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漠着脸回到帐篷,自以为已经“冷静”了。
实则坐下来后,指腹便不断地敲击着桌面。
邹以汀从来就是倔强,忍惯了,张不开嘴似的。
不,准确说是白长了一张嘴,他根本不会表达,也没什么人同他说话,没有场合需要他表达,没人听他表达。
也许落雁案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示弱”的权利,他也主动抛弃了它。
桌上有一杯刚倒好的苍山新翠,淡青色的茶面倒影出她阴冷的脸。
同样的苍山新翠,同样阴冷的面容。
上辈子,夏国西都的南欢院顶层,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乾玟已经荣登大宝,拿下了渤国等三个国家,只剩周国和一临近国家未曾收服。
她下令迁都,将皇城迁移到原来的渤国京城,将其命名为西都。
年轻的帝王已经经历过太多,一颗心如同石头冰冷,浑身都是杀伐的血气,她单单坐在那儿,便叫人汗毛倒数,遍地生凉。
今日,是迁都后的第一个月,陛下花了三日微服私访,这是最后一日。
前几日,黄鹂嬷嬷都安排好一应事项,与陛下假装官家小姐,自东市巡视到西市,一路抓了不少渤国旧士族,还查封了不少店铺。
那些铺子,一个个仗着原渤国王公贵族的支撑,做尽了坏事,只要它们盈利一日,就可能成为渤国皇室死灰复燃的燃料。
南欢院,则是东市最大的青楼场所,有别于西市的春花楼,这里都是些落魄的、有罪身的名门贵族子弟,是有名的罪子青楼,满足了一大批人“亵渎”贵族公子的癖好。
说是青楼,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所监狱。
设立南欢院的,是从前渤国的二皇女,怀王王昭华,后来此人上了战场,被陛下一枪斩断头颅。
陛下评价她两个字:废物。
黄鹂嬷嬷恭敬立在一边,不知为何,迁都渤国后,陛下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叫人喘不过气。
她知道陛下暗地里正寻找一个叫“邹以汀”的将军的去处。
黄鹂嬷嬷四处打听,终于查到此人是渤国承平世女的正君,怀王上阵杀敌前,承平世女府起了一把大火,夫妻二人双双毙命。
陛下听后面不改色,只道:“刨坟。”
黄鹂嬷嬷只好半夜带了一伙人,来到承平世女的墓中。
在乾玟阴冷得让人发憷的目光下,众人刨了一晚上,最终……
啥也没刨出来。
原来当时火太大,把人都烧成了灰,最终怀王命人将其敲成骨灰,勉强塞进一个盒子里放进墓中,早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黄鹂嬷嬷第一次挖坟,挖地手都险些拿不住铲子。
却见当今圣上只身踏入墓中,徒手扒开所有的骨灰。
在场都是陛下的死士,却也难免被那墓里的死气与这非同寻常的一幕刺激地面容惨白。
阴寒的夜风裹挟着练山内玄阴阁的钟声,撞进这坟墓中。
最终,陛下直起身:“没有。”
黄鹂:“陛下,什么没有了?”
“翠南山的戒指,不在这里。”
黄鹂嬷嬷记得,陛下回过头时,如练的月光洒下来,为陛下本应鲜妍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
那柔和中,竟有几分颓然与无措。
那一刻,黄鹂嬷嬷忽然心痛地想:陛下也才二十五啊,也才二十五啊……
黄鹂嬷嬷回过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怀王早已战死沙场,这南欢院也没了依靠,自负盈亏,属于“正当买卖”,倒是挑不出错处。
不一会儿,龟公来了,带了一群莺莺燕燕,个个气质端庄,温和出挑,放在大家公子中也不违和。
黄鹂私心想让乾玟高兴些,毕竟哪个二十五的女子身边没有一两个贴心人呢?她提议道:“小姐,不如挑一个陪您喝喝酒?”
乾玟疏凉地瞥了一眼:“有没有年纪大点的,没什么经验的。”
黄鹂:……
龟公:……
龟公努力想了想:“有倒是有一个……但是……常人接受不了他的气味,一直没人点。”
黄鹂寻思那你说啥。
却见乾玟端酒的手忽而一顿:“叫上来看看。”
龟公犹犹豫豫,终究屏退了左右。
不一会儿,有小厮恭敬端上崭新的香炉,里头熏的,是气味更加浓烈的香气,极力掩盖什么似的。
黄鹂嬷嬷不明所以,只觉这龟公还怪会唬人的。
乾玟盯着那香炉,指尖愈发寒凉。
俄顷,龟公来了:“小姐,人来了,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了,花名叫玉郎。”
那一刹那,乾玟只觉耳边嗡的一声。
帝王的目光,穿过层层屏障,落在那人身上,几乎蓦地躲开了,又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愈发尖锐地打量,仿佛要将漆黑的天幕割裂一般,
好像有一条平静了几年的天河骤然暴涨,汹涌的波涛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泼天盖地般撞向她灵魂的围墙,咆哮着,摧毁着,最终倾倒入她的胸口。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那你可千万别死,我得再多看看你。你活着,我就觉得有被安慰到。”
“从今天起,你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命在生活。”
“邹以汀,谢谢你,你是我的情绪特效药。”
“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当过几年青蛙。”
“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乾玟只觉喉头涌上来一股汹涌的锈腥。
她强忍着咽下去。
屋内太静了,四目甫一相对,她的心跳擂鼓一般,震耳欲聋。那敲鼓的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她的胸口,疼地让人难以忍受。
她险些拿不住杯子。
最终,她艰难说出三个字:“都退下。”
黄鹂瞪大眼睛:陛下这是……喜欢?
她眼刀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临走前,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好。
龟公也是一脸茫然,不敢置信地走了。
屋子里是靡靡的灯火。
除了偌大的餐桌与舞池,背后便是纱幔飘飘的床褥。
那些旖旎的香,温柔缱绻的火光,还有耳边不绝的歌舞声与嬉笑声。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场所,却因着这多年的久别重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早已青春不再,不,准确说,她认识他的时候,他的青春就快走到尽头。
他的面容如旧,却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像个木头一般。
多年行军练武,给了他较好的体质,让他在经受一轮又一轮打击后,依然努力像个人。
人还是那个人,神魂却好像都走失了。
变成了一颗毒药。
地震那年,从山里出来后,她们再相见时,他站在战场上。
黄沙漫天,烈阳滚滚。
而她一身铠甲,面带修罗面具,一杆红缨枪锐不可当,直指他的心脏: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好巧,多年以后,又见面了。
但此时此刻,那些从前的种种,全部如梦一般烟消云散。
徒留下荒诞的现实。
他如今不是邹以汀,是南欢院的玉郎。
他要混日子的。
于是,她亲眼看他认出她的身份,麻木地,一件一件,褪下衣衫,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机器一般问她: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伤痕,不止于征战时留下的伤疤,那些往日征战边境的荣誉,如今全数埋葬在凌虐的痕迹之下。
乾玟这一辈子,走到今天,已经冷血到极点,大臣都说她没有心。
那一刻,她的心却如被万蚁啃噬。
怎么玩?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她明白了一件事。
多年前,他的婚约传到她耳边的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她想要他。
那个时候,她就想和他一起,洗洗药草,爬爬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个草房子,养一只狗,喂喂鸭子。
她想与他共看一段云水,把这个期限无限延长,延长,直到老去。
她想与他白头偕老。
“朕命令你,把衣服穿起来。”
诡异的沉默。
后知后觉的,可能被误会成嫌弃的语气。
对面,邹以汀习惯了似的,又将衣服穿起来。
乾玟喉头紧紧酸涩着,像是被他的斩马剑猛地穿透了胸膛。
她仰头灌入一杯酒。
嘭!
价值千金的琉璃杯就这样被她捏碎。
她寒着脸起身,一句话也不说,与他擦肩而过,狠狠用内力推开门,走了出去。
徒留邹以汀一个人,立在屋中。
久久的,没有任何反应。
乾玟像是逃避一般,一个月都没再踏入南欢院。
可这期间,但凡是有人想要点邹以汀,都会被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死士抓走拖进巷子里打。
龟公不明所以,只觉得邹以汀越发晦气。
“你能做什么?味道又难闻,年纪又大!那些个点了你的小姐,看你脱衣服就跑了,你说说,我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清扫!”
邹以汀在南欢院,多数只能做些杂货,因为体力好,效率高,龟公看他做的好,心情还能好些。
所有人都以为乾玟不会再来了。
他也以为。
毕竟他如今是泥巴也不如,她却如天上月。
几万里山川湖海趟过去,他都未必配用目光触及她的一角裙袂。
但,月亮自己落下来了。
一个月后,乾玟又来了。
指名要玉郎。
龟公以为自己幻听了,忙差人把邹以汀扯过来,好好洗漱了一番:“天可怜见,回头客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这次再别搞砸了,好好伺候那位小姐,否则我就把你卖到地下的那些窑子里!那些地方可比这儿玩得花!”
邹以汀懵懵的,他不明白乾玟为什么回来。
回来……再看他的笑话?
他记得她说过,看他过得不好,她就好了。
也许真是拿他打趣吧。
这一次,屋内没再熏香。
乾玟一个人坐在上首,对他说:“过来。”
邹以汀木然走过去。
乾玟:“脱了。”
邹以汀喉结狠狠一滑。
自打进了南欢院,他在无数人面前脱过衣服。
但唯独在她面前……
他脱得艰难。
她是想再羞辱他吗?
邹以汀不懂。
但麻木依旧远远压制了抗拒,他的心早就烂得乱七八糟了,不差这一刀。
他脱下那本就遮不住什么的衣服,合上眼睛。
想象之内的鞭子,或是滚烫的烛油,没有落下。
须臾,她说:“穿上。”
邹以汀眼眸微敛,又熟练地慢慢地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样,每一个客人,看到他残破的身子,都会让他穿上,摔门离开。
乾玟却没走。
她拎出一个箱子,里头装了不少瓶瓶罐罐。
一个一个扫过去,利落地从里面挑出几瓶,放到桌上:“每日涂一次,一个月后,我来检查。”
说罢,乾玟起身离开,临到门口,又道:“邹以汀,我把你包下了,希望你自觉点,不要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否则……我会生气的。”
邹以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只是站在哪儿,握着一罐祛疤药。
这药多好,他知道。几乎是皇宫里最好的那一批了。
他空泛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后来每个月,乾玟都抽空来一次。
一次就包一个月。
每次过来,都对他说:“脱了。”
邹以汀从一开始的麻木,渐渐地,越发难以在她面前褪下衣衫。
即便那些伤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依旧每个月都这样做。
他开始……觉得羞耻。
开始不想在她面前脱了。
“你在驯化我。”
这是再见面后多月,他对乾玟说的第二句话。
声音沙哑,说得磕磕绊绊。
乾玟忽然问他:“邹以汀,你难道在意我是不是在看你吗?”
邹以汀怔住了。
他……在意。
她的目光不同旁人,像盐渍一样滚过他的身体,让那些伤疤变得愈发刺痛。
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似的,又问:“你期待我来吗?”
他沉默着,像个闷葫芦一样。
但她知道,他期待的。
每一次看到她来,他的眼神里总有细碎的期待,把她的心情搅成一片片跳动的碎金。
她是在驯化他。
但那又怎么样。
在乾玟看来,她寻他、抓住他,本身就是一种驯化与占有。
哪怕如今,她也在努力“驯化”他。
只是当下她尚有耐心,手段比较温和罢了。
乾玟收回思绪,端起苍山新翠,轻抿了一口。
“黄鹂,傅家有多少产业。”
黄鹂:“有的在京郊,有的在旁的城镇,约莫百来间铺子,二十万亩田庄。”、
“把那些铺子拔了。”
黄鹂点点头:“是。”
春猎结束了。
众人随着队伍有序回京。
乾玟向王知微道了别,她独自驾马,来到练山最高的山巅——玄阴阁边。
从玄阴阁的平台上往下眺望,能看清行进途中的整条队伍。
望着望着,她长叹一口气。
太慢了。
她好像逐渐对这场剧目,失去耐心了。
她很快找到那个坠在队伍外面的青年。
他一身烟墨色的骑装,像老天爷用毛笔在山间随意点了一笔。
明明是那样不起眼的深色,却被她一眼就能捕捉。
不一会儿,他也脱离了队伍,也不想与大家一路似的,准备走西道从西门回城。
然而他的腰间好像多了一块玉。
啧,王知微的那块烂玉。
乾玟:“黄鹂,把我前几日雕的玉牌给我。”
葳蕤茂密的树林间,邹以汀缓缓骑着马。
昨日回去后,他用了乾玟送的烫伤膏,果真一夜过后便恢复如初。
其实也没人在意他的脸,但他却莫名觉得膏药抹过的地方温暖熨帖。
今日一早,邹以汀向陛下请了安,回帐的时碰到秋槿嬷嬷。
“邹将军,陛下问你,为何不戴玉。”
陛下这是在点他,出门在外,他得戴上王知微送的玉佩,维持未婚夫妻的“表面和谐”,否则陛下要生气的。
今早,受了提点的邹以汀才从行李中翻出那枚玉佩。
玉佩的边角上,甚至刻了个小小的“玉”字。
他也不在乎,草草将其系在腰间。
众人回城的途中,他骑着马,又去陛下的马车前请了一次安。
陛下看到了他腰间的玉,这才欣慰一笑挥手让他退下。
眼下已经无事,他可以先行离开了。
临走前,邹以汀环视一圈,没发现王文。
他还没有向她道谢。
这谢该不该道,他也不知。
行到中途,马儿口渴,邹以汀便在一处溪水边停下暂歇。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的声音。
青山绿水和风惠畅都不及她人间芳菲,她水蓝的骑装涟漪一般,一道道荡漾进他的眼眸。
邹以汀蓦地移开目光,只觉浑身的血都温热了起来。
“好巧,邹将军,你也打算从西门入城?”
“嗯。”
乾玟的马一点也不渴,但来都来了,在主人的目光警示下,还是乖乖凑上去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邹以汀看出马儿的不情愿,清晰地认识到:她是特意来找他的。
昨日傅瑛的那些话,让他辗转反侧。
心底早有东西在偷偷的生根发芽。
如今已经长成了粗壮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脉。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日……多谢王小姐,膏药多少银两,我还你。”
乾玟轻笑一声,也不回话。
邹以汀沉默着,以为她还在生气。
却不料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枚王知微送的玉佩上。
“她送你的那块玉佩?”
乾玟忽然上前。
修长的手指轻轻挂住,一扯。
啪!
栓玉佩的绳瞬间被她扯断。
乾玟将玉佩扔到了地上,抬脚一踩。
咔擦碎了满地。
邹以汀:“你——”
她忽然矮下身。
灵活的手指绕了几下,再放下时,他的腰间便多了一枚玉佩。
乍一看,与王知微那个很像,但却比她那个精致地多,质地也更好。
是极品的翠南山,千金难求。
“以后,只能戴我送的。”
她不给他说话的间隙,起身离开。
离开前,她指腹故意拨弄了一下绳上的琉璃铃铛。
叮铃铃。
明明是清脆的响声。
却一声一声,洪钟一般。
响到他的心里去。
第32章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
夏国西都,乾玟与邹以汀重逢后第六个月,邹以汀开始默默期待她来找他。
他知道不应该的。
但是,他想她来,期待她来。
天空突然大发慈悲,向一片死了很久的泥沼投去一束随时会消失的光,让泥沼中的人愈发承受不起光的消失。
但他依旧如飞蛾扑火般,想抓住那束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寻死。
但他控制不住,想蒙着眼往里跳。
即便那束光稍纵即逝。
第十个月的时候,乾玟发现邹以汀更像个活人了。
但他不会问她:你下次还来吗?
