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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旷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卑亢没有趁势沉底


    靳则聿注视着她。


    “怎么了?”


    言子邑趴在床上正反做了无数推论,越推越精神,觉得自己像一团随时能够暴烈的熊熊烈火。


    “这么晚了,王爷来寻我,这话该是我先问。”


    被刺了一句,靳则聿却不怒,


    “王妃‘巾披艳着’,令本王眼花缭乱,故而有此一问。”


    言子邑扯出一抹笑:


    “王爷……我这个院您几乎不来,三更半夜,假如我穿戴整齐,坐等您今日从天而降,您难道不会觉得这个‘王妃’之贤,境界之高,虽生犹死么?”


    言子邑自己也觉得语气有些尖刻。


    靳则聿的神情,在灯烛的光线明暗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有抽动,转脸抬步便往外头走,“王妃今日心绪不佳,本王改日再来。”


    靳则聿走过她身边,言子邑不卑不亢:


    “王爷,您等等。”


    靳则聿停住了步子,


    “想必今日李指挥的话您也听到了,请您信我,我本没有想乘您不在把我哥给捞出来。我不晓得该怎么说,秦大人把我兄长拿回校事处,他是您的手下,我是您的‘王妃’,秦大人来同我商量,他作为您的属下是没错的;我二哥是大哥的弟弟,言府的儿子,他有个妹妹在王府做‘王妃’,他来找我商量也是是合乎常理的。”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靳则聿转了严肃,没等她回应,继道:


    “自从到了王府,你处处避嫌,我靳则聿既不是盲聋瘖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目光一凛,看着她,直截了当:


    “想今日你并不是因为李指挥一番话,而是因为今日我未曾帮你说话,故而这般。”


    见他一语戳穿,


    言子邑也干脆地答:


    “是的。”


    靳则聿垂眼,收回了步子,侧转了身:


    “三弟原本是在军饷的一个关卡上行责卡员,去岁给胡卿言的人寻机抓了个错处,闹到了陛下跟前,三弟本精通算学,但性子浮沉不定。李通涯在都督府,当着众人的面,也同今日一般,一言我本不应把三弟搁在饷事上,二言我作为五军都督,饷事、文事、军事三事都需加意,慎择卡员应是我本分云云。家事一途,原本就艰难,治军容易,治家艰难,当时也几乎忍不下去,可他说的既是正论,只好忍了。”


    他淡淡道来,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本不


    愿触及这桩事。


    言子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明白这是借着他自己对她的解释。


    一日奔波,他虽不提,但此刻垂着的眼,能看出疲惫。


    想来他也是又忙又心累,还要顾及她的想法——


    一念及此,她有一些惭愧,


    “王爷,对不住,我可能今天有点……我就是……”


    说到这里她没有说下去,她哥的事是她心里的隐忧。


    是言府几个月给她隐隐的第六感。


    见他的手指抬起来,指背从自己的面颊上刮过。


    才发现有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来。


    靳则聿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拇指指腹摩过泪渍。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


    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这不是情绪化的时候。


    强抑了自己纷杂的念头,她抬头,“王爷,不知道您能安排我同我大哥见一面么?秦司卫说我大哥这事此番有疑,他又什么都不肯说,我大哥平日里少言寡语,我想试试。”


    靳则聿没有立马回她,而是透过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言子邑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也未步步紧逼。


    他似乎真的有些疲累,朝着里间望了一眼,对着她说:“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定要在朝中周旋此事,本王便先歇在你这里。”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走到了搁着铜盆的架边。


    言子邑想他是不是要喊人服侍,刚想开口,他便举手示意不用。


    言子邑心里一慌,以为要自己顶上这个岗位。


    只见他自己从搁架上摆着的一个壶里取了水,拧了一块棉布,浸到水里,双手握着一拧,接着自己摊开,略擦拭了一番,再浸入水中,动作极为干脆,完全不像是常年需要人服侍,四肢残废的状态。


    言子邑站在边上,想插个手也没有机会。


    靳则聿把面巾蒙了一会脸,转过头来看她,“明日我同秦霈忠说一声,你去见一见你大哥也好……”


    言子邑点点头,顺手把另一块面巾拧了,递过去:“好,多谢王爷。”


    靳则聿看了她手上的巾子一眼,接过去,稍顷:“今日我也有不当之处,委屈你了。”


    言子邑摇摇头,她不是揪住一个点不放的人,便放下了这个话题,转问,“王爷,您觉得这事往后会如何?”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细作已死,牵扯外戚,陛下极有可能不想细追。这事胡卿言和我都牵涉其中,至少他不会再落井下石,明日陛下定会问能够居中就言的人,比方说萧相,或者监军、督军御史、还有兵部那些文官,这些人中派系混杂,不过照例来说,他们不会像胡卿言,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通常是要寻章据典,按律例言事。”


    靳则聿侧转头,径直走向里间,躺在床榻上。


    他伸手拍了拍床沿。


    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言子邑坐在床沿上,侧身低倾过去。


    就不知是古人还是言三小姐发量太多,随着倾身,铺散开来,从床沿一直延散到靳则聿身上。


    这么热的天,铺自己背上都嫌热,警校四年要求短发,形成了习惯,到了所里,一直是短发,总觉得碍事。


    言子邑抬起手臂,从脖子后头想把头发撩齐放到一边。


    “别动。”


    “嗯?”


    他原本虚按在床沿的手一动。


    他的拇指寻了一个罅隙隔开睡衫,连同其余四指掐握在腰上。


    整个人都被他这么一掐脊背都挺直了起来。


    嘴里发出一声不明呼喊。


    言子邑一阵颤抖。


    从腰腹之间感受到他每个指节的力道,迅速扩散到周身,再从周身涌动上来。


    她只觉得稳不住身体,忙把抬在后襟的手臂挪下来,隔着睡衫扣住他的手。


    他的指腹微动,言子邑觉得又痒又痉挛。


    还没走上流程呢,这可怜的小身板已经拉警报告诉自己,她快要不行了。


    “王爷。”


    她急唤,扣住他的手又不敢再使力。


    “王爷,下次吧,我有些……”


    他的拇指在肋骨的边缘摩挲,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他,突然用力一按。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心脏恨不得要找一个切口,从身体里跳出来。


    脑中疾速搜刮借口:“王爷,我哥……还关着呢……”


    靳则聿的手松开了些。


    她正为自己的这个“下次”懊恼,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对着他的目光正慢慢沉了下来。


    她思量了一下她的后一句。


    她咬了下唇,缓了下紧绷的身体,隔着这个气氛诚恳道:


    “王爷,我没有和你谈条件的意思……”


    他点点了头。


    “我知道。”


    侧头过头就闭了眼。


    言子邑就在这个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抬手臂把自己披散在他身上的头发撩到背后,看了他一会,感觉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律的微沉复起,又怕自己坐起来床板发出声音吵醒他,又坐了一会,发现他一动没动——


    不禁感叹——


    王爷睡相还可以。


    ……


    校事处的砖墙砌得很厚,窗户都打得老高。


    一路行来,秦霈忠脸上流露出的,是那种男人特有的羞愧。


    不敢和她对视。


    原本几乎要觉得老秦是个“反派”,但经过昨日觉得他这个人,在关键时候还能想着别人,对“同僚”有情有义,起码还是个颇有底线的人,灵魂依旧在摆渡的途中,像浮在深墨色水里的一块藤板,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但没有趁势沉底。


    为掩人耳目,她从校事处后头的夹道过来,批了一件宽大而常规的斗篷。


    校事处的牢里都是环铁盘绕后再扣的方锁,前头领着的人腰间盘着一圈差不多样式的长柄钥匙,对着每一个方头大锁识别着,从外头下去,每进一道门,都要经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锁具撞击声。


    这一路没见什么严刑拷打,也没闻到什么血腥气,言子邑摸着阶边排列整齐的红砖:


    “来之前还有些忐忑,怕这里是人间炼狱,没想到秦司卫你打理得还挺干净。”


    秦霈忠还是低垂着头。


    “老秦。”


    她唤了一声。


    秦霈忠四十来岁的脸上给她唤得升起了一点稚嫩。


    “王妃,属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见您。”


    言子邑笑笑:


    “王爷不是说了么,让你走正道,你改邪归正不就行了。”


    秦霈忠摇头笑笑,“这事……真怕王妃从此瞧不上我……”


    她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兄弟式的:


    “老秦,我曾经看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翁,立志戒掉一个习气,后来他真戒了,周遭人皆无比崇敬,没有敢瞧不起他的人。”


    秦霈忠终于缓过劲儿来,笑笑:


    “那行,那待我修炼修炼,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到时候就不跟着王爷混了。”


    转梯下去,秦霈忠指了指第一间。


    他压低了声音,“王妃,虽说如此,务必还请令兄说出个人来,案卷、文牍我都想法子弄了些空处,只要一个名字就成。”


    说完退了一步,“你们先聊着,属下就先告退一步。”


    第32章 转动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大哥看着她,不说话。


    嘴抿紧不动,如同一只封了口的瓶子。


    人还是很干净,手边是一张案,整齐地摆放着笔架和一叠纸,一身青绿色的袍子,一点也不像被关着的样子。


    来的路上,根据经验想好了策略,一劝,二吓,三打亲情牌,通过套路触动“被询问人”,但临到跟前,言子邑有点体会到秦霈忠所表露出的“此人似老玉米——难啃”。


    言子邑一个手抓着木柱,开口道:


    “大哥,二哥这个人虽然混蛋,但有时候,我觉得你要是有二哥一


    半能胡诌就好了。我想这次若换作是他,此时此刻,恐怕一万个缘由都给他编排好了。”


    言泉看着她,缓缓开口:


    “换作是他那张嘴,怕是要把全京城的人都扯进来。”


    言子邑稍留意了他的态度,觉得大哥还能配合幽默一下,这就有切入口了。


    言家大哥身高很高,她仰头看着他,认真问:“大哥,你到底要见的是谁?我想你应该是因为言府的关系,怕传出去什么人和言大公子‘过从甚密’,耽误了这个人的前途,但是这个事情……”


    没想到大哥抬手打断了她:


    “秦司卫苦口婆心,其中利害,已说了数遍。”


    说完沉吟了片刻,把她的问题都搁置一旁,转问:


    “三妹,说到前途,你可知,前几日,萧相侄儿过府,说陛下有意让我在军中任职?”


    言子邑觉得有些意外。


    言泉敏锐道:“你知道?”


    外头有影子闪动,她眨了眨眼,入阶的上方悬了一面窗,但地牢此处的光线就那一方,站到这里便有些暗了,窗外咕咕一阵,听声音应该是落了一只鸽子。


    “王爷同我提起过,”言子邑和缓一笑,“本想差人回来说一声,想想还是等尘埃落定。”


    言子邑预感到这事可能悬了。


    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这是好事,大哥一身本领,也有展才之地。”


    “我这个言府大公子,恐怕唯有在洛城楼头,才真正算是有一方天地。”


    言子邑稍稍拨转了语调,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凡事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心态上往好的方向努力。你看,你三妹我,不是从洛城三小姐变成靳王王妃了么。你看今天,虽然你关在了这里,但秦大人是王爷的人,不会怠慢你,你这个做王妃的妹妹还能来瞧瞧你,这样一想是不是还不至于最糟糕。”


    大哥笑了笑;


    “这我就放心了。”


    言子邑闻言一愣,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我本担心你今日过来,是靳王予你施压,现在看来,并不如此。”


    言子邑明白过来,摇头笑笑:


    “唉,我错了,照你这么说,我进来前应该扇自己两巴掌,哭天喊地说他毒打我,或许你看我惨,就愿意说了。”


    她一边说,脑中一边飞快思索。


    听他提起靳王,想起那天靳则聿套路秦霈忠,转而严肃道:


    “大哥,你说这个事,目前还算在自己人手上,秦大人应该是有些手段的,因为顾忌所以表现得温和。今日朝上一论,万一闹大了,换个别的人接手,案卷调出来一翻,结论或许莫衷一是,但你既在那里等,是你邀的别人,还是别人邀的你,谁递的消息,有没有到言府送过帖子,这些都可以调查吧?”


    言泉看了她半晌。


    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最后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也是黄绿相间的,同言母的手钏一般的质地:“你拿着这块玉,去府里找房吉,让他将七月十二递进府里的信给你,你看过后,便知我顾忌,顺道替我将它焚了吧。”


    言子邑从里头出来,秦大人却已不在校事处。


    听闻圣上传召,秦霈忠已经进宫了,她直觉这个“阅后即焚”的任务不适合耽搁,领着青莲没有绕道王府,而是直接去了言府,坐上马车问青莲房吉是谁,青莲说是跟着大哥的小厮。府中门房是洛城跟来的老仆,见了她急匆匆而来,想是知道府中情形,倒也未再多事,直引她到大哥院中,见到了这个“房吉”,把大哥给的信物递出来,却见他一脸为难。


    “不是小的不信任小姐,昨日晚间,言侯过来,让小的把临近几日的书信都寻出来。”


    言子邑想了想。


    言侯每天的“诗”果真不是白念的。


    这会儿堪配得上一个诗人。


    没有敏锐,哪里能捕捉得了灵感。


    言子邑东奔西走,用袖子擦了一下汗,正想快速决策是不是直接去找言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激得她一跳:


    “你出了阁,回了娘家也不通报父母,成何体统?”


    转头看,言侯仍旧着了一件灰衫,腰里系了一块玉,左手拎了酒壶,右手中持了一封书信,眼中忽亮忽暗:


    “在洛城让你不要参与其事,你总不听。”


    “胡卿言的教训,你还吃得不够,你的几个丫头,都搭了进去,现如今剩了这么一个,”他指着青莲,“怎么,还嫌不够么?”


