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3-30

作者:京尤禾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章 抉择 “我选他。”


    翌日。


    刺目的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来, 繁复花纹床榻上的少年皱了皱眉,眼睫轻颤。


    谢明夷翻了个身,脑袋疼得像被碾过, 他咬咬牙, 睁开了眼睛。


    掀开毯子里坐起来, 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喉咙干得冒烟,便光脚下了地, 走在软绵的毛毡上, 拿起桌上的水壶,直接往嘴里灌。


    水还温热着,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壶, 脑子清醒了不少, 浑身都舒畅起来。


    桌上还摆着他未完成的画。


    画上的青年模样俊朗,身着蓝色戎装, 额间戴着一条抹额, 上面的珍珠坠子点缀在眉心, 衬得他俊逸潇洒。


    美中不足的,便是青年嘴唇处那道朱红色有些多余, 显得他十分不悦,凶巴巴的。


    谢明夷叹口气, 把画卷起来放好。


    从前他身体不好, 不能常出去玩,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苦练丹青。


    先生常夸他很有天赋,画什么像什么, 观察力极强,最可贵的便是笔尖那抹灵韵,一幅画便是一篇故事,但凡看了他的画,任谁都会被深深吸引。


    若不是官家子弟,靠画笔立足,赚一口饭吃,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来到京城后,身体渐渐养好了些,便很少再提笔了。


    十五皇子的百日宴快到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画一幅画作为贺礼。


    但这么久没画,难免生疏,便先练笔。


    一拿起画笔,那道身影便浮现在眼前,他不受控制地将穆钎珩画了出来。


    是他想象中穆钎珩长大的样子。


    昨日一见,居然一般无二。


    一想起昨天的情景,谢明夷的头便又疼了起来。


    他似乎喝醉了,还当众耍酒疯,之后回到帐子里,犹嫌不够,招呼侍女又拿了好些酒来,喝了许多。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忘了,大概是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舅舅醒了,洗漱吧。”


    陆微雪掀开了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来,还特意拿了一条洁净的方帕。


    谢明夷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嗓子,“放那吧。”


    他不知昨晚陆微雪有没有看见他耍酒疯的模样,若看见了,那他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陆微雪却置若罔闻一般,将帕子浸在水里,细长的手指轻轻揉搓着软帕。


    谢明夷看着那双手搅动水流的动作,耳根竟不由自主地发烫。


    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脑中如烟花般炸过,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陆微雪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谢明夷只能把那些旖旎归为他无端的幻想。


    这边陆微雪察觉到直勾勾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扬,他将帕子捞起拧干,走到谢明夷身前,抬起手。


    “舅舅昨晚喝醉了酒,现在累了吧?我来伺候舅舅。”


    谢明夷下意识躲了一下,有些抗拒,“你干嘛!”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他的眼神落在少年红透如烂熟樱桃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舅舅若不愿意,那我出去便是。”


    他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明夷被他这副可怜样搞得心烦,干脆摆烂嘀咕道:“行了行了,擦就擦,来吧。”


    他阖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陆微雪拿着润湿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少谢明夷的脸颊。


    少年的皮肤细腻光滑,白到近乎透明,细看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透出来,如一触即碎的陶瓷,恨不能抱在怀里万般呵护。


    想起昨夜他轻颤的声音,呜咽的抗议。


    若不是一切还没到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下那股欲望。


    想狠狠撕咬他,与他融为一体。


    陆微雪的手抖了一下。


    谢明夷有所察觉,他睁开眼,却发现陆微雪的脸上多了一抹不正常的红,那双浅色眼眸晦暗不清,像毒蛇痴缠。


    他吓了一跳,“陆微雪,你怎么了?”


    陆微雪摇摇头,呼吸停了一瞬,他缓缓道:“舅舅好好休息吧。”


    撂下这句话,便僵硬地端起盆子,兀自离开。


    陆微雪这种大反派阴晴不定的,谢明夷也算是见怪不怪。


    只要剧情还没有偏离正常的轨迹,那他就懒得追究这些有的没的。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在帐子里走了几步,看到一面铜镜时,脚步却突然停下了。


    古铜色的镜面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照射出他的模样。


    饱满殷红的下唇,不知何时竟破了皮。


    谢明夷迟疑地触碰了一下,才发觉已结痂了。


    —


    午时正刻。


    浩浩荡荡一百多人的队伍,聚集在主帐前。


    青年们热烈地交谈着,话里话外透露着对此次围猎的期待,个个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而部分来参加的官家小姐也褪下了华贵丝绸,转而换上利落的骑装,及腰的长发高高挽起,英姿飒爽,不输任何男儿。


    年轻人一多,场面便热闹起来。


    他们除了讨论围猎,还不由自主地将话题引到队列前方的谢明夷身上。


    小国舅无论在哪,都是人群的焦点。


    更何况昨晚突然在御前发飙,不少人偷偷打听着个中缘由。


    “听说了吗?或许跟苏四小姐有关,我听张公子说,国舅爷倾心四小姐,打断苏二的根,就是为了引起四小姐的注意呢!”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不过那位穆少将军不是跟四小姐有婚约吗?国舅爷能争得过他吗?”


    “开玩笑?!国舅爷是谁?他穆钎珩再有能耐又如何,你看进京后受到重用了么?圣上忌惮武将谁都知道,现在如日中天的,独有谢家一门呐!”


    ……


    谢明夷对这些议论习以为常,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地激烈,称得上是大声密谋,内容还越说越离谱真以为他听不到似的。


    十多个人轮番跑到他跟前来极尽谄媚也懒得理会,他站在队伍最前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颗泪珠。


    他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故意忽视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两人。


    穆钎珩和苏钰筱,即使知道他们并未看向自己,谢明夷还是觉得如芒刺背。


    昨夜看到他们那般亲近,他才忍不住失控,众目睽睽之下闹了那么一出,今日再见他们,谢明夷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皇上皇后驾到!”


    一声太监音高高响起,方才还嘈杂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个个停止了身板,严阵以待。


    两名太监扶着皇帝,一步一步挪动到正中央的座位上,紫鸠搀着谢书藜紧随其后,在皇帝身边站定。


    太子陆泽呈也来了,先行了礼:“父皇,母后。”


    谢书藜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呈儿,你来代为宣布规则。”


    “是。”陆泽呈表现得很谦卑,他接过太监递来的卷轴,声音响亮地念道:


    “奉皇太后慈谕,此次狩猎为期三日,抽签分为五队,各队二十人,由红、蓝,绿、白、黄五色分之,每日由猎取所得记数,数高者胜,各有其赏。”


    接着,他详细介绍了与赏赐有关的内容。


    谢明夷听得耳朵起茧子,还是老一套,没什么稀奇的,赏赐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总之是只要参与就有奖,越强奖励越多。


    无非是金银首饰之类,他什么珍宝没见过,本来没兴趣,却听见陆泽呈说:


    “猎得虎、狼、狗熊着,尊为第一勇士,赏一百金,另有蓝田玉环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哗然。


    称号和一百金都是次要,但那蓝田玉环却无比珍贵。


    原因无他,蓝田山在关外,并非大周领地,而独占蓝田山的犬戎一族极为凶残,且与大周不共戴天,要获得蓝田玉,当真比登天还难。


    举国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副蓝田玉环了。


    如此珍贵的宝物,竟作为此次狩猎的头筹。


    夺得这副玉环,不仅是获得一件无价珍宝,对家族门楣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不少人跃跃欲试。


    谢明夷眼皮一抬。


    他的亲外甥百日在即,一幅画似乎寒酸了些。


    若能堂堂正正地将这玉环送给姐姐,或许姐姐会高兴些。


    他心中有了想法。


    抽签开始时,各位皇子公主也赶了过来。


    陆微雪站在众皇子中间,好看得出挑。


    他难得穿了一件鲜亮的红衣,乌发束起,露出俊美的脸庞,风华绝代,玉树临风,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陆泽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他强忍着不适,扭头问:“母后这是何意?”


    谢书藜走上前一步,解释道:“以往狩猎分组时用抽签决定,奈何总有些人心生不满,闹矛盾发牢骚的比比皆是,这次皇子公主们都穿了对应颜色的衣服,想分成一组的可自由选择,难以抉择的可以抽签。”


    一时间,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母后怎的不跟儿臣商议?”陆泽呈的笑有些挂不住。


    谢书藜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昨夜说要回宫处理政务,本宫深受感动,这等小事怎好再打扰你?”


    “……是。”陆泽呈攥紧拳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开始吧。”谢书藜吩咐道。


    有人果断地站出来,站到一向宽厚的大皇子身后,分得了鹅黄色箭矢。


    有人踌躇不前,最终想着父亲的叮嘱,站在了三皇子前面,低声下气地求得了墨绿色箭矢。


    其余人也纷纷战队。


    一炷香过去,已经分好了七七八八,还剩二十几个人,推推搡搡的。


    陆微雪身旁空无一人。


    他淡然地站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剩下的人发现只有陆微雪这一个选项了,便急急忙忙地去争抢其他队伍的名额,你推我挤的,显得十分滑稽,引来已经选好队伍的人集体嘲笑。


    “夷儿,你怎么不选?”


