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论射“暗中,便以心趣之……”……
言子邑走过小院时有一丝慌张,里头是亮的,风拂过来夹着草木气,蕴了一丝酒味。
明明刚刚还很兴奋,浑身是胆,就从守门处进来,在廊院上走几步,胆气就有些疲弱了。
门扉不掩。
靳则聿坐在一张六角桌前,换了一身常服,自斟自饮。
见了她并未起身,抬起手朝着他对面的位置虚按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这明明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却带着久居高位的人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言子邑坐下才想起自己没有行礼。
她总把这茬给忘了,思索间抬眼,就同他的目光在四面的灯影下相持了。
气氛从亲切一下子转而变得有些暧昧。
靳则聿倒是目光沉定,言子邑却耐不住这种暧昧,先开口:
“王,王爷在干什么?”
靳则聿低头:
“独酌。”
说完目光移向边上的空杯,斟上酒,置在她的面前。
如此“明了”的两个字。
对比之下,她简直就像“瞎了”。
她有些和自己赌气的问:“王爷不问我来干什么?”
“本王以为王妃……”
他停顿了一下:“是想来宽慰本王的。”
言子邑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的念头相当杂,有兴奋,有好奇,还有……总之不成轮廓,说到安慰,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是想,没这个能力,王爷如此高段,又岂是需要我来宽慰的。”
虽是实话,但这马屁编辑得如此自然,言子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了。
靳则聿和缓一笑,仍旧看着她,是想听她自道来意。
脑袋一转,忽然想起秦霈忠的嘱咐,斟酌一下字词,便说:
“是这样,回府的路上碰到邢将军和秦司卫,因人多、雨势大,他们二人就不亲辞王爷了,并请我带句话给王爷,邢将军的伤势没有大碍,还请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静听着,端起酒杯。
未饮,眼神透过杯中酒:
“讨伐西南夷时,过滇池,到了一处邢姓村落,首领相当悍勇,威势极盛,几番进退,但是威势再盛,兵少不能久持,不久便身首异处了,留下一个儿子,和一个一两岁的女婴。统兵觉得其子俊美,又因先前不能将其父斩焉而灭,心中仍存忿恨,那时天下大势尚未明了,诸侯纷纷在都城四周称王建宫,极缺内侍,便思量要将其子充入宫中做内侍,那孩子虽小,持刀抵死不肯,我见他如此,心赏其勇,便向统兵求情,留下了他,杀其父留其子,为此也得罪了统兵,不久便分道扬镳,几经辗转,才到了陛下的麾下。转眼间——”
说到这里他一饮而尽,
“他也是独当一面的将领了。”
言子邑听到最后,猛醒悟过来:
“这个少年……是邢将军?”
靳则聿颌首。
“怪不得邢将军对王爷如此忠心,王爷对他有恩……”说到有恩,言子邑觉得照这逻辑也有点仇,声音便小了下去。
靳则聿似乎知道她所想,“先头几年,他因其父之故,对我极是疏离,后来渐渐养大了些,才有了变化。”
言子邑点点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嗯?”
言子邑笑道:“听着倒有点像在说王爷的儿子。”
话说出来,她便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靳则聿三指端住杯口,慢慢放在桌上,转眼看她:
“王妃可想与我深谈‘我儿’?”
她一愣,脸上立马烧了起来,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想扳回一点。
她的眼神移向酒杯,慢条斯理地说:
“只可惜……我同王爷生不出邢将军这般俊美的儿子来。”
话是有点放肆了,但又收不回来。
说完就怂了,生怕他万一说出:要不然我们试试这样的话。
这么一激灵,不自觉地弹起来。
人家的屋子,猛一站起来,觉得四周都很生疏。
突然想到他那天到自己屋子里也是像在“参观”一样。
只好学他绕屋行走,假装在看“陈设”。
从桌角看到凳角,从地面看到墙体。
看见墙上悬了一把大弓,身上仍留有今日校场上的“余兴”,不自觉地抬手。
抬到一半,觉得别人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便顿在半空。
肩膀和手臂刚要垂下来。
弓身在她眼前画了一个小弧。
靳则聿将它取下来,一只手提着弓把递到她面前。
她忙抬起双手去接,他却没有立即卸力,道:“有些沉。”
“没事!”言子邑本能还带有女警特有的“傲气”,自信满满地说道。
弓落在手里感觉一坠。
嘴依旧硬,心底念叨:是真的沉。
回想白日里看到的姿势——
她学着邢昭从身侧把弓提起来,口里念着,“好像是这,这样。”
但人家侧腹有力,肩、手臂、弓箭在一条直线上,她险些没把自己提飞出去。
倒是弓比人沉的感觉。
看见靳则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忙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一个注解:“我见今日邢将军他们开弓都很有特色,但感觉没有模仿对。”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靳则聿给了她一个台阶:“‘臂力者,固之徵也’,他们皆是臂力了得。”
“我看见他的箭离弦的时候,他有一个这样,这样的动作。”言子邑压了压自己的手腕,虚空比划了一下。
靳则聿仔细看了她的比划,
“他这般开弓,箭矢容易偏上,这对于骑射一途,是一个弊病,但他每每箭发时,靡其箭弰,便会压住箭头,射箭以地平之中为盈,也便是说,箭矢出弓之时,仍旧是平于肘臂的。”
他也沉腕稍稍示意,见他指腕都极有力。
“哦!”
言子邑心想:快示范一下。
这么想着便把弓递到了他身前。
靳则聿先是一愣,接着像是明白了她的“眼神示意”,把弓箭接了过去。
他持着手里的弓,握着弓柄的中部。
言子邑没怎么看清他动作。
只听见弓弦吱吱的声音,醒过神来,那弓已经在眼前张满,一只铁钳般的手,那个沉腕的动作。
又稳又沉。
和邢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对对对,就是这个,他也是大臂在上的。”
她不自觉得拍了拍他的臂膀。
他望了望她的手,有一时的晃神,言子邑忙把手缩回去,靳则聿眼落回弓上,继道:“邢昭一臂在前,这是他久经沙场形成的习惯,争地势多临峡谷高地,这般即使落入下处,也可以敝其胸肋,他人的箭矢不能从虚而入,是自防之法。”
“哦,原来是这样,就像今天,虽然危险,也没伤到要害。”她握拳敲在掌心上 。
靳则聿点点头。
见王爷愿意科普,言子邑也很高兴,脱口而出:
“那胡卿言呢?我瞧他拉弓是横着的。”
言子邑抬了手在那里比划。
“这叫“撧掷”。后手摘弦如撧断之状,翻手向后,仰掌向上。不是以抛射出箭,犹如箭在掌中,以箭作弩,往往可以出其不意。”
她说完有些后悔,靳则聿却没有介意,双眼看着弓弦,极有神采,见她尚有兴致,仍把弓交还她手里。
言子邑想着他应该也是有些兴奋的。
他武将出身,相比端坐在高台之上看射猎,对弓马这些可能更有感情。
就像她对射击也很有兴趣。
她警官学院四年被问得最多的就是有没有天天练习射击。
天地良心,她四年加起来,二十发子弹都没有练到,说出去都没人信。
她比划着把箭搭上,站到门口,箭头靠哪里都不知道,
拉到右大臂发抖,也不知道拉到位了没有。
叹气自言自语:
“不行,拉都拉不开,这个太重了,我这身体体能不行。”
刚想松开,只觉得自己的拇指突然之间抵到了箭头。
后背一热,后手也被人把住。
弓箭两头微微发出吱吱的声响。
应该是张满了。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矢在弓右,视在弓左,箭与把弓齐为满。”
“哦。”她声音虚弱。
心跳比这个“哦”大得多。
门边不知哪支烛台要燃尽了,一个劲儿地疯狂晃荡。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手僵了,也控不住弦,这弦完全靠背后的人用食指压住勾弦的拇指。
扣弦的一刹那,其余手指被收紧。
“没……没目标。”
“院中练射,讲求随心所欲,动静之物,皆可选取,瞬息万变。”
“也……也是……我哥好像就是这样的……就是太暗了……”
“暗中,便以心趣之……”
——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也不顶用了。
眼看快要站不住,心想院里没人,不要射到活物身上就是万幸。
便试图扬起手腕,身后的人顺着她的动作,手略一松,箭矢便扎入了暗中。
她有些尴尬,开口:“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古时,有本‘射经’,专教人习射之术,我书房里就有,你若是想翻便可翻翻,但这书较久远,文字艰深,且射术一类,观竞最为激昂,观书未免枯燥。”
言子邑哆嗦了一下,“还,有这种经啊……”
言子邑听得这两个字脸都红了,男人的体温比她的要高。
恰在这时,院中灯火下突然来了一个人。
一看原是秦管事,走来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像是要回事,躬着腰又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急着要退。
靳则聿退开一步,顺势将弓箭给她端了。
没事人一样:“何事?”
