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宣和二年，西南宁州府有个永安县，里边的老百姓多靠柞蚕织罗为生，风调雨顺时，也算得上一处繁华小县。
常言道，春日多食甜少食酸能养脾。
这年冬去春来，眨眼到了三月天，永安县街上便有许多挑着担子的小贩在卖甜枣儿、柳芽蜜饯、茉莉糖粥、藤萝饼等家常能吃，又不算金贵的甜食，大多都在三五文之间一份，大街小巷全泛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在永安县这样的地方，只要人勤奋，一月吃几回也不算奢侈，于是每年这个时候老百姓都会出门买一些回来尝尝春味儿。
但今年天冷，三月天了柞蚕还没结茧，故此街上出摊的人多买食的人少，老百姓愁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在城西春晚巷聚族而居的宋氏族人不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需要家中女眷苦踩织机的穷苦门户。
他们更多是在乡下有百十亩地佃给别人耕种的耕读之家，尽管周围也不乏丢了祖宗家业的不良人，但总体上也能说得上一句米粮丰足之氏了。
但这样的人家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依然要精打细算，于是春晚巷子里的妇人想到地里的收成和上京赶考的盘缠，照样睡不好安稳觉。
天还一片漆黑，唐氏便点了蜡烛起来对着铜镜梳妆。
“怎这时就起来？”宋文朦胧间问了一句，伸手想把媳妇拉上来躺着。
唐氏抹上头油挽好发髻，斜着插了几只石榴簪，笑道：“年过完了，这不是要春耕了吗？爹昨儿早上说今日要开学，莺姐儿说自己想尽孝心，早起给爹送早饭来着，我去看看她收拾得如何了。”
宋文靠着帐子慢慢清醒过来，唔了一声。
他自三年前中了秀才，不是在书院闷头苦读就是四处游学准备举人试，家里的消息知道得便晚些，闻言也披了衣裳起来道：“我在家还用得着她起这么大早尽孝？早饭我去送就行，你也再躺下睡会儿。”
唐氏生得眉黛远山，面如秋水，看着清丽秀美，可性子却很坚定，笑道：“不成，没得娇惯坏了她，往年你在外念书，都是爹教她念书认字，不过送一餐饭，值当什么？”
像隔壁白家，还是县里的富户，家里包了一座山头专养蚕，一年四季鱼米不尽，阖家女儿不过跟着娘略认了几个字就专心女红去了。这个还算好的，往下走的门户，女儿家会跑就得下地喂鸡。
宋家虽然有一百五十亩地，日子用不着为柴米油盐发愁，可也就这样了。像他们这样能温饱的门户，永安县一抓一大把，大部分人家的姑娘都是睁眼瞎。
唐氏也不愿意闺女累着，谁叫她有个秀才爹呢？以后嫁到读书人家去，若是不识字，男人捏着这个想要红袖添香，做妇人的还有什么话说？那个滋味儿可比为自己的前途早起难受多了。
再说，若不是宋老爹当了一辈子秀才半辈子教书先生，家里孩子念书用不着束脩，这美事还轮不上她呢。
所以别说每年只早起这几天，就是日日让莺姐儿给爹跪下磕头，唐氏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宋文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念书谁轻松？就是他自己打三岁开了蒙，也没睡过几次懒觉。永安县是个中等县，有名有姓的大儒不往这边来，县里满打满算如今也就三个还活着的举人老爷。
他想往上走，年年都得陈门立雪，摇了船翻山越岭地去宁州城拜先生，去年连小脚趾都冻掉了一块，也没叫过一声苦的。
可轮到女儿早起一点儿，宋文就心疼了，笑道：“好在过了八月十五，她满了七岁，便用不着跟那些臭小子一块儿学了，念书的苦还是让她亲爹吃吧。”
唐氏看他酸溜溜的样子，笑：“就是不念书了，为这几年学，也值她给爹端茶倒水一辈子。”
宋文自己常不在家，女儿的孝心都让亲爹享了，确实有些不是滋味，不想让媳妇看出来，干脆厚着脸道：“我给爹端茶倒水一辈子都成，咱闺女还是给我倒吧。”
说完，起身往唐氏腮边一香，小声道：“谁让咱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呢？要能多几个，总能分到一个黏我的，我也不吃味了。”
成婚七年还不能有儿子，唐氏也不是不急，看宋文这样，便低头轻笑，露出一段白腻的颈脖，往下隐约能见着水红色的鸳鸯肚兜。
夫妻两个都只二十来岁，即使成婚多年感情也如胶似漆，宋文眼色一深，轻轻凑了过去。
宋家拢共也就四五个下人，也没啥穿衣丫头，于是这天早上宋莺还是自己起的床。