    谢书藜注意到迟迟未动的谢明夷,便开口问道。


    谢明夷突然被喊了名字,目光快速掠过五公主身后的穆钎珩,抬头答:“微臣已经选了。”


    你不是压根没动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枯黄的落叶飘飘扬扬。


    谢明夷懒懒抬眼,看向陆微雪。


    他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都是红衣服,我选他。”


    第24章 野狼 此狗绝非善类。


    众人一看, 还真是。


    两身红衣,跟要拜堂成亲似的。


    陆微雪一怔,他看着谢明夷, 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谢明夷走到他面前, 从侍卫手中接过火红箭羽的箭矢。


    “傻看什么呢?你故意穿红色, 不就等着我选你?”谢明夷压低了声音,笃定道。


    不过就算陆微雪没有任何暗示,为了陆微雪的安全, 他也会选他就是了。


    陆微雪唇角微勾。


    他看着少年锐利秾艳的眉眼, 笑道:“舅舅说的是,我这点小伎俩,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


    谢明夷很受用地“哼”了一声, 便摆布起箭筒。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陆微雪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 眼眸冰冷了一瞬, 挡住谢明夷。


    “珩哥哥,你看什么呢?”苏钰筱一副天真样态, 瞪着一双圆眼问。


    穆钎珩默默收回目光, 摇摇头, “没什么。”


    没选队伍的人看见谢明夷的选择,先是惊讶, 而后争前恐后地要加入红队。


    已有队伍的也一改刚才的嘴脸,纷纷懊悔起自己选择得太早, 甚至有的还试图退队, 强行挤进谢明夷这边。


    成功加入红队的沾沾自喜,依旧待在其他队的暗自较劲。


    场面有些混乱,吵吵嚷嚷的,陆泽呈出面严厉训斥了几声, 他们才安分下来,各自站定。


    半柱香后,一百多号人纷纷上马。


    号角响起,激愤昂扬,唤醒满腔热血。


    一声令下,百匹骏马奔腾,扬起一片尘土。


    几十个驯兽师冲在最前,五百护卫跟在队末,浩浩荡荡的队伍呼啸着扬鞭而去。


    “多派些人手跟着夷儿,狩猎只是小事,千万别一时性急伤了自己。”谢书藜吩咐道。


    紫鸠道:“已经安排下去了,娘娘放心便是。”


    “母后当真是关心自家人。”陆泽呈冷嘲热讽。


    谢书藜听着马蹄声如雷而去,置若罔闻。


    —


    围猎场有万顷之广,风吹绿草,层层波浪席卷马蹄,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


    天空一碧如洗,地上烟尘滚滚,豪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尖利鹰啸划破长空,七只苍鹰盘旋在头顶,为队伍开路。


    大型猎犬飞奔在两侧,不要命地嘶吼。


    野兔、麋鹿、猞猁等禽兽受惊,狂奔逃命。


    箭林如雨,纷纷落下,不少猎物中箭,栽倒在地。


    五只队伍从不同方位角逐包围,将几十只鹿围困在中间,一个个拉满了弓,箭矢“嗖”得窜出,看着野鹿一只又一只倒下,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口哨声。


    护卫们牵着狗跑到前面,挨个清点,记录各队伍射杀的猎物总数。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两个时辰过去,心惊肉颤的鏖战后,后车载满了各种猎物,满载而归。


    人人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就地休息,架起篝火烤肉。


    红队的人都自觉围在谢明夷的马前,一个个的张开了双臂,“国舅爷跳吧!”“国舅爷,小的接住您!”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利落地独自翻身下马,他招招手,叫来一个护卫,问:“怎么样了?”


    护卫小心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谢明夷望了望四周:“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护卫只好如实相告:“蓝队第一,红队暂排最后,不过和前面的黄绿白三队咬得极紧,相差不大……”


    闻言,周围一阵失望声。


    但他们不气馁:


    “国舅爷别生气!咱们落后只是暂时的,今天要不是黄队的一个小子挤我,那只鹿就是我的了!”


    “我今天清早起来就有点拉肚子,没发挥出实力,明天必定让他们看看,我们红队不是没有人!”


    “就是就是!有国舅爷在,咱们还怕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整天使不完的劲,又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全都不甘示弱,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吵得人脑仁疼。


    “没问你这个,你只告诉我,我个人所猎多少?”


    谢明夷听到“蓝队”两个字,不由想起方才他无意间看到穆钎珩百发百中,引得众人欢呼雀跃的模样,便有些烦躁,打断了他。


    “这……”护卫的眼珠转了转,有些不忍道:“一百多号人,若不去掉各位公主小姐……排第九十七。”


    谢明夷:“……”


    此话一出,男默男泪。


    谢明夷皱起眉,“知道了。”


    他坐回篝火旁,有些闷闷不乐。


    有人想来安慰,却被他极臭的脸色吓了回去。


    陆微雪将一块兔腿烤好,撒上椒盐,递到他嘴边,“舅舅累了吧?吃点东西。”


    谢明夷本来嫌弃,却因肉香味有些招架不住,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面无表情地嚼啊嚼,忽而眼睛一亮,“好好吃!”


    饶是他这么挑食的人,都觉得这肉鲜嫩多汁,香气四溢,火候把握得极佳。


    陆微雪笑笑,“舅舅喜欢就好。”


    他说着,又去翻转烤乳鸽、烤鹿肉。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认真又专注。


    谢明夷忽然叹了口气。


    陆微雪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谢明夷的嘴却要撅到天上去了,翘得都能挂起一个茶壶。


    他忽而冷眼看向陆微雪,捏住他的脸。


    “陆微雪,本少爷命令你,从现在起,你把你打到的猎物全部献上,听到没?!”


    脸颊接触到柔软细腻的手心,陆微雪心思有些飘忽,他耳根微微发烫,道:“舅舅想要,那就都给舅舅。”


    【舅舅要多少?全都注射?@%#……】


    【此狗绝非善类啊啊啊】


    【老婆一声令下,此狗就把心掏出来了呜呜呜】


    【笨蛋央央,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你啊!】


    这话一说,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想不到陆微雪如此上道!


    他们怎能落了下风!


    一群人便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国舅爷!我的也全给您!家兄是吏部侍郎……”


    “我打到地鼠都给您!您全都拿去,家父陇州刺史……”


    “国舅爷,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直接把别的队伍的也抢来,哦对了,家母前年的一品诰命被永安侯府夺了……”


    谢明夷捂住耳朵,不耐烦地道:“停!”


    众人立马噤声。


    谢明夷站起来,指指陆微雪:“我只要他的,就够了。”


    欺辱反派是他的任务,欺凌其他人完全没必要。


    这群人除了会叽叽喳喳,什么用都没有。


    —


    入夜,繁星点点。


    护卫们举着火把,牵着狗疾行在树林间。


    现在是自由狩猎时间,不必集结大部队,众人便轻装上阵,分别前往不同方向。


    谢明夷骑在马上,慢悠悠走着。


    他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的。


    “舅舅。”


    陆微雪忽然叫了他一声。


    谢明夷惊醒,看向银鞍白马上的青年。


    红衣乌发,皮肤苍白,样貌艳丽如吸人精气的恶鬼。


    “妖精。”谢明夷嘀咕了一声。


    陆微雪没听清,“什么?”


    谢明夷撇撇嘴,“没什么,你叫我干嘛?”


    陆微雪握紧了缰绳,指了一个方向,轻声说:“舅舅,你看那儿。”


    谢明夷顺着望去,荆棘丛生的树林间,闪过绿幽幽的一双眼睛。


    身下的马不安地动起来,想要退却。


    是狼。


    谢明夷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了,他浑身毛骨悚然。


    早在两柱香前,他和陆微雪便跟其他人走散了。


    实在是那群人太聒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没了,谢明夷一烦,趁他们不注意,调转马头钻进了树林深处。


    只有陆微雪跟上了他,连护卫都被他们甩在了后面。


    头上星宿高悬,他们随时能辨认,不怕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怎会遇到狼?!


    谢明夷手心出了汗,身体僵硬,紧张地摸向背上的箭筒。


    他的骑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不精,几乎是一窍不通,白日里围猎时,十发箭射尽,只中了一只野兔,凑近一看,才发现并未射中要害,它只是太过胆小,心悸而死。


    而据他观察,陆微雪也是一副毫无天赋的样子,表现得平平无奇,是不是装的是一回事,但陆微雪趁机独自逃跑,摆脱他这个祸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且极有可能。


    现下对上野狼,他难免担忧,自己会不会命丧于狼口。


    且听说狼是群居动物,看到一只狼,就代表有一群狼。


    谢明夷的手在发抖,他抽出一根箭,搭在弓上,浑身上下却有些虚脱,力气凭空消失了一般,弓根本拉不满。


    一个脱手,箭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野狼捕捉到这道声音,低吼一声,飞速蹿出来,身体伏地,呲着牙,流着口涎,恶狠狠地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它的眼睛冒着绿光,肚皮干瘪,很明显是饿了许久。


    密密麻麻的树丛挡住了月光,视线昏暗不明,人对上狼,几乎是毫无胜算。


    谢明夷骑的马性情温驯,年龄小,经验少,突然遇见猛兽,四条马腿竟倏忽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舅舅,快走!”


    陆微雪话音刚落,那只野狼便长啸一声,后腿猛地蹬地,直直地朝谢明夷扑过来。


    谢明夷下意识躲闪,蓦地摔倒在地,在厚厚的落叶中滚了两圈,堪堪躲过这一击。


    野狼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瘫软在地的马身,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肉!


    马扬起脖子发出凄厉的嘶吼。


    谢明夷咬咬牙,握紧手中的弓,投掷了过去,想要将狼从马前赶开。


    野狼一看见弓,却着魔了一般,将嘴里的马肉吐掉,呲着牙朝谢明夷一步一步走来。


    陆微雪翻身下马,拿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白马便嘶鸣一声,逃了出去。


    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短刀,冷冷盯着那条野狼,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个死物。


    野狼看向他,原本滴血的嘴忽然闭上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后腿夹住了尾巴,就像看到更为凶残的野兽一般,竟想要退却——


    就在这时,一支箭划破长空,直中野狼最为柔软的腰腹!


