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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京尤禾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心乱 如麻。


    撂下这句话, 陆微雪将玉环重新放回盒子里,“多谢紫鸠姑姑。”


    他道谢,拿起木盒, 独自走了。


    紫鸠忙看向谢书藜, 女人优雅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扭曲, 染着红蔻丹的指甲狠狠陷进手心,她的眼睛微微发红,失笑一般:“果真是小看他了, 苗疆的人都疯, 果然没错……”


    她当即扭头道: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紫鸠,告诉宫里, 可以下手了。”


    紫鸠一愣, 眼神错愕, “娘娘,那药毒性猛烈, 当真要对十五皇子用么?可他只是个三个月的婴孩, 恐怕——”


    饶是她见惯了血腥场面, 也不禁对无辜稚子多了几分怜悯,“他会死”三个字终是没能说出口。


    “十五皇子?”


    谢书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紫鸠, 难道连你也糊涂了?他可是你亲自从妓院里抱回来的,给了他母亲一千两赎身远走, 又留他多活了三个月, 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也不枉他降生在这世界上了。”


    紫鸠看着冷心冷情的皇后,交叉的双手禁不住稍稍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劝不动她了, 只能低声道是。


    谢书藜忽然一笑,如和煦春风拂面,恢复了人前的平静雍容。


    她挺直身体,头颅高傲地抬着,慢悠悠道:


    “走吧,该去探望陛下了。”


    —


    晌午过后。


    谢明夷本打算回帐子,却发现侍从们已经在收拾物件,准备装车回京了。


    他叮嘱了几句,要他们将画作好生收起来,便一个人在营地乱晃,也算是消食。


    “秋闱已经结束了,我爹我娘他们竟动了榜下捉婿的念头,要在那群寒门书生里给我妹妹寻一个好郎君,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王兄这话不对,令妹性子要强,嫁给达官贵人,处处受限,又有何好处?不如招个才学样貌都好的书生来入赘,事事谦让她,也就是了。”


    “李兄啊李兄,还是你有理呐!左右不是你亲妹妹,你自然是高高挂起、站着说话不腰疼喽!”


    ……


    耳边传来议论,谢明夷才想起秋闱的事。


    自贺维安拜别他以后,他便把这个人抛之脑后了,现在倒是挂心起来。


    只剩最后一步殿试,贺维安就要中状元了。


    而他中状元、入翰林院,于他而言,不过是气运之始。


    话本里的精彩故事,这才即将要上演。


    谢明夷想着,没看路,直愣愣地向前走,一个不留神,脑袋便撞上一堵墙。


    他抬头望去。


    哪里是墙?分明是陆微雪的胸膛。


    谢明夷呲牙咧嘴地揉着脑袋,看着挡他路的始作俑者,埋怨道:“你是没长眼么?”


    陆微雪眸光流转,他垂着眼,只默默将一个盒子递过来。


    “舅舅,你要的玉环。”


    谢明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接过了木盒,掀开一看,果真是那副价值连城的玉环。


    他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太好了。”


    说完,又有些尴尬。


    他本来不想再给陆微雪好脸色的。


    “只要舅舅开心就好了。”陆微雪含笑注视着他,目光柔和。


    他像是将昨夜之事全然忘记了一般,一如既往,全心全意顺着谢明夷。


    谢明夷越发看不透他了,也不好再提昨晚的龃龉,他拿着盒子,很不自然地说了句:


    “谢谢。”


    一阵微风吹过。


    陆微雪的余光越过谢明夷身侧,瞥见远处那道身影,唇角微勾,抬起手,触碰谢明夷的鬓角。


    谢明夷下意识向后闪了一下,他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陆微雪无奈道:“只是想帮舅舅摘掉叶子。”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将细小的黄叶夹下来,摊到谢明夷眼前。


    蓝色的身影本来越来越近,却在看见这幅场景后骤然停下脚步,穆钎珩望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身形一僵。


    在他看来,是陆微雪凑近谢明夷,轻轻拂过他的发丝。


    而少年背对着他,却对陆微雪仰着头,样子很乖。


    陆微雪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透过谢明夷,挑衅地看着他。


    像是毒蛇盘踞着猎物,给途径此地的猛兽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要生了觊觎的妄念。


    穆钎珩握紧了腰间配剑的剑柄,他冷冷地看了陆微雪一眼,转身便走。


    “怎么了?”谢明夷察觉到陆微雪若有若无的视线,疑惑转身,身后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陆微雪笑问:“舅舅是想找谁呢?”


    谢明夷想起夜里陆微雪的一语道破,脸上不禁一阵燥热,他连忙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


    陆微雪凝眸不语。


    “国、国舅爷……”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站都站不稳。


    他是皇后身边的人,谢明夷严肃起来,“怎么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太监哭丧着脸,“大事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十五皇子他忽然高烧呕吐不止,现在连气息都快没了,皇后娘娘已经哭晕了过去,要奴才告诉您一声,您快些回府,娘娘的车驾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


    谢明夷眼前一阵发黑,他浑身虚浮无力,向后趔趄了一下。


    陆微雪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舅舅,小心。”


    谢明夷咬了咬牙,“我不能进宫去陪着姐姐吗?”


    小太监道:“娘娘吩咐了,眼下宫里太乱,还不知是谁要害小皇子,国舅爷且在府里等着就是,不必担心她。”


    谢明夷心乱如麻,但他一向听谢书藜的话,只能说好。


    小太监赶紧离开了。


    谢明夷的手还哆嗦着,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若十五皇子没了,不知道姐姐会有多伤心。


    何况他这个亲舅舅,都还没见过那孩子一眼。


    “舅舅。”陆微雪轻轻唤了声。


    谢明夷缓过神来,看向他。


    陆微雪看着眉间焦急不安的少年,宽慰道:“十五弟吉人自有天相,绝对不会有事的。”


    谢明夷没等陆微雪的下一句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声线颤抖,抱着盒子快步离开。


    陆微雪看着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收起脸上的柔和,眼底被冰霜层层包裹,一片凉薄。


    他望着风中飘舞的叶。


    有些人,太操之过急了。


    —


    丞相府。


    谢明夷回到房中,把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都未能找到有关小皇子重病的记载。


    谢家全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凑在一起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小皇子又值得花多大笔墨?


    他心里涌起一阵阵无力感。


    不知姐姐眼下如何,亲生儿子遭此大难,她又该有多着急。


    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日暮时分,天将擦黑。


    “少爷,老爷回来了,就在前厅会客。”


    有人禀报。


    谢明夷赶紧跑出去,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前厅。


    他闯进去,看见几个门生都坐在下面,而上面的父亲陪坐在一旁,主座上却是一个陌生的年长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袭绿袍,气宇不凡。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


    谢丞相看见谢明夷,出口便是训斥。


    谢明夷正要负气离开,绿衣男人却微笑着抬手阻止,他缓缓开口:“谢大人,这便是令郎吧?”


    “早听闻令郎样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不俗,何必对孩子这般苛责,他此行必是有事,不妨听听他的话。”


    男人笑着,眼角的细纹舒展,他本就长相轩朗,话语间更是亲切,谁见了都觉如沐春风。


    谢明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犬子年幼无知,怀王殿下见笑了,只是他平日里便言行无状,难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在这里惹人笑话了。”


    谢丞相委婉道。


    他竟然是怀王。


    谢明夷心头一震。


    就是那个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怀王陆津义。


    传言他是为了一个女子才放弃了皇位,至于那个女子是谁,无人敢随意猜测,一直到现在也是个未解之谜,大部分人只当是个子虚乌有的谣言。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怀王,将来会成为陆微雪的同党,是支持陆微雪和贺维安争斗的一把刀,还是最锋利的那把。


    怀王早在十几年前就前往禹州休养生息,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竟是一点风声也无。


    谢明夷压下心中的疑虑,朝座上的谢丞相行了礼,“儿子不该贸然闯入,这便告退。”


    谢丞相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谢明夷正退下,却觉得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浑身不自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屋内一时安静。


    烛光摇曳,映照着陆津义的脸,忽明忽暗,旁人难以揣测他的情绪。


    “令郎长得真像她啊。”


    半晌,陆津义开口,像是浓重的叹息。


    令人窒息的静默被打破,谢丞相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他冷汗直流,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男人。


    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有三分相像……儿子像娘,也是难免。”


    陆津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谢大人,你当年可是信誓旦旦,能保她平安度日的,可现在,怎么这世上,只剩一个模样像她的孩子了?”


    第32章 欺侮 国舅?必叫他有来无回!……


    翌日。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跟在棕山身后, 一瘸一拐地进了四方的院子。


    他一身小厮打扮,头戴方巾,腿脚十分不利索, 连跨个门槛都需费好大功夫。


    雕花木门被推开, 偌大的房间装潢华贵, 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雍容典雅,引人瞩目的罗汉床上挂着缀珍珠的帘子,床脚下铺了厚厚的猩红毛毡, 五蝠献寿的金线纹样栩栩如生。


    清晨的光线透过四扇暗格窗照射进来, 黄铜炉中昂贵的九和香燃烧着,如雾如云,环绕在一个少年身畔。


    谢明夷一身乳白色银钿花底罩袍, 藏青绦带束腰, 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头发仅以花纹精细的发带半束,披散在肩后, 不似往日张扬, 反多了几分别样的雅致。


    他正坐在太师椅上, 阖目养神,听见动静, 便懒懒抬眼,锐利的双眸乍现, 使来人意识到, 方才的平和安静不过是错觉。


    “你是说,你知晓十五皇子的病因?”


    谢明夷手背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


    那小厮连忙拖着病腿上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便跪在地上,道: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家里二姨母来自西南,从前听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平时康健,有一日却突然发起高烧,还呕吐不止,到处寻医问药也没用,拖了半个月,便夭折了,一开始只以为是感染了风寒,可后来才知、才知——”


    他一双三角眼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细眯起来,声音尖利。


    “那根本不是得病,而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下毒害人!”


    谢明夷飞速和棕山对视一眼,棕山便呵斥道:“大胆!你可知你胡言乱语的后果!”


    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哭丧着脸,嗑起了头:“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胡说啊!只是听闻十五皇子有恙,他们又把十五皇子的病传得有模有样的,小的难免想起二姨母所说的惨状,这才、这才斗胆找了棕山大人,想为少爷分忧……”


    他明显是吓坏了,为表忠心,边说边猛猛磕头,脑袋砸在用料扎实的柔软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又在想——


    咦,这头咋磕都磕不破嘞。


    “停。”谢明夷听得心烦,出声阻止。


    小厮抬起一张诚惶诚恐的脸,眼皮却耷拉着,好像自己面前的少爷是个神仙,凡人不可随意直视。


    “他们?他们是谁?你又是从何得知十五皇子中毒之事的?”


    上头的人发话,声音如泠泠清泉。


    小厮缓缓道:“小的是昨晚在马厩喂马时听见的,有几个人只是闲聊时谈起这件事,但看装扮,那几个人都不是府里的人,小的便留意多听了几句。”


    他看谢明夷神色不对,慌忙补充:“小的发誓,他们的话只有小的听见了,绝无外传!这不,天刚一亮,小的喂饱了马,就来禀报少爷了。”


    “……”


    谢明夷沉默了。


    知道宫里的事,又在昨晚来了丞相府,除了怀王,还有谁。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何要跑来告诉我?”


    粗使的下人想见到顶头的主子不容易,这个人竟能一大早便突破重重条件,还是棕山亲领,其间费了多大功夫,可想而知。


    此人的动机,若只是为了领赏也便罢了,但若是……


    小厮的声音却颤抖起来,他向谢明夷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才道:“家父蒙受少爷大恩,小的感激不尽!”


    谢明夷眉毛一挑,他看向棕山,棕山也摇摇头,表示不知。


    小厮见谢明夷疑惑,便道:“自三年前大旱,小的家中便一贫如洗,逐渐穷困潦倒。小的又是个瘸子,做不了什么活计,幸亏相爷仁慈,准许小的在马厩喂马……而家父半年前为了幼妹的活路,上京来寻小的,却不知恶霸横行,身上盘缠皆被抢尽,还被打了一顿……”


    他趴在地上,越说越哽咽:“家父险些横死街头之际,是少爷您突然出现,将名贵人参尽数塞给家父,家父才活下来!就靠这些人参,他撑着一口气找到了我,也救了小妹,他常常说要拜访您、当面给您磕头跪谢,可他年迈体弱,已经没有机会了。”


    “小的昨日发现少爷烦扰,便在想是因为什么,直到听见那些人的话,才知晓个中缘由,既然有能报答少爷的机会,小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这番话,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原来是他赌气拔了张老夫子的人参,又随手丢给路边乞丐那回事。


    谢明夷顿了半晌,道:“你误会了,我不算你们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小厮却道:“不,少爷,那人参长在地里,没人会想着送给一个街边的将死之人,若不是您,家父早就被破草席一卷扔到郊外乱葬岗了!”


    谢明夷有些触动,干巴巴地应道:“好吧……”


    真奇怪,平日里他欺负别人得心应手,头一回遇到把他视作救世主的人,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厮拿皲裂的手背抹净了眼泪,说:“少爷,小的不光对十五皇子的病因有猜测,这病如何治,小的还想斗胆推荐一人。”


    谢明夷认真起来,“谁?”


    小厮道:“城西新来的女医,王若昭。”


    棕山听得直皱眉:“女医?太医院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谢明夷却道:“国子监里那些酸儒不是常常念叨一句话么?什么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既然年龄都不算什么了,那是男是女又有何妨?只要会医病,就都是好大夫。”


    小厮连连点头:“是、少爷说得是!那王大夫和寻常郎中不同,专会医怪病!听说有个猎户被蛇咬了,谁看都直摇头,王大夫就给了他一壶药酒,外敷内用,不出三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民间怪医,怎能为十五皇子医治?”棕山仍是不赞同。


    谢明夷站起来,想拍拍那小厮的肩,却发现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布料也粗劣不堪,根本没下手的地方。


    白皙修长的手便有收了回去,他道:“棕山,你亲自去查查,到底是谁克扣下人的份例,我堂堂丞相府难道还保证不了下人一身能看的衣服?抓到是谁,也不必来回禀了,直接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小厮感动无比,语无伦次。


    棕山领命,就要出去。


    谢明夷却叫住他:“等等。”


    “怎么了,少爷?”