    言子邑也不避他的目光。


    大哥究竟怎么个想法她也看不透,但言侯爷绝对不是什么鸽派,喝多少酒,充多少楞,都掩饰不了他铁杆鹰派的本质。


    言侯眼皮子一耷拉,两颊发红,略宽的颧骨张开:


    “本侯为了儿子,许要拿它自保,恕本侯不能让王妃带走。”


    言子邑好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在这里看言侯魏晋派莎翁式表演,算算时间再赶回去,王爷差不多可能要回来,她还得回去听消息。


    言子邑摸了摸额头,


    很多老刑侦说,做被害者家属的工作最难,她现在有那么点体会了,


    “爹。”


    她把言侯喊得一愣。


    她抬步走到言侯跟前:


    “爹,我想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你想救儿子,我想救大哥,好像既不矛盾,也不冲突。我大哥出了什么事,对我这个‘王妃’有什么好处呢?”


    她干脆地把手里那块玉拿出来,一边递到言侯身前,一边摸到那信封:


    “是大哥让我来的,他让我瞧一眼,再烧了,要是您不放心,我当着您的面烧了便是。”


    她用力抽了一抽,没抽动。


    信在二人之间拉扯。


    对峙的寂静,被从外头连贯而来的一阵脚步声打破。


    仔细一看,原是门房老仆快步过来,,“侯爷,外头……胡……,老爷你这是在和三小姐做什么?”


    “闭嘴,去,拿支竹折来,再去寻个火盆子。”


    言侯说完手里一松。


    她乘隙将信封拆开,怕言侯突然改主意,快速浏览了一遍,转到落款。


    她怕自己记不住,非常用力地看了那个名字。


    用了力才发现自己认识这两个字。


    她近距离和言侯对视了一眼。


    脑回路好像一下子转动起来,很多东西似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时,身侧递上来一个竹制小圆筒。


    言侯看着那小圆筒,下巴朝她扬了一下。


    那小圆筒的筒盖扭了开,上头星火一点。


    她有一刻犹豫,因为她也有保留证据的习惯。


    只这么想了想。


    言子邑把信纸塞了回去,外头的信封厚,里头的纸薄一些,从方底燃起一道火来,接着顺着火蜷曲,火从整个信封的背后燎上来,投在火盆子里,火团渐渐挣扎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成为一片不规则的黑色灰烬。


    坐到马车里,眼前一黑,忽然之间像缺氧一样,阖了一会儿眼,眼前遗留了那一团火焰的红影,跃了一堆的影子,此起彼伏。


    马车车板扣了两声,车窗从外头被抬开,一双眼睛似乎不放心,放肆地在马车里转了一圈。


    胡卿言骑在马上,歪着脖子看了她一眼。


    言子邑很警觉。


    “瞧你这张脸,眼睛里都泛红了,想是昨夜一夜未睡,是操心你大哥吧。”


    言子邑被他说得一愣,她确实昨夜没有睡好,却不是因为操心大哥。


    想到这里感觉耳背一热。


    但她不想被胡卿言摸到这些小心思,言语疏离,转问:


    “胡帅在这里做什么?”


    胡卿言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指了指悬在侯府门前的匾额:


    “我说真的,我有时候挺佩服你爹还有你这个夫君。你看看,算来你们言府,也没有几个儿子,你二哥言淮从文,在礼部当了职,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四弟那个德性,我看他打小长起来,将来也难成气候,武艺上承袭你言家的就你哥一根独苗,我原以为言侯今日得要


    入朝,没想到他依旧是闭府不出,连我不计前嫌想同他合计一番都没有门路。当然我更佩服的是你夫君,陛下今日朝上问他对策,竟然能一言不发,提议让那起子文官来议这事。”


    他抿嘴一笑,颇为感慨道:


    “我胡卿言看来这辈子都摸不到他的背了。”


    日头已经沉了,打在他的背脊上,在他的肩膀处勾勒了两条笔直的金线,划进言子邑的眼窝。


    言子邑有一瞬间的晃神,眯了眯眼。


    “瞧什么呢?”


    胡卿言在马背上折转了身子,往后头墙上望望,远空仍一片湛蓝,后头的瓦墙边上挨着一排碧树,上头团簇着紫色的小花,下头愈绿,上头愈紫。


    胡卿言执着马鞭子,指了指,“这是紫薇,不过你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大概不识得。”


    他说完低头,瞧了瞧自己:


    “抑或是,被本帅形貌所迷?”


    ——神经病


    言子邑暗骂了一声,瞬间精神了些。


    直起身子,敲了敲马车板,示意车夫启行。


    胡卿言五指一张,撑在马车外头,马车发出嘎的一声,就像一整个被他按住了一样。


    他垂着眼,压着声音问:


    “对了,你夫君要害我你知道么?”


    言子邑抬眼看了他:


    “不知道,胡大人多虑了,也没人要害你。”


    胡卿言拿马鞭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根手指敲敲眉心,皱起眉头,又忽然笑开:


    “那我明白了,是秦霈忠要害我。靳则聿这个人……就算把我恨死,明面上还是要端着的……”


    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立刻警惕起来。


    她想了想,谨慎道:


    “胡大人你也别套我的话,我与从前不同了,王府这些公事我从不参与,相信胡帅手底下耳目人脉众多,王府也不能例外,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他笑着倾了倾身体,“呦,我们王妃越发厉害了,这是要套我有没有在王府安插内奸。”


    他看向外头,侧拽了缰绳,离马车远了一些:


    “好了,别绷着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说到这里语气一转,


    “放心吧,我有办法把我的人弄出来,到时候,顺带着你哥也一道没事了。”


    他眼光凛凛,透着一种决然的力量感。


    言子邑沉默。


    “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没办成的。不过,除了一样……大概你一道忘了。”


    他皱着一张脸,沉吟半晌,道:“庄子说,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谁弄我,我弄谁,总不会迁怒于你。”


    第33章 舟中舟在行,目也在行。


    回王府马车停在后院西北门处,就看见熟悉的背影正领着几个人往里走。


    言子邑在马车上唤了一声:


    “王爷。”


    他停住了脚步,往身侧顾了一眼,原本要跟着他进府的人都退后了。


    她提裙上阶,将入门廊,他伸出手来——


    她的手落入掌中。


    平日只是借力,今天他却微扣住她的指掌。


    掌心略有一些针刺的感觉。


    靳则聿本迈过门槛,忽然停住脚步,此时西沉的余晖已经不能全然落洒在门廊里头,只能半镀在他的背脊之下,他一张脸却在门廊底下暗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只见他往身侧略垂了头,言子邑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才发现,她下意识弯曲食指,在他虎口下缘有一层厚茧处划圈,正触探着它的范围。


    忽然想到,昨天就是这只手按在了她的腰腹,匆忙之间相互瞥了一眼,她忙收回手。


    他轻咳了一声:


    “我想着你在等消息,便吩咐马车停在这个门,离你院里近些。”


    见他直奔主题,言子邑也不拖泥带水,


    “回了一趟言府看了看。”


    “岳父如何?”


    “言……,不对,我爹……”


    言侯的疾言厉色直逼了上来。


    言子邑把脑中的情形都顺毛摸了一遍,将它们抚平,只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我爹还行,就是诗兴浓厚,情绪略有不稳。”


    靳则聿勾了一下嘴角,是听她说下去的态度,言子邑捷转了语气:


    “言府上下,此次仍旧闭门不出,我爹也未到朝中为我哥求情,对了,这个王爷你应该知道。”


    靳则聿点点头。


    言子邑把她同大哥的谈话略要地说了一遍,省去了一些部分。


    她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主意——


    尊重他大哥的个人意愿。


    于是颇有愧意道:“就是白跑了一天,大哥还是不愿说他见的是谁。”


    靳则聿垂头,放慢了步子。


    似乎有一刻犹疑,接着抬了抬手:


    “今日看来,因此事涉及颇广,陛下并未下令严查这些细末之处,陛下今日不提,按以往情形,便不会再提,故此事可先放一放。”


    言子邑听了这话,缓了一口气。


    “我信王爷的判断。”


    靳则聿接着说:


    “只是今日,有督军御史言,按律,凡有通敌罪事者,据辞斟酌入罪,若有通敌之嫌者,若不能据辞斟酌者,有职官者,先革其职,待有详据实证,查实辨明后方可官复。”他顿了一顿,


    “所以你大哥于军中议官一事,恐要搁置。”


    果然——


    他这个思路和大哥是一致的,对于前程,她这个大哥也并非如面上那般云淡风轻,想到这里,言子邑微微皱眉。


    靳则聿问:“怎么?”


    “我哥今日也同我提起此事……”她解释了一下:“我们这里倒没说,萧相侄儿却提前到言府报了信。”


    靳则聿抬指:


    “你们言府就是他‘请来’入京的。”


    “是。”


    靳则聿低头,“我与胡卿言这些年来政见不一,唯有在言府入京一事上我虽不明言,却是一致的,胡卿言一直说萧相此举愚蠢……”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向她:“不过如今看来,我应念其恩。”


    这……是那个意思吗?


    言子邑觉得自己耳朵上像盘了两条小蛇,反复游走,噬咬自己的耳垂。


    见他走远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停留在了原地,忙赶上了两步。


    展眼之间,已经到了自己的院子,众人见他们二人一齐回来,还一边交谈,面上都替她浮出了三分喜色。


    靳则聿目下四周,兴许是他自带的气势,院里的人都把这怪笑给收住了,停住了手里的活,一下子都退了个干净。


    他继续说:“御史说完,胡卿言当即便发作,因若按此处置,他的两个副将便不能在军中留任。泉兄只是议官,并未有职,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却是革职,故……”


    他想了想,坦言道:


    “故我们便看他如何行事,霈忠这次还将几个外戚牵扯进来,我观陛下的意思,应还是想大事化小,我估计胡卿言也看出来了,他善体上意,更善借题发挥,今日有人提出在明池行夺标犒赏一事是否因此事延期,他一口否决,说不能因一二人延宕众将久盼殷切之心。我估计他会在犒赏当日,想方设法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故相信此事七月十七既见分晓,就是要委屈泉兄几日。”


    这是他从整个大局观上的分析。


    从今天胡卿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是如出一辙。


    心里不禁感佩他的确高段。


    “王爷你真厉害。”


    靳则聿微愕。


    言子邑忙道,“这样也好,我听王爷的。”


    靳则聿点点头。


    “不过……”他看着她道:


    “有一个人可能得吃点苦头。”


    “谁?”


    靳则聿淡道:“霈忠。”


    举目一望,湖面像揭了盖一般蒸腾。言子邑问靳则聿为什么犒赏会在这个御苑办,靳则聿告诉她因为这里原是准备做一个


    水军训练基地,以备南下征讨尚未归顺之地,现如今做军中赛舟之用,是一个同军事相关的御苑,这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言子邑站在船坞边上等船的时候,看了看这造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大水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样的湖面,亭台楼阁散立在各处,怎么也想象不出哪块地方适合做水军训练。晒倒是晒得厉害,船坞这一头三檐的龙舟只一叶,载了一波人之后要等,宫中娘娘自然是先行的,众人只好拿了团扇在船坞这头等它折转回来。


    这舟到湖心左侧孤悬水面的“水心殿”距离不远,只是离主台并不近,主台是一个十字形的大平台,南面是一座拱桥,通向湖心楼阁。


    武将在台上,女眷从收贮龙舟的船坞出发,到湖中的水心殿上观景,各不相扰。


    大哥的事正如靳则聿所说被搁置了,陛下也没有要求进一步深入调查,但人在校事处羁押,心里总觉得有一桩事,连日来,基本不是和二哥商榷,就是替言母递吃食,或是积极向上安抚大哥,人都是紧绷的,这舟外面看看繁复,里头的空间却被挤窄了,沿着河走不觉得什么,进了舟中却有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味,舟中诸人似乎也都发觉了,开始讨论身上的香是京中哪一家香铺新上的香,添加了哪一味从异域远道而来的香料。言子邑看见舟侧有比画框要大一些的四四方方的镂空窗户,便走了过去。


    舟在行,目也在行。


    舟行一半,正对着水中通往南岸今日犒赏设平台的拱桥。


    见一行人缓缓走过拱桥,夏日的天气,人虽远,却瞧的清晰。


    打头的人步子不紧不慢,正行到桥中,停住步不走了。


    后头的人也都悬停在桥面,桥上便像从中间劈分了两半,一半空荡荡,一半压满了人。


    言子邑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头拚入人群之中,快步往前。


    隔着这么远,她似乎能听到老秦小碎步随着桥面发出的咚咚声。


    言子邑不由一笑。


    她撑着手底下的木框,索性把臂膀撑在上面。


    他像是被老秦喊住了。


    故而不动。


    邢昭身形出类拔萃,侧立在他后方。


    他走到桥侧,一手扶着栏杆,垂着头。


    像是一边观鱼,一边在听绕后而来的秦霈忠说着什么。


    水面波光粼粼,杨柳绕堤栽种,相互间隔得遥远,似乎有意放任媚姿,


    他拍了拍栏杆像是要抬步,却在这时——


    朝这个舟的方向望过来。


    舟大,人小。


    舟内女眷谈论脂粉的声音都散轶在了空气里。


    言子邑想要不要朝桥中招招手。


    想象了一下这个举动太傻了,便作罢。


    兴许望得见,兴许望不见。


    她也有些放肆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也放任自己隔着老远望他。


    舟行桥动,只一会儿便划过了。


    下了舟,女眷三三两两聚着。


    刚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女眷社交圈子不甚宽广,有一只手从后头圈上来,挽过她的臂膀嘻嘻一笑。


    她转眼看去,一段又细腻又纤长的脖颈,在日照之下和皮肤结合,明净滋润,似乎有绒绒的光感。


    那姑娘故意转脸去看湖面,脚下半跃着步子,又转过头来,


    “王妃姐姐。”


    言子邑突然被人这么一挽,肢体反应没有跟上,估摸着自己的表现有点木楞。


    邢右焉换了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王妃姐姐,你不会认不得我了吧,我把王爷大哥哥当成亲哥,把你当成自己姐姐。”


    “右焉妹妹……我……”


    听她喊了她的名字,她立马转喜,她低着头思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臂膀架开了些,


    “想是王妃姐姐是不惯被人这么挽着,平日里应该都是姐姐挽着王爷,那这样,我身量高些,王妃姐姐你挽着我。”