    野狼悲吼一声,怒火中烧,再度扑向谢明夷!


    谢明夷闭上了眼睛,刚才陆微雪什么都不做,肯定是打算弃他于不顾了,他平时对陆微雪那么坏,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他胡思乱想着,准备迎接死亡。


    却有人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又一支箭,这次中了野狼后腿,阻止了它的进攻。


    陌生的马蹄声中,夹杂着一道欢快的女声:


    “珩哥哥果然厉害!”


    第25章 触动 “陆微雪,你不会哭了吧?”……


    野狼呜咽了几声, 便没了声响。


    谢明夷动了动手指,咬牙道:“陆微雪,你压死我了……”


    陆微雪连忙起身, 将他扶起来, 还贴心地帮他揉肩, 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芜湖感谢狼叔送来的助攻】


    【在野外扑倒老婆嘿嘿】


    【陆微雪你最好藏好腰部以下不可描述的部位哦】


    这些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陆微雪分明是趁机报复他!方才突然盖在他身上,看起来是挺伟大愿意为他牺牲似的, 但谢明夷可不相信这个大魔王会这么好心。


    毕竟话本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了, 陆微雪手段极其残忍,对待曾虐待过他的人,不是剔骨便是剥皮。


    这样的活阎王, 怎么可能真心保护他!


    一定是算准了会有人射杀野狼, 特意在他面前邀功罢了。


    想到这里, 谢明夷扶着腰抬眼向前望去。


    身穿蓝色骑装的穆钎珩站在十步远的地方,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手里拿着半人高的弓, 微微喘着气, 像是刚刚经历过极快的奔跑。


    他看到谢明夷,神色有些不自然, 别过脸去,阴暗的光线恰好隐藏了面部肌肉的抖动。


    方才他恐惧到了极点, 射箭时十年如一日的沉稳全丢了, 手握着弓直发颤。


    幸好两箭皆中。


    幸好……没伤到他。


    一旁的苏钰筱亲昵的挽上穆钎珩的胳膊,刚要说什么,却被男人不客气地挣开了。


    穆钎珩走上前去,生硬地询问:“你怎么样?”


    谢明夷看了他一眼, 想起他和苏钰筱的亲近,心里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怨怼。


    他赌气一般,说:“我能有什么事。”


    陆微雪走上前,把谢明夷护在身后,眼神清明,道:“多谢穆将军出手相救。”


    “穆将军”三个字咬得很重,客气礼貌,像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穆钎珩克制地看了谢明夷一眼,这一眼极深,接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走。


    苏钰筱却跑过来,叫住他:“珩哥哥,你射杀了这匹狼,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穆钎珩皱眉,“既然不是为了狩猎所杀,那便没有必要。”


    谢明夷冷笑一声,“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我等是那种爱占便宜的小贼不成?四小姐这话未免太过分了吧?”


    苏钰筱面对谢明夷,本来是只有忍让的份,现在却有了穆钎珩,“三十万虎狼之师”这句话时时刻刻在她脑中盘旋,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讥讽道:


    “你平日里是如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还用我说吗?全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嚣张跋扈,手段下作,谁知道你背地里会搞什么鬼?这匹狼你带回去,说是你猎得的,难道不符合你的作风么?”


    谢明夷针锋相对:“四小姐这话说得真好,不过不该说给我听,跑去你哥哥那个废物的床榻前去说,才是合时宜。”


    “你!你竟然还敢提我哥!”苏钰筱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失了智般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天打雷劈的东西……”


    四下无人,谢明夷身边只有这么个人微言轻的九皇子,苏钰筱没了顾及,骂着骂着竟如在家里责罚仆人一般,扬起了手掌。


    巴掌刚要落下,手腕便被擒住了。


    苏钰筱抬起脸,脸上是收不住的惊愕。


    陆微雪攥着她的胳膊,饶是隔着一层护腕,苏钰筱仍能感受到那只手的阴冷,让人畏惧,遍体发寒。


    漆黑的树林里,陆微雪宛如一道鬼影。


    他开口,冷沉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压:“苏四小姐,你放肆了。”


    说罢,将苏钰筱甩开。


    男人力道极大,苏钰筱向后踉跄了几步,靠住一棵树才稳住身子。


    她的眼睛顿时恨得通红,指甲深陷手心,随之委屈地看向穆钎珩,可怜兮兮地说:“珩哥哥,你不管管吗!”


    谢明夷在内心感叹苏钰筱的变脸速度,而后鄙薄道:“穆少将军,这就是你的未婚妻。”


    他看笑话一般的模样,更惹恼了苏钰筱。


    她盯着穆钎珩,大有不打谢明夷一顿誓不罢休的架势。


    “别闹了,走吧。”


    穆钎珩脸色沉下来。


    苏钰筱气得跺脚,将手放进衣领中,拽出一根红绳,凑到穆钎珩跟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珩哥哥,难道你不想要这个了?”


    穆钎珩的眼神中已有不悦,深深凝望着她,冷声道:“这不是你威胁我的筹码。”


    苏钰筱得意一笑,“但你就是受我威胁呢,珩哥哥,是不是你太念旧情了呀?不知道是哪个小娼妇给你的定情信物,你这么放在心上……”


    “住口。”穆钎珩握紧拳头,忍住直接将红绳抢过来的冲动。


    苏钰筱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嬉皮笑脸地继续道:“想要啊?想要那就给我把蓝田玉环夺过来,你答应了我的,对吧,珩哥哥?”


    她整了整衣领,把红绳藏好。


    “明日……”穆钎珩闭了闭眼睛,神情隐忍,“明日围猎,我会猎得一头熊,换来蓝田玉环,但是请苏小姐,务必履行约定。”


    他退后几步,似乎一刻也不想和苏钰筱多待。


    男人神色冰冷得可怕。


    苏钰筱心里却一阵畅快,面上挂起了舒心的笑。


    目光忽又瞥向谢明夷,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谢明夷,用不着你得意,珩哥哥自会为我赢得蓝田玉环,而你,不过是连只野鸡都抓不到的废物罢了!”


    “是吗?四小姐未免对穆将军的实力太夸大了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虽然确实很有可能是穆钎珩夺魁,但嘴上绝对不能输。


    苏钰筱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向那匹躺在地上的野狼。


    谢明夷看了眼穆钎珩,后者回敬了他一个冰冷陌生的眼神。


    谢明夷:“……”


    或许他和他未婚妻吵架,穆钎珩不开心了。


    谢明夷又看向陆微雪,“你刚才做得挺好。”


    陆微雪还没说话,少年接着又说:“不过狗护着主人,也是理所应当,别以为我会对你千恩万谢。”


    陆微雪看着谢明夷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心底的湖面却泛起丝丝涟漪。


    他纵容地笑笑:“我何德何能让舅舅谢我。”


    不远处的苏钰筱突然叫道:


    “呀!这狼还活着。”


    说着,她竟然拿手去拔狼腹上的箭。


    野狼在血泊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干什么!”


    谢明夷瞳孔放大,连忙冲过去,野狼的可怕他刚才已经见识过了,因此反应极快。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苏钰筱拔出了带血的箭。


    “万物有灵,珩哥哥不愿意要这条狼,那你们也别想拿去领赏!就让它重归山林吧。”


    苏钰筱得意洋洋,蹲在地上,背对着野狼,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环,像个善良温柔的神女。


    而她身后的狼却已经迅速站了起来,弓起了背,凶狠的目光盯紧了她的脖颈。


    它低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少女。


    苏钰筱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还不快滚开!”


    谢明夷怒喝一声,动作比说话更快,先一步将苏钰筱推开。


    苏钰筱被猛得一推,在泥地里打了个滚。


    她坐起来正要咒骂,回头却见谢明夷一张煞白的脸都扭曲起来,痛苦地趴在地上,而他膝盖处的布料已经被撕扯成碎片,露出被狼咬过的可怖伤口,大片大片的血正渗透出来。


    那匹狼死了,死在谢明夷身旁。


    陆微雪结果了它,短刀深深埋在它的脖颈,又拔出,刺下。


    他跪在地上,紧握着那把刀,一遍又一遍地插进狼的血肉,任由鲜红的血溅上苍白的脸,他眼神空洞,疯魔一般,鬼气森森。


    直到狼死透,他将浑身发抖、冷汗涔涔的少年抱在怀中,就这么跪坐在那里。


    暗红的衣服沾了血,更显得诡异。


    一抬眼,阴鸷的眼神盯着苏钰筱。


    霎时间,苏钰筱感觉自己被无边寒意笼罩,不禁打了个哆嗦,直往穆钎珩身后躲。


    她不知自己对这个低贱皇子的畏惧由何而来。


    但……陆微雪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苏钰筱拉了拉穆钎珩的袖口,无辜地小声道。


    穆钎珩一把甩开她,双目赤红。


    “够了,我会向父亲请罚,这门亲事作废。”


    苏钰筱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哭喊道:“为什么呀?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再说了我也没让他救我,是他自己非要跑过来的,关我什么事啊?”


    穆钎珩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睛只盯着被别人抱在怀中的少年。


    苏钰筱不服气,哭着说:“你以为这门亲事是你说了算的?穆钎珩,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为今天的话后悔!”


    远处火光闪烁,马蹄声纷至沓来。


    陆微雪将瘦弱的少年打横抱起,看着他眼泪直流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样子,心口如千根针刺般疼痛。


    他声音柔和:“舅舅,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谢明夷攥紧了陆微雪的衣领,断断续续地闷声道:“疼、疼死本……”


    膝盖真疼。


    好像要断了。


    刚才他干嘛去救苏钰筱?


