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之中，万人大军朝羡城走来。钟离站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不断逼近的攻城大军，雨水顺着盔甲滑落，直到敌军走到范围之内，她才抬手，缓缓开口，“放箭。”
与钟离的手一同落下的，还有漫天盖野的箭矢。
一茬又一茬的敌军倒下，同时一茬又一茬的敌军补上来，如潮水一般杀不退，等第一轮攻城停歇时，城墙边已经垒起了高高的尸山，护城河被尸体阻塞，为之不流。
雨水不停地冲刷，但仍旧濯洗不掉战争的残酷和暴虐。
守城有先天优势，但饶是如此，清点完骁麟军人数，还是牺牲了近两千人。
这还只是第一次攻城。
钟离眸色低沉，她们究竟，还能抵挡多久呢？
给钟离的时间并不多，第二日下午，萧宁又开始了第二轮攻城。
与第一次不同，萧宁这次做足了完全准备。
投石车驾在城下，巨石安装在槽上，随后朝城墙抛掷而去。
被巨石砸中的守城军很快就出现了缺口。
云梯驾在疮痍的城墙上，开始有敌军成功登上城楼。但转瞬之间，她们便死在钟离的利剑之下。
第二次勉强守住了城墙，但守城的女军也死伤过半。
众人都笼罩在绝望之中。便是钟离，也知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天光被黑暗吞噬，唯一不变的，便是这纷纷的霖雨。
守城的女军宿在城墙之上，有人在黑夜中值守，观察着城楼下大军的一举一动。钟离没有睡，而是站在城墙上发呆。
黑暗中，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的刀疤。
这道疤痕，在她的生命中，越来越浅。最开始她的生命都因为这道疤而痛苦，但后来，宋虞却因为这道疤痕对她刮目相看。她一直知道，宋虞是觉得她的模样够骇人，可以威慑敌军。在宋虞眼里，她的缺点，似乎也变成了优点。
她也从一个辗转沟壑的贱籍，成为了统帅三军的将领。她从未想过，宋虞会先她一步而死。
但哪怕宋虞死了，她也会继续守护，宋虞所守护的东西。
钟离的思绪和雨丝一样纷纷扬扬，直到一声秋雷落下，将她从哀思中抽离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女军跑上城楼，匆匆地向钟离禀报，
“将军，城外有人求见。”
钟离眉头一皱，“谁？”
“属下不知。那人只说，将军一见便知。”
钟离心里存疑，难道是萧宁奸细，诱骗她开城门？
这样想着，她往城墙下望去，但在看见城楼下熟悉的身影时忘记了呼吸。
倏然雷鸣电闪，照亮那人脸上的银色面具，雨水顺着面具流下，面具下的神色莫测。
钟离死死盯着城楼下的声音，细细端详了好几遍之后，她才颤抖着声音说道，
“开城门。”
钟离亲自下城楼，她的心如鼓擂，紧紧盯着缓缓降下的城门，直到夜雨中高挑匀停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张了张嘴，沙哑的声线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害怕这是一场梦，不敢高声将它吵醒。
“女君。”
透着凉意的雨打在那人肩头，却无法摧折她挺直的脊背。
摘下面具，隔着雨幕，宋虞对钟离露出久违的笑，“是我。”
钟离被钉在原地，身体僵住，眼底一片猩红。
宋虞走近，叹了一口气，随后轻轻抱住了钟离，潮湿的脸颊贴着钟离冰冷的盔甲，“哭什么。你以前可从来不会哭。”
即使隔着坚硬的盔甲，钟离依然能感觉到宋虞身上的温度。
她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嗡嗡地说道，“没哭，是雨水。”
宋虞挑眉，看着她嘴硬的模样，也没有计较，“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
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但钟离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
宋虞也看出了她的想法，“叙旧等回去再叙。羡城如今，是什么情况？”
看到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她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钟离收起情绪，又恢复了一贯冰冷沙哑的嗓音，“自从女君失踪之后，萧宁围困羡城两月有余。昨日，她开始调集兵力大规模攻城，城外的，便是攻城战中死伤的女军。”
“伤亡如何？”宋虞直截了当地问道。
“将近半数。”钟离沉声答道。
“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顿了顿，钟离答道，“不足三日。”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剩雨敲城墙的声音。
羡城如今面临的，是必死之局。退，粮尽而亡，战，守城而亡。
思忖半晌，宋虞开口，“带我去见骁麟军。”
“是。”
轮流守城的骁麟军站在女墙上，任由雨水冲刷，脸色肃杀。其余女军在城墙避雨处暂歇，伤兵们草草做了包扎，靠在城墙，但几乎没有人合眼。她们面色疲惫，甚至是麻木、绝望。