    言子邑正想着——


    你“王爷大哥哥”估计更不喜欢被人挽着。


    无暇细追她这个第六感的来源,邢右焉就把掌背撑在腰间,做出邀请的样子。


    言子邑看着她摇摇头,这一瞬却有被注视的感觉,下意识地抬望了一眼。


    见皇后娘娘远远地端立在亭子里,亭子里虽然是暗的,但似乎正看着她们这个方向。


    然后掩着袖子,同身边的一个太监像在交待着什么。


    忙把眼睛闪回来,心里默念:


    ——不要@我,不要@我。


    可惜今天的直觉异常精准,眼角余光见那个太监猫着身子过来,


    “靳王妃,皇后娘娘有请。”


    第34章 牛酒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方式胁迫成帝……


    她人到了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脸上漾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正在搬动桌案的太监道:


    “本宫看邢将军妹妹同你颇为熟稔,这水心殿也不宽敞,便吩咐在你身侧置了张小案,你们好说话。”


    言子邑心想——天地良心,此乃第二面。


    面上当然只能表示感恩,恭敬行礼:


    “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托起她的臂膀,领她往后挪了一步,微微压着她的肩膀,携转她背对众人,就这个转身间,她看见坐上许多人的目光随了过来,等不到她洞察这些眼神的含义,皇后贴在她耳边道:


    “你哥的事,本宫这里先给你两个字——放心。”


    一国之后的手压在肩膀上,不知怎的,居然突然有种木木感觉,她不用力,却感觉很沉,从肩颈一直木到心口。


    尚不知如何回应,前头突然有钟磬一响,所有人皆遥望平台处。


    皇后娘娘收回手,同她挤了一个相当亲昵的眼色。


    “此宴之后,你且稍待片刻,本宫有桩事要同你商量。”


    说完,点了点她的臂膀,示意她可以归坐了。


    说到商量二字,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到。


    头悬一把达克摩斯之剑走向桌案,见右焉笑着伸手走拢过来,人稍微松弛了一些。


    右焉抓过她的手,却未坐定,拉着言子邑走到殿边木头廊子的边上,指着那平台处,“王妃姐姐,我在寻我哥呢。”


    言子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湖面上起的连台,比一般的台基略低,盘龙的台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如同卧在台上。


    只见王爷和胡卿言分坐两边下首,只是王爷的案要比胡卿言的靠前一些。


    成帝未至,平台处各人皆在寒暄叙礼。胡卿言身边最为热闹,看上去都像是恭喜他的,或是按着他的臂膀,或是从后头拍着他的胸背,行动之间颇为随意。


    右焉靠了过来,扯了扯她碰着廊边矮墙的裙面,拍了拍上头的粉迹:


    “这里头临湖,砌墙的白灰着不住,”说完又朝远处张望,昂着脖子,自顾笑道,“胡卿言这个人真有意思,那日我在宫里碰到他,本不想理他,他却问我……”她换了胡卿言说话的语气,“‘丫头,你是不是因我比胜了你哥,心里不高兴?’我便说是,没想到他竟然说,‘那为着这个,下次也要比输一回’,王妃姐姐,你说说看他这人,有没有意思?”


    咚咚的鼓声掩了她最后一问,那鼓声像自远方传来,从湖心主楼,依次响起,由远及近,接着湖中各处响起了同样的节奏,跃水鼓出了一种征伐之感,令听者随之肃然起来。见主台众人已落定,水心殿这头也都各自归位。


    她们这个位置在殿中西南,视野很好,折转身,台上情形,一目了然。


    一名太监立于侧台,执卷轴念道: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夫牛,大畜,敬天尊物也,‘牛’乃‘事理’,所谓‘能事其事’,必身强健劲者也,‘酒’者,‘久’也,载陛下望诸位长久奉忠之情,今蒙圣上旨意,先赍以此牛酒军前给赏,请发币金十万两,以充作皮袄牛酒银,论迹升赏,”


    太监的嗓子本就较为尖些,场地阔大,他扯着嗓子喊出来,音调随水走来——


    “请牛酒!”


    话音一落,就有


    一丛人从两阶鱼贯而出,敬抬着红布盖着的方盘,边上皆置酒一碗。


    随后,那太监便开始念各人职官,按次序出立受赏。


    只见诸将先把酒碗拿起,当众喝了,再将那方盘举过头顶,向座上成帝谢恩。


    当闻得“禁军统领”几个字的时候,右焉兴奋地扯了她,“我哥!我哥!”


    言子邑看着邢昭,不由得也笑了,不知道他又在哪里换了一套装备——


    白袍银甲,熠熠生辉。


    成帝待他不同于旁人,从座上起身,在台前踱步,从校场论到战场,再论到禁军诸事,皆嘉许了一番。


    邢昭听完,大声道:“托赖将士同心同德,臣不敢居功。”


    皇后娘娘的赞誉之声从身后传来:“邢将军愈发老成了,这答言,足见其这两年在禁军统领位上的历练。”


    邢昭饮完酒,那太监提了声调,众人也转头看去,


    “请督军都御史兼统兵右都护大将军胡卿言领赏——”


    只见胡卿言从位中立起来,慢慢走到台中。


    太监把酒碗端给他,他看了看酒碗,并未接过,而是转向成帝,跪下道:


    “陛下,臣在此次校场比武中夺胜,臣斗胆,想另行请赏,还望陛下允准。”


    成帝在案前不动,拨弄着手里的一枚小玩意儿。


    胡卿言跪在那里,过了许久,成帝才言道:


    “你先站起来,说说看。”


    胡卿言站起身,把太监递来的那碗酒端在身前,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道:


    “刘烈,潮州人,年三十四岁,乾成初年八月领青中营,是青中营的先锋,有老母,未娶妻,李兆前,是平度西乡人,去臣之老家县城二十里,臣在洛城被人陷害,捡回一条命,原本的部族都死光了,是他带着乡勇四十人,来投奔的我,是承字营的先锋,去岁臣和陛下从章林死里逃生,便是他提议带着承字营的人来接应,年三十二,未娶妻,父母亡故。”


    他戎马倥偬,语言掷地有声,把这个明池几乎要喊成疆场:


    “我胡卿言纵然是个畜牲,但我手底下的兵都是好的,那两个副将,是因为我的马在校场里失了前蹄,才去戎居楼买马,校场那日,诸位都在,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没什么好瞒的,我也不会因着要撇清关系,就不向陛下讨这个人情。”


    说完,他眼神掠过身侧:


    “此二人念恩义,闻有北地马贩入京,想为我再寻匹好马,因禁令颇严,故在校事处谎称去戎居楼闲坐,在我胡卿言看来,此二人虽愚蠢,但没有错。”


    他转向成帝,将那酒碗端了起来,举过头顶:


    “臣什么赏赐都不要,臣今日便是要把他们从校事处弄出来,官复原职,继续为陛下效命。”


    言子邑想起那日马车里胡卿言的话。


    心中有些许触动。


    没想到他竟用这样荒诞又直接的方式胁迫成帝当众表态。


    又想想这似乎是既符合他作风,又最快速有效的方法。


    “还有……”


    胡卿言侧转向众人,端着酒碗从人前走过:“我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说一句。在座的,倘若有什么恩怨瓜葛,”他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指着自己道:“就冲着我胡卿言来。”


    他说完把手里一碗酒端平,猛地都喝了下去。


    像一张纸入了火油,从耳后浸上来,瞬间满面渍红,浸润双目。


    “别他娘的冲我手底下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屁话我也不多说,有些把戏在我胡卿言面前使,没用!”


    众人被他这番姿态所惊,所有人屏着呼吸。


    成帝缓缓开口:


    “此二人确实有功,可是御史们也都说了,按律,若无详据,有通敌之疑者,不可为官,你可有虑此?”


    胡卿言把酒碗抛给太监,似乎早有准备,拱手道:


    “陛下!”


    “水木之战我们两个走到章河岭,精疲力竭,当时陛下神智昏沉,臣提着最后一口气驾着陛下过河,当时来寻我们的就是这两个人,陛下可记得?”


    他紧道:


    “他们两个若是通敌,当时陛下已脱力,我胡卿言就一口气,他们二人为何不效张、范之举,立地把我们宰了,再提了两颗人头去北境?臣就问一句这样利不利索?”


    台中殿中有人没有绷住,发出了笑声,但此话不敬,忙都憋了回去。


    “何须等到今日别人下了套子逮出来,这种事愚夫蠢汉都不会为之!”


    这回轮到言子邑脸上挂了笑。


    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远远看到靳则聿端起酒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然后又缓缓放下,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不禁佩服王爷在这种时候的静定功夫,真的登峰造极。


    手上一松,才发现自己的手拽紧了裙摆,手心上出了汗。


    成帝这时站起来,指着他怒道,“谁给你下套了?!”


    胡卿言双手插着腰,在太阳底下眯缝了眼,怒色中蕴上一点笑意:


    “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成帝拍案而起。


    “这话说到这里就打住!”


    成帝站了起来,走向台中。


    “则聿。”


    “臣在。”


    同胡卿言相比,隔水而望,其余人的声音都显得飘远而模糊,言子邑竭力听着。


    “你说这手底下办事的,若是个个得力,你说我们这日子是否过得松快些?”


    成帝话中有话,不便立接,接着自顾道:


    “比方说吧,邢昭,外能战,内能持,不居功,不自傲,”说到此处,成帝思忖了一下,加了八个字:“丰神俊朗,举重若轻。”


    靳则聿报以一笑。


    “这便是得力的。”


    靳则聿微倾身,将案中酒杯拿起,擎在手中道:“这是陛下有德。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智勇之士皆归于陛下。”


    这时底下似乎都很有默契,几乎同时站起来,端起案前的杯盏,重复了一遍:“陛下有德!”


    这众人拥戴之声传水走来,水心殿中众人也都立了起来,举杯迎向皇后娘娘,此类流程言子邑仍不适应,反应过来已迟了半拍,赶紧跟上,左右一看,见右焉一脸兴奋,正沉浸于高台之上,忙轻轻拍她一下,给她也递了个杯。


    成帝招手让众人坐:


    “你们看看,这便是靳王,说出来的话,便是一个王爷该持的身份,孤才觉得自己身在明池,尚且是个‘陛下’。再看看胡卿言,还以为孤这里是贩夫走卒群居之所,不成体统。”


    此时胡卿言却沉默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然,有得力的,自然有不得力的。”


    “秦霈忠。”陛下提了名字喊。


    见秦霈忠从末座屈着身子过来,伏在地上。


    “从去岁起,校事处便开始追查御马监细作一事,现今是七月,可拿到一个细作否?没有。可查出谁人通敌否?没有。弄得京城上下是鸡飞狗跳,三月,言府拿人,京城风言风语,险得边陲造反,七月,禁军辖内客楼拿人,京城人心惶惶,弄得孤不得安生。对了,怎么两次都把言府牵扯了进去,还连累了你们靳王。”


    靳则聿接言引咎:“此事臣有失察之罪。”


    成帝朝他摆了摆手,接着道:


    “这次的事,细作既已死,这些人困在校事处也无济于事,孤的奶娘以死相逼,闹得孤也头疼,先都放了,但——”


    成帝话锋一转,垂眼看着地上的秦霈忠:


    “从今日起,限三月之期,御马监一事若仍查不出个头绪,孤便革了你的职!”


    霈忠伏得更低了一些,语带惶恐道:


    “臣有罪,谢陛下宽宥,臣定竭尽所能,查清此事。”


    第35章 合时“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


    为君者一番责敕,秦霈忠趴跪在地,谁也不敢动,立在阶旁的太监显然惯于处理此类场面,将胡卿言抛来的酒碗归置妥当,抬首兀自喊了声“请将军谢恩”,接着,拊掌两声,楼台处的鼓吏适时跟进,东南西北层出不穷的鼓音一下一下送进众人的耳鼓。


    这鼓声伴随皇后娘娘时不时递来的关切目光,仿佛一下下敲击着言子邑的心旌。


    曲终,鼓声渐驰,台上的人都缓缓地动了起来,水心殿里诸人也都缓动起来。


    惟言子邑不敢动。


    待她目示右焉跟着众人先走,便站起身,正思考自己是应该原地不动还是迎过去,皇


    后娘娘的步子已经流动到了她的身边,含笑按着她坐下:


    “你瞧,本宫说无事吧,此事一出,本宫便同陛下说‘要留余地而处人’,哪有抓个细作把自己人都牵扯进去的道理。”


    这会儿皇后娘娘的话,仿佛又肩负了这桩事的“核心功劳”。


    她起身为礼,“此事多亏娘娘,娘娘恩德,妾身定不敢忘。”


    皇后娘娘这个岁数,眉眼依旧带媚,很好地蕴合了端庄和媚态,挨着她道:“外头传言你‘性子冷僻’,今日见右焉与你投缘,可见传言之弊。本宫这头正有一桩事,明说吧,本宫有一侄女,一直心系邢将军,十八了,”说到岁数她叹了口气,“因曾遥见过邢将军一面,说亲的一概不应,便耽搁成一桩心事……这次戎居楼之事把本宫哥哥也牵连进去,他也是虚衔在府,落得愿意四处散散,虽未曾如你兄长般现在仍羁押在校事处,毕竟也受了一番惊吓,本宫这里不能明着说安抚,但也要表表意思。”


    言子邑心里漏了一拍,难道——


    这是要她参与逼婚?