咳。
秦管事嗽了一声,道:“回王爷,老夫人差人传话,说三爷和长辈们闹了起来,一时劝不下,问王爷是否得空去瞧一眼?”
靳则聿开口:“你告诉来人,我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同王妃一会儿就到。”
言子邑听了一吓——
这是自己也要一起去吗?
忙说:“王爷,隔壁院我都不太熟,这一去会不会给您添乱?”
第25章 动静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
靳则聿背手,漫不经心地一笑:“王妃天资聪颖,霈忠和邢昭同我尚有几分隔障,同王妃虽几面之缘,”他抬头微微皱眉,“他们二人今日怕见了我,反生尴尬,倒特意先来寻你,王妃又何须妄自菲薄?”
言子邑见他一语道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也得帮秦大人描补,忙说:“王爷要想想,妾身前头有两个姐姐,但都未曾长到三岁,我是男人堆里长大的,家里三个兄弟,所以同秦大人、邢将军相处显得自在些。”这个情形和她自己原本的情况有些类似了,警校、派出所都是男人比女人多的地方,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说来最为真实。
“再说,妾身与人相处的水平也有局限,就像同秦大人,”她持着笑,抬眼看了他:“与秦大人处得自在同妾身关系不大,这是秦大人的长处,你看妾身就没法子和李指挥熟起来,是吧”
说得多了,称谓有点乱。
靳则聿低头听着,也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院中有些暗,靳则聿护院的两个兵士提着灯笼在前头护引。
中间庭院里面尚且湿漉,十字石径在灯笼底下泛着幽光。
中间一颗银杏有些年头了,夜中广茂深沉,尚还有雨水滴下。
他们两个人走在沿墙走廊上。
左手只有木柱,底下是个小石墩。
廊底的石基不高,一边被打湿了。
同他并肩走的那么近。
瞬间觉得自己高大的身材有些小了。
靳则聿步子不快,偶尔顾望一下廊外的景物——
似乎在观察细节,更像是一种习惯,这种眼神她常在搞刑侦的同僚身上看到。
他们这些人,很少陷在什么情绪里。
耳畔撩过一些风,心底有一个感觉,于是揣测:
“看来王爷一定也知道邢将军今日是有惊无险了?”
她喃喃道。
靳则聿微愕。
接着低了头,背过手,皱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个神情言子邑似乎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不知道。”
靳则聿直确的三个字,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
这个答案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靳则聿道:“今日这般情形,我点头与否,不甚重要,关键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允了,这就是旨,我若是不允,便是当着众人,与圣意相逆,有心之人,他日即可拿此事做文章。故而今日这一场,我是否真的同意,并不重要。”
“哦,原来是这样。”
她脑中飞速吸收,感叹是这么个理。
暗中两个台阶,没太注意,靳则聿道了声小心,半伸出手。
她脚下一空,人失去了平衡,本能抓住了他的手。
借他的力下了两个台阶,才把手收了回去。
“对了王爷,我一直不大明白,回门那日进宫,陛下说礼部尚书是个‘老实人’,那既然是老实人,陛下又为什么说‘不要老实人’呢?”
靳则聿没有马上回答。
言子邑觉得自己是不是问题太多了,忙说,“我随便一问,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摆了摆手,示意不是那个意思,然后道,“我是在想这该如何同你说,”他停了一会儿,道:“这么说罢,我朝新立四边不稳,礼制未得大定,多承袭前朝,陛下对此颇为加意,着意要寻章增减,故而许多规制定了也常改。”
言子邑理解了一下,举了个例子:
“大婚那日,我听宫里给我梳头的嬷嬷说,头饰从四凤改成双凤,也是刚刚才定的,是这类意思吧。”
“对,大致就是这般。但礼制需阅,需论,需寻章摘典。礼部尚书是前朝礼部侍郎,向来以正自居,在礼部设班制,行教制,把手底下人当学生,但凡写的文书,必从其意而改。陛下留心礼事,需从勤见僚属下手,但礼部尚书在礼部行课制,亲自讲演,一课未完,即便是陛下站在外头等,也不理不睬,这便是陛下所说‘老实人’的由来。”
言子邑一笑。
怪不得混蛋二哥天天吐槽礼部任务重,不过,这位尚书——
这是演得过了吧?
哪有把大领导晾在外边的?
“那这个陈尚书,是不是想表现即便是陛下在旁,仍然尽心公事,有些过了呢,没把握好?”
“你指卖直取名?”
这还
有专业名词,言子邑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答,“倒也不像。”
言子邑想了想,他上位秉权者,识人之明,看人的本事肯定要比她厉害多了,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心里有那么一丝丝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但就怕结论太残酷,就同家长问老师这学生资质怎么样,答案出来有点忐忑,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两个府上连通的月洞门穿出,虽只隔了一道院墙,王府的气象和这里却有不同——
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谨是保持一致的。
隔着院墙这一处沿墙捆的都是竹。
风一过零星还有水珠飘过来。
沿着石子径绕过池边,这一处幽幽静静。
宅子那头却人声嘈杂,有一男子的声音带着嘶吼。
步子愈近,
靳则聿的“气味”也有变化。
她很识相得不再开口,跟在他身侧稍退后了一些。
两人往那灯火聚拢处走,穿过一进院落,远远就听见有男性独角戏般带着嘶吼的控诉声。
听上去很愤怒,就是听不太清楚,
靳则聿踏进人群。
通报的人嗓子不低,但因为太嘈杂,被盖了过去,显得有些尴尬。
院里许多人是靳则聿踏到跟前才发觉的,一见都有趋承之色,或是忙弯着腰行礼。
这头渐次的安静倒成了另一种“动静”。
言子邑这里看过去,有一个身影袅袅,特别显眼,侧身立在门扉中央,发髻顶在一个弧度非常饱满的头颅骨上,带着看戏一样的笑容,一个高挺的鼻子打在屋内的烛光中,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节。
就一个侧脸,不用转过来,就知道是个美人。
似乎也发觉了动静,慢慢折向他们。
定了半会,明显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撩了额前散发,一双眼睛亮出来。
看见靳则聿的时候眼光非常复杂,透转到她的时候,又带着一股倔强。
突然,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赤着脚从那屋前的石阶上走了下来,穿了一身素布白袍,头发有些乱,从石阶下来滑了一跤,顺势扑跪下去。
缓缓叩了一个头。
“弟弟,给哥哥,嫂嫂请安。”
他说话声音很慢,有一种戏腔。
原本拉扯着他的仆人们本想追下阶来,突然见到如此,也忙都匍匐在地上。
院子里出奇的静。
那男子叩完了头,立起膝盖,跪立起来,顺势将头发甩在背后,人像是醉了,更像是疯了。
眼神却很冷静。
言子邑一直以为靳三爷是一个纯粹的酒鬼。
没想到竟然五官立体,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还有几分风流谋士的味道。
他直着身子,声调中带着一丝鄙夷的笑意,环顾一下四周,高声道:“怎么了?这院里都是有口舌的,怎么都静了下来,不是有是非说是非,没是非也能凭空起风浪的主,怎么?见着‘你们靳王大人’……”
他抬手平举示意靳则聿的方向——
“都哑巴了吗?!”
他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廊下、院中园圃上,小道上都跪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颤。
这时,站在屋前的女子动了,只见她慢慢走下阶,又从那石子铺的道上走来,越过跪在那里的靳三爷。
靳三爷跪着的膝一动不动,错身而过的时候,眼中一冷。
“到哪去?”
那女子微微停步,却没有回答,径直向言子邑的方向走来。
那女子脸上一直带着一抹轻笑,仿佛置身事外。
言子邑看着她走近了,先走到靳则聿跟前,行礼:
“大伯。”
又转过眼看着她,停顿了几秒,众人一片安静,她行了一个拜见礼:“还未拜见嫂子,见过嫂子。”
——“滚!”
正不知该怎么回她,只听院中空地上的靳三爷大吼一声。
只见他猛地推开前来搀扶他的仆人。
一时从地上弹了起来,接着发泄似的赤脚在园圃之中来回走动,
面上神情像在寻觅着什么。
园中众人显然是被折腾得久了,显得有些呆木。
只见他举起手,先是往自己的右脸招呼了一巴掌!
啪!——
接着又往自己左脸掴一巴掌。
啪!——
言子邑也被他这两个巴掌招呼得一震,不由得看向靳则聿。
靳则聿依旧很平静。
靳三爷往前走,踅足一转,又有人堵住。
干脆朝着那廊柱,额头狠狠地砸上去。
又是“咚”地一声。
这真是“自残”爱好者了。
短短时间已展示了几种方式,活教材一样。
以她的工作经验,这个时候是不能有“观众”的。
人越多,尤其是围观群众越多,反而越是激烈。
想开口,又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份还是别的,都不太妥当,也不知道此刻对谁说,怎么说。
眼前这个“三弟媳妇”头也不回,连个眼神都不给。
她婆母在不远处突然哭怆一声:“他媳妇,你也过来劝劝,说个软话,你……我真是造了什么孽。”
靳则聿的语调相当平淡,对着院中众人问:“又怎么了?”