经过两次攻城之战，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们守不住羡城。萧宁兵力尚存，而她们的同伴，已经死了半数。守城，不过是体面的死法。
绝望弥漫，直到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夜雨中的沉闷。
“女君?女君回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纷纷精神一震，四处张望，直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宋虞被众人簇拥，站在风雨瓢泼的城楼上，众人的眼里却仿佛有了光，和希望。
“太好了，是女君，我们有救了！”
“真的是女君，女君没有死！”
……
高二娘也在守城军之中，再度见到宋虞，她脸上的绝望一挥而散，只是跟着众人一同高喊“女君”。
宋虞在她们面前站定，身后是潇潇暮雨。
风吹起她潮湿的衣角，宋虞挺直脊背，目光坚毅，朗声说道，“诸位安静听我一言。”
喜悦的骁麟军顿时安静了下来。
宋虞顿了顿，说道，“突围之战，我被萧宁算计，坠落悬崖。但好在上苍佑我，才能让我毫发无损地回来。如今，羡城正值危急存亡之秋，萧宁大军来势汹汹，守城难为，粮草将尽，再这样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众人听到宋虞的话，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将她们从喜悦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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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虞扫了一圈伤残的骁麟军，问道，“你们想死吗？想羡城和武原一样，被萧宁屠戮吗？想自己的至亲，被敌军杀害吗？”
每一个问题都很沉重，将这些绝望的女军压得喘不过气。
长久的沉默后，才听见一人惊恐绝望地呢喃道，“我不想死……”
声音不大，却掷地若惊雷。
不想死，这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在这乱世之中，因为死亡过于稀松平常，以至于让人压抑了内心深处的哀鸣。
不想死，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欲望。
宋虞听到了回答，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说道，“既然不想死，与其坐以待毙等城攻破，不如破釜沉舟，夜袭敌营。”
钟离听完宋虞的话，惊讶地望了宋虞一眼，但随即，她便明白了。守城，终不过一死，守不住，自然是为人鱼肉，便是守住了，没有粮草，也撑不过三日。
袭营虽然九死一生，但尚有一线生机。
宋虞抽出庇黎剑，划破雨幕，剑身在黑夜中泛着冷光，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坠崖未死，乃是天命在我。这次袭营，我也相信，苍天会站在我这一边。愿意相信我的，便跟着我一同前往敌营。不愿意的，便留下守城。”
此话一出，便立刻有人响应，“愿誓死追随女军！”
“愿誓死追随女军！”
“愿誓死追随女军！”
……
振臂山呼，气势如虹。
钟离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宋虞，总觉得，宋虞有什么不一样了。
夜雨山林之中，蛰伏着数片军帐，山雨淋漓，隔绝了一切声响。无数将士眠于其中，因着雨声侵耳，反倒比平日更好入眠。
萧宁散了头发，青丝倾泻，侧卧于帐中，程岱在一旁掌灯，借着烛光看着萧宁认真的侧颜，一时有些恍神。
萧宁一只藕白的手露出袖口，撑着脑袋，她的眼神没有移开竹简，“好看吗？”
程岱反应过来，倏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拿着烛台的手微微晃动，如同他不平静的心，"微臣该死。"
“朕没说不让你看。”
萧宁的语气中，有几分自己也未察觉的纵容。
程岱好看的眸垂下，“谢陛下开恩。”
“所以好看吗？”
萧宁放下手中的竹简，凑近程岱，盯着他那双端方的眼。
萧宁身上的气味包围着程岱，令他呼吸一滞，薄唇抿起，他红了耳垂，“好看。”
昏黄的烛火在地上勾勒出两人的身形，影子靠得很近，就好像程岱将萧宁拥在怀中。
然而萧宁十分吝啬，靠近不过片刻，又撤回了身子，继续将视线放在竹简上，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后在大臣面前，不可如此失态。”
“是。”
程岱垂眸应道。
在大臣面前不可以，那无人时，便可以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程岱好看的指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攻城之事如何？”萧宁的语气漫不经心。
“秉陛下，今日已经有人登上城楼，不出五日，定能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