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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二章

作者:好大一锭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薛瑛已经几个月不曾见过齐韫了。


    她说了那样无情的话,与齐韫划清界限。薛瑛心底并非没有一丝涟漪,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愧意很快就被她健忘的习性压了下去。薛瑛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公德心,她想利用别人的时候,就会借着自己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装得软糯乖巧,目的达成后,过河拆桥的事情也做得顺心顺手,毫无负担。


    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那些学堂里的同窗,薛瑛骗他们给自己抄完课业后,就又恢复矜傲冷淡的态度。


    如果不是在这儿碰上,薛瑛都要忘了齐韫这号人了。


    已是冬日,他穿得依旧单薄,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袖口都被磨得起了毛边,肩膀瘦削,露在长袖外的手指关节红肿,几乎长满了青紫的冻疮,有几处甚至裂开了口子,看着便觉生疼。齐韫垂着眸,眼睫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尽管形容狼狈,那清俊的眉眼轮廓依旧清晰。


    程明簌被薛瑛拉到身前,后腰的衣服被她紧紧扯着。


    他一开始不明白薛瑛突然躲什么,直到看到那个青年走进店中。


    那人身量颀长,难掩的贫寒,头发只用一根破旧的布条束着,面庞在寒冷中呈现出一种不太康健的青紫色。


    西街的书肆常雇些穷苦学子抄书制版,工钱尚可,程明簌自己也做过。这人显然是刚做完活计来领钱的。


    薛瑛好像很怕被青年看见,一见着他进来就躲,程明簌若有所思,莫非是旧情人?


    掌柜与那书生核对完工钱后,继续回到架子前,殷勤道:“薛二姑娘不若再看看,我们东家还收藏了其他的刻板,都是别家没有的。”


    他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书肆中清晰可听。


    薛瑛两眼一黑。


    店中静默几瞬,本来欲走出门的人停了下来,齐韫循声望去。


    书架旁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好看到有些扎眼,少年嘴角噙着玩味的微笑,眉眼弯弯,他应是国子监的学生,头戴儒巾,手里抱着几本书,正侧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齐韫越过少年的肩头,看到想要极力将自己藏起来的薛瑛。


    她其实躲得很好,齐韫一开始根本没有看到她,如果不是掌柜叫了她一声的话。


    少女只露出一点裙角,看上去似乎很紧张。


    前些时日听说她病了,养了许久,现下既然能出门,应当是好了吧。


    齐韫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宽慰。然而,她往少年身后又缩了缩,这极力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像一盆冰水,将他心头那点刚升起的、不合时宜的欣喜彻底浇灭。


    齐韫不是傻子,看得出她在躲着自己。


    那时她口中的“喜欢”,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如她所言的那般,想找个穷书生入赘,只要学问好,有当大官的潜质,还要长得好看,知道伺候她。


    符合她要求的,她都能说一句“喜欢”,齐韫只是其中之一,他昏了头,竟妄想能从这样一位千金大小姐的嘴里,听到什么足以佐证自己在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话语。


    如今,她又寻到新的目标了,能进国子监的,都是家世清白,博学广闻之人,瞧那少年的模样,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的确是她喜欢的样子。


    骗子。


    齐韫面无表情,眸光晦暗不明,唇线抿得很紧,几乎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骗子,骗子。


    他看着躲藏的少女,手指蜷曲。


    程明簌被扯了几下,身后的人压着声音道:“你不要动不要动。”


    “知道了。”


    程明簌低笑一声,站直了,打量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目光平淡地看着他们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既没有开口说什么,也没有露出特别的情绪,如果他的手没有握得很紧的话。


    程明簌饶有兴致,甚至朝那青年笑了笑。


    不过青年没有理他,他站在背光处,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片刻后,齐韫转身离开。


    像来时那样,冒着雪,肩头很快被氲湿,单薄的背影渐渐淹没。


    过了会儿,程明簌说:“他走了。”


    薛瑛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又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确认齐韫不在后,她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揪着程明簌衣摆的手。


    程明簌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拉扯力骤然消失,他侧目,余光瞥见薛瑛收回手后,用一种极其嫌恶的姿态,飞快地掏出一张丝帕,用力擦拭自己刚刚抓着他衣摆的手指。


    好一个翻脸无情,利用人的时候毫不客气,过河拆桥做得如此得心应手,如此理所当然。


    程明簌嘴角牵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揶揄道:“薛姑娘方才的样子,倒像是碰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旧情人,躲得可真快。”


    薛瑛一听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


    这叫别人听到可怎么好,她不能和罪臣之子牵扯上关系。


    她和谁有情,程明簌确实不关心。他只是难得看到她这副畏畏缩缩、做贼心虚的模样,觉得有趣,比看她虚张声势的跋扈有意思得多。


    待那人一走,她立刻又刁蛮起来,瞪着他,“我是什么人,我是侯府二小姐,一个穷书生认识我都不够格的,你少在这里污蔑我,损我名声,恶毒!”