亦或是:你什么时候再来?
好像她是一团梦幻的泡沫,一旦他问,她就会被戳破。
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他极度脆弱的神经。
她一直思索着,要怎么把它加固,再加固。
又是一年甘露节。
甘露节除了选圣子,喝甘露,第二日还有传统的莲花舟表演。
护城河上,玄阴阁阁主会为今年的圣子递上第二日的甘露,圣子喝了甘露后会展露才艺。
那些喜欢圣子的女人,会朝莲花舟内投花。
每一年甘露节后,护城河上都会铺满了春花,如同花海。
女人多的地方,对南欢院来说就是生意。
龟公每年都会租好几艘船,把兔儿爷们都召到船上,若是遇到客人,就带回船上工作。
往年邹以汀是不会、也没有资格出来的,但今年龟公把他扯了出来:“万一遇到了文小姐呢。”
他丢给邹以汀一身干净衣袍,让他乖乖待在船舱里。
甘露节,与邹以汀从来都没有干系。
小时候娘亲还在的时候,爹爹会期待:“若是有一天,咱们阿汀拿得了圣子的名号,就能喝到甘露了。到时候,一定有许多小姐给阿汀投花,若是能从中觅得良缘,就是喜上加喜~
咱们阿汀,性子好,定能有个好妻主。”
他也跟着期待过。
据说评定圣子,与外貌、家世、才学、以及气味有关,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能成为圣子。
约莫七岁的时候,邹以汀就发现自己的外貌不符合世俗审美,但那时,大家都还没那么讨厌他,只是觉得他长得很特别。
想要巴结娘亲的人,哪怕见到他,也能把他夸出花来。
直到后来……
邹以汀彻底断了甘露节成为圣子的念想。
那些寻常男子都有的愿望,他一个也不敢想。
“我听说,夏国的甘露节和咱们渤国的不一样,圣子表演以后,有可能得到陛下的奖赏呢。”
“陛下?你说真的吗?我们能见到陛下?”
“当然是真的,我都听我夏国的客人说的,说夏国自古重视与民同乐,就算是那样一位……陛下,隔个几年也是要在甘露节露面的。”
“嘘嘘嘘,什么夏国渤国,现在只有夏国。”
邹以汀下意识直起身。
她,今天可能会来?
“说到习俗不同,你们知不知道,夏国的甘露节,是要送玉牌的。”
“什么玉牌?”
“在夏国的传说中,玄阴神女庇护着世间两情相悦的男女,若男子在甘露节这天赠送喜欢的女子玉牌,那么玄阴神女就会给他一次机会。”
“真的吗?那我要是给陛下玉牌……”
“你脑子没病吧,你什么身份啊。”
“给玉牌?你还没接近陛下就人头落地了。”
玉牌。
邹以汀没有玉牌。
他如今的身份,连赚的银子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玉牌。
那些兔儿爷就算能拿的出玉牌,也都是别的小姐赏的,大家都是罪身,能有多少银两。
他什么都没有。
邹以汀眸光暗下来。
他细数着自己这么多年暗暗攒下的银子,发现只够买一块普通地再普通不过的玉。那种品相的玉,对她来说犹如废石。
但是……
他想送阿文一块玉。
什么由头?
也许是感激。
亦或是……一种隐秘的、卑鄙的、肮脏的心思。
他不敢承认,但他清楚的。坠崖后的那段时光,还有战场上与她的铿锵对决,都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每一个艰难的日子里,他都会想起她的模样。
他从没忘记她。
邹以汀找到龟公:“我想买些东西。”
兔儿爷们不能离开龟公的视线,想采买什么,都必须从龟公处采买,但邹以汀几乎没什么收入,从没有额外采买过什么。
龟公疑惑:“你要买什么。”
“我……”邹以汀道,“我这些年攒了一些钱,应该够买一块玉牌。”
龟公一脸:你脑子没锈吧。
“你疯了,你那点钱,赎身都不够的,偶尔给自己加顿餐都磕碜,还不趁着有个傻瓜给你送钱多攒攒,往后给自己买个坟,别指望死后我替你收尸。”
哪怕曝尸荒野,邹以汀也不太在乎。
他固执道:“烦请龟公,帮我买一块玉牌。”
龟公:……有病。
他派人去邹以汀的房间里,捞到一个小盒子,果真搜出一些银两。
但这些银两,能买什么好玉。
往常收兔儿爷们的钱,龟公都要昧个一两成,但这几个碎银,他要是再昧,良心就真痛了。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给邹以汀多塞了一两。
他派小厮在东西市逛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当铺,砍价买下一块质地一般的玉牌。
拿到玉牌后,邹以汀珍重地捧着回到船舱里,一下午就坐在逼仄的舱内,哪怕圣子出面了,他也没看。
他找来一些尖锐的器皿,闷头在玉上刻字。
他听说过,乾玟的小字是长颉。
《诗经》有云,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比翼双飞。
他刻了一个“颃”。
等他刻好,检查了许多遍,才珍而又珍得将其放进胸口的衣袋里。
船舱内,兔儿爷们突然热闹起来:“陛下真的来了!”
须臾,所有人都噤声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打开船舱小小的方窗,循着莲花舟望去。
那人如天降赤凤,周身的气焰仿佛扭曲了空气,燎开万丈灰尘般气势逼人。
所有人都吓得埋下头不敢看。
只有邹以汀,偷偷抬着头。
他目力极好,能看到乾玟一身玄金凤袍,头顶金冠琉羽,是他没见过的帝王模样,明明是那样金碧辉煌的穿着,却有一身似霜似雪的寒意。
若说方才还有人敢偷偷议论两句,如今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她是那样一个,华光万丈的美人,大美之下,默然无声。
初见时,她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便昳丽难当,战场再见,黄沙漫天,她一杆红缨枪如同赤阳,划过璀璨霞光。
现如今,她已长成大人,是夕阳与红霞、星河与明月都难比的人物。
邹以汀却忽然觉得。
他被她的模样割伤了。
她让他愈发认清自己的卑贱。
像吞下了一颗酸麻又涩苦的、没熟的果子,一路苦涩到心里去。
陛下莅临,是百姓的荣幸,也是圣子的荣幸。
陛下让圣子平身。
圣子蓦然红着脸,斗胆从怀中拿出一方玉牌。
今年的圣子是丞相的独子,容颜绝佳,可谓才貌双全。
世人都知道,陛下宫中只有一位皇君,且皇君终日礼神,多年无所出,与陛下徒有君臣之称、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情。
这样的后宫,被多少双眼睛觊觎着。
更何况,陛下其人,虽性格暴戾,却是实打实的美貌。
那玉质地清润,一看便是佳品。
邹以汀只觉心弦绷到极紧,发出噶拉拉的声音。
看不见陛下的表情,却见陛下伸手接过了玉牌。
咔嚓。
邹以汀眼前一暗,只觉整个人无限的陷落,陷落,最终,他手里的玉,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萦聚着挥之不去的绝望的废石。
邹以汀:“龟公,我身体不适……我……下身突然流了很多血。”
在青楼,只有这个理由能请假,月事都不行。
龟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滚滚滚,怕不是染了什么病吧。”
邹以汀浑浑噩噩回到了青楼。
早春的晚风很冷,灌进纱窗里,像刀,一片一片割着他。
他把玉牌小心翼翼藏在枕头底下,就当他没有买过。
全留个念想。
她不过是他的客人,她来见他已经是他的荣幸。
他不过是服务于她。
他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吗。
她甚至……没碰他。
他竟妄想以这样的身份,送她一块玉牌。
泥沼拖着他,一步一步,把他拽入窒息的黑暗中。
他蹲下来,缩在床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寂静让心底的无助下冷雨一般,渐渐淹没了他残破的身躯。
嘭!
窗户忽然被踹开了。
寒冷的风呼啸着窜进来,激地他一颤。
“怎么不点灯。”
黑暗中,唯有月光与屋檐灯笼的莹莹弱光从窗外照进来,但一落在她身上,便鎏金一样,华美极了。
乾玟脱下沉重的凤袍。
那价值连城的、象征尊贵身份的凤袍,就这样被她随意甩到他的榻上。
乾玟今日一下朝,就被众臣哄出了皇宫。
呵,原来是在那护城河上等着她。
丞相也是活腻了,竟敢把儿子推到她面前,还大胆给她送玉牌。
百姓看着,她当然笑意盈盈接了过来,然后,轻声对那圣子说:“从现在起,这玉牌就是你的脑袋,但凡磕着碰着,缺了一个角,朕就来取你首级,如何?”
那圣子花容失色,甚至忘了回话。
乾玟一抬头,所有人都收回视线,不敢看她。
趁着这档口,她把玉牌扔在了地上:“让你娘休沐几天,叫她好好休息休息,尤其是,好好感受脑子还在脖子上的感觉。”
圣子颤抖着捧住玉牌,哆嗦着以头抢地:
“……谢陛下隆恩……”
事后,乾玟派黄鹂去龟公的船上,打算把邹以汀带过来,她都准备好了一应美食,还有丰盛的划船项目、还要与他放花灯。
谁知黄鹂说,邹以汀身体不好不在。
乾玟:“怎么不好。”
黄鹂艰难道:“龟公说他,下身出血。”
乾玟当即甩下所有人,趁着夜色用轻功闯进了南欢院。
堂堂皇帝,从窗户口就钻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她也顾不上点灯,直接走过去,一把抓住邹以汀的手把他拉起来,“哪里不舒服。我最近托人给你送的药,你有在喝吗?有没有哪里痛?我让太医来……”
话说到一半,她住了嘴。
清透的月光从她背后穿来,点点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上。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比所有的星空都好看。
而此刻,这双眼睛,却红红的,泛着凄然的泪光。
“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没什么?”乾玟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从前,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尽管她一身武功与内力,也根本拉不动他。
那一年山壁上,她也是使劲了力气,才把二人拽上去。
但现在,她轻轻一拉,他就踉跄了。
瘦得皮包骨一样。
“把裤子脱了。”
龟公说他流血了,但又说他身子有异早已经断了月事,她得看看怎么回事。
邹以汀挣扎着退开:“陛下,这不和礼数。”
嘭!
乾玟一掌落在他的耳边,床栏随即裂开一道骇人的缺口。
“我在哪?你同我说礼数?”她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还是说……邹将军要我帮你脱?”
邹以汀几乎要崩溃。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力反抗却拉不住她,终究细碎地呜咽出来:“我没有不舒服……我骗龟公的……我只是……不想在船上……”
乾玟手头一顿,放下了。
那条条腰带,就这样落在她的手心,只要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无助。
电光火石间,乾玟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在船舱里,他全都看见了。
她手一抬,紧紧搂住他的腰。
温热的、脆弱的躯体,在她手里无声地颤抖着,颤到她心里去。
她放低声音,温柔问他:“我的玉牌呢,阿汀哥哥为我准备了对吗。”
那一瞬间,所有的弦都接二连三的绷断了。
邹以汀终于无措地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放声哭着,却闷闷地摇头。
他那算什么玉牌。
算什么玉牌啊。
凭什么给她。
他用什么身份给她。
“邹以汀。”她喊他的名字,强硬地把他的头掰正,叫他与她对视。
“邹以汀,看着我。”
她纤细的手捧着他的脸,指腹一遍又一遍,耐心拭去他的泪。
“我接受你的玉牌。”
“我们回家好吗。”
“我在东郊,为你准备了一个府邸。”
“我们一起住在那……”
说及此,乾玟哽咽了一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住他颤抖的睫毛:“别哭,从今往后,我养着你,养你一辈子。”
……
……
一辈子,真的很短。
比她想象的还要短,生命的句号落下得那样猝不及防。
乾玟把玉牌送给邹以汀之后,驾马离去,没有回头。
她不希望他再还给她。
不管他接不接受,那块迟来的回礼,终究送到了他的手上。
一连半个月,她再也没有露面。
期间黄鹂打扰过她:“小姐……小小姐送来了一封信。”
是敬文的信。
乾玟撕开信封,细细读了一遍。
原来是问候她在渤国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趣事,最后还捎上一句:皇姨,偶尔也要原谅自己,爱护好自己。
乾玟迟疑了一瞬,方把信丢进了烛火。
五月初,距离夏至还有二十几日,邹以汀终于完成了香囊。
他若命飞鹰送去,倒是苦了飞鹰。
思量再三,邹以汀决定亲自送。
他已经尽力,若世女不收他的香囊,他对陛下也好交代。
思及此,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锦盒里。
他翻开锦盒,里面躺着那块玉牌。
太过精致,他舍不得戴。
还有那块夕岚底色的锦绣。
质感温润。
他拿出准备好的十几个花样,最终选了一个茉莉花的。
飞鹰奇怪问:“公子,你不是绣完了吗,要重绣一个吗?”
邹以汀默默“嗯”了一声。
他得趁着自己还有手感,把这个香囊绣了。
也许送不出去,但……
他想要完成它。
当天下午,飞鹰打听到王知微在春花楼。
他回到傅府偏院的时候,邹以汀已经绣那茉莉花绣地眼眶发酸。
“公子,休息休息吧。”
他凑近一看,这香囊远比早前那个要绣的好。
但为什么是茉莉花呢。
须臾,绣完一瓣花瓣,邹以汀才放下它:“走吧。”
西市春花楼。
邹以汀踏进去时,一整栋楼都被冻住了似的。
好些人还好奇地扒拉着栏杆向外张望,嬉笑着窃窃私语。
“那是邹以汀?他来干什么?”
“该不会是来抓世女的吧?”
“不会吧,还没嫁进承平世女府,就摆起正君的架子了?”
“一山不容二虎,世女婚后的日子不好过咯~”
龟公早就得了乾玟的授意:“若是有朝一日,邹以汀来春花楼找王知微,接待就是。”
龟公当时只当玩笑话来听,谁知当真有今日!
他擦擦汗迎了上去,心里告爷爷告奶奶希望他别砸了他的店:“邹,邹大人。”
“世女在何处。”
虽然大家见到邹以汀避之不及,但挡不住八卦的心,许多客人们都偷偷朝这处看。
龟公指指楼顶:“在,在顶楼隔间。”
“多谢。”
邹以汀冷着脸上去了。
期间一路往上,周围男女没一个穿戴整齐的,腰带都半挂着,他心念一转,忽问龟公:“王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吗。”
龟公:“自然,王小姐和世女大人一样,最喜欢点咱们这儿的头牌玉郎。”
邹以汀:……
彼时王知微听了消息,大骂起来:“该死的,他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正君了吧?”
玉郎被他搂着,好奇地朝门口观望。
不一会儿,龟公拎进来一个身形颀长,一身青袍的男子。
只一眼,玉郎便心头一震。
其实抛开所有的偏见,就他看来,这位传说中的邹将军……长得十分特别。他气势冷峻,高挑如松,步伐稳健,边疆将领该有的正气与魄力均稍稍内敛着,更多的,是月下青竹般的冷寂。
他眉眼锋利,脸部线条却柔顺,分明是特别的样貌,有别于大众审美,却不至于难看。
玉郎忽然想到,这位大人,好像已经二十七了。
京中过了二十还没出嫁的男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洲,估计就这一个。
玉郎的眼眸忽然睁大。
王小姐……该不会……
当着所有人的面,邹以汀走上前:“陛下要我绣的香囊,我绣好了。”
王知微:哈?
邹以汀把香囊递给她。
王知微看都没看,只冷笑着接过:“来来来,大家来看看邹大人绣的香囊!”
