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闻声回首。春鸢失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见那人在水中挣扎,载沉载浮。云烟即刻吩咐周燕:“快去救人。”
“是!”
将人救上船。谢锦舟伏于船板,连呕数口湖水。
云娘急趋近前:“公子,你可还好?”
谢锦舟缓缓抬起头。湿透的鸦青色长发凌乱地蜿蜒在肩头。
面上淌落湖水,眉峰染了水色,睫羽缀着水珠。水珠顺着睫羽滚落到唇畔,将他的嘴唇晕染得红润。
浸透的白袍紧裹腰身,青竹绣纹深浅斑驳,恍若一幅水墨画被晕开了般。
云娘暗叹。好个俊俏的小郎君!明明是个男儿,出水后,却有种比女子还秀美的“出水芙蓉”之美。云娘心中啧啧。忽又忆起那日在桃山竹亭遇见的那玄衣男子。
那人亦是丰神俊朗,模样顶顶好,然周身威压如渊渟岳峙,威严逼人,教人不敢细看。故而如今回忆起他的样貌来,不如现在能细看的小郎君更加让人觉得悦目。
这小郎君约莫十四五岁,眉目如画,唇若涂丹。容貌真真生得极好。
“我……”谢锦舟却没看向问话的云娘,眼睛直勾勾落在云烟身上。
云烟俯视他,与他对视。
少年霎时面红如霞,迅速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来。但又忍不住抬头看她。
于是他,红着脸,一边忍不住看她,一边又害羞地低下头,低头抬头,低头抬头,如是反复数次,状甚憨拙滑稽。
云娘心里咯噔一声,抄起幂蓠欲为云烟遮面。云烟轻拂幂蓠,纱帷悬于臂间。
反复低头抬头的谢锦舟,傻傻的,云烟被他逗笑。
少年闻笑愈窘,耳根红透如滴血。似是下一刻整个人就要融化成一团血水。
云烟眼带兴味:“虽已是夏日,湖水仍有些寒凉,公子当速更衣,莫染了风寒。”
闻其声,谢锦舟喉结微动:“某、某……”忽转身对将他救起来的周燕道,“谢姑娘救命之恩!”
“奉我家小姐之命行事,公子当谢我家小姐。”周燕指向云烟。
谢锦舟即刻起身,长揖及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
行礼斯斯文文的样子,倒是像个白衣书生。云烟目光在其眉眼间稍驻,但见水痕晶亮,湿漉漉,亮晶晶,出水芙蓉般的水润清丽。
此时,画坊那边终于有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传来疾呼:“公子!公子!”
谢锦舟却似聋了般。
云烟把幂蓠戴上:“有人唤你。”言罢转身入舱。
“姑娘留步!”谢锦舟急唤,结结巴巴问及家住何处,誓要登门拜谢。
云烟回眸:“好。”
直至云烟一行杳然无踪,谢锦舟仍痴望其去向。手抚隐隐作痛的心口,长吸湖上清风。
归家后,谢锦舟展宣泼墨,顷刻绘就丹青。
画中人身似火红纱,白色面帷遮尽玉容,唯见额间朱砂灼灼,眉下秋水盈盈。红衣猎猎若流火,仙姿缥缈似凌云。
指尖抚过画中倩影,少年面上又染胭脂色。
次日,周燕呈上谢锦舟送过来的拜帖。云娘览之骇然。
“天爷,这小郎君身份可了不得!”
这小郎君,竟是镇上的林大员外林太公之外孙。其母乃县中才女,父为富商,舅父执掌县印。自身十三岁便中秀才,今岁欲赴秋闱。
林大员外时常在镇子里炫耀其外孙七岁能诗,九岁属文,是文曲星下凡,故年纪轻轻便能中秀才。云娘亦闻其才名。
云娘猜测,近日林太公寿辰将至,谢锦舟方自县城来此。
“秀才?还真是个书生。”云烟合上拜贴。
在古代,十三岁稚龄考中秀才者,实属凤毛麟角。其难度不亚于现代少年跨级考入顶尖学府。
多少皓首穷经不得童生,此子弱冠已得功名在身。林太公言其实外孙文曲降世,诚非虚语。
明日谢锦舟登门。云娘忐忑难安,命人将门庭拭了三遍,犹恐不够光洁,遭贵客嫌弃。读书人本已令人敬畏,况谢锦舟才高八斗,家世显赫,便更让云娘敬畏。
云娘生怕谢锦舟嫌弃她家,夜里辗转难眠,晨起傅粉遮瑕方敢见客。
云烟犹在梦中。昨夜观话本至深更,此刻未醒。
“嘘。”云娘对着春鸢嘘声。
谢锦舟来时,云烟仍在酣睡。
谢锦舟身着一袭白色锦袍,霞绡雾縠若裁九天鹤羽,银线绣竹纹细密如织,通身透着斯文儒雅的书卷气,恍若携来满室墨香。
云娘暗叹其风仪,到底是读书人,这气度与寻常人就是不一样。她整肃仪容,热情又拘谨地恭请入室。
发现仆从抬来数箱厚礼,云娘连称使不得。
谢锦舟正色:“救命之恩,涌泉难报。”
云娘哎哟几声:“真使不得!”
