听见院中岳芸雁银铃般的笑声,还伴随着“喵呜”的叫声。
一听到这猫叫,姚喜知猛地一颤,不自觉往墙角躲了躲。
这院中,何时有了猫?
循声望去,岳芸雁怀中正抱着只圆滚滚的雪白猫儿,甜腻地唤着“雪团儿”的名字。
祝美人在岳芸雁身侧,也在伸手逗猫,一边夸赞:“不愧是贵妃赏的猫,都显得比其他猫有灵性些。”
岳芸抿嘴一笑,眼中显出几分得意。
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上官溱担忧地看了眼姚喜知,又看向那只猫。
喉头动了动,终究只能无奈地将视线收回,只有右臂往后伸,握紧姚喜知冰凉的手,牵着她继续走远。
翠樨看两人的动作,心中有了些猜测。于是晚间歇息时,翠樨问起:“我看岳美人新得那只猫儿颇为可爱,不过我瞧着你好像不大喜欢?”
“也不能说不喜欢吧,那狸奴长得乖巧……是我自己的问题,从小就有些怕猫。”
翠樨宽慰:“你也别太忧心,虽然岳美人住的离我们还算近,但是平常里稍微避开些,不去主动招惹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姚喜知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但往往天就是不遂人愿。
没想到几个月后,真因为这猫儿,惹出了事端。
*
上官溱又在抱怨饭菜一日比一日敷衍:“这青菜蔫得这样儿,也不知是剩了几顿的饭菜丢给我!荤腥就这么一小块鱼,还是鱼尾,肉质差刺又多,一股子没处理好的腥臭味,谁吃得下去!”
拿着筷子在盘子中扒拉几下,越看表情越是垮下去,最后直接把筷子往晚上一砸:“不吃了!”
“上次不是让你给来送饭菜的尚食局宫人说一声,让她们别总送鱼来,她们没理吗?”
一旁布菜的姚喜知垂着眼,神色为难,但上官溱视线紧逼,还是斟酌着言语,如实交代了:“她们说有什么便吃什么,点不了菜。”
上官溱的脸色唰一下就沉了下去:“那院中其他人的呢?”
“祝美人和赵美人,和我们差不大多,岳美人……稍微比我们好上一些。”姚喜知没敢说太明白。
岳芸雁可不止好上一点儿。
即使是同样圣恩不隆的祝美人和赵美人,也是比上官溱的丰盛的。
她已经尽量委婉,但上官溱岂能不知道姚喜知说话留三分的性子?
冷笑一声:“好上一些,我看是好得多是吧!无非就是看我进宫小半年还没侍过寝,觉得我估计也就这样,谁都能踩我一脚了。”
“今年不是说财政不好吗,或许是因此做了膳食上的节俭……”
上官溱心有愤愤,但是姚喜知这么递了台阶,她也知晓自己在这宫中人微言轻的,还是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暂且忍住不发。
姚喜知又劝:“要不还是多少吃一些吧,不喜吃鱼,用点小菜也好。”
上官溱看了眼饭菜,头偏开,默不作声地表示了拒绝。
姚喜知看尚食局送来的饭菜也确实都是上官溱不爱用的,不好再劝,默默地把碗筷饭菜收拾了,往院中的小厨房送去——说是小厨房,但实际并没有食材能让她们自己做饭,也只能用来把凉了的饭菜热一热,熬一熬药汤什么的。
平日里主子们用完饭,便是把残羹和膳具放在此处,再由杂役宫女将所有的一并送回尚食局。
姚喜知经过院中回廊,就要去往对面的小厨房,突然感觉有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从自己脚边擦过。
她低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岳芸雁那只猫儿正紧贴在她的左脚,见她看过来,还朝她“喵”了一声。
姚喜知惊得连连后退,忽地脚下一滑,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向后跌,掌心撑地跌坐到了地上。
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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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飞出的食盒砸到雪团儿身上,它受惊地一下子炸起浑身毛,利爪从肉垫中露出,自姚喜知身侧蹿过时,狠狠在她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
姚喜知吃痛出声,上官溱听到动静,起身出门,远远看到姚喜知跌在了地上,再顾不得什么仪态,拎着裙摆立马三步并两步飞奔过去。
雪团儿已经绕了一圈,又踮着脚步回到摔落的食盒面前。
食盒的盖子掉落开,里面还未用过的菜打翻在地,猫儿叼起了鱼,见有人过来,立刻飞快跑开。
上官溱连忙将姚喜知扶起,正在忙碌的翠樨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
上官溱怒火中烧,咬着后牙强忍怒气,看着那只猫逃窜的身影,在心里给岳芸雁狠狠记了一笔,但眼下,姚喜知的情况显然更重要一些。
视线快速将姚喜知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一边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儿?”
掌心和左手手背都有疼痛感传来,尤其是左手手背,是火辣辣的疼,但是姚喜知不敢让上官溱知道,悄悄将手缩进衣袖中,藏向身后,然后挤出个笑,回答:“放心吧,我没事的。”
“我在屋中明明听到你的叫声了!”
“我只是被猫吓到了而已。”
“你都摔到地上了还在说没事!你的脚有没有扭到,你走几步我瞧瞧。”
姚喜知乖乖走了几步。
“你的腿伤到没有,你踢踢腿。”
姚喜知又听话地踢了踢腿。
确认无碍,上官溱又把视线上移,才突然发现了什么异样:“你的手……你一直把手背着干什么?”
姚喜知脸上浮上心虚。
上官溱一把拉过姚喜知的手——撑在地上时擦破了掌心,血丝中夹杂着尘灰与细小碎石,而最刺眼的是左手手背上被抓伤的爪痕,皮肉外翻,正往外渗出鲜血。
“你还说没事!”上官溱声音陡然拔高,拉着姚喜知,转身就想去找岳芸雁算账。
姚喜知刚被拉着往前走两步,上官溱又顿住,慌乱地说:“不对,我应该先给你上药!”
吩咐翠樨:“翠樨,你去把屋中备着的药都拿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
牵着姚喜知回屋中坐下,打了水润湿绢布,然后帮姚喜知将伤口附近的碎石渣子和尘灰脏污擦拭干净,翠樨也拿来了药过来,都是些日常用的,上官溱挑挑拣拣寻了个止血的凝肌膏给姚喜知涂上。
忙完这一切,上官溱思索片刻,道:“不行,谁知道那猫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我瞧着最好还是找个太医来帮忙看一下。”
看向翠樨:“翠樨,你拿我的腰牌去太医署一趟,就说是我受伤了,叫他们派个人过来。”
“别!”姚喜知唤住正要动身的翠樨,“这么小的伤哪儿值得兴师动众的,更何况我只是个小宫女。”
见翠樨动作真的停下,上官溱不满道:“我是主子还是小喜是主子了?”
翠樨动身,她又看向姚喜知,恨恨道:“之前岳芸雁带只猫回仙居殿,这宫殿毕竟也不是我一个人住,不好说什么。没想到带回来了她却不管好,真当这片地儿是她一个人的了!”
“你少说话,跟着我就好,我们去找岳芸雁算账!”
9. 争执
岳芸雁正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彩云蹲跪在一旁用凤仙花汁给她染指甲,突然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
“岳芸雁你给我出来!”
岳芸雁扔出个白眼,抬头示意彩云:“你去瞧瞧上官溱又在撒什么泼呢。”
彩云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刚走到门口,上官溱已经拉着姚喜知气势汹汹地到了屋前,
见她一个人挡在这儿,上官溱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看向屋内:“让开,我找岳芸雁。”
彩云不敢让,福了福身,小心翼翼地询问:“上官美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面对彩云这种温温和和的,上官溱反而发不出多大的脾气,只能烦躁地反问:“你们家猫呢?”
“雪团儿……它喜欢到处跑,我也不知道它现下在哪儿,可能自己去寻个地方玩了吧。”
“那你就去找猫,别在这儿挡道!你们养猫又不管好,就让它四处随意伤人吗?”上官溱越说越带了几分火气,牵着姚喜知受伤的手,往前递了递。
圆润白皙的手背上明晃晃几条刺眼的血痕。
彩云神色一僵,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
上官溱懒得再看她,直接上前一步用肩膀将彩云轻撞开,带着姚喜知进了屋。
岳芸雁正坐在妆台前欣赏她的新指甲,还时不时对镜将手放到脸旁比划几下,看看能不能衬得她容色更娇。
见上官溱进了屋子,神色一下子变得不耐烦,大声斥骂彩云:“你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彩云跟在二人身后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埋着头,不敢说话。
上官溱也不和岳芸雁打圈圈绕绕,开门见山道:“方才在门口,我和彩云的话你应当也听到了吧!”
“你养的猫,抓伤了我的人。现在我两个要求,一是你给我们家小喜道歉,二是以后管好你的猫,别放出去野混!”
岳芸雁睨了一眼姚喜知的手,冷着脸把视线转开,撇撇嘴,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道:“谁看到了是我们雪团儿抓的了?”
顿了顿,又道:“就算是我们雪团儿干的,雪团儿性情向来温顺,指不定是有人暗地里怎么欺负它了,才会抓你的,该是你家丫鬟向我们雪团儿道歉才对。”
“强词夺理!小喜向来怕猫,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主动招惹!”
“你一口之言罢了。那我也可以说雪团儿怕人,见人就躲得远远儿的呢。”
说完,岳芸雁还手指掩唇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把上官溱脸色烧得更黑。
感受到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加大,一直默不作声的姚喜知轻声开了口:“岳美人似乎并不喜欢猫。”
感受到诧异的视线,姚喜知咽了咽唾沫,强作镇定,声音缓缓:“只有雪团初来那日岳美人看起来有几分亲近,多抱了抱,此后从未再见岳美人抱过猫,要么是彩云在照顾着,要么就是置之不理,让它满院子乱跑。”
“如此,更别论专门为它准备吃食了。我时常看到是彩云从剩菜剩饭中拨些给它,或者就是它自己在其他人的屋前讨吃食,还好祝美人尚有几分真心爱猫,时不时喂它一些。可即便如此,它也不能顿顿饱腹,今日,它便是嗅到我手中的食盒中有鱼腥味,才来找我讨食,从而引发了后面的事。”
“若是美人连一只猫儿都要苛待的名声传了出去,应该也不太好听吧?”
上官溱都不知还有这一出。
这些主子们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姚喜知作为底下时常进进出出忙碌的下人,却有注意过。
岳芸雁脸色瞬间沉下来,眼刀刮向彩云,斥骂:“没用的东西,连只猫都喂不好,让其他人见了还以为我多穷酸,连只猫都养不起了!”