她转头看看他,发现他语调虽平淡,但是负手背后,是打了官腔的。
众人不敢答,她婆母抹了眼泪:“她姨奶奶为着听说今日校场里头,你把你媳妇娘家兄弟都捎上了,就多问了一句你三弟怎地没有去,谁想到就为这一句话计较上了。”
言子邑一愣。
有些意外,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她才想到,秦霈忠口里的“盛事”,确实是京中多少人想去。
就像大boss计划出游,底下虾兵蟹将,带谁不带谁都要争上十天半个月不止,一个道理。
靳三爷走过两步,指着这个方向,又在院子里划过一圈,“哼,姑奶奶们哪里只掺和了一句话,说嫂子的兄弟无官无职,我如今也是无官无职,为何他们去得,我竟去不得?”
他说完这句把眼抬过来,盯在靳则聿的脸上,借着闲言碎语道出心中不平。
没人敢再说话,眼前的三弟媳妇先是冷笑,进而抬高声音,在她面前对着院中诸人:
“趁着今日都在。妾身倒要为我们三爷说几句公道话。听闻王妃兄长虽无官无职,却擅射,在洛城便是统兵的将领,王妃之弟尚未及志学,三爷又不长于射术,也非黄口小儿,既去不得,又当如何?何至于拿来挑唆兄弟之情?”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媳妇太厉害了,几句话既把重点概括了出来,又不着痕迹地把混淆的概念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明面上是替靳三爷“没去成”找补,实际话全是向着靳则聿说的,且采取理论技术,全方面论证,比她强多了。
“苏竹如!”
靳三爷抬起手,提着一个名字喊。
从他的眼神和手指的方向,猜测应该是三弟媳妇的闺名。
但这几句话不容反驳,且明里是为他说话,靳三爷看样子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发作,这口气又实在忍不下,见他抬手,又想往脸上招呼,众人忙上去捉。
苏竹如并未回脸,眼皮子悄悄地往上抬,觑着靳则聿的表情。
那是一种渴望认同的表情,有些赔小心的。
同她适才说话那股子嚣张劲儿形成鲜明对比。
第26章 当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被她看得一颤,言子邑也不由转头看向靳则聿。
只见他眼眉不动,像大树一样扎根在地。
靳则聿开口了,
“母亲责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是接婆母的言引咎,仿佛中间一段不存在。
她婆母听他这么一说,眉头一皱,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哪里,他大哥你平日里事就多,为着你弟弟的事,已是尽了心力,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说到这
里婆母抹了抹泪,“想来你家事国事天下事,哪能事事周全。再说媳妇刚才说的话,也是正理。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思虑不周,反倒给你们添了麻烦。”
“母亲言重了。”
“王妃。”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沉唤。
言子邑从没听过他这么一本正经叫她。
愣了一下,忙应声行礼。
他微抬手指,“近日公事颇多,人客也颇多,治家一事,本王暂顾不周全。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可散漫,三弟媳妇你既然已见过,你既为长嫂,应多为母亲分忧,于教训众媳之事上加意,矜慎操持,不可懈怠。”
靳则聿是看着院里说的,话是对她的吩咐,但倒霉的对象是“众媳”。
面前三弟媳妇的一双眼睛顿时像蒙了一层水雾。
在夜色底下隐隐透出一点蓝来。
这美人欲落泪虽然让人心生怜意。
但屁股决定脑袋。
且这题她会。
突然想起靳则聿的人前保持一点疏离的总方针,
略带一丝谨慎惶恐地配合演出,“妾身今后当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嗯。”
靳则聿应了一声,也未再多做表态。
只是没想到,他紧接着出了下一题:
“今日这事,如何料理,王妃,你怎么看?”
瞬间化身元芳,院中诸人显得和她一样惊异。
一时目光齐刷刷地向她聚拢而来,似乎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王妃竟然已经有了偌大的“参谋权”。
言子邑很想剜他一眼,但是他现在状态和言语都是“王里王气”的。
当着这么多人,剜不上去。
众人的注视之下,一秒的停顿,都显得极为延迟,只能硬着头皮向王爷呈上自己刚才的工作思路:
“王爷,院中人多,反添了乱,天色也不早,不如先让三弟静静。”
一瞬间的寂静,众人眼睛觑来觑去,似没有听清。
一个妇人小声说:“何意,就这样散了?”
拉着靳三爷的小厮,觑来觑去,低声:“那撒不撒手?”
靳则聿扫了一眼秦管事。
秦管事会意。
“王妃说了。”秦管扯开了嗓子,“先散了,院中各人都去干各人的事。”
紧接着,一个拉着三爷的小厮显然被折腾得太久,疲惫地松开手。
其余扯着的人见状,也都撂开了。
靳三爷一甩袖,众人退开一步。
这静默的空当只一会儿,只见那仆妇、亲眷都半行着礼,猫着腰退去了,从院子东西两廊迅速地退出去。
院子里只剩三弟,三弟媳妇,她婆母,靳则聿还有秦管事和靳则聿的两个兵。
一下子显得空阔了起来。
靳则聿抬了抬下巴。
那两个兵就站到了靳三爷的身侧,靳三爷一甩身子,就撞在他们胸口上,靳则聿的护卫似两道铁墙一般,左右动弹不得。
靳三爷的怒气仿佛黑夜里的一根火柴,歘地暴燃了一下,一下子又熄灭了。
显得人有点疲乏,干在那里喘气。
言子邑见“经验”有效。
暗暗缓了一口气。
靳三媳妇回头,略讥讽道:
“三爷,戏台子都给你拆了,省些力气吧。”
靳三爷垂着身体,语调里竟然添了一丝快意:“苏竹如,你为大哥说了半日的话,看来别人不领情啊!”
苏竹如轻哼一声。
只见她微微扬了扬头,眼珠子朝着空中转了一圈,低下头来的时候带了点笑容,武装式的:
“大伯,常听京城里人说大伯最善治军,连看操演,也按勤劣,赏罚分明,若勤者,则赏花红银,若拙劣者,则罚薪水。今日弟妇为嫂子娘家人说了句公道话,未引得大伯一句揄扬倒也罢了,反而将要引些‘教训’,这又是何道理?”
这是言子邑第一次碰到有人当面顶这位“靳王爷”。
且这个话听起来相当厉害。
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身边的人。
“弟妹。”
他唤了一声。
“弟妹饱读诗书,定知苏子瞻有一言——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弟妹”愣了一会,哽咽了一下,喉咙有些沙哑,却勉力保持微笑:
“王爷放心,妾身从来都是,止于不可不止。”
说完看了一眼言子邑,带些倔强的神情:
“若非如此,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言子邑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像没咋听懂,好像是那个意思,就……
这么直白的么?
靳则聿脸上浮出一个煞耐寻味的笑容:
“弟妹似乎会错了本王的意思。”
他垂下眼看她,接着,用提醒的语气果断道:“本王指的‘不可不止’,便是指治军一事,府中内眷还是不要妄议了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神态裕如,语意间甚至有一种刻意的温和。
但原本内隐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从这句简单的话中罩笼开来。
言子邑也不由得回头。
只见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
这弟妹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短短的一刹那,成串的亮珠子,咕噜噜的顺着脸颊滚下来。
……
二人再度回到王府,周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
言子邑还沉浸在“美人落泪”的画面里。
靳则聿已经回到了来时的他。
言子邑突然想到,要不是自己上过几年X班,怎么来无缝对接“王爷”大人这种原地切换。
到了廊下,他先开口:
“今日的事,三弟妹对你不敬,本王同你赔个不是。”
言子邑思索了一下,还是答道,“不用,我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想必你未入王府之前,也有所耳闻。她是苏勤业的女儿,苏公举人出身,是个厚德长者,陛下同苏公,原是乡党,陛下起兵之初多得其助力,帝都未定之时,苏勤业便故世了,其虽止乡班,但陛下念恩,便让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国丈邓公便将她收养作为义女,嫁入我府上,她向来……她便是出格一些,也都纵着她些。”
言子邑原本也猜想这个三弟妹是有点背景的。
言子邑心想,这个“出格”就有点微妙了。
这位“弟妇”的情感又不内藏,也不隐微。
刚才这弟妹“神仙落泪”他也看见了,有点不信他无动于衷,她带点调侃道:
“我们进京不久,洛城消息有些闭塞。我在闺中的时候,只听闻三弟媳妇美貌,今日一见果然。”
说完看着他,又补问了一句:
“王爷觉得呢?”
靳则聿刹了步子,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我未曾想过她美貌与否。”
啊?!