    “邢昭这个性子,轻重长短,尺度之确,漫说本宫,陛下要强免于他,也颇不易应。”皇后言辞之间虽是无奈,但语调里却带着一种与之矛盾的激赏,“本宫想想,他最听靳王的,你和右焉也近,由你出面,我们或在王府,或在行苑,热闹一日,让他们二人能在一处,既了她一桩心愿,本宫在娘家人那里也好交待。”


    言子邑心想,邢昭这个条件如果是想要积极参与皇室包办婚姻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这时候不得不把王爷端出来挡枪了,她佯装一点无奈道:


    “想必皇后娘娘也听说了。王爷端言整肃,平日在府里也是如此,同皇后娘娘说句实话,妾身在府里也要察言观色,若靳王事忙,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缩在自己院里不敢出来,生怕惹了王爷心烦。这次哥哥出了事,人在校事处,妾身也未敢同王爷言语半句。”


    “靳王就是这般,太拘谨!”说罢,皇后娘娘带着指点的口吻:“你也太小心,为人妇可是一门学问,一味退忍也不是道理。”


    言子邑点点头。


    “妾身见识浅短,多承娘娘提点。”


    “你当本宫不识人么?你一瞧就是知些世情的,说到见识,”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冷哼一声,眼中转冷,像是从心里蓬生出一丝恨意,但又像顾忌着皇后的身份,马上又收了回去,换了调侃的姿态:“你们府里的苏竹如倒是‘见识不凡’。她是靳王的弟妇,陛下曾让本宫的父亲收他做义女,也算是本宫名义上的妹妹,本宫同她说这桩事,竟然一口回绝,还给本宫讲了一番‘道理’。”


    这时舟回,靠了亭岸,便有两个宫女下了舟,从舟前的走道上过来,说舟已备下了,皇后娘娘点点头,携她遥指龙舟,道:


    “本宫万事最喜顺水推舟,不喜强人所难。”


    这个话是给她施加压力了,还结合了景物和交通工具,信手捏来,浑然天成。


    皇后娘娘转望她,“常言道‘事在人为’,你试试,若讲得成,便最好,本宫等你好消息。”


    领了个任务从行苑出来,一路上人有点晕晕乎乎,竟然感觉这明池格外景秀壮丽,有山河一片大好,内心一片茫然之感。这四四方方的明池,宫苑外道能停驻车马的地方不多,北边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来来往往的,兴许是今日武人居多,站满了跨刀执枪的将士,也有骑在马上的,马蹄子刨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像是已经久等于此地。


    在水心殿里看,这些武将看不出什么。这般聚在宫苑外头,甲胄蹄铁在烈日底下闪着簇簇金光,都是高头骏马,人乘其上都显得格外矫健,虽没有多少人,一丛丛地散着,但极有气势,能够想象都是立马能够披甲上阵的。但听得有人一喝,众人都相互招呼,驭动马匹,向一个地方渐拢过去,那地方围着一辆马车,她认得是府里的马车。西面道上来了十余骑,分列两侧,中间两人慢驰着马,一个垂头,一个笑望另一人。


    这一对“腻友”赫然是秦霈忠同邢昭。


    她扶着侧拦,半探出身:“你们两个到哪儿去呢?”


    老秦一张脸发青,闻声探眼过来,再用马鞭指指北面众人聚合之处,喊道:


    “王爷说了,让五军都督府的人都回去,他有话说,有两个将军在点牛酒钱,有两个在北郊督兵,哦,还有我们李指挥,等人齐了一块儿走。”


    “那不耽搁你们,快去吧。”见邢昭投过眼神来,言子邑先按下心中事,笑道:“恭喜将军,得陛下盛赞,实至名归。”


    “王妃,我都这样了,你还赞他。”秦霈忠嚷道。


    言子邑笑道,“我瞧你还行,心态不错。”


    “王妃要不您等等,待事毕我回头去签个条儿,今晚一道把泉兄请出来。”


    言子邑心里一动,转念一想——


    这难道不要走个流程之类?


    便缀了一句:“这行么?是否需等批文之类?”


    “口谕都有了,还耽搁什么?当然得把那外戚先请出来,‘稍补过失’。”秦霈忠舒了舒脖子,“不过,胡卿言的两个人,这定然是要公事公办,等往来文牍都结了,才能放人。”


    秦霈忠既如此提议,言子邑便让马车跟着队伍后头,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只隔两条街,天气虽热,找个树荫底下停着不算太晒,正有些后悔没向他们打听一下王爷这个会是大会还是小会,长会还是短会,估摸着秦、邢二人也不一定摸得准,正这样想着,一个有些面熟的王府随员寻过来。


    那随员隔着马车道:“禀王妃,王爷说了,五军督府后头的撷勇楼,底下是一个后厅,王爷平素偶作起居会客之用,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不远,王爷请王妃到后厅暂歇片刻。”


    说完摆了一个请的姿势,便直接在前头给车夫引路。


    衙门的后巷极窄,勉强只能挨着两个人一道走,马车是过不来,石壁透着凉气,踏进后厅,竟觉异常幽静,脑子也清晰了点,望见青莲跟在后头,突然想到事情尘埃落定,应该派个人先去言府报个信,便吩咐了她。


    显然青莲对言府感情颇深,听完一脸喜色,裙角一旋,化身成一只喜鹊轻快地走了。


    坐下来便有些后悔,厅里有一位嬷嬷侍立在侧。


    那个见熟的随员,给她端来一套碧绿的茶具,遥立在门槛边。


    上完茶,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正显得有些不自在。


    瞥见外头天井里走来一身影,抬首望来,极有威势。


    未跨进门槛,后头就有一人随来,似乎向里面望了一眼,忙止步跪下:


    “王爷,今日集议未免迫促了些,是否要请录事堂录,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道:“不用。”


    那人领命便退。


    厅内诸人行礼:“王爷。”


    他道完免礼,看向其余二人,“你们先去吧。”


    言子邑怕影响他办公,先道:“我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


    靳则聿抬手,“无妨,”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只是你在,我恐怕会稍有拘束。”


    “拘束?”


    他看着她:


    “本王今日是招他们回都督府——”他略作停顿,目光朝外头挪了一下:“训斥来的。”


    “啊?”


    他笑笑不作详解,“听闻皇后娘娘留了你?”


    “嗯。”


    他垂目,似乎从她这个“嗯”里头听出了端倪,问,“怎么了?”


    言子邑也朝外望了望,觉得此时不是好时机,‘王爷’正要赶去主持会议,手底下办事的人刚挨过龙批,王爷虽然看似很淡定,但论心里有多平和乐观,估计也挺难的,找领导“汇报问题”也要讲究


    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道:“王爷您前头事忙,晚些回府再说。”


    “长话短说。”


    他今日气势有些逼人,言子邑被这简短的四个字一激,不敢再多绕一个回合,忙赶紧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末尾也学那个随员加了一句:“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静静听她说完,听到要他明示的话,浮起一丝微笑,问:


    “你怎么想?”


    “邢将军是王爷的人,一则我若越过王爷贸然去说,总觉得不太合适。”


    他扬了扬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言子邑想了想,反问他:


    “二则我想听听王爷的想法,我虽然同邢将军交情不深,但隐隐觉得他对此类事颇为排斥,皇后娘娘头一遭同‘靳王妃’开口,这样两难,若是王爷,如何兼顾?”


    靳则聿微笑摇首,接着眼神微凝,眉眼间呈现出来的,是那种历经磨洗过的真正的平静,道:


    “你可以提出来,但不要是替他拿主意的提法,你是我的王妃,同他也无所谓交浅言深,把你的顾虑告知他便是,当然,”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侧脸沉声:“他自然也可以拒绝。”


    言子邑本来心绪纷纭,被他这么一说豁然开朗,忙点点头,“多谢王爷指点。”谢完带点歉意笑笑:“您日理万机,怪我没抗住,还给您加了一桩事。”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话落,靳则聿便微抬手示意了前院的方向。


    言子邑屈膝行礼。


    迈过门槛,靳则聿顿下步子,接着她后半句,缓道:“我起于草莽,从宦有年,即便现在,也有诸般不由己之时,你不必自责。”


    她侧身站着,回味着这句话,直到靳则聿退出眼睑,言子邑突然想到——


    是了,他娶“言三小姐”不也是不得已么。


    五军都督府,万策堂。


    正厅中间的人正是靳王,讲到深文罗织之语,众人便知是要议今日明池之事,紧挨着他左边的是禁军统领邢昭,跟在后头是五军都督府隶属的几位将军,右侧是秦霈忠、李通涯和掌管军物上的两个都办,此时也都站了起来。


    靳则聿看了一下众人,先道:“时事艰难,仰赖各位同力,有昼夜从事,本王喟叹不如的,比方程将军,于营中练兵,如炉炼丹,几无须臾稍离。”


    程将军出列拱手,靳则聿走至他身前相扶,折身转了话锋,“五军都督府自开府以来,便无和同积习,本王有话也便直说。有程将军这般楷范,当然也有迁延日久,不尽如人意之事。今日,本王请令将军、指挥、督办来此各抒所见,是望能够集思广益,延纳众智,以济时艰。”


    李通涯环顾四周,侧身一步行礼道:


    “我是素来厌阅文官们那一套模棱气象,”他也不同众人客气,直道:“王爷今日既召大家来,我便先说几句。”


    他一只手指点着脸,半边的脸皮随着手指移上了一些,“既然陛下今日直指御马监一事,我便说说此事。”


    秦霈忠冷笑一声。


    李通涯望了他一眼,他向来是有针砭之人,并不理睬,继续说:


    “第一,我觉得御马监这事其实不用如此大张旗鼓,风声鹤唳,御马监是内监都督、禁军提领,牵扯内外,其中机轴在于事涉陛下,一旦认定了方向,这事便会牵扯甚大,人人自危。第二,我感觉,秦司卫许多时候,有大道不走,却‘唯捷径以窘步’,有时候却舍近求远,比方说,御马监这个事是如何来的,北瓦兵能洞悉我军的去向,大军一触即溃,退军途中,有人着了我军的甲胄,暗中假做援兵,后来给胡卿言杀了,搜到了一块御马监的腰牌,御马监的腰牌有的人本就不多,擅离身者重罪,擅借者死,那秦司卫为何不从这块腰牌入手,御马监是我朝新立,腰牌是哪一批的制式,这一批共发了多少,有多少人领,这些官物必有登记造册。”


    秦霈忠打断他:“这些我早查了,乾成初年春天制的,一共制了二十三块,有三个说丢了,人还在校事处拘着呢,要不要我现在领李指挥去瞧瞧?”


    “那这个官物是由哪里督办,造刻之所由谁人经手,其余这二十人有没有可能偷梁换柱,这些人的动向,同哪些人有过接触,秦司卫可都查了?”


    “李指挥,要不您别守城门了,让王爷把您放到校事处,我替您去守城门得了。”


    “放肆!”


    一直垂着眼听着的靳王此时打断了他们,倏然抬眼看着众人,目光锐利,最后落在秦霈忠身上,看得他脸色一变,气焰全无,忙低下头去。


    靳则聿跨过前案,走至门槛,望着外头,半晌道:


    “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自取之?”


    第36章 饮酒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


    邢昭闻言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将军们见邢昭跪了下来,也忙从座椅边退到其身后,跟着跪了下来,秦霈忠自知失言,忙也埋头跪了下去。


    ……


    这个厅堂前头有一个小天井,前檐的门窗都打开了,白云从天井上头缓缓移过。


    言子邑有些疲惫,言家大哥的事情刚告一段落,又就接了任务。不过她有乐观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先解决了一件事。她那么一个挺喜欢从值班室遥望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的人,就这么半年间,也能坐在这个厅堂里,从这个角度静静欣赏天井里头那几株攀着扭曲盘旋、苍劲古朴的老树干而生的橘色小花。


    靠在木头椅子上,外头的鸟鸣格外的清晰,伴着前头厅堂里传来的议论声,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语速最快的声音应该是李指挥的,秦大人的声音听着有点虚,今天像是中气不足。


    接着一声追着一声,像是产生了什么意见分歧,正在激烈的争论,就是内容听不清,仅能模糊听得一些轮廓。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蓦地遏住了他们。


    前院瞬间毕静。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言子邑不禁感慨:


    ——确实挺凶的。


    一个人听了会儿鸟鸣,端了茶几上的茶杯,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觉得此时此刻,有种在男友办公室里坐着的感觉,想到这里自己先不好意思,托着腮帮子捂了半边脸。


    她伸出食指在陶瓷的茶杯外头摩挲着。


    觉得这种时候更应该来一杯咖啡,遗憾的是没有原材料。


    思绪一阵翻飞,脑洞正飘到——《我在古代研究咖啡豆种植技术》


    从天井照壁处传来脚步声。


    她赶忙抛弃幻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邢昭。


    立在天井里头同她执了个礼。


    “昭,有话对王妃说。”


    他实在英俊,面上略带一些愧色,这样静立在院中,更显得温朗英秀。


    他来得突然,言子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正好我也有话对将军说,将军您先说。”


    话还未说完,就见邢昭已跪了下来。


    言子邑一懵,又不好上手去拉,忙说:


    “将军跪我干什么?快起来。”


    邢昭略一沉吟,抬头道,“王妃可知,令兄那日是应我之邀,在戎居楼一见。我从霈忠那里得知,王妃近日为此劳心,但念及此事并非牵连昭一人,故尘埃落定之前,未曾明言,还望王妃见谅。”


    言子邑见他仍旧跪着:“我知道……你先起来。”


    看见邢昭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言子邑接道:


    “我大哥的嘴同个河蚌一样撬都撬不开,我是遵大哥的命,回言府寻你那封书信的时候瞧见的,信已经烧了。你放心吧,我同谁也没说,王爷也没说  。”


    邢昭的眼神微动,复杂中透出一丝动容,但似乎欲言又止。


    言子邑马上反应过来,


    “王爷知道是不是?”


    “王妃,想王爷……”邢昭应变极快,是一副生怕破坏他人夫妻和谐的表情。


    言子邑忙抬手,她想了想,释然道:


    “我想王爷不告诉我,同我没有告诉王爷,其中的原因兴许是一样的,邢将军不必介怀。”


    “王妃胸怀如此,昭……其实那日王爷王妃来禁苑探我时,霈忠便同我说他有一番筹谋,那日我到戎居楼,察觉不对,便在戎居楼后头的巷子等了一会,看到霈忠暂押着人出来,又想到那日他说的话,便猜到了大概,于是立马派人出城知会了王爷。”


    言子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反应还能这么迅速,简直跟开了监……开了天眼一样。”


    邢昭笑笑,语调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王爷对我们这般了如指掌,是否也让王妃脊背发凉?”


    言子邑恨不得疯狂点头,“有,有,有!”


    邢昭转了正经:


    “陷令兄于险地,是我的不是了,还劳王妃替我隐瞒,昭欠王妃一个人情,说要报答的话未免托大,还不知王妃寻我何事?”