好在胎穿过来的成年人，年纪再小，需要早起的日子也很难迟到。
床另一头的琴姐儿听见动静睁开眼，见小侄女儿麻利地梳了个鸡窝头，不由半起身把人拽过来，梳了个自觉还算体面的丫髻，只是两鬓拉得格外紧。
宋莺用手往下扒拉好几次才没成吊梢眼。
宋家如今共有三个小孩子，除了六岁多的宋莺，剩下两个都是祖母李老娘生的天煞魔星，一个是十四岁的宋二郎宋律，一个就是眼前刚满十岁的宋三娘宋琴。
宋律还没成亲，小地方天高皇帝远，男女大防也不怎么讲究，如今还跟着李老娘和宋老爹住在正院东厢。
宋琴这个做妹妹的原是住在西厢，因着李老娘有双巧手，平时便老念叨着要让家里姑娘学一手好针线。
偏生宋琴手拙得很，脾气也不怎么好，让亲娘骂了两回，便脚底抹油溜到大哥院子里混日子去了，若不是李老娘亲自来逮人，是再不肯回去的。
琴姐儿是个懒货，往年宋老爹也有心教这女儿认字，她早起了两天就在家撒泼打滚，后来还抢了货郎的梆子，在家门口给宋老爹摔盆打碗地唱丧经，要给他念走，惹得一条巷子的婆婆大娘都端着饭碗站在门上看热闹。
宋老爹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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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脸，唬得从此再没敢提这个茬。
随着年岁渐长，琴姐儿性子也文静了许多，宋莺临走前，她还喝着隔夜茶，煞有其事地嘱咐：“那劳什子书念两句就算给老爹脸了，你且耐着性子哄他两句，等下了学，小姑带你去香衣巷买米珠串手链儿玩。”
宋莺喜欢逗这个姑，心里看她小大人似的格外好笑，于是逗她道：“姑，我又不是你，见天儿给阿公念丧经，我乖着呢。”说完便往外蹿。
琴姐儿让人揭了老底，觉也不睡了，跳下床穿着一只鞋就要来打人，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跑到小厨房。
煮饭的王婆子生得痴肥，一米五的个子，有一百三十斤上下，劲儿也大得很，当下一手一个逮鸡崽子似的逮住人，还往两人跳散的头发里摸了两把，咂嘴道：“这鸡窝乱得浑似鸡刚来过蛋，怎不见蛋呢？”
要是寻常姑娘，这时已要羞得哭了，也不知宋家人天生脸厚怎地，总之两个小丫头若无其事地用水梳了梳头。
宋莺还嗯了一声，凑到柴锅前看了一眼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水，一看就是准备下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做早饭，笑道：“窝里没蛋，想是掉锅里去了，早间咱们家一人吃一碗鸡蛋肉丝面也算我的孝心了。”
王婆子是李老娘的陪嫁，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就喜欢小孩子，见孩子活泼心里也喜欢，当下笑骂道：“肉丝？怎不要金丝？成日就惦记老娘这里几颗蛋，好容易攒了这几个，一天就要给老娘吃完。”
也不是王婆子抠，主家再和善她也是个下人，若是家里有，孩子吃一个扔一个她也没二话，可偏偏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宋莺也是来了才知道古代小老百姓有多不容易，她睁开眼看见宋家二进的老宅，又听说老爹和祖父都是秀才什么的，还以为自己从此就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参鲍肚吃穿不尽的好日子了。
结果宋家人每日才沾小鸡腿大的肉，等她逐渐长大才发现这不是宋家人抠门，而是肉饼糖糕在古代都是稀罕物。据说需要自己种地的农人，一年的肉匀下来，一天吃的还没眼屎大。
宋莺在现代大吃大喝惯了，肉是早吃腻了的，然而来了古代六年多，说起肉，口水都要冲垮龙王庙。
可这东西金贵，李老娘如今还当着家，她除了给儿子补身很少会额外烧肉。
宋莺本来觉得无所谓，这不是没条件吃吗？
直到有一次过年，家里来了许多面黄肌肉、矮墩墩的亲朋好友，这些人言谈间说起宋莺家许多家境尚可的叔叔伯伯，叹道：可惜喽，不到四十便英年早逝。
宋莺吓了一跳，从此便坚定了吃肉的决心，开始想着法儿的从家里掏东西吃了。
都二投胎了，至少自己不能是个矮子吧，至于家里人，不说长命百岁，活个六十来岁也成啊。
所以，只要是有机会来厨房的活儿，她都不会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