好不好看这种,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真没想到靳则聿还有如此装X的一面。
不过,这个论调怎么感觉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言子邑眼珠子一提溜:
“京城的消息我倒是不大灵通,不过妾身所居洛城曾经有一个典故,讲的是我们那儿有一个富贾,为洛城首富,她娶了一个妻子,岁数很小,是我们洛城出了名的美人。众人见他,自然要夸赞,婚后也赞他妻美,可是他说,他从来不觉得妻美,娶她也从不是为了她的美貌。”
“你想说什么?”
靳则聿脸上严肃起来,眉头一拧,看着有些认真的问:
“你是我的妻,你想说我不觉得你美貌?”
“不是——”
——好像例子没举对。
真是令人抓狂。
言子邑的脸都纠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妻不是说一定是我这个妻,就是代指一个人他见到一个好看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妻……,不对,就是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好看,却一定要说不知道好不好看,不对,好像也不对,……啊……我的老天爷……”
靳则聿难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言子邑觉得自己好像反被套路了。
刚降维打击完别人,又来套路她,而且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套路。
好想垂他,又不敢。
他抄手于胸前,带着一点笑意望着她,他的院外竹声沙沙,倚着墙面在灯火底下泛着黄,他望了望那竹影,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过两日去邢昭府上瞧他,王妃可愿意与我同去?”
“去。”
言子邑自己也没想到回答的这么干脆。
应该是校场一行激活了她四处放风的本能。
她有些不好意思:
“妾身先回去了,王爷到时着人提前知会一声,妾身好早做准备。”
说完行礼,未看他表情,提了步子就溜了。
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
就这么一个事,几天之间,传得到处都是。
她院里那些压根没去的,都像亲临现场一样。
尤其是青莲,不知道中间一句话戳中了她哪一点,复读机一样:“他们说了,王爷待王妃:‘虽不亲昵,但十分敬重!’”
言子邑一直觉得作为主仆关系。
她充分激发了青莲身上的“父性”和“母性”。
常乐的手指非常灵巧,言子邑注意到她之所以能疏得好发髻,除了手指灵巧外,小拇指还留了寸长的指甲,可以很方便得挑起发丝,青莲是个心大的姑娘,自从常乐接管了给她梳头的活,她每每就这么在边上瞧着,替她打打下手。
今日接到秦管事的信儿,说待王爷回府,酉正一刻起身去邢昭府上,她还在掰着指头换算时间,青莲一听要到邢昭府上,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常乐要立马给她选衣服梳头。常乐比平日工作得更要认真,给她打造了一个加高颅顶的发型,言子邑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这妆造柔和了言三小姐的面部曲线,是有点审美在身上的。言子邑照着照着,内心腾升起了几分自恋。
第27章 睽隔她……算不算,也和胡卿言私会了……
虽推算了时间领了青莲与常乐提前到了前院,靳则聿却已落定在了院外,倒像是立了一会,言子邑不由提了裙子,快作两步。
见靳则聿眼神落在她面上,神色有异,下意识缓了步子,
“怎么了,仪容不整么?”她扶了扶发髻,“这是常乐给我弄的发髻,又牢固,还未多谢王爷,把常乐这么好的丫头派来照顾我。”
——这种手残。
常乐一愣,忙从身后走到跟前行礼。
红着一张脸,显然是很感激:“王妃如此赞赏,奴婢怎么敢当。”
靳则聿顿了一下,诚恳道,“王妃心量实宽,是我之福。”
言子邑觉得这话里有故事,但没多做纠结,“王爷谬赞了。”
“对了,有两桩事,其实算是一桩,”靳则聿看着她说:“今日下了朝,陛下说校场那日雨势甚大,未及犒赏,过两日在宫里论功行赏,到时候你同我一道进宫。后因此事论及胡卿言、邢昭、泉兄三人射术列于诸军之前,让给泉兄议个适合的职官,不至于埋没。”
言子邑一听大哥不至于一身功夫整天窝在言府,心里也替他高兴。
可转念一想,言府的公子从事“武职”,会不会引起陛下猜忌。
靳则聿何等老到,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陛下此举,听闻圣意之人,皆赞圣上胸次广阔,非一般贤主。”
杵在后头的青莲说话了:“太好了!老爷夫人听了一定给高兴坏了。”
言子邑望了她一眼。
她像是想起什么来,忙将双手捂住嘴。
靳则聿倒是很宽大,“无妨,陛下说的时候,还有其余朝中要人。”
“那,那奴婢可……可要差人回府里……”
她说的小心翼翼,觑着言子邑。
言子邑想了想,这八字还没一撇——
从领导提起,到板上钉钉,到公示再到出文件,一切皆有可能。
转头吩咐道:“缓一缓吧,等到尘埃落定,再一起高兴高兴也不迟,不急于一时。”
再转回来的时候。
碰到靳则聿眼中的笑意,似乎带着一点欣赏。
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夏日的黄昏在马车上一路走,走到皇城附近,不到半个时辰,有一种从白天行到晚上的感觉。
言府在城的西北角,皇城的西面,虽然也贴得不是很近,但也算是在皇城附近,府邸多,坊苑少,靳则聿的王府在皇城的东面,城墙这一段有布防,悬挂灯笼的杆子有五六米高,每隔十来米就悬了两灯笼。言子邑趴在马车上斜望过去,天空还有一丝亮,落日从天际的尽头试图透出云团,但整个天空是一块深蓝色的幕布,幕前聚焦的就是宫城边上罩着灯纱的透黄的灯笼,马车轮子滚着,一盏盏重复地挂过去。马车过了皇城还在往北走,越往北,来来往往的人就有些杂了,都是货栈、客店,还有穿着粗布铠甲的兵士,男人居多,瞧上去三教九流什么行业的都有。
言子邑心想邢昭的府邸似乎有些偏远,正这么想着,眼前一块石碑,上头印着“平章”二字,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既不是年号,也不是国号,京师也叫平城。
她带了点疑惑地念了出来:“平章……”
“京城宫殿和衙署所在的禁城是为“平章城”,往北以此碑为界。”靳则聿道。
“哦,原来那个什么平章‘三俊’是这个意思。”
“他们是天子的臣属,又都在京师。”
“也是,自古什么闻名天下的美男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过,”言子邑带了点幽默,“都过了碑界了,邢将军好像住得有点偏。”
靳则聿微微探过来,瞧了瞧远处:
“邢昭是禁军统领,京城西北是旧日凉朝时期留下的旧苑,原是皇家苑囿,它虽离城中远,离宫殿近,且西侧长河纵贯,后湖有大片空地,可供骑马、射箭,且再往北就是禁卫六军所驻的禁苑,我朝新立,以缟素为姿,陛下未修萁行宫,便把那里赐给邢昭。”
恰在此时,邢昭府中水榭。
邢昭倚在一旁,手执一卷书,看着眼前的秦霈忠把屋里的东西一边端详,一边打着手指说着自己的计划。
“你就先好好养着吧,我手底下有个马市的线人,前些日子接触到一个北境的马贩子,听说之前接触过御马监的内侍,这就有些意思,你只是提领御马监的外官,都督御马监的本就是内侍,万一这事儿弄清楚了,你便不担干系了。”
虽说他这是来探病,邢昭仍旧带着些谨慎,提醒似地说道:“你别轻举妄动,别像上回一样,牵累了王爷。”
秦霈忠手里提着一个旧瓷瓶,回头勾了一丝笃定的笑,“你小子安心养病,放心,误不了事,我这次有把握,敲山震虎,且一拿一个准。”说完也提醒似的说:“你别同王爷说,我不是担心王爷,我主要是怕‘李几点’又多嘴来掺和。”他抬起一个手指摇了摇,“‘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但有些事底下人做了也便做了,事后我自会同王爷详禀。”
说着放下瓷瓶,拍了拍他的臂膀,邢昭“嘶”了一声。
秦霈忠正弹起手,忽然听到外面长随通报得有些着急地喊:
“靳王同靳王夫人来看老爷,车马已到了府门。”
邢昭放下手中书吩咐道:“来人,更衣。”
“哎,你等等,别动。”
秦霈忠眯起眼睛,从上打量了他。
“你干嘛?”