深吸一口气,也不看姚喜知二人,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知道了!猫呢,就不劳你们操心,后面我自己会管好,行了吧。”
不耐烦地指尖叩了叩桌子:“彩云,送客。”
彩云刚要动作,上官溱冷笑道:“送什么客,管好猫就完了?我说的还有一件事呢?”
岳芸雁侧开脸,对上官溱的话充耳不闻。
上官溱又走近几步,加重了音量:“我叫你给小喜道歉!”
这下声音大得实在有些费耳朵了。
岳芸雁没好气地抬眼,以视线回顶:“你不要得寸进尺!我道什么歉?人又不是我抓的!”
“你是猫的主人,你没管教好,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
“猫此前是贵妃娘子教养的,她不喜欢了才送到我这儿来,有本事你去找冯贵妃!”岳芸雁面露讥笑,“你不是勇猛得很吗,你倒是去啊。”
见两人僵持不下,姚喜知上前来拉拉上官溱衣袖:“要不我们就算了吧,岳美人已经答应……”
上官溱将姚喜知的手扒开,又向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道:“你别跟我扯什么猫的上一任主人,现在猫是你的,就得你道歉!”
岳芸雁昂头,下巴高高抬起:“如果我说我就不呢?”
上官溱火气上头,身侧手握成拳,忽地松开,手臂扬,就想要一巴掌打过去。
姚喜知没来得及拉住她,岳芸雁先盛气凌人开了口:“你打啊!晚上我还要给圣人献舞,若圣人问起我脸上身上如何来的掌印,你说你是该如何交代呢!”
快至岳芸雁脸颊的手掌倏地停下,带起一片风声。
岳芸雁脸色微白。
嘴上虽是说着不服软的话,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此前在一些小事的拉扯中她就发现上官溱的力气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大多了。
条件反射地紧闭双眼偏头想躲,却发现疼痛没有如期而至。睁开眼看,面前人的手掌堪堪停在了她的脑袋旁边。
见上官溱当真因她的话停手,岳芸雁心里猛松一口气。
随即气焰更盛。
脑袋得意地左右轻晃,挑衅地看向她:“谁叫有的人不受宠呢?啊不对,不只是不受宠,是连圣人的面儿都还没见过吧?你说,就算我提起你的名字,圣人会不会都不知道有你这个妃子呀?”
姚喜知握住上官溱悬停在半空的手,感受到她已经气到手发抖,轻捏了捏以作安抚,给她递了台阶下:“美人,我的手只是点小伤,既然岳美人都已经答应日后会好好管教好猫,那不妨我们就各退一步吧。”
又看向岳芸雁,行了个礼,笑着打圆场:“我们美人说话直了些,还望岳美人莫怪,大家都是住一个院子的,还是当和睦相处才好。我相信岳美人既然也答应了会好好照顾那狸奴,必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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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做到。”
伸手不打笑脸人,岳芸雁哼了一声,倒也没拿话呛她。
上官溱紧咬后牙,心头有火在烧,又被岳芸雁的话浇了个透心凉——在仙居殿做闲散后妃的这小半年,一日胜过一日的冷待,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对妃子来说,圣上的宠爱就是最大的倚仗。
见两人都不作声,姚喜知又朝岳芸雁行了一礼,道:“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话毕,拉着上官溱快步走出屋子。
上官溱不情不愿,但也不想留在那里进退维谷,徒留难堪,只能跟着姚喜知离开。
走出屋子几步,听身后有动静,姚喜知回头一看,是彩云追了上来。
彩云赔罪道:“这事儿是我们不对,美人其实是心里有数的,但我们美人性子傲,向来不肯轻易低头。归根到底也是怪我没照顾好雪团儿,我向两位赔个不是。”
上官溱心头不痛快,耷拉着张脸,一言不发。
姚喜知上前几步伸手扶着彩云的胳膊起身,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你的错,不用放在心上,你也……实在是不容易。”
彩云摇摇头,又看向姚喜知的手,问:“你这伤可要紧?可需我去替你寻些生肌的药膏?”
“美人已经替我上过药了,不打紧的,美人还让翠樨去请了医师,应该快到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刚提到,翠樨就回了院子。
见几人正站在院中,翠樨走过来,歉意地唤了声“美人”。
上官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翠樨面色为难,道:“他们不肯派人来,问了病症,说被猫抓这点小伤,没几日自己便好了,他们都忙着。”
其实她去时分明好几人还在闲聊,但她不敢明说。
“你说了被抓伤的是我吗?”
翠樨点点头:“说了。他们说,若是美人真生了什么严重的病,自会有上面的人去吩咐他们派人来医治……”
姚喜知一听,心头暗道不好,果然一看上官溱,已经气极反笑,连笑了几声,才怒骂道:“欺人太甚!他们还把我当是主子吗!”
姚喜知怕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飞快靠过去,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就往回走,一边撒娇:“臻臻我手疼。”
果然上官溱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方才不是说好些了吗,可是刚才动着扯到伤口了?”
“你陪我玩会儿叶子戏就不疼了。”嬉皮笑脸地看向上官溱。
上官溱立刻就懂了,这哪里是什么手疼,就是想把自己哄回去。
明明是拙劣的把戏,她却不生气,只觉得心口酸酸的——是自己自己无用,所以才只能让身边人跟着自己一起忍气吞声。
彩云回了岳芸雁身边,三人也回到屋中。
上官溱坐在软榻上,示意翠樨和姚喜知也坐下,然后相顾无言。
上官溱嘴动了动,看向姚喜知。
姚喜知眨眨眼,不确定道:“别气了,我们找点好玩儿的?叶子戏怎么样?”
刚要动身去拿骰子和牌具,却被上官溱握住手腕。
姚喜知面露惑色,就听上官溱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上官溱看向姚喜知的神色无比认真:“我得争宠!”
10. 争宠
“可是夫人不是说……”姚喜知惊讶。
「耶娘不求你能在宫中夺得盛宠,越是身居高位盯着你想把你往下拉的人就越多,只求你能平安。」
上官溱闭了闭眼,耳畔尚且回荡着阿娘的叮嘱,但是……
“我不想因为我,连带着你一起被人看低。”
上官溱难得的表情冷肃:“我若是再这么下去,怕是人人都可以踩我一头了。岳芸雁这种我和同级的妃嫔也就罢了,连太医署、尚食局这些宫人,如今竟也是可以随意欺凌!”
“此前圣人不曾传召我,我还觉得落个清闲,也就未曾往心上去,但现下,这皇宫已经容不得我当这个闲人了!”
翠樨赞同道:“早该这样了。此前说不定就是有奸人在其中作怪,不然美人怎可能现在还未曾侍寝。美人这般好颜色,只要肯费些心思,何愁得不到圣人的宠爱?”
还添油加醋:“之前我还听到底下有宫女碎嘴子,说美人看着长得好看,没想到实际……是个不中用的。”
姚喜知却犹豫,道:“可是,争宠,你想要如何争宠呢?”
从前陪上官溱去听说书和戏曲,里面的宠妃,可都要么媚骨天成,或者就是一幅温柔小意的模样。
她印象中的臻臻,和这根本不搭边吧?
刚刚还激情昂扬的上官溱立马蔫了气儿。
看看姚喜知,又看看翠樨,道:“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姚喜知道:“我看话本里都是女娘生得貌美,皇帝一看便喜欢上了。”
翠樨接话:“可是如今美人连圣人的面都见不着。”
上官溱摸摸下巴,问:“你们说我有机会去偶遇圣人吗?”
翠樨摇头,一边为上官溱添了茶水,一边回答:“许多地方有宫闱局的人守着,是去不得的,更别说偌大个皇宫,如何窥探圣人行踪了。”
姚喜知喃喃:“宫闱局……”
翠樨道:“对,圣人常出入的要紧地儿,基本都是那些太监把持着。听说连现在侍寝的名录,都是由两个内侍大监经手着呢。”
又将声音放低:“所以现在很多妃子都有自己交好的宦官的,好方便行事。比如听说冯贵妃和高内侍关系就很好。”
姚喜知若有所思。
翠樨已经转了话题:“像玄宗的梅妃是以诗词才学出众受宠,美人可能寻着机会在宫宴上崭露头角?”
姚喜知回过神来,否定了这个方法:“美人不善诗词。”
“那美人精于何道?”
“琴艺略通几分。”
“或许也可一试?”
上官溱止住二人话头:“大型的宫宴我这般身份地位是去不得的,一些小型的宴会圣人参加得少,多是皇后带着我们这些宫妃自己小聚。”
翠樨又提议:“那要不美人多去和其他后妃走动走动,说不定就能沾沾光,在圣人面前有机会露个脸。我瞧那岳美人就极爱去冯贵妃宫中……”
这个法子……
姚喜知朝上官溱看去。
神色没有明显的喜怒,但是越抿越紧的嘴却泄漏了她心中的不乐意。
这个提议看似好像挑不出什么由头拒绝了,但她却知晓上官溱心高气傲的,要她去四处讨好,曲意逢迎,她定不乐意,尤其还是效仿岳芸雁,比让她吞针还难受。
姚喜知唤了声:“美人?”
上官溱才缓缓点了下头,有些不情不愿道:“这个……容我想想吧。”
讨论终是无果而终。
等晚上,又是姚喜知负责守夜。
姚喜知不见外地窝在上官溱房中的躺椅上,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本书靠近烛火而坐,只是上官溱手里拿的是本游记,而姚喜知依然是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话本。
看话本中生离死别的故事情节看得泪眼汪汪,姚喜知哽咽得一抽一抽的,上官溱见状,忙放下书,拿来手帕递给她,调笑:“擦擦你的泪水,看个话本子,至于吗?”
姚喜知嘴角下撇,嘀咕:“可就是很感人嘛。”
一边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
放下话本和手帕,靠在椅子上平复了心情,姚喜知又想起下午未尽的话题。
“下午的事你怎么想的?你真打算去找个高位的妃子结交一下?”
上官溱手刚触到书本,正准备重新拿起书继续阅读的动作顿住,犹豫片刻,迟疑回答:“我也不知。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姚喜知尝试进行分析:“四妃中,崔淑妃我们交恶,岳美人常在冯贵妃跟前侍奉,我想你也定然是不愿意去的。秦德妃与龚贤妃在宫中露面都不多,不知深浅。而除了四妃,便是皇后殿下了,那日我们在立政殿见皇后殿下,似乎人还是挺亲和的,还赏了我们沉香。”
“若是臻臻你非要去投靠个高位的娘子,我觉得倒不如考虑一下皇后。”
上官溱撅起嘴,一幅你这什么眼神儿的表情。
姚喜知无辜地回望:“我是认真的,臻臻你不这样想吗?”
