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山罕见地没有反驳她。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姑娘每天做梦一般的呓语。昆戈王庭大门距离拴马处,仍有一些距离,他抱着崔韫枝,抬头看着金黄的太阳,自雪山山顶渐渐流淌而下,将天际晕染得一片光明。
许久,他才像微微低头,与湿答答的少女对视:“崔韫枝,你的家在哪里?”
崔韫枝一愣,心中的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昏暗的雨夜和无尽的杀伐声就像发霉的棉花一样强硬塞到她的记忆中。
长安已经不见了。
而她现在连她的父皇母后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切的时光好像开始倒流,又回到了几天前那个他和沈照山争吵的下午,沈照山说没有人要她,她不信,十分生气地冲他发了火。
可现在她窝在沈照山的怀中,又一次悲哀地领会到,回家对她来说多么困难。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草原夏天的风很是清爽,将方才王庭大殿内的沉郁气氛一扫而空,却没有人因此快乐起来。
崔韫枝不很高兴,沈照山也不很高兴。
少女感觉到自己肩膀处似乎有一点湿润,他微微偏头,才发现是一片晕开的血迹。
但她身上并没有疼痛的感觉,那这血迹就只能是……
崔韫枝吓了一跳,一紧张就又开始结巴:“你、你受伤了?”
抱着她的人像是才发觉一般微微一顿,顺着少女风采的视线望去,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没有。”
崔韫枝明显不信,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男子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我的血。”
崔韫枝愣了,不是他的血?那为什么他身上会有……
“说我刚刚杀了人,你会还会给我抱吗?这么娇气。”
刚刚,杀、杀人?
崔韫枝不挣扎了,她呆呆地看着沈照山,仿佛没听清楚这个词。
沈照山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又翻滚上来。他低头凑近,薄薄的唇附在少女耳边:“就像刚才他们杀人那样。”
手起,刀落,一个血洞,一具尸体。
崔韫枝锈住的脑筋忽然在这一刻转了起来,她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一群人进来的时候脸色那么古怪!必然是在他们被叫出去的时候发生了点什么事情!
沈照山满意地看着少女恍然大悟后震惊的脸色,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一声高亢的呼喊叫住了他的身影。
“海日古!海日古!等等!”博特格其终于摆脱了王宫大殿内那一群难缠的人,迈着飞奔的脚步追了上来。
“你个没良心的,累死你哥哥我了。”
沈照山的耳朵被吵到了,他颇感无语,没有回头理会他,反而抱着崔韫枝继续向前走去。
博特格其立时急了,他“唉”了一声,嘴里嘟囔着崔韫枝听不懂的昆戈话。
沈照山是个很坏心的人,崔韫枝发现。
因为他分明听见了也听懂了,还是完全没有理博特格其,依旧迈着他平稳的步子,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博特格其急跑了两步才追上来,一边用不大标准的中原话骂着他,一边试图和窝在人怀里的崔韫枝说话。
“你要去我们那儿玩儿吗?”
他这话说得极有诱惑力,正中崔韫枝心中最想的东西。
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她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小姑姑当做了自己人。
她应该同自己一样,一样想回家吧?
崔韫枝这样想着,不禁意动,伸手扯了扯沈照山的衣领。
“沈照山……”
她低低喊了一句。
细软的声线带着些祈求,从臂弯间传来。
沈照山原本要继续上前的步子一顿,微微垂眸看了她一眼。
他面上的表情并无什么变化,只有睫翼轻轻地翕动过。
拿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崔韫枝只好再扯扯他的衣领,投来央求的目光。
良久的静默之后,沈照山终于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切,你就装吧。”
其实心里乐着呢吧。
博特格其在一旁用昆戈话嘟囔着,只是还未说完就被甩了一记眼刀。
崔韫枝一直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终于开始红润起来,她也不哭了,窝在沈照山怀里,听着博特格其的声音在耳旁起起伏伏,沈照山将她扶上了马。
“……谢谢。”
少女低喃。
阳光像一匹巨大的金纱洒落在人的发顶、睫毛、脸颊,不远处有牧民放羊而归,幽长的调子回荡在天际。
沈照山幽蓝色的眼瞳也被附上一层金光,让那永不消失的静默融入了些许不真实的温柔。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翻身上马。
*
呼衍部和鸷击部房屋的风格竟然有很大不同,若说鸷击还混杂着些许中原风味,那么呼衍这些白白胖胖的棚顶都算不上房屋,他们太轻便、太灵巧,仿佛马上就能隐秘在草原无尽的浓绿之中。
将马牵给下人喂食去后,博特格其领着二人走向不远处的一顶最大的帐子。沈照山那儿重玄色,故而入眼是一片隆重的黑,这儿的一切全都白得发亮,尤其是这顶最大的帐子,像是天上蓦然掉下一朵轻快的云。
有两个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的异族少女蹲在帐子前煮奶茶,沈照山曾经给她尝过,崔韫枝很是喜欢,但每次喝了总上吐下泻的,沈照山便不大让他喝这个了。