邢昭被他看得往后一缩。
从马车停下,到走上这个水上架设的曲折长桥——
言子邑体会到靳则聿说这里虽偏远低调但极不一般的道理。
长桥中间还有小亭,飘起一点点小雨,水面上浮起洼点,两面栏杆围合,唯中间一个两层的楼阁,灯光通亮。
她和王爷走在折桥上,桥底水流伴行。
远远就望见邢昭。
他穿了一件长袍,手上秉了一支烛台,他从屋内迎出来一些,半身落在黑暗里,烛火照出半身天青蓝的颜色,底下滑在风里贴在黑暗里头,水面风带起草木的气息,他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后头,这折桥的廊间除了他,没有随
从,这个地方依山傍水,就这睽隔的几步,仿佛并不在京城,眼前是一位深山旷野的隐士。
真是——
山水都褪了色。
靳则聿也望着他。
低头一信迈步,一信道:
“看你这独步天下的气韵,本王也不问你有碍无碍,倒显得虚伪。”
他的声音原有些低沉,不知是过了水,还是他提高了音调。
这一句显得很明朗。
言子邑真的有些佩服。
王爷不愧是王爷。
这语言的艺术。
邢昭笑着摇摇头:“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仔细一看,楼阁中晃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秦霈忠走出来:
“嘿嘿,我们听见外头通报,他说要更衣,我说不用,让我们王妃见见,啊……”他抬着手把邢昭从上到下比了一遍。
比完又笑道:“就是没想到,王妃没夸,倒是王爷夸了。”
言子邑想想自己词汇量匮乏。
夸不出什么“独步天下的气韵”之类,脑子里只有“亮瞎了双眼”这种。
邢昭把烛台递给仆从,拱手朝她行礼:“那日得蒙王妃亲赞,昭已幸甚。”
“哦?”靳则聿看了她一眼,一边举步,饶有兴致地问:
“不知王妃如何赞你?”
风拂过额发。
言子邑耳际一阵热。
邢昭微一迟疑。
“那日王妃,言属下未有退缩,便是真英雄。虽是安慰的话,但这些时日常以此言排遣。”
秦霈忠听了这话,忙拱了拱他腰间,
笑着替他补道:“你看这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想必王妃也常夸赞王爷英雄。”
靳则聿垂头笑笑,继续抬步:
“王妃,倒未曾说本王是个英雄,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
言子邑感受到自己双肩僵硬,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听后文:
“王妃倒是常说,本王是个‘好人’。”
“哈哈哈。”
邢昭听了抱着臂膀大笑起来。
言子邑脸蹭地一下就烫了。
“哎!哎!哎!干什么呢?你也注意下仪态,王妃面前,可别失了分寸。”
言子邑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
“王妃,同你说一桩事。他、胡卿言、荀衡三个人,他们仨暗暗较劲来着。你以为邢昭这小子不在意这些,荀衡没离京前赴了萧相的寿宴,穿了一身藏青的厚袍,弄了两撇小胡子,底下培了些短须,从今年开春到现在,整个京城都着了青,你知道邢昭这小子……”
这回换邢昭拿手肘戳他。
“瞧还不让我说了。”
秦霈忠说罢,对着他们拱拱手,
“那王爷、王妃,属下瞧完了,你们瞧吧,属下先告辞了。”
言子邑觉得他们活跃气氛的本事一流。
待秦霈忠走远。
靳则聿跨着水廊的台阶走上去,笑容渐渐隐去。
抬起头,目光一沉,对着邢昭问:
“秦霈忠今日不大对,你们有事瞒着我?”
说完定定看着邢昭。
邢昭面色稍变。
言子邑也看到邢昭的变化。
不惊一愣。
脑内复盘了刚才的对话和情形。
完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邢昭看了她一眼。
欲言又止。
言子邑把“避嫌”作为她来王府的首要生存法则之一。
想起靳则聿讲过邢昭的身世,忙先开口问,“听闻将军有一个妹妹,今日可在府上?”
邢昭忙拱手:
“昭确有一妹,年方及笄,只是,性情颇有些骄纵,怕唐突了王妃。”
“怎会,常听王爷提起,甚觉投缘,将军想必同王爷还有话说,妾身便先告辞了。”
说罢府上便有人来引。
行到一半,就见一个高瘦的姑娘站在后院中的石铺卵石上头,迎候了过来。
言子邑本想先说什么,没想到那姑娘远远行了一礼,便过来牵着她的手,低头仔细看着两边的园圃,留心着边道上的泥土,言子邑一边被她牵着走了几个蛇形,一边听她出言天真,像同她熟了几年:
“王妃姐姐,你可小心,往这儿来些,这一向雨不停歇,总是一阵一阵的,这下一处,那儿下一处,土还松着呢,别弄脏了裙摆。”
她抬起脸来,言子邑这才看清她的样貌——
一张窄脸,脸又细长,上额短,头发浓密,十四五岁的青春在夜灯底下一打光,真是挡也挡不住,拉着她说:“王妃姐姐,听哥哥说那日校场王妃姐姐也去了,好生羡慕。我听他们说起那日校场好多事,我都错过了。
言子邑被她牵着,觉得有愧于“姐姐”这个称谓。
这个妹子对细节如此留心,社牛属性点满,言子邑顿时觉得这几年饭像白吃了样,不过也轻松了些,宽慰道:
“也没发生什么事,那天后来也是瓢泼大雨,大家草草收拾,都忙着赶回去了。”
邢右焉笑笑道,“就是这雨呢,听闻后来雨势大了,三公主下坡的时候栽了个跟头,浑身的泥,别提有多狼狈了,气得她回了宫,连给她熬的姜汤都泼了,她素日瞧不起人,京城多半是看她笑话的,一下子便传遍了。”
这……
这妹子是瓜田里的猹么?
“我后来还听说,有人看见陛下的五公主同胡卿言胡将军私会,且瞧见的人说有‘亲昵之举’,虽说他们有婚约在身,但传出去总是有损公主的清誉,陛下回去都罚了五公主禁足呢,五公主平日看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有这般大胆的时候,不过这个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言子邑心里咯噔一声。
她……算不算,也和胡卿言私会了……
第28章 车马她想象了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一只……
从邢右焉处出来。
一路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要不要主动和靳则聿报备一下和胡卿言碰过头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胡卿言言语暧昧。
说了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脑中闪过几个小人人告诉她这个行为有点蠢。
行到府门的时候,竟见秦霈忠在府门外张罗车马,指挥他的人前后护引,马车前前后后一下子队伍壮观不少,正在忙活间,秦霈忠转头望见他们,忙用手指敲了敲马车板,示意马车夫稳过车身,接着笑道:
“属下出门时见王爷领的人少,回王府的路上得经过天园场子,那地方过了亥初便闹哄哄的,属下便擅作主张,给王爷、王妃引个道。”
言子邑看了眼靳则聿。
见他神色如常,倒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经过秦霈忠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臂膀。
秦霈忠原就一脸谄媚地看着他。
这么一拍直接笑开了花,忙亲自来给他们两个扶了马车门。
言子邑没当惯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多谢秦司卫。”
“王妃客气。”
这一处晚上还是比较热闹,马车回转来去,摆地的行当要将路面都排挤的没了,大多都是一些铜、铁器皿,奇奇怪怪的形状。这一向屡日骤雨,街面上漉漉,又不是太平整,淫潦积了一洼一洼,有时没过车轮,这种天摆摊其实挺辛苦,但各处悬挂的灯笼,潮湿的地面就像一面模糊的铜镜,光染在地上,加之人多,仿佛间,言子邑感受到一种近似夜生活的烟火气。
言子邑挨在马车窗棂的边上,马车不紧不慢地走。
外头的灯火有一搭没一搭的照进来。
靳则聿的脸时而明晰,时而划在暗里。
就这么交替间和他对望了一眼。
她忙瞥开目光,装作在认真瞧外头的花样。
秦霈忠贴着马车,打着马,见她张望,便开始说这一带离宫苑近,原本都是太监的地方,马车拐过一个弯儿,拿着马鞭示意了一整个街口,指着道:这个是天园场子王家,是个前朝的老太监,携了宫里的东西出来卖,后用积蓄买了官地,所以这一带的生意场都是从这里兴出来的,江湖人士,三教九流最多。
言子邑自然知道这里有想显示自己专业
的意思,保持好奇地听着,想着他应该是更想讲给靳则聿听的,于是望向车里,想看看他的反应。
没想到接着他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脸上。
丝毫不避。
被他看得脸都烫了。
一窗之隔的秦霈忠说的话都被这种热力烫得有些模糊。
像是不在耳边,飘得很远。
下意识地发现自己咬了一下指甲。
忙借边上的景物转移注意力。
远望过去,有个买卖人在那里冲着马车喊:“天要摆金啦,便宜卖啦。”
秦霈忠一甩手,忙有一个跟着的兵上来挡了。
那买卖人边上的忙推了他:“这一瞧就是海翅子,围着海冷,架着鹰爪,你瞎叫唤啥?”