    虽然是假千金,可是至少现在明面上还是真的。


    薛瑛急于撇清自己和齐韫的关系,怕被人误会。


    程明簌看着她色厉内茬的样子,似笑非笑,故意道:“哦?侯府二小姐吗?”


    话音刚落,薛瑛瞬间蔫吧了。


    那种张牙舞爪的气势也破了个洞,她塌下肩膀,看上去好像很心虚,眼神闪烁。


    程明簌什么意思,讽刺她不是真的侯府二小姐?


    就说他果然还念着认亲的事,他迟迟不动手,只是在养精蓄锐,盘算着该怎么报复她。


    比前世还心狠,说不定她的下场会更惨,他杀谢九时那么干脆,杀她时,磨刀霍霍向猪羊,她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程明簌那双好看的眼睛微眯着,洞悉她眼底的恐惧,他觉得好笑,说她胆小吧,又能做出买凶杀人那样的事情,若说她胆大,随口一句话就能将她吓个半死。


    程明簌只是逗逗她而已,见她害怕,就不再说什么,晃了晃手里的书,“好了,在下买好书要回去写课业了,薛姑娘自便吧。”


    薛瑛嘴角轻抽,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她还是不能懈怠,得为自己早作打算,要么找到更稳妥的靠山,要么早点解决他。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簌簌而落,程明簌没有带伞,快步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他突然停下,回头。


    雨雪纷纷中,跟踪他的人来不及躲避,一截衣角突兀地出现在墙边。


    程明簌神色冷然,握着书的手紧了紧。


    等少年走远了,墙后的人才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险。”


    晌午后,雪下得更大了。


    北大营的校场上,积雪已深。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营房前的空地上堆满了捆扎整齐的包裹,薛徵身影笔挺如竹,雪花落在他肩头的铁甲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薛徵蹲下身,与几名下属一同清点朝廷新拨发下来的冬衣。


    “世子。”


    亲信走到身边,低声道:“查到了。”


    薛徵的眸光顿了顿,示意他到边上说话。


    “那个仆人当年的确生了个男婴,后来因为盗窃主家财物,便被老夫人打发走了,之后带着孩子辗转去了刺桐讨生活,她身体不好,去年就已经病逝。”


    “孩子呢?”


    “还好好活着,学问很好,葬了养母后,便由刺桐县学的学究举荐,已经入国子监进学。”


    薛徵有些诧异,“他在京城?”


    “是。”


    “叫什么?”


    亲信答道:“程明簌,字子猗。”


    薛徵愣住。


    初夏他在家中养伤时,父亲的马车在闹市失控,撞上了一个在街边买书的少年,出于愧疚,父亲将少年带回家,请大夫医治,那少年在侯府养了半个月的伤,似乎听下人们提起过,他就叫程明簌。


    只不过薛徵伤势重,下不了地,所以一直未曾见过对方。


    他只当那是个普通的书生,因此除了遣下人去探望过一次外,便没有再多注意过。


    如果那个稳婆的儿子说的话是真的,程明簌极有可能才是母亲当年真正生下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他来京城,是否只是为了求学,没有别的意图?


    薛徵沉思良久,挥挥手,让亲信先下去。


    大雪压枝,学舍门前的柳树枝条抖了抖,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子猗。”


    有人敲了敲窗,程明簌抬起头。


    “外头有个人找你。”同窗掸了掸肩头的雪,惊奇道:“我瞧着很是威风,像是大人物。”


    程明簌放下手中的笔,微微蹙眉,起身出门,他在京城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


    推开学舍的门,料峭寒风里,程明簌一眼认出站在外面的是他的亲生兄长,薛徵。


    程明簌记得他以前也在这里读过书,如果没有去参军的话,现在大概已经在六部任职。


    程明簌与薛徵并不熟悉,前世刚回到侯府后没多久,薛徵就去了战场,再听到他的消息时,则是平西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侯府没了嫡长子,武宁侯夫妇先后丧子丧女,大病不起,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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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爵位只能落在了程明簌的头上。