如今远远地闻到了气味,崔韫枝不禁得有些馋,眼巴巴的看着那两个小女孩手中的扇子摇来摇去。
博特格其远远地喊了一声,帐子立马又有另一个更小的女孩的声音回应,他刚准备迈步掀帘而入,见崔韫枝眼巴巴瞧着那渐渐开始滚沸的奶茶,转头对崔韫枝咧嘴一笑:“你想尝尝吗?一会儿分你一半。”
崔韫枝听罢这话连忙要点头,沈照山却在后面皱着眉开口:“不行,她会吐。”
那奶茶确实是煮好了,小女孩最后往里面撒了一把糖,拿镊子提起两旁的锅耳朵,对着一个半大的海碗倒了进去。
崔韫枝看着那自己为数不多喜欢的美味因为沈照山一句话离自己远去,蔫儿巴得像只霜打了的茄子。
她撇着嘴,忿忿不平地看了一眼男人。
沈照山看她越看越像只急了眼的兔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回去给你弄别的。”
才不想听他什么明日复明日,崔韫枝朝着他“哼”了一声,急走两步,跟着那捧着海碗的侍女进了帐子。
帐子的正中央有张巨大的圆形胡床,一个身材窈窕而娇小的女子哼着江南的曲调,哄着床上刚刚醒来的小孩子。
崔韫枝方才一心想着要见这个偌大的草原上唯一的“亲人”,如今,真见找了却又不敢开口了。
“阿依若,怎么还不端上来?”
她以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是自己的侍女,便带着些催促回头喊道。
这一回头,二人却都是愣在了原处。
“……你是?”
琼山县主带着不可置信的疑问开口,眼中渐渐漫上了泪水。
*
沈照山坐在呼衍的干草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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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手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
博特格其躺在一旁,见他把那沾了血迹的袖子挽起,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小臂。
“啧,虽然你每天都不怎么高兴,但是刚刚在王帐里的时候,简直不高兴得有点吓人了。”博特格其采下一枝嫩草茎含在嘴里。“喏,你直接就把那王侍杀了,你就不怕大汗因为这个不高兴?那人到底怎么惹你了?”
沈照山将手抬起,比着远处最后一点太阳的影子,握成一个圈,而后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一直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冷不丁笑了出来。
“不过是那张脸长得像了些,剩下的,哪儿都不像。”
但是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像到他在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宁静的下午。
他像是在心中做了很久的挣扎,终于想通了某件事一样,把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但天还没有大黑,像是日光送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吻别礼。
沈照山眼前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飞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远处炊烟袅袅,正是好人家准备晚食的时候。
但这一切很快消失了,随着彻底暗下来的天幕,一切都陷入了静寂,沈照山在这时忽然开口。
“大汗就没有因为我高兴过,还差这一次吗?”
闻罢此言,博特格其一愣,将脸侧到一边去,过了半晌才闷声回他,却与方才沈照山问出的问题并无多大干系:“……真搞不懂你,什么爹啊娘啊的,我就不在乎。”
他将那草茎嚼得咯吱作响,听得人有些心烦。
“可能是因为从来就没有过吧。”
因为嚼着那草茎,他说话不大清楚,但沈照山还是听懂了。
他不禁“噗嗤”一笑。
“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不是一样都没有。
“有的啊,有的有的。”
博特格其忽然坐起来,兴致勃勃地望着方才二人路过的那帐子。
“你那掳来的小殿下,她爹娘不是正满天下地找她吗?”
听罢这话,沈照山眯了眯眼。
博特格其却像没有看到他神色的变化一般,带着幸灾乐祸凑到他身旁问:“怎么,你没和她说?”
当然不可能和崔韫枝说,他不过是明知故问。
起身从那草垛上滑下,沈照山淡淡瞥了他一眼,双手抱臂:“不到时候。”
博特格其的脸色因他这一句话变得正经了起来。
“你抓她来到底为了什么?总不可能真是为了睡她吧?”
这话听的沈照山心里一乐,他挑眉:“怎么不可能。”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博特格其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昆戈别的男人说这话我信,你说这话,我不信。”
终于将嘴里那嚼得稀碎的草茎吐了出来,博特格其拍了拍沈照山的胸脯。
“小时候你抓只羊别人都怕你下套子坑人,别说这么大个人了。”
“你又不可能爱她。”
沈照山平静的思绪因为这一句话有些烦躁,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嗯。”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一定不会、也不能爱上什么东西。
这是他活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最刻骨铭心的道理。
有人曾经用命亲手教会了他——
万万不要去相信什么爱啊的。
那是蠢货才会做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