哪怕再混不吝的人,也不会把未婚夫的香囊随便丢给别人看,但王知微就是干了。
玉郎想说不要这样,但话还没出口,那香囊就被几个富家小姐积极“传阅”了。
大家嫌弃香囊的味道,还用筷子夹着看。
“什么味儿啊,该不会是背地里偷偷塞了自己的香吧。”
众人哄笑。
王知微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青楼和馆子里,要么就是窝在外室处,身边永远都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这样的侮辱是迟早的,也是邹以汀意料之内的。
邹以汀面色平淡等她们笑完。
“这绣的什么,烂死了。”
“天哪这是个男人绣的吗。”
玉郎不自觉害怕地吞咽了一下:若是被王小姐知道……
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弱弱开口:“世女殿下,不要玩这个了,我们快把他赶走吧。”
王知微不听,猛地推开玉郎,招呼两个婢女:“你们,仿照这个,找人绣两个大的,挂在大厅里,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邹大人的手艺有多烂。”
“哈哈哈哈,好,世女好主意!”
王知微:“你们说,这样的香囊,有女人会收吗?”
“没有,不可能!”
“男人都不收。”
王知微:“所以本世女不收,是不是情有可原?”
“是是是,世女说得对。”
“搁我我也不收!”
说罢,王知微一把将香囊扔出了窗外。
空气静了一瞬。
玉郎瞪大眼睛,无措地望向邹以汀。
邹以汀皱起眉头,反身走了。
走之前,他冷冷道:“无论世女愿不愿意,陛下赐婚板上钉钉,夫妻一体,往后他人提到世女,便是提到我,提到我,也是提到世女。
世女何必这样自毁名誉。”
王知微:“你——”
邹以汀不想听王知微后面骂了什么,面无表情离开春花楼。
这香囊无论什么时候送出去,王知微都会拿出来让所有人都笑话他,让大家说出“这个世上没有女人会收这个香囊”的话,给她一个台阶,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她也有个缓冲。
意料之中罢了。
只是……
春花楼外,那条青石板街。
邹以汀停下了脚步。
夕阳西下,黄橙橙的余晖照在那被扔下来的赤红香囊上。本就不好看的绢布上多了许多污渍。
他承认他这个香囊绣得很丑……
但他的绣工,竟然差到这个地步吗。
差到让所有人都笑话的地步吗。
邹以汀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街对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踏着余晖与晚霞,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像是幻觉一样。
邹以汀心跳加快,下意识想藏起香囊。
她却快他一步捡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
歪歪扭扭的两只鸟,中途好像还换了黄线,最后变得像两只尖叫鸡。
乾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但她的笑,仿佛与别人的不同。
毕竟瞥开奇怪的配色,绣的其实挺好。
邹以汀冷下脸,沉声:“我绣的鸳鸯戏水。”
“哦,”她盯着他的脸,柔声道,“绣了这么久,眼睛都红了,还把手指都绣得全是针眼。”
邹以汀一怔,眨了眨眼,有些无措地把满是针眼的手背在身后。
他忽然想解释了。
那么多人嘲笑他,他都无所谓。
但在她面前,他忽然想要解释。
他可以绣得更好的。
可还没等他说话,乾玟吹吹香囊上的灰,果断往自己怀里捂:“我的了。”
轰隆。
像是天空中倒下了一罐蜜,把他心里的空缺都填满了。
但邹以汀很快意识到,那是一个用来练手的香囊。
而且是送给王知微的香囊,甚至不是绣给她的。
他……
他可以给她更好的。
邹以汀红着耳根要抢:“不行,这是我绣给世女的,还请王小姐还给我。”
乾玟偏不给她,向后退了数步。
二人动作都很快,准头也很好,抢个香囊,都像是过招。
眨眼间,她退到了墙根,无处可退,只把香囊藏到背后。
邹以汀顺势去拿,却忽然惊觉,自己离她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扫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微微偏过头,鼻尖就会蹭到她的面颊。
“那好,我不抢她的。”
她明媚地笑了,忽然指指白皙的脸,蛊惑般道,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她。”
第33章 恭祝邹将军与世女,良缘……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得那么直白,叫他无所适从。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也在戏弄他吗?
邹以汀不知道,他退了两步,直直立在巷子中央。
夕阳烫金的余晖洒在她骤然清冷的面上,认真地叫他发慌。
倏然,她又笑了,把香囊装进了自己的袖袋里:“将军不亲,那我就拿走了。”
“王小姐……”他哑声唤她。
她却不回头,执意要把那香囊带走似的。
到街尽头,她倏然回过身来:“将军,有可能悔婚吗?”
恍若一阵狂风,朝他吹过,却留下春日烂漫的花香。
邹以汀走到如今,早就深刻明白,世间许多看似美好的东西,都有着虚伪的假象。而他,连假象都很少拥有。
有千万条理由说服他,告诉他,都是他的错觉,都是阴谋,都是算计。
可那个被所有人嫌弃的香囊。
却被她拿走了。
他仍然找不到一条理由说服自己,王文可能,也许,是真的……心悦于他。
但有一件事,不需要找理由。
他对王小姐,
动心了。
邹以汀回到傅府,捧着那尚未完成的香囊,看了一夜,然后拿起绣针,一针一线,悉心绣着。
飞鹰不敢打扰他,只觉得这样的公子,他从没见过,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也不敢问,只能默默为他沏茶、剪烛。
一壶茶冷了,又砌一壶,邹以汀熬了一个又一个天明。
第三日,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院子的时候。
邹以汀忽然道:“飞鹰。”
飞鹰一个支棱:“公子?”
“给宫里送封信,我要见六殿下。”
皇宫,普宁宫。
王景秋刚向母皇请过安,回普宁宫后,尚未来得及净手,紫林便端来一封信:“殿下,是邹大人给您的。”
“这么着急……”他打开那封信,越看眉目锁地越厉害。
紫林小声试探:“殿下?”
王景秋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扶额摇头:“紫林,我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收拾收拾,出宫。”
紫林诧异极了:“可邹将军应是最能摆正自己身份的人,他怎么会……”
“把那些关于王文的调查都拿出来。”
“可是殿下,若是透出口风,陛下那边……”
“鹤洲嘴巴很紧,不会告诉别人的。”
王景秋将信扔进香炉:“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不能看着他往里跳。”
因邹以汀得知早茗春也是王文的产业,这次会面,他安排在西市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从背后的东家,到台前的掌柜,邹以汀都派暗桩调查过,与王文毫无干系,是周国的商人。
就连今日出门,他都做足了伪装。
屏退飞鹰,邹以汀只一个人坐在包间内,等着王景秋。
王景秋是当今六皇子,字子贞。
她的同胞姐姐是五皇女,五皇女早夭后,王景秋的父君就自杀去世了,王景秋从小双腿就患了病症,终身只能坐轮椅,又因为孤身一人,便被天政帝安排到吴淑君的普宁宫中养大。
碍于他的生理缺陷,他自愿辅佐玄阴阁阁主,不再出嫁。这么多年,也从未离开过皇宫。
他与邹以汀从小便相识。
落雁案发前,邹以汀还是邹家公子的时候,经常进皇宫。
他偶然发现六殿下因为残疾,被其他殿下排挤得厉害,于是他每次进宫,都想方设法买些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给六殿下。
久而久之,他与王景秋的关系胜过了所有人。
七岁那年,在普宁宫的院子里,他们偷偷结拜成异姓兄弟。
落雁案发前,王景秋身份尴尬,他们便私下来往。
落雁案发后,邹以汀身份更尴尬,他们来往便愈发私密。
若说这世上,对现在的邹以汀来说,谁最值得信任,就是王景秋。
“鹤洲。”
王景秋被紫林推着进入屋内。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若看见了当初在军营里坐在轮椅上的王文。
他咽下苦涩,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子贞兄,我有一事相求。”
王景秋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
他让紫林也退下。
紫林退下前,把包间的门窗都关上,确认无人探听,这才离开。
“鹤洲,这么多年,除了落雁案,你没有求过我……这一次……是因为王文吗。”
邹以汀默认了。
“你想悔婚,想让我帮你想法子。鹤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人们总要放弃其中一个,或是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你现在努力挣得的这些,你都不能失去,你赌不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许你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就是真的追求这世间公道与正义,现在你发现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但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所求是真的发自内心所需……
时至今日,不是你想要个公道,而是你必须要这个公道,你不可能放弃它,它已经成为你的全部意义。
没有两全之策,想要平反,你只能放弃王文,否则母皇一怒之下给你降罪,你连敲鼓的机会都没有。”
邹以汀固执道:“定有两全之策,我查过,王知微最近想要为一位青楼男子赎身,若我设计将此事闹大,怀王定会教训王知微。时间赶巧的话,可以推迟婚约,到时再从长计议……”
“没有两全之策。”王景秋厉声打断他。
邹以汀怔愣地看过来。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王景秋欲言又止,将一个看似朴素的玄木盒子递给他,“我其实很早就调查过王文。
她根本不是皇商,她是陛下的人。”
邹以汀眼眸一颤:“什么意思。”
“王文表面是皇商,其实是陛下安插在所有派系中扯住绳子的中间人,无论朝堂上的哪一方势力,她都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接近。
对四皇女,她是故作嫌弃,引诱上钩,对二皇女,她是与王知微成为知己,对三皇女,她接手了李氏罪犯的中介费,对大皇女,她接手了镇潮军的装备供应。
这一切的一切,没有母皇从中保驾护航,她不可能只手遮天。
母皇这几年,对谁都不信任,她培养了自己的人。
这个人就是王文。
你认识她,你该知道她有怎样的城府,但鹤洲,她远比你想象的还要计深虑远。
对政治,她以金钱渗透,对金钱,她用政治好处诱惑陈家,否则陈家家主当初为何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撑腰?
因为王文许诺了陈家更重要的利益交换。”
王景秋的话,如同一盆冬日的雪水,浇在邹以汀头上,如坠冻海。
他叹了口气,继道:“鹤洲,你醒醒,你代表的是旧臣势力,你在陛下心中是愧疚,是一块心病,自然有一定的分量,王文对你也会有态度。
她善于拿捏别人的弱点,你最缺的是什么?是感情。
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已经利用感情拿捏住你了。”
“鹤洲,算我求你。摆好自己的位置,不要自寻死路,对你来说,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你悔婚,你就是罪人,你对王文而言,便毫无价值,陛下心病一除,她身为陛下的人,就没有理由、也没必要再接近你。
你认为,陛下会允许你那样一个罪人身份,与她的心腹勾勾搭搭吗?
那母皇这多年的培养,岂不付诸东流,母皇这么多年的秘密,不都倒在你的面前?到时候别说你,就连王文都会被牵连。”
他把盒子往邹以汀面前一推。
“这些都是证据。
西街有个不起眼的米店,是王氏的,王文每月十日都会在米店与秋槿嬷嬷见面,如果你对自己的武功够自信,你就去看看。”
屋内门窗均关着,闷闷的,王景秋却觉得有些潮湿。
好像患得患失了多日的阴天,终于下了一场闷热的雨。
“不用了。”邹以汀道,“我就不去看了。”
子贞没有理由欺骗他。
邹以汀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证据也都是真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察觉到,王文接近他有目的,他认了。
这些,他都认了。
动心是他的错,既如此,他就该接受惩罚。
接受得不到的惩罚。
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找到王文,亲口问她,她会对他说实话,根本不需要他去跟踪探查。
是他明知故犯。
是他明知不该,还妄图春华,最终自食恶果。
他更不应该再牵连其他人。
子贞说得对,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鹤洲……”王景秋垂下眸子,轻轻握住他的手,“若你当真如此抗拒这场婚事,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找到机会劝母皇,让你与王知微合离。”
但邹以汀很清楚,陛下在一日,他就不可能与王知微合离。
“是我冲动了。”他看似冷静地站起来,同王景秋又深深行了一礼。
“鹤洲?鹤洲……”
邹以汀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傅府的。
分明春日晴好,屋檐边还停了几只梳羽的翠鸟。
屋内却闷得很。
邹以汀背对着门窗,久久地坐着。
把自己,把整个世界都缩藏进这小小的院落。
叱咤千万里沙场的将军,弃了长剑,继续低头绣起那方小小的锦绣香囊,在那一眼到头的、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有限地挥舞着纤细的小针。
却怎么也打不赢这场仗。
绣着绣着,邹以汀忽然眼眶酸涩起来。
若他悔婚。
陛下定大怒,邹家一辈子不可能平反。
若他悔婚。
会被怀王降罪,一个名头打下,还可能牵连河东军。
若他悔婚。
王文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会怨恨自己。
邹以汀觉得自己没救了。
因为他竟一点也不在意,乾玟是带着目的接近他,戏耍他。
只是即便是虚假的温热。
上天也在告诉他,他不配拥有。
把那些稍显蹩脚的针脚,细心地一一藏好。
邹以汀蓦地发现香囊的一角有些湿润。
啊,原来是他哭了。
坚强了十几年,邹以汀都要忘了,眼泪落下来的感觉。
那些羡慕、伤心、自卑,统统杂糅成冲进鼻腔和眼眶的酸涩,化成一滴滴泪,砸进锦绣里。
好在,这香囊送不出去了。
……
翌日,秋槿嬷嬷忽然带着圣旨来到傅家。
傅家众人均一阵恍惚,待秋槿嬷嬷念完才反应过来:婚期提前了。
原本邹以汀和王知微的婚期定在夏至日,即五月二十六日。
如今提前到五月十五日。
就在后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
邹以汀却恍若未闻,只默默接下圣旨:“臣,遵旨。”
“什么?”乾玟也是一头雾水,“提前了?”
黄鹂也疑惑呢:“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就下旨了。”
哪有什么突然,政治场上,全是算计许久的阴谋。
乾玟的眸光瞬间阴冷下来:“邹将军这几日见过什么人?”
黄鹂想了想:“有一次她们跟丢了,好像是去了西市,但也没去多久,后来死士说,邹将军去一个周国茶楼喝了几杯茶。”
乾玟:“和谁。”
黄鹂:“据说是六殿下。”
乾玟沉默了几息,忽然笑了。
“看来,渤国的皇室也不都是废物,是我大意了,怎么没把六殿下也织到中心来。
你看,再怎么深藏不漏的人,急了都会露出尾巴。”
黄鹂深思着乾玟这句话。
跳动的烛火摇曳着,在墙上舞出鬼魅一般的影子。
乾玟捏了捏眉心,仰头坐在躺椅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她道:“你去傅府的偏院,就说,我约邹将军见面。”
黄鹂:“是。”
“等等……”乾玟又叫住了她,“你别去了。”
黄鹂:?
因为圣旨下得突然,傅府与承平世女府都忙碌起来。
婚服被加急送进了傅府。
傅云疏就算再看不起邹以汀,也得给陛下的面子,好好操办这场婚礼。
原本冷清无人的小院,因为婚事而繁杂热闹起来。
那婚服显然不太合身,但已经没有时间改了,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大宫人只说:“邹大人就将就着穿吧。”
偏院太小,放不下这些宫里来的东西,傅府只好又辟了个院落来放。
邹以汀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不算多,但他擅长规划,多年积蓄都买了一些能冲场面的大物件,搬出去总算不是特别丢人。
忙了一整天,半夜终于清净了。
他把绣好的香囊放到盒子里,和那块玉牌放在一起。
奶油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屋内的喜服上。
邹以汀兀自走到婚服旁,细细摩挲着这件红袍。
啪哒!
一个小石子落到窗棂边,又弹了进来。
邹以汀锁眉走到院中。
年轻的姑娘坐在他院子的围墙上,乘着清朗的夜空对他笑。
那围墙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看了很久。
乾玟被他忽然这么直率地盯着,耳根竟攀上些热意,可还没张口,他忽然问:“你是陛下的人?”