推让再三终收下。忙延客上座,奉盏斟茶。谢锦舟推起青瓷盏盖,浅啜半口,便问云烟姑娘何在,定要当面称谢。
云娘轻嗽一声,颊生赧色,只道云烟昨夜观书迟眠,还未醒。云娘:“倒叫公子见笑了。”
谢锦舟摇头:“能睡是福。我能否等她醒来?”
岂有教客枯等之理?云娘欠身道:“我这就去叫她。”
“不必,让她睡。”
“这可怎么行————”
“不妨事,等她醒来便好。”
见他似乎的确不介意。云娘点点头。若是可以,她也不想打搅女儿睡觉。
这一候便是日上三竿。云娘欲去云烟卧房叫醒她,忽见门边光影浮动。
午阳穿牖,茜纱筛金。素帷轻扬处,云烟倚门而立。雪色罗裙曳地,碧簪松绾乌云,青丝垂落玉颈。呵欠间,素纱广袖滑落,皓腕凝霜竟比雪罗更皎三分。
金色日光将窈窕身量裁作墨玉剪影。金尘流转鬓角,睫羽眨落碎金。
她大抵是还未睡醒,揉眼,揉碎眉宇间的金芒,眼尾揉出来薄红。整个人慵慵懒懒,恰似白瓷盏里浮着的桃花酿,不沾分毫,却醉人心神。
穿堂风忽起,雪色罗裳飘然,袖间蝴蝶绣纹忽隐忽现,似要振翅欲飞。腰间流苏佩玉相击,泠泠清响惊破满室寂静。亦惊醒了滞愣住的谢锦舟。
戴上面纱时,只一双眼就已美到极致。岂料素纱之下,竟是这般绝色。
谢锦舟好似被捅了一刀,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的同时,通身像是被泼了一痛红色墨水,红彤彤得快要燃烧起来。
云烟倚靠门框,见谢锦舟通身红似熟虾。轻笑出声。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小书生。
“云烟,快进屋。”云娘忙去搀她。
见云娘去搀云烟,又注意到云烟面色过于雪白,周身透着若有似无的病弱之气,谢锦舟霍然起身:“姑娘可是抱恙?”
“我自小体弱而已。”云烟坐下来。
谢锦舟眉间蹙起川字纹,明显能看出他眼里的关忧:“大夫如何说?”
“生来就如此,胎里带的弱症,药石罔效,便是神医也治不了。”
谢锦舟默然,整衣冠深施一礼:“云姑娘,昨日多谢相救。”
“不必。”云烟忽而想起什么群,“该吃饭了罢?谢公子可愿同席?”
谢锦舟倒是想留下,只是若继续待在她面前,他恐怕真要燃烧成一滩灰烬。他顶着发烫的脸,道:“家中还有事,便不再叨扰了。”
谢锦舟离去后,云娘赶紧去看他带来的那几箱子谢礼。启箱视之,金银珠玉盈目。
“这小公子,出手真真阔绰。”云娘咋舌。箱笼里金玉琳琅,这些个黄白之物,够她们母女嚼用两辈子。
云娘拿起箱子里的一块红玉。这玉成色极好,一瞧便是上等货色。她捻着赤玉对光细瞧,玉髓里似游着血丝般的纹路。
“烟烟,来,你戴上这镯子,定然好看。”她把镯子给云烟戴上。
将红玉镯套上女儿手腕,赤玉映雪肌,艳色惊心,真真光润悦目。云娘拊掌:“我就说肯定好看。”
云烟漫不经心拂过镯身,径自移步用饭去。
傍晚。谢锦舟派人给云烟送来了上品参药等等补药。抚着百年人参,云娘道:“这小公子,真真是有心了。”
念及谢锦舟见着云烟两次,脸都通红一片,云娘心思转了转。若是云烟能嫁给谢锦舟……
凭云烟这般样貌,恐怕嫁谁,谁都愿意娶。云娘是很自信的。自己女儿跟个天仙似的,不,纵是九天玄女临凡,怕也难比烟儿三分颜色。
这般倾世绝色,谁不喜欢?她还觉着谁都配不上她女儿。
与云烟相比,其他人都是俗物!在她看来,云烟愿意嫁给谁,那便是谁的恩赐。只是,原本的贱籍出身到底是有些拖累了云烟。一想到此,云娘就痛得心肝欲碎,心口似被天山寒冰洞穿。
“阿娘,怎么了?”注意到云娘抚胸,似乎极难受,云烟问道。
“没事。”云娘强笑。
云烟回卧房,写下一封帖子,让春鸢交到谢锦舟的住处。
林员外府中,谢锦舟收到帖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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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漆黑的眼睛亮起来。
云烟在帖子里谢过他送的神药补品,为谢他,特邀他明日去清风楼吃茶。
他捏着请帖,视线在字上逡巡。她的字是簪花小楷,字体雅致中带着一丝仙气。清逸出尘,字如其人。
真好看。她的字,真好看。
看着看着,他脸颊又浮现出两团红晕。
这一晚,谢锦舟夤夜辗转,晨起对镜自照,眼下泛着青影,气色很差。这般模样怎见云烟?她会不会嫌他难看?