    “备车。”


    谢明夷走到桌前,随手拿笔杆将香灰搅了搅,沉声吩咐,“去拜访王大夫。”


    —


    精致雕刻的马车行于闹市,来往人流纷纷避让,无不艳羡地伸头眺望那车前左右摇晃的两盏灯笼。


    青天白日,灯笼里没有烛光,却依旧吸引着无数双眼睛。


    马车停在一所医馆前,巨大的牌匾上“王氏医馆”四个大字刚劲有力,底下的红木大门却紧闭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谢明夷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便扬了扬手指,让人去打听。


    不一会儿,侍从回来了,道:“医馆昨日刚关了门,老馆主不知所踪,但属下细细问了周边百姓,说是就在昨天,亲眼所见国公府的人将王姑娘绑上了马车,老馆主已经吓得关门跑了。”


    谢明夷眉心微蹙,“哪个国公府?”


    侍从犹豫了片刻,道:“是苏家。”


    此话一出,谢明夷怒极反笑,“看来,有些人的身体真是好得挺快,以至于连疼都忘了?”


    他坐回去。


    马车内传来小国舅极其不悦的声音:


    “去国公府,登门拜访。”


    —


    “哎哟!王姑娘你就别倔了!从了二公子有什么不好?他可是要抬你做姨娘的,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愁!”


    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使捋了捋袖子,将一瓢冷水浇在一个半昏迷的少女头上,少女一个激灵,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她一身新娘子才穿的红衣,背靠在半人高的井边,额角鲜血淋漓,茫然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的景象,立刻反应过来,一双杏眼几欲喷火——


    “我呸!你个不要脸的老货!别说是做姨娘,就你们家公子那个样子,比一个死猪头都还不如,就是做正室夫人,我也不稀罕!”


    “宋妈妈,看来你的手段也没啥用啊?这小贱人跳井都跳了三回了,现在还敢骂二少爷,少爷交给你的差事,你是不是压根办不好啊?”


    旁边有女使幸灾乐祸,出言便是尖酸刻薄的嘲讽。


    宋妈妈自是气不打一出来,没想到王若昭竟如此刚烈,冷笑一声,“不要脸的小娼妇,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示威似的,扬起肥厚的手掌,猛地扇在王若昭的头上。


    这力道极大,王若昭被打得偏过头去,脑袋嗡嗡作响,她咳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愤愤地盯着宋妈妈。


    “打啊!你打死我,你也别想活了!”


    一群女使哄笑起来:“听见了吗?宋妈妈,这贱人咒你呢!哈哈哈哈!”


    宋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扬起了巴掌,“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打坏你这张脸,看少爷还愿不愿意要你!”


    王若昭咬着下牙,将一口血沫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牵扯着痛极了,她看着那肥腻的巴掌即将落下,没有丝毫畏惧,眼中只有浓烈的恨意!


    这一刻,她只在心中唤了一句:


    哥哥……


    那道端方如玉的身影在脑中闪过,王若昭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她在这里被折磨死了,终有一日,哥哥会为她报仇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王若昭反而坦然,她耳边的声音已经逐渐模糊了,只觉得忽然嘈杂无比。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出现,王若昭愣愣地掀开眼皮,视线中是令人眩晕的日光。


    而宋妈妈和一伙女使皆跪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臂膀里,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她们跪伏的中心,则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一脚踩在宋妈妈肩上,狠狠将她踹倒。


    “老东西,知道主子强抢民女,你还助纣为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气势汹汹,盛气凌人。


    谢明夷名声在外,宋妈妈吓得六神无主,“国、国舅爷,老奴怎敢,是、是少爷吩咐的,都是二少爷吩咐的!他让老奴调教王姑娘,老奴如何不从啊?”


    谢明夷唇角一勾,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是吗?”


    宋妈妈点头如捣蒜:“老奴无半句虚言啊!”她看向旁边那群方才还作威作福、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女使,“她们、她们都可作证!”


    女使们却一动也不动,都在装死,祈祷擅闯至此的小国舅没看见自己。


    宋妈妈绝望了,哪怕待会有人发觉,来阻止这个阴晴不定的国舅爷,可她知道,只要谢明夷一句话,那整个国公府都愿与她割席,把她扔出去供谢明夷泄愤。


    王若昭强忍着剧痛,抬起胳膊,擦了擦唇角的血。


    谢明夷看了她一眼,赶忙吩咐:“还不快把王大夫救出去!”


    几个侍卫跑过来,其中一个低声道:“得罪了。”


    便将王若昭背起,准备走。


    谢明夷看向跪了一地的女使,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告诉苏二那个废物,让他给我滚出来!”


    女使们瑟瑟发抖,宋妈妈眼疾手快,想第一个冲出去通知苏钰辰,好让谢明夷忘了自己。


    “站住!”


    圆形拱门前,走来一个打扮俏丽的少女,她看见此番景象,细眉一挑,尖声呵斥。


    谢明夷回头一看,是苏钰筱。


    她一身绯色衣服,发髻上簪满了金饰,脖子上却只挂了个简单的红绳,坠子隐藏在领口下,显得上重下轻,十分不适配。


    “谢明夷,你把国公府当什么了?任你来去自如是吗?竟还口出狂言让哥哥来见你,你也配?”


    苏钰筱斜眼打量着谢明夷,十分不满。


    谢明夷盯着苏钰筱,语气好笑道:“你们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么?本少爷来了,你们难道不该觉得蓬荜生辉吗?”


    苏钰筱气得发抖,“你!”


    “你什么你?”谢明夷眯起眼睛,“今日我不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要带走王大夫,押苏二那个废物去见官,四小姐管得着吗?”


    苏钰筱怒气满腔,她正欲反驳,却有个侍女附到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她突然轻蔑地笑起来,看着谢明夷,“国舅爷说得对啊,我是管不着,但架不住有人管得着啊,这回咱们新仇旧帐一起算,连带我的玉环,我都要你换回来!”


    谢明夷看都没看苏钰筱一眼,她和侍女当着他的面嘀嘀咕咕,难道以为他眼瞎吗?


    他只觉得王若昭的伤势是最要紧的,毕竟事关谢书藜和小皇子,他向侍卫背上的王若昭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王若昭点点头,呼吸却有些急促,她朝谢明夷轻微地招了招手。


    谢明夷走过去。


    王若昭的声音很小,显然是没力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不知道国舅爷……为何要救下民女,但民女甚是感激……若能出了这魔窟,民女自会让哥哥……献礼……”


    谢明夷道:“不必多说,只要王大夫能帮我医一个人就好。”


    王若昭虚弱道:“那便劳烦国舅爷……把我送到哥哥那里……我必将全力以赴……”


    “好。”谢明夷不假思索地答应,“不知姑娘的哥哥是?”


    王若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新科进士,贺维安。”


    第33章 挟持 三狗即将齐聚。


    谢明夷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贺……”他的嘴唇动了动, 随即哑然。


    贺维安?


    重名的或许有,但未经殿试的新科进士,恐怕只那一个。


    果然在话本世界, 一切都是围绕着主角展开的。


    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来人。”谢明夷脑中闪过那张清俊端正的脸, 正色道:“去知会一声贺公子,今日之事务必要让他知道。”


    他留了层小心思,既然已经误打误撞救了贺维安的妹妹, 那正好借此机会卖贺维安一个人情, 好为将来全身而退做准备。


    属下称是,很快离开。


    谢明夷呼了口气,正想带王若昭走。


    前头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且慢!”


    又来一只拦路虎。


    谢明夷已经没了耐心, 王若昭伤势如此重, 也耽搁不了。


    苏国公身后跟了十几个手拿棍棒的护卫, 一齐走来,乌泱泱的, 显得很有气势。


    寻常人面对这种场面, 难免都要发怵。


    谢明夷却不同, 他十三岁进京,十五岁当了国舅, 再大的场面都是司空见惯,此刻就算天子携了诸大臣齐刷刷向他走来, 他也只是觉得有些讶异罢了。


    因此他抬起眼, 眉间怒气浮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道:“苏国公,本少爷进你家, 也是知会了你的,你也同意了,现在这又是做什么?难道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么?”


    苏国公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身后护卫立马将棍棒都放下。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子,略一沉吟,便说:“国舅爷误会了,老夫不过是想请国舅爷在府上多待一会,也好让老夫尽一尽绵薄之力,好好招待您。”


    谢明夷锐利的眼睛划过苏国公,不悦道:“不必了。”


    他不愿多费口舌,抬脚就要走。


    “国舅爷。”苏国公慢悠悠开口,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您此番大驾光临,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想走便走,但王姑娘已经是我儿新娶的姨娘,你公然掳走她,又是何意?就算是闹到官府去,也是我苏家有理。”


    谢明夷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他冷笑道:“是不是苏钰辰强抢民女,到时候一问便知,可你们对王大夫用私刑,却是板上钉钉。”


    他指指虚弱至极的王若昭,少女的脸上惨不忍睹,大红的喜服更是血迹斑斑,在阳光下乍一看竟有些骇人。


    见苏国公不说话,谢明夷一挥袖:“走!”


    跟来的侍卫刚一动身,便被国公府的护卫团团围住。


    “国舅爷,老夫说了,您要走就走便是,可要带我儿新娶的姨娘走,却是没有的道理。”苏国公双手交叉,缩在袖子里,向前一步,身后的家丁便跟着挤近王若昭一步。


    “国舅爷……您先不要管我了。”王若昭趴在侍卫背上,气若游丝。


    “谢明夷,你不是一向能耐得很么?唆使九皇子夺我玉环的时候,可没见这么为难啊?怎么,你也有棘手的时候了?”


    一旁许久没出声的的苏钰筱仗着有苏国公撑腰,冷嘲热讽起来。


    谢明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了咬下唇,突然抽出了侍卫的佩剑,胳膊与剑练成一条线,一下便指向苏国公。


    削铁如泥的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雪白耀眼的冷光。


    苏国公的喉管与剑尖只隔半寸,谢明夷若胳膊一抖,他就要溅血三尺了。


    年老精明的男人脸上有了罕见的慌张之色,他面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连带着下垂的两只眼袋都抖了抖。


    谢明夷握着剑柄的手更用力了几分,看向惊骇的苏国公,挑眉道:“老贼,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忍你这么久,已经是很给你国公府面子了!这世上,还没人敢拦我的路。”


    “谢明夷,你敢!”苏钰筱惊呼,上前几步,想夺谢明夷手中的剑。


    谢明夷却将剑锋一转,直接架在了苏钰筱的脖子上。


    苏国公抓住这个机会,连忙后退几步,护卫们很快将他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爹,救我!”苏钰筱整个人都僵住了,带着哭腔喊道。


    “无、无耻小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你要杀人不成!还不快放了筱儿!”苏国公惊魂未定,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谢明夷,哆哆嗦嗦地骂道。


    谢明夷冷睨了他一眼,“让我带王大夫走,到了门口,自然让她滚。”


    见苏国公犹豫,谢明夷手中的剑更移近苏钰筱几分,冰凉的剑刃贴上了她温热的皮肤。


    苏钰筱快哭了,朝父亲喊道:“快照他说的做啊!爹!你在干什么!”


    苏国公依旧不动,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爹!”苏钰筱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眼睛憋得通红,眼泪都飙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跑来,向苏国公禀报:“老爷,穆少将军到!”


    苏国公立马如释重负,眉间也多了几分得意,看向谢明夷,又摆出了长辈的架子,仿佛方才狼狈不堪的人不是他:“谢明夷,你可知你挟持的人是谁?”


    谢明夷眉头一皱,有些莫名其妙:“苏钰筱啊,还能有谁?”


    苏国公冷笑道:“筱儿是穆少将军的未婚妻,穆家将来的女主人!她身后不光是国公府,还有将军府,你现在敢挟持她,难道不考虑考虑后果?!”


    谢明夷却灿烂一笑,“什么前果后果?若我现在要砍了你女儿,就算你让你女婿给我跪下,信不信我也照砍不误?”


    “你……!”苏国公没想到他的震慑竟毫无作用,一时有些语塞。


    “爹,你快救我啊!”苏钰筱本来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她不觉得谢明夷是在开玩笑。


    他们怎么忘了,小国舅本就阴晴不定、乖戾无常,近来有所收敛,难道就敢压到他头上去?


    苏国公怒气沉沉,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走一步算一步,但确信最终能扬眉吐气,谁知道谢明夷竟软硬不吃,固执得像块石头。


    难道,他真的要向这黄毛小儿赔罪认错,从此承认苏家就是懦弱无能,人人都能欺侮不成!


    苏国公不想退让,苏钰筱却着急得不得了,毕竟刀是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一跺脚,正准备放手一搏,目光却看到一个匆匆而来的背影,面上一喜,委屈喊道:“珩哥哥!”


    人群让开一条路。


    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他一袭水蓝色常服,乌发利落束起,露出锋利英俊的脸庞。


    在日光的照耀下,穆钎珩的眼瞳幽黑如古井,无波无澜。


    这幅场面,实在是戏剧性十足。


    谢明夷的心隐隐作痛,他和穆钎珩正对着,目光交错,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


    “钎珩,你可算来了,你看看这……这国舅爷欺人太甚啊!竟敢公然挟持筱儿,方才还差点要了老夫的命!”苏国公高声道。


    “一个老东西,还学人家告状。”谢明夷不齿。


    “你!”苏国公吹胡子瞪眼,说不出什么来,继续转头看着穆钎珩,“钎珩,筱儿是你的未婚妻,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谢明夷盯着穆钎珩,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会是出声谴责他,还是果断拔刀相对,要他放了他心尖上的未婚妻?