乾玟:……
这确实是她的一层身份,不做那王元凤的人,怎么在整个渤国织网。
“是。”她果断答道。
果然……
邹以汀垂下眸子。
二人无话。
邹以汀话在喉咙口滚了一圈,最终道:“你不用再接近我了,我嫁给世女以后,陛下的心病也就除了。
婚事不可废,你也不必再替世女试探我。大皇女那里……”
乾玟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仿佛要把他所有关于她身份的猜测,一股脑说出来似的。
从各个层面,轻易地找出千百条理由推开她。
乾玟的笑也凉了大半。
她不能直接掳走他,主系统的存在,真是上天为了磋磨她设计的最烂的产物。
她打断他:“若我说,我不想你嫁呢。
我待将军是真心,将军会为我悔婚吗。”
话音一落,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
静得有些凉。
须臾,邹以汀道:“不会。”
乾玟心头咯噔一声。
哦。
不会。
她在心里一笔一划,消化着这两个字。
不会。
邹以汀抬起琥珀的双眸,坚定又疏冷道:“自今日起,我对王小姐不会有任何心思。”
乾玟睨着他,眼睫狠狠一颤。
“我想嫁给世女。”
“无论如何,妻为夫纲。”
“从此,我心里只会有世女,只有世女,是我的妻主。”
“这几个月,承蒙王小姐厚待。”
“王小姐请回吧,也不必再来了。”
几句话,像从十万八千里砸下来一样,砸穿了乾玟的心。
这就送客了?
乾玟忽然笑了。
她抬手扶住额头,肆意地笑了。
“好。
好。
好。”
泠泠月光下,一声声“好”仿佛撕开了所有温柔的伪装。
乾玟微微抬起头,冷冽的目光如同尖锐的银针,一寸寸扎进他的血肉。
“那王某就恭祝邹将军与世女,
良缘美满,
百年好合。”
第34章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
“你听说了吗,那个什么文小姐好像要赎玉郎。”
“真的假的啊,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特别有钱的文小姐吗?”
“赎那个帮我扫房间的玉郎?”
南欢院的头牌花名棠卿,长了一副女人们都喜欢的柔美样貌,若是女装甚至都瞧不出是个男子,他是整个南欢院的摇钱树,龟公见了都要笑。
在南欢院,只要他想要的,龟公都允,见过他的客人,几乎都会成为他的回头客,在这方小天地里,他没有什么不衬意的。
唯有一件不衬意,是他看上了文小姐。
文小姐第一次出现在南欢院的时候,他就瞧上了,更是向所有人夸下海口:“这位小姐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谁能想到,被一个无名的玉郎截胡了。
棠卿都气笑了:玉郎是谁?不是那个扫卫生的下人吗?下人也能迎客?
从前,他要对玉郎怎么样,没人敢说他。
但自从文小姐来了,玉郎就有了自己的屋子,还有了进项。
不仅如此,龟公也不让他扫洒了,更不让棠卿指使他。
凭什么?
那文小姐是瞎的吗,放那么多漂亮兔儿爷不要,要这么个东西。
他心想,一定是文小姐没见过他。
“听说,文小姐要赎你?”那天,棠卿在廊上拦下玉郎,笑道,“你接触过的女人太少了,千万别高兴的太早,但凡没离开南欢院,都会有变数。
女人的承诺都是假的,承诺着承诺着,就反悔了,就不做数了。”
“听说今晚文小姐还会来,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他轻蔑地打量邹以汀,“今夜,我就在隔壁,看看文小姐会进谁的屋子。”
邹以汀不理会他,关上了房门。
甘露节过后,乾玟每半月就来一次。
他知道她日常政务繁多,能抽空过来已是不易。
上次她说:“我差人把东郊的宅子修整了,等弄好我就带你过去。”
邹以汀听着,嘴上“嗯”了一声,默默为她夹了些菜。
乾玟只笑意盈盈托腮望着他。
其实他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
按照以往的规律,乾玟今天会来的。
邹以汀之前在军中时,也会下厨,便征得龟公同意进厨房的灶台,准备亲手为她做一桌菜。
龟公说菜品的钱就从他的工钱里扣,他欣然同意了。
他先准备了一锅酒蒸鸡,用童子鸡斩块,驾糯米酒、芦笋,竹笼蒸两刻钟。又弄了一碟金银豆腐,豆腐挖瓤填肉末,半煎半蒸出焦香的脆底。还顺带烹了一锅莼菜鱼圆汤。
临近晚膳的时间,他卷起袖子,又炒了一盘虾仁假鳖,用虾仁裹蛋清滑炒,配冬瓜雕出“鳖裙”。
邹以汀忙了一下午,忙得一身密汗,龟公偶然路过,不禁靠在门口“啧啧”看:“真是稀奇。”
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付出。
邹以汀准备好后,洗漱一番,坐在屋里等乾玟来。
月亮缓缓爬上了天空,越爬越高。
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今日,她本应来的。
却没来。
邹以汀不禁站到窗户边,他明明看见她身边常带的那几个护卫进了南欢院的门,却没见到她本人。
他看漏了?
邹以汀等啊等,等到菜凉透了。
终究是没等到乾玟。
这是她第一次食言。
他心头涌上一层不安。
但也许,她只是忙碌呢。
棠卿的话萦绕在他的耳侧,久久不能消散。
原本他不在意的,但有些言语就像是一根极细的刺,初扎进去时蚊子叮似的,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不小心碰到那处,便隐隐地、钻心地疼。
南欢院夜里什么声音都有。
邹以汀原本都习惯了。
只是今日,隔壁响声十分大。
棠卿的喊声娇地很,仿佛要让整个南欢院的人都听到。
像在炫耀。
在一声声靡靡之音中,邹以汀吃完了晚饭,将多余的菜全都扔了。
当夜,邹以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翌日午后,棠卿从隔壁屋子出来,冲邹以汀得意笑道:“怎么,昨夜文小姐没来?”
他故意走到他身边,低声在邹以汀耳边说:“我知道她去哪了,她在我屋里。”
邹以汀不信的。
只是……
这天,他又失眠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那些声音,还有棠卿的那些话。
她为何没来。
为何不找人同他说一声。
邹以汀忽然发现,他联系不到她。
如果她不想联系他,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闷热与潮湿再一次填满了整个房间。
忽然间,窗户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熟悉的茉莉香飘了过来。
邹以汀蓦然起身。
黑暗中,有人疲惫地走过来,一把搂住他。
她把脸埋在他的鬓发边,轻轻嗅他的气味,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的怀里:“怎么没睡。”
邹以汀僵硬了好久,方抬起手,轻轻搂住她的肩。
在沉默中越搂越紧。
真的触碰到她的那一瞬,所有的怀疑、焦虑、不安,都化为一阵风,轻飘飘飞走了。
他紧紧拥住她,也把脸埋在她的耳侧,她细细密密的青丝里。
“抱歉,有些事商议了很久,才处理完,我听下人说,你昨天准备了菜。”
邹以汀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生气了?”
邹以汀想说没有。
他凭什么生气?
却听她忽然笑了一下:“你不敢生气,因为我是皇帝?还是说,我是客人,你不该对客人生气?”
邹以汀沙哑道:“没……”
“那我言而无信,你为何不生气。”她忽然蹲下身,把他抱到床上,顺势而上钻进他的怀里。
她柔软的唇紧贴住他的耳根,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滑,吐露出缱绻温热的气息,“邹以汀,你可以对我生气的。
你可以冲我发火,也可以对我大喊大叫。
邹以汀,我是你什么人?
我不是敌军,也不是你的假妹妹。”
她的吻,又慢慢向上,落在他颤抖的唇边,温柔地,轻轻咬住他的唇瓣。
像第一次拿到糖葫芦的孩子,一点一点、珍惜地、不舍地品尝。
品尝他的颤抖,他的自卑,他的患得患失。
还有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主动。
她全盘接受。
最终不再吊他,深深咬住他的舌尖,一寸一寸,掠夺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的阿汀,怎么嫁过一次人,还如此没有经验,叫她控制不住想欺负他。
邹以汀被吻得呼吸都失了章法,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那张木然的、冷淡的脸,在今日的月色下迷失了过往的一切,深陷进她的温柔乡中,十分动人。
乾玟不想等了。
她纠缠着他,像个千年的水鬼,再也不想放开他,裹挟着他落水。
“阿汀,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走吧。
我赎你,我们回家。”
……
回家。
她以为那会成为他的家。
那套宅院,她到现在还拥有着,只是几天前,送给了王知微。
乾玟坐在窗棂上,脚下全是酒壶,完整的,破碎的,一地都是。
她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多久了,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是不是明天他们就成婚了。
月明星稀,明日会是个大晴天,是个吉日,宜成婚。
只是这样清明的月光,这样温柔的灯火,却将她的面容照得愈发冰冷,渗出彻骨的寒意。
也许是感受到她汹涌的杀意,元帅躲在院子里呜呜两声,都不敢出来晃她的眼了。
“黄鹂,我很累了。”她突然说,“眼下这出戏,我演累了,我们换一出如何,换一出本色出演。”
“小姐?”黄鹂恭敬立在一边,只觉整个院子气压无限地降低降低,不由指尖发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
乾玟不理会她,自顾自歪着头,瞧那院中点点萤火:“你们都还活着,就很好。
黄鹂,你姐姐在宫中很好,你在我身边,也很好,当初你死在我面前,我没能救你,甚至连你的尸首都攒不全。”
黄鹂扑通跪下:“小姐,您……您醉了。黄鹂好好的在您身边,不曾……死过。”
她吓得抖如筛糠,背脊生凉,好像下一秒乾玟就能真的让她去死似的。
“你姐姐黄莺一夜白了发,后来用了你的名字……代替你活在世上。”乾玟继续自言自语,“四皇姐病重,我救不了,但她这次安详死在了宫里,也算死而无怨。
父君也被我送出宫去,寻了自己喜欢的群山峻岭安享晚年,不似上辈子一样,被人塞进蒸笼。
敬文又仁爱懂事,成熟稳重。
至于高皇君,他的爱人四肢健全,她的命我也保住了,她们长相厮守,辅佐敬文。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遗憾,我不应该满足吗……”
“小姐,你别吓黄鹂……”黄鹂吓得磕了好几个头。
乾玟这些话,在她听来如同遗言似的,吓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什么高皇君,高家公子不是已经与青梅定亲了吗?哪里来皇君?
她不敢问,却直觉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我以前很懂事,”乾玟把最后一杯酒往地上一洒,像在祭奠什么,“现代教育告诉我要心怀正义,公道自在人心,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正义永不缺席?”
说到这儿,她噗嗤笑了:“但大家,都死了,收尸都难。
那些排位,铺满了整个长明堂,每一年香烟袅袅,祭拜一轮,要花整整两个时辰。
后来我懂了,无论在哪,有皇权,有阶级,就是吃人的社会,在吃人的地方,人想要什么,就得去抢,哪怕不择手段。”
她丢下琉璃酒杯,慵懒地站起。
黄鹂只觉得,小姐忽然间变得十分瘦长,高大,如一棵细长的松木。这棵树因为风吹日晒、爆裂天气的摧残,变得歪歪扭扭。但它依旧长成了一棵高瘦的树,也许枝叶过于蛮横,却为无数人遮蔽了烈阳,投下一片绿荫。
乾玟勾手,随意扯下一套外袍披上。
耐心的驯化行不通,那就用强硬的。
她有的是手段。
“走,去东郊。”
凄冷的月光落在层层叠叠的瓦砾上,明明是春末的、生命最盎然的时节,却像镀上一层银霜,阴森地叫人喘不上气。
东郊的宅院,是乾玟“自愿送给”王知微的。
年轻的世女自以为自己“威逼利诱”,在乾玟耳边叨叨了数日,才哄骗得来。
其实一切早有准备。
门口打盹的丫鬟枕流起先听到马蹄声,警惕地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原是王小姐。
“王小姐怎么来了,世女正在里头……”
话没说完,一痕银针稳稳扎进了她的头颅。
暗器无痕,唯有额间沁出一点血珠。
枕流瞪大眼睛,只觉视野被血红染遍,直直倒地。
隐秘的气体在院内散开。
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守卫的护卫们纷纷晕倒。
乾玟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拢了拢外裳:“叫她们收拾干净。”
黄鹂:“是。”
院内,华廊上张点着奢华的名家手绘纸灯。
主卧的厅内,王知微正蒙着眼,和玉郎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若玉郎被她抓到一下,玉郎就要多脱一件衣服。
完全不在乎明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二人玩累了,王知微就躺在玉郎的身侧,紧紧楼住他,蒙着眼睛摸索:“哎,这宅院还是朴素了些,那王文也真是小气,区区商人,好几次甩我脸子,要不是看在她有钱,我才不给她好脸色,早找人将她收拾一顿。”
玉郎笑着给她喂酒:“正是,世女殿下的话,谁敢不听。”
“明晚,我就将你和杏郎带进洞房,叫那邹以汀,看我们三人欢好哈哈哈哈!”