上官溱有些气愤道:“说起上次赏沉香的事,我后来想了想,崔淑妃来找茬,说不定就是那皇后引起的,如果不是她那一茬,崔淑妃哪儿会注意到你?肯定是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姚喜知觉得应该不是,但看上官溱气鼓鼓的模样,也没好意思说反驳的话。
不然她肯定会说自己傻乎乎谁都信。
自己都能猜到她翻来覆去那几句了。
试探问道:“那你打算……?”
上官溱沉默,又无奈叹气一声。
“白日时我还有几分争宠的豪情壮志,想着要给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好果子吃,但是若真要去实施,我又觉得这不行那不行的,不愿去做。”
拉过姚喜知的手,靠在她臂上,低声呢喃:“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姚喜知莞尔一笑,手轻抚着上官溱的发髻,声音甜而不腻:“不管臻臻想做什么,想当宠妃也好,想在宫中做个闲散人也罢,我都支持你的想法,你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上官溱牵着姚喜知的手力道逐渐收紧,半响之后终于道:“你说,可还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姚喜知笑容收起,犹豫着缓缓道:“其实……翠樨说的,倒是给了我些想法。”
“她今日说了许多,你是指的什么?”
“此前,我与林欢林少监打交道时,我便觉得他人挺不错的。他曾说,我若是在宫中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内侍省找他。像他这种经常侍奉在圣人身边的,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姚喜知声音没什么底气。毕竟,她也不确定那日林欢说的会不会只是客套话。
继续道:“翠樨说,在宫中过日子,有交好的太监总是好的。我觉得,我们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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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溱皱着眉头打断他:“怎之前没听你提起过?那林欢为何会主动向你示好?”
姚喜知摇头:“好像没什么原因。或许,是他见我们在这宫中无依无靠的,发了善心?”
“你呀!就是看谁都是好人,看皇后是好人,看这太监也是好人,什么时候被人傻乎乎卖了都不知道!”
姚喜知神色讪讪,没想到这堆念叨的话,还是被上官溱逮着机会说出口了。
上官溱念叨:“你忘了阿耶嘱咐过,莫要和宫里的阉人走得太近。那些宦官能是好人吗?”
“可之前老爷和夫人不也叫你不要争宠吗?”
上官溱嘴硬:“这,这哪儿能一样。”
“可我们来宫中这么久,也没遇见太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呀。那林少监你也见过,人又温柔又和善的。”
姚喜知嘻嘻一笑:“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嘛,说不定真能有什么福气呢!”
上官溱却没那么乐观。
林欢。
听到这个名字,她总是会想到他的义父,想起那夜在冷宫中见到的那个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的林富春。
林欢作为他的义子,会知道些什么内情吗?
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裙,抬头看向姚喜知,却正好撞进她弯成月牙的眸中,好像染不上任何尔虞我诈的杂质,让人无端放下了满心猜疑。
姚喜知见她不作声,摸不清她的想法,问:“那我明日先去内侍省找林少监问问?若是他也没有办法,或者不肯帮忙,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林欢是个心善的人,那日说能寻他帮忙,也是出自真心。
就算因为他是宦官,老爷和臻臻可能有些偏见,但是宦官里那么多人,肯定也有好有坏啊,哪儿能仅仅因这个身份就对他下了定论?
上官溱思忖良久,还是选择迟疑地点了点头——毕竟眼下,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说行动就行动。
翌日下午,姚喜知就提了些糕点去拜访。是塞了银子给尚食局的人换得的食材,然后她亲手制做。
她素来爱食甜,在宋州时便时常琢磨些糕糕点点的小食,也算小有所成。院中的小厨房做不得什么大菜,做些小糕点倒是无碍,便在翠樨的帮助下捣鼓了几份糕点。
有求于人,自是不好空着手上门。
当然,东西也给上官溱留了些,饭菜不好吃,总得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姚喜知未去过内侍省,出门前与翠樨确定了方位,还好距离算不得远,一路上也没有什么禁止通行的关卡,摸索着终于寻到了处所。
远远看过去,红墙绿瓦圈围起大片地,从大门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错落着或大或小一间间办公厅堂。大门上高悬写有“内侍省”三字的牌匾,两个小太监守在两侧。
正巧有个红衣的太监正骂骂咧咧地跨过门槛走出来,一边回着头看向门内。身边还跟着几个随从,腰都要弯到地上去了,垂头视地,一声不敢吭。
紧接着林欢见也从院内迈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还友好地挥挥手道别,但是显然那人并不想看他,见他跟上来,嘴一张一合地不停,头却不再回。
直到看不见人的身形,林欢见才收了笑意,将挥手的臂放下准备回去,转头间却见站在小路林间的姚喜知,手里提着个篮子,眼神好奇,像是在看热闹。
11. 求助
她怎么来这儿了,是来寻他的?
林欢见略一挑眉,大步向姚喜知走去。
见林欢见看过来,姚喜知连忙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攥紧提篮的手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自新岁时仙居殿一别,两人平日里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只有偶尔相遇时她的礼让与林欢见的颔首的交集。
出发时还气势昂扬,现在真见了人,心里只剩扑通扑通狂跳。
转眼间林欢见就已经步至她身前,眼里漾着浅笑,温声询问:“小喜娘子怎得了空来这儿?”
姚喜知耳尖一热。
上次在仙居殿,林欢见也是这么唤的她。
像她这样整日里都跟在主子身后的小婢女,林少监明明身份远高于她,却还总是客客气气地加上敬称,让她有些不适应。
不自在地挠挠头道:“林少监客气了,直接唤我小喜就好。”
林欢见笑着应“好”。
姚喜知想起来手中的食盒,又抬起手向他递过去:“这是给您带的糕点,是我自己做的,都是我们宋州那边的特色点心,您可以超尝尝。”
“宋州的特色点心?”
话在林欢唇齿间回转,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凝聚在姚喜知笑意吟吟的脸上。
笑着从姚喜知手中接过,正想道谢,突然见姚喜知手背上的伤痕,视线顿住:“你被抓伤了?”
姚喜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回答:“您说我手背?昨日不小心被猫儿抓了,一点小伤,很快便好了。”
又思及点心,连忙道:“不过您放心,做糕点的时候我特意避开了左手,一些实在不方便的,也找翠樨帮了忙,糕点肯定是干净的!”
“咱家自然不是在意这个。只是想提醒,狸奴这东西虽是瞧着可爱,但难免有些野性难驯,日常逗玩儿还是得注意着些才是。”
姚喜知摆手,解释:“我哪儿敢主动招惹它,是它自己突然蹿到我脚边,我一害怕,结果惊到了猫儿,反被挠了一爪子。”说完扁了扁嘴,故作几分委屈的神情。
怕猫?林欢见多看了眼前人一眼,却被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从喉间溢出轻笑,问道:“可有仔细处理过了?”
少时就被阉割了的宦官,嗓音或多或少都会受些影响,平日里若是压着些嗓子还好,笑起来总免不了有些尖细。
不过姚喜知并不觉得难听,反而脑袋里闪过“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念头。
听林欢见问话,又立马应答:“美人给我擦了生肌的药膏。”
林欢见摇摇头:“光这可不够。”
“嗯?”姚喜知困惑,就感受到林欢见已经虚虚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门内引,一边道:“我重新给你上一下药。”
一路随林欢见走进内侍省的庭院,来往的小太监见林欢见经过,俱是弯腰行礼,无论职位高低,他都一一含笑点头应了。
这更让姚喜知确定了心中的判断——林少监是个宫中难得的和善人。
又打量周围。
宽阔的庭院中错落着不少房屋,或是比肩相邻,或是合围成院。屋宇修缮得庄重威严,朱漆鲜亮,绿瓦无尘,四处是栽培精致的名贵花卉争奇斗艳,比一些低级妃嫔的院子还讲究几分。
不难猜出内侍省太监的日子是过得何等滋润了。
穿过几重屋舍,林欢见带着她走进一个独立成院的院落。院子被小片竹林隔绝出一片清静地儿,其里共有一大一小两座屋舍,他们去往的是大的那一间。
屋中无人,看样子是个办公的地方,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左右两部分。两边布局大致相同,但左侧有些许凌乱,而右侧的屋子干净整洁,书架和案几上的书本和文书更是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它的使用者必定是个一丝不苟、做事认真有序的人了。
案几上有正展开的文书,笔架上还放着一只染墨的笔,想来是方才正忙于公务,又有事临时外出。
姚喜知想到刚才在内侍省门前骂骂咧咧的那个人,许就是他打扰了林少监。不过林少监这么温和,若是有什么不睦的,那肯定也是对方的错。
却是正好方便了她,让她在门口遇到了林少监,免得托人通传一道。
这宫中的太监总在各种传言中被形容得青面獠牙,如豺狼虎豹,若不是那日林少监主动示好,她都不敢来与这些稍微有点品级的宦官打交道。
姚喜知浮想联翩间,林欢已经拿了药过来,见她站着发愣,问:“怎么不坐。”说着看向屋中的木椅。
“哦。”姚喜知呆呆地应答一声,然后依言坐下。
林欢见也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执她指尖,托起她的手。
靠得这么近,姚喜知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隐隐的墨香。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陌生温度,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来找人帮忙吗?怎么反而让人家先伺候自己了?
不由猛地提了一大口气。
正专注在她手背上涂抹着不知什么药的林欢听到吸气声,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道:“这个应当不疼的才对。”
姚喜知摇着脑袋,道:“我不是疼,是……”
犹豫了下,没有把话说完。毕竟,人都已经坐在这儿了,这时才说些什么不应当的话,也显得太矫情了。
林欢见看她止住话头,也没有追问,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擦完一遍药,又拿了小夹子来,轻轻拨开已经有些结痂的伤口,道:“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疼,你稍微忍一下。”
姚喜知点点头,正想说她不怕疼的,手背上就已经淋上了冰凉的液体,立刻就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地“嘶”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想收回手,但林欢见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动作,紧握住她的指尖,让她的手动弹不得。
“这是烈酒,可以清洗伤口,尤其是像你这样被畜生挠或者咬伤的,不能直接用寻常的生肌药。”
姚喜知紧咬着唇,小脸皱成一团,吸了吸鼻子,忍住不要让眼泪溢出来。
声音颤抖着打算说点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林少监,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你以前,也被猫,抓伤过吗?”
闻言,林欢见神色恍惚一瞬。
看向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垂下眼帘,将情绪掩得严严实实:“没有,以前见人被猫抓伤过,就了解了些。”
“是你友人吗?”