    言子邑低头。


    觉得这事来得不是时候,又似乎正是时候。


    又想到靳则聿的话,拐弯抹角不如直言其事,于是低头笑笑,


    “早知道我应该先说,这样一来,倒显得被动,像我在裹挟你报恩一般”


    言子邑把皇后的意思简略地说了一番,接上一句: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想了想,可能还是我智慧不够,应该也有什么更圆融的方法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


    邢昭垂头。


    “王妃如此坦诚,昭也不同您绕弯子。我同胡卿言、荀衡三人,在这京洛之地有一些虚名,想必王妃也知道。往俗里说一些,有些情势自是难免,也非一日两日,自是稔知之,勉强能敷衍过去的,自也有圆融之法。更不是说清高自傲,或有什么曲折衷肠,难以言说,此事对于昭来说,为难之处,非关皇后侄女。”


    “那……”


    邢昭侧过脸,笑意中半带苦涩,过了一会才缓缓吐了一句:


    “是因为皇后娘娘。”


    说完无奈一笑,


    “王妃届时便明白了,这桩事昭应下了。”


    说完目视她一眼,朝前头侧了一侧,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秦霈忠僵硬地从里头过来。


    他步履非常慢,脚步像灌了铅,一张脸像涂了一层铅灰。


    邢昭同她使了个眼色


    言子邑会意,点了点头。


    邢昭立时便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嬉笑着拍了拍秦霈忠的背:“不好受吧?”


    言子邑接着他的话问了一声,“怎么了?”


    秦霈忠缓了一口气,道:“王爷说了我两句。”


    邢昭调侃:“王爷说你两句又怎么了?刚陛下如此训斥,都未见你这样?”


    秦霈忠人还是很恍惚:“这陛下,王爷……”


    邢昭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拍了拍:“我明白,陛下训斥就像从外头压上来,从外头压人一时是压不死的,王爷就像从这头压上来,把你给压塌了是不是?”


    霈忠指了指他,“正是!”


    “走吧王妃。”


    “现在?”


    “是。几位将军难得来,王爷要同他们看舆图,让我们先去。”


    邢昭扶着他的肩膀,状似无意道:“我同你们一道去,晚些同你喝一杯。”


    老秦亲自问狱吏索了钥匙,把大哥解了出来,言子邑远远望见陛下奶娘的侄儿,只见秦霈忠拉来了一辆马车,那侄儿登车之后又下了车,再对着我们的秦司卫一揖,老秦对着车上抱拳,两人“依依不舍”,不像是结了仇,更像是老友惜别,关出了深厚的友谊,不禁感叹秦大人能把这得罪人的工作做出这种效果,也算得上“另辟蹊径”。


    大哥同他行到近处,秦霈忠拍了拍他的袍服,“王妃你瞧我伺候得好吧,绝对和府里没什么分别。”


    言子邑看着大哥点了点头。


    大哥同站在身边的邢昭相顾一眼,兴许这一眼稍长了些,引起了秦司卫的注意。


    他手悬在腰间,指了指二人,“你们……我好像听你小子提起,是不是在洛城交过手?”他们二人都不说话,秦霈忠眼睛闪了闪,“这么着吧,校事处离梯云楼近,言大公子若不着急回府,赏个脸,我们一道吃个酒,让我也陪个罪。”


    嗯?


    那她呢?


    兴许是没做好表情管理,被邢昭捕捉到。


    邢昭笑道:“王妃是否想同我们一道喝一杯?”


    “嘶,王妃虽是女眷……”秦霈忠眉间拧了一道川字纹,左右一顾,“校事处在梯云楼长赁了一间厢房,后头是假山做的梯,可以避人耳目,我们武人没那么多规矩,王妃去不去?”


    气氛烘托到这里,把心底久未浮起的松快情绪一齐托了上来。


    似乎有一种回到派出所值班结束同弟兄们一道撸串的感觉。


    她也不扭捏,微抬了下巴,


    “走。”


    除却楼是红彤彤的,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儿,周围皆是一片静。尤其是这个庭院,从校事处一路行来,夜慢慢地合上来,楼侧有一座假山,紧倚着楼堆叠上去,假山上辟了一条窄道,直延到二楼朝侧边开的一道小门,七月十七的月依旧囫囵圆,刚刚爬了上来,溶溶月色,恰好悬在假山上头一点点的位置。众人拾级而上,打烛的人在前,给这条假山道着了一点灯色,假山的石道有些打滑,言子邑这双绣鞋抓地力不够,言家大哥回头拉了她一把,一瞬间,言子邑倒觉得真有点像他妹子。


    眼前的楼内灯笼打得极亮,四角廊檐处,粘连成一片片的红,从外头的夜暗处跨进来,有短暂的不适应。


    这一间虽然是隔着的,但楼下的热闹却隔不住。


    “不用梯云取明月,水晶宫里度中秋。”邢昭道。


    霈忠笑道,“刚过了中元,中秋还迟着呢,不过这句倒应景。”


    走过五色流苏作的帐帏,前头是格扇门合紧,格心交得很密实,几乎看不到外头,言子邑推开半扇小窗,是红彤彤的楼道,廊边各处悬挂佩饰和香囊,眼见之处都是光彩迷离,香气四溢,从这个角度往楼底下望去,人头攒动,一些叮叮咚咚的乐器声儿不知从哪里落入了里头,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头能感受到酒楼的那种热烈。一个着紫裙的姑娘,背影袅袅婷婷,领着两个侍女模样的人各捧着一坛子酒,从对面阶上慢慢上来,小窗能开的有限,言子邑本想看看妹子美貌。


    刚想倾出去一点,就看到妹子一张艳饰的脸出现在面前,虽错愕,但仍笑看她一眼。


    言子邑忙从窗边退过来,见老秦在那里指着一张落地的长桌案,嘴里说着什么。


    残余在耳边吵闹的余音还在,秦霈忠的声音有些模糊。


    走近了才知道他在分派如何落座,


    “我们武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王爷不在,王妃朝南坐,我们分坐两边,言家大哥坐那儿,”又指着东面的这个位置对邢昭说,“你坐这儿,我坐你边上。”


    这里诸人在这些上比较“随性”,也服从他的安排。


    邢昭和大哥两人坐下来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又几乎同时垂眼下去。


    门口传来一甜声,那姑娘施施然走进来:


    “秦大人,奴给您送酒来了。”


    “来,来。”


    “秦大人,不给奴引荐引荐?”


    说罢从后头搂住秦霈忠的脖子,秦霈忠一口酒都洒了出来。


    秦霈忠拍了拍她的手背,看了言子邑一眼,回头挤眉弄眼,道:“别,坐好,坐好。”


    那姑娘拍了拍他的臂膀,抬起手击了两掌,外头端来一个比寻常碗要小一些的莲瓣状碗,坛子里头的酒注了出来,倒了满满一杯:


    只见她抬袖掩面,一饮而尽,


    “秦大人是奴恩人,恕奴唐突,今日也不问嘉客名姓,便陪诸位尽饮此杯。”


    说完非常“识色”地离开了,言子邑笑着转头。


    邢昭似乎看出来她眼神中有比较丰富的内容,


    扣着酒


    杯笑道:


    “老秦这个人,看似红颜知己多,其实可规矩着呢,这些姑娘平日里给他探听消息,不涉风月。”


    秦霈忠端了酒盅,突然感慨起来。


    “没用,你看,做了多少事,该是无能之辈还是无能之辈,该丢人照旧丢人。”


    邢昭拍了拍他的臂膀。


    端起酒杯,从她身前递过去,大哥微愣。


    也给自己的杯里注了酒。


    两人抬眼互看了半晌


    他们二人的酒杯离她挺远,言子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像是怕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霈忠自顾牢骚,楼下有些嘈吵。


    他们二人酒杯一碰,似乎显得点尘不惊。


    邢昭垂下眼,轻扶杯盏,侧头转望秦霈忠:“你也不用太沮丧,陛下不是允了三月之期么……”


    秦霈忠摆摆手,“要找新头绪,谈何容易,我所按线索者能用上的都用了……”


    喝了一口酒人就有些热,比平日里多了一点表达的欲望,想想政治水平上她绝对是个弱鸡,太没有立场说话了,但工作经验相对来说还是先进的,她虽然也不喜欢梳理材料,搞数据,但这些东西对于案件来说真的能发现很多细节问题,言子邑想了想,“秦大人,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我总听你说找新东西,但今日我也听到陛下说,这事儿跨度很长,有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秦大人你负责这事儿,你手上的案卷、往来文牍包括一些证物,一定是最多的,你不如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就从手头上已有的东西,去发现一点端倪,这事儿虽然繁琐枯燥,但指不定又有用。”


    她发现秦霈忠的脸色逐渐暗下来,又添了一句,“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你久在校事处,定比我想的周到。”


    邢昭低头,用拇指整了整袖口,“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堂说的如出一辙。”


    第37章 礼匣本王不想再见到


    “哪里如出一辙了?”秦霈忠斜了他一眼,“他李几点若能同王妃这样说话,我至于在王爷面前同他起龃龉么?我这个校事处的司卫再怎么说还有仨月呢。”


    言子邑忽然想起那日胡卿言在马车外头的话,


    “还有老秦,我觉得陛下虽然给了你三个月,但你不要太着急,我怕有些人利用你心急,套路……”她想了想措辞,“比方说,这个人故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然后你因为心急,反而容易落入他人圈套。”


    秦霈忠眼神一晃,酒杯落在半空半晌,“王妃这么一说,我都感到背上起汗了。”


    邢昭手里拈着酒杯,抵在唇边:“王妃是想说胡卿言会抛出诱饵,请君入瓮。”


    言子邑不禁感叹他们反应极为灵敏。


    但胡卿言不管如何,确实做到了当日他自己说的话。


    言子邑思考了一下,说:


    “倒也不一定是他,比方说三月引你们到言府挟持我的那个外邦细作,其实就是这般。”


    “对。”霈忠点了点头。


    话里的意思到了,她也不再多说。


    秦霈忠红着脸,一双眼睛是清醒的,


    “王妃,我懂你的意思,或者换个说法,我试试。”


    他垂头想了一会,手上捉了一个葡萄,捏了一会儿,抬眼看她:


    “王妃,讲到胡卿言,有桩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我同言家二哥到府上寻王妃,我一直寻思,王爷为何不支开你,反而要当着你的面戳穿我,我当时面子上下不去,后来静下来想想,王爷是个谨慎人,此举或许另有深意。”


    邢昭咳了一声,“老秦,你酒多了。”


    秦霈忠低头,五指一并,在桌上划了一道线,然后往边上一撇:


    “我这里先把和李指挥的个人恩怨搁置在一边,王妃,你进府之前,李指挥在王爷面前有‘床榻蛇蟒’之语,”他转眼看了看邢昭,“当时你不在,你说王爷是不是把这个话听了进去了?觉得王妃会效法如姬故事。”


    言子邑内心一窒。


    这个什么姬的故事她没听过,“床榻蛇蟒”她懂了。


    邢昭戳了他的胸口,


    “真喝多了,言大公子在呢。”


    秦霈忠抬眼看了一下言泉,言家大哥目落酒菜,不动声色,


    “得,得,不说了,不说了,”秦霈忠抬起一只手,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邢昭低首,思忖半响,笑道:


    “这么说吧,我觉得王爷,这么比喻或者不太恰当,王爷虽然长不了我几岁,更是比老秦小了许多,从边地到京洛,饱阅世事风尘。我有时觉得王爷如同你我之父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爷作为一家之长,有时也会历练历练我们,把我们至于种种情形之下,他则在一旁,瞧着我们。”


    言子邑想到自己曾说过靳则聿像邢昭的爹。


    他还有一丝丝不悦,于是在心里嘀咕:


    ——你看人家现在说了,你就是他爹。


    他笑了笑:


    “就这么说吧,其实我觉得王爷有时候瞧我们做事,我们做成了顺水推舟,做不成的时候,再数落两句,这时候当时、当地、当因,谁都不能驳什么,我觉得这是王爷的驭人之术,但就如同做一个父亲……”


    他眼光中一片真诚,说到这里有一丝动容,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多担子他都担了,出了事也会护着我们。”


    闻言秦霈忠先垂眼下去,默然半晌,自顾吃喝。


    楼底的嘈杂声蹿了点上来。


    言子邑忙垂头,趁着这片刻的沉默,提了一条帕子出来。


    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邢昭所感染,还是酒喝多了情感丰沛,总之眼角微湿。


    她依旧用不惯丝帕,最后还是用指背掠了下眼角。


    没想这个动作落入了邢昭眼里:


    “王妃,如何?是否听昭所言,想到王爷种种好处,情难自已?”


    言子邑双颊发热,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呵……”秦霈忠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同王妃陪个不是,适才失言了。”


    “我虽没有家室,但王妃这个性子,既然已在王爷身边,如鸡伏卵,如炉炼丹……时日一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什么性子?”


    秦霈忠赤着脸,神情严肃:“……这么说吧,现在这京洛女子,不是矫揉造作,就是自视甚高,王妃,你可没有半分。”


    听了这个“注孤生”的二极管逻辑,言子邑笑笑。


    略昂首朝他示意邢昭,“那右焉是矫揉造作,还是自视甚高?”