玉郎面上笑着,实则微不可察地瘪瘪嘴。
他放下酒,目光忽而一顿。
那女子仅着白色中衣,外面虚虚套了一件雪青外袍,发髻松松挽着,就这样懒散地走了进来。
玉郎没见过这样的王小姐,只觉心头咯噔一声。
她冷漠的眼神冲他一瞥,示意他退下。
玉郎乖巧退到一边。
王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掀开遮盖双眼的布条,便见乾玟立在厅中,冷冷看着她。
她心下忽然一紧,又忙哈哈笑道:“阿文,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不对吧,这院子不是送给我了,你这样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倒是有一件。”乾玟那双锐利的丹凤眼微微觑起,不笑的时候,竟带了几分阴戾,言辞中还有一丝冷意嘲讽。
王知微心里再次一紧,仿若被无形的手攥住,窒息的狂风,即将过境。她只在皇奶奶面前,感受过这样的气势。
她急急道:“我今日不想见人,你知道的,明儿我就要成婚了,看在你我朋友一场的份上,我饶你擅闯的罪——”
话没说完,王知微只觉喉头一紧。
一股巨大的力毫不迟疑地扼住她的命脉。
玉郎忙捂住眼睛,颤抖的别过脸,胸腔剧烈地呼吸着。
“你……你竟敢……”王知微剧烈挣扎着,喉咙传来的刺痛,与即将被捏爆的惊恐从双眸里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倒映出乾玟阴寒的面容。
这张脸堪称惑人心智,却在此刻叫人心生无穷的惧意,像是索命的判官。
王知微被乾玟轻而易举地拎起来。
她像只小鸡仔,不断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开,却不能撼动那只手分毫。
乾玟紧紧掐住她,却又不将她掐死,仿佛要把她在这屋内说过的每一句大话的时间,都拉长十倍似的。
不让她立刻死去,又让她痛苦万分,叫她生不如死。
“救命……救命……”
“我错了……我错了……王文……你放了我……咳咳……咳咳……”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说遗言。”
咔擦一声。
玉郎颤抖得望着地上被生生折断的影子,用力捂住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新鲜的血蔓延过来,他慌乱地往后退,直退到门边,强忍着没有呕出来。
而乾玟,像是随手杀了一只鸡,只是甩甩手,然后掏出一方帕子,把手上残留的组织,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擦干净。
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黄鹂拎着两桶油进来,熟练地往房屋的四处倒。
那人转过身,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
玉郎捂住嘴,踉跄着跟随她出了门。
黄鹂浇好油,吹燃一柄火折子,朝厅内一丢。
火势霎那间蔓延开来,直冲云霄。
如恶龙一般的火舌撕开了黑洞洞的夜幕,在夜空中狂舞。
腾腾热气将屋檐与天空都扭曲了。
吞噬一切的火光中,黄鹂抖落开一件王知微的外袍,为乾玟披上。
乾玟转过身,冲玉郎勾唇:“你知道该怎么做。”
玉郎颤抖着跪下,以头抢地:“今夜,玉郎与世女在院中嬉戏,不小心推倒了烛火……幸而……世女与我都不曾受伤。”
他抬起头,颤声道:“玉郎,恭送世女殿下。”
第35章 邹以汀,吻我
寅时,万籁俱寂。
东郊一处宅院发生火灾之事,没走漏多少风声。那宅院是某个贵人在外养外室用的,又起火在深夜,目击者极少,封口封地极快。
晕倒的护卫们醒来时,便见世女殿下的贴身丫鬟枕流正立在宅院门口,冷脸道:“还不快起来,回府了,若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护卫们纷纷惊起。
那世女刚从春花楼里赎来的玉郎,此刻正捻着帕子立在门外,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
马车内,乾玟抿了一口茶。
寅时二刻。
邹以汀未眠。
宫中与怀王府、承平世女府派来的仆人们七七八八窝在狭小的院子里,忙得焦头烂额。
好些装扮的物件到处堆放着,原本就狭小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无处下脚。
好几个小厮都私下里抱怨:“怎么这么小,我都没地方落脚。”
“天呐,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这进了世女府的门,谁拿他当主子。”
邹以汀沉默不语。
今日,应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他有在努力期待,努力高兴。
甚至亲自帮手,忙了好一会儿,哪怕仆人私底下说他这样很掉价。
飞鹰忙得像个陀螺:“这婚服不合身啊,腰太大,肩又窄了。”
宫里来的嬷嬷与宫人反手就用针将腰线草草缝了两下:“好了好了。”
飞鹰很不满意,但又不敢说。
几个小厮围着邹以汀打扮。
邹以汀只道:“不用太浓艳,随意就好。”
这……
大婚的事儿,怎么能随意呢。
谁家公子大婚不化得极艳丽。
一个宫人叹了口气:“好,听邹大人的。”
同为男子,不免有人颇为同情邹以汀。
世女是什么人物,外头养了数不清的外室不说,活着的也没多少,时不时就玩死一两个,今天还口口声声情啊爱啊的,明天一个不称意就打骂,更有甚者直接发卖去更见不得光的地方。
这邹大人嫁过去,当真是受苦的。
那宫人依言想了想:“我为邹大人薄薄施一层粉,再想法子盖一盖大人眉尾的伤疤,可好。”
邹以汀点点头:“好。”
飞鹰帮邹以汀收拾最后的行礼,那个被放在邹以汀枕边的精致盒子,是邹以汀说一定要带到世女府的。
他小心翼翼把盒子装起来,不经意嗅到浓浓的松香,还有淡淡的、特殊的茉莉香。
飞鹰脑子里顿时闪过强烈的既视感。
在哪里闻过这个茉莉香呢……
傅府即便不情愿,算不上用心,但也把婚礼操办得面子上过得去。
大红装饰挂满屋檐翘脚,徒有画面上的喜庆。
百姓们倒是起得早,纷纷聚在傅府和世女府门前看热闹。
几个小厮私底下继续聊。
“我听说世女府那儿连夜赶了新装饰呢。”
“毕竟是陛下赐婚,说不准陛下要派人去看的,不能怠慢,不比咱们府,连敬茶都不在正厅,傅大人也不回京,只有傅老太太撑场。”
“傅老太太愿意撑场子就不错了,世女府不知什么情况呢。我听采买的大姐说,世女昨儿半夜才从东郊的宅院回府呢。”
众小厮一脸惊讶。
第二天就要成婚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室厮混到半夜,这……
飞鹰忙跑过去打断他们:“别聊了,你们再这样偷懒,我要告诉宫里来的大宫人,叫他治你们。”
宫里的嬷嬷和宮人都是陛下派下来的,还算公正,治下人有一手,几个小厮一听就哑了火,各自散了。
飞鹰取来邹以汀的盖头。
在大洲,盖头是出嫁的那一方盖的,倘若是女子入赘男子家,那盖盖头的就是女子。
盖头一般由新郎官在婚前绣成,但时间紧急,陛下特意命宫里绣郎赶制了盖头。
火红的盖头上用金线绣了“囍”字,底下绣上栩栩如生的牡丹与莲花,还有孔雀蓝的蝴蝶飞舞,莲花池内,有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邹以汀接过盖头,指腹一寸一寸摸索着上面的绣样,久久无言。
须臾,那为他上妆的宫人方道:“大人您看看。”
铜镜中的人,被妆容洗去了一些风霜。仿佛回到十七八岁少年人时的模样,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凌厉与冷意。
金冠将他的长发全部束起,冷俊的五官与流畅的脸部线条全数展现。
他忽然想。
哪怕是十七岁的他,样貌也远远不符合世俗的审美,远及不上她。
他的思绪忽然卡顿。
今日大婚,她作为王知微的好友,定会到场。
邹以汀指尖不自觉地攥着盖头,越攥越紧。
他忽然哑声问:“能不能,再把我化得好看些。”
宫人一愣:“好。”
俄顷,吉时已到。
院外的街道上轰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哄闹,像有一条鲶鱼搅动了这滩死水。
飞鹰急匆匆跑到门外探听消息,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
“世女来了!”
他手忙脚乱帮邹以汀盖上盖头,小声道:“今日世女好不一样,气势好盖人。来的路上,还命人一路向街道周围洒喜糖,叫百姓们抢红了眼。”
邹以汀眉头微微拧起:洒喜糖?
不一会儿,几个看热闹的小厮又热烈聊起来。
“世女对出了二小姐的六首诗?”
“真的假的?!”
“据说首首不一样。”
“不是说世女在学堂里半天憋不出半首嘛?”
那头世女府的小厮们以自己对世女的了解,清清嗓子,相视一笑。
飞鹰懂了:“估计是傅二小姐提前透了题了,不想让世女丢脸。”
不一会儿,门口又一阵骚动。
“世女对剑赢了大小姐!”
“假的吧,大小姐让世女的吧?”
盖头下,邹以汀眉心紧皱。
王知微的武功很差,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应该打不过傅瑗的。
飞鹰在他耳边道:“定是大小姐放了水,毕竟人家是世女,今天又是世女的婚期呢。”
大宫人急匆匆来了:“快,盖好盖头,该去侧堂了!”
邹以汀只觉脑中空空,视线被火红的盖头遮住,被众人簇拥着往前。
跨过侧堂的门槛,透过盖头,能看到那人金边赤红的裙裾。
站得离他远远的。
周边傅家的人窃窃私语着。
傅瑛坐在一旁,冷笑低声嘲讽:“世女的神情真是冷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娶夫,是丧夫呢。”
邹以汀后知后觉有一丝紧张。
隐约能看到王知微接下了茶杯,却只是客客气气递到傅云疏面前。
没有恭敬地喊傅云疏,也没有恭维在场所有人的打算。
气氛霎时间冷下来。
都说世女压根不想娶亲,但也……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傅府吧。
傅云疏也不能拿世女如何,只好冷着脸接过茶杯,草草喝了一口,“嘭”地放下:“去吧,别误了吉时。”
飞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有些无措地扶着邹以汀:“这……”
按照规矩,应该由新娘背着新郎上轿子,但世女这样子估计是碰都不想碰自家公子……
他心思都还没走完,那头世女动了。
她走到邹以汀面前蹲下:“上来。”
简单的,冷漠的两个字。
邹以汀咬咬牙,终究是趴了上去。
看上去单薄的背,其实肌肉均匀,十分有力量,两只手一拦,便将他背起来,毫不费力。
他尽量不与她靠太近,手却无处安放。
王知微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搂住她的脖子。
邹以汀浑身僵住,感受到她肩膀传来的温热、脖子上细腻的触感。
飞鹰瞪大眼睛:世女背公子了!
他愣了好久,才匆匆跟上。
傅府外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震天响中,王知微把邹以汀稳稳放进了轿子。
等邹以汀回过神来,轿子已经离开了傅府。
花轿一路穿过中央大街,沿途百姓们无不来凑热闹。
世女是她们讨厌的,邹以汀也是她们讨厌的,好多人背地都在祈祷,希望他俩百年好合,别再出来祸害人。
更有甚者为此发出了真挚的祝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邹以汀坐在轿中,莫名更加紧张了。
他偷偷掀起轿子的红帘,透过帘缝朝外瞧。
心却越来越重,在胸腔里不断坠落。
她没来。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踏出世女府。
除非她来寻王知微,否则,他们再不能相见。
心口酸麻地厉害,邹以汀默默放下车帘。
冰冷的指尖将盖头放下,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奢望。
如此,也好。
“停轿!”
又一轮热闹的爆竹声中,花轿停在了世女府外。
好些个大臣们因为陛下亲口赐婚,不得不来此露脸,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喜郎拽着一根红绸,交给今日的新人,让她们一人攥着一边。
王知微与邹以汀隔着四人宽的距离,朝大堂内走去。
那些个火盆难不住邹以汀,他没在众人面前出丑,稳稳走过三关九坎。
到了正堂,飞鹰的心才算落到嗓子眼。
他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枕流。
枕流是世女的贴身丫鬟,虽然世女和自家公子关系不好,但飞鹰知道,以后他们公子在世女府少不了枕流的帮衬,这段时日,他没少巴结枕流。
这会子,他笑着挪过去:“枕妹妹,上次我给你的驱蚊香如何?”
枕流满脸茫然地望着他,然后“啊”了一声:“嗯……不错不错。”
飞鹰又笑问:“那再之前的妆奁你喜欢吗?”
枕流:“嗯……不错不错,都不错,别问了。”
飞鹰:……
上首证婚的是秋槿嬷嬷。
她微笑着高唱到:
“一鞠躬,拜天地,地久天长。”
“二鞠躬,拜高堂,亲恩如山。”
“三鞠躬,夫妻对拜,凤兮求凰,永结同心。”
盖头下,邹以汀终究是压下了脊梁。
拜完了天地,他与王知微已是夫妻。
从今往后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妻为夫纲,妇唱夫随。
按照婚俗礼仪,作为新夫,邹以汀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怀王与怀王君行叩首大礼。
他刚要跪下,那头王知微突然冷道:“不用再拜了,送进房吧。”
周遭一片死寂。
上首怀王与怀王君均相视轻笑。
“世女这是不认这个夫君啊,否则为何不让邹大人拜怀王殿下。”
“我瞧怀王殿下也觉得不用拜的样子……”
“我都有点可怜他了。”
邹以汀低低苦笑了一声。
没关系,王知微能和他好好拜堂,已是全了双方的体面。
邹以汀被飞鹰扶着,离开了议论纷纷的正堂。
世女府颇大,众人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间熏了淡淡松香的屋子。
枕流:“还请郎君在此等候世女。”
飞鹰忙叫住她:“枕流姐姐,这……这是主院吗?”
“是,昨夜世女换了一批新仆人来,郎君尽可使唤,若有什么事,便摇响窗边的铃铛即可。”
说罢,她便走了。
虽然冷淡,但全然没有早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怪哉。
飞鹰挠了挠脸:“难不成,世女还真为公子打点好了?早前我听说世女府只收拾了一个偏院出来,还以为公子又要从一个破院子搬进另一个破院子,方才路上,我瞧这院子可大可大了,好几进呢,路上种满了花……”
邹以汀:“可有见到王小姐。”
飞鹰卡壳了,回忆了一番:“王小姐人没来,但礼到了,送了很华丽的珊瑚饰品,就放在院子中央。”
邹以汀默了默。
无声的寂静中,仿佛有一棵青竹,终究是被压倒了,发出谁也听不见的沙沙声。
“飞鹰,你出去吧。”
“……是,公子若饿了,用些点心吧,世女估计要散了宴才会回来。”飞鹰没敢说的是,世女也不一定会回来……
吱呀——
他推门而出。
枕流站在门口招呼他:“飞鹰,你跟我来,我带你熟悉熟悉院子。”
飞鹰:?
“可我们不应该候在外头吗,万一晚上主子们叫我们……”
枕流突然掏出一把淡黄色的粉末,冲飞鹰一吹。
密密麻麻的粉雾迷住了飞鹰的眼,顷刻间,他便白眼一翻昏倒下去,枕流眼疾手快把人接住,把人往肩膀上一扛,以轻功轻轻把人拖了出去。
房内,邹以汀搅着婚服。
他一日未进食,腹痛难忍。
他起身端起一盘花哨的点心吃了几个。
点心松软温热,还……很甜。
虽然是喜欢的味道,但只吃了三个,邹以汀就吃不下了,着实没胃口。
时间过得很慢。
度秒如年。
若世女不来,今日他便要枯坐一夜。
明日一早,整个京城都会传遍他的笑话。
月上枝头时,窗外传来一声声夜莺的鸣叫。
嘭。
房门忽然被推开。
刺骨的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混合着浓烈的酒气,汹涌地钻进了盖头。
邹以汀本能地浑身紧绷,下意识想摸身侧的佩剑,摸了个空。
“我与世女已拜了天地,”他冷道,“夫妻一体,事已至此,世女行事均需三思。”
“三思?”那人一字一字重复道。
她关上门,啪嗒一声,像是落了锁。
邹以汀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他没来有的感受到一股暴戾的杀气。
王知微的武功对他来说本不足为惧,但他彼时,感受到面前仿佛有一头猛兽,虽脚步轻缓而来,却即将露出凶狠的獠牙,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个半死。
他警惕地摸向腰间。
轻轻握住他早就藏在腰带里的匕首。
盖头下,隐约得见那人靠近桌边,执起金称杆,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杆勾勾住盖头的一角。
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邹以汀抬眼,王知微正神情冷漠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双阗黑的眸子却跳动着阴冷的怒火。
他忽然一怔。
紧接着,呼吸与心跳均极速加快,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忽然前倾,一把握住他握住匕首的手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邹以汀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拔出匕首自卫,谁知那人技巧更甚,几个转腕便抢走他的匕首。
邹以汀反应迅速,翻身挣脱开来,趁机胳膊一抵,压住她的肩,将她按在床栏上,反手又抢回匕首。
“你不是王知微。”
王知微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他一脚踹向地上的金盆,金盆掀翻,朝空中飞去,只需一脚,就能砸响窗户边的领导,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扯,迅速挣脱开来,一手借助金盆朝房间另一侧一掷。
金盆跌进了小厅的软榻里。
邹以汀翻身后退,她步步紧逼,匕首的寒光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
眨眼间,二人竟过了数十招。
她弯腰躲开刀刃,再一次抓住他的肩。
嘭!
金冠散落,青丝如瀑。
邹以汀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迅速剪住双手往上一扯,力气大得撼动不了分毫。
一息之间,拜天地时的赤红绸缎便稳稳系住他的双手,她狠狠一拉,将他的手栓在窗户的拉环上。
哗啦啦!
一应莲子花生全都被推落,邹以汀被迫坐在靠窗的茶几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只要再动一下,这窗户就会打开,届时,外头但凡路过仆人,都会看到你的模样。”
她凉声道。
不再是王知微的声音。
邹以汀瞳孔骤然紧缩,狠狠咬住牙,颤抖问:“你做了什么。”
那匕首也滑进了她的手中。
歘!