    曾经谢明夷有信心,无论何时,穆钎珩的第一选择都是自己。


    可此一时,彼一时,穆钎珩早就不是那个鲜活的少年。


    无论穆钎珩选择以那种方式和他公然敌对,他都认了,从年少时错误的喜欢开始,他就该想到有这么……


    “苏伯父,您派人通传说,苏四小姐会把我想要的东西还给我,我才来的。”


    穆钎珩眼睛微眯,垂眸审视着苏国公,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像是在兴师问罪。


    “这……”苏国公有些心虚。


    谢明夷的手指微动。


    “那东西就在筱儿脖子上挂着!现在筱儿在谢明夷手里,老夫就是想还,也还不了啊!”苏国公见情势不对,连忙活起了稀泥。


    “爹!你居然要我还给珩哥哥!那怎么可以!以前让他来国公府,他百般推诿,现在就为了这东西居然跑来了,肯定就是哪个小贱人送的!我不同意!”苏钰筱急忙插嘴。


    “住口!”苏国公恨铁不成钢,“是命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苏钰筱闭嘴了,却还看着自己的父亲,只是眼中带了几分埋怨。


    场面僵持之际,又有人来报:“老爷,新科进士贺维安求见。”


    “不见!”苏国公以为是来讨教的门生,气不打一处来。


    侍从却有些为难,轻声道:“九皇子也来了,说是还带了圣旨。”


    苏国公两眼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明夷却等得烦了,既然贺维安都到了,那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他刻意忽视了即将到来的陆微雪,定了定心神,将剑刃在苏钰筱脖子上划了一下。


    苏钰筱的身体瞬间僵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等了半晌,背后却被推了一把。


    她向前趔趄了几步,惊魂未定,一摸脖子,却是毫发无伤。


    只有那根红绳断了,不,直接消失了。


    回头一看,却见谢明夷正将红绳攥在手里,一枚老旧的铜币在他指缝里垂下来,于乳白色的衣料前晃荡。


    谢明夷看向眼神微沉的穆钎珩,笑得坦荡:“穆少将军,我把这个还给你,今日之事,你袖手旁观,可好?”


    尖利的太监通传声响起:


    “九皇子到——”


    第34章 公道 原来是四狗齐聚。


    穆钎珩眼神微变, 薄唇轻启:“我……”


    太监的通传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尤为大声,将他未出口的话逼了回去。


    “九皇子到!”


    很快, 一队皇家侍卫小跑而来, 他们都配了金错刀, 显得威武不容侵犯。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四个太监,以及被簇拥着的, 陆微雪。


    陆微雪一身白衣, 站在众人中间,身姿挺拔,鹤立鸡群, 不笑时, 一张俊脸便显得悲天悯人, 似有仙气弥漫,出尘脱俗。


    谢明夷有时会忍不住想, 恐怕陆微雪早晚有一天要腾云驾雾, 飞升而去。


    想到这里, 他看向陆微雪,皱了皱眉。


    对方投来的似有似无的眼神令他感到不适, 像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扒光了衣服,避无可避。


    他瞪了陆微雪一眼。


    少年像只炸毛的兔子, 陆微雪的唇角轻轻上扬了一下。


    “九皇子大驾光临, 不知所为何事?”


    苏国公沉吟片刻,在心里思索了一番,还是上前询问。


    他自然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低微的冷宫皇子的,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 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更何况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苏家虽已没落,他也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但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在朝堂内移开过。


    陆微雪不着痕迹地将黏在谢明夷脸上的眼神移开,转而看向苏国公,面色从容,道:“晚辈贸然登门,给国公府造成不便,还请苏国公见谅。”


    “怪腔怪调,酸里酸气。”谢明夷小声嘀咕。


    一旁的穆钎珩却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谢明夷讶然,连忙扭头,可穆钎珩已经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长睫投落出一片暗色,仿佛他刚才听到的笑声不过是错觉。


    恍惚间,他竟以为从前的穆钎珩回来了。


    谢明夷自嘲地摇摇头,想来不过是今日太劳累所致的幻觉。


    苏国公的额头渗出冷汗,陆微雪越尊敬有礼,他越觉得不妙,毕竟从未跟这位九皇子接触过,陆微雪的秉性如何,他全然不知,实在不好揣度。


    他心中煎熬,便不再客套,又问了一遍:“微臣不敢,只是不知九皇子到底为何而来?”


    陆微雪的目光幽幽,环视了四周,看到穆钎珩的脸,面色冰冷了几分。


    他离谢明夷太近了。


    身后太监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个金黄色卷轴。


    苏国公瞬间脸色发白,他的胡子抖了一下,“这……”


    “苏国公不必惊慌,不过是父皇的御旨。”陆微雪面上带着笑,浅色的眼眸中却波涛暗涌。


    “难道苏国公不认得圣旨?哦,也对,苏国公没有官职,久不上朝,忘了圣旨长什么样也是情有可原。”


    谢明夷出声讥讽,他一向锱铢必较,既然让他逮着了机会落井下石,那还不赶紧砸死井底的人。


    苏国公正欲反驳,一记冰冷的眼神却如利刃一般扫过来,他一愣,正对上陆微雪的眼睛。


    明明是出身低贱、为陛下所恶多年的九皇子,可这一刻,苏国公竟忍不住想要匍匐在他脚下,这股难以抗拒的威压,就算是当年面圣也不曾有。


    “尔等还不跪下听旨。”


    首领太监发了话。


    苏国公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他下跪的动作很快,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了,好不容易才抓住下跪的机会来示好一般。


    苏钰筱一众守卫也跟着跪,一时间,尽是“哗啦啦”的跪地声。


    谢明夷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他应该跪,可陆微雪要站着宣旨,之前陆微雪还给他当狗来着,转眼间他就给自己的狗跪下了,这怎么想都太没面子了。


    陆微雪将少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淡淡道:“苏府的人跪下即可。”


    哼,算你识相。


    谢明夷很受用。


    他转头,担忧地看了王若昭一眼,又朝身边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便兀自出去了。


    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却迟迟未听圣旨宣读。


    苏国公大着胆子抬起头,“九……九殿下,为何还不宣旨?”


    却见陆微雪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穆钎珩身上,他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问:“穆少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国公府的女婿?既然你们是一家人,那你为何不跪?”


    一连的问题带着深深的敌意,针对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穆钎珩刚想回答,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谢明夷眉心微蹙,他把穿着铜币的红绳塞进穆钎珩手里,上前走了半步,道:“还没成亲,怎么算一家人?九皇子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


    陆微雪的脸色渐冷,他看着两人双手片刻交握的小动作,盯着谢明夷,眼底花色如盘旋的蛇,晦暗不清。


    又来了,这种感觉。


    谢明夷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下意识想要逃离,腿脚却如灌满了铅一般,动不了分毫。


    陆微雪的眼神太过黏湿,像是湿透的手帕蒙住鼻子,一呼一吸,起起伏伏,全都布满了窒息感。


    直到一个身影将他护在身后。


    谢明夷错愕抬头,却见穆钎珩挡在了他身前,如一道坚固无比的防线,宽大的背遮住了那道让他无处遁行的目光。


    他终于得以喘息。


    穆钎珩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目光平静,气质冷冽,缓声道:“九皇子误会了,穆家与苏家是有婚约不错,但微臣此次前来,正是要与苏家解除婚约。”


    此话一出,苏钰筱第一个跪不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声音哆哆嗦嗦:“珩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退婚。”穆钎珩不受丝毫干扰,又重复了一遍。


    苏钰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顾形象地嘶吼:“我不信!我们俩明明好好的,明年正月就要成亲了,你现在来退婚算什么?珩哥哥,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哭喊着,好不可怜。


    苏国公却意识到这是在皇家侍卫和太监面前,他赶紧拉了拉女儿的衣角,“筱儿,不得放肆,还不跪下!”


    苏钰筱却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她一把挣开父亲,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想要抓住穆钎珩的手臂。


    “珩哥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说啊,我改还不行么?”


    穆钎珩却冷漠地避开了她,“弹劾穆家的证据有何而来,苏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


    苏钰筱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一时涕泗横流。


    “你……你都知道了?”


    穆钎珩眼神疏离地看着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你一次又一次地擅闯我的房间,我都不与你计较,可你不该偷走边疆传递书信,交予有心之人,加以断章取义。”


    他一字一句,像是把苏钰筱架在火上烤。


    苏钰筱崩溃了,状似疯魔般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为了你!”


    她忽而伸出手指向穆钎珩,愤恨地咬牙切齿:“……你是我夫君,可你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我以为那是你和奸妇的信,我只是想看看,我以后是穆家主母,有什么是看不得的?”


    穆钎珩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无可救药。”


    苏钰筱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书信怎么就消失不见了,我只是想拿回来看看,再给你送回去,珩哥哥,你信我,你信我!我没有要坑害你的意思!”


    “够了!”苏国公不堪忍受,暴喝一声,“疯疯癫癫,成什么样子,来人,把小姐带下去!”


    他平生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家族门楣,眼看着众目睽睽之下,苏家的颜面要丢尽了,连忙制止。


    几个壮实的仆妇跑过来,将苏钰筱架住拖走。


    “穆钎珩,你心虚了!你不过是寻个借口要弃了我!”苏钰筱在妇人们手里挣扎着,大喊:“我诅咒你,你永远都不能和那个小娼妇在一起!”


    她理智的弦已然崩断,哈哈大笑:“我就看着你孤独终老!无论你爱的是谁,你都得不到他……”


    仆妇拿布条塞住了苏钰筱的嘴,昔日风光的大小姐狼狈地“呜呜”叫了几声,便被拖下去了。


    “钎珩啊,筱儿她只是天真,但我知道,她绝对没有坏心,你看退婚也不是小事,就你一个人上门,穆老将军都不曾露面,咱们还是从长计议……”苏国公跪在地上,还不忘算计着为国公府找补,拼命想要挽留下什么。


    穆钎珩睨了他一眼,冷冷开口:“家父今早已经下了大狱,一时来不了,还请伯父见谅。”


    “这……”苏国公一下瘫倒在地。


    “苏国公,接旨吧。”陆微雪的声音适时响起。


    太监将金黄色卷轴展开,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恭国公私吞公款,纵容族亲强占民田,大修祠堂,其子苏钰辰残害良家子无数,为害一方,着恭国公废为庶人,家产充公,苏钰辰押入天牢,年后问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苏国公几欲昏厥。


    这些陈年旧事,他以为不会有人追究,更何况当今世道,他做的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如今一桩桩加起来,竟是这样的大罪!


    太监将圣旨递过来。


    苏国公颤颤巍巍地接过,嗑了一个头:“谢陛下……”


    从前最为期盼的圣旨此时拿在手中,竟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我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他一把年纪,竟当众嚎啕。


    “拖下去。”陆微雪沉声吩咐。


    失魂落魄的苏国公很快被拖走,像一块烂步,只是手里还死死握着圣旨。


    场面安静下来。


    谢明夷不知怎么安慰穆钎珩才好。


    毕竟现在的穆钎珩实在有些陌生,和他说话,还需仔细想一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对。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谢明夷看到一片翩飞的淡青色衣角。


    他连忙从穆钎珩身后探出一个头,“维安!”


    谢明夷叫得亲密自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前面的身躯猛然一僵。


    贺维安一身洗得发白的寻常布衣,墨绿绸带束发,虽是进士之身,却依旧朴素。


    他身后跟着谢明夷派去的侍卫,还有一个提着药箱的老者。


    “明夷,这是王氏医馆的馆长,王大夫。”


    事态紧急,便开门见山。


    “干爹……”王若昭艰难喊道。


    王大夫看到王若昭身上的伤痕,眼眶顷刻间便湿润了,“若昭,你受苦了,是干爹无能,阻止不了他们……”


    王若昭虚弱笑笑:“干爹肯收留若昭这么久,若昭已然感激不尽,再说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有国舅爷相救,咳咳……”


    王大夫擦了擦眼泪,连忙道:“国舅爷,请受草民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


    谢明夷连忙阻止了他,“别忙活这些虚礼了,你快给王姑娘把把脉,才是正理。”


    说罢,他随手一挥,点了个丫鬟:“找间房间,带王大夫和王姑娘过去。”


    丫鬟点点头,便在前面引路。


    王大夫千恩万谢地护着王若昭走了。


    谢明夷看了眼贺维安,只见他似乎若有所思,便侧头问:“维安,你不跟去看看吗?”


    毕竟你可是王若昭的哥哥。


    谢明夷这句话没说出口。


    “哥哥”两个字,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怪了。


    贺维安淡然一笑:“我不是郎中,帮不了什么,去了只会添乱。”


    谢明夷“哦”了一声,想到王若昭在奄奄一息时还念叨着“哥哥”的模样,心中又不禁有些疑惑。


    “舅舅,没想到竟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


    陆微雪屏退了身后一群人,微笑着插话。


    谢明夷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心头不禁一颤。


    不知何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他和陆微雪、穆钎珩、贺维安四个人。


    偏偏他在里面身量最低,而这三个人又分别站在不同的三个方位,像是一个笼子,把他困在里面,而他插翅难逃。


    陆微雪和他面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谢明夷突然觉得,家里的茶可能要烧干了。


    他抬起腿,向后快速移动了几步,找准时机便想跑。


    可门口又传来一声震天的呼喊:“央央!”


    靛蓝色身影飞扑过来,撞过三个神色迥异的人,张开双臂,把谢明夷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孟怀澄的双臂箍得很紧,很浮夸地快哭了:“央央!担心死我了!”


    第35章 夺爱 谁是替身还不一定呢!


    “央央, 我听说你在围猎场受伤了,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啊?我知道了这件事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但我爹那个老古板偏不让我出去, 可急死我了!”


    谢明夷猝不及防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整张脸都陷入绣金长袍的胸前。


    孟怀澄的审美非常夸张,整日穿金戴银,高调得像只花孔雀, 今日他穿着醒目的靛蓝衣服, 还戴了金镶玉的项圈,由于孟母是出了名的信佛,挂坠还雕刻成了精巧的佛像模样。


    以至于谢明夷的鼻子磕到坚硬的吊坠, 疼得“嘶”了一声。


    他猛地把孟怀澄推开, 眉头一拧:“孟怀澄, 你弄得我好痛!”