    “右……右……右焉,”他看了看邢昭,磕磕绊绊想了半日,“右焉还是女娃,算,算,不得女子。”


    说完秦霈忠轻拍了一下桌案,“王妃,你给我下套呢。”


    拍完又觉得不敬,赶紧摸了摸桌案,“要不是我机敏,差点给王妃讹住。”


    众人皆一笑,言子邑端起酒杯,“好了,为了印证秦大人的话,我们尽饮此杯。”


    出了梯云楼,便起了些风,月亮不及来时那般,像被洗涤了净挂在空中,此时却在状如碎絮的云堆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整个溜出来,一会儿又整个埋在夜色里。秦霈忠果然喝多了,此楼主人过来招呼,提议由他们送秦大人回去,邢昭却婉言辞谢,另从校事处调备了一辆马车。


    言子邑觉得他们兄妹二人行事都有极细腻的地方。


    想起皇后娘娘形容的“轻重长短,尺度之确”,其实是相当精准的。


    暗巷里头也由不得月色遮掩,送走老秦,他们三人立在巷中。巷子深里头没有放灯,只巷口有一道赭色高拦,贮在巷口,上头挂两盏灯笼,斜立在巷前在地上打了一道斜方黑影,里头框了三个人影子,都衬得格外长大。


    邢昭抬头望着大哥,没有寒暄:“那日我并非爽约,其实我早到了戎居楼,因察觉有异,便匿在侧后的巷子里观察了一会,未想到落了自己人的圈套。”


    说完转头看向言子邑:


    “王妃是内眷,许多事想必不知。当年三皇子欲扮作卞将军的谋士,同进洛城劝降王妃大伯,以立奇功,卞将军犹豫不决,三皇子一意孤行,当时天下已得泰半,陛下虽只封王,卞将军便已有所顾忌,不敢违拗。谁知凡事难可逆料,三皇子同王妃大伯起了龃龉,竟未来得及说辩,便一箭要了他的性命。皇子尸身未乞取,此乃愆尤,言基伍要我单枪匹马进城乞尸,我作为将弁,义不容辞,因新沛之事,他恨我切齿,竟囚禁了我,欲对我用非常之刑……”


    他抬头望了大哥,“是言大公子救了我,并将三皇子的尸体交于我……将士们见我归来,并不知我被俘过……还为我庆了功,这些年洛城这几桩事总是浮上来,袭扰心间,”他垂头笑笑,“便想只有再见见大公子方能宽慰一二。”


    大哥眼神落在他面上,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你这样子可不像禁军统领。”


    邢昭淡然一笑,眼底有一种悲凉,却作轻松语调:“我这个禁军统领有什么样你是没见过的呢?”


    言子邑眼珠子从这个人身上提溜到那个人身上。


    觉得此时站在这里感到局促不安,犹如芒刺在背,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


    二两白酒让她浮想联翩,急需配点花生米。


    回到王府马车颠了一会,有一种今天的车轱辘没有磨圆的感觉,总想下车自己刨两下,颠到一半就觉得不对,秦霈忠关于她是“床榻蛇蝎”的话像掺在酒里,后劲十足,一道在胸中颠簸。


    颠到府门前,


    把判定自己是奸细这件事同残酷的开国削权斗争联系在了一起。


    觉得自己洞见了大局。


    下马车的时候脚尖一虚,才发觉自己可能也喝多了。


    一纤风从颈边缭过,略一瑟缩。


    看见王爷竟立在自己院中门廊底下。


    府外报更的锣声越墙而入,不觉已到了三更,言子邑先开口,“王爷,我同我大哥,还有秦大人、邢将军……”


    他背光而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感觉有些严肃,


    “邢昭同霈忠皆派人同我知会了一声。”


    言子邑没想到他们两个都替她打了报告,心里暗骂了一声,听出了弦外之音——


    没想到自己没找茬,他却来兴师问罪来了。


    青莲派出去了,手头上没人了,再说——


    她低头一笑,“这么说来,妾身也应该派人知会王爷一声,只是妾身冒昧说一句,王爷出入王府从未知会妾身,妾身依着王爷行事,常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多此一举。”


    她脱口而出。


    没有平日的隐忍。


    靳则聿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会,似乎听出了她语调有异,便沉下声来:


    “本王一直以为,王妃对本王行踪不甚在意,王妃若想知道,我也可差人告知王妃。”


    这一路提醒自己。


    不要把秦霈忠酒酣耳热的话听进去。


    人临到面前就不一样了。


    她倒不是气靳则聿不信任她。


    而是她一个局八百里开外人,靳则聿要是猜忌她有奸细倾向——


    这不是识人不清么?


    言子邑笑笑:“这可不敢,万一泄露了什么消息,产生了,”


    她脑子里有些热,想说重特大军情泄露,摸了摸额头,觉得这个语汇可能不大适用,秦大人的话模糊在耳,但直接说“床榻蛇蟒”等同于把他给卖了,


    “产生了什么‘胡姬的故事’,就百口莫辩了。”


    说完感觉有点不大对。


    只见靳则聿抬眉,略思索了一下,接着嘴角微扬。


    他沉下了眼,再度抬起的时候,眼神锐利:


    “公事上若有不可言者,本王自有分寸拿捏,王妃也不会知晓。”


    这句话分量不小,言子邑耳鼓内热外冷,为之一噎,不由咬住下唇。


    院里陡然也陷入了一种安静,言子邑左右看了看,竟是空寂无人,应是被他支开了。


    “你跟我来。”


    “到哪里去?”


    “我院中。”


    “不去。”


    靳则聿脸上微闪过一丝错愕。


    言子邑严肃道:“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的,今天不行。”


    “你在指什么?”他问完极干脆道:“我书房里有一样东西,想拿给你看看。”


    简直是无地自容,言子邑希望前一步就是一个地洞,她跨一步就可以直接钻入地心。


    靳则聿两道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侧身便迈步走在了前头。


    一路无话。


    落在他的书房里就有些紧张,看着他穿着玄色袍服的背影,走到书架旁。


    抬指从书架上扣了一本书下来,接着微微翻了一下,取了一张竹签置在书页之中。


    他回身将书置在案上,看了她一眼,又折转回去。


    言子邑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只是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看得让人忐忑。


    才注意到他身侧敞格摆架底下有两层抽屉,中间有一个小拉环,他指节扣入铜环,沉吟了一会,


    “自从你嫁入府,只你我之间,不涉公事,要说本王刻意隐瞒什么,唯有一桩,”他从后头绕了过来,手里多了一个深紫色方盒,上面嵌着一个精巧的金扣。


    “这是胡卿言大婚那日送来的,说贺我们新婚之礼,他拿来的时候说是一张药方,奥旨失魂一类,谨慎起见,我便打开看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我只看了头一张,其余未再看下去。”


    言子邑看见他端着那盒子的手,抬手竖扣了上去。


    他收手,折回案边。


    “这是陛下提起过的药方?”


    靳则聿颌首。


    她的眼神在盒盖上逡了一遍,又看了看靳则聿,问:


    “王爷是想我在您面前打开,或是我回去看了,再给您送回来?”


    靳则聿深望她一眼,渐渐走近了,“此物……你便自行料理了吧,本王不想再见到。”


    言子邑面前是一个打开的方盒,一叠厚纸,一本夹了书签的《史记》。


    其中一张显然团过,皱得有些不合群,她将那张团过的展开。


    青莲歪过头来一瞧,“小姐,这……像是您以前的字。”


    她打开一看,字很有特色,但写得很急,有些潦草:


    “大伯闻你丢了新沛,新沛你带来的人也所剩无几,想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你头上,说你拂逆其意,违令杀之……若进城之后方见此信,从东门出,万勿耽搁,迟则生变。”


    ——子邑


    言子邑觉得从耳后冒出一股热气来。


    形同一种发烧的感觉。


    她从四弟和言侯爷的只言片语之中,感到或许这个言三小姐以前是参与过洛城军政大事的。


    可真当“自己的”字迹摆在眼前的时候,这种着墨于目前的震撼,难以言说。


    她瞥了一眼那一叠,最上头一张信纸边角浮着,随着内室游动的空气在那里微微颤动,似乎在邀请她看一样。


    她把那信打开:


    “近日你我常不在一处,新沛虽近,却若天涯,我书信愈勤,你却每只字片语,你身边之事我大致知晓,大伯性情刚烈,每劝你不要诤谏,你却不听,昨日至洛城楼头看望家兄,神思不定,只望新沛方向,只见失群的孤雁,漫沙遮眼,想着一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又觉不大贴切……思君甚切……”


    青莲看见小姐揪着一张脸,到了最后,啪地一下将那盒盖拍上,将那封信拍在了额头上。


    久久不动。


    到最后居然笑了,吐出一句话:“我真是错怪他了,靳则聿看了这个,能和我处到现在,绝对够得上国家级人才了。”


    第38章 重遇“你确实长进了。”……


    言子邑把毛笔拍在桌上,忘记这是支毛笔,一拍墨水都溅了出来,吓了青莲一大跳。


    青莲看小姐从辰时起就又将那个盒子取出来,关了门,吩咐常乐在外把门,任何人


    来都不许打扰,心里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言府小院,有些担心地觑着小姐神色,只见那信纸铺了一张桌案,小姐又并排裁了许多小条,布在桌案下头,小条上头都是一个圆,中间是一些圈画,不太识得意思。


    言子邑有种做英语段落排序题的抓狂。


    真是活该啊——


    自己刚叫秦霈忠去整材料,这会儿自己的黑材料马上就来了。


    最近几日迷迷糊糊没有睡好,最后决定爬起来把这些东西“消化掉”。


    她来自职业的第六感,觉得这事她要做,挖出“过往”,兴许能指导“前路”。


    这种东西读到要提炼有效信息,着实是有点难度的。主要是“言三小姐”的这些信,更有点像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包括对于时节、气候、言府众人的观察,自己吃过的推荐给胡卿言也吃的东西,以及对于近日发生事情的感想等等,当然还有她的一些诗词歌赋的读后感,很多是诗经一类,比繁体还要繁体。


    一碰到这种文艺段,许多字便不认识。


    只有少数几封是有年号+时间的,其余都要靠揣测,看了前面忘了后面。


    经过多日整理,就已知信息来说,胡卿言从洛城到新沛,到新沛被破,他带着残余部队回到洛城,再到三皇子被杀,同她所听到外界的传言,有微妙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大致的路子是对的,但其中有矛盾的地方。


    照以前的工作习惯,排开列序,用白纸另外札记,为了提炼有效信息,只能耐着性子读。


    看到一张开头莫名其妙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手心发麻,脸部一阵潮热,有一股凉风灌入脊背,不禁拍笔。


    一时生起一种念头。


    这言三小姐不会和胡卿言有过什么关系,脑子里种种臆想就划来,尚来不及成型,就被她摇过去。


    ——不会,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官宦之女。


    就这么想着,看见青莲面色如帛,有些恍惚地立在一边。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答应皇后娘娘的人,今日午后进宫,您可记得?”


    言子邑从桌角抽出一张纸,“喏,计划都做好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久不“上班”,部分功能趋向报废,最近事多,倒逼她没办法踏实躺平做个局外人。很有条理地一二三四,假设皇后娘娘可能会谈论到的问题,自己应该如何对答等等,不过,她其实也假设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就想到靳则聿。


    觉得自己把自己窝在房里整理所有的一切。


    根源上……


    也许是一种退却。


    想不到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他。


    但不论同王爷有没有闹僵,自己能做的事还是尽量自己解决,也不能什么都问他,总算形式上提前准备一下,落得稍微笃定些。


    从皇后殿里出来,没想到“自制锦囊”竟然能押对一半,觉得锦囊这东西之所以有效,里面大概装的都是运气。


    思到此处,不免一笑。


    前头带引的嬷嬷回身看了她一眼,笑道:“娘娘高兴,王妃也跟着高兴不是?”


    言子邑闻言,回想了一下。


    皇后娘娘听到邢昭答允时的表情,整个人光彩炙烈,欣喜之情难掩。


    问她预备在哪儿设宴,她照来时的计划,请皇后娘娘定夺,之前想了想,皇后娘娘要她定夺,其实也是客气,但提案自己备下了,皇后娘娘再问时,只答,


    “娘娘若是预备在行宫,妾身自然不敢做主。若是在王府或旁的地方,妾身便想请娘娘安排一位年长的嬷嬷,教妾身如何行事。”


    皇后娘娘听完她的提议表示满意,只是有一样她没想到。


    娘娘在最后添了一句:


    “竹如毕竟也算是本宫妹妹,便让她一道来吧。”


    相比前一次提了名字咬牙切齿地喊,这一次又显得十分亲昵,言子邑有短暂的错愕。


    当然这爱憎都在皇后一念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领命答应。


    看到靳王妃“点点头”,嬷嬷笑容可掬,她久在皇后身边服侍,极为晓事,抄手再向王妃施礼,便不再多言,走在前头。


    随着嬷嬷走,前头一幢楼宇檐尖上透来一束亮光,言子邑顺着那道光看去,金线透过岔脊上金漆的小兽耀过来,隐没于云霭中的日头光线不强,有一种绒绒的质感。


    听到人工激流哗哗的水声,言子邑有一种熟悉之感,不自主地往远侧看去。


    高檐底下是一座廊桥,横跨在宫中的河道之上。


    飞檐悬在廊桥顶上。


    言子邑心底突然有一种预感。


    她垂着头略提着裙襦拾级而上。


    感觉上嬷嬷向什么人行了一礼。


    她缓缓抬头。


    胡卿言立在桥面中间,背手望着那团金光,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言子邑只当没瞧见他。


    也没有行礼,径直走了过去,没想他却压近身来。


    言子邑想靠走位往斜刺里来几步。


    可惜,胡卿言抬手挡在她身前。


    他是武将,指节扣在朱漆廊柱上,就知道绕不过去了。


    言子邑忙退后一步。


    胡卿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大人,妾身是靳王妃,你又是什么意思?”


    胡卿言的手还是扣在那里,抵着廊柱往复扣按了两下,自顾道:


    “说真的,这你真不应该站在你‘夫君’那里,你看看,你大哥的事,关在‘你夫’的衙门里,你夫君却不愿意替他说半句话,还要我胡卿言大闹明池顺带着一起摘出来,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还对我视而不见,《史记》里有句话‘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靳王妃’此举是否有些……”


    他皱着一张脸,挠了挠鬓角,没有说下去。


    “我胡卿言也不是挟恩望报的人,不过你也不至于……”


    《史记》像一把刀最近反复横戳她的心窝,言子邑抬眼看了他,冷笑一声:


    “确实应该多谢胡帅此举。”


    胡卿言抿嘴一笑,眼神像在审视她,“你这话言不由衷。”


    接着把手落下,错身过来。


    “这两日我在校事处的一个督办,说秦霈忠把校事处外头的一个院收拾出来,把涉及御马监所有的证物都搁太阳底下晒着呢,让文书编案,将案牍从千丈搁架上头摆下来,也论日重造……秦霈忠这个人藏不住事,同底下人说是‘王妃’一语点醒了他,还说要校事处上下防范有人借此事趁机下套……这秦霈忠是妄图害我之人……,我倒未曾奢望你同从前般助我,但你就是这般谢我的?”