林欢见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想回忆,也不想提及。但还是嘴角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意,给出了似是而非的回答:“或许吧。”
见姚喜知神色舒展了些,又换了种温和的膏药继续涂抹,稍微冲淡了此前的刺痛。
明显林欢见闲聊的兴致不高,姚喜知也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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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静静的,只有林欢见拿动膏药盒的声音。
不一会儿,林欢见动作停下,送开姚喜知的指尖,将手中的药膏重新合好盖递给她,叮嘱:“这是丹参羊脂膏,有生肌淡痕之效,你每日晨昏各在伤口擦拭一次,可以避免留疤。女儿家的,手上若是留那么几道疤,总归是不太好看。”
姚喜知接过,起身行礼道:“多谢林少监!”
“算不得什么,举手之劳。你今日不也才送了我糕点。”林欢见笑笑。
见他提起糕点,姚喜知才想起正事儿。
脸上露出尴尬,心中打了几遍腹稿,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今日来寻林少监,是有事相求。”
林欢见挑眉,起身坐回书案前的座椅,手肘搭在扶手上,双手交/合,饶有兴致道:“哦?愿闻其详。”
姚喜知咽了咽唾沫,手攥紧成拳,掌心沁出些汗,将原委道来:“其实是我听闻,内侍省可以插手安排后妃侍寝事宜,我家美人……”
“小喜娘子慎言。”林欢见打断。
姚喜知一愣。
林欢见道:“咱们不过是奴才,哪里敢替圣人做主意,所求的,无非是替圣人传传话,帮圣人分分忧罢了,话可不能乱说。”
目光骤然一沉,但压迫感又转瞬即逝,快速恢复了笑意,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姚喜知自知说错了话,抿抿干涩的嘴,无措地站在原地。
林欢见又笑着开了口:“刚才你说,你家美人如何了?”
姚喜知拿不准他的想法。但见他似乎是要自己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是迟疑道:“我家美人自入宫来,不知为何,从未被安排过侍寝,连圣人一面都未能见得。宫中后妃众多,素来听闻有不受宠的低级妃嫔,可能一生至死也未能得见天颜。”
“若我家美人资质平平也就罢了,可她那般好颜色,平白在宫中蹉跎了青春,实在有些糟蹋红颜。当初美人也是圣人指了名进宫的,想来若是能见上圣人一面,或许境况能大有不同,只是苦于无路。”
“年初少监来仙居殿传赏时,曾向我言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来内侍省寻您……”
说着好像也觉得自己一味索取太厚颜无耻了,又连忙补充:“您说所求是替圣人分忧,若是能为圣人寻得一可心的解语花,圣人必定能龙颜大悦,我们美人也会记得您的恩情。”
话音落下,屋子又安静下来。
座上人不言,只垂眸轻轻摩挲着紫檀木座椅的扶手。
姚喜知心中忐忑,忽而听他笑了几声。
看过去,林欢见依然是一幅温和近人的模样,稍微抚平了一点她心中的不安。
“上官美人确实是国色天香,非凡之姿。红颜易老,不该空度了这大好年华。”
听这话,是有戏?
姚喜知眼中亮起光,满含希冀地看向他。
林欢见问道:“美人可有擅长之物?”
姚喜知知无不言:“美人善琴,知名大家的曲子都多少了解些,若是有未曾听闻的,也一学就会。”
林欢见点点头,又问:“舞呢?”
“舞剑算吗?”
林欢见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姚喜知解释:“是些看好的花架子,实战是不太行的。其他便不太会了。”
林欢见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沉思片刻,回答道:“足够了。”
12. 守株
姚喜知不解其意,用目光询问。
“正好圣上喜音律,犹好那些铿锵有力、朝气蓬勃的曲调,美人能去学舞剑,想必也是英姿飒爽之辈。”
林欢见正坐,手搭在桌子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慢条斯理缓缓道来。
姚喜知若有所思,又听对面人道:“圣上最近晚上常去太液池散步,若能闻得仙乐,或能一展龙颜。”
这是,让她们去太液池偶遇圣人吗?可是……
试探着问出口:“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太液池寻求机缘?可是太液池及周边,范围如此之大,更不要说池中央还有蓬莱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去的。”
“除非……”渐渐低了下去。
林欢意味深长地看了姚喜知一眼,直到看得她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才道:“这几日若是有合适的时机,福来会来提前告知你们,路上的宫人会给你们放行。”
那这就是决定帮她们了?
姚喜知大喜,连忙福身行礼,道谢:“多谢林少监相助!您的恩情我们必定铭记于心!”
林欢见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小喜不必多礼。你此前可是叫我不必客气,反倒你还客气起来了。也不必称呼什么‘您’的,显得多生分。”
“那多谢你,你真是个善人!”姚喜知眼中泛起水光。
本来自己从昨晚起就一直忧心忡忡的,没想到林少监真这么好说话,还法子什么的都帮她们想好了。
林欢见一愣,然后忽然笑出声来。
空旷的房间中一下子爆发出林欢见毫不遮掩的笑声。
甚至尖得有点刺耳。
笑了好半天,林欢见才嘴角笑意未收地重复了她的话:“对,我真是个善人。”
姚喜知惊讶,林少监这般看着温和如不惊平波的人竟也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不过她没看懂他的笑。
可能是他少有被人夸善人,所以感到高兴?
思及此,姚喜知也不由抿嘴一笑,又连着夸赞了几声:“是特别特别好的好人。”
等笑够了,林欢见平复下来,又说回正经事。
指尖轻叩案几道:“不过既然我帮了你们,那件事,也希望小喜你可以……守口如瓶。”
意有所指。
若是被传扬出去林富春的死与自己有关,怕多少惹出些麻烦事来。
不怕她有所求,就怕无所求,这样互利互惠,以作交换,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当初允诺她说若有事可以来寻他帮忙,也意在此处。
姚喜知闻言一怔,等脑子转过弯来又连忙点头,食指抵在唇上,杏眼睁得圆溜溜的,用力点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我肯定不会到处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这种找宦官帮忙争宠,暗中窥探圣人行踪的事,当然不能到处宣扬,她又不是傻子。
林欢满意地颔首:“如此,便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又对屋外唤了一声:“福来。”
一个青衣袍服的小宦走进屋,应:“奴才在。”
正是那日跟着林欢一起来仙居殿传赏的福来,姚喜知后来也与他见过几面。
“帮我送小喜娘子回仙居殿。”话是对福来说的。
姚喜知摆手拒绝:“我自己回去就好。”
福来满脸堆着笑意,接话道:“咱们少监是担心您呀不常来内侍省这一带,识不清路,有咱家带着,这路保管走得顺顺畅畅的。”
说着做了“请”的手势引路。
姚喜知眨巴眨巴眼睛。
不知为何,明明对着林少监时好好的,到了福来这儿的这股子殷勤劲儿,却让她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姚喜知眼中有些茫然,手指指尖搅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福来离开。
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林欢见。
林欢见瞧她看过来,对她颔首一笑。
被林欢见温和的目光安定了心神,姚喜知也回以浅笑,这才走出屋门。
*
夕阳映晚,太液池湖面如碎金闪烁,宫墙殿宇都被披上一层暖黄色的辉光,来往的人影子被拉长、拉长,然后消失在屋檐下。
一个青衣小宦匆匆进了仙居殿,没多久后又从院中出来,身旁还跟了个圆脸宫女,笑眯眯地送行,人走远了,还不忘乐呵地挥手告别。
林欢见只与她说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却并未言明这个时机大概是多久。姚喜知本还担心不会日子拖太久,他贵人多忘事把她们给忘了,没想到这才两日,便收到了福来递来的消息。
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小跑着返回屋中,上官溱正在对着手中的琴出神。
见她归来,有些不确定问道:“真的可行吗?”
姚喜知乐呵地回答:“放心吧!你对你的容貌和琴技还没信心吗?等我去唤翠樨来一同给你打扮,包管今晚让皇上对你一见倾心。”
上官溱轻拍一下姚喜知,嗔道:“少做些美梦了,口无遮拦的。”
姚喜知只嘻嘻哈哈,故意笑得眉眼弯弯——她知上官溱现下紧张,其实她也紧张,但若是俩人情绪都紧绷着,反倒互相影响,把坏情绪加重了。
翠樨也忙完手头的活儿赶了过来,两人一同给上官溱梳了个发髻,插上几支金钗步摇,描翠眉,点朱唇,本就是浓艳大气的五官,有了妆容的锦上添花,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翠樨不知其中缘由,手上动作不停,问:“前几日你做糕点,叫我帮你打下手,搞得神神秘秘的,所以你是去买通了福来谒监?”
姚喜知不想透露太多林欢那边的事,支支吾吾搪塞:“也算不得买通吧,就是交个朋友。”
也不知翠樨信没信。
还好上官溱出声,转了话题:“这妆容会不会显得太郑重了,毕竟我今日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宴席的,倒显得这个‘偶遇’刻意了。”
对镜瞧了瞧,手扶了下发髻上的簪子,犹豫问道。
姚喜知琢磨了下,拆了她头上一些华丽的珠翠,擦拭掉额间的花钿,又换了淡色的口脂,问:“那这样呢?