为养气色,他立刻倒头继续睡。睡前命令仆人,不要打搅他,午时再唤醒他。
仆人:“?”
公子今日怎么回事?公子素日里最是勤学刻苦,从不睡懒觉。今日居然???
日头高升,已至午时。公子还未醒。仆人忙去唤他。
谢锦舟醒来在次对镜子照。睡了一觉,气色果然好了许多。
云烟邀他下午未时吃茶。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个半时辰。日晷影移,谢锦舟对镜更衣已足足二十次。
挑来挑去,竟花费了将近一个多时辰,还未挑好衣裳。他换上一紫衣,问仆人:“可还行?”
“行,可太行了,公子玉树临风,穿什么都好看!便是披麻袋也似谪仙临凡!”仆人已经有些麻木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啊,公子都挑了一个多时辰的衣裳了,怎的还没挑到自己满意的?
公子容貌俊美,明明如何打扮都好看,本不必如此浪费时间挑剔!
眼瞧着约定的时辰将至,虽仍不满意,谢锦舟还是将就着择了一身紫白锦袍。
及至清风楼。云烟已候雅间茶楼包厢里。
云烟半靠茶案,指节叩着杯沿,青瓷纹路在白玉似的指尖蜿蜒。
热茶雾气攀上她眉骨,黛色双蛾隐在热雾里,独那额间朱砂痣破雾而出,却在朦胧热雾里愈发浓烈,如若雪地里碾碎了的红珊瑚,艳得惊心。
氤氲茶雾绕着她素罗衣打转儿,在她身边,热雾衬似乎变成了仙气。仙气缭绕中,她微微偏头,看向谢锦舟。
少年郎君面庞霎时红透。
云烟:“公子很爱脸红。”
此言如投石入波,谢锦舟面上红潮更甚。见她一直看着他的脸,他害羞地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云烟轻笑:“过来,坐。”
他捂着脸,在她对面坐下:“多、多谢姑娘邀我来吃茶。”
云烟歪头打量他。十五岁的小少年,纯情到这般容易害羞。
云烟:“公子要这般捂面到几时?”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挪开手掌。偷看她一眼,便低下头。
他脸烫发红,似三伏天裹着貂裘烤炭火。
忽有暗影覆顶,谢锦舟未及反应,便觉冰凉液体自头顶倾泻而下。
是凉茶。
云烟站在他身前,将一杯凉茶从他头顶倒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脸。
谢锦舟愕然抬首:“你……”
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流淌着茶水。水珠簌簌而落,映着窗外天光,竟似鲛人泣珠。
“你似乎很热,我助你凉快凉快。”她轻轻道。
她这孟浪行为,是很冒犯无礼的。偏她看起来,并未有半分不觉得自己不对,反而很是理所当然。
若是别人对他作出此番行为,谢锦舟早一巴掌拍过去。而云烟对他如此,他却舍不得责怪她,连半句重话也吐不出。
云烟接着道:“不过,就算你不热,这茶也是要浇的。”她又端起一杯茶,浇到他头上。
凉沁沁的茶水,从他头顶淌落,将他眉眼浸染得湿漉漉,亮晶晶。
她笑着歪头,发间环翠清脆地响,嗓音透着几分粘稠的阴湿气:“真似个出水芙蓉。小书生,你还是这样最好看。”
她的眼里,噙着三分邪气,七分顽劣。
她看起来是弱质纤纤,楚楚堪怜的弱女子,却如此放肆,大胆,出格。
倒像株食人花,将礼法纲常、规矩体统尽数嚼碎吞入腹中,在腐土里开出妖异森然的红。
鲜活阴湿的荒诞感,癫狂诡艳的吞噬感,在她身上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来。
这种荒诞与吞噬感,恍若变成了粘稠的实质,如深渊沼泽,一点一点将谢锦舟的灵魂拖拽,淹没。
他的灵魂越是挣扎,越陷进这荒诞感与吞噬感熬成的艳汤。
原该生气的谢锦舟,竟生不出半分愠色。只觉这样的她,比之循规蹈矩,乖巧柔弱,低眉顺眼的闺阁女子,更教人神魂颠倒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