“摆金?”这一堆听着是字,拼在一起全然听不懂,言子邑颇为疑惑。
秦霈忠忙解释道:“这是江湖人调侃儿用的春点,是行话,是天要下雨了……海翅子是大官,海冷是当兵的,鹰爪是我们这些缉拿探访的……呵,在这地方做生意,都得调几句侃儿,不然可混不下去。”
“哦,秦大人懂得真多。”
“哎,我们校事处三教九流,江湖杂役,都得有些线人,王妃,你别看这些人,关键时候,能有奇谲之效。”
外面的灯火透着窗棂,眼前的脸显得格外生动。
一双眼睛透亮。
靳则聿是被这透亮的眼神吸引了。
望着她:
“霈忠这些上都摸得透,眼界宽,校事处的司卫能否立得住,也要看这各中的本领。”
秦霈忠笑得眼角纹都开花了。
“属下这可不敢应承,要应承,也应承王爷有识人之明。”
言子邑被这“商业互吹”激得忍不住笑起来。
又不敢正视对面人的眼神。
直觉他的眼神依旧在她身上。
思绪纷乱——
不知道他这个角度看过来自己是个什么样。
自己这个角度笑起来不知道算不算合格?
表情管理着笑,总觉得有些做作。
忽然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老秦“说讲”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言子邑往外一瞧,只见秦霈忠缩着身子,双手撑在马鞍上,回头正追看着什么。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身形相当魁梧的人,正落在一个拱门处,骑在马上,背对着他们,在一个茶水档子底下,同人说着话,两个人的轮廓看上去有点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秦这时回转头来,眼神里放出“鹰爪”一般的光,难得掠过一丝凶狠。
言子邑有点嗅到他校事处司卫的味道。
“王妃,可记得这两个人?”
言子邑摇摇头。
“那日校场上跟在胡卿言身边起哄的副将,不就是这两人?这一带做的都是武生意,这两人这么晚了,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女眷离在半山腰,只能瞧个大概。”
秦霈忠又回了回头,言子邑看见这两个人从马上下来,挨在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一齐抽身退进了拱门的阴影中。
秦霈忠有些神思不属。
这条街路走完,他探低身,朝着里头的靳则聿道:
“王爷、王妃,过了这里往前就无甚乱处,属下就先告辞回府。”
靳则聿颌首。
言子邑觉得秦大人今日前前后后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又趴在马车上朝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
听见靳则聿问,言子邑缩回身体,
“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想必王爷能看出什么来。”
——就像刚才。
马车这一段有一些摇晃。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
“是习性。”
靳则聿不紧不慢:
“他既愿意在邢昭府门等如此之久,今日必原本要送我们到王府,……他适才论到江湖闻业,正是兴致高昂之际,突然要走,定是要看看这二人在此做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笑道:“再说前头这个时刻,有更乱之处。”
“秦大人不会惹事吧?”
靳则聿沉吟了一会,
“罢了,我若事事都拘着他们,言提其耳,倒显得累赘。”
突然,马车轮子一陷。
马车窗子倏然合下,外头挡雨的皮遮布一下子挂了下来,光一下子从马车里滑走,她像瞬间落入黑暗里。
这一下子突然非常没有安全感,言子邑在虚空里忙乱探手,本能地想把窗子再支起来,猛地手就被攫住了,整个身体不知怎么地腾了起来,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换了个姿势,比较别扭,但腰上扣了一只手,算是勉强固定住了。
“王爷……唔……”
那手从腰上移到后脖子,虽然不用力,但她的身体已然不受自己控制。
言子邑觉得自己像一只猫。
被人翻转,露出肚皮,只是猫还能蹬崴脚爪。
她全方位不能动弹。
她想象了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一只正在生气的加菲猫。
“大哥……你……”
外头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鲜明。
听见一个中年女嗓,带着一丝谄媚的音调:“客官,进来坐坐。”
言子邑这时候才觉知到自己两个手臂的位置。
一只手推在他的肩后,用力推了半天,仿佛是在回搂他一样。
一边怨恨这个身体的“无力”。
一边努力呼吸。
一边给自己规划每天五组平板支撑。
待他放开了些。
她气到喉咙冒热气,声音带些喑哑:
“客官!你干什么,还在马车上呢!”
靳则聿发出一声轻笑。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他这么笑。
是没有顾及他王爷身份的那种很轻快的笑声。
“王妃果然应是王妃,勾栏瓦舍的做派同王妃是无涉了……”
什么意思?!是嫌弃她不够娇媚?
言子邑有些生气,接口道:
“姐我本是人民的公仆,一身正气好吧!”
也许是气的,今天的反应特别的快,立马补道:
“倒是王爷,我经过反复验证,终于得出结论,王爷倒是有不循规蹈矩登徒子的一面。”
第29章 变数属下觉得这事——不妥
戎居楼离禁苑近,台基建得很高,楼北用长廊串联了一个廊台,做了一个三开间的平顶敞厅,同主楼相连,后院的东侧是一个大院落,辟有连槽马厩,这一带武人居多,为应景,戎居楼所用柱子皆不刷漆,虽看上去不富丽,但这里是禁军所辖之地,京城要紧的武职若要“饮酒望月”,一般也都在这里,只是不在楼底,而是在二楼的隔间里。御马监一事之前,北境商贩往来多行此街,敞台外没有围墙,来来往往的人盈满长廊,十分热闹,如今限令颇烦,北境商贩多在城门处便打道回府,连着这条街路都显出一些荒僻之象,但戎居楼本是做食客生意,善做能耐贮于行囊的馍粑和腌菜,故生意虽显得稍清淡些,比旁处依旧热闹许多。
矮脚从戎居楼的台基处下来,左右一张望,一路小心着走到对面路口,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他从街口的香樟绕过去,看到了紧贴在坊墙的秦司卫,校事处今日可以说是“倾巢而出”,把这条小道都挤满了。
秦司卫在外头等着,他今日有一些不安。
不知这“不安”是来自于“自作主张”,还是他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直觉”。
矮脚近身,秦霈忠忙问:“那马贩子进去了吗?”
矮脚点点头:“回司卫,进去了。”
“胡卿言手底下人呢?”
“在楼上坐着,未有动静,可是马上抓?”
“不,再等等,等他们落了座,两边都开了口再抓。”
他朝副统领招了招手,“楼里的人都布置了么?”
副统领点点头,“怕打草惊蛇,在过道和楼梯处布置了人手,若有个万一,只要把住楼梯,不用一个个去扑。”
秦霈忠带着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视线越过宽街,朝着戎居楼的二楼来回扫着。
戎居楼的二楼都有窗户,却不似底下的敞间,窗子有敞有关,且都糊了
窗纸,白日里头从底下望去,只能勉强看见人影晃动。
秦霈忠算了算时辰,半柱香的功夫,刚想挥手,突然一个人影从那窗户处透了出来,接着从歇山檐上奔了几步。
秦霈忠心里大叫不好。
忙从隐匿的曲巷往楼的方向奔去,校事处的人也迅速鱼贯而出。
街面上突然多了这样一班人,百姓不免一惊,都发出了惊异的呼声。
屋檐上的人一阵彷徨,接着就听到了“咚”的一声,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走近了一瞧,头面朝下,人在地上抽了两下,便不动了。
见细作已死,秦霈忠心里更急,带人冲进了戎居楼,底下几个扮作客商的校事处弟兄,此时已经拔了刀,把住了楼梯口,整个云居楼楼上楼下乱作一团,掌柜的不知就里,呆愣在柜中。
秦霈忠一挥手,顷刻间,一楼从连廊到主楼底都被肃清了。
秦霈忠朝副统领做了个手势,副统领朝二楼大喝一声:校事处捉拿奸细,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秦霈忠领着副统领上了二楼。
胡卿言的两个副将正抽出一把刀,搁在他底下人的脖子上。
秦霈忠正色道:“刚才坠楼的,是北境的一个细作,扮作马商混入京城已久,今日接到探报,这个细作要在戎居楼同朝里的要人见面,两位将军,你们这是作什么?”
他二人面色紧张,收回刀,互相觑了一眼,道:
“我们……我们是来这里喝茶的,怎么?这秦司卫也要管么?”
秦霈忠迅速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
见二人心虚的搪塞,原本沉底的心情豁然明亮,精神一振,“二位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之后自有分晓,但今日还请跟秦某到校事处走一趟。”
“我二人未曾见到什么人,这层楼又不止我二人,秦司卫凭什么拿人?”
“这自然是都要带走,例行公事么。”
秦霈忠朝后做了个手势,校事处的人从身后将那隔间都打开,交涉了几句,里头的人都还配合。
只是到了一间,底下的人出来,挨着身子附在秦霈忠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秦霈忠面色一变,
走到那间,只见桌上备了两套茶具。
一个人定定地坐在一边,神色笃定,腰背很挺。
“言……言大公子。”
……
督军督府。
正厅左右各新栽了一株瘦竹,显得院子里落满了光。
胡卿言正琢磨着新令旗的样式,二尺许的令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用手指弹了弹旗杆上的小竹,又放到地上,去踩了踩下头的铁脚,感觉颇为牢固,对着底下人展露了一个颇有神采的笑容,正在这当口,外头一个兵一边嚷着,一边奔过二进院:
“胡帅!”