    他想不明白,此刻这位兄长突然找他是要做什么。


    风雪催人紧,薛徵肩上披着的厚氅猎猎翻飞,他听到身后传来雪地里踩到树枝的轻响,转过身,一名少年走近。


    他步履沉稳,襕衫浆洗得洁白如新,衣领板正,束发的儒巾也系得一丝不苟,不见半分凌乱。


    这是薛徵第一次见到程明簌,目光从少年脸上划过,不由顿了顿。


    程明簌的眉眼与武宁侯很像,只是他的气质更清冷些,不如武宁侯温和,眉眼疏离,像是一轮高不可攀的朗月,拒人于千里之外。


    少年在几步外站定,身姿如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学子礼,姿态无可挑剔。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薛徵,声音清朗,“不知薛将军冒雪前来,寻学生何事?”


    薛徵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是诧异地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他确信,初夏那次意外,两人并未照面。


    闻言,程明簌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扬了几分,那弧度转瞬即逝,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语调平稳,熟练地恭维道:“薛将军英姿勃发,威名赫赫。京中谁人不识?将军风采,学生虽在书斋,亦常闻同窗瞻仰谈论,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真容,将军气度非凡,自然不难辨认。”


    薛徵淡淡地笑了一声,“程小郎君过誉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探望几位恩师。又想起家父夏时马车失控,不慎撞伤了一位国子监的学子,心中挂怀,便顺道来问问,你的伤势如今可大好了?先前受伤的地方,有没有不适发作?”


    京中素来传言,薛小侯爷性子温润,待人彬彬有礼,大概因为曾考过进士郎的缘故,他身上除了杀伐果决外,还有几分书生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一个身上竟然融合得相得益彰,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程明簌的脸上适时浮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不过是皮外伤罢了,承蒙侯爷仁厚,将学生接回府中医治,又有大夫悉心照拂,晚辈早已痊愈,侯爷与夫人的恩情,学生铭感五内,不敢忘怀。”


    “应当的。”薛徵的声音依旧温和,目光不明,他试图从程明簌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然而,少年的眼眸澄澈宁静,坦坦荡荡,除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面对高位者时的惶恐恭敬外,再无其他杂色。


    许久,薛徵才笑了声,“说起来,过几日恰是小妹生辰。她偶尔与母亲还会提起你,念着你在府中养伤时的情形,说你帮了她许多。”


    程明簌嘴角轻抽,谁,薛瑛吗?念着他?他确信薛徵找他并非一时兴起,这一听就是信口胡邹的谎言。


    薛徵微笑,“若你课业不忙,得空的话,不妨来侯府坐一坐?家母见到你,想必会很高兴。”


    程明簌不答,他与这位亲生兄长接触不深,暂且摸不透薛徵的想法,还有那个跟踪过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薛徵的手下,莫非薛徵已经知晓什么,才来试探他?亦或者是,这只是话本试图修复剧情的一种手段,去了侯府,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他垂下视线,轻声道:“侯府门第高贵,二小姐金枝玉叶,她的生辰宴必然高朋满座,学生一介白身,无功名傍身,贸然登门,恐失了礼数,也扰了诸位贵客的兴致。”


    “这不要紧。”薛徵笑说:“我父母向来不在乎这些,家父有许多学生,也都是寒门出身,如今也经常往来,你走后,他还曾向同僚打听过你的功课,请他们对你多加关照。”


    程明簌露出惶然的神色。


    见少年又要拒绝,薛徵又说道:“你曾在府中养伤,也算一段缘分。你若不愿前来,倒显得生分,还是侯府哪里怠慢过,令你不满了?”


    “不曾。”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程明簌只能道:“学生会去的,到时多有叨扰,还望贵人不要怪罪。”


    薛徵几次邀请,他若还拒绝,反倒显得奇怪,更让人怀疑。


    “好。”


    薛徵扬唇一笑,目光亲和。


    他朝程明簌微微颔首,“那我就不打扰了。”


    程明簌俯身行礼,“将军慢走。”


    薛徵紧了紧肩上的大氅,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程明簌直起身,脚步声渐渐走远,他脸上的笑容与刚才伪装出来的惶恐谦卑悉数消退。


    去了侯府,不知道话本又会做出什么邪门的举动。


    走了几步,程明簌的脚步又停住。


    薛徵方才说什么,他妹妹的生辰快到了?


    程明簌低头想了想,倒是忘了,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左右相差不过几个时辰,若真细究起来,其实她还要大一些。


    原来是姐姐啊。


    程明簌嗤笑一声,推开木门,回屋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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