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第 67 章
潮湿夏夜里,藿香如旷野过境扑面而来,像茧一样缠得厉害。徐时行往旁边挪动半步,目光往下停留在握住伞柄的那只手。
掌背稍宽,五指修长,凸起的筋骨看上去很有力量。 刚才被众人簇拥众星捧月的存在,现在站在他身旁给他举伞。
大概是徐时行的目光太过专注,对方把黑伞往他的方向倾了倾,噙着一抹笑问他:“刚才在酒吧就觉得你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晚风掀开那双眉眼,漆黑的瞳仁似星河璀璨。
贵人多忘事,上周在徐家明明见过的。
“徐时行,时花的时,行水的行。”叶辰仰头嗔笑:“爷看上谁都不打紧,不能不要阿辰。”
徐时行觉得喉咙有些渴。要说今天之前他还能说服自己那二人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事实比传闻更可怕。
他对秦朗的印象停留在那日晚风河畔撑伞而行的贵公子形象,哪想对方竟有如此不正经的一面,活脱脱一个小痞子。
更让他惊讶的是,平日鼻孔看人的乐团首席叶辰,在秦朗面前竟然就像一条……狗。
几只喜鹊飞来,扑棱棱压下树叶,积水便哗啦落下来。徐时行不敢再看,握紧琴包背带,在杂音掩映下匆忙离开。
候场室里,徐时行调完琴弓,正在往弦上涂松香,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闻声望去,见到一个老熟人。
徐时行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在跟他说话,回道:“中场茶歇之前。”
托秦羽的福,大虎特意给他安排了好位次,拉完琴后刚好和与会嘉宾结识一番,为下一次商演寻找机会。
老实讲,叶辰的琴也很不错,毕竟是乐团第一小提琴手,琴就是饭碗。
灵光一闪,徐时行猜到叶辰的目的——因为秦朗在。徐时行几乎立刻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他是很敏感的人,犯了错主动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现下忍不住胡思乱想,到底是秦朗的玩笑过了界,还是他太过上纲上线开不起玩笑?
如果他是直男,他大可哈哈大笑反调戏回去,手指勾起对方下巴笑嘻嘻地说小样儿看咱俩今晚谁吃谁。可惜他不是。
他不是直男,秦朗也不是。
于是徐时行低下头假装看手机,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
那经理嘿嘿笑着凑上去,俯下身来,一只手搭在秦朗椅背上,另一只手扶着餐桌,屏气凝神听吩咐。
饭菜出乎意料地合口味。
之前去的苏帮菜馆,口味总是重一些,地方菜系进入北方后,普遍改朗成北方人的偏好。
这家居然不是。
徐时行夹了一筷松鼠鳜鱼,甜而不腻,比得月楼的更胜一筹。要说之前演奏是他的琴有些“欺负”叶辰的琴,那么现在,叶辰的琴已经和他的琴不相上下。
是表现力的差距。叶辰现在这把琴,音调激扬又清越,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在广阔的演奏厅极有穿透力。
好的琴能掩饰琴师的不足,如果说以前叶辰的琴是一把优品,那么现在叶辰手里的琴,堪称仙品。
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秦朗眼底笑意未变,彷佛只是随口一问,“女朋友?”
“不是。”徐时行矢口否认。
眼睛微微眯起来,“男朋友?”
徐时行沉默了。
正常来说,下一句难道不是“是谁”或者“有女朋友吗?”