    明明这个女人那么讨厌。


    但她再讨厌,也是穆钎珩的未婚妻。


    如果未婚妻命丧于狼口,那穆钎珩也会伤心。


    从前穆钎珩总陪在他身边,什么无理的要求都答应,还救过他的命。


    那就统统都还给他。


    谢明夷不敢再说一个音节,他怕暴露自己的哭腔。


    膝盖疼,心更疼,嗓子更是疼得他紧咬着下唇,唯恐泄露一丝哭音。


    从此以后,他可能和穆钎珩,真的再无瓜葛了。


    护卫们终于赶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快!快上马!”他们看到这番骇人的景象,急呼道。


    陆微雪将谢明夷抱到马上,却见少年摇摇欲坠的,下一秒便要栽倒下来。


    他利落翻身上马,坐在谢明夷身后,好让他稳稳依靠在自己怀中。


    “陆微雪……”谢明夷嘴唇发白,声音细若游丝。


    陆微雪凑近他,在他耳边说:“我在。”


    他的声音闷闷的。


    谢明夷勉强笑了笑,“你不会是哭了吧?”


    男人不语。


    谢明夷抬起手,摸到身后那人尖尖的下巴,竟真触碰到一点冰凉的湿润。


    他愣了愣,心头微颤。


    而后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陆微雪作戏的水准越来越高了。


    “可是我的腿伤成这样,注定拿不到蓝田玉环了。”


    谢明夷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岔开了话题。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无比,仰头对男人说。


    陆微雪的双臂环抱着少年,看着他依赖的模样,拉着缰绳的手不由得一顿。


    “舅舅,你信我吗?”


    “什么?”


    男人声音沉静又认真,从头顶传来。


    “我会赢得那副玉环的。”


    “为了你。”


    第26章 猎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翌日。


    猎猎山谷, 旌旗飘飘。


    千匹骏马严阵以待,苍鹰乘风而起,猎犬狂吠不止。


    一夜北风, 枯草上都覆了白霜, 一片苍凉肃杀之气。


    诸大臣及不参与围猎的千金小姐、文弱书生们都站在高地, 由上而下俯视着山谷间的一举一动。


    皇后仪仗间,谢明夷一条腿包成了粽子,身上披着玄色金线大氅, 坐在梨花木椅子上, 打着哈欠往下看。


    他的位置视野极佳,耳旁是旗帜鼓动的声响。


    半柱香后,战鼓擂擂, 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山谷底的洞穴里, 野兔被震得探出了头, 甚至有的受了惊吓,心脏枯竭而死。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 无数人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硬生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不同人穿了对应颜色的骑装, 其中红色最为醒目。


    谢书藜转过头,对着弟弟嗔怪道:“夷儿, 你的性子要强了些,固然没错, 但凡事都要谨慎些, 何必为了争点奖励就以身犯险?你看看你的腿,旧伤刚好了,又添新伤。”


    谢明夷讪讪一笑,“娘娘教训得是。”


    出于种种原因, 他在谢书藜面前撒了谎,并未提及苏钰筱,只说是自己与野狼搏斗,这才受了伤。


    而昨夜疼得意识模糊时,他隐约听到穆钎珩说什么“退婚”之类的……也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毕竟——


    谢明夷的目光向下望去。


    那么多人里,就穆钎珩冲在最前,年轻的将军骑着黑马,虽是狩猎,但在他的矫健身姿中,却足以窥见男人在战场上冲锋的无畏模样。


    “当真是飒沓如流星……”谢明夷轻声说道。


    “夷儿,你说什么?”谢书藜没听清。


    谢明夷摇摇头,“没什么,娘娘。”


    穆钎珩这么拼,自然是为了苏钰筱了。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明明都没关系了,可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谢书藜看着谢明夷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不能上场才闷闷不乐,便安慰道:“别担心,夷儿,回宫后你要什么宝贝没有?库房里都任你挑,这些奖励都是哄下面那群人的,找个乐子罢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话里话外带着股傲气。


    谢明夷嘴角抽了抽,他这个姐姐,有时候就是这么豪横,不讲道理的那种。


    不过,他未必就赢不到奖励。


    昨夜陆微雪说的话不像是哄他的。


    他不知何时,竟真的对陆微雪抱了几分希望。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有熊!穆少将军射中熊了!”


    一阵哗然。


    谢明夷正了正身子,立马向下看去。


    秋风飒飒。


    狩猎场上,正上演一场激烈角逐。


    一只腹部受伤的黑熊疯狂向林中逃窜,它时不时发出震彻山谷的怒吼,以示它对身后侵略者的警告。


    身穿银甲蓝衣的青年冲锋在前,他挥动马鞭,黑色骏马嘶鸣一声,一跃再落地,几乎已是十米之外。


    穆钎珩双眸微眯,看了眼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随后便更用力抽动马鞭,在马背上剧烈颠簸了半刻,便绕到了黑熊前方。


    黑熊气喘吁吁地停下,腹部已是血红一片,怒视着穆钎珩。


    穆钎珩在箭筒里拿出一支蓝色羽箭,将它搭在弓上,对准黑熊的一只眼睛。


    方才一直追逐着的青年们终于赶到,二十多匹马迅速将黑熊团团包围起来。


    黑熊环视左右,喘着粗气。它的状态好似紧绷的弦断了,莫名其妙地松懈下来。


    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后果。


    穆钎珩在边疆历练五年之久,那边的茂密森林常有虎熊出没,因此他很快便将黑熊的弱点判断出来。


    不过……


    穆钎珩眯起一只眼睛,箭头却从黑熊的身上移走,在周围青年们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放下了弓。


    突然,一支黄色羽箭从穆钎珩的右边发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黑熊的右脸。


    “不好,赶紧撤退!”


    穆钎珩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致命一击,黑熊可能会被惹怒,不顾一切地对人发起攻击!


    但青年们却不听穆钎珩的警告,反而看着黑熊在地上翻滚挣扎,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黑熊露出如此惨状,必定是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穆钎珩本欲撤走,却在众人面前也有所疑虑,从前哪怕遇熊,也并不是自己独自射杀……


    他毕竟才只二十岁,阅历并不丰富,所以判断究竟有没有错,无论如何也不能保证。


    何况自己刚刚随父进京,明里暗里排挤他的人多得是,不显出点真本事来,如何叫他们信服?


    穆钎珩原本准备撤走的念头几乎消失了,他紧紧拉着绳子的手也松下来。


    他转而仔细盯着黑熊的变化。


    黑熊终于不再翻滚了,凄厉唬人的吼声也没有了。


    看似是消停了,然而……


    穆钎珩突然瞳孔一闪,“撤退,撤退!”


    果不其然,黑熊痛苦地大吼一声,脸上不断传来的剧痛让它逐渐暴怒——


    它刚刚只不过是在预备攻击!


    黑熊猛力捶地三下,十几匹马都被震得站不稳。


    它突然像人一般地直立,丑陋的脸上满是血和草屑,黏稠的血在可怖的脸上流下来,张大的嘴里净是脏臭的口涎。


    黑熊站立后竟然有九尺高,面对这样的压迫,原先还只是有些紧张的青年们竟立刻乱了阵脚!


    “别愣着!”


    穆钎珩推了身边呆了的人一把,后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拍了一下那人的马的臀部,让马往黑熊身后奔去。


    自己则夹紧马肚,迅速射出一箭,正中黑熊肩部!


    黑熊扑过来,巨大的熊掌掴住了一匹马的脖子,那马几乎是飞出了两米远,马上的少年来不及哀嚎便摔下去,他立刻昏了过去,头上的血还在不断渗出。


    穆钎珩咬紧了牙,再一次搭上了弓,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容得半刻犹豫,箭几乎是刺破了空气,瞬间刺入了黑熊的腹部!


    可这一箭对暴怒的黑熊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它狂奔着朝人群扑过来。


    一时间,阵型大乱,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有的甚至吓得滚下马来,呆在了原地。


    猎犬面对如此野蛮的庞然大物,竟也胆怯地夹起了尾巴,呜咽着逃窜。


    苍鹰盘旋在黑熊头顶,爪子抓挠黑熊的肩、背。


    但黑熊常年蹭树止痒,厚厚的熊皮上俨然覆盖了一层铠甲般的油,鹰爪的攻击根本无济于事。


    “都别跑!别刺激它!”


    穆钎珩边喊边拉弓,箭如霹雳般射出,但颠簸的马背和不断躲闪的黑熊——山谷的风太大,又让他对方向难以把控。


    跟何况行军作战,并不要求主帅百步穿杨,他的枪法天下无双,可箭术相对来说,就没有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了。


    箭射中了,但对黑熊来说,全都如隔靴搔痒!


    其他人哪还听得进去穆钎珩的话,全部疲于奔命,吓得屁滚尿流。


    护卫们举着长矛和护盾,却也一路退缩,只能掩护着战马撤退。


    山崖上,大臣们也乱作一团。


    底下逃命的可是他们心尖上的儿子女儿,平日里千娇百宠,从未吃过一丝苦的,现在却面临着生命危险,他们根本无法淡定。


    “皇后娘娘,请您派侍卫下去,救救微臣的儿子啊!”