    少年出口便是责怪,可皱着鼻子、唇红齿白的模样, 怎么看都显得可爱, 骂人不像骂人, 倒像是在撒娇。


    孟怀澄愣愣地看着谢明夷,这才发现他穿了一身乳白色衣衫, 清纯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不禁咽了口口水。


    “央央, 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贺维安伸开手臂挡在他面前。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语气却很冷:“孟公子, 你伤着他了,看不见吗?”


    孟怀澄看了他一眼,随即轻蔑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大才子贺维安啊?怎么,几日不见中了进士,就真以为自己鲤鱼跃龙门了?敢在我跟前叫嚣,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孟怀澄!”谢明夷打断他,伸手拽了他一把,语气有些激动:“闭嘴,不要再说了。”


    这不是羞辱主角的经典桥段么?孟怀澄和贺维安有什么仇,谢明夷不知道,但他清楚,如果放任孟怀澄说下去,将来贺维安一朝得势,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孟怀澄。


    果不其然,谢明夷抬头一看,贺维安的脸色有些阴沉。


    恐怕已经开始记恨孟怀澄了。


    孟怀澄瞪了一眼贺维安,“看什么看?本世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寒门子弟,除了自诩清高,还有什么能耐?”


    谢明夷头疼无比,孟怀澄想送死,可别连累他啊。


    他只能指指自己脑袋,道:“维安,他这里有点问题,所以才口无遮拦,疯疯癫癫的,你别跟傻子计较。”


    贺维安一笑,原本阴霾密布的眼眸又变得柔和明亮,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孟公子说得倒也没错。”


    谢明夷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他愣了愣,“啊?”


    没等贺维安继续说,孟怀澄便抢到了谢明夷面前,双手握住少年的肩膀,感动道:


    “央央,你是在维护我吗?果然这么多年的陪伴没有白费,我和你才是最好的……朋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今日原本是出门采买,路过这个晦气的地方,打听了一下,原来你在里面,可是我看外面戒备森严,唯恐你出事,还好你好好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也不想活了……”


    他还没说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挟持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谢明夷身前拉开。


    “孟世子。”陆微雪垂着眼,不费吹灰之力地抬了抬手,两个侍卫便压着孟怀澄到了他跟前。


    “你说你是出门采买,可我怎么瞧见,你的未婚妻似乎在街上寻你?”


    孟怀澄身体一僵,“你……”


    许久不见,陆微雪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从前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现在却如冷风吹过寒冰覆盖的湖面,簌簌砸下冰粒。


    震得人骨髓生寒,头皮发凉。


    谢明夷心头一紧,如果主角和反派都讨厌孟怀澄,那孟怀澄会是什么下场?


    他连忙上前几步,拉了拉陆微雪的袖子,“陆微雪,你放了他,他会乖乖回去的。”


    陆微雪看着谢明夷,眸光幽暗深沉。


    少年依旧骄纵,下意识命令他,却是难得的轻声细语,口吻更像是在请求。


    但不是为了他,是因为别的男人。


    见陆微雪不为所动,谢明夷急了,抓住男人的小臂摇了摇,“放了他,快点!”


    身体一接触,黑色的字立马疯狂滚动出来——


    【老婆都求你了,你就听老婆的吧!】


    【陆狗你装什么冷酷,其实心里早就想把他亲哭了吧】


    【陆狗你伺候央央伺候得明白吗?闪开,换老奴来!!!】


    【嘻嘻又吃醋了吧,早晚有一天醋坛子翻了,要把小兔子吃掉】


    谢明夷一颤,撒开了手,背在身后。


    他的耳根有点红,撇开眼睛,不敢直视陆微雪,干巴巴撂下一句话:“你快放了孟怀澄。”


    “央央,不用为我求他,他张狂个什么劲,大不了把我头砍了,我不怕!看到你这么在乎我,我就是死也无憾了!”孟怀澄说着说着就豪情万丈起来,像是即将慷慨就义的壮士。


    如果看到不是他发抖的腿,谢明夷就信了。


    “放开。”陆微雪眸色渐深,盯着谢明夷,忽而唇角一勾,声音低沉喑哑,蛊惑般说道:“舅舅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明夷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孟怀澄身上一轻,没了束缚,他眼睛一转,却又看到了一直沉默站着的穆钎珩。


    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央央,不过月余不见,你居然找了个替身!”


    他痛心疾首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穆钎珩,像是在控诉负心的夫君。


    这又是哪跟哪啊?!


    谢明夷懵了,看了看穆钎珩,又看了看孟怀澄。


    两个人,有半文钱干系么?


    孟怀澄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扬声道:“都是蓝色衣服,虽然他没我穿得好看——他到底是谁!”


    他说着,还真委屈地红了眼眶,“想不到,央央你如此耐不住寂寞,断断一个多月,就有人填了我的空缺,代替我陪着你,给你端茶倒水,垂肩捏腿,纳凉暖床……”


    “停停停!”越说越离谱了,谢明夷脸色一黑,“你们谁是谁的替身,还说不准呢!”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谢明夷感到周身的气压蓦地低了,他抬起头,却见面前的四个男人皆是脸色渐冷。


    “你们……很闲吗?”他强扯出一抹笑意,“那你们去茶楼喝杯茶?记我账上,我还有事,真得走了!”


    说着,就要开溜。


    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


    谢明夷回头,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惊愕,便看到了脸色阴沉的穆钎珩。


    穆钎珩额角青筋微挑,深邃的黑眸中透露着山雨欲来的沉闷,面上挂着一层薄怒,“央央,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夷愣在了原地。


    这句“央央”跨越漫长的岁月,像一块石子,突然投掷在平静的泉水中。


    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穆钎珩为他买来他爱吃的点心、穆钎珩帮他研磨作画用的朱砂、穆钎珩学会挽剑花后兴奋地展示给他看——


    穆钎珩在雪夜里,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道路上,哄着他:“央央,别睡,我们就快到家了。”


    一幕幕,一件件,在谢明夷眼前飞速掠过,如飘零的叶子,抓不住,但腐烂在心里。


    他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阵阵的酸涩弥漫在胸口,根本喘不过气来。


    “我、我乱说的……”谢明夷只想逃避。


    “这位是穆少将军吧?久仰大名,早就听说少将军英姿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贺维安笑着掰开穆钎珩的手,将谢明夷带到了自己身后,为他解了围。


    谢明夷站在贺维安后面,失魂落魄地说了声:“谢谢。”


    侍卫本想提醒陆微雪,回宫的时间到了,抬头却见九殿下的脸色很不好,阴沉到了极点。


    平日里陆微雪待人接物都如春风般和煦,哪曾露出过这副模样?


    侍卫打量了一圈现场这诡异的氛围,觉得此刻还是装死比较好,于是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收回了贸然出声的想法。


    场面的空气一点点凝固下来,谢明夷夹在中间,很不好受。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笑声响起。


    谢明夷忙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目光之热切,像是在看什么救兵。


    一道紫色的倩影出现在门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与旁的千金小姐不同,穿的是简便的窄袖,头发挽了个简洁的发髻,鹅黄色的发带在脑后垂下来,随风飘动。


    “孟怀澄,我不过是让你帮忙买下那位大娘的果子摊,虽然那些果子是腐坏了几个,但好歹也是善事一桩,对你来说也算积德了不是?你怎么一眨眼就跑了,难道你堂堂侯爵府世子,就这么抠门吗?”


    紫衣姑娘姿态悠闲地依靠在门边,目光在五个男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即一拍手,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是赶上横刀夺爱了?失敬失敬,我出门没带纸笔,可惜没法帮你们写下来了!看你们这副样子,啧啧啧,把你们加以润色,肯定大卖!”


    第36章 绿茶 那确实没办法了。


    “杨桐意, 你怎么会知道……”孟怀澄怔怔地看着她,随即反应过来,愤恨地剜了陆微雪一眼, “是你!”


    陆微雪淡淡一笑, 道:“孟世子, 既然杨小姐都来寻你了,那你就跟她回去吧,不然侯府也不好交代。”


    孟怀澄直往谢明夷身后躲, 项圈的佛像撞在衣料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缩在谢明夷后面,伸着脖子喊:“杨桐意你做梦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今天我就要回禀了母亲,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杨桐意却讽刺一笑, 没有丝毫伤心,而是直截了当道:“你不满意我, 难道我对你就满意了?孟怀澄, 你真以为我看得上你?但你若下了我杨家的面子, 那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孟怀澄反驳:“不用你杨大小姐认得我!我们互不干扰是最好!”他说完,赶紧跟谢明夷解释:“央央, 我跟这个食人花没关系的,你别误会。”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 懒得跟他说话。


    但他没想到孟怀澄的未婚妻会是杨桐意。


    杨家世代忠君, 早年间杨父杨母在奉旨陪同皇帝前往南境督查时遭人暗算,为保护皇帝船毁人亡,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杨桐意年幼便跟着身为刑部尚书的祖父生活,虽是女儿身, 性格却比寻常男儿还要强,一心想着光耀门楣,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教导起这唯一的孙女更是严厉清正,朝廷上下多有赞名,毕竟他死去的儿子儿媳可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


    孟怀澄当众不给杨桐意面子,于她而言,就是在打杨家的脸。


    这也无疑触碰到了杨桐意的逆鳞。


    见孟怀澄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杨桐意更是怒火中烧,她大步走过来,冷声道:“我只数三个数,孟怀澄,你跟我回去。”


    孟怀澄却气笑了,“你数三万个,在这数到天荒地老,又与我何干?”


    “一。”


    “二!”


    杨桐意忍无可忍,伸手就要来抓孟怀澄。


    孟怀澄东躲西躲,杨桐意便左右抓他,一时间两人像是绕着柱子走的皇帝与刺客,而谢明夷是那根柱子。


    “停!”谢明夷被他们晃得头晕,便推了孟怀澄一把,“既然你是陪杨小姐出门的,就别挣扎了,快跟她回去。”


    孟怀澄的胳膊便被杨桐意攥住了,他委屈回头:“央央,你不要我了么?”


    谢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弃道:“你又不是钱,我要你来做什么?”


    杨桐意被他逗乐,“扑哧”一声笑了,边紧抓着孟怀澄,边环视了四周,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最后,她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脸上。


    “孟怀澄我带走了,不耽误你们的爱恨纠葛,你们继续。”


    陆微雪一个眼神,几个侍卫便将孟怀澄“送”了出去。


    杨桐意跟在后面,走得很轻松。


    孟怀澄挣扎着回头喊:“央央!你一定要小心这个贺维安那个陆微雪还有我的替身!等我战胜这个杨古板回来,我一定……呜呜呜!”


    侍卫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以免他说出更惊天动地的话。


    谢明夷打心底里佩服孟怀澄耍嘴皮子的能力。


    他年幼时体弱,在江南老宅没有朋友,随父进京后就更没有玩伴,但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孟怀澄,三天两头地往他身边凑,整日里聒噪个没完,热脸贴冷屁股也不在意,一次次碰壁就一次次撞墙。


    在黏着他这件事上,孟怀澄天赋异禀。


    也正因为如此,谢明夷的心思不得不分出一些在应对孟怀澄上,留给他忧愁的时间少了,那些初来乍到不适应的情绪便被冲淡了。


    不过,人终究是长大的,孟怀澄要成家了,孟家不许孟怀澄出门是对的,他们这群狐朋狗友不能再厮混下去了。


    咋咋唬唬的孟怀澄走了,场面又冷下来。


    穆钎珩的脸色不大好,谢明夷看着他,想解释一下刚才那句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他不知道方才穆钎珩唤他的小名,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定了定心神,只好先问贺维安:“维安,你不去看看王姑娘么?”


    贺维安目光温和,轻声道:“算算时间,也该诊出结果了,既如此,那我便先告辞。”


    他仍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文人风骨的模样,可不知怎么地,谢明夷看着,总觉得一提到王若昭,贺维安便像是多了层面具,在隐藏着某个秘密。


    贺维安欲走,谢明夷下意识喊道:“等一下!”


    青年转身,明澈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讶。


    谢明夷轻咳两声,有些羞于启齿:“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中进士,我就说吧,你是个状元料子,来日殿试,必能蟾宫折桂。”


    这番恭维的话,他堂堂国舅爷可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贺维安一怔,随即笑起来,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谢明夷,真诚而耐心地道:“谢谢你,明夷。”


    “贺公子,你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吧?”陆微雪上前一步,插在两人中间,似笑非笑地提醒。


    贺维安看了他一眼,收起了脸上的笑,两手执礼作别。


    但在和谢明夷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若真能中了前三甲,那都是有你吉言的功劳。”


    说完,他便朝谢明夷眨了眨眼,而后恢复了那副端正的样子。


    谢明夷愣了一下,没想到贺维安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跟你说什么了?”


    一道略带危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明夷抬眸,发现陆微雪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心里莫名地慌,面上却还得强装镇静,反驳道:“没说什么,就算说什么了,我也没必要跟你禀告吧,九皇子。”


    “九皇子”三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像是在发泄某种不满。


    自从陆微雪于围猎场大放异彩之后,谢明夷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隐隐地变了,他摸不清抓不着,但他反感看不透陆微雪的感觉。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谢明夷一眼,表情有一瞬间的阴鸷,似乎在暴怒的边缘游走。


    但很快又表现出顺从,帮谢明夷轻轻理了理微乱的碎发。


    “舅舅不生气,我多嘴了。”


    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神态有几分楚楚可怜。


    陆微雪很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皮囊。


    谢明夷这下是没办法了,他的气,全都烟消云散。


    第37章 敏感 要老婆亲亲抱抱舔舔!


    不行, 不能被这个妖孽迷惑,他的可怜都是装出来的!