胡卿言手指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
“怎么了,你们可别吓我,我不经你们这么吓,每次这么着总没有好事,”他把手上的令旗提起来,在下巴颏上扫了扫,“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来人单膝跪地,拱手道:
“刘将军和李将军,秦霈忠把他们二人给抓了,校场那日胡帅的马跌了前蹄,便跑不太稳当,他们二人一直想给胡帅物色一匹好马,便寻着骡马市的纤手,看看京里有没有什么背景干净的北境马商,约在戎居楼看马。谁知,谁知这个卖马的是个北境的探子,校事处犯供录言的有我们的人,说他们二人在校事处胡乱编了个理由,说到戎居楼是去闲坐的,现在人已被带进了校事处,不知情形。”
胡卿言皱着眉头,双手摩挲着令旗,侧着头望着报告的人。
“你说谁?”
“刘将军和李将军,哦,就是刘烈和李兆前。”
胡卿言手上的红蓝缯布不经意间“嘶”的一声,被扯破了开来。
胡卿言拿着令旗看着周围人焦灼的面孔,笑道,“你们看,这东西还是太过草减。”
他笑着把那面撕碎的令旗递给身边的人,插着腰在屋里踱了两步,仰天恨道:
“这两个蠢货!”
“原本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他们这几日一直去马市,秦霈忠校事处的三教九流遍布京城,只要去马市一查问,便露了陷了,这个谎便扯不圆。这是自己怕自己死得不够透,还要握着敌人的手把刀子往胸口朝里捅一些。”
“不对。”胡卿言抬起一只手,“我怎么闻着味这么不对劲呢。”
他指着地上的人,道:
“你再说一遍。”
那人把自己听到的再详细禀了一遍,最后道:
“就是那个卖马的到了二楼,没进里间,就从二楼折了回去,后见事败,从楼上坠到台基,因没了这个细作,校事处的人只能把二楼的人都带了回去。”
胡卿言问:
“抓到的可还有些什么人?”
“听说有陛下奶娘的侄儿,还有国舅爷家的二老爷,还有……对了,还有言府言大公子。”
胡卿言听完一笑,“这就有意思了,他们搂草打兔子,把自己人给弄进去了。”
胡卿言从腰间抽出一张牌简,问身边的人要了一支笔,在牌简上书了一笔,递给身前跪着的人:
“去,让我的人去查一查这二人在马市上都和什么人打了交道,若我有证,秦霈忠这次是给我们做局,他这个校事处的司卫也就到头了。秦霈忠这个人在缉拿细作上没什么本事,在京城里头上蹿下跳维持各方关系倒是一把好手,靳王不擅打交道的人,都是此人在那里维系,若能借此机会把这个臂膀给卸了,倒是一桩美事。”
……
言子邑正在趴在床板上勉力把平板支撑做标准。
青莲推门进来,声音十分惊慌:
“不好了,小姐,王妃,外面都传开了!”
心里一旋,腹部的力就卸了,猛地砸在床板上:
言子邑从床板上腾起来,“什么事情?”
“听闻秦司卫围了一个什么楼,是为了抓细作,他们说抓的时候,牵连了言府的公子。”
言子邑缓了一口气。
“哪个言公子?”
“不知道。”
正这么说着,前头秦管事让人来传话,说秦司卫过府有要事相商,还请王妃去千卷堂。
这个堂名有些陌生,反应过来是靳则聿的书房。
言子邑有种突然落入了激流之感,拉着青莲就往前院去。
言子邑心想,不是大哥,就是四弟,二哥要上班,朝里没有请假调休,礼部考勤又严格,大白天的不至于到处乱跑。走到一半心想如果是真的,希望是四弟,虽然有些对不起他,可毕竟因为还算不上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领着青莲从廊子里头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廊子另一头秦霈忠后头也领着一个人,身材比他高出半个头。
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二哥,脸上带着焦灼,脸显得有些浮肿,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碰的头。
只见二人,一壁商量,一壁快步走来。
秦霈忠未多做寒暄:“对不住,王妃,我先同你交个底吧,我手里头有一个外邦细作的,接到线报,今日在戎居楼要同朝里要人碰面,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给这个细作发觉了,现在人死了,动静却闹出来,我只好把戎居楼涉关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想到,那七楹的一间里竟有言大公子,跑堂的又说,问过他,是在等人,等的人尚未到,我问他,又不肯言语。本来不是桩大事,但校事处犯供录言的是胡卿言的人,我抓的里头,就有胡卿言的人。”
二哥最是机敏:“秦兄的意思是,得寻个去此楼的名目。”
“是这个意思。”
言子邑:“那个楼是干什么的?”
秦霈忠眼睛闪了两下:“多是供武人歇息,喝茶会客,哦,兼卖吃食——有一种腌菜,腌制需费时日,中有一味料,颇难寻得,是此楼的特色。”
青莲急口道:“那就说大公子是去买腌菜。”
言
子邑摸着额头,看了她一眼。
言淮道:“青莲姑娘,你才出府不久,不记得言府尚有些人口,还未到大哥要亲自去买腌菜的光景。”
青莲涨红了脸。
“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言淮道:“就说母亲爱吃此楼的腌菜,大哥纯孝之至,故而亲赴此楼,也未尝不可。”
见言淮又眉飞色舞展开诡异的设想,言子邑忙开口:
“大哥,你没听秦司卫说么,跑堂既没说大哥要腌菜,还说大哥独坐,原是来等人的,你这样岂不是同笔录矛盾么……就是口供。”
说罢言子邑看了青莲一眼。
青莲会意,行礼便出去了。
秦霈忠思索着,面上可见是焦灼,“我同言大公子刚照面,同他说,即便是等个朋友,也牵连不到什么,岂料大公子不开尊口,我才同二公子一道来寻王妃。”
正准备说着,就听见外面报:“城门指挥史李指挥到。”
“哎呦。”秦霈忠皱眉,“怎么越乱人越多。”
李通涯这么热的天,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先是扯了扯衣襟,提溜个大眼睛把书房里的众人都看了一圈,顿了顿,抬起指头,自己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像要立马发作,但又不得不忍住,站定了一会,撇开其余二人,先朝言子邑行了礼:
“王妃。”
秦霈忠插言:“你怎么来了?”
“戎居楼的事我听说了。”
“哦。”秦霈忠夸张地应了一声。
“王爷今天出城查墙子、看操,你这里又这么大动静。我本来寻你,底下人说言二公子来寻你打听消息,”他说着同二哥拱了拱手,“同你一道来王府,我便追来寻你。”
他朝言子邑行了礼。
“王妃,戎居楼的事,属下有几句话要说。”
言子邑点了点头。
“我猜测诸位聚于此,一定是在想如何把言大公子先撇出来的对策,属下觉得这事——不妥。”
他说完扫了一眼众人,
“戎居楼的事,不小,牵涉此事的人,今日午时我已知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京城现在知道的人一定不少,此其一;言府担心言大公子的安危,也担心言大公子受到牵连,此事可以想见,校事处虽是王爷所辖,但校事处应是一个讲法度之所,讲求一个公字,此时此刻,万不能将言大公子一人放归,这样不但会让人抓到错处,还会失一信字,此其二;王妃既已是王妃,还请以王爷为重,一切还请待王爷归来,再行商榷,此其三。”
他这个排列的句式,整合成一盆冷水,猛地浇灌下来。
她这个角度看见二哥和秦霈忠的脸色都微微发僵了。
这个表情她在考试作弊被抓的同学身上看到过。
三个人一时都被说懵了。
这是一番站在大局的角度,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发表的“劝说”。
言子邑感觉自己面部肌肉也颇为紧张,大哥的事还在着急,要消化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输出,也不容易,一时只能在那里深呼吸。
秦霈忠见李通涯这般当面打脸,怒从心头起:
“李指挥!我秦霈忠是王爷的人,你李指挥也是王爷的人。你这样在王妃娘家人面前,同王妃这样说话,你这可是‘以王爷为重’?”
“请王妃恕罪。”李通涯瞪着眼睛又寻了周遭一圈,“但就像秦大人说的,我李通涯是王爷的人,除了言公子,你秦霈忠也是王爷的人,王妃也是。”
“你!”秦霈忠自然听得出这言外之意。
“李指挥,”
言子邑不得不说话了,她调整了一个呼吸,尽量平心静气,“您适才这番话我听进去了,言府上为我哥担心,这是人之常情。如您所说,也应替王爷着想,我们在这里,也是‘快速理清事实,分析情况’,看看能不能想一个妥帖的办法,倒也未曾计划莽撞行事。”
李通涯把她久违的调解纠纷类专业语汇刺激了出来。
李通涯似乎有些惊异地望了她。
一时语塞,默在那里。
秦霈忠见状一阵激动,忙附和道:“王妃说的正是!”说到这里秦霈忠的目光一动,像是从书房那道门的方向望见了什么,便收住了话,连忙躬身行礼。
李通涯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显然也看见了,忙背转过来低头行礼。
两人几乎同时:“王爷。”
第30章 局中“且慢,你留下。”
“仲劳所言有理,就按他所说,先呈禀圣上。”
言子邑先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后,才看见他慢慢踏了进来。
靳则聿垂眼,沉默了一会,先是望着秦霈忠,目光一凝:
“你在这里干什么?听说校事处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可都安排妥当了?”