    年迈的老臣急急跑来,也不顾什么礼法了,直接给谢书藜跪了下来。


    谢书藜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魏尚书这是做什么?难道底下那群人全是酒囊饭袋?那么多护卫都跟着呢,何况还有驯兽师在,谁会有生命危险?若在狩猎中丢了性命,那也是你这儿子生得没用。”


    魏尚书的脸一下子煞白,他乌青的嘴唇哆嗦着,“这……”


    谢书藜看着这个多次上奏痛批自己的人,自诩是两朝老臣,却不过是个迂腐古板之徒,他的儿子更是整日花天酒地,此次来狩猎也闹了不少事,不过是想出风头凑热闹罢了。


    她扶着紫鸠的手站起来,冷漠的眼睛环顾面色惶恐的众人。


    “诸位大臣,今日晨间,本宫已经问过各位公子是否要参与此次围猎了,明知山间有虎熊出没,凶险无比,但各位公子还是毅然决然选择参加,那要承担任何后果,都是他们自找。”


    谢书藜说罢,看向魏尚书,眼中划过一丝讥笑,道:“魏尚书老糊涂了,扶他下去。”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面色萎黄的魏尚书拖走了。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意识到,山崖上竟遍布了皇后的人。


    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自家孩子能跑得快些,千万不要命丧于熊口。


    谢明夷看着姐姐冷酷的背影,竟觉得她有些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谢书藜永远是温和的,脸上永远挂着笑。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脱离轨迹。


    谢明夷不敢多想。


    他紧张地看向山谷,下意识寻找一个身影。


    是蓝色,还是红色?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顺带着在找陆微雪。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穆钎珩,根本没人注意那个冷宫里长大的九皇子。


    但是——


    但是现在!


    狂风呼啸,陆微雪一身红衣,衣摆如绽放的曼陀罗。


    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疲于奔命的人群中,他是唯一逆流的那一个。


    不同于穆钎珩的边撤退边掩护其他人,他孤身一人骑着白马,朝黑熊疾驰而去。


    这不是送死吗?!


    所有人都惊愕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已经预料到他被黑熊拍烂脑袋的可怕场景,大气都不敢出。


    而马上的陆微雪旋身而起,白马之上,一身红衣缭乱——他竟生生立在了马鞍之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三支箭,搭在弓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电光火石之间,三支箭划破长空,“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谢明夷站了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宇宙洪荒再无丝毫声响。


    无人不心惊肉颤。


    而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因为三箭全中,生生射穿了黑熊的双眼、鼻头!


    而后黑熊壮硕的身躯慢慢倒了下去,发出轰然的一声响。


    陆微雪的箭术之准,出手之狠,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谢明夷的手都在发抖。


    他怎么忘了……


    飒沓如流星的前一句。


    银鞍照白马。


    是白马,不是黑马。


    第27章 圣子 “别动他。”


    陆微雪骑在马上, 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直到狗熊如小山一般轰然倒下,才放下手。


    秋风萧瑟, 吹动男人乱舞的乌发, 沉静深邃的狭长眼眸抬起。


    他仰着头, 目光投向山崖上的人。


    谢明夷披着大氅,站在人群中间,怔怔地看着他。


    眼神交融的一刹那, 漂亮的少年扬起笑脸, 朝他挥动手臂,不顾形象地大声道:“陆微雪!陆微雪!”


    谢明夷很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重复地喊他的名字。


    他蹦跶了两下, 膝盖的伤口又撕裂了。


    于是喊了一句“赶紧回来”后, 便一下坐回了椅子,缩在厚厚的大氅里, 一张小脸疼得皱巴巴的, 不住地呲牙咧嘴。


    陆微雪看着少年可爱的模样, 眼中多了柔情,唇角微勾, 翻身下马,将弓箭递给赶过来的护卫。


    方才四处逃窜的公子哥儿们纷纷围过来, 面对这个平日里不屑一顾的九皇子, 他们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恭维。


    于是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


    牵着黑豹的驯兽师姗姗来迟, 向陆微雪双手交叉行了一礼,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道:“在下未能及时赶到,听闻九殿下已将黑熊射杀,当真是中原第一勇士,深感佩服。”


    黑豹看见陆微雪,便畏惧似的缩着脖子向后退了几步,又想趴在地上,却被驯兽师生生拉住了。


    它摇头晃脑着,显出些焦躁不安的样子。


    陆微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阁下过誉了,我只是侥幸罢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一阵咂嘴。


    听听,都谦虚成什么样子了!


    而远处的穆钎珩看了眼人群中的陆微雪,将被划破的手默默藏到身后。


    昨晚谢明夷的话,他全听见了。


    少年委委屈屈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他想要那副玉环。


    方才几次将箭对准熊眼,穆钎珩都移开了。


    他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但他错了。


    “少爷,老爷捎了话来。”亲卫走过来,向穆钎珩抱拳行礼。


    穆钎珩眼眸微沉,点点头:“走吧。”


    —


    秋狩还有好几天才结束,但夺魁的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谢明夷的腿一受伤,更不用出去了,他缩在帐子里,整日钻研画画。


    十五皇子百日宴在即,自从那天猎熊归来后,谢书藜虽然表面上还是温和的模样,可谢明夷分明看见,姐姐眼里多了几分郁郁寡欢,他冥思苦想,想让谢书藜一展笑颜。


    第六日的晚上,谢明夷终于完成了那幅画作,他在梨花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发现陆微雪不见了。


    陆微雪这些天都照常随队伍去打猎,回来后还天天亲自给他端茶倒水,谢明夷对此子乖顺的样子很满意。


    但是此刻帐子里静悄悄的,陆微雪没了人影,谢明夷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他掀开帘子走出去,入眼是满天星辰。


    营帐前火光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佩刀护卫来来往往地巡逻,看见谢明夷,便问:“国舅爷有何吩咐?”


    自从谢明夷受伤后,谢书藜便加派了看护他的人手,还吩咐下去,所有人都要以他为重,万不可让他再遇险。


    小半年内,连续两次伤到腿,谢书藜对此很是担忧,还神色复杂地拉着谢明夷的手说:“夷儿,实在不行,姐姐去给你找个大师看看吧……”


    结果自然是被谢明夷婉拒了。


    受伤其实都是他自找,但也是他在危急情况下作出的最佳选择。


    谢明夷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护卫:“那我等跟着国舅爷,随时听国舅爷差遣!”


    谢明夷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便佯装生气,皱眉道:“谁让你们那么多话的?本少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们要是太闲了,那我不介意回禀了皇后娘娘,把你们打发回家种田去。”


    护卫们面露难色,苦笑道:“不敢,不敢,国舅爷请便,只是万万不要跑得太远……”


    “行了行了,本少爷腿还没好呢,绝不可能出了营地。”


    护卫们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明夷看他们走远了,便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得拿出那副盛气凌人的刻薄样,才压得住这群榆木脑袋。


    不过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好,那明日便在姐姐面前卖个乖,求个恩典,多赏他们些银子吧。


    谢明夷大发慈悲地这样想。


    —


    月凉如水,清晖映照着山岗。


    陆微雪独自站在高处,冷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裳,银白的光倾泻而下,显得这道身影如谪仙般清冷,又遥不可及。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陆微雪转过身来,狭长冷淡的眼眸看向来人。


    白日里的异族驯兽师披着黑斗篷,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他手里拽着一根粗绳,牵了黑豹过来。


    而那匹黑豹明显很不情愿,它不安地想要挣脱,却被驯兽师死死掌控在手里。


    驯兽师抬起头,极黑的眼瞳显出几分诡异,在平凡到极致的脸上有些突兀。


    他忽而一笑,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声音嘶哑,道:“您不该这么心急的,殿下。”


    陆微雪瞥了他一眼,不想过多解释:“我自有打算,你管得太多了,里耶。”


    男人肤色极白,逆光而立,月光都黯然失色,沦为他的光环,将他衬得恍若神祇。


    里耶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瞳仿佛能洞穿一切。


    他的口吻平静:“是吗?殿下,您蛰伏在皇宫多年,隐忍那么久,就是为了将敌人一击即中,可现在您却犯了这么个错误——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您射杀了野熊。”


    “他们看到您箭术精湛,难道就不好奇,一个冷宫的皇子,是怎么做到的么?”


    他盯着陆微雪,试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什么不一样的神情。


    但自始至终没有。


    陆微雪敛眸,面色幽沉。


    在里耶的印象里,陆微雪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不可磨灭的仇恨在他心中埋下,只待一日蚕食他的全部。


    这也是他们信任陆微雪、愿意将族人的未来压在他身上的理由。


    见陆微雪不语,里耶又凑近了些,道:


    “您不是这么鲁莽的人,相信您会有自己的打算,下一步该如何,我们不干涉,但请您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像极了毒蛇的嘶嘶声,刺激人心里发毛。


    “千户苗寨被大火烧尽的仇、我族老弱妇孺流落天涯的仇、圣女被虐待致死的仇!殿下啊殿下,苦心经营这么久,您要是一朝下错了棋,那可就都前功尽弃了!介时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


    陆微雪抬起眼,双眸隐隐发红。


    “我一刻也没有忘。”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落在风中,夹杂着凛冽的冷意。


    里耶古怪地笑了起来:“我们果然没有看错殿下……或许,该称呼您为圣子了?圣子若还没忘记这些,那便该记得……”


    他的笑突然收了起来,脸色阴测测的。


    “身为圣子,断情绝爱,除了仇恨,再无其他,您的任何情意,都会害死别人。”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警惕,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别动他。”


    里耶看了他一眼,低低地笑起来,极为瘆人。


    “那我们希望,接下来能看到圣子的诚意。”


    第28章 戳破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走在营地里, 乱逛了半个时辰,都没看见半个陆微雪的影子。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欲抬脚, 迎面却走来一群身披铠甲的男人, 他们无一不是高大健壮,惹人注目。


    而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却是穆钎珩。


    谢明夷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便想逃。


    转念一想, 凭什么?


    他堂堂谢小国舅,又怕过谁?