    想想话本中描写的与陆微雪作对之人的下场,谢明夷不禁觉得不寒而粟。


    到了这个地步, 陆微雪不知该如何既恨他呢。


    谢明夷定了定心神, 不再看他, 反将眼神放在穆钎珩身上。


    “穆少将军。”他在心里细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以此称呼穆钎珩,只是话一说出口, 倒有几分生硬:“穆伯父无辜入狱, 你也不要太担忧,毕竟只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会去告诉父亲, 让他上道折子, 为伯父求情。”


    这番话说得点到为止, 只是寻常友人会说的话,穆钎珩不会反感的。


    谢明夷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穆钎珩眼眶微红, 脸部线条清晰流畅, 像块冰冷沉默的玄铁。


    他看着谢明夷, 胸腔有些异样的起伏。


    穆钎珩久久不言,谢明夷以为他又不愿搭理自己了, 自己又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不禁浮起一股挫败感。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 却听见男人压抑的声音:


    “我当真能轻易被取代吗?”


    “什……”谢明夷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穆钎珩会这么回答。


    穆钎珩嘴唇轻颤,看着他,脸上又冷又硬的面具像是出现了碎裂的痕迹,他的眼中闪过挣扎, 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那位孟公子,是你最好的玩伴吗?”


    谢明夷被他这两句话砸晕了,脑子里“嘭”的一声,像有什么轰然炸开,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眼前男人的神态太熟悉了,与记忆里那个暖如朝阳的少年重重叠叠,化为两个纠缠不休的影子,快要把谢明夷卷进回忆的漩涡,分不清谁是谁。


    穆钎珩整个人像是被寒冰封在了湖水中,自重逢起,谢明夷便只能隔着厚厚的冰层与他相望,为数不多的见面,也总是沉默。


    可现在,这层冰像是在慢慢消融。


    就好像,穆钎珩其实从未变过。


    谢明夷脑海中一片空白,这番设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年少时心悦的人就这么盯着自己,就像曾经的穆钎珩被他凶了几句话后,就自然流露出的脆弱模样。


    谢明夷的眼前又浮现出穆钎珩巴巴地望着他,放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歉的模样。


    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酸涩感渗透至骨髓深处,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种滋味太难受了。


    谢明夷下定了决心,想跟穆钎珩解释,想跟他说,不是的,他误会了,甚至想再喊他一声珩哥哥。


    可陆微雪突然道:“穆少将军,你和苏小姐退婚的事还没有落实吧,在这里站着有什么用?”


    谢明夷一怔,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穆钎珩跟别人有婚约,即使已经退了婚,可以后还是要娶一位妻子的,他终究会属于另一个人,一辈子爱她、护她。


    陆微雪的话像一记重缒,狠狠砸在谢明夷的心上,心口豁开了一条口子,血流不止。


    却也将头脑发了昏的他,砸得清醒。


    一旁的陆微雪冷眼旁观着谢明夷的失魂落魄,脸色越发阴沉,像能滴出水来。


    穆钎珩对上他威胁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陆微雪。


    两个男人,一蓝一白,无声地交锋。


    陆微雪挑眉,妖冶的面容上透露着几分讥笑,眼眸却有冰霜在迅速凝结。


    “谢过殿下的好意。”穆钎珩的声音转冷,平淡的神情中划过一丝杀意。


    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腥风血雨,早沾染了一身的戾气,次次战役都杀红了眼,回到繁荣安乐的京城后,便有意掩盖这腾腾煞气,待人接物都斯文了不少。


    可陆微雪便要挑衅他,故意打断他,激怒他。


    甚至说,是有意要提醒谢明夷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要阻止他。


    穆钎珩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着野蛮的冲动,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背上新添的伤□□叠,湿润的感觉在贴身衣物的棉料中浸染,喉咙间漫上一股腥甜。


    他咽下那口铁锈般的鲜血,表面上依旧镇静,“只是……”


    话音未落,一个亲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了穆钎珩便急忙道:“不好了,老将军不好了,少将军快回去看看吧!”


    穆钎珩不得不收回了想说的话,他转过脸,淡漠地望着那个亲卫,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失措,道:“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谢明夷总觉得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像是挑着很重很重的担子,一步一步走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


    心底里涌上冲动,谢明夷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穆钎珩却直接拒绝了他:“不用了。”


    随即转身便跟亲卫离开。


    谢明夷看着他的背影,仍不死心,想喊住他:“珩……”


    手腕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谢明夷回头看,陆微雪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还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给我松开!”谢明夷皱眉喊了一声。


    下一瞬,却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拉,转眼间,白衣翻飞,谢明夷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陆微雪扯到了怀里。


    他想挣扎,腰身却被陆微雪的手臂箍住,两个人体格有差异,谢明夷实在反抗不过,只能紧紧贴住陆微雪的胸膛,为了表示抗议,不得不仰着脖子,以免连脸都埋在他肩上。


    男人一只手拦着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手腕,一双狭长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面色愠怒,一字一顿地说:“舅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领你的情的,你何必对他这样好?”


    【看到老婆对情敌这么好,陆狗要憋疯了,彻底疯狂!!!!!】


    【哇哦陆狗这你忍得了?还不把小兔子扛起来摔到床上这样那样?】


    【生气了生气了,要老婆亲亲抱抱舔舔$&^0?……】


    这些话虽然没有声音,但不知怎么地,谢明夷似乎能听见一些激动的笑声。


    他的表现落在陆微雪的眼里,就是在走神。


    “还在想他吗?”男人的声音低哑,下一句却毫不留情地道:“可他一点都不顾舅舅的感受,随便就丢下舅舅走了。”


    谢明夷脸色一僵,接着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要不是你拦着,我怎么可能会追不上珩哥哥!”


    “珩哥哥?”陆微雪重复了一遍,冷眉微挑,目含薄怒。


    这个叫不出口的称呼,就这么轻易地被旁人听了去。


    谢明夷在男人怀里彻底僵住了,他心乱如麻,口不择言:“怎、怎么了?只是儿时的叫法而已……”


    陆微雪看着他红着脸辩解的样子,怒极反笑,“是吗?”


    谢明夷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他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嘴硬道:“是……是啊。”


    陆微雪眸色渐深,他忽而轻嘲道:“原来是我挡了舅舅的路。”


    谢明夷在他怀里就像只不受管控、只想可劲蹦哒的小白兔,他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使劲点头,连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都跟着弹起又垂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你知道就好,还不赶紧放开我?”


    陆微雪的手臂还真松了些力道。


    谢明夷以为他要放开自己了,便迫不及待地想从他的臂弯里钻出去,可刚一动弹,腰部的力道便骤然收紧。


    陆微雪瞥到门外一片绿色的衣角,眉眼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残忍地道:“但是舅舅,穆少将军似乎根本没打算等你,若他愿意让你追,你就算一个时辰只挪动一步,也能走到他身旁,倘若不愿意——”


    他噤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谢明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他心上已结痂的伤疤又被狠狠地戳烂,碾碎。


    他一下便被带回那个春天,穆钎珩走了,他骑马在后面追,却只吃了一路的尘土,最后从马背上跌落,摔得头破血流。


    可穆钎珩走了就是走了,没有回过一次头。


    穆钎珩早就厌恶他了,现在突然转变,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少年神色黯然,一颗小痣镶嵌在瓷胎一样光滑白皙的脸上,依旧漂亮得惊人。


    谢明夷不喜的样子,反倒更惹人怜惜,如一片易散的彩云。


    陆微雪心底泛起一阵柔软。


    只要谢明夷乖乖听话,那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摘下来给他。


    前提是,谢明夷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谢明夷却对陆微雪的打量丝毫不知。


    他竭力排除内心的痛楚,闷声道:“没听见穆将军出事了吗?从前穆伯父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算是我的半个长辈,如今他不知为何深陷牢狱之灾,在牢里出事,必然是生了病或受了伤,难道我去探望一下他都不行?”


    陆微雪幽幽道:“看来舅舅是不知道,在我来这里之前,穆将军就已经被太子放了出来,回到将军府了。”


    “所以舅舅若真为了穆将军,那倒不如送些补品以示慰藉,舅舅又不是太医,去了又有何用?若为了其他人,那便想想,那个人究竟愿不愿意让你去吧。”


    谢明夷这下哑口无言。


    “伶牙俐齿。”他咬了咬下唇。


    “舅舅谬赞。”陆微雪维持着那抹笑意。


    陆微雪在报复他,肯定是的,之前那样受辱,肯定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报复他了。


    偏偏又让陆微雪抓住了这么个难言的把柄,谢明夷只能吃个哑巴亏。


    他咬着牙,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哭腔,自以为自己很凶地吼道:“你说得都对,你赢了,行了吧?现在放开我!”


    陆微雪松开手,谢明夷身上的禁锢一瞬间消失了。


    他把酸痛的手腕收回来,看到一道指痕,一边呼呼吹气为自己疗伤,一边抬起头,正好撞见陆微雪扯动向上的嘴角。


    这个大魔头,果然以折磨他为乐!


    谢明夷气不打一出来,他气冲冲地推开陆微雪,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


    身后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像只男鬼。


    陆微雪罕见地没有叫他“舅舅”,就像是没来得及隐藏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谢明夷脚步一顿,冷哼一声。


    “关你何事?我的腿在我自己身上,你又有什么资格知道?”


    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陆微雪却低笑一声,轻易猜出了他的举动:“舅舅是要去找贺维安吗?”


    他说着,看向门口刚刚躲起来的绿色身影。


    谢明夷被拆穿,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回头看向陆微雪,神情恹恹,就看他又能扯出什么花样来。


    陆微雪不疾不徐地走过来,缓缓道:“可是舅舅,他正和自己的亲妹妹团聚,你一个外人,又是有求于他家妹妹,此刻前去搅扰,恐怕不合适吧?”


    谢明夷反唇相讥:“维安是君子,不会这般,你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微雪倒也不恼,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忽然俯下身,双唇贴近谢明夷的耳廓。


    少年接近透明的皮肤透着薄粉,他实在凑得太近,甚至能看到少年耳垂上细小的绒毛。


    熟悉的木质甜香丝丝缕缕钻出来,好闻到让人上瘾,恨不能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反复摩擦刺激那个敏感可爱的下垂,逼得他哆哆嗦嗦溢满泪水求饶。


    陆微雪喉结微动,将抬头的欲望压下去,附在谢明夷耳边低声道:“舅舅难道觉得,去见贺维安比去见十五皇子更重要吗?”


    热气铺洒在耳垂,谢明夷浑身被激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他的心尖一颤,分不清是因为陆微雪大胆的举动,还是提到十五皇子的缘故。


    谢明夷转过脸,“姐姐都不许我见十五皇子,难道你有办法?”


    陆微雪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笑道:“舅舅若信我,便跟我回宫。”


    谢明夷思量了一下,排除了陆微雪在皇宫把他杀害的可能性,便点点头,“好吧,勉为其难信你一回。”


    他想到贺维安,此时王若昭伤势太重,根本无法带她进宫,打断了贺维安和王若昭叙旧,坏了贺维安对他的印象,确实有些不妥。


    便招了招手,一个侍卫随即跑过来。


    谢明夷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带贺家兄妹下去安置,我要进宫一趟,告诉他们,好好养病,要什么药材,请什么郎中尽管开口,我改日自会亲自拜访。”


    侍卫领命,小跑离去。


    陆微雪伸出一只手,作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走吧,舅舅。”


    谢明夷轻哼一声,根本不想领他的情,看都没看,便越过他走出去。


    陆微雪早就对他极尽纵容,自然是没有丝毫不悦。


    他们走出圆拱门,陆微雪望了望四周,除了赶过来的太监仪仗们,再无其他人。


    “你在找什么?”谢明夷不耐地问道。


    陆微雪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谢明夷忽然转过头来警告他:“我告诉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小心思。”


    陆微雪只是无辜地眨眨眼。


    “纵然我有再多的心思,也只是为了舅舅。”


    他放低了声音,低哑中透露着蛊惑:“毕竟舅舅说过,我是舅舅的狗,狗忠心于主人,为主人着想,难道不是应当的么?”


    第38章 脱轨 就算当太监也是最貌美的小太监。


    皇宫的马车就在前面。


    谢明夷踩着脚凳上去, 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腰,将他半托了上去。


    谢明夷的脸又烫起来, 他的腰身实在敏感, 陆微雪又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的腰, 几次三番下来,痒意便一直蔓延到尾椎骨,肩膀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钻进马车, 将自己的后腰紧紧贴在宽大的软枕上, 两只手垂下来,交叉放在腹部,把腰护了个严严实实。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掀开门帘, 陆微雪弯腰进来, 便看见谢明夷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他佯装没看到谢明夷的防备, 自觉坐到谢明夷的对面,与他保持距离。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马车开始缓缓驶动。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


    半柱香后, 谢明夷没忍住看了一眼陆微雪。


    陆微雪在闭目养神, 一派悠闲淡然。


    谢明夷没忍住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圣旨。”


    如今太子监国,不论有什么事, 都绝不会交给他最厌恶的陆微雪。


    可陆微雪就这么出现了,阵势还不小。


    这一切都疑云重重, 像雪夜前的天, 灰蒙蒙的,让人找不清方向,唯恐往前踏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陆微雪笑了笑,睁开眼睛, 眸色沉沉,樱粉色的薄唇轻启:“我自然是为了舅舅才来的。”


    谢明夷愣住了,还没等他收回惊愕的表情,耳边又传来男人平静的声音:


    “有人妨碍到舅舅了,那他就该死,像根野草一样,一把火烧干净。”


    他这话说得极为稀松平常,毫无波澜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顿家常便饭。


    “你在开玩笑吗?”谢明夷不可置信。


    陆微雪专注地看着谢明夷,收起眼中席卷天地的暴风雪,温声道:“舅舅觉得是,那便是吧。”


    谢明夷扯扯嘴角,端坐回去。


    陆微雪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居然能这样面不改色地扯谎,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是为了他……


    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登上皇位而已。


    既然已经来到了贺维安中进士这一节点,那陆微雪的动作也要接二连三地开始了。


    只是现在,似乎有什么在逐渐脱离它原本的轨迹……


    谢明夷理不清这些杂乱的心绪,也没心思去思考这么多问题,他只一心念着姐姐,还有姐姐的孩子。


    掀开帘子的一角,红墙金瓦映入眼中。


    皇宫到了。


    ——


    留英巷。


    两个侍卫护送一顶软轿,穿过笔直的巷道,来到最深处的一户门前。


    “停轿。”半个时辰前,领了谢明夷的吩咐的侍卫道。


    轿夫停住脚步,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放下。


    侍卫上前,贴心地掀开了布帘。


    一个青年坐在轿子里,衣着普通,却贵在身姿端正,气宇不凡,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布衣的命。


    他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穿喜服的姑娘,只是那喜服破破烂烂,姑娘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脑袋正依赖地靠在青年的肩上,帘子突然被掀开,昏昏欲睡的她皱了皱眉,抬起脖子。


    侍卫道:“贺公子,我等奉国舅爷之名,送你和王姑娘到此处安置,请下轿吧。”


    贺维安点点头,走出轿子,又小心地扶着王若昭也走了出来。


    漆红的木门一打开,便亮出干净宽敞的院子。


    贺维安眉间有不安浮动:“这样不妥。”


    侍卫却劝道:“这是国舅爷的吩咐,公子不必客气,且王姑娘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到时候国舅爷还要亲自来拜访的。”


    “哥哥……”王若昭扶着贺维安的手臂,虚弱地唤了声。


    如此一来,贺维安便不好拒绝了。


    他沉吟片刻,道:“那便替我谢过国舅爷,我会带舍妹在此处暂住,来日必将租金奉还。”


    侍卫笑道:“只要贺公子愿意接受,那我们就能回去复命了!”