“美人说的也是,本就是在宫中独守空房的可怜人,或许淡雅一些更好?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翠樨欣赏一番,也赞叹:“清水出芙蓉,美而不妖,怕就是这般了。”
几人又将妆容和服饰再精挑细选调整了几番,看了时辰,姚喜知陪着上官溱离开仙居殿,往太液池走去。
现下还不到戍时,云隙间还透着几缕斜阳的余光,两人听从福来传来的嘱咐,往太液池旁的自雨亭走去。
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自雨亭是太液池东池和西池的交汇处岸边的亭台,亭边遍植奇花异珍,绿枝成林,池中小荷露尖,伴着河岸的清风,粼粼河面荡起层层涟漪,碧叶轻摇,是个赏景修心的好去处。
姚喜知早听说太液池周边这几个亭台,尤其是西池湖心的蓬莱山和太液亭风景隽秀,不过这一块儿不是她能来随意赏景的,此前还从未来过。
从仙居殿走过来路途不近,姚喜知和上官溱轮流抱着琴,饶是如此,一路走过来也有几分气喘吁吁。
姚喜知将琴放到亭中的茶案上,又叮嘱上官溱几句,也不便多留,先行离开一步。
上官溱左右看了会儿风景,等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开始弹奏。
弹的是《破阵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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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欢见特意交代的曲目,道今日皇上因政务烦心,心情不佳时便爱听些雄浑豪迈、气势高昂的曲子以抒胸臆。
不过祸福相依,弹得好了,或能有机会入圣人之眼,但若是表现欠佳,说不定……
上官溱先是在手腕上擦了福来给的香膏,然后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这两日她在院中也多次练习了皇上喜好的曲子,不过是换个地儿,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就算是皇帝,说到底也是个与常人无异的血肉之躯,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片刻后,琴音渐起。
《破阵曲》是歌颂太宗讨伐四方之功绩的乐曲,有金戈铁马之势。蝴蝶闻香而来,与琴音共舞,又冲淡了其中的肃杀,反而形成一种别样的和谐。
天色渐晚,当最后一点余光快被平地吞没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琴音穿过层层林荫,勾着皇帝随翩飞的蝴蝶来到自雨亭。朦胧的昏黄夜色中,一女子坐于亭中,随着她指尖轻轻拨动,琴音百转,时而如战鼓催阵,时而似铁马踏冰。
远远地品不清容貌,看身形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曲中却有与弱小身躯不符的桀骜锐意,这样矛盾的气质汇聚到一个人身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上官溱还完全沉浸在曲子中。
直到一曲完毕,她舒一口气,抬眼看向周围,才发现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色暗金龙纹、体态富贵的男子正负手而立,见她看过来,微微颔首。
上官溱一惊。
能出现在这里,又是这样一幅打扮……
心中快速有了判断,起身弯腰行礼,话在将出口的那一瞬又突然顿住。
自己是应当直呼圣上,还是假装不认识?
这时,皇帝身后弯着脊背侍立在一旁的林欢见开了口,语调锐利:“见着圣上,还不行礼?”
上官溱立马跪地:“臣妾上官溱,参加皇上!”
说完,又忍不住悄悄抬首看向他,看向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虽然皇家后妃世代美人的好容貌也略有在皇帝五官上显现出来,若是二十出头的年龄也能算个俊俏郎君,但如今的圣人已经年近五十,岁月早在他面容上留下了道道划痕,发丝也透出花白。
让人不免有些失望。
上官溱偷窥的视线与皇帝对上,又连忙垂下头。
这妃子胆子倒是大。
皇帝忍不住多来了几分兴致,点头:“不必多礼,起身吧。”
上官溱起身站直,这时皇帝才看清这女子的模样。
着一袭萱草色齐胸襦裙,外披杏色直领大袖纱罗衫,梳的是简单的单髻,只插着两三支素簪,依然难掩其姝色。
面若银盘,眉似新月,一双眼睛如狐狸般勾人,朱唇不点而红,未语先笑。
五官皆是冶艳,全汇集在一张脸上,往往会显得有几分艳俗,但是她含情眉宇间又额外带着一股少见的飒爽之气,冲淡了俗气,素淡的发饰反而为她生出一股我见犹怜之感。
饶是皇帝见惯了后宫粉黛争奇斗艳,也不免被她多吸引了目光,几息之后才回神过来,想起她刚才的自称。
“上官溱?”
“正是臣妾闺名。”
皇帝回忆了下,迟疑道:“我在后宫中怎好似未曾见过你?”
上官溱语气中带了几分委屈:“臣妾福薄,入宫数月以来还未有机会能侍奉圣上,只深居仙居殿,故而无缘与圣上相见。”
这一批新入宫的后妃?
思及此处,又想到上官溱此名,皇帝终于想起了什么,重新打量上官溱几眼。
难怪方才除了惊艳之外,依稀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13. 待兔
姚喜知在自雨亭附近的一个小阁楼下,伸长脖子时刻关注着上官溱那边的动静。
这种“偶遇”毕竟不宜人太多,怕惊扰了圣驾,所以她只好留在了远处。
这地儿是姚喜知精挑细选挑出来的绝佳好地。阁楼原本是用来在池边远眺赏景用的,后来修建了自雨亭,便少有人来,渐渐荒废了,倒正方便了她。
虽然附近的树丛有些遮挡视线,不能直接看到亭中,但按圣人从紫宸殿或者蓬莱殿走到自雨亭的路径,这个位置正好在必经之路上,又有阁楼作挡,她在这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当然,还有一个优点是——
“这天儿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下雨了。”
姚喜知本伸着脑袋张望,心急地不自觉迈出阁楼,都快把自己贴到那一片挡着视线的树上了,突然脸上传来一点冰凉凉的触感。
抬头向上看去,俶尔间雨点就劈头盖脸地打到她脸上,连忙小跑躲回阁楼中。
看着从檐上垂落的雨帘砸在地上,姚喜知不由庆幸,还好有这么一处躲雨地。
但如今风雨飘摇,想起尚还在自雨亭中的上官溱,姚喜知眼中透出担心。
方才雨势未起时,看到个月白锦袍的中年男子从这条道上路过,其身前小半步还有个躬着腰,执宫灯引路的太监。
尚有一段距离,那太监低着头瞧不见脸,但从身形看应当是林少监无误。
如此想来,他身后的那个郎君就是圣人了?
也不知臻臻与他们是否顺利相遇,皇上又会不会喜欢臻臻……
这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忧心忡忡,才发现雨势不知不觉中已经收了许多,风中虽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雨丝,但不至于像刚才豆儿大能砸得人疼。
没多久,通向自雨亭的那条小道上突然走来一队列人,是福来领着身后数名小宦,四名小宦肩上抬着金丝楠木步辇,金黄华盖遮顶,辇轿上却空无一人。
姚喜知躲在廊柱后暗自琢磨,这是去接皇帝回宫用的?
果不其然,等他们的身形消失在通往自雨亭的房子,不一会儿又从林荫后显出身形,抬着步辇折返,而这时,皇帝已经正坐其中。
姚喜知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因为那独属皇帝的座驾上,竟然还出现了另一人。
正是上官溱!
她侧身而坐,背对着姚喜知,但透过华盖垂下的流苏依稀可见皇帝面色温和,时而颔首,又嘴部张合,似乎是与身边人相谈正欢。
姚喜知一把捂住嘴,怕自己惊呼出声。
跟随在轿旁的林欢见似有所感,朝姚喜知的方向看来。
看她双手捂嘴,瞪圆了眼、满脸震惊的模样,林欢见唇角翘了翘,不动声色地朝她轻轻点头,又收回视线,继续垂目恭顺地跟随在帝王身侧。
姚喜知心口狂跳。
林少监这是告诉她事情成了,让她安心?
竭力抑制内心的激动,直到人群消失在视线中,姚喜知才乍地笑出声来。
原地蹦跶两下,一会儿又揉揉脸,一会儿又掐了自己的手,确定一下这不是梦。
没想到事情真能如此顺利!
感谢苍天!
感谢林少监!
剩下的便只等臻臻的好消息了!
带着满脸藏不住的笑意,姚喜知收拾收拾亢奋的心情准备打道回府。
刚转身往回走,就看到不远处林中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是准备躲起来。
姚喜知心头突地一跳,直觉有些古怪。来不及细想,提起裙摆就追上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顿时手脚慌乱,拔腿就跑,不过姚喜知已经先一步叫住了她:“彩云!”
彩云听到姚喜知唤出她名字,身子一颤,脚步顿住,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再躲,转过身面对姚喜知,神色讪讪。
姚喜知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正好路过。”
“那你为什么看见我就跑呀?”
“我……”彩云眼神四处乱瞟,不敢看她。
“你不会是特地来跟踪我的吧?”
自己躲在暗处观察圣人的动向,没想到反而被黄雀在后了?
彩云猛地抬起头摆手,像是被逮了小尾巴突然炸起毛来,极力否认道:“我没有,我没有。”
这反应,说不是心虚,谁信?
姚喜知双臂环抱,嘴唇紧抿,也不说话,只表情严肃地紧盯着她。
彩云手拽紧衣角,本就心虚,被盯得久了,心头更慌。
日头渐晚,天色已是乌压压一片,原本枝繁叶茂的树林在夜色中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妖怪,雨已经在不知道何时彻底停下了,四周都静悄悄的。
彩云刚才没来得及时避雨,身上衣物湿了一大片,猎猎风声中裹挟来一阵尖锐的鸦鸣,激得她身子不断瑟瑟发抖。
彩云惶惶无措,还是受不住这样的氛围,老实交代了:“是美人让我来跟着你的。”
果然!
姚喜知暗道。
“然后呢?”
“她说,上官美人,这两日整日在院中练琴的,今日又突然鬼鬼祟祟地出院子,其中肯定有蹊跷,所以,叫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又补充道:“不过我来得晚,没看见什么!”
姚喜知溜儿圆的眼转了转,状似无意随口道:“你没看到方才高内侍冲我点头就好。”
彩云惊呼:“高内侍?那不是林少监吗?”
话刚落,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头一下低埋得死死的。
姚喜知指尖摩挲着下巴略一思忖,磨蹭磨蹭地将身子贴过去,脸上换上亲和的笑意,道:“彩云阿姊啊,你看这样如何,今晚你跟踪偷窥的事呢,我便不告诉我们美人了,你也别告诉岳美人,咱俩就当做互相没见过,怎样?”
“可是……”
“别可是了,你看圣人都已经与我们美人一道了,你回去跟岳美人说,不是平白让她心情不好吗,她又不是好脾气的人,怕是要把宫里弄得个鸡犬不宁的。”
彩云看着她,神情犹豫,却没有应答。
姚喜知见她不肯,语气又严厉起来:“你出现在这里,谁能肯定你是随我和美人而来,还是悄悄来打探圣人行踪的。往高了说,窥探圣驾行踪,你是何居心?”
“我……”彩云立马想辩解,看着姚喜知凶巴巴的表情,又蔫了气儿。
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姚喜知一下子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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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表情,笑嘻嘻地牵过彩云的手:“这就对嘛,大家都是朋友,这样和和气气的多好。”
彩云眼神躲闪,嘴角勉强牵出一个附和的笑。
*
按理妃嫔侍了寝,是当夜就要离开皇帝的寝居的。
上官溱第一次侍寝,听说女子初次都不太好过,也不知她情况如何,姚喜知担心上官溱的情况,久久没能入睡。
本想等她回来了,看看上官溱有没有什么需要她照顾的,不想她却一夜未归。
直到卯正时分,天色已透出些光亮,上官溱才乘着步辇缓缓回宫。
姚喜知揉着惺忪的睡眼,和翠樨一起迎上去,心里一堆话想说,但看周围人多眼杂的,还是憋回了心里。
领头的依然是福来,鞠着腰,满脸笑意向上官溱道贺:“这头一回就能留宿蓬莱殿的主子可不多,美人定然是能前程似锦,福来啊就在这儿先祝贺美人了。”
上官溱颔首应下:“承蒙小使吉言。”
姚喜知默契地递上赏银:“这都是托了林少监和福来谒监您们的福。”
姚喜知圆润的脸加上水汪汪的眼,一笑起来就让人忍不住跟着欢喜。
福来也不例外。
看了眼赏钱,福来犹豫一下,还是笑着接过,道:“咱也是听上头的话,都是我该做的,瞧您们还这么客气。”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福来道:“那咱家还有其他事儿忙着,就不多留了,估计一会儿能有圣上的赏赐下来,美人好生候着。”
送走福来,两人扶着上官溱回屋中,等上官溱坐下,翠樨又去添了茶水来。
上官溱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翠樨才笑道:“恭喜美人,贺喜美人!”