    于是迎面便朝他们走过去。


    有人认出了他,脸上挂着豪迈的笑, 朝他打招呼:“哟, 国舅爷, 这么晚了还出来啊?”


    谢明夷瞥了他一眼,余光悄悄观察着抿唇沉默的穆钎珩, 笑道:“帐子里闷, 出来透透气而已。”


    “国舅爷真是好雅兴, 即是如此,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们朝谢明夷抱拳, 便准备走。


    冰冷的铠甲和朴刀碰撞,发出冷硬的响声。


    “站住。”谢明夷忽然说。


    他一双眼眸如葡萄般黑亮, 越过众人狐疑的脸, 直勾勾挂在穆钎珩身上。


    而后,他扬唇道:“穆少将军,不留下聊聊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讶异。


    很快有人识趣地拍了拍穆钎珩的肩:“少将军, 明日秋狩便结束了,今夜也无事,既然国舅爷叫你,那我们便先走了。”


    说着,他们便将穆钎珩一个人留在了原地,哗啦啦的一群人都快步走了。


    边走边回头,伸着脖子往后瞅。


    军规森严,穆钎珩又是古板沉闷的性子,他们早就嫌无聊了!今日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恨不能留下来偷听了全部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言那样,为了那苏四小姐?


    他们推推搡搡的,走远了。


    谢明夷表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实际上连手指都在发抖。


    单独和穆钎珩见面,他根本无法平静。


    穆钎珩则安静淡然地垂着眸,英俊的脸上依旧带着疏离,他站在月色下,披风上洒满了霜白的月光,眉间孤寒一片。


    谢明夷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热烈的少年,竟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他走近一步,下意识想靠他近些。


    穆钎珩却随之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谢明夷的心里塞满了难过的情绪,酸酸涨涨的,堵得发慌。


    这份明显的疏远和拒绝,伤到他了。


    谢明夷咬咬牙,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少将军,听说就快完婚了吧?你曾经可是说什么永不进京的,没想到吧,到头来不还是得进京?”


    “所以呢?”穆钎珩声音有些低沉,不带丝毫情绪。


    他似乎不为所动,看着谢明夷,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谢明夷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得神色,随之刻意将话说得刻薄,语气讥诮:


    “所以,你还挺能装的,就爱装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到最后不还是打自己的脸……”


    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如鲜血淋漓一般,绞痛得厉害。


    “国舅爷的性子果然没变,但我的事,似乎和你无关吧?”


    穆钎珩抬眼,冷如玄铁的目光轻轻扫了强颜欢笑的少年一眼,很快便移开。


    说话间,他狠狠咽下一口血沫,喉间血腥气蔓延,一只手紧握着腰间佩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这股力道牵扯着背部肌肉,新添的鞭伤交错纵横,被连带着隐隐作痛。


    谢明夷难以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确定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


    接着慌忙眨眨眼,把泛起的泪花憋回去,他双眼通红,道:


    “穆钎珩,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还不行吗?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我不喜欢你了总可以了吧?但你对我这样又是凭什么啊?就不能只是朋友吗?我们一起长大,就算养只阿猫阿狗也得有感情了吧?”


    他一连串问了一大堆,越说越激动,就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都吐出来,又像是唯恐没有机会说了。


    少年衣着单薄,站在深秋寒夜里,哆哆嗦嗦的,任谁看了都心疼。


    他盯着穆钎珩,企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一丝柔情。


    哪怕是忆起往昔的美好……


    但穆钎珩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说完了吗?”男人眉心微动,深邃漆黑的眼眸无比平淡,语气冷漠,道:“我走了。”


    他对谢明夷的话感到厌烦似的,丢下这简短的一句话,转身便走,一副急欲摆脱什么难缠的东西的样子。


    “穆钎珩……”


    谢明夷还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带着点哭腔,叫了他一句。


    远处乌云遮住了月光。


    穆钎珩身体微僵,而后抬手将披风解了下来。


    他递给谢明夷,指尖蜷缩着,忍住触碰少年的冲动。


    “夜里冷,国舅爷回去吧。”


    穆钎珩最后说了一句,头都没回。


    ——


    谢明夷回到帐子里,便觉得浑身都冻透了。


    他叫了火盆,不许任何人进来,将披风丢到床边的地上,独自缩进了柔软的锦被中。


    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入乡随俗,睡觉用毛毡和毛毯,谢明夷也这样睡了两日,却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向来娇惯,皮肤也细嫩,便觉得昂贵的毯子都是粗糙之物。


    有人报给谢书藜后,在这风沙呼啸的围猎场上,谢明夷立刻拥有了难得的云锦织被。


    暖和的感觉渐渐涌上身体,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却不觉得舒服。


    想了想,还是把那条墨色的披风捡了起来,放到床上。


    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穆钎珩既然这么厌恶他,又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一条披风?


    想来,只是和他的个人教养有关吧。


    毕竟在谢明夷的记忆里,穆钎珩连路过的一只麻雀都要喂点小米,他骨子里是温柔的。


    这只不过是穆钎珩可怜他罢了。


    找陆微雪没找到,遇到了穆钎珩,没忍住说了那么多,可到头来,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自己来了出独角戏。


    以后再见穆钎珩,就更尴尬了。


    谢明夷崩溃地用头砸枕头。


    陆微雪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屋里暖融融的,少年身上盖着被子,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白瓷般光滑的脸上仰着,火光的映衬中和了眉眼锐意,显得柔和精致。


    谢明夷看见他,脸却立刻垮了,阴沉沉的,“干什么去了?”


    他责问的样子一点也不唬人,反而像是埋怨新婚丈夫不归家的小妻子。


    陆微雪想到这个比喻,心情好了不少。


    他靠近那张床,双手撑在少年身侧,目光缱绻,“舅舅这是担心我?”


    谢明夷像个小动物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滚,直接趴下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我担心你?做梦吧,我担心谁都不会担心你!”


    陆微雪唇角微勾,膝盖跪在了床沿,将手放在谢明夷肩头,轻轻摇了摇,哄他:“舅舅,我乱说的,我怎么敢奢求舅舅的担心?退一万步讲,让舅舅担心,也是我的不对。”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转过脸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啊啊啊老婆就睡在这里陆狗你真的忍得住吗?!反正我是忍不了了!!!】


    【开始了开始了,又开始跟老婆撒娇了,陆微雪你的茶味熏到我了啊喂!!】


    【央央哼哼唧唧的干嘛呢?一句话也没听见,光盯着宝宝的脸看了】


    【戒s呢别搞啊啊啊!!陆狗我要看你秦凡他】


    在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字句中,谢明夷捕捉到了这么一句:


    【央央真好糊弄啊,陆狗茶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他眼神一变,把陆微雪的手挥开了。


    按话本来说,陆微雪偷偷出去,准没干好事。


    作为一个大魔王,肯定是去找人商议什么阴谋了,搞不好还和怎么搞死他有关。


    这些天连他都被陆微雪蒙蔽了,现在看来,陆微雪的小动作着实不少,果然还是得赶紧打压他一番,再去跟主角表个忠心才行。


    谢明夷暗自想着,丝毫没注意到陆微雪的眼神变化。


    他回过神时,身侧的披风已经消失了,被陆微雪拿在手里。


    “还给我!”谢明夷有些慌张,起身就要抢。


    他动作太快,浅色的里衣面料软滑,露出白皙的肩头,细看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陆微雪眼神晦暗,不清不楚。


    “你哭过了,舅舅。”


    他凑近谢明夷,看着少年那双透红的眼睛因为他肯定的语气而微微睁大,显得有些不安。


    更像只小兔子了。


    谢明夷搞不清陆微雪怎么一下又变了脸,只是气急道:“谁准许你拿我的东西的?”


    “舅舅的东西?”


    陆微雪笑了一下,俊美的脸上无故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拿着披风的手一松,披风便掉落在地,像一滩烂泥。


    “舅舅一贯喜欢华贵美丽之物,这种深色的披风,好像不符合舅舅的口味吧?”


    “关你什么事!”谢明夷推开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捡披风。


    却没想到裤子太宽松,布料都堆积到了大腿根,大半条腿都裸露出来,突然离开温暖的被窝,难免冷得瑟缩了一下。


    陆微雪看着那双白得刺眼的腿。


    又想起少年无比热情地攀上他的脖子,纠缠着他,窝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样子。


    但那时他喘不过气地唤着另一个人。


    珩哥哥。


    陆微雪很想自动把那个“珩”字去掉。


    但他做不到。


    他嫉妒得发狂,在少年已经气息不足的情况下,还扣着他的脑勺,吻了一次又一次,唇舌发麻,气喘连连。


    直到口腔中尝到一丝血腥味。


    陆微雪把脑中那些旖旎画面都挥去,压下心中蓬勃的欲望。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谢明夷: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随后看着少年来不及收回惊愕的脸,残忍地说:


    “可他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


    他迎着谢明夷的目光,喑哑笑道:


    “舅舅,伤心吗?”


    第29章 混蛋 陆狗你醋疯了!


    谢明夷怔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微雪。


    年轻的男人依旧俊美无暇,可眼中的恶劣如一团浓稠的液体在缓缓流淌、汇聚,像是某种西域进攻的罕见的乌黑石头, 又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淬了毒。


    他是怎么发现的?!


    或者说, 他是何时发现的?


    一股被看穿了的感觉入侵了骨髓,仿佛一举一动都在陆微雪的监视之下。


    谢明夷又气又恼,却也觉得莫名害怕, 他一把掀开被子, 整个人都暴露在冷空气中,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还给我,还有, 滚出去!”