    他和另一个侍卫引着兄妹二人进了门,院子不大,三面厢房里物件却一应俱全,柴火衣物都整理得极好,显然是时常有人来洒扫收纳的。


    贺维安扶着王若昭在西厢房的床上睡下,又拿了副药,在厨下找出药罐子,便点燃火折子,开始煎药。


    两个侍卫自然是抢着要帮他,却被贺维安委婉回绝了。


    “舍妹应当是睡下了,这里有我看着就好,天色也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他的语气始终温润有礼,徐徐上升的烟雾在药罐子里蔓延,两个侍卫本想再说什么,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既然如此,那我等也不好再叨扰,告辞告辞。”两人抱拳离开。


    一直看着侍卫的身影消失,贺维安才站起来,将手中蒲扇放在廊下,前去关上了门。


    大门“吱呀”一声,紧闭起来。


    贺维安脸上的温和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他想起那个雨天,同样装束的侍卫,不由分说地便朝他甩起鞭子。


    如今他还是他,可境地却不同了。


    得知自己中了进士那天,他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苦尽甘来的激动,第一反应却是想起那张精致秾丽的脸,以及那张脸上洋溢着笑,对他说:“新科状元,我等你回来”的场景。


    贺维安也分不清,到底是“新科状元”让他更心动,还是那句“我等你回来”,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揭榜那天,贺维安没有去看,还是先生告诉他,他才知道。


    其实结果早就了然于胸,但他还是开心了好一会儿,他本以为不见外人,就能磨灭谢明夷在他心中的痕迹,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谢明夷是一杯毒药,又是一杯解药,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只能起来挑灯夜读,直到天亮。


    他以为有了功名,他和谢明夷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


    可不是这样的。


    贺维安回到廊下,盘腿坐直,拾起蒲扇挥出一阵阵风,望着那不断舔舐罐底的火舌。


    谢明夷派人找到他时,他以为自己终于盼来了梦中的场景,那个人主动找上他。


    可等王馆主为王若昭诊断完后,谢明夷迟迟都未来,贺维安便有些隐隐的担忧,打算擅自去找他。


    谢明夷可能不知道,但贺维安看得很清楚——在场的陆微雪、穆钎珩,还有孟怀澄,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热。


    他以为自己是这里面隐藏得最好的,以为自己呈现出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在他找到谢明夷所在的院子时,听到陆微雪的那番话,他便知道,他的心思除了谢明夷,谁都没瞒住。


    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心意也已经昭然若揭。


    陆微雪三言两语便把谢明夷哄走,让谢明夷不要来找他。


    沸腾的药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清苦的药香味钻进鼻腔。


    贺维安握着蒲扇的手指骨节泛白,他垂着眸,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独自嗅着药的苦。


    他现在所求的,不是和谢明夷站到一起了。


    他必须拥有更高的地位,才能击败其他人。


    贺维安盖上药罐的陶盖,起身推开西厢房的门,走进去。


    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少女,他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苦肉计,下次不要再用了,若昭。”


    ——


    皇宫。


    秋日高悬,梧桐渐落。


    谢明夷被带到一处破败的宫殿。


    宫殿的牌匾被随意丢在地上,长满了苔藓,细看下还有许多不知缘由的划痕,上面的字更是惨不忍睹,一个也认不出。


    “这是哪里?”


    谢明夷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冷宫。”


    陆微雪走在前面,泰然自若地跨过了门槛。


    谢明夷一顿,陆微雪竟然把他带到自己的寝宫来了。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十五皇子吗?冷宫里怎么可能会有皇子?”


    他站在门外,有些畏惧地望向黑洞洞的里屋,没有进去。


    陆微雪的声音在里面传出来:“舅舅说笑了,冷宫里也有皇子,比如九皇子。”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他还是有些犹豫,便稍稍拔高了声音,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屋内人还没有回答,谢明夷便听到殿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有太监在巡逻。


    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了,闪身钻进了屋子。


    屋内没什么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柜台,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窗前的棋桌。


    此处虽然衰败不堪,却是意外的干净整洁,很符合陆微雪的个人形象。


    谢明夷的目光触及到墙角的苕帚,便想像出一个陆微雪扫地的场景,没忍住“扑哧”一笑。


    “舅舅,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不知何时,陆微雪已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拿了套石绿色的衣服,谢明夷打眼一看,认出那是太监的服饰。


    他摇摇头,试探性地问:“难道你让我扮作太监?”


    陆微雪点点头,“舅舅果真聪明。”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伸出手道:“好吧。”


    陆微雪却微笑着没动。


    “怎么了?”谢明夷有些疑惑。


    陆微雪看着他,“我以为,舅舅不会同意,不想做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谢明夷有些不耐,“我纵然是不同意,也没别的办法,难不成要扮作宫女吗?”


    陆微雪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处不禁红了红。


    他把衣服递给谢明夷,“舅舅去屏风后换了便好。”


    谢明夷接过来,走到花鸟屏风旁,却发现屏风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试着读了出来:“雪……寨……蛊……”


    “舅舅。”


    陆微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时间不早了,还是动作快些的好。”他藏住嗓音里的颤抖,佯装自然地提醒。


    谢明夷“哦”了一声,便没再管那些奇怪的字,走进屏风后,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又换上了太监的衣服。


    他走出来,有些别扭,总觉得束手束脚的。


    “舅舅很好看,就算是做太监,也是最貌美的小太监。”陆微雪适时地恭维。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你听听你这话,是人话吗?”


    陆微雪轻笑出声,把手中的纱帽扣在谢明夷头上,又贴心地帮他把两侧的带子系好,多出来的一截垂在下巴下面。


    金尊玉贵的国舅爷便摇身一变,成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舅舅不想当太监?”


    “废话,哪个男人想做太监?我以后可是要生儿育女的。”


    谢明夷随口答道,便自顾自走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嘀咕了一句:“真丑。”


    预料之中的安慰声却没响起,谢明夷转身一看,便见陆微雪冷了脸色,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阴暗地盯着自己。


    谢明夷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干嘛?”


    陆微雪却一步一步逼近他,直到把他逼至墙角。


    谢明夷纤细的背贴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刚想转身出去,左右两侧却被陆微雪的手臂抵住了。


    他就这么被陆微雪轻而易举地围困在方寸之间。


    谢明夷仰着脸,“陆微雪,你又发什么疯?”


    男人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狭长的眼眸中尽是阴郁,他冷笑一声,“舅舅原来是这样薄情的人。”


    谢明夷被这句话搞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微雪的眼中似有纷燃的鬼火在闪烁,如淬毒的薄刃,在这阴暗又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不像个活人,倒像只刚才阎罗殿爬回来的鬼魅。


    “舅舅口口声声说,喜欢穆少将军,怎么现在就要说什么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他的语气执拗而冷硬,流露出明显的不悦。


    “你别添油加醋了行吗?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喜欢穆钎珩了?什么传宗接代,我更是没说过……”


    谢明夷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烦,张口便是反驳。


    陆微雪沉默不言,垂着头,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鼻尖对鼻尖,炽热的呼吸在交缠。


    “陆、陆微雪?”谢明夷试着叫了一句。


    陆微雪却一笑,“原来舅舅不喜欢穆少将军。”


    有没有搞错?陆微雪的关注点也太奇怪了些!


    谢明夷匪夷所思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心机。


    陆微雪收回了手臂,背在身后,“时间差不多了,舅舅且跟我走吧。”


    不是你非要耽误时间的吗?


    简直是不可理喻!


    谢明夷在心底呐喊,却还是乖乖跟在了陆微雪身后。


    两人走出了冷宫,拐了个角,来到宫道上。


    “本少爷这回可是豁出去了,你要是没能让我见到十五皇子,你就完了!”


    谢明夷垂着脑袋,默默挥舞着拳头,从唇舌中挤出威胁的话语。


    陆微雪不用回头,便能想象到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不服的兔子。


    “陆微雪!”谢明夷再一次恶狠狠地道。


    “是,舅舅。”陆微雪憋笑回答。


    谢明夷稍微放了点心,小碎步跟在陆微雪后面,悄悄打量着旁边路过的其他太监,有样学样地弓着身子,两手交握在前。


    平日里他总是忽视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如今要以宫人的身份重新走在宫内,实在是新奇。


    谢明夷之所以一定要见到十五皇子,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实在担忧不已,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验证怀王属下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必须要亲眼看看十五皇子的状况,才能回去告诉王若昭,以确定王若昭究竟有没有医治的办法。


    想着想着,前面白色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谢明夷一个没留意,鼻梁撞到了陆微雪背上,他“嘶”了一声,立刻吃痛地捂住了鼻子。


    本想抬头责问,却突然看见一顶轿子,还前呼后拥地跟了十几个人,是太子的仪仗。


    见宫道上的宫人都跪下,谢明夷便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并尽量蜷缩起来,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泽呈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微雪,“九弟这般步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啊?”


    陆微雪不卑不亢道:“不劳皇兄挂念,母后近日身体抱恙,臣弟不过是前去探望一番。”


    陆泽呈讥笑道:“哦?本宫竟不知九弟何时多了这份孝心,怎么,是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搞的小动作什么用都没有,便又想攀附母后了?”


    陆微雪淡淡回道:“皇兄说笑了,在母后跟前尽孝,本就是我等应该做的,皇兄需要监国,事务繁忙,臣弟无能,只能在此等小事上下工夫。当然,父皇若清醒过来,看到皇兄如此勤勉,自然也会欣慰不已。”


    一番吹捧过后,陆泽呈倒是受用不少,他眉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笑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本宫也会稳坐太子之位,不像有些人天生低贱,只能讨好讨好后宫妇人,终究是没出息,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谢明夷掀起眼皮,悄悄打量着陆微雪。


    这般受辱,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了了。


    可陆微雪只是低头道:“皇兄说得是。”


    谢明夷不禁怀疑,于陆微雪而言,他和陆泽呈是不是一样的烦人。


    陆泽呈的轿子重新移动起来,仪仗队正准备前行。


    谢明夷松了口气,正准备抬起头。


    陆泽呈却突然道:“等等。”


    谢明夷心头一动,赶紧又低下了头,并在心底把陆泽呈痛骂了一遍。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大外甥,人后竟是这般咄咄逼人?


    陆泽呈打量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身上,似是看出了什么,道:“你这个小太监……”


    谢明夷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双眼一闭,正准备破罐子破摔站起来。


    陆微雪却率先一步挡在他身前,“皇兄,这是新来的小明子,总是笨手笨脚的,总管便让他跟着我了,有何不妥?”


    小明子?!


    得亏陆微雪想得出来这样的称呼。


    谢明夷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一雪今日之耻,让陆微雪哭着给他磕头。


    陆泽呈嘲讽道:“不妥,自然不妥,九弟啊,你得摆清自己的身份,像你这种人,也配让人伺候吗?”


    陆微雪似笑非笑道:“谢皇兄教诲。”


    “知道了就好。”陆泽呈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一指,“小明子,本宫今日途径御花园,那边在整修花圃,还有点活没忙完,你就去那儿吧,别跟着九弟,免得沾染一身晦气。”


    “我……”谢明夷险些漏了音。


    陆微雪很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既然是皇兄的吩咐,那你便去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你的诸多表现,我都会去问首领太监的。”


    谢明夷迫于压力,不得不点了点头,低着头行了礼,在陆泽呈的眼皮子底下,去往御花园。


    “九弟,你不是要去看望母后吗?快些去吧,可别误了时辰。”陆泽呈“好心”提醒道。


    陆微雪垂眸,“是,皇兄。”


    ——


    一脱离陆泽呈的视线,谢明夷便没那么拘谨了。


    许是因为秋日渐晚的缘故,御花园里有些冷清,陆泽呈所说的什么翻修花圃的活,也根本没人在干。


    左不过是针对陆微雪的手段罢了。


    谢明夷走过铺满石子的小道,两侧各色菊花竞相盛放,雅致典雅。


    他笃信陆微雪一定会来寻自己,便一时赏菊入了迷,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直到那人出声:“国舅爷。”


    谢明夷一惊,匆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娴雅而端庄的女人静静站着,目光中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女人一身藕荷色宫装,放缓了声音道:“国舅爷,你是想救十五皇子么?”


    第39章 信任 老婆超级软萌可爱!


    谢明夷一怔, 看着眼前的女人,脑中闪过几道身影,便试着叫道:“贵妃娘娘?”