姚喜知也高兴:“我昨个儿本还想等着美人回来,没想到竟是留宿了一整晚,想来圣人是一看到我们美人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就爱得移不开眼了!”
上官溱笑着轻拍下姚喜知的手,瞪她一眼。
翠樨询问:“昨个儿想来是一切顺利?”
上官溱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还是将事情道来:“……昨日那雨来得正好,本来皇上只是静静地听我弹曲儿,我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该是趁机攀谈,还是作势要离开以退为进更好。”
“等那雨一来,我便不好离开了,作是被雨困住的模样,圣人也去不得他处,正好共处了好一段时间,等太监们抬了御辇来接圣人回殿,圣人见我一人困在亭中,就让我与他一同乘轿回去了。”
“难怪我瞧着当时你是与圣人一同乘轿离开的,也是一份殊荣呢!”姚喜知喜不自胜。
翠樨接话:“看来啊,我们美人好日子要来了!”
嘻嘻哈哈说了几句,等翠樨去忙其他事,屋中就剩她们姐妹二人了,姚喜知才又聊些私密的话题。
坐下将上官溱的手握在掌心,担心地问道:“昨日你初次侍寝,我看你面色似乎不太好,身体可是不适?”
“不适是有些,不过说是有多难受,倒也不至于。
“圣人待你可还好?”
上官溱没有直接回答,顿了顿,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彻底消失,眼眶变得湿润,又连忙用力闭眼,将泪水忍了回去。
14. 折翅
姚喜知慌了神,忙过去将上官溱揽在怀里:“臻臻别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我说。”
“若是圣人待你不好,我们便不争这个宠了便是!就在这仙居殿当个富贵闲人,好歹老爷也是三品大官,她们还能怎么欺负了我们不成?”
上官溱双手回抱住姚喜知的背,把头埋在姚喜知肩颈,用力拱了拱。
平复了下心情,叹息一声,才抬起头来,道:“圣人待我没有不好,只是……”
话未尽,反问:“你可知当初圣人指名点我入宫,是为何?”
姚喜知愣了下,老实摇摇头。
这也是她们之前所困惑的。
“你可还记得去岁年初,我们在汴河附近曾教训了个扰事的浪荡子,正巧当时节度使张使君也在附近,被我们动静惊扰到,我们连连赔罪,还好那日张使君并未深究……”
姚喜知接过话:“你一说,倒是有那么一回事。”
一边回忆着:“当时他旁边还站了个穿着看起来便贵气的男人,连张使君也对他态度恭敬,道了你是刺史家的女儿,那男人还笑着说你颇有几分豪爽的侠气,张使君这才放我们走了。”
“你突然提起这事儿……”姚喜知心里奇怪,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惊呼:“你的意思,莫不是,那人就是圣人?”
双眼睁得溜圆,惊讶地看向上官溱。
时隔一年,早已经记不得那人的模样,因此哪怕是昨日远远地瞧见了圣人,也并未将之联想到一起。
上官溱点点头。
“所以是圣人那日对你一见倾心了?可照这么说,你进宫应当是盛宠不断才对,怎会……”
上官溱语气恨恨:“哪里有什么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
皇帝当然不会这么直接告诉她,这结论是上官溱将皇帝的闲谈与后来向福来打听的情况结合得出来的。
“他下令选秀时随口与随侍的大太监说了句上官刺史家的小娘子好像不错,我便没有任何拒绝余地地进了宫。但是后宫佳丽三千,一个只一年前见过一面的女子又值得他几分上心?”
“有了如岳芸雁之流同样姿色姣好的新欢,若无人特意提及,早不知被他丢到记忆的那个犄角旮旯里了。”
上官溱说着,又泪如雨下:“他昨晚与我谈起他那日见我英姿飒爽,喜欢我朝气蓬勃的模样。”
“可他明明欣赏的是鸟儿能展翅高飞,却非要生生折断鸟儿的翅膀!”
“他笑得那么开怀,毕竟在他眼里,让我进宫是给了我多大的福分!却不知,我当时是多努力,多艰难,才能在他面前维持住我脸上讨好的笑意,藏住我眼里的愤怒!”
字字泣血。
每一个字都砸在姚喜知心上,眼眶泛红,说不出话。
此前也曾想过难道是涉及些前朝的政事斗争,所以要纳这些官员的女儿进宫。没想到,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理由。
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早埋在她们记忆中,也埋在皇帝记忆中的相遇。
她们低着头,连来人的容貌都没有看清的相遇。
就这么把上官溱原本广阔自由的一生关在了这深宫中。
她想为上官溱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她连自己的人生方向都无法掌控。
姚喜知呼吸滞了滞,只能无力地抬起手,轻轻替上官溱擦拭掉满脸的泪水,再次将她深拥进怀中,企图能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她。
姚喜知感受到怀中的人身子先是僵直,然后轻轻颤抖起来,接着她肩膀的衣物湿润了一片。
屋中没有呜咽声,全被上官溱咽回了喉咙,但是她知道衣物是被上官溱的泪水浸湿的,一路浸到了她心底。
姚喜知像哄稚童入睡般轻拍着上官溱的背,直到上官溱哭累了,扶着她到榻上补眠睡下,才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翠樨正在耳房整理杂物,见姚喜知来,随口问道:“美人歇下了?”
“嗯,昨晚肯定也没休息好,让她先补会儿眠,等待会儿赏赐来了再叫醒她。”
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翠樨奇怪地看过来,见姚喜知似乎眼睛也红红的,问:“你这是哭了?”
姚喜知连忙揉揉眼,整理了下表情,回答:“没,可能是最近受了点凉,嗓子有点疼,眼睛是刚才进了沙子,自己揉的。”
一边走过去和翠樨一起忙活。
翠樨打趣:“我还当你是见美人得宠,太激动高兴哭了呢。”
“哪儿有这么夸张。”
翠樨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笑意道:“我倒是真的挺高兴的,只要主子得宠,我们这些下头的丫鬟,也能跟着沾光。”
姚喜知没接话。
翠樨又想起昨日的事,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说动福来帮你的?”
事情都是福来在中间传话,翠樨当帮她们的是福来了。
姚喜知犹豫半响,面色为难,最后觉得这件事还是很难瞒过翠樨,透露了些:“其实是林少监帮的我们。”
翠樨惊呼:“林少监?”
“他为何会帮忙?虽然他确实是宫中太监中少有的好说话的,但他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实则向来都公事公办,在这种大事儿上,还未听说偏帮谁的。”
随口答:“或许是觉得我做的糕点口味不错吧。”
“就被那么点糕点打动了?”翠樨不信,“肯定不止这点私交吧?你和他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之前便觉得你对他格外关注。”
翠樨越说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
而太监和宫女能有什么私交呢?
“难道他是看上了你,打算和你做对食?”
毕竟总不能是姚喜知看上了他吧,就算长得还算周正,但到底是个太监,连男人都算不上。
“莫要胡言!”姚喜知连忙高声止住翠樨的话,“我和林少监清清白白的,你别胡说!”
见姚喜知隐隐有些生气,翠樨才住了嘴,道歉:“是我胡说了,你莫要生气。”
姚喜知瞪她一眼:“我是有婚约的人,这种话你以后别说了,也别胡思乱想,林少监他是个好人,你别把他想得这么复杂。”
翠樨讪讪点头。
一会儿后又反应过来她刚才的话,惊讶:“你有未婚夫?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可你都进宫来了……”
姚喜知不想多说这件事,只道:“不是宫女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宫吗。”
“他愿意等你这么久?可真是痴情郎啊。”
姚喜知含糊地应付了两句,便听外面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是皇上给了赏赐,来传赏的人到了。
两人匆匆去屋中唤了上官溱一同迎接,几人走出霁雨阁,就看到林欢见已经领着一群小太监站在了院中,快步几步迎过去。
今日这阵仗倒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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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那日林欢见来时差不多了,不过那日可是要赏一院的人,而今日应当只是上官溱一人的赏赐。
姚喜知奇怪,侍个寝的赏赐,能有如此大的阵仗?此前岳美人承宠后,也只是随便赏了些东西来。
上官溱走上前去,颔首问好:“林少监。”
林欢见点头一笑,却不应话,而是接过福来双手捧上的敕书,道:“上官美人接旨!”
姚喜知大惊,又马上随上官溱跪下。
“美人上官氏,名门淑媛,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柔嘉成性,礼乐兼修,今遣官持节晋为婕妤……”
跪着的姚喜知脑子有些懵懵的。她身前的上官溱应该也是懵懵的,直到林欢见话音散尽,也没个动静。
还是翠樨轻碰了一下她,上官溱才反应过来,道:“妾接旨,叩谢陛下圣恩。定勤慎肃恭,以答鸿慈。”
等姚喜知扶着上官溱起身,林欢见才笑道:“恭喜婕妤,贺喜婕妤。”
“多谢林少监。”
林欢见道:“圣上可喜欢您得紧,这不,后头还有一堆赏赐呢。”
又拿出一卷赏赐的名目,挨个念完,然后唤身后的福来:“都给美人送到屋中吧。”
上官溱又低身行礼道:“谢圣上隆恩,臣妾感激不尽。”
林欢见手虚扶一下:“上官婕妤不必多礼。”
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姚喜知,面上是破有深意的笑,道:“这都是上官婕妤您应得的。”
姚喜知见林欢见看过来,才回过神,上前一步拿出个沉甸甸的木盒递向林欢见,是一整盒的金银玉石,既是给传赏的人的例行打赏,也是感谢这一次林欢见在这件事中的帮助。
姚喜知感激道:“还要多劳烦林少监提点了,日后若圣上高兴,给了赏赐,定然也都是少不了林少监一份。”
林欢见也不推脱,笑着接过,又道:“圣人听闻婕妤会舞剑,昨日被雨误了美景,今日想一睹婕妤身姿,和您再在蓬莱殿一叙,共进晚膳。”
上官溱应声:“定准时赴约。”
送走林欢见,除了岳芸雁以外的几个主子都拥了过来,说着贺喜的话。
刚才林欢见说住所暂未分配新的,就还是住在霁雨阁,这样一来,上官溱便成了仙居殿分位最高的了。
在院中寒暄客套完,祝美人等终于又各回各屋,三人也准备回霁雨阁。
一边走着,翠樨满脸笑容道:“圣人对美人还真是上心,昨日才刚侍了寝,今儿个马上便升了份位,又点了美人陪驾。”
又反应过来,轻拍了下自己的嘴:“该是唤婕妤了才对。”
姚喜知却有些担心:“只是,侍寝向来是按份位轮流着来的,之前轮到美人份位的侍寝时,多是点的岳美人,也未有连着召幸,如今婕妤头一日便这样显眼,怕是要惹得有些人不快了。”
话刚说完,果然岳芸雁的声音就远远传了过来,语气颇为阴阳古怪:“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多清高呢,背地里还不是巴巴地找太监贴上去了。”
没点明姓名,但都知道说的是谁。
几人没理她,但岳芸雁不依不饶,继续道:“难怪当初不肯接高内侍的橄榄枝呢,原来是瞧不上高内侍,要和全内侍抱团呢。”
姚喜知本携着上官溱回屋的脚步顿住。
高内侍的橄榄枝?站队全内侍?