    少年红着眼睛, 把披风一把抢过来, 随即毫不客气地指向门口。


    陆微雪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


    谢明夷把披风扔到床上, 赤脚踩在厚毛毡上, 大力推了他一把。


    “我说你给我滚, 你聋了吗?!”


    然而他一巴掌下去,推在陆微雪的肩膀上, 却像推在铜墙铁壁上一般,后者不仅巍然不动, 还震得谢明夷的胳膊都麻了。


    “你……”谢明夷抬起眼, 看向比他高了许多的男人,这才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下,显得弱小无依。


    而陆微雪不知为何, 浑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威压 ,在他的注视下,谢明夷的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


    【哦豁,生气了】


    【陆狗你真的醋疯了!怎么对宝宝这样,有你后悔的!】


    【吓到小兔子了,小兔都不敢动弹了!陆狗你快哄哄他啊!!!】


    陆微雪的脸色冷沉,冰霜凝结。


    一双狭长凤眸里镶嵌着浅色的眼瞳,妖冶至极。


    谢明夷无端联想到竖起了半身的毒蛇,盯紧了猎物,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嘲讽般看着猎物的垂死挣扎,而后将无处可躲的小动物死死咬住。


    而此时的他,正像是那可怜的猎物。


    陆微雪看着他,就像是计量着该如何将剧毒的汁液注入猎物脖颈。


    谢明夷后退了小半步,气势不由自主地减弱了些,却为了面子,再次叫道::“你怎么还不滚?”


    陆微雪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忽然一笑。


    他凑近谢明夷。


    谢明夷赶紧继续往后退,腰却被坚硬如铁的手臂箍住了。


    陆微雪就这么把他圈在了怀里。


    一大一小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谢明夷浑身一僵,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干什么?!啊……”


    话刚一说完,眼前便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靠在男人温暖的怀中,而一双裸露的腿已经悬在了半空。


    陆微雪自作主张地、不计后果地、为非作歹地……把他打横抱起了!


    【啊啊啊终于忍不了了吗??】


    【接下来的剧情我愿意付费观看啊啊啊啊】


    【斯哈斯哈,口水已经准备好了】


    【陆狗终于硬气了一回嘿嘿】


    【骂骂咧咧的小兔子要惩罚一下哦~快堵住他的嘴呀】


    谢明夷反应过来时,一团火已经在脸上烧起来了,他羞愤欲滴,攥紧了拳头捶打着陆微雪,“放我下来!谁给你的胆子……”


    陆微雪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少年,眼神幽暗。


    想要禁锢住不断挣扎的谢明夷,只需要一步。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谢明夷的腰部轻轻掐了一把,少年便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谢明夷的脸红得想要滴血,一双柳眉紧蹙,眼眸被羞恼的泪珠浸透,像含着一汪泉水的春池。


    一颗小痣随着扑扇的纤长睫毛轻轻摇晃,说不出的俏丽。


    他薄肩微露,紧咬着靡红的下唇,“你……放我下来……”


    少年全身都抖,连声音都在抖,明明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现在却近乎乞求。


    谢明夷不知道的是,自己哀求的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都非但无法博得同情,反而极易激起侵略的欲望。


    陆微雪喉结滚动,克制住内心卑劣的欲望,声音还哑着。


    他的目光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划过。


    “遵命,舅舅。”


    而后抱着谢明夷走到床前,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放回柔软的被窝中。


    谢明夷还没反应过来,玉白的胳膊还抱在陆微雪的脖子上,随着男人的动作渐渐滑落,自然而然地垂在脑袋两侧,懵懂的眼神像是任人采撷的花骨朵。


    而晶莹的泪水还挂在睫羽上,恰似风中颤抖摇晃的花骨朵上的露珠。


    陆微雪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痴恋地看了谢明夷一眼。


    接着将被子拉回来,盖在谢明夷身上。


    还抬起手,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


    “舅舅让我滚,但我滚前,要看着舅舅睡好。”


    说话间,他眼中一片清明,只是声音比平时略低。


    仿佛刚才的可怖都是谢明夷的错觉。


    “国舅爷,是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守卫隐约听到什么动静,想起谢皇后的叮嘱,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朝里面喊道。


    “没……没什么,我要睡下了。”


    谢明夷往被窝里缩了缩,有些慌张地回应了一句。


    守卫便叫道:“那是否要为九皇子加一套被褥?属下见他久久未出……”


    “不用!他马上就走!”谢明夷的心一跳,连忙打断了他。


    这也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谢明夷看了陆微雪一眼,背过身去,赌气道:“还不走?!”


    他蜷缩成一团,突突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回荡着,脸颊滚烫的感觉迟迟未消,而腰部的痒意似乎还残留着……陆微雪那只手……


    陆微雪这个混蛋!


    上次在青楼也是,陆微雪一直都这么混蛋!


    谢明夷在心里暗骂不休,干脆转头翻身坐起,“你怎么还不走……”


    眼前空荡荡的,只有火盆还在努力燃烧,发出暖融融的红光。


    而帐中早就没了陆微雪的影子。


    谢明夷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难道陆微雪这厮何时练成了鬼步,走路竟轻飘飘的,能做到毫无声息。


    或许他本身就是鬼呢?


    是鬼的话,那也是穷凶极恶到连阎王爷都拿他没办法的大恶鬼!


    大反派就是大反派,他已经得离陆微雪远点才行!不然迟早被他气死!


    谢明夷胡思乱想着,心里却多了几分异样的感觉,闷闷的,不舒服。


    像是被谁给抛弃了似的,怅然若失。


    笑话,难道他不想让陆微雪走?


    谢明夷在心里否认了一千八百遍,才重新躺倒在床榻上,放空的眼睛盯着帐子的顶端。


    陆微雪的心机城府,他算是领教到了,这些日子他确实也松懈了些,被陆微雪乖顺的样子蒙蔽了双眼。


    那陆微雪今日此举,到底是警告,还是挑衅?难不成是宣战?!


    以后陆微雪一朝发迹,第一个要千刀万剐的,恐怕就是他这个为非作歹欺压他的便宜舅舅。


    那更得加紧拉拢贺维安了,有贺维安做护身符,陆微雪再厉害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夷的思绪飘得很远,脑子里乱乱的,转头看到那件披风,更觉得烦躁。


    他蹬了蹬被子,一会想起接下来该怎么战斗,一会又想起十五皇子的百日宴。


    想着想着,疲累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眼一闭,睡着了。


    只是眉头还轻蹙着,似乎有些不安。


    —


    月朗星稀。


    寒鸦栖在干枯的树枝上,北风呼啸过草地,一片凄清之景。


    陆微雪独自一人站在瑟瑟寒风中,他早就习惯寒冷,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四下无人处,几道鬼魅一般的影子降下,静待吩咐。


    谢明夷为那件披风紧张的神情在脑中浮现,陆微雪眼中一片冷寂。


    晚宴上,谢明夷失态地盯着穆钎珩时,陆微雪也在看着谢明夷。


    酒杯险些被捏碎,他恨不能当场割断穆钎珩的喉管。


    又想起之前在马车上,木箱中意外掉落出的抹额。


    谢明夷那么宝贵,那么在意,肯定很穆钎珩脱不了干系。


    陆微雪作出这个判断时,内心的不满和嫉妒几乎要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都压垮。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为谢明夷做任何事情,即使谢明夷不在意他。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谢明夷不在意他,但在意穆钎珩,准确来说,是喜欢穆钎珩。


    残忍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击溃陆微雪的心理防线,一遇上谢明夷,那根理智的弦就太过脆弱,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他疯狂地想占有他,甚至是将他锁起来,关进精美的笼子里——亲他漂亮的眼睛,吻他温热的嘴唇,听他甜腻的声音,日日夜夜,永不停歇。


    这些,只有他一个人能拥有。


    其余碍眼的人都该碾死,然后掸灰一样,让他们随风消逝殆尽。


    这一切都不是谢明夷的错,错的是穆钎珩。


    陆微雪病态地想。


    谢明夷是喜欢穆钎珩没错,但绝没到爱的地步,可是穆钎珩呢?


    穆钎珩表面上对谢明夷冷漠,一次又一次地伤谢明夷的心,可是他早就敏锐地观察到,穆钎珩看谢明夷的眼神,并不简单。


    那件披风就是最好的证明。


    明明有了未婚妻,还要肖想不该想的人。


    陆微雪眼睫微垂,褐色的眸中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在翻滚。


    良久,他开口道:


    “弹劾穆毕武的事,可以去办了。”


    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在讨论一个平庸至极的问题,一点都不考虑这句话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是,圣子。”


    黑暗中传来整齐划一的回答。


    暗卫很快重新隐匿消失。


    呜呜咽咽的风吹过,像是低低的哭泣。


    月色黯然。


    第30章 磋磨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卯时一刻。


    谢明夷脑子还不清醒, 便被按在凳子上,任由几个侍女为他梳妆束发。


    忙活了半刻钟,耳边便传来女人们的夸赞:


    “国舅爷真俊, 瞧这脸蛋, 比外面的千金小姐还嫩呢!”