    果不其然, 苏贵妃的脸色缓和了些, 她手拿着帕子, 道:“想不到国舅爷竟还认得我。”


    苏贵妃本名苏钰榕,于皇帝登基的第五年进宫,在宫中已待了十余年, 算是宫里的老人。


    谢明夷与她几乎毫无交集, 苏钰榕性子温和,喜欢安静,各种宴席几乎从不露面, 只带着一个公主独自过活。


    唯一一次见她, 还是在谢书藜刚刚入宫时, 谢明夷来看望姐姐,天色将晚, 要回去了, 心中难免伤心, 于是自己明面上告退后,却偷偷缩在毓庆宫一隅, 悄悄红了眼圈,不愿离去。


    他躲在假山后面, 想再看一眼谢书藜, 却正好和苏钰榕的三公主陆挚瑜对视。


    陆挚瑜年纪也小,牵着母亲的手,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他。


    谢明夷伸出食指,在阴影里比了个“嘘”的动作。


    陆挚瑜便抿唇偷笑了一下, 苏钰榕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女儿微小的举动,便顺着陆挚瑜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了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谢明夷。


    谢明夷那时不熟知宫中规矩,担心自己这样会给谢书藜造成麻烦,便慌乱地摆摆手,眼里尽是央求,希望苏钰榕不要揭发他。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找来,见了苏钰榕便行礼道:“贵妃娘娘万安,公主金安,皇后娘娘已在偏殿等候。”


    她们正欲离开,谢明夷松了口气。


    可脚步还未踏出两步,随后便跑来两个太监,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贵妃可有见过国舅爷?”


    谢明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苏钰榕温和的声音:“未曾见过。”


    傍晚的风微凉,一群人离开。


    谢明夷再回头,只看见身穿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牵着小公主离开的背影。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眼前的藕荷色渐渐清晰起来,他定了定心神,“贵妃娘娘也是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是我。”


    他指的是自己一身太监装饰。


    苏钰榕微笑道:“本宫有个习惯,便是此时独自来御花园走走,十几年也不曾改,只是没想到能遇见国舅爷。”


    谢明夷回以礼貌一笑,“那贵妃娘娘准备如何?既然您已经猜出来了,是要告知皇后娘娘,还是直接将我擅自进宫的事禀报给陛下?”


    他有些紧张。


    曾经那道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你以为你是国舅,苏二少爷就不是国舅了吗?”


    他有谢书藜撑腰,那苏钰榕是不是也要给苏钰辰撑腰?退一万步讲,苏家败落,苏钰榕难道不想报仇血恨?


    苏钰榕抬眸,那双眼睛平静如井水,面容与苏钰筱有五分相似,神态却截然不同,周身气质千差万别,甚至站到一起,常人也无法联想到这是一对亲姐妹。


    她只是道:“本宫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国舅爷一句,此事绝无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十五皇子身中奇毒,国舅爷再怎么费神,恐怕都于事无补。”


    谢明夷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的内心微微有点动容,急切道:“贵妃娘娘难道知道什么隐情?”


    女人却摇了摇头,“只是尽我所能,提醒一下国舅爷,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谢明夷眉头一拧,“可他是我姐姐亲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他若有闪失,姐姐恐怕……”


    “虎毒尚不食子。”苏钰榕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又重复了一遍:“国舅爷,你可知虎毒尚不食子?”


    谢明夷云里雾里,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


    苏钰榕叹了口气,“国舅爷,回去吧,皇后娘娘不许你探望,自然有她的考量和道理。”


    “但我真的找到了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小国舅所说的方法,可是那民间怪医?”


    谢明夷噤声,警惕地看着苏钰榕。


    短短几个时辰,她便知道了。


    看来苏贵妃,也不像外界所传的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


    “国舅爷不必惊讶,只是此事事关我国公府,父亲和弟弟接连获罪,我虽身处深宫,却也不得不知道。”苏钰榕温和道。


    谢明夷问道:“难道你不恨我?”


    苏钰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地盯着他,沉吟良久,才说:“本宫此生所愿,不过是抚养瑜儿好好长大,宫外琐事,本宫无力去管。”


    国公府倒了,在她口中,只是“宫外琐事”,说得极为平淡轻巧,仿佛在说一户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家。


    见谢明夷不语,苏钰榕道:“国舅爷,若你信我,便不要去看十五皇子。”


    谢明夷正欲反驳,苏钰榕却已料到了似的,道:“别只是看看他,你应该把他抱走。”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似在诱导。


    “什么?”谢明夷一惊,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意料,只觉得捉摸不透。


    苏钰榕笑道:“皇后娘娘连你进宫探望都不能容许,你若引荐那民间女子给十五皇子医治,你觉得,她可会答应?”


    “姐姐会答应的。”谢明夷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有些动摇。


    苏钰榕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国舅爷,你既然能扮成这样入宫,想必还有同伙吧?”


    谢明夷的脸色一冷,“贵妃娘娘够聪明。”


    苏钰榕也不恼,“国舅爷不必生气,本宫只是想说,既然有同伙,那干起事来也方便,何不按本宫说的做,抱走十五皇子,去让那郎中瞧瞧?”


    谢明夷绷着脸,眼尾上扬,显出几分凌厉。


    苏钰榕却笑了笑,“国舅爷,今日不宜操劳,早些出宫吧,至于我说的,听与不听,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说完便转过身要走。


    “等等。”谢明夷叫住她。


    他的声音带了点冷意,“你为何要帮我?”


    苏钰榕没有回头,平淡的嗓音消失在风中。


    “本宫要帮的人,不是国舅爷,是皇后娘娘。”


    ——


    陆微雪按陆泽呈说的,只身前往毓庆宫。


    他到的时候,宫室内灯火暗淡,谢书藜坐在金丝檀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看着。


    在她的手边,则放着一架精巧的木床,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在里面熟睡,除了眼睛紧闭得厉害,他看起来与其他正常婴孩无异。


    而谢书藜并无半分外界所传的着急模样,除了妆饰愈发简单素净,没有半分哀恸过度的样子。


    陆微雪进来了,谢书藜连眼都没抬,只盯着书页。


    “娘娘还是那么爱看书,连亲生的孩子都不顾了。”


    他淡淡笑着,声音却如布满碎冰的河流,冷如骨髓。


    谢书藜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抬了抬眼,并不急着反驳,“九皇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陆微雪站着不动,半晌才道:“娘娘不该对十五皇子擅自用毒。”


    谢书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嘲道:“九皇子这是要管起本宫来了?本宫说了,若你无用,本宫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她放下书,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放在婴儿脆弱的脖颈上,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结束这弱小的生命,幽幽目光中闪烁着癫狂:“他的价值就到这里,再过几天,就可以投个好胎了。”


    “苗疆流传着一个传说,没有名字的人死了,灵魂便连地府都不收留,只能飘荡在天地间,直到被其他饿鬼撕扯争食殆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陆微雪看向面色苍白的婴儿,轻声道:“父皇还未清醒,十五弟并未取名,若就这么让他死了,那就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你陆微雪何时要当个大善人了?还是说,你一心要与本宫作对?”谢书藜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陆微雪笑着道:“娘娘误会了,就算是千千万万个灵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又与我何干?”


    谢书藜冷笑一声,“那你的母亲,也是一样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隐藏在长袖中的手臂青筋暗暗浮现,他表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继续道:“娘娘要杀十五皇子,自然有人为之伤心。”


    谢书藜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夷儿?”


    陆微雪不置可否,“娘娘以为将十五皇子之死栽赃嫁祸给太子,这样便能扳倒他?恐怕太天真了。”


    谢书藜轻蔑一笑,“九皇子还是不要随意揣测本宫的意思,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微雪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那娘娘是准备栽赃给我了?”


    谢书藜面色一僵,下一瞬又恢复了平常,“这只是九皇子自己的猜测,本宫可从未说过。”


    陆微雪踱步至婴儿床边,拿起床角绣了一半的红肚兜,上面虎头的样式极为讨喜可爱,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斜向一旁,像是嬉戏玩闹后的调皮模样。


    “娘娘既然懂得作戏要做全套……”他扬了扬这小儿肚兜,上面的绣工明显不是谢书藜的手笔,她向来只痴迷于圣贤书,是不会钻研女工的。


    陆微雪眼神越发幽深,“那便该明白,大局为重,扳倒了我,娘娘又该如何全身而退呢?”


    谢书藜瞪着他,难得的失态,“住口!”


    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些,但陆微雪越来越不受掌控。


    更何况,她渐渐看出,陆微雪竟对谢明夷存了那样的心思。


    于是她动了杀心,陆微雪留不得,否则后患无穷。


    但计划竟被这样轻易识破,谢书藜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握紧了婴儿车的栏杆,以支撑自己仍然不甘示弱地站着。


    她紧盯着陆微雪,不肯放弃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陆微雪忽而一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显得妖异,他轻声道:“娘娘怎么就是不信我呢?自作主张只会搞砸一切……”


    谢书藜冷哼一声道:“你的用心之歹毒,与那毒蛇猛兽又有何异?既然本宫看不到你的诚心,那与虎谋皮,自然要谨慎一些了。”


    陆微雪垂眸,“娘娘若执意站到我的对立面,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但娘娘倘若忽然想通了,那凡事都有回转的机会,毕竟你是他的姐姐。”


    “你!”谢书藜气急,咬牙切齿道:“你果然对夷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死,到底是什么时候……”


    “娘娘。”陆微雪打断了她,眼神隐晦,他不悦道:“万望娘娘慎言,还是说——”


    他迎上女人几欲碎裂的目光。


    “我该叫您一声,表姐?”


    ——


    谢明夷独自在御花园等待。


    迟迟没有人来,他蹲下,用随手捡的树枝在地上乱画,画了些花鸟鱼虫后,又觉得无聊,胡乱抹净了,鬼使神差写了“陆微雪”三个字。


    他盯着这三个字出神,忽然一片阴影降临在眼前。


    谢明夷抬头,看到一大片白色,目光再往上移,则是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陆微雪本人。


    陆微雪从毓庆宫出来后,便直奔御花园。


    他刚找到谢明夷,便看见少年蹲着,在花丛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还嘟嘟囔囔的。


    而此时的谢明夷仰着白净的脸,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眼眸中一片懵懂纯净,与那幼童无异。


    谢明夷也只有在偶尔反应不过来时,才会露出这番纯然的模样,激起人无限的怜惜和纵容,恨不能把世间的一切都奉送给他,只为博他一笑。


    陆微雪的眸色越来越深,他伸出一只手,欲望在喉咙里滚了一遭,夹杂着隐晦的情绪,道:“舅舅,起来吧。”


    谢明夷丢掉树枝,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借着他的力量,利落地站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话随即袭来——


    【小兔子这个样子,真的哈特软软】


    【阿西,老婆超级软萌可爱啊啊啊,好乖】


    【小国舅不是坏蛋美人吗?现在看也好适合笨蛋美人哇咔咔】


    【陆狗这你能忍?!放着我来!!!】


    谢明夷眼前一阵发黑,一时不知道是起得太猛所致,还是看到这些话语的原因。


    “舅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微雪有所察觉,连忙关切地问。


    谢明夷的耳根微微发烫,他慌忙避开和陆微雪的身体接触,结结巴巴道:“对、对啊,谁让你把我丢在这里这么久?等得我花都谢了。”


    说着,还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陆微雪乖乖道歉:“对不起,舅舅,都是我的错,没能看护好你。”


    谢明夷佯装大度地摆摆手,道:“好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陆微雪笑着说:“多谢舅舅,不过——”


    “不过什么?”谢明夷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过舅舅,你刚才是在写我的名字吗?”


    谢明夷猛然抬起头,正对上陆微雪戏谑的眼神,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恶狠狠道:“对啊,就是写的你,本少爷要诅咒你,怎么了?!”


    他本以为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将那个名字掩盖了,谁知道陆微雪的眼神这样好,这都能看到。


    陆微雪却盯着他,眼神黏稠,像含着浓蜜。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舅舅想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只诅咒我一个人就好。”


    谢明夷会错了他的意思,“那你还挺有担当的,把别人的咒都揽了过去。”


    陆微雪知道他理会错了,却笑而不语,只是缓缓道:“总有一天,舅舅会明白的。”


    谢明夷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思,但那时他已经逃不掉了。


    谢明夷被陆微雪看着,心里没由来地有些发毛,他紧急岔开话题:“怎么样,你见到十五皇子了吗?他怎么样?”


    “情况不好。”陆微雪摇摇头,“面色苍白,脖子上有几块红斑,且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广,只怕是情势危急。”


    浓重的担忧在眉间浮现,谢明夷皱着眉,“怎么会这么严重……”


    “舅舅,事不宜迟,现在再去一次毓庆宫吧。”陆微雪一副同样担心的表情,提议道。


    “不行。”谢明夷下意识拒绝,他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便补充道:“今日你已经去过一次毓庆宫了,再去,恐怕会引起怀疑,今日不能再去了,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十五皇子的情况,那这件事就算完成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敏锐道:“舅舅不是坚持要自己亲眼去瞧一瞧十五弟么?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明夷有些心虚,但他下意识想隐藏苏钰榕来找过他的事,便道:“我想了想,这招还是太险了,若真被人发现,恐怕会对皇后娘娘不利。”


    陆微雪望着他,“是吗?”


    一句“你是不是见过什么人”又咽了回去。


    谢明夷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道:“你已经看过十五皇子了,那再去一趟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


    他硬着头皮让自己保持着一脸真诚,拳头却已悄悄握紧,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陆微雪盯着他,眸色沉沉,似乎比漫漫雪夜还要幽深。


    正当谢明夷以为自己即将被识破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松的笑。


    “舅舅肯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40章 奇毒 你爱他,他爱你吗?


    将军府。


    掌灯时分, 一股沉闷肃穆的气氛在府内弥漫,人人自危,只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事, 不敢多说一句话, 仿佛唯恐惊扰什么, 如一个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一群黑衣死士悄然无息地站在祠堂外,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放轻,若只听声, 根本辨不出他们的身位。


    祠堂内, 最中央跪着一个男人。


    他一身蓝衣,背肌开阔,膝下未垫任何东西, 跪得笔直。


    昏黄的烛光照耀在他俊朗的侧颜上, 形成错落有致的影子。


    一个孔武有力却有些虚弱的老者走出来, 他手执一根小儿手腕粗的黑鞭,指着年轻的男人, 低沉地吼道:“你可知错?”