    他风度翩翩,声音醇厚,似在漫说京中与他不相干的故事。


    言子邑听他竟对校事处了如指掌,心里不由得替秦霈忠捏了把汗,镇定道:


    “胡大人,你要是指望我同以前一样,那真是不能了。”


    胡卿言低头看着靴子,插着腰,没有顺着她的话,而是忽然问:


    “以前?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信了他桥上初见的真诚,现在看来是有几分蠢了,干脆挑明了说:


    “胡大人那一盒‘药方’,叫人不记得也难。”


    说完也笑道:


    “胡大人,谁要害你我不清楚,你要害我倒是真的。”


    胡卿言沉默了一会,盯着她,像是碰到什么好笑的事,


    “我……真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一出,为什么不等你取得了靳则聿的信任,再从你身上使手段?”


    他抬起食指,点着眉心那颗痣,接着双手落于腰间,眯着眼瞧了瞧远处,又落回到她的面上,“你大婚那日,我……心绪作恶……几要发狂,我想着我能做些什么,兴许他能厌恶你,便不碰你了。”


    他这一段说得非常的慢,中间几经停顿,说完有些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言子邑不自觉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到发狂,瞳孔几乎都在震颤。


    真是高段


    啊。


    自己要真是个恋爱脑,真和他之前有过一段。


    此时此刻,被他的疯言疯语弄的脑子再度烧坏了,疯到一起发誓割输卵管都是有可能的。


    不说脑子烧了,无从辨别他是否真情实感,起码是很动容的。


    接着靳则聿的兵符估计就悬了。


    她缓了一口气,胡卿言目光陡然一变,眼光在外转动一下,俯下身子,嗓音低沉:


    “不过,看来外间传言,你二人不和,是假的。或者……这是做出来给陛下看的。”


    言子邑一惊。


    他反应太快了。


    再次感叹他直觉和判断力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个时候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简直是愚蠢。


    言子邑直觉此刻言多必失。


    脑子里泛现出一句古文: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不说话?”


    胡卿言的笑渗入了骨髓,


    “王妃,”他改了称呼,“我胡卿言若真想害你,路数太多了。”他抱臂垂头笑笑,“比方说,我哪日碰到靳王,我可以同靳王提一句:王妃问我‘药方’的事了,你猜靳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想,你我是否常有私会?”


    他并不等她答话:“但是有一点,不管我说什么,靳王绝不会朝我发难,是不是?”


    “在外人看,我胡卿言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而靳王但凡沉不住气,便是自乱阵脚,你说是不是?”


    他就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审讯者,不断提出疑问,却没指望得到答案。


    只是想要把握住某种节奏,让你凌乱起来。


    靳则聿和这样的人做对手。


    需要多冷静。


    双目相视。


    言子邑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你确实长进了。”


    第39章 挽歌“王爷。”


    很多事情自己一个人茫然猛干,是干不好的,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待见到宫里来实地勘察的嬷嬷,便是大婚那日派来的嬷嬷,言子邑就立即想到了言母身边的嬷嬷,言母二话不说,就将嬷嬷派来,二位在大婚那日已有配合,一见面如同熟友,许多事情便也就水到渠成。就是地点有些出乎意料,选了一个名为归元寺的寺院,据说边上原是一个宅园,宅主舍园为寺,在寺边隔墙建了一个院子,是京中东南首刹,常供宫中使度。


    她以为靳则聿那日和她这么一阵。


    基本属于关系破裂期,没想到他让秦管事送来一样东西,


    ——钱。


    见秦管事郑重其事地捧着真金白银。


    人类的本能让她心跳加速。


    “王爷道王妃素来以俭养德,不喜珠玉,不事靡费……想王妃差人需要使费,便让老奴……王爷还说,若是王妃需要调派府中诸人,只吩咐一声便是……”


    秦管事的话飘在耳边,一段一段的,进不去耳朵。


    青莲却忽然转换了立场,跨下阶又退上来,仿佛台阶是一颗种植墙头草的位置,低声催促:


    “小姐,王妃,好歹,道个谢啊。”


    秦管事立在那里不动,半响终于忍不住:


    “王妃可有什么话要说?老奴好回禀王爷。”


    “有的。”


    秦管事目光追上来。


    言子邑言语客气,“烦管事稍待。”


    进了屋,看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用笔颠蘸了,照了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在一张裁好了的空白小纸上描摹了一番。


    接着把青莲招了过来,指着完稿对青莲道,


    “瞧瞧,可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青莲拧着一张脸,指着左下角的手道:这个像观音娘娘结的印,但又不太像。


    又指着右上角三个心:这是……


    “奴婢瞧不出这是什么。”


    “看不懂就对了。”


    言子邑把纸条捞起来,悬空看了看,觉得还蛮生动,踏出门放在秦管事的托盘上。


    “劳烦管事将此物交给王爷。”


    资金链和人都备下了。


    提前去看场地。


    她首次主理外务,第一目标是不出差错。


    言子邑便拉了二哥一道,因为想来想去,这个“礼制”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王爷这个身份,这个事情也算比较特殊。二哥上来就问这次的主办方是谁,她说是她,又问有没有鼓乐,她说嬷嬷安排了笛与鼓,以伴相隔不远寺庙之钟声,二哥便说,虽是皇后出行,却是她主理,且未听此事有圣上旨意,既非公中,她是王公之妻,按古制,非公中不得有礼,就建议把吹拉弹唱一概免了,说“鼓乐最有制,公侯大夫,应不擅动以彰正德”,让她照这个上禀。


    本来还担心没有音乐扫了皇后娘娘的兴致。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着人来传话,一应鼓乐皆免,赞她考虑得周全。


    一连数日忙碌,昏天黑地,都是夕阳残照才回到王府,正思量派去代请苏竹如的帖子尚未答复,马车轴倏忽一滞。


    马车路过王府正门,见王府门前今日却有许多兵士戍守,虽每日都有客,但马车却比平日里头多了许多,都拦在外头,车夫一时不好打弯,只能出声让那些马车让一条道来,言子邑这才注意到,这些马车里的,不是来拜谒王爷的官客,倒像女子的声音,


    行到平日出入的院门口。


    马车外头便有响动。


    一看竟是秦霈忠。


    他打马在车前,探了身过来,一脸的兴奋,像原本就是来“堵她”的。


    “王妃,哎呦!”他拍了一下马背,“你记得那日梯云楼你说什么来着?”


    胡卿言的话尚在耳畔,她无奈道:


    “我叫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一遍。”


    “对啊!”秦霈忠乐道:“你不单说了这个,你提到今年到言府,言大公子射杀的那个细作,你还记得不?”


    言子邑点点头。


    那人的孤绝冷寂,偶尔还是会浮现上来。


    “亏得王妃提起,这人的尸身我当时拉走了,他所用的马却留在了言府之外,马匹、此人穿的衣物、连给马配的缰绳我都留下了。这人穿的衣物是北境布料,但你猜怎么着,那编了股子的缰绳却是京中独有,这人竟然在京里住过一段时日。后来我查到那缰绳所贩之所,让周围店家辨认,通过此人画像询问了坊街,找到了此人寄居之所,此人竟然在京中住过两年,且衣物鞋帽,皆是大璋新物。”


    他颇为激动,


    “王妃,你想,那细作其实已在京城许久,却穿着旧日的衣物,扮作北境客商,想显得同这京城毫无瓜葛,这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最主要的是,这房主说,他见过此人同‘做官的’有来往,王妃,这要是能顺藤摸瓜,您便是我秦霈忠的大恩人。”


    言子邑一直想开口,劝他谨慎些,别把大伙都带沟里了。


    又看他一脸兴奋,找不到切入点,忙说,


    “别,秦大人。您行行好,别把我抬出来,我一个女眷,传出去我在这个上头指手画脚,有违‘臣妇之德’。”


    “那不行,那别人都以为是李通涯在万策堂指点了我,这是个面子问题。”


    言子邑捂着额头,她终于明白秦霈忠一定要四处嚷嚷是听了她的话,究竟是为什么。


    “你……”


    秦霈忠抬手:“我这就去找王爷,告诉王爷这里头有王妃的功劳。”


    “倒不用如此麻烦,你禀给王妃听的时候,本王顺道已听了。”


    听到来人声音,语调虽不含喜怒,两人都是一愣。


    猛然回头。


    见靳则聿人乘马上,神情严肃。


    秦霈忠一脸讪讪,“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靳则聿没回答,只再看了他一眼。


    “啊,属下的意思是,王爷难得过这个院门。”


    靳则聿同言子邑碰了一眼。


    言子邑手指不由抓了侧框。


    “荀衡回来了,此刻在门厅,我不愿见他。”


    秦霈忠显得有些刻意:“荀衡回来了?”


    靳则聿:“怎么,你不知道么?”


    秦霈忠有些奇怪,忙改了态度,“我也是刚知道,昨夜子时回来的,还同李指挥说了一会儿子话。”


    靳则聿凝了他一眼。


    秦霈忠赔笑:“王爷,荀衡既然入京先到王府,说明他还是讲恩德的人,您要不还是见一面吧。”


    “外官回京,本应先见圣上。”


    靳则聿声冷如铁,态度坚决。


    秦霈


    忠不敢再多言,驭马便作辞。


    秦霈忠一走。


    气氛就尴尬起来。


    言子邑下马车下得极慢,从头发整理到衣裙,再仔细看看马车里有没有什么要携带的物件,有哪里不平整。


    原以为这个过程够长。


    踏下来才发现,靳则聿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圆领袍服,也刚从那匹马上跨下来。


    牵了马从她身前经过,他把缰绳递给前头的随员,又返身回来,在院前的台阶前止步,侧身整理着袖口。


    言子邑垂着眼,但他的身影动作却一个都没有错过。


    他两次经过她身边,心都提到嗓子眼,简直是一种折磨。


    言子邑已经判断不了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觉得他虽然没有一个眼神,但余光全在她的身上。


    直觉上他虽自持身份,却非常希望她能够服个软,或者有个解释。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要提起“药方”,绝不仅仅是一种恐吓。


    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坐以待毙”。


    看着他缓步上阶的背影。


    喊了一声。


    “王爷。”


    ……


    靳则聿接过她递还的书册,看了一眼,言子邑还是把签子放在了“如姬盗兵符”的那一页。


    靳则聿这个院子尤为安静,他没将那书放回架上,回身正好置在了案上,竹影透过夕阳曳在大案上,竹叶交织的地方聚了一道四方的光影,正好将书框了起来。


    言子邑看着那方夕晖,直截道:


    “王爷,我在床上躺了三年,今年年初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些醒了,醒了把之前许多事情都忘了,人还有些混乱,这王爷原本就知道,您信么?”


    靳则聿点点头,“信。”


    “我想问一句王爷为什么信?”


    他穆然了一会,接着道,


    “这其中有许多,比方,本王随你回门那日,察觉你同言府上下也似有不熟稔之处。”


    言子邑闻言一愣。


    思索着点点头。


    这亲情一途,最是自然流露,硬装是装不来的。


    “还有比方,”靳则聿回身,将他桌案上那只铜虎抬起来,铜虎在夕辉下一耀,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纸片,


    递到她的面前,“这些。”


    言子邑看见她手画“比心”,被他这么冷不防提溜出来,有一种公开处刑的感觉。


    她腹部一抽,但靳则聿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阻止了她笑出来,只觉脸部肌肉僵硬。


    抬手去抽他手里拿张纸。


    他却没有松手。


    两人被一张小纸片牵着。


    靳则聿挨着她说:“既给了我,我便留着,闲时赏鉴,不与旁人看便是。”


    言子邑撤回手。


    听得他意有所指,缓了一口气:


    “王爷,我想直白一点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唱挽歌。”


    靳则聿双眉一拧,似乎没听明白。


    她非常严肃的看着他,“若是我同胡大人有一段情,这段情也在洛城就结束了,我不会跟着他去唱挽歌。”


    “而且……”


    她想了想,“我自从进京,和胡大人私下里见过几次。”


    她将两次水池廊桥相迎擦过之事简略地提了一下,“我直觉,胡大人若是想同我‘再续前缘’,他的目的也不纯粹。”


    “纯粹?”


    言子邑点点头,“你说他没有真感情,”她诚恳道:“我觉得是有的,至于有没有别的,很难说。”


    靳则聿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含笑漫了两步,


    “这两年,非但是你,我身边的人,包括程老将军、李指挥等人,他都刻意笼络过。”靳则聿道:“但他并不隐藏他的意图,确是反常道而行。有些人,比方说李指挥,胡卿言便当面昭示于我,对其有拉拢之意,只是被他拒绝了。”


    言子邑看着他,思绪一转,秦霈忠的脸转到她面前。


    不禁一笑:“老秦也有?”


    靳则聿听到她的称呼,略抬了一下眉,接着点了点头。


    言子邑不禁感叹:


    “那王爷还能对这些人保持一贯的态度,没有深追,也没有整天疑神疑鬼,如坐针毡,真是不容易。”


    靳则聿淡笑,目光一转,指触书面,


    “钩沉前史,对于一些事,本王从未心存侥幸。”


    他说得模棱,有些像在借此言彼,语中却有一种气度。


    言子邑有一丝惘然,“那,王爷……”


    靳则聿交臂于前,抬眼道了三个字:


    “是自负。”


    他周身气场不收,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缩凝实:


    “若说本王不愿追究此类情事,多半是因为自负。”


    她脸热得发胀,但没有平时那般的紧张,只觉胸口沉了两下,“王爷,或许……”


    她对着他的目光:“或许你这种自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第40章 弥缝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


    “京里抛了两场雨,秋气渐渐来了,都免礼罢。”


    兴许是见他们这个礼保持的时间太长了。


    才行过楼牌,娘娘便朝着山门殿前行礼的众人道。


    宫中车马鳞次于黄漆照壁前,从见到第一道黄旛开始,言子邑便领着王府众人开始行礼。


    这归元寺前头是一条清河,东西各有一座拱桥,寺中规矩,净域俗世有隔,无论贵贱,都要在照壁前下马停轿,


    皇后娘娘步到跟前,一面拉了言子邑的手,一面朝着庙门前双手合十的住持笑言:


    “陛下夏日间积的政务还未大清,幸好几个皇子贤臣得力。就是有三桩事,一是秋收,各地的赋税要纳上来,二是秋决,陛下说他又要‘勾朱杀人’了,三是秋猎,这后两桩事,陛下言此时入庙拜佛,不免惶惶,怕佛祖怪罪,特意嘱咐了本宫,来问问大德。”


    说到‘勾朱杀人’,宫中女眷都陪笑起来。


    言子邑意识到这是吾皇的一句幽默,忙也挂笑在脸上。


    皇后娘娘朝她笑眯了一眼,一双眼睛掠过她的身侧,笑容微有凝滞。


    言子邑余光一瞥,见到苏竹如垂头持礼,脸上却没有半点迎合之意。


    苏竹如是三日前才来的答复。


    说她配合吧,细节上充满抗拒,说她矫情吧,倒也还是来了。


    此寺一看就是见惯了大场面,住持不卑不亢:


    “陛下庙谟独运,勤勉精进,既是为百姓,便是有为法,陛下又有何疑?”