尖锐的刀刃划过他的耳畔,最终扎进窗棂里,割下了他几缕鬓发。
“王知微”优哉游哉也剪断一缕青丝,将他的落发捻起,系在一起,往婚床上一抛。
她走近他,跨上这一方桌面。
匕首的冷刃紧贴着他的脸,她手腕一翻,刀身一路顺着他的下颌线,抵在他的喉间。她攻击性十足地不断向前,向前,倾轧着入侵他的领域,这还不够,她偏生要抬起膝盖,强势推进婚服竖起的兵线,紧紧抵住他的堡垒。
邹以汀退无可退,呼吸愈发急促地起来:“回答我。”
撕拉。
她当着他的面,撕下她的易容表象,露出底下最真实的那张,艳冠京城的脸。
未施粉黛,却叫他的呼吸几乎骤停。
她的气息逼近他的额头、他的眼睫、他的鼻尖,最后悬停在他的唇间。
“我把她杀了,将军现在是恐惧,是愤怒,是耻辱,还是,欣喜?”
邹以汀忽然别过头挣扎起来。
但正如她所说,他的手只要微微一动,就会扯住与手腕系在一起的窗环,窗户一旦打开,外面不但能看到他,还能看到她。
只这一瞬的迟疑,她又进了一步,膝盖稳稳抵到尽头,然后,恶劣地、慢慢地左右徘徊、逡巡。
邹以汀闷哼一声,无助地想要控制自己,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般,升腾起强烈的渴意。
像是被投进了火山口,他被滚滚热浪逼的眼眶湿润,所有的法律,道义,个人情感,都在这一刻疯狂地压榨他。
她竟这样欺负他。
常年克制的身体几乎撑不住几息,他剧烈地呼吸着,想要获取更多氧气,嗓音却哑得不像话。
最终,他别过头,哀求她:“王文,不要这样……”
乾玟恍若未闻。
她端起一杯合卺酒,一饮而下。
“你不是说,妻为夫纲。妻主的话,就是命令,我现在,是你的妻主了。”
细长有力的手指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几乎要将他捏碎。充满酒气的、滚烫的气息海啸来临一般扑向他,将他瞬间淹没在她的疯狂里无法呼吸。
那气息越来越近,霸道地倾轧下来:
“邹以汀,吻我。”
第36章 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
邹以汀耳边一片嗡鸣,好像从没真的认识过她一样。
他一杆斩马剑驰骋过沙场,取过无数女人的头颅,却在她手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也挣扎不过。
此时此刻,他那双握剑的手,却被她死死系在窗环上。
她系地极紧,结打得死死的,他但凡扯动一下,手腕便摩挲地厉害。
疼痛与酥麻交织,霸占了他的全数感官,仿佛被人推进了滚烫的山口,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保持理智。
更让他无助的,是无法控制的来自身体的虚脱,仿佛要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抽走。
他的意识尚存,但他的身体却率先生出缴械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未知的深渊坠落。
她让他吻她。
邹以汀脑海里惊涛骇浪一般,暴风雨越发汹涌。
他不会……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他吻她。
混乱的思绪像是杂乱无章的汹涌洪水,把他仅剩的思绪冲得稀巴烂。
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乾玟便不耐烦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充满酒气的吻不容置疑地覆下来。
乾玟不会满足于这个吻,这只是个开胃菜。她眉目低垂,细细观察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哪怕是惊愕、羞耻。
他今日化了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模样都是乾玟没见过的。
却不是为她打扮。
上辈子,他的洞房夜也不是和她。
他的嫁衣从不是为她而出穿。
愤怒与占有欲几乎冲破了她的神经。
她把克制抛诸脑后,深深地、侵略式地吻他,把所有的不满都传达给他的每一寸神经。
热烈的酒气夹杂着血腥,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视线、嗅觉、听觉、味觉、触感,全都在崩溃的边缘游离,坠入靡靡的深渊。
他明明已经退无可退,却仍被她紧逼着,非要将他拆骨入腹。
“唔……”
唇齿的碰撞吞下了他所有的反抗。
“将军究竟是欣喜,还是憎恶?”她一遍遍问他,却不让他回答,一次又一次逼着他仰头吻他,只给他须臾喘息的时间。
邹以汀几乎要被吻得窒息。
他的表情、他的呜咽都被她一一刻在眼里,吞入腹中,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穿着不合身的嫁衣,第一次涂脂抹粉,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这样霸道地吻着,无论是眼里的震惊,须臾的反抗,还是诚实的身体反应,都是那样的惹人怜爱。
她绝不要放过他。
“别……”
他在拒绝她,但身体却烫得厉害。
乾玟充耳不闻,碰到他的腰带时,只觉他一阵战栗。
挣扎的力道让窗户都稍稍开了一条缝,一阵微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却仿佛冰块落入熔岩中,毫无水花。
“将军真的不要吗,若是第一日没有见红,别人会怎么说你?陛下会怎么想?你不是想让你老不死的除掉心病吗?”
“王文!”
他掐断她放肆的言论。
隔墙有耳,若是这言论飘进陛下的耳朵,他不敢想……
乾玟不理会,只抬手紧紧按住他的手腕,强势地让他安静些,也是在警告他,挣扎都是徒劳,无声地劝他放弃挣扎。
不过,她还是可以给他一道小小的出气口。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他早已狼狈的唇间,冷漠睨他:“求我。”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佛听到有一根一直拽着他的,岌岌可危的弦,啪嗒断了。
他噗通坠落了滔天的洪水中,被浪头不停地从一边打到另一边,完全失去了掌控权。
更令他崩溃的是,他的心中可耻的有一份隐秘的欣喜。
这份欣喜如同一点黑墨落入清水,将所有的触感都污染成欢愉。
尤其是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
仿佛在告诉他。
她正在为他发疯。
她杀了世女,做了这一切,就是要在今天。
在他与世女的洞房之夜。
要他。
邹以汀知道这不对,却一直下沉,下沉,他挣扎着想从这样荒唐的洪水中上岸,却什么也摸索不到。
乾玟的耐心太短了。
她等不到他的求饶,就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上一抬。
院子里无人。
新房的窗户却因为这剧烈的动静时而打开,时而闭合。
大红的绸缎装饰映衬出火红的烛光。
透过窗缝,艳冠大洲的新娘正掐住新郎的颈脖,逼他仰着头,迎她暴风雨一样的吻。
每一次他挣扎,她都会威胁他:“想让别人看见吗?”
不想。
他不想。
她轻笑着,攻占他最后的防线:
“邹以汀,你知道吗,你的身体比你诚实地多。”
太狼狈了,也太不应该了。
他甚至能闻到压抑多年的气味在疯狂发散,那些令他羞耻的味道,仿佛盛满了整间屋子。
他竟然是这样的,渴望她。
渴望被她紧紧拥抱,渴望被她裹挟入海。
甚至,渴望取悦她。
哪怕现在她们正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他却压不住心底的那一份隐秘的、不愿承认的喜悦。
在她手下,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细想起来,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如此,她一直掌控着他们的节奏。
红绸把他的手腕裹得极紧,他散乱地披着嫁衣,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她掌控,任起任落,肆意摆布。
那些他隐秘在心底的高兴、难过、自卑,统统都被她看见。
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解开红绸的,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用汗湿的手死死按住窗户,不让它们打开分毫。
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她的吻毫不吝啬,甚至像个恶劣的、索求无度的强盗。
但又像个无私的神女,用狂风暴雨安抚他残破的、自卑的身躯。
他呜咽了,只是后来,她忽然捧住他的脸,对他再一次深深吻了下来,将他一切的害怕、无措与战栗统统带走。
好的坏的,统统都只属于她。
也只能属于她。
自始至终,她都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残破的灵魂。
邹以汀意识最朦胧的时候,她忽然牵起他的手,重重咬住他的指腹。
鲜血从她的齿间滴落,她滚烫的舌尖又把它们卷走,吞下。
蛇一般的目光永远都粘在他的身上,久久不移。
……
飞鹰醒来时,刚入辰时。
他惊地弹跳起来,发现手边有一壶酒。
啊?
他昨晚喝酒了???
还醉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不应该啊。
他浑浑噩噩走出门,听到仆人们八卦的议论。
“据说昨晚打得可激烈了……”
“我只记得世女让我准备洗澡水,然后我看到窗户上有一把匕首。”
“嘶,该不会她们已经恨到要在新婚之夜杀了对方了吧。”
匕首?!
完蛋完蛋,飞鹰刚想冲进屋里,却被拽住衣领,一个踉跄。
枕流木着脸道:“走,去准备早茶。”
飞鹰:不是,早茶是重点吗?
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枕流一把拖走。
婚房。
屋内的凌乱后半夜已经收拾妥当。
彼时乾玟已经洗漱毕,从衣橱中勉强挑出一套云门蓝的裙子穿戴好,随手将长发一捞,在后头扎了个马尾。
邹以汀一身里衣,也默默找出一件正青色的长袍。
这是他衣柜里难得颜色比较浅的袍子,他想着嫁到世女府来,见公婆的第一日总要穿戴地不那么沉闷。
谁知乾玟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袍子,往床上一丢,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西子色的外套,塞到他怀里。
那衣服质感轻盈,用料上佳,与她的裙子相得益彰。
“与我穿一个色系。”
邹以汀:……
他拿着袍子,几乎有点赌气地说:“王小姐早前让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你干了一件错事,让我别把我送去报官。还说此事触犯法规,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这便是王小姐说的好事?”
“王知微欺压百姓,是国家的蛀虫,我将她杀了,不好?邹将军无论如何,不也是乘了心意,嫁进了世女府,嫁给了‘世女’,不好?”
乾玟轻笑一声,“一大早的,我的新婚夫君确定同我聊这个?”
邹以汀一噎:“你……”
他明明是和王知微定的亲,拜的也是王知微的高堂,却成了她的夫君……
这都算什么。
邹以汀脑子里一团乱。
“王小姐这样,若被陛下知道,罪无可恕。”
有仆人要进来,却被乾玟呵道:“没有本世女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吓得仆人们纷纷告罪离开。
下一瞬,她便反手用力将他推到衣橱边。
哐当一声,门外的仆人们以为这俩又要打架,跑得比鸡仔还快。
邹以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衣橱,呼吸却再一次乱了套。
脑海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时刻,那些她将他紧紧禁锢时的每一个餍足的表情,都在他脑海里疯狂复现。
他的喉结不禁跳动了一下,又一下。
乾玟盯着他,视线从他的眉眼,到他的鼻尖,他的唇,最后落在不听话的喉间,她忽然歪头,慢慢接近,让温热的呼吸一段一段打在他的喉结上,蛊惑一般放低声音:
“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新婚的第一个早上,将军不应该给我一个温柔的早安吻吗?”
紧接着,是细细密密的,春雨一般的吻,落在他的喉结周围。
邹以汀几乎要压制不住声音。
那说好了只要摇一摇就能唤来仆人的铃铛,早就被乾玟扯下扔到一边。
飞鹰也不知去了哪里,邹以汀当下当真是,孤立无援。
“王文,别这样……让我更衣吧……”
“不让,”她拒绝地斩钉截铁,忽然惩罚性地、重重咬上他的喉结,
“我要教将军,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君。”
第37章 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
凌乱的呼吸间,乾玟扯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邹以汀的视线被剥夺,满眼唯有单调的房梁,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有什么在不受控地发酵。
湿润的触感肆意地滑过他的颈动脉,吞噬他一起一伏的血液跳动,酥麻得像握住他的心脏般,攻击性极强地安抚着酸涩发胀的血管,把他的命全都掌控在唇齿之间。
他的灵魂随着她一起下坠,坠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等等,王文……妻主……是我错了……”
他受不住她的欺负,终究向她缴械。
她抬起头,挑衅似的舔了下唇角。
“喊妻主多生分,要不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姐姐如何?”
邹以汀别过头不敢看她。
她分明青春年少,他比她年长那么多,竟非要当他的姐姐。
乾玟不退让,又将他的衣襟扯开些:“叫不叫?”
须臾,邹以汀方极羞耻地、艰难地唤了声:“姐姐。”
他那样的不情愿,脸却那样的红,海棠一般红到了耳根、脖颈,他的眼睛像被酒熏上淡淡的红,都是被她逼的。
她尽收眼底,恶劣地想,谁说求饶了她就一定要放过他的?
于是她轻轻一扯,逼着他再次与她对视。
让他亲眼看着她,在他的锁骨留下一圈发泄的牙印,引得他闷哼一声,才算满意。
她这才放了他,转过身手轻轻一扬,再回头时,已成了“王知微”。
“来人,郎君要更衣。”
到了新婚夫妇敬茶的时辰。
若是感情极好的一对新人,大家给的耐心总会多些,迟些来敬茶也是可以的。
对世女和邹大人这对夫妻,大家耐心就更足了,无他,只是听说昨夜打得厉害。
昨儿半夜,一群下人被叫过去收拾,却又不被允许进入屋内,只准在偏院准备好洗澡的水,过了一会子,主子们离开了,才被允许进屋。
屋内一片狼藉,窗户上插着匕首,匕首的侧身有淡淡的水渍。
地上有铃铛、点心,还有一应莲子花生等,撒了一地。衣服倒是一件没有,腰带却随地扔着,纠纠缠缠,拖到地上。
红绸半挂在窗环上,窗户上和窗边的半身矮柜上汗淋淋的,还有肉眼可见的鲜红。
在大洲,每个男子嫁人之前,都要由妻主家的侍从验明其处子之身。
大洲的男子那处在八岁以后,都会长出一层“花瓣”,花瓣越厚,表明男子处子之身的时间越长,和女子行房时,那花瓣会脱落,留在女子体中,逐渐消散。
年纪大些的男子,花瓣太厚,需要喜郎在婚前辅助,用玄音阁的药剂让花瓣先脱落一些,方便妻主行房。
世女府验身的侍从是怀王君派来的,他亲自验明过邹大人的身子,还问过邹大人,是否要专门的喜郎帮忙,邹大人终究没让任何人碰。
本来大家都怀疑世女的能力,觉得世女不够强健,且放浪形骸,一晚上可能搞不定邹大人。
如今再看……
真是多虑了。
一早,在众人的簇拥下,乾玟和邹以汀坐上了去怀王府的轿子。
怀王府与承平侍女府只隔了一条街,来去方便。
马车上,邹以汀只觉坐立难安:“若是被怀王发现……”
“不会。”乾玟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撩,“否则夫君以为,我为何与她交好?我图什么,图她狗一样的脾气吗。”
邹以汀:……
原来她早就在计划今天。
为什么。
邹以汀锁眉,不由又望向她。
她非常擅长易容,除了眼眸更黑些,从外表上,与王知微没有区别。
她本职不是商人么,为何会这样刁钻的技能?
王知微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往后,他又如何自处。
他算是……嫁给了谁?
他昨夜没去报官,他们已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包庇了她。
邹以汀很难不去想这些。
许多疑问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叫他神情愈发凝重。
轿子在怀王府门口落下,乾玟兀自跳下车,邹以汀也利落下了车。
乾玟:“本世女自己过去,都滚。”
下人们早就熟悉了王知微的臭脾气,应声退下。
她和真的王知微一样,逛自己家似的,大喇喇往前走。
后头飞鹰只觉前头二位主子气压极低,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看枕流。
“枕流”一派从容,这等气压,早已家常便饭。
邹以汀跟在乾玟身后,只觉这路过于曲折了,他把所有的岔路记在心里,方便以后有机会来调查。
后知后觉的,他不由猜想:她该不会,是特意带他绕路的吧?
“走什么神?”乾玟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道,抓住他的手腕,“走快点!”