    “我看放眼京城, 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俏的小郎君?等弱冠礼一成,不知道要惹得多少人惦记。”


    “不知国舅爷用的什么香膏?竟将这皮肤养得这么细腻……”


    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们都摸透了谢明夷的性子, 知道他表面上跋扈, 实际上骨子里不过是个小孩,任性却也良善,跟家中的幼弟一般无二。


    因此便大着胆子打趣起来。


    谢明夷抬眸看向镜子。


    磨光的铜镜映出少年的脸, 面如敷白, 唇若点脂, 一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又戴着金冠, 绛红的丝带在冠后垂下, 冠上还横插了一支水色的玉簪, 华贵气派,却不失精致。


    他动了动唇角, 镜子里的少年便跟着笑起来,点漆黑瞳中水光空蒙, 如秋色中的汩汩清泉。


    侍女们一时看得痴了。


    她们常伴谢皇后左右, 审美也跟着倾向于典雅大气的美人,何况见过的后宫佳丽无数,是看不上寻常的庸脂俗粉的,可谢明夷不一样。


    他与谢皇后虽有几分相似, 但眉眼更锐利,富有攻击性,偏偏下巴圆润略短,嘴唇丰润饱满,中和了那份尖利,多了些讨巧的稚气。


    这样貌美的少年,就是恶贯满盈,也会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他献出一切的。


    侍女们默默地想着,这七日相伴,即将分离,又不禁有些伤感,便纷纷道:


    “我们都要回宫去了,以后怕是见不到国舅爷了。”


    谢明夷回头,看见她们脸上的黯淡,连忙安慰:“我去见娘娘时,自会为各位姐姐备上薄礼,聊以慰藉。”


    她们都是谢书藜派来照顾自己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谢明夷也明白姐姐的苦心,便对她们多了几分尊敬。


    侍女们彼此交换了眼神,都笑起来,朝谢明夷道谢。


    又说了几句话,外面便有人来通传:“皇后娘娘传饭了。”


    几人噤了声,又有条不紊地帮谢明夷穿好外衣,跟着他走出了帐子。


    ——


    谢明夷到了主帐后,才发现各位皇子公主都已经落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


    以至于他一到场,圆桌旁的十几个人都齐刷刷地扭头往这边看。


    “夷儿,来,坐这儿。”谢书藜柔和地笑了笑,朝他招手。


    她的左侧还空着一个位子,显然是特意为他而留。


    谢明夷佯装咳嗽了两声,正准备说是,却看见那个空位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陆微雪一身素衣,银丝带将万千青丝半束,正襟危坐,如一尊冰冷的菩萨像。


    察觉到谢明夷的视线,他抬眼,狭长的棕色眼眸古井无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谢明夷咬了咬唇,一时间立在了原地。


    “夷儿?”谢书藜疑惑道,“怎么还不过来?”


    谢明夷这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硬着头皮坐到了谢书藜的旁边。


    同样的,也是陆微雪的身侧。


    “都饿了吧?紫鸠,可以传膳了。”


    谢书藜吩咐道。


    丰盛多样的早膳如流水一般送进来,精美的菜肴一碟碟上桌。


    一半是宫中常见的菜色,另一半,则是草原特有的食物,如手抓羊肉、马奶酒等,颇有些稀奇。


    公主皇子们里有年纪尚小的,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色泽诱人的羊排,两眼放光。


    谢书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在本宫这里不必拘束,就当是寻常的一顿饭,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多谢母后。”众人齐声应了,便都斯文地吃起来,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腹中再饥饿,也不急着往嘴里塞东西。


    谢书藜环视四周,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样子,不免觉得无趣,稍一侧头,却见谢明夷神色恹恹,抱着手臂,一双银筷丝毫未动。


    “夷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不合胃口的地方?”


    她轻声问道。


    谢明夷很想说是因为旁边有倒胃口的人,他一靠近陆微雪便觉得内心有些异样,那种陌生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自然是吃不下去。


    可转念一想,陆微雪坐在这里,或许正是谢书藜安排的。


    他不能白白拂了谢书藜的面子,便摇摇头,寻了个借口:“娘娘准备的膳食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微臣想吃的东西,实在离得太远。”


    谢书藜了然道:“原来如此,姐姐就在这里,夷儿何必拘着?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来人——”


    这桌子极大,甚至站起来都夹不到桌子中心以外的菜,诸位皇子公主都恭谨小心,只默默吃自己面前的菜,不敢逾矩半步。


    父皇不中用了,后宫掌握在这个名义上的母后一人手中,他们年纪小,从前又跟谢皇后不甚亲近,现在自然要多做出恭敬顺从的样子,颇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而看到谢书藜对谢明夷明目张胆的偏爱,他们也只是假装没听到,不敢妄言什么。


    “娘娘……”谢明夷打断了她,“不如让太监们都进来,为各位皇子公主夹菜,他们吃不到离得远的食物,岂不是浪费了这些珍馐?”


    谢书藜愣了一下,看向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弟弟,内心既欣慰又无奈,不知何时,他竟然长大了,考虑得这样周全。


    她一副自责的样子,笑道:“幸好夷儿提醒了本宫,本宫居然疏忽了,快叫人来,到孩子们身边伺候。”


    这番话一出,凝固的空气顷刻间被融化,皇子公主们自是对谢明夷多了几分感激,又对谢书藜有了些亲近之意。


    他们本就年纪不大,都是说些好话就能哄好的孩子,这样一来,自然是放松了许多,一开始小声跟旁边的哥哥妹妹两句话,后来竟笑闹起来,吃得也高兴。


    谢书藜满意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情景,却又注意到谢明夷依旧没吃东西。


    “夷儿,你怎么还不吃?是不是别人伺候你不习惯?紫鸠,过来。”


    谢明夷道:“不必了,不劳烦紫鸠姑姑,旁边这不是正有个闲人么?”


    他斜睨了陆微雪一眼,勾唇笑道:“你说是不是?好、外、甥。”


    这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谢明夷倒要看看,陆微雪能装到什么时候。


    昨晚才不欢而散,结果今天跟个没事人似的,谢明夷心里自然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沉甸甸的,还莫名其妙地有些惴惴不安。


    这般想着,却见陆微雪利落地站起,浅色的衣裳似一树梨花,他凑近谢明夷,将他面前的筷子和碟子拿起,低低的声音问道:


    “想吃什么?舅舅。”


    谢明夷的笑容出现了丝丝裂痕,他的指甲死死嵌入手心,忽而直起身来,故意刁难道:“那道炸鹌鹑。”


    炸鹌鹑窝在青瓷盘中,四周摆放了点缀着露珠的花瓣,看上去色泽油亮,极为诱人。


    但它离谢明夷最远,毫无疑问,他在磋磨陆微雪。


    空气安静了一瞬,又快速恢复了热闹。


    也只有在排序论辈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还有陆微雪这个九皇子,其余时间也只是隐约知道,冷宫里还关着一个晦气的人。


    陆微雪被允许走出冷宫后,他们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直到那天他猎到了野熊,他们才稍稍对他改观了些,愿意正视他几眼。


    但终归,陆微雪和他们是不同的,未来会荣登大宝的太子又极度厌恶陆微雪,他们自然也跟着忽视他,甚至有时候会拿“再差也差不过陆微雪”来自我安慰。


    所以看到谢明夷当众使唤陆微雪,他们心里自然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还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声,随即和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捂着嘴偷笑,准备看陆微雪的笑话。


    谢书藜看在眼里,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眼陆微雪,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陆微雪不卑不亢,一步一步走过去,为谢明夷夹起了半只鹌鹑,随后放到谢明夷面前。


    谢明夷却将碟子一推,冷眼看向准备坐下的陆微雪,倨傲地抬起下巴,“我又不想吃这个了,我想吃四喜丸子。”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陆微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极深,眸色渐渐晦暗。


    而后他轻笑着应道:“好。”


    他的这副样子,像是不管谢明夷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会一一答应。


    谢明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越发觉得堵得慌,伪装出的刁蛮一瞬间瓦解。


    陆微雪又为他端来了丸子。


    肉色的丸子躺在瓷碗里,肥嘟嘟的,散发出极美的香味。


    谢明夷却没了食欲,也没了指使陆微雪的兴味,他烦躁地举起筷子,一下子将丸子戳出一个洞,又使劲把丸子划成四半。


    看着丸子四分五裂,他心里才畅快些,仿佛把那可怜的丸子当成了可恶的陆微雪。


    陆微雪当真可恨……


    谢明夷想着,却别扭地将鹌鹑和丸子都乖乖地吃完了。


    一顿饭下来,他如坐针毡,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浮动在空中,萦绕于鼻尖。


    那是陆微雪的气息。


    左等右等,早膳终于结束,皇子公主们千恩万谢后四散而去,谢明夷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书藜望着谢明夷逃离的背影,屏退了太监宫女,眼也未眨,道:“你最近跟夷儿走得太近了。”


    女人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模样,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陆微雪从她身后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转头挑眉道:“你不必警告我第二次。”


    人前的恭敬荡然无存,一时间,针尖对麦芒。


    谢书藜冷冷一笑,“是么?可你的动作未免太频繁了,今日有消息传来,弹劾穆将军的奏折,可是在金龙殿堆积如山呐。”


    “太子气焰太盛,降降他的火,难道不正如娘娘所愿?”


    陆微雪冷若冰霜,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


    谢书藜看向身旁这个越来越不受控的盟友,淡然一笑:“你们谁登上皇位,于我有何干系?”


    换言之,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她未必一定要站在陆微雪这边,想获得她的帮助,必须付出代价。


    陆微雪却对她话里透露的威胁置若罔闻。


    “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娘娘还有得选么?”


    紫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为陆微雪打开。


    里面躺着那副价值连城的蓝田玉环,浑然天成,熠熠生辉。


    陆微雪只看了玉环一眼,眼睛便移开,凉薄的话语落在空气里,如一阵冰雨袭来。


    “娘娘从借用苗疆蛊毒控制皇帝开始,就该想到日后会付出什么。娘娘若仅仅要一个自由身,事成之后,我自然不吝啬,但娘娘若牵挂得太多,比如,您的弟弟——”


    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副玉环拿起,泛白的指尖在透亮的玉色中闪着冷光。


    “那就别怪我,对娘娘弃之不顾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