她怎么听不懂。
15. 道歉
姚喜知与上官溱对望一眼,上官溱也摇摇头,表示不知。
内侍省两个大太监高正德与全起元可谓是手握大权,又分庭抗礼。他们分掌左右神策军,兼任枢密使,同时涉足军事与行政大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两大权宦。
这样的权臣,她们久居后宫之中,从未与之打过交道,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如今的内侍监,虽说名义上是内廷官,但实际已经更多把重心放到了外朝政务中。
日常有什么旨意或者赏赐,来向美人这种低级妃嫔传旨的,最高也只有次一级的少监,例如林欢林少监,以及还有另外一个少监方同海。
何来的高内侍抛橄榄枝,以及站队全内侍之说?
上官溱简直怀疑她失心疯了在胡诌:“你说的高内侍和全内侍,我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岳芸雁嗤笑道:“还装呢?我都知道了,你能得宠,都是林欢在背后给你出谋划策。如今宫中两位少监各替一位内侍监办事,当初你们拒绝了高内侍手底下的方少监,如今巴巴凑到林少监面前去,不是站队全内侍是什么?”
“当初还以为真有多高洁不会与太监为伍,如今还不事这般行事。怎的,你难道还真觉得你能替全内侍在圣人面前夺了贵妃娘子的宠不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着好似是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幽幽地冷笑几声。
姚喜知脸色一白。
虽然岳芸雁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是结合曾经来府上到访过的人,以及在宫中多少了解的一些情况,还是串联上了前因后果——
当初上官溱进宫前去府上传话的便是岳芸雁口中高内侍的心腹方同海。老爷曾经特地叮嘱过不要与太监为伍,想来就是那方同海对老爷说了什么招揽的话,但是老爷拒绝了。
高正德与冯贵妃同流,而冯贵妃在后宫中风头无两,全起元没有能与之相争的交好妃嫔,于是将目光瞄准了新入宫的这一批新人。
新入宫的妃子中最高位的是岳芸雁与上官溱两个美人,岳芸雁投靠了冯贵妃,所以上官溱自然而然就成了全起元的目标。
所以……林欢见才会这样帮她们?
姚喜知转头无措地看向上官溱,正巧上官溱也看过来,眉头紧锁,显然也已经理清了其中的关系。
姚喜知急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对这些宦官之间的党争真的一无所知。
又转头躲在岳芸雁身后的彩云——此时正把头快埋到地上去,不敢看她。
上官溱默了一瞬,突然嫣然一笑,看向岳芸雁:“你这么有闲心思关心别人,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
岳芸雁面露狐疑:“你说什么了?”
上官溱如闲庭信步,走到岳芸雁身旁。高挑的身形压了岳芸雁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明是笑着,却让人无端感到压迫。
一字一顿道:“我让你,给小喜道歉!”
岳芸雁才回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
也没想到上官溱居然还死咬不放!
斜眼瞥向一旁神情呆呆愣愣的姚喜知,色厉内荏冷道:“她?一个奴婢也配?”
上官溱眉眼一下子变得凌厉,扬起手臂,五指张开成掌。
手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
岳芸雁浑身一颤,紧闭双眼,仓皇侧头躲避。
耳边是被带起的风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颤抖地睁开眼睫,岳芸雁眼中刚透进光亮,就感觉有人拽着自己的手臂,将自己拉开。
上官溱见岳芸雁的怂样,嗤笑一声。
吓吓她而已。
岳芸雁看看清眼前时,上官溱已经径直走向刚才她身后的位置。
柳树下正懒洋洋酣睡着一只猫儿,见有人过来,睁开眼看了来人一眼,也不挪动身子。
上官溱蹲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雪团儿圆滚滚的脑袋。
手上逗弄的动作不停,上官溱的目光却不在猫的身上。
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挑衅地看向岳芸雁:“你说,若是此刻我被猫儿抓伤,晚上我给圣上舞剑时,圣上问起我手上的爪痕是从何而来,我该如何向圣上交代呢?”
“你觉得,圣上会帮我这个新晋的婕妤主持公道,还是向着你一个侍寝半年都还在原位转悠的美人?”
“你!”
上官溱不再理她,指尖一路流连到雪团儿的下巴,轻轻挠了挠。
猫儿嘴里发出的“咕噜”叫声,又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上官溱。
岳芸雁心头骤然一缩。
爱看热闹的祝美人本都进了屋子,又悄悄从门口探出半个头。宫女太监们不敢来触主子们的霉头,都四处散开在角落里。
院中谁也不说话,就只有猫儿“咕噜咕噜”的响声。
上官溱语气渐冷:“我的耐心可没有这么多。”
岳芸雁紧盯着上官溱的指尖,似乎她抚猫的力道又加大了些。
在门口观望的卢美人见场面僵持,刚想上来说好句话打个圆场:“岳美人……”
“对不起!”
岳芸雁的声音突然响起。
掩耳盗铃般将双眼闭紧,埋着头不看任何人,咬着牙吐出服软的话,只是字字都带着不甘:“我的错,没有管好猫,抓伤了你,对不起住了!”
岳芸雁破罐子破摔地说完,眼眶红了一片,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抽噎一下,恨恨地看向上官溱:“可以了吧!”
上官溱不置可否,也不接她的目光,只看向姚喜知。
姚喜知懂了上官溱的意思。
虽然岳芸雁这语气很明显是心头不服的,但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也不想再多生出什么事端,递了台阶便赶紧下。
忙以亲和的笑容相迎:“岳美人客气了,我的伤已无大碍,美人不必介怀。”
听姚喜知收受了这道歉,上官溱才从鼻中挤出一声冷哼,收了逗着猫儿的手,起身往回走。
与岳芸雁擦肩而过时,脚步顿住,突然转头与岳芸雁双目相对,挑衅一笑:“谁叫有的人不受宠呢?”
“岳美人,这句话,我还给你。”
岳芸雁后牙咬得咯吱作响,却只敢把气往回咽,转头呵斥彩云:“还不把猫抱进屋!”
一场闹剧终是以岳芸雁服软为结尾。
上官溱领着姚喜知和翠樨回了屋,翠樨忍不住羡艳道:“婕妤待小喜可真好。”
上官溱只当是被夸了,扬扬头,有些飘飘然地看向姚喜知,眼神分明是在说,还不快谢我。
姚喜知忍俊不禁,嘴里说着顺毛的话:“谢谢婕妤替我讨回公道了。”
上官溱得意洋洋地哼笑一声:“应付不了淑妃,我还收拾不了她。”还是对当初在立政殿前的事有些耿耿于怀。
姚喜知知她心事,但崔淑妃身份贵重,到底不好多说什么。
看向翠樨,笑道:“我们婕妤就是爱打抱不平的,若是今后你有事儿,婕妤一样会为你出头。”
翠樨抿嘴一笑。
姚喜知又想起刚才岳芸雁的话,踌躇片刻,还是提起了心头的担忧:“只是,方才她说起,我们与全内侍那边……”
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我之前找林少监,只是因为他主动向我示好,我没想卷入两个大太监之间的争斗。”
“我这么做,会不会坏事了?若是冯贵妃和高内侍真以为我们巴结了全内侍,岂不是引祸上身?”
上官溱低头沉思片刻,道:“我想,就算我们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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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内侍没有关系,他们也一样会找我们麻烦。”
姚喜知一怔。
上官溱收起了刚才嬉闹的神情,正色道:“岳芸雁会知晓方同海的事,必是私底下与高内侍那边早有接触,由此可见他们妄图掌控宫妃的心思。我们没站到她的那一边,只要我得了宠,招冯贵妃的眼是迟早的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若是找我麻烦,我便和她斗上一斗!”
“而至于全内侍那边,事情已成,也不必想什么该不该后不后悔的。若是他们真需要我们做什么,帮他们与冯贵妃争宠也好,在圣上枕边吹耳旁风也罢,总会来主动找到我们的。”
“况且我们此前也未允诺过什么具体的,主动权应当是在我们手里才对,我们不如先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再随机应变。”
“小喜你不要多想,安知这个局中,就不是我们借了他们的东风呢?”
姚喜知犹豫着点点头,又道:“可我还是担心你……若是你不喜欢,我们急流勇退也未尝不可。”
翠樨急忙出声阻止:“这是什么话,我们婕妤现在前途大好,哪儿能认输。”
姚喜知没出声。
臻臻能明白,她说的不是惧怕冯贵妃和宦官。
上官溱笑笑,眼中带上锐气:“横竖我入宫为妃这件事已经改不了,那我便当好后妃这个身份,无非是挤个笑脸,说点好听的话,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虽一切非我所愿,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随着上官溱的话,姚喜知眼中逐渐泛起神采。
她本还怕上官溱对皇帝心冷厌弃,再强行把她卷进这后宫的斗争,徒让她更加痛苦。但如今看来,先前那场痛哭似乎已将她满腔怨愤宣泄了个干净,此刻她面前的,又恢复成了那个肆意张扬的上官溱。
姚喜知嘴角勾起,用力一点头:“嗯!”