风吹过,一点烟灰飞落在徐时行手臂上,打了个旋消失不见。
“回家。”徐时行温吞吞说出一个地址。
悍马驶进城市快车道。
明明是很宽大的车厢,徐时行总感觉很沉闷,往日风过旷野的藿香有些低气压。徐时行把一切归咎于车窗关太严的缘故。
那晚的苏帮菜,后来他又去了同一品牌的餐厅打包了一份醉蟹,却没有那晚的味道。他又问了那天送他回家的餐厅经理,才知道那晚的菜是秦朗特意交代,请来专攻淮扬菜的国宴大厨,专门给他一个人做的。
他欠秦朗的人情,何止一把大黑伞。
临下车,徐时行握住车把手,盯着方向盘上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低声道:“我没有男朋友。”
排练进行到一半,工作人员带了茶歇过来,光头大胡子吴主任也来了。
吴主任递给叶辰一碗茶碟,上面是精致的茶点。
徐时行站在他们后面,恰好听到二人交谈。
叶辰:“多亏团长帮我借来总监的琴,效果真的好。”徐时行不禁陷入沉思。如果秦羽知道这个消息,高低得为他松一口气。
刚才和秦羽打完电话他就有点焦虑,理智摇旗呐喊,警告他远离秦朗,就算是做朋友,秦朗也不是好选项。
可是秦朗一站到他面前,理智就沦为了情感的奴隶。
那张脸,天生就有颠倒众生的本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吴主任宣布晚上加练的消息时,叶辰若有似无地往他这边瞟了好几眼,好像就等着看他的反应似的。
徐时行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不要陷入猜忌中去。
感觉告诉他,秦朗不像是跟人报备行程的人。
徐时行肯定地说:“当然。”
但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不排练。
团长向来严格,发烧不到38度都不准请假,谁也不敢挑战他老人家的权威。
吴主任:“总监的琴给多少领导人拉过的,说到底还是你和秦少关系好,要不然团长不会出面,总监更不会借。”
叶辰笑了下,“还得是秦少有面子,不像有的人,一把破琴当宝贝似的,捂着不肯见人。”
总监就是乐团的老板,全国数一数二的音乐家,现在已经不怎么拉琴,除非国家间外交场合,一般人无缘欣赏了。
秦朗顿了一下,“不用,一会儿我让餐厅经理帮你叫车。”
他步子很急,几乎是跑出门去,蓝宝石项链随着跨步的动作划出一个优美的圆。
徐时行讪讪坐下。
不用更好,徐知竹应该也不想看见他。他吃了一会儿就吃不下了,就把剩下的全打包。
吴主任很明确地说过,秦朗喜欢他这把小提琴的音色。他以为平日叶辰托吴主任借琴是因为当面借不好意思,这时看到对方眼底的轻慢,才知道对方是不屑搭理他。
秦朗单手插兜,懒懒地靠着壁柜,酒杯被他修长的手指把玩,气泡咕嘟咕嘟往外冒。
台上人腰细腿长,修身的西装在臀胯处勾勒出曲线,再往上,长睫毛随琴音阖动,覆盖住眼波朦胧,似芙蓉照水,细蕊轻颤。
《新春乐》中段第三个尾音走了半个调,秦朗勾了勾唇,转头就走了,只留下四字评价:
“确实,一般。”
徐时行拉完就迅速下场了。他敢说这是二十几年来最大的事业滑铁卢,当初考级都没拉这么难听过。
他现在只想找到叶辰,问问那个混蛋把他的琴丢去了哪里。至于结交大咖寻求下一次商演机会不敢再想,就今天这个水平,他都没脸跟人自我介绍。
身后有车辙声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回头一看,尾号1111的布加迪。
他默默走上人行道,给车让路。
那车并没有驶过去的意思,车轮慢悠悠地转,轮胎刮擦地面。徐时行加快步伐紧走几步,那车也稍微加了下油门,就好像故意跟着他。
车却在他跟前停下。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漂亮到人神共愤的脸。
徐时行避开他的目光,等着对方报姓名,即使他已经知道对方底细。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声音,徐时行不解地看他。
对方好像等着他看过来似的,微微一笑,开口便是标准的吴侬软语,“今夕何夕,见此朗人。”
清浅的嗓音揉碎在月色里,恰似雨珠滚落七里山塘。
人流退却,河道变窄,摩天大楼脱去外壳,变成正在滴水的灰瓦屋檐。
胸膛微微发胀。
这里是普通话最标准的北京,有一个人,说了跟他一样的吴侬软语
抵京以来,徐时行再想家也不可能去跟别人诉说,总觉得这样不够男人。但内心里,他总是个安于故土的孩子,深深眷恋家乡的一草一木。
高大的少年恰如其分地出现,以一句吴语戳中他的心坎,自此细雨微风、游船渔灯,因一句魂牵梦绕的乡音贯穿完整。故乡画卷铺开,迷离辗转间,他回到了真徐南。
以至于徐时行后知后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时,心跳蓦地漏跳一拍。
没来得及细想话中之意,就听到对方第二句话。“哥哥,我叫秦朗,记住没?”
声音染了顽劣的笑意,孩童一样的调皮率真。徐时行被“哥哥”二字激得浑身一荡。
亲弟弟从未叫过他一声哥,反倒是弟弟的朋友,一本正经地唤他哥哥。
也不算叫错。
徐时行轻轻点了下头。
“记住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