    穆钎珩的眼珠微微一动, 许久未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他道:“爹, 夜深露重,不要为儿子操劳, 家法让下人来行就是了, 回去休息吧。”


    这席话一出,穆毕武更是怒不可遏,猛地挥起了鞭子,划破空气, 发出尖锐的响声。


    可鞭子迟迟未落在穆钎珩的背上。


    穆钎珩耳边响起一阵呜咽声,他连忙抬头,发现头发斑斓的父亲竟老泪纵横,不得不举起胳膊,拿袖子掩盖自己的窘态。


    握着鞭子的胳膊,却颤抖得厉害。


    穆钎珩心头一痛,眼神却依旧淡漠。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穆毕武是个粗人,却信奉棍棒教育,对穆钎珩无比严苛,少吃了半碗饭要打,多写了一张字要打,晨起练功打了个哈欠都要被痛骂一顿。


    穆钎珩自幼便失去了母亲,只剩这么个冷血无情的父亲,挨过的打五花八门,从未感受过半分温情。


    离开江南远赴北境的前夜,穆钎珩第一次被穆毕武拿着鞭子打,那一夜,穆毕武打得手腕都酸痛无比,也没能让少年低下执拗的头。


    直到晨光微熹,天边泛起鱼肚白。


    穆毕武终于丢下了鞭子,冷冷地撂下一句:“王八羔子,跟你老子去镇守漠北。”


    自此,穆钎珩再也没能回江南,再也没见过谢明夷。


    思绪渐渐拉回,穆钎珩依旧跪着,静静听着父亲哀伤的哭泣声。


    在他印象里,穆毕武是令人畏惧的严父,也是颇受边关将士百姓爱戴的将军,可从没有一刻,他是这样的无助,无助地泣不成声。


    穆毕武没让他起来,他骨子里恪守着身为一个军人该有的规矩性,便默默跪着,陪着这个两鬓已斑白的父亲。


    祠堂的灯火闪烁,穆家列祖列宗的牌子一个个摆放着,像是一只只眼,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


    穆毕武哭了好一阵,擦干眼泪,忽而问道:“珩儿,你怨我吗?”


    穆钎珩心头一紧,他的手指悄悄紧握起来,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冷风自屋外刮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苦涩感在舌尖蔓延,他才吐出一个字:“怨。”


    穆毕武踉跄了两步,将手中鞭子丢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怨,好一个怨,珩儿,你自该是怨我,我对你这般心狠,你怎么怨我,都是应该的。”


    穆钎珩默不作声。


    穆毕武久久地盯着他,又说:“今日我把你召回,你已经在这里跪了四个时辰了。”


    穆钎珩冷淡地道:“父亲又一次谎称自己病了,这个手段早不知用了多少次。”


    穆毕武苦笑道:“珩儿长大了,什么都懂了,有人要给太子使绊子,我入天牢只是暂缓之计……”


    “儿子知道。”穆钎珩冷冷地道:“只关了半日,殿下便寻了个由头,把您放回来了。”


    他看向穆毕武,眼神中第一次带了质问,“可是父亲,苏家眼看保不住了,和苏家退婚也有你的意思,你为何今日要急唤我回来?”


    穆毕武看着他,“知子莫若父,虽然五年已经过去,但你的心思,从没有过一刻离开了谢家那小子。”


    穆钎珩垂眸,不打算解释。


    穆毕武越说越激动:“你以为我不知道,猎熊时你是故意输给九皇子,好讨谢明夷的欢心?你从对底层的行伍做起,一步一步坐上少将军的位置,怎么会连一头熊都猎不到?


    “今日你火急火燎地赶过去,难道就没有谢明夷也在场的原因?珩儿啊珩儿,你对他痴心一片,可他呢?他早跟这京城里的人融成一片,他早就不在乎你了,你为他做得再多,他也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心事被说中,穆钎珩却更坦然,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做什么都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穆毕武恨铁不成钢地道:“可你知道吗?他谢家现在如日中天,他谢明夷还跟九皇子走那么近,摆明了是站队,要动摇太子的地位!我穆家世代忠君,既然太子是陛下所选,那穆家理应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他指着穆钎珩怒骂道:“今日九皇子也在场,还轻易拿到了判处苏家的圣旨,他可不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冷宫皇子了,你再去和谢明夷相处几次,是不是要倒戈支持九皇子了?”


    “孩儿不会。”穆钎珩冷声道,他的眼睛血丝密布,想起陆微雪对谢明夷所做的种种,“永远不会。”


    穆毕武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他的胸腔本来起伏得厉害,现在也渐渐平静下来,望着一个个冰冷牌位,眼眶湿润道:“珩儿,忠君爱国,战死沙场,这就是我穆家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至于苏家——”他沉吟了片刻,“你祖父曾被老国公所救,既然是他定下的婚约,那便不能取消,否则九泉之下,你祖父的脸面何存?苏家的错是苏家的,但苏四小姐还是良民,把她接到府上,还是择日完婚吧。”


    一阵阵悲凉如潮水般袭来,自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穆钎珩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沉默了很久,也没说话。


    穆毕武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愿意,但依旧不给他选择,就像无数次的武断那样,替他做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他将鞭子丢到地上,“珩儿,你长大了,以后穆家就靠你了,为父年迈,成不了大气候,再也没力气打你了。”


    他又抬头看向那些牌位,目光落到最下面一个木牌上面,那牌子没受到烛光的照射,与周围相比,显得格外黯淡。


    上面刻了三个字:穆毕文。


    “起来吧,珩儿,去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一切如常。”


    他说完便走出祠堂。


    祠堂外,死士们一个个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偌大的祠堂,只留穆钎珩一个人。


    他没有起身,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浓重夜色中,像是一尊雕塑。


    ——


    三日后。


    留英巷。


    谢明夷敲开门,连忙闪身进去。


    棕山替他合上了门,在门外等候。


    贺维安今日一身素雅的棉麻衣裳,手里还端着一个装了苹果的碗,像极了一个寻常人家的俊俏郎君。


    他见谢明夷这般神秘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讶异,却也因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连日忙碌的脸色好了不少。


    谢明夷看到他,便心头一喜,问道:“王姑娘可好些了?”


    贺维安点点头,“用了药,恢复得很快,已经好了大半。”


    谢明夷松了口气,便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贺维安一直怔怔地盯着少年的脸,都没注意到他还抱着一个“包袱”。


    蓝底白花的面样,裹成紧紧一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可递到眼前了,贺维安才发现,这居然真的是一个襁褓,婴儿白嫩的脸露出来,却紧闭着双眼,小手也蜷缩在两耳边。


    “这是?”贺维安拿碗的手险些不稳,他震惊地看着谢明夷。


    “别误会别误会。”谢明夷急忙解释:“不是我的孩子——”


    贺维安“扑哧”一笑,像是被他逗乐了,“我知道。”


    谢明夷讪讪一笑,“这就是我想请王姑娘帮我医的人。”


    贺维安温和道:“舍妹用王姓,只是掩人耳目,现在她不打算再坐镇医馆了,便恢复了贺姓。”


    谢明夷反应过来,“原来是贺姑娘,失敬失敬。”


    贺维安点点头,将婴儿接过来,也不多问,只引着谢明夷进屋。


    谢明夷松了口气,把十五皇子从宫里“偷”出来,他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趁谢书藜去侍疾,才赶紧拿一个棉布娃娃替换了十五皇子。


    可疑的是,十五皇子所在的偏殿,竟然无一人看守,仿佛是不管他的死活。


    谢明夷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环,等十五皇子病好了,他这个亲舅舅一定要把这副玉环送给他,保佑他平安顺遂长大。


    进了里屋,才发现屋内打扫得非常洁净,各种物品都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让人舒适。


    贺若昭坐在桌前翻读医书,她神情专注,身上却穿得单薄。


    贺维安有些无奈,“若昭,病还没好利索,为何不穿上披风?”


    贺若昭正想出声,抬头却看见站在门口的谢明夷,便站起来,笑眼盈盈道:“国舅爷,可把你盼来了,你再不来,我哥哥可真要茶不思饭不想了。”


    谢明夷愣了一下,立马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的脸上浮现出两朵可疑的红云,他错开眼神,“别听她胡说八道。”


    谢明夷笑了笑,“不能来见维安的日子,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


    他说的是实话,这几天他确实食不下咽,为了十五皇子,也为了话本上既定的命运。


    “是——吗——?”贺若昭拖了长音,戏弄地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瞪了她一眼,无声地警告她。


    而后重重地假咳了一声,又装作很忙地把苹果放到桌上,“明夷,快进来,让若昭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既然回归了正题,贺若昭便坐下,将哥哥怀里的婴孩接了过来。


    她在行医问诊时,表情便无比的严肃认真,此时手指搭在婴儿的手腕上,细细感受她的脉搏,表情却是一点一点的凝重。


    谢明夷站在旁边,紧张地盯着贺若昭的一举一动,贺维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担心。


    贺若昭松了手,又掀开襁褓看了看婴儿的皮肤,神色未有一丝放松,沉重道:“这孩子中的是苗疆奇毒,五溃散。”


    此话一出,谢明夷一惊。


    五溃散,他曾在百无聊赖之际,翻看谢书藜的闲书时看到过。顾名思义,就是自中毒之日起,毒性便慢慢由内而外向下侵蚀,直到五脏皆溃烂而死。


    “他现在身上红斑越来越多,正是五溃散毒发的开始,先从皮肤,再到肉骨,最后是五脏六腑。”贺若昭解释道。


    “究竟是多阴狠的人,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她喃喃自语。


    “那……可有解决之法?”谢明夷的心跳得很快,焦急问道。


    贺若昭却摇摇头,“此毒无解。”


    谢明夷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多亏贺维安及时扶住了他。


    他来不及道谢,颤抖的手下意识握紧贺维安的小臂,这是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时的表现。


    贺维安问道:“若昭,你再好好想想?”


    贺若昭紧紧皱着眉,突然将面前的医书翻动,找了一番后,手指定格在中间一页,说道:“除非,找到鱼蜚草。”


    “鱼蜚草?”谢明夷仿佛看到了希望,问道:“鱼蜚草所在何处?无论要多少金银,姑娘只管说便是。”


    贺若昭又是摇头,“这并非金银人力的问题,鱼蜚草是苗疆至宝,只有当年苗疆的冰池旁边才有。”


    她缓缓道来:“苗疆人擅长制毒用毒,却不擅长解毒,虽然他们自幼便百毒不侵,但倘若身中奇毒,眼看无解,便会去动用一棵鱼蜚草,服下后六日气息全闭,状若死尸,但只要六日过后,就会醒来,身上的毒也解了。”


    “只是鱼蜚草贵重,普通的苗疆子民也用不到……不过现在,苗疆已灭,三千苗寨都被烧毁,鱼蜚草恐怕也已经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再无所剩。”


    听完这段话,谢明夷的心渐渐凉了,他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冷水浇灭。


    贺若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主动说:“国舅爷别急,我这里虽没有鱼蜚草,却也有些解蛇毒的药丸,细细研磨给孩子喂下去,也可以暂缓这毒,控制它蔓延的速度。”


    谢明夷心疼地望向熟睡的十五皇子,自把他从毓庆宫带出来开始,他便从未醒过,若不是鼻腔还有微弱的呼吸,否则真要以为是个死婴。


    他终是点点头,“即是这般,那便劳烦姑娘了。”


    贺若昭笑笑,“若能帮到国舅爷,那也便算不枉我这身医术。”


    ——


    一个时辰后,贺维安端来煮好的药,三人合力给婴孩喂了下去。


    “他多久没有喝奶了?”贺若昭心思细腻地观察着,问道。


    谢明夷心头一惊,他出来得急,竟真的忘了这件事。


    十五皇子还小,喝奶是不能间断太久的。


    他看向床上的婴儿,果不其然,婴儿的脸色越发虚弱了。


    贺若昭看出了一切,便转头对贺维安道:“哥哥,街市上有羊,不如你去买些羊奶回来,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好,我这就去。”贺维安到厨下找出一个干净的陶罐,便走出了家门。


    经过棕山身旁时,他点了点头。


    棕山靠在墙上,心里不禁纳闷,少爷一开始可是最厌恶贺维安,还扬言要折磨他、报复他的,怎么这还跟贺维安越走越近了?”


    屋内。


    谢明夷轻轻拍着十五皇子的胸脯,看着他小小的惹人怜爱的脸,不禁在心中又把下毒的人骂了千遍万遍。


    就在这时,婴孩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小小的人皱着眉,下一瞬,更是张开了嘴!


    谢明夷一惊,这是十五皇子第一次有反应!


    “他要哭了。”贺若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笃定地说。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婴儿便咧着嘴哭了起来,张着没有牙的嘴,手臂还摇晃着。


    声音虽不如别的孩童响亮,却已经是惊喜中的惊喜了。


    谢明夷又慌又喜,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饿了。”贺若昭又说。


    “他知道饿了就好。”她如释重负,“我还担心这药没用呢。”


    谢明夷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了。


    贺若昭挑眉,率真道:“还不快抱起来哄哄?”


    谢明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十五皇子抱起,小小软软的婴孩在怀中动着,他凭借印象站起来,学着乳母的样子,双臂轻轻摇晃,哄着这个外甥。


    婴儿的哭声渐小,他哭累了,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我了!”谢明夷惊呼道。


    婴儿的眼瞳很黑,如晶亮的葡萄骨碌骨碌地转着,盯着谢明夷看。


    谢明夷觉得新奇无比,又觉得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他被感动地暗暗发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治好他,看着他平安长大。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开门声。


    “算算时辰,哥哥应该回来了。”贺若昭判定道。


    谢明夷便走到厢房的门口,抱着孩子翘首以盼,想跟贺维安分享这奇妙的心情。


    一个男人推门而入,却不是贺维安。


    一身白衣,他是陆微雪,且面色冷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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