*
没多久,一个宫女匆匆走向内侍省。
一路行至内侍省,太监通传后,福来出来引了她进去。
虽是应下了上官溱不去多想,但等手头的活计忙完,姚喜知还是没按捺住,悄悄出了仙居殿,打算找林欢见问个明白。
她明明那么信任他。
仍是上次那间院子,不过是进了旁边那个侧屋。
屋中无人,姚喜知面露疑惑,就听福来道:“林少监在圣人那儿,不过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你先坐坐。”
姚喜知只好点头。
福来在屋内忙着其他事,姚喜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果然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接着是含笑的一声:“小喜。”
姚喜知本心头满是被利用了的恼怒,但方才的片刻静坐渐渐平复了心情,林欢见和煦的笑容又迎面而来,把她的不满消融了大半。
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地唤了声“林少监”。
又被林欢见引进正屋。
林欢见朝屋中的座椅虚虚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用拘束,坐下聊便是。”
姚喜知“哦”了一声,依言走过去坐下。
林欢见也坐到姚喜知旁边的椅子上。
中间隔了个案几,他拿起其上的茶壶,替姚喜知满上了茶水,又给自己添上。
一边问:“不知小喜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时姚喜知才突然惊觉,自己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成了一副融洽和谐的场景?
而且坐下多没气势!
姚喜知兀地站起身来,提了口气,大声道:“我有事问你!”
林欢见倒茶的动作一顿,眉梢轻挑,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直到茶盏添满,他把茶壶放下,才饶有兴味地看向姚喜知,慢条斯理问:“哦?有何见教?”
16. 质问
姚喜知强作镇定,开门见山直接询问:“你是全内侍的人?”
林欢见诧异,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自己的义父林富春和全起元交好,随便寻个宫里多呆了几年的人都能打听到。
如实回答了:“如果你是问我和两位内侍监谁更熟识些,那的确是全内侍。”
是肯定的回答。
明明该要发火,姚喜知心中却莫名是委屈的情绪更甚。
语气也低落下来:“所以,你帮我们,也是奉了全内侍之命?”
“这话从何谈起?”
“难道不是全内侍吩咐你,帮我们美人得宠,然后分走圣上对冯贵妃的宠爱,好借此打压高内侍吗?”
听完她这通分析,林欢见一时语塞。
什么自以为是的脑子,凭空想出这般荒谬的因果。
照理他该会觉得厌烦才对,但看姚喜知明明是质问的一方,却一副将泣未泣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又反而被逗笑。
噗嗤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姚喜知恼了:“你笑什么呀!”
怕真把人惹急眼了,林欢见连忙收了笑意,正色道:“你想多了,帮你们,纯粹是出于我个人,与全内侍也好、高内侍也罢,都无关。”
认真的表情让人不由地想要信任。
姚喜知暗忖,难道真的是她们误会了?
心里的戒备放松了些,迟疑地坐下。
可细细回想整件事,她在其中确实显得稀里糊涂的。
姚喜知满脸狐疑试探:“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们呀?”
林欢见无奈,饮了口茶,才慢悠悠回答:“小喜娘子说笑了,我们这不是互利互惠吗?”
“明明是只利了我们,于你有何好处?还是你就是在承认,是在替全内侍办事?”
……不是说好他帮她忙,她答应守口如瓶,保守秘密吗?
林欢见眯眼,细细打量了姚喜知神色,然后目光停留在她的耳畔。
耳上戴着的依然是那日见到的耳坠,但这态度……怎么好像真是一无所知的模样。
直觉其中有蹊跷,话锋一转,试探道:“你的耳坠款式看着不像宫中之物,做工颇为别致。说来,我似乎之前在宫中别处也见到过。”
姚喜知摸摸自己耳饰,思绪被带偏:“这是我在宋州时买的,进宫时一并带进来了,那首饰铺子只在我们家长一带才有,这远在长安,又怎会在宫中见过?”
说完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追问:“这样的耳坠上官婕妤也有一对,曾在除夕夜不慎遗失了,你是在哪儿见过?或许是我们婕妤的!”
若是能替臻臻找回来,那便最好不过了!
林欢见眸色一暗:“你们主仆戴一样的耳坠?”
“我和婕妤情同姐妹,以前用同款式的衣物首饰是常有的事。而且这耳坠只是式样相近罢了,还是有些细微区别的。婕妤的耳坠底端嵌的是深绿色琉璃,而我是湖蓝色。”姚喜知解释。
这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林欢见目光沉沉,审视着姚喜知,试图从她脸上寻得半分说笑的痕迹。
却是徒劳。
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险些维持不住脸上一贯的浅笑。
莫非那日暗中偷窥之人是上官溱?
竟是他认错了人?
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又问:“上官婕妤可有主动向你提起关于我的事?”
提起林少监的事?
好像都是自己提起他比较多吧?
臻臻最多也就只主动问过林富春如何。
姚喜知回答:“未曾。”
未曾?
若二人真如她所说般交好,这丫头常与自己来往,上官溱那日若是看到了自己,怎可能不告诉她让她小心行事,而是放任小喜一无所知地来找自己合作,引狼入室?
而如今……
林欢见忽地笑了。
是被气笑的。
合着这段日子下来,全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被这小宫女耍得团团转了?
很好。
很好!
姚喜知见他也不回答,不断问些奇怪的问题,又突然莫名笑起来,心里毛毛的:“你问这些干什么?”
林欢见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怒笑,恢复平和的神色。
轻咳一声,随意编了一套敷衍的话:“初见上官婕妤,我便觉得她绝非池中物,定然是能飞上枝头的。”
“冯贵妃跋扈,而婕妤和小喜娘子都性子纯善,谁不希望上头的主子是个亲和的?我不过是在这条迟早的路上推她一把,这件事对咱家也只是举手之劳。与全内侍无半分瓜葛。”
姚喜知见他目光诚恳,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当然,在这皇宫中,若是能多个朋友总是好的,我也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你们结交。”
在宫中,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姚喜知正所有所思,又听他解释道:“方才问起上官婕妤可有提起我,也不过是想看看可有给婕妤留下几分好印象,可惜……”
言语中透出几分落寞,轻叹道:“没想到你们竟是误会了。”
“婕妤与我自是对少监你的帮扶感激不尽!”姚喜知忙道。
若是林欢见疾言厉色反驳也就罢了,偏生他是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倒叫她觉得自己成了个糟蹋真心的薄幸人,顿时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听了些流言蜚语,在这深宫,难免多心了些,还望少监莫怪!”
林欢见苦笑:“怪我没有和你们说清楚。也是怕你们不愿与一个……阉人结交。”
姚喜知急急摆手:“林少监说的哪里的话!都是宫中侍奉圣人的人,哪里分什么高低贵贱!”
语气真挚:“能结交少监你这般热心肠的人物,我和婕妤可是求之不得呢。”
林欢见神色郁郁,沉默不语。
姚喜知挠挠头,懊恼不已。
自己辜负了一番好意,竟然还来诘问。现在这气氛着实尴尬,还能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呢?
目光在屋内晃荡,突然看到一旁案几上的食盒——正是前几日她用来装糕点一起送来的食盒。
灵光一现,姚喜知热络道:“前些日子送来的点心林少监应当已经用了吧?可还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过几日再做些给你送来。”
一边起身伸过手去,想到将食盒收回。
林欢见这才装不下去了,给了点反应,却是一把按住姚喜知正放到食盒上、准备将它提起的手。
他的掌心透着几分冰凉。
陌生的触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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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姚喜知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抽回,合拳蜷在胸前,疑惑地看过去。
林欢见也收回了手,换上得体的笑,道:“糕点还有些没用完的,不着急拿回去。小喜手艺不错,本想留着慢慢享用的。等用完了,我再遣人给你送回去。”
姚喜知点点头:“也好。不过眼下这日头虽还不算热,但也入了夏,东西放不得太久,少监可要趁早用了。若是少监喜欢,改日我再做了给你送来便是。”
林欢见笑笑,不置可否。
姚喜知又想起刚才的对话,问:“方才听您提起耳坠,或许是我们婕妤的,不知少监是在何处见到的,可否指个方向,我好去替婕妤寻回。”
“可能要令小喜失望了,是好些日子前的事,现下我也不记得是在何处。”随口敷衍回答。
他当然不可能说在他手里。
又补充:“时隔这么久,要想寻回想必困难,还是不必告知婕妤耳坠的事,免得令她白高兴一场。”
话说得也算在理,姚喜知点头应下。
眼看快到晌午用饭的时辰,见林欢见兴致不高,姚喜知道了几句“今日之事莫要放在心上”等的歉意的话,也没有再多逗留。
这回林欢见也没送行,只在屋中望着她迈出门槛,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沉思许久,突然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唤了人进来:“福来。”
“奴才在。”
眼中情绪莫测,吩咐:“你去崔淑妃那儿一趟。”
*
姚喜知刚服侍上官溱用完午膳,翠樨就来禀报,崔雪枝身边的宫女传话来,让上官溱过去一趟。
姚喜知惊讶。
倒不是为有高位的妃子来寻事而诧异,只是没想到会是崔淑妃——她本以为,若真有人,也会是冯贵妃来着。
上官溱烦躁:“她又想玩什么鬼把戏。”
姚喜知也疑惑:“我们最近,应当没招惹她吧?”
“难道是岳芸雁今晨被我逼着道歉不服气,跑去崔雪枝面前说了什么碎嘴的话?”
翠樨道:“可是岳美人不是和冯贵妃走得近吗?崔淑妃与冯贵妃也不太合,岳美人应该不会去崔淑妃面前自讨无趣。”
姚喜知提议:“要不婕妤回绝了吧。”
翠樨迟疑:“可也没个正经由头,不好拒绝吧?”
“回绝了倒显得像我怕了她一样,去就去,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是一贯上官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
本来是做好了吵架的准备,结果没想到等上官溱到了绫绮殿,崔雪枝却是让她弹琴。
“听闻上官婕妤琴艺卓绝,连圣人都赞不绝口,正巧我也颇好此道,想请妹妹帮忙弹奏几曲,好也让我学习一下。”
崔雪枝侧靠在贵妃椅上,面带笑意。
姚喜知腹诽,如果不是见识过崔雪枝蛮横的模样,真当要以为这是多和睦的后妃关系了。
本来上官溱是打算带翠樨来,怕崔雪枝又做出什么幺蛾子欺负姚喜知。但姚喜知坚持要跟着——若崔淑妃又刁难人,她担心上官溱压不住性子顶撞回去。
虽上官溱在圣人面前也算是露了脸,但毕竟份位仍是低了些,若真是争执起来,很难讨得了好。
而此时上官溱正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崔雪枝。
事情会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