飞鹰忿忿咬牙,想要反抗,想说“你别这样吼我们家公子”,忽然被枕流一拉:“我们不能跟进去,就在这等着。”
一口怨气就这样堵在飞鹰胸口不上不下,给他脸都憋红了。
跨进院子,远离飞鹰的视线,邹以汀只觉她的手倏然一滑,落进他的腕间。
然后,手指一根一根,钻进他的手指间,最终与他十指相扣。
纤细的、柔软的手。
分明武功高强,却奇异的没有一点茧子,那样养尊处优的手,正紧紧牵着他的残破。
他几乎要自卑地将自己那满是伤疤、针眼的手藏起来。
却又不想。
他贪图着这须臾的温柔。
暧昧都被杂糅进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
噗通,噗通。
他的心漏了半拍。
木讷地不知道该不该也握紧她的手。
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任凭她牵着他,一路向前。
临到厅前,她忽然放开他:“进吧。”
手指间还残留她的温度。
邹以汀忙别过头,“嗯”了一声。
怀王压根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也不指望这女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助力,在他看来,王知微的作用甚至不如那些能嫁出去的儿子。
所以她压根没把其他儿子和心腹招来,只与怀王君在此等候。
怀王君倒是个心疼自己女儿的,只是碍于怀王,这么多年也很少和女儿谈心,终究是生分了。如今再看自家女儿好歹是个世女,却娶了这样的正夫,真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二人进了屋子,乾玟粗粗行礼:“娘,爹。”
按礼俗,邹以汀应该行跪拜大礼,他刚掀起袍子要跪,那头乾玟忽然冷道:“跪什么,婚礼上都没跪,如今做什么样子。”
邹以汀:……
新夫不跪,传出去,也是怀王府不认可邹以汀。
上首怀王君见自家女儿也不满意这门婚事,不喜欢这正夫,更加懊恼,但跟着怀王常年游走在后院,面子工程做惯了,只道:“微儿,无论如何,邹氏已是你的正君,你莫要苛待他,传出去多不好。”
怀王也冷哼一声,只冷冷道:“纨绔做派。”
乾玟不以为意,只站姿随意,当没听见。
那头怀王君又道:“邹氏,本宫也要说你几句,你怎的还没乞休?”
乞休,便是要邹以汀辞官,窝在家里相妻教女。
邹以汀淡声回道:“陛下赐官,不敢擅辞。”
怀王君不满地轻笑一声:“陛下英明,不会强求你成亲后还为官的,你这身子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太医来好好诊脉调养,否则日后如何绵延子嗣……”
“哎呀,”乾玟忽然打断怀王君,“时辰到了,我约了朋友们去听琅玉阁的新曲,爹,娘,我先走了。”
“放肆!”怀王重重拍向桌子,“你给我站住!”
说罢,她冷冷瞥向邹以汀:“你出去。”
邹以汀眉目紧皱:“如今我已是……”
话没说完,就见乾玟手偷偷背在身后,冲他甩了甩,让他快出去。
邹以汀抿抿唇,这才屈身告退。
怀王没把他当自家人,教训女儿当然要关起门来,不让外人听见。
但邹以汀耳力极好,还是听见怀王勃然大怒,骂了好一会儿,怀王君在旁边劝得最后呜咽起来。
邹以汀不由胸口发闷。
屋内,乾玟早就神游了。
骂得啥呀乱七八糟的,有一句有用的吗?
况且骂的是王知微,和我乾玟有什么关系。
一炷香后,怀王骂累了,让她们滚。
乾玟转身就走。
推开门。
青年长身玉立,在烈阳下忧心忡忡等着她。
真是固执,两旁的阴凉地不知道站吗,就立在这里。
她唇角轻勾,与邹以汀擦肩而过时,放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走了,夫君。”
邹以汀睫毛轻颤,紧紧跟上她。
他关心地凝望着她的背影,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却搜罗不出。
他完全没有经验。
走着走着,乾玟只觉袖子一紧,好像被人轻轻扯住了。
仿佛有一根线,力道不大,却稳稳的把两个人连接起来。
亮烈的阳光下,她走在前面,只当不知道。
唇角却不由扬起一个欣然的弧度。
乾玟很忙的,又要当乾玟,又要当王文,还要当王知微。
离开怀王府,她便要去巡铺子,差人把邹以汀先送回府。
邹以汀回到承平世女府后,便努力熟悉起承平世女府的内务来。
即便他没接触过这些,那些仆人也多数不服他。
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剑把一口巨鼎削了个稀巴烂。
地动山摇,泰山崩于前一般。
那口几个人才能搬动的鼎,刹那间开花了,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那些仆人们目瞪口呆,自此一个字也不敢驳他。
一个个撒腿就跑,把所有的产业及账目,都全数抱到了邹以汀面前。
承平世女府的产业几乎都被王知微败光了,怪不得她能忍者性子和王文交好。
所谓知己,恐怕也都是表面文章。
好在从小跟着爹学过一些大家公子必须要掌握的管理家宅的手段。
邹以汀默默看账看了整整一天,把所有的产业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整理成意见,等乾玟回来和她商议。
也算是,尽他所能。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
“枕流”——此刻邹以汀严重怀疑其实是黄鹂,走进来恭敬道:“郎君,该用晚膳了。”
她与飞鹰端上一桌菜,恭敬候在一边。
邹以汀望着一桌子菜式,独自坐在一边,不由问:“她……今晚不回来?”
黄鹂笑道:“世女可是世女,外头还有许多公子等着世女照顾呢,哪能每日着家~今晚小姐要去春花楼看新兔儿爷。”
邹以汀:……
以往邹以汀用膳的时候,都会叫飞鹰一起,眼下,他对飞鹰和黄鹂说:“一起用吧。”
飞鹰应一声就去了,黄鹂愣在原地。
阿这……小姐只说要听邹将军吩咐,没说可以一起用膳啊,她要去吗?
黄鹂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小姐杀了王知微之后,黄鹂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小姐好像……对邹将军是真的啊,不是她想的要瓦解渤国的武力。
不过娶了邹将军,怎么不算一种瓦解武力呢?
听邹将军的吩咐,邹将军叫她吃饭,她吃了,也是听邹将军吩咐。
她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究凑上去了。
黄鹂打起精神,生怕邹以汀问小姐身世相关,在脑海里把早就用过千百遍的说辞再掏出来滚瓜烂熟背了一遍,谁知邹将军一句也没问。
三人只是沉默的用膳。
用完膳,天色渐黑,邹以汀说要歇下了。
待下人们都离开,他先合衣在床榻上躺了片刻。
半个时辰后,他忽然睁开眼,起身。
从傅府带回来的第一批行李中,有他的佩剑,还有一套夜行衣。
他穿好夜行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夜空如洗,暮色深沉,唯有稀稀疏疏的虫鸣。
他确认周围无人,黄鹂也不在周围,便循着白日的记忆,用轻功往怀王府的方向去。
白日里,乾玟特意带他绕了一段路,他便将所见全部记下。
晚膳的时候,他在脑内粗略整理了怀王府的地形图,决定先行探查一番。
邹以汀利落在围墙与屋顶之间跳跃,最后稳稳落在了怀王府的围墙内。
怀王府比承平世女府戒备更加森严,几乎说得上是“重兵把守”。
他小心翼翼隐匿于黑暗中,穿过几个院落,来到怀王君与怀王的卧房屋顶上。
隔着瓦片,极佳的耳力能零星地听到屋内的谈话。
“那邹以汀真是个祸害,你不知,他已经查到刘百户家中了,好在我及时将阿贵处理了。”
“不过是你目光短浅,内宅之仁罢了,早该将他处理了!”
“阿贵跟了我二十几年!”
“好了,别吼了,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吗?!”
须臾的沉默,还有怀王君隐忍的呜咽。
几息后,王昭华冷道:“近日,派人把那坟毁了,不要留下一点证据,陈家那边,也不要让陈银宝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若是被查到……”
“我知道的,若被查到,你便要把我推出去,你好狠的心!”
“这只是下策,我定会保你平安,你怕什么。”
“王昭华!我不稀罕那皇君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你把咱们微儿都推出去了,娶了个祸害回来,若不是因为他查到刘百户家里,阿贵也不用死!”
“闭嘴!”
之后便是怀王君开始翻旧账,怀王听不得,直接甩门走人,徒留怀王君一人在屋内哭泣。
邹以汀小心隐蔽着身形,将蒙面的黑色方巾又往上拉了些。
吴淑君想一箭三雕,他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派的,是二皇女的粮仓,但依方才怀王所言……
陈家竟然也不是二皇女派的。
陈家一个外族当上了德贵军,一个外族又嫁给了吴淑君的表妹。
竟然还能在这样的漩涡中独善其身?
邹以汀脑海中冒出了王文。
难道是她从中斡旋……
不过陈家如何,与邹以汀暂且无关,他决定先去怀王君院里的仆人房查查“阿贵”。
怀王君杀了自己的陪嫁,自然要有新的贴身小厮顶替。
他找到仆人房,利落地闪进屋中。
彼时贴身小厮还在怀王君的屋中安慰怀王君,房内无人,邹以汀先把所有物品的摆放细节都观察了一遍,随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查起来。
新小厮名叫阿欢,显然才搬进屋子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放装饰品的隔间颇为空荡。
他仔细探查了每个柜子,发现了一些看上去放了很久,无人问津的东西。
比如胭脂水粉,还有一些杯子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堆书,他颇为耐心地一本本翻过去,一封信掉了出来。
未封口,邹以汀一目十行看过去。
这是一封阿贵写给自家爹娘的信,信上说怀王君准许他夏至日休沐,他会回家看看。
这封信甚至没来得及寄出,被隐秘地夹在一本全是灰的书中。
阿贵根本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简而言之,这封信足以证明,他是被害的,是突然消失的。
邹以汀把信收进怀里,把所有物品按原样放好,原路撤退。
怀王君忽然出了院门,他躲闪不急,只好先藏进一处拐角,准备从另一侧翻出围墙。
外墙外忽然走来一队仆从。
邹以汀脑内快速闪过离开的道路,正准备冒险上瓦,月黑风高,一道黑影忽然飞掠过来。
邹以汀下意识抬手一挡,那人三两下躲开。
无声地过了几招,邹以汀只觉对方路数太野,但十分熟悉。
迟疑的一瞬,对方紧逼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王君的屋子边带。
几息之间,二人就闪进了怀王君屋子旁的走廊尽头,一个隐秘的拐角处。
仆从与怀王君两方人正在走廊上交接而过,火光一下子照进拐角,却没能照进拐角深处。
尽头,二人紧紧贴着逼仄的墙面,邹以汀被钳制着,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
黑暗中,那人忽然掐住他的下颌,扯下他的面罩,狠狠吻了下来。
外面脚步声凌乱交错着,只要有人疑心往这里一探,就能看见他们,她却非要在这里吻他。
邹以汀瞪大眼睛,心提到嗓子眼。
乾玟只是有点生气,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打架?
她惩罚性地吻他,叫他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剧烈的呼吸,只能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妄图提醒她他快窒息。
她方吝啬地渡给他一些氧气。
待两边的人都走过去,空气彻底浸没下来,小小的拐角,幽深的隐秘的地界里,只有她吻他的声音。
须臾,她方放开他:“每次都要打一会儿,将军才能认出我?”
邹以汀别过头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缺氧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起来,他喉结滑了一下,哑声道:“没想过王小姐会在此……”
王小姐不是在春花楼看新兔儿爷吗。
后一句话,邹以汀没说出口。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二人的称呼在这一刻显得既生分又亲密。
她手向后一推,轻微地吱呀一声,围墙下暗藏密道。
“我挖的,走。”她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带了进去。
邹以汀随着她下落,稳稳站定,方脱开他,后退了两步。
头上的密道门被她关上,她吹亮一根火折子,从地上排列整齐的火把中随便挑了一根点燃:“走吧,以后要暗中调查怀王府,就走这条道。”
邹以汀:……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明城,她带他走密道的场景。
有些事,一旦回忆起来,便觉得处处都有蛛丝马迹。
也许那个时候,他心里的某些情愫,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只是……
他不由扶额。
把密道挖到坏王府,真真是胆大包天。
“是陛下……”
“嘘嘘嘘,”乾玟止住他的话头,“那老不死的外接十个脑子,也想不到我这层。”
邹以汀:……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密道竟然不是通向承平世女府。
邹以汀直觉走了很长一段,方看见上去的路。
乾玟率先上去,他跟着用轻功跃上。
一出密道,他彻底怔愣住了。
春末的夜,微风徐徐,萤火虫星星点点坠在葳蕤的树丛间,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不辨天地。
扑鼻而来的茉莉花香,把他卷进层层叠叠的花浪。
春末是第一批茉莉花盛开的时候,但只有少部分品种和被悉心照料的茉莉,方能在这时候绽开芬芳。
这里的院子里,全是竞相开放的茉莉。
不仅如此,草地上种了许多山间的野花,彼时也团团簇簇、挤挤挨挨地开了一大片。
一大片粉中带白,蔓延到清浅的水潭边,倒映出万里星河。
几只毛色斑斓的小鸟排排停在雪白的花枝间,摇头晃脑瞧着她们。
还有响彻院落的“werwerwer”的叫声。
元帅甩着大耳朵欢快地冲他跑过来,围着他狂甩尾巴。
邹以汀恍然:这里是王宅。
乾玟随意脱下外袍,只着一身鹅黄的中衣,从院中的石凳上拎起两壶酒,挑了一处花儿繁盛的草地坐下:“来这儿。”
邹以汀揉了一把元帅的狗头,方走过去。
他摘下遮脸的方巾,看她拍拍身边的草地,方默默坐到她身边。
乾玟不问他查出了什么。
结果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不能干预。
她只递给他一壶酒,自己开了一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是花酒,她七年前,踏入京城时埋下的。
今日终于可以开了。
邹以汀沉默地也撬开酒壶的盖子,闷头喝了几口。
第一口便叫人灵魂一凛,沁甜的花香充斥着味蕾,将一日的疲惫全数洗净。
元帅的注意力被鸟儿吸引了,开始追鸟,也不往这处来。
二人只静静地喝酒。
“邹以汀,你抬头。”乾玟忽然说,“看见了什么?”
邹以汀抬起头。
一望无际的黑幕中,仿佛有人用绚烂的笔触画出一条璀璨的银河,那亮闪闪的墨点洒落各处,成了无数繁星。
邹以汀老实道:“星空、银河。”
“好看吗?”
他转过头。
乾玟的中衣慵懒地半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光滑的里衣绸缎,领口微微松懈着。雪白的颈脖线条干净利落,莫名有种力量感的美。
更遑提她那张牡丹般艳丽的面容,哪怕不施粉黛,也叫这一片山花尽失色。
她的双眸很黑,很深邃,深不见底,却比这漫天的星空还要璀璨。
从骨到皮,她没有一处不美。
他撕开视线,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乾玟垂下眼眸:“现在能看到,是因为还活着,人死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隆起,仿佛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她也经常对梦里的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在安慰我?”
“嗯,”乾玟转头冲他粲然一笑,“听不出来吗。”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寻死。”
却见她面容如常,眼神却冷了下去,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哀伤:“那你最好不想,一辈子也不想。”
说罢,她躺了下去。
隔着花海,邹以汀忽然觉得,她似乎看着他,却又没在看着他。
她看他的时候,眼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他难免想起那个叫玉郎的男子。
他见过玉郎一面,也听过王文与王知微争抢玉郎的桃色传闻。
邹以汀猛灌了自己一壶酒,正想问她,一转头,却发现乾玟已经睡着了。
她仿佛褪下了所有的伪装,只是躺在花海中,风吹过一簇簇花,那些花瓣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哄她入睡。
邹以汀默默脱下玄黑的外套,给她盖上。
只是倾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里,满满都是她难得宁静的睡颜。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算什么。
夫妻吗?