    皇后娘娘被这一句拉回了神,拾起娴雅风度,深点了一下头,


    “大德禅理精深,懿行垂范,”说完向身后女眷一摆袖:“汝等都来见过。”


    住持忙行礼,口道不敢。


    趁宫中女眷还礼,言子邑赶忙一瞥。


    本想瞄一眼哪个是皇后侄女,却发现宫中明晃晃来了一片,年轻女眷何止一二,倒是同敷衍一礼的三公主眼神一碰。


    用右焉的话说‘三公主一向比别人爱出尖儿’,随班入寺的间隙,走到她身侧,抛出一句话来:


    “果真不一样了呢。”


    这话来得突兀,语调阴阳怪气。


    但今天她这个主办方的身份在这里。


    无暇细想,言子邑只皮肉一笑,权当回应。


    中轴正道两侧是大坪和古苍,视野内的景物显得有些单调,远处寺中收留的孤儿探头探脑,仿佛活动着的景色,众人的视线被他们牵引,皇后娘娘一垂问,便面露慈色,嬷嬷向言子邑投了一眼,踩点的时候说要把这些孤儿都清出去,言子邑说指不定娘娘见了还挺高兴。


    这么一看果然。


    入了大雄宝殿,娘娘在我佛如来面前驻足。言子邑陪侍一旁,在香炉前的火烛上点着三炷香,寺中如何递香,她应该站在哪个位置,都事先演练过,娘娘持香而立,在佛前面三揖,面色平静而稳重。


    礼毕,微转头,含着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将军呢?”


    言子邑只微顿,也低声道:


    “回娘娘,待入了后园,便有人通传将军。”


    皇后未言,只合十于佛前,又闭目凝神了一会。


    宫中众人绕


    着后壁的文殊像出了殿,从小道往西面的园子里去。住持便引人拿了一本簿录出来,脸上显得竟有些腼腆,口内一边解释他们这寺前代的大德定下的规矩,不出院做经忏法事,也不盘剥百姓,言子邑拿着描经笔一边写,一边把准备好的银子让常乐奉上,住持看着“供三宝簿”,笑言,“王妃如何只写了王爷的名字,既愿意为寺中孤儿善捐,王妃自己也应添一笔才是。”


    言子邑笑笑不响。


    心想这原本也是他的钱,今日宫里所有的人,该赏的都赏了还留了许多,他打仗的人就当给他积积德吧。


    这寺院和这个园子结合的着实巧妙。


    从寺院的西侧门一踏入园,就有一种园子的精致,把寺庙的肃穆氛围消解了一半。


    院中的亭太小,容不得这许多人,东西向的一座书轩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打了灯依旧晦暗。所以方案最后是定在园子中间一个一米多高的假山之上,五层台阶。黄石台中间是一颗有点年头的香樟,主干分叉部位就是台高,数冠分摆,几乎笼了整个石台,靠北正是一张六棱形的石桌是主位,自然是供皇后娘娘,其余八张圆案彼此绕台而设,都有些距离。因是寺院,只摆了桂花枣泥月饼、红壳桃,笋脯,腐干类吃食,还有石榴、西瓜、葡萄、荔枝这种干鲜果品。


    皇后招呼了言子邑陪坐。


    宫中诸人也都三两伴坐开。


    独苏竹如一人落在南面最远的一张石案边上,她今日穿了一件果绿高腰裙,用手指捻着从树上落下的黄绿色小果子,面上显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态度。


    宫里这些人眼风都在她身上,气氛一时就古怪起来。


    言子邑本来想甩应酬类开场词汇是她的短板。


    还指望着苏竹如能在关键时候来两句,没想到她把自己定位在客人。


    正琢磨着应该如何把两拨人给融合到一起。


    只听一个轻甜的声调从假山底上飘上来:


    “娘娘上回在明池只搭理王妃姐姐,这次来逛园子,也不邀我,叫我今日只好不请自来,娘娘可别怪罪。”


    “右焉!”


    熟悉的男声喝道。


    台上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往假山的东阶望去,右焉着了一条粉裙,步子轻盈,满面带笑的迎了上来,一下子古朴庄严的石台都显得活泼起来,邢昭垂目落在她后头,面上神色比往日要显得疏离一些。


    邢昭上阶先向皇后娘娘行礼,“妹子荒唐,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眼眉皆弯,抬手,“将军言重了。”


    大约隔半个小时。


    言子邑便对于邢昭那句“事关皇后”隐约摸了点影。


    虽然邢昭事先提点。


    可脑汁绞尽,她也没往这一层想。


    “邢昭。”皇后娘娘吩咐身边的宫女,“把这个捧给将军,本宫刚刚尝了,这果子甜而不腻。”


    邢昭远远地站着,拱手答:“是。”


    “邢昭,”皇后娘娘又开口了,“禁苑那几处早已破败,陛下想把秋猎放在禁苑,本宫几番同陛下提起,得修一番,你住着倒也安省一些。”


    邢昭,“陛下素倡节俭,昭不敢违逆圣意。”


    言子邑机械式地把葡萄一个个往嘴里塞,精力却都在他们的对话上。这皇后娘娘又是赏果子,又是安排装修,而邢昭,又是不吃东西,又是不愿装修,虽然态度端正,但在接近“抗上”的边缘徘徊。她这个主办方提着一口气,担心办砸了,好在皇后娘娘始终持着笑,倒也不生气,只是到后来,皇后娘娘一提这名字,言子邑心里便一突。


    她侄女身材纤细,淡淡的轮廓,乍看不起眼,多看几眼还挺舒服的,头发蓬松有致,只在邢昭领着右焉来的时候,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来,未能说上两句,告退折身的时候望了邢昭一眼,一双眸子像沁了水,使得那一眼特别明亮,就一刹那,简直要超过树梢头上投下来的斑驳日光。


    言子邑看到了。


    邢昭也看到了。


    他眼神微动。


    朝她幅度极小地颌首。


    那姑娘先是一愕,接着低首一笑,眼中水光随着笑滑入嘴角。


    言子邑看出了一种小女生的爱恋:平生再见此一面,于愿足矣。


    言子邑胃里略感翻涌。


    告诫她什么都磕或许会影响消化系统。


    “三公主此言差矣……若说……”


    料不到远处有两人突然提高了声调。


    只见苏竹如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拿了把团扇放在嘴边——


    那团扇边缘是一只鸟,像正在啄她的唇畔,转身看着三公主:


    她的位置有些远,听不大清楚。


    皇后却笑言:“说什么呢,说给大伙儿都听听。”


    三公主挂笑,摇曳起身,提着音调:


    “母后,儿臣在庙门望见王妃引着王府众人在庙前侍立,别有一番气派,同数月前在宫中一见竟大有不同。听闻王妃在洛城时身子不济,常下不来榻,进京不到一年便如此精神,可见京师之地养人。”


    她停顿了一下:“靳三夫人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急了。”


    这话明夸暗讽。


    言子邑有点明白山门殿前她那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义。


    提到“洛城”——


    座中诸人皆相视而笑。


    言子邑这才发现,她那点破事,在京城的知情面有多广。


    苏竹如思辨极快,


    “若论君臣,妾身不敢造次,若论亲戚辈分,今日情形,三公主倒可唤妾身一声‘姨妈’。”


    “你!”三公主一时语塞。


    “说到亲戚。”


    皇后娘娘嗓门本就不小,此刻接过话茬,语调朗朗:


    “前些日子,提到戎居楼一事,陛下便想起去岁有人告你夫君在报解饷银时,有贪墨之疑,这事也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如今赋闲在家,倒也不能厚此薄彼。问妹妹可有同本宫诉苦,本宫回陛下,妹妹最识大体,于此事上头从未寻过本宫,本宫也不好擅替他人做主,只是靳老夫人私下里再三递了信儿来,问本宫能否再寻个差事,正好借着今日,问问妹妹的意思。”


    既是私下里问,自然也可私下里说,当面这样说出来,无疑是有点让苏竹如难堪的意思。


    三公主低头理着袖口,嘟囔一句:“原是白丁之妻,不知道还以为是王妃呢。”


    这话一出。


    苏竹如双颊瞬间满载一种尴尬,垂着眼皮,抬着她纤长的脖颈,似乎呼吸了两下。


    但也只是一瞬。


    只见她迅疾苏转过来,屈膝向皇后施礼,先勾了一下红艳的嘴角。


    接着当着众人,抬了声道:


    “妾身父亲同陛下本笃乡党之情,父亲虽辞世已久,陛下仍牵念此情,妾身叩谢陛下天恩,亦替夫婿感娘娘恩德。”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妹还是有点东西。


    这一刹那显得极有魅力。


    她这么一答,反显得像成帝没有忘恩负义。


    且避过了是与否的问题。


    娘娘脸部微动,端庄一笑,不再言语。


    苏竹如转脸对着三公主,


    “公主,若论……”


    本以为她会见好就收,这趋势却像是要揪住不放。


    邢昭朝她投了一眼,言子邑会意。


    笑着走上去,寻了个借口,将她拉至黄石台下。


    苏竹如一扯膀子,便怒道:


    “她们言语中辱及王爷,你是王妃,你竟一句话也没有?”


    这指责来得凶猛,言子邑前额一阵跳动。


    垂目片刻,含笑道:


    “今日是我们王府操持,弟妹,退一万步说,拿点容人之量来,不好么?”


    苏竹如沉吟一会,眼皮子有些红,


    “大嫂,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今日原也不想来,但我还是来了,是因为……


    “她略有哽咽,“我担心外头传言你我不和,反使大伯为难。”


    乍一听她说大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得这大伯听来更像她祖宗。


    一时把靳则聿的形象都叫老了许多。


    言子邑认真地看了她,


    “三弟妹,我没有不待见你,我与你也没什么不和,关键是——你‘大伯’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为难。”


    “王妃堪为王爷知己。”


    身后传来一句话,言子邑忙回头一顾,是邢昭随了过来。


    他的目光投向了苏竹如,眼神极沉,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


    “王妃恭顺后御,尽力弥缝,也是想为王爷内助,三夫人又何必为难?”


    苏竹如怔了一下,却问:


    “邢昭,如今你也来教训我?”


    “属下不敢。”


    邢昭拱手,把着一个“属下”的分寸。


    苏竹如从适才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慢慢松开,转向了言子邑,唇角微扬:


    “你当真以为皇后娘娘来寻你,是看重于你?我父同陛下笃乡党之情,你家却与陛下有杀子之仇,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言子邑心里难得一团燥火升起,皱了眉头。


    但听她言语之快,想应该是把自己和她——


    从外貌到家庭条件以及祖宗十八代都对比了一遍,不由转怒为笑。


    苏竹如与她对视,猛然间显得尤为委屈,望了一眼邢昭,继续道:


    “我今日原不想来,皇后娘娘曾寻我,要我促成这桩事,我拒绝了,因你我相识已久,我知你性子,断不喜这样的事,又念及大伯待你如亲弟,故而虽知此事会见罪娘娘,依然拒绝了。”


    她脸上是一副一肩扛下所有委屈的神情。


    言子邑不好说皇后娘娘其实早就“明示”了她。


    余光间感觉一动,牵引了言子邑的注意,黄石台上人影微浮。


    她立马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朝苏竹如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黄石台上


    苏竹如唇畔微抖,显然还在激动,但她毕竟是聪明人,不再吭声便走了。


    留言子邑和邢昭两个人。


    苏竹如刚才把话挑在明面上,言子邑倒不好不表态,压着声音歉意道:


    “将军,对不住,我也是没想到。”


    邢昭何等人物,自然知道她此语所指。


    他摇首一笑,抬手略示意池弯处。


    言子邑同他走了两步。


    从这个位置往东望去,大雄宝殿的重檐歇山顶越出隔墙,正好能望见戗脊上的一只小兽。


    “未临事,不晓事,君子小人,毁誉之所在,如何把握方寸之度,只能在阅历上冶磨。其实打仗也是这般,只是打仗更痛快些。”


    体味了一下他的话。


    言子邑记得靳则聿留他在身边,十几岁的时候也在“使性子摆脸色”,现在二十多就已经成长到这个境界,真的是飞速发展。


    “那也是将军自己愿意磨炼,有些人经历的磨难也不少,磨个几十年,还是半点长进没有。”


    邢昭转头,眯了下眼:“王妃指……老秦?”


    言子邑一愣,忙说,“这……这……倒没有,秦司卫还是挺有能力的。”


    说完反应过来,看他嘴角带些笑,像是在暗戳戳回敬那天拿右焉做例的“仇”。


    邢昭垂头笑笑。


    “老秦,的确,这京中泰半贵要,他都能攀上点关系,述上一番交情。且为人坦诚,尤其是与我,但昭在有些事上,不能报以同样的坦诚,有时……总觉得今日同他说了什么,明日……”寺中养的鸽落在树杈上,“咕咕”了两声,邢昭仰头,伫足而望,


    “京中的鸟雀都能编出歌,唱出声来。”


    言子邑几乎要笑出声来。


    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幽默感,心情稍微转好了一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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