秦霈忠脸色一僵,也不申辩,只答了一声:“没……是。”
靳则聿这两句话,已经定了调子。
他收拢了气势,含着一丝笑意看着二哥,扶起他行礼的臂膀,
“霈忠你们是熟识的,仲劳是李指挥台甫,还未向淮兄引荐。”
二哥礼仪周全,朝李指挥行了一礼。
李通涯这时也行礼,口中道:
“不敢。”
靳则聿举重若轻,面色和煦: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暂时委屈一下泉兄,还请淮兄代我向岳丈赔个不是。”
二哥当真是个人才,马上也转变了态度:
“回王爷的话,适才李指挥这番话,淮已受教了。今日显然来得有些唐突,吾妹适才已劝吾不要急躁,是吾这个做二哥的不周到了。”
这是接了锅盖,把锅往自己身上背了。
言子邑听了这话有些感动了,她家这两个哥哥,对她“言子邑”真的是没话说——
起码在这个言语的隐微间,她感受到了一个哥哥的担当。
二哥深望了她一眼,她微微点头,以示会意。
二哥拱手道:“既如此,淮先回言府同家父回了信,各位尚有要事,先不叨扰了。”
“那属下来送送言二公子。”
刚才靳则聿一问,已让秦霈忠如坐针毡,正好借此机回校事处——
没成想,靳则聿虚伸了手挡了一下,对着秦霈忠:
“且慢,你留下。”
说完转向李通涯:
“仲劳,烦你代本王送一下内兄。”
李通涯听后一愕,同二哥对视了一下,二哥略皱了眉头,脸上一灰,两人显然都不大愿意。
但靳则聿此时予人的感觉,是并不容你反驳的。
于是,都又不敢说什么,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言子邑看出来靳则聿是有话要和秦霈忠说。
她心里也堵得慌,不过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像半个傻子。
刚想开口告退,可靳则聿望过来一个眼神。
把她这个机会给直截地封堵了。
他抬起右手,对着秦霈忠:
“好了,今日的实情究竟是什么,你再说说。”
秦霈忠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且靳则聿问话的态度不同往常,只见他谨慎答道:“回王爷。属下查到一个马贩子,同宫里原司马监的内官,贾公公有往来,且常在戎居楼里头会面,属下在骡马市安插了一个纤手,听说这个马贩子要在戎居楼同平章城里头的一个将弁会面,便安排了人,想要在他们会面的时候拿住。没想到,那马贩子谨慎,到了二楼便折返了回去,我们的人把他围住,仓促之间,他从楼檐坠了下去,好在这二楼只有七楹,属下便将这七楹的人都带了回来,里头有胡卿言的两个副将,陛下奶娘的侄儿,还有……王爷的内兄。”
靳则聿听完,定望着他:
“胡卿言两个副将可有说去做什么?”
秦霈忠脸上泛出了些喜色,他敲了一下大案。
“据属下打探,这两个人就是去买马的,现如今却矢口否认,王爷,属下觉得这里必有文章!”
靳则聿又问:
“那个纤手你派人盯着了么?”
秦霈忠脸色一变,似乎一脸的不解,“王爷,属下适才说了,这个纤手是我的人。”
靳则聿沉吟片刻,道,
“我提醒你一句,他们的人买马,同谁碰的头,中间又是谁牵的线,若有人要细查,自然有迹可
循。”
秦霈忠脸色煞白,背上都是汗,往门外瞧了瞧,像是急着要飞奔出去。
他两手插在腰上,想到靳则聿的话还没有回,似乎还想声辩。
靳则聿缓缓补了一句:
“就在你来的路上,胡卿言的人已寻到此人踪迹。”
这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得秦霈忠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只见他慢慢跪了下来:
“王爷,属下确实查到一个马贩子,那骡马市里纤手本就是我的人,他和这个马贩子认熟了,便探出来他前两年一直同御马监的公公有往来,且都在戎居楼见面。那日从邢昭府上回来,我远远瞧见了那个胡卿言手底下的两个副将,同我埋在骡马市的那个纤手打交道,故而问了一声,便知道胡卿言的马那日在同邢昭比试的时候,伤了前蹄,这两个手下想给他寻匹好坐骑。属下便思得一计,引得这两伙人在戎居楼碰面,顺道可以把前头的事一道带出来,属下事先已做了周密的安排,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惊了那马贩子。胡卿言这些时日逼人太甚,属下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秦霈忠眼里跳动着不甘的火焰,但随即又认命道:“若是因此连累了王爷……属下赔了这条命便是。”
“你起来吧。”
靳则聿踱了两步,走到他身前,“我的人,在胡卿言之前,找到了你那个纤手。”
秦霈忠缓过一口气,低头,一丝疑问从他心头闪过。
他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语调略不自然地说:
“王爷,这个纤手从前当过兵,打过仗,只是未得军籍,在属下手底下做事,是个讲信义的汉子……王爷……还请王爷看在这个人曾经打过仗的份上……”
言子邑背上一凉,体会到秦霈忠话里的恐惧。
靳则聿微微前倾,扶着他的臂膀,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变化,眼神突然抬起来。
他望着言子邑,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对她问:
“怎么,你觉得本王是要杀人灭口么?”
秦霈忠忙道:“属下不敢。”
靳则聿叹了一声:“这事是个教训,眼下局面已难妥处,只能走一步望一步。这般不义之举,只望你今后不要为之。”
他说完,外头秦管事立在门边,手里捧了折单,奉了一支笔,道:
“回王爷,车马皆已备好,可是即刻启程?”
靳则聿点了点头。
“王爷,您这是?”
靳则聿将那折单拿过来,看了一眼,勾了一笔,道:
“今日刚查完墙子,就听到你这里的动静,说好今日要到北郊看操,本王是主帅,不能失信于兵将。”
“这个时辰……”
秦霈忠眼神复杂,有愧悔,有钦佩,一时难以言语。
转身过来,同言子邑行了礼,“王妃,属下……先行告退。”
言子邑还了礼,抬头看见靳则聿跨出去的步子稍顿了一下。
像是要说什么,终未曾开口,垂了眼走了出去。
青莲从来没有见过小姐这幅样子,大热的天散着头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姐从前院回来,想着问一问大公子的情形,要不要着人去府里传个什么消息,谁想小姐只说了一句,不用,说二公子已知晓大概,王府上下,谁也不准妄议。
晚膳也没有用多少,只是再梳洗了一番,胡乱披了一件蚕丝睡衫,换了个姿势仰在床榻上,然后抬了一只手臂搁在眼睛上,半遮着脸,青莲最怕小姐同之前一样,几次三番同小姐说话,倒是常乐把屋里的烛台吹熄了几盏,拉着她把门给掩上,拉着她坐到外头的台阶上,说王妃定是为了家中兄弟的事烦心,不如让王妃先静一静。
两个人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府中已报过三更。
恰准备去歇息,院中小道上一个小厮领了熟悉的身影缓步过来,常乐眼尖,忙拉着她行礼。
那小厮到了跟前便告了退,王爷低声问:“王妃是睡下了么?”
青莲难得机敏,忙跳上阶,隔着虚掩的门缝:“小姐,您睡了吗?王爷回来了,想来见您。”
里头清晰的声音答道:“正在沉睡中。”
青莲颤声急道:“王爷就在奴婢身边呢。”
青莲忙想自己先进去瞧瞧动静。
随即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边,青莲拉住门把,试探着往里一推,没动,似乎遇到了阻力,刚想稍微再用力一些,门从里头倏地拉开了。
小姐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手里一盏菊瓣烛台,睡衫曳地,只在前头系了一个结。
青莲惊呼一声。
先如乌龟般伸长脖子往屋里探了探,再缩回脖子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爷,又转头问:
“小姐,你就着这般?”
言子邑答:“你不才见过么?”
靳则聿抬起手,示意无妨。
走进屋却立马将门合上,将她们二人阻隔在了外头。
言子邑手里擎着烛台。
屋里的灯都熄了,两人靠着这只烛台辨认。
靳则聿慢慢走进来,靠进了她。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烛台被他拿了过去,然后他转步用烛台把四周的灯逐渐引亮了,烛火在屋中间粘连成一片红,引得她的肚兜和曳地睡衫的颜色有些透,变成了一种旎丽的色彩。
她撇开脸,视线落在别的地方,灯油燃起有擦擦声,眼角被一道光传回来。
火只是燎了那么一瞬,却如同长夜相继的灯火明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