又不像……
他……想和她成为夫妻吗。
想……
当下,邹以汀忽然大脑清空了一瞬。
然后微微附身,偷偷亲吻了她的唇角。
甫一碰到她温润的唇,便如有春风拂过心田,绽放出片片粉海。
仿佛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偷偷把心思都藏在心里。
如此一来,无论她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他也不后悔。
更深露重。
乾玟在花海上小憩了片刻。
醒来时,已是黎明。
当然,主要是因为元帅那个狗东西又在叫。
今日,右丞相家的老太君过八十大寿,“王知微”拿到了请帖,她要代表怀王府和承平世女府现身的。
不得不起了。
乾玟艰难地起身,发现身上盖了一件玄色的黑袍。
而那人此刻,正侧躺在她的身边,静谧得很。
乾玟一直望着,没动分毫。
须臾,他方缓缓睁开眼睛。
她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走了,回府。”
晨光熹微时,二人已从另一条密道偷偷回到承平世女府。
路上邹以汀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暗自打通了整个京城。
二人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前往丞相府。
刚出院子时,易容好的乾玟瞥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预想到今日阳光亮烈,能把人晒脱层皮。
她回身严厉道:“戴上帷帽。”
一旁的仆人们纷纷低下头。
世女这是嫌弃郎君不好看呀,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她俩在院子里就吵起来,纷纷作鸟兽散。
邹以汀沉默须臾,方回屋内,拿了一顶青色的帷帽。
院子口飞鹰远远瞧着,只觉得世女好生可恶,竟然又嫌弃他们公子,还凶公子,一口怨气上不来,气得脸又红了。
那头邹以汀兀自戴帷帽,乾玟走到他面前接过来给他戴上。
长风吹拂,帷帽上长长的青纱朝乾玟扬起,遮住了二人的上身。
乾玟亲自为他系好带子,撩开屋子这一侧的长纱,手顺势而下,轻轻勾住他耳根下的系带,叫他靠近些。
下一瞬,邹以汀几乎是下意识地、完全本能地靠过来。
接住了她的吻。
这个在长风吹拂的青纱下,被掩盖的,隐密的吻。
第38章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太阳果真亮烈地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马车的座位底下塞了备用的伞,只是这个年代,还没有遮阳伞,普通的伞起到的遮阳效果十分有限。
飞鹰不由感慨,好在公子戴了帷帽:因祸得福。
虽说行军之人根本不惧风吹日晒,但嫁了人总归不一样了,谁说婚姻不是的吃青春饭呢。
哎,只可惜,没有一个疼公子的妻主。
右丞相家的老太君喜欢户外运动,府里的屋子都建的不大,却有个极大的院子。
本次寿宴安排在白日,在丞相府的大院子里办了两场宴会,女子们共聚院子中心玩蹴鞠骑射等,男子们则在阴凉的亭子周围品茶、玩投壶。
到了右丞相家,乾玟与邹以汀分开。
击鞠什么的,她都不参加,毕竟王知微太菜了,要装菜可太难了,她没心情在这群人中间装菜。
她只端起酒杯落座,与纨绔们聊天儿。
好几个纨绔一见到她就围上来。
“知微,你太惨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出去洗洗眼。”
“是啊,听说南欢院也来了新的兔儿爷,还会边脱衣裳边跳舞,走走走,姐妹们一起~”
乾玟都应下了:“好好好。”
那头邹以汀听不得这些,便寻了一处离她们够远的清净地界。
他在这群整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郎君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有个身着栀子长袍的粉面郎君摇着折扇凑过来,好心道:“邹大人,来投壶么?”
那头几个郎君噗嗤笑了。
“竟还没乞休哪。”
“真是太不给世女脸面了。”
“你怎么叫他邹大人,应叫邹郎君才对。”
邹以汀无言,只是接过那十杆木箭,随意地朝壶中一投。
咻咻咻。
十发全中。
而且是一起全部投中。
周遭一片寂静。
只是这样一来,太过显露锋芒,愈发被排挤。
议论声不绝入耳,那个邀请邹以汀投壶的郎君也尴尬地低声对他道:“邹大人,偶尔输一输也没关系的。”
邹以汀知道,但他不想。
如果他在投壶上还输了,岂不贻笑大方。
他到一旁坐下,飞鹰递给他一杯茶。
“那是谁?”
他问的是邀请他投壶的那位粉面、笑起来有两个可爱虎牙的郎君。
飞鹰拿出枕流今天早上塞给他的小本子,对照着找了一番,念道:“是翰林院顾学士的续弦,从前是兔儿爷出身,后来成了这位顾学士的外室,正君去世后,便被提为正君,随妻主姓,公子可唤他顾郎君。”
邹以汀对顾郎君的印象良好,周围的郎君们,却因为其外室上位的身份,并不待见那位顾郎君。
不一会儿,小厮端来一盘冰饮。
那小厮原本走得稳当,一郎君摇着折扇,在桥边喂鲤鱼,那鲤鱼忽而一个打挺,演了一出“鱼跃龙门”,飞到空中时调皮地一个甩尾,水洒了一片。
那小厮一阵惊慌,脚下一滑。
邹以汀眼疾手快,一个踮脚飞身上前,攥住小厮的后领一提,再一稳,按桩子一样将他与冰饮稳稳按在桥上。
乾玟这头,虽然在谈笑,余光却盯着那处,确认没什么大事,方继续回头应付大家侃天侃地。
现场众郎君惊诧地合不拢嘴,下一瞬,一个郎君因为过于走神手里的茶杯一滑。
邹以汀及时握住了茶杯,茶水扑到手里,却还有一部分飞溅出来,将一旁坐着的顾郎君的衣领淋湿了。
其他几位郎君这才回了神,说说笑笑轻飘飘说了几句“邹郎君武功真好”“抱歉啊,茶水泼了”,便打着哈哈散了。
因为他碰过了,连茶杯都不想带走。
顾郎君长叹一口气。
他衣襟前俨然湿了一片。
邹以汀不假思索地取下帷帽递给他:“若不嫌弃,遮掩一下吧。”
顾郎君眼神微闪,感激地笑出一对酒窝,忙接过来:“不嫌弃,谢谢邹大人。”
毒辣的太阳穿过树荫,稳稳当当照了下来。
彼时亭子里全是郎君们,邹以汀不想勉强融入,便寻了一处清净地。
山清水秀,无人之地。
唯一不妥,便是被烈阳当头照耀着。
不过这对邹以汀不算什么。
乾玟注意到了。
所有人便见世女殿下肉眼可见地阴沉下脸,霍然起身离了群,径直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她们听到世女殿下冷声地质问。
世女是真的很讨厌邹大人啊。
思及此,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纷纷远离那处,生怕被恶劣的世女发火波及。
乾玟一把扯住邹以汀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远远能看见她们似乎在争执,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转过头,当没看见。
飞鹰想帮自家公子一把,便擅自打了把伞匆匆跑过去。
谁知世女殿下接过伞,没有打,只是横着,冷冷道:“退下。”
飞鹰苦着脸,看了眼沉默的自家公子,只能乖乖退下。
其实,乾玟没有发火,她只是在问邹以汀,为什么要把帷帽给别人。
“这么大的太阳,你感受不到吗?”
邹以汀缓声道:“不算大。”
比起河东的太阳,差远了。
伞横着,看不见二人表情如何,在说什么。
伞内,乾玟冷着脸,掏出一方手帕。
她忽然抬手。
温软的帕子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柔柔触碰到他的额头,再从额角下落,到鼻子,再到脸,滑到脖颈。
“都晒红了。”
她的语气依然冷淡,但却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他心上,在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一层层甜蜜的糖霜。
她在为他擦汗……
还没有人为他擦过汗。
那些汗水,他自己都嫌弃,但她……不嫌弃。
她的帕子那样精致,她一点也不心疼。
邹以汀直勾勾地望着她,乾玟的眸光与他的撞上,他方偏开。
须臾,又折回来。
他蓦地抬起手。
乾玟只觉额角温温的、痒痒的,原来是他在为她捋额间的碎发。
那捋碎发向来不听话,怎么捋也捋不平顺。
他却笨拙地、固执地,用那被她前夜咬破了的手指,一点一点,把它们掖在她的耳后。
乾玟心底忽然涌上温热熨帖。
仿佛喝了一口花酒。
“邹以汀,闭眼。”
邹以汀乖乖闭上眼睛。
沁凉的手帕落在他的眼睑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热烈的、滚烫的吻。
这个吻不似以往般攻击性十足,仿佛只是突然想吻他,也仿佛只是让他尝尝她喝过的酒。
但是更缠绵,更温柔,有一些邹以汀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在里面,轻轻地、温软地纠缠着他。
也许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在伞遮蔽的这一方圆中,她帮他擦汗,顺便给了他一个吻。
不一会儿,要用午膳了。
邹以汀的座位不出意料被安排在一个偏边角的位置,与周围人也空了许多距离。
换了外衫的顾郎君却笑盈盈走过来坐下:“我与你坐。”
邹以汀一愣:“好。”
用膳时,顾郎君搭话道:“邹大人,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给我帷帽,我还要被嘲笑一阵。
不知一会子邹大人有没有空,我想邀你去我府上坐坐。”
“……”
“邹大人不必多虑,我最早是我妻主的外室,虽如今是正夫,却尚未搬入顾家宅院,自个儿住在东郊,平日里家里过于清净,也没人来做客。
身份好的,觉得我不配,身份不好的,嫉妒我也不想与我结交……”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好。”
一顿平平无奇的午膳吃完,没过一会儿就散宴了。
乾玟被一群纨绔小姐们拉着出去玩,便先行离开,把黄鹂留给了邹以汀。
黄鹂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成了邹以汀的丫鬟。
黄鹂:?
黄鹂:……
邹以汀带着飞鹰和黄鹂,坐上了顾郎君的马车。
东郊有一片区域,都是独立的宅院,因为位置不算偏,却又离主街有一段距离,院子又都是独门的大院,许多非富即贵的女子都喜欢在这里买宅院养外室。
邹以汀不由想,那个玉郎是不是也住在此处。
众人下了车。
刚进顾宅,就有好几个小厮迎上来伺候,可见顾大人对顾郎君算是贴心。
“邹大人里边请。”顾郎君盛情邀请邹以汀进屋,飞鹰和黄鹂便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候。
等人进去,黄鹂忽然一跃上瓦,保持一个诡异的、青蛙一样的偷听姿势。
飞鹰:?
“等等……这不好吧?这不对吧?”
黄鹂充耳不闻,毕竟乾玟的原话是“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她必然要时时刻刻关注邹将军的人身安全和去向啊,偷听是必然的,否则小姐问起来,她怎么回答。
黄鹂大方把耳朵贴进去。
邹以汀何等武功,直到黄鹂在瓦上,也知道是乾玟的吩咐,便不戳穿。
屋内顾郎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拉着邹以汀唠了好一会儿家常。
全是一些各府八卦。
什么东边宅院是哪个侍郎的外室,生了两个女儿可了不得哟,西边宅院又是哪个郎君在外养的小女人咯。
邹以汀没和别人聊过这些,在河东军时,薛副将和周姐虽然也八卦,但还没到要拉着他一起说的地步,他愣愣听着,压根不知道如何回复,只适时“嗯”几声。
“哦、”
“嗯。”
“原来如此。”
边回应着,他边打量着屋内陈设,目光落在桌边的几本书上。
封皮单调,不知是什么书。
顾郎君笑了:“这可是好书,我就是用这些东西拴住了我家妻主的心,若是邹大人想要,我送给邹大人。”
他大大方方拿出来,翻了几页给邹以汀看。
邹以汀只略略瞥了一眼,便倏然满面飞红,忙抬手拒绝。
“不,不用了。”
成婚之前,宫里来的大宫人也塞给他一本过,只是他一直没心情看。
“邹大人不用羞涩,世女哪怕再怎么讨厌你,若你那功夫了得,还不牢牢抓住她的心?”
邹以汀:……
“我……确实不太会。”
顾郎君一副“我懂的”的表情,硬塞给他一本:“拿去吧,这可都是我从青楼带出来的珍藏款,就当是今日的谢礼,邹大人若是成功得了世女的芳心,记得再请我吃顿饭。”
说到饭,邹以汀还想到他承诺王文的一个季度的饭,终究没请上第二顿。
邹以汀只好把书收下,只觉得这书连封皮都烫手。
那头一个小厮走进来换香。
邹以汀余光瞥见他竟是个眼瞎的。
“他是我捡来的,那天隔壁大火……”说及此,顾郎君一噎,似乎想到什么,“额……就是世女的院子,你知道的吧,世女在隔壁院子里,养了个叫玉郎的。”
邹以汀眼睫一颤:“嗯。”
“额……你们成婚前一日晚上,那院子起了好大一场火,好在无人受伤。那晚我和下人们出门帮忙灭火,就在街角看见他,可怜兮兮的,被人割了舌头还刺瞎了双眼,缩在巷口,我于心不忍,把他带回来,当个粗使的用。”
邹以汀打量的目光落在那小厮耳边,微乱的发间,隐约可见一对白玉耳环。
虽然是最简单的款式,而且质地也不算很好,但却很眼熟。各府为了打赏下人,会赏些碎银或是特制的首饰。
比如用主子不用的玉的边角料,做成各种简单的坠子赏给下人。
奉茶那日,他见过怀王府的仆人,虽只一眼,但好在他过目不忘。
几个大仆人都有这样的耳饰。
邹以汀心里有的定量,放下茶杯:“多谢顾郎君的书,我不日再来拜会。”
这话意思就是和顾郎君交好了,日后会常来。顾郎君听罢喜笑颜开,非要再给邹以汀塞几本书,邹以汀冷着脸回绝,忙走了。
回到马车上,邹以汀道:“枕流,先离开,然后从东侧绕一圈回来,停在巷子口。”
黄鹂:好熟悉的操作。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来后,邹以汀让二人留在马车里,自行下了车。
黄鹂暗暗跟了半路,发现邹以汀很快甩开她,几个起落,就翻进了乾玟安放玉郎的东郊宅子。
啊这……
邹以汀怀疑王知微就是在火灾当日死在了东郊宅院。
他隐蔽身形,很快在没什么人看守的东郊宅院各处踩了点。
他也不怕被乾玟知道,他只是想着日后此处若被人发现,他也能帮一手,而且,这里有一道围墙,连接着顾郎君的院子。
规划好路线后,邹以汀又跃上树。
他远远地,看见了玉郎。
那男子果真有令人羡慕的好皮囊,值得女人们为他一掷千金。
邹以汀还惊诧的发现,整个东郊宅院的布置,很像他的小偏院。
只不过豪华一些,更大一些,但细微之处,却给他十分熟悉的感觉,像是好几个小偏院的复现、拼凑。
这些难道是玉郎的喜好?
与他的喜好,颇为相似。
思及此,邹以汀只是觉得心头酸酸的,反复被什么东西反复淹过,又酸又胀。
承平世女府。
夜。
今晚乾玟依旧不回来。
黄鹂机械道:“世女今晚去南欢院了,听说南欢院来了个和玉郎特别像的兔儿爷,世女便要在南欢院留宿。”
邹以汀:……
“知道了。”
于是邹以汀再次独自用了晚膳,再一次早早合衣睡下。
却再一次失眠。
她竟如此喜欢玉郎吗?
那怕是一个和玉郎长得相似的人,她也捧场。
邹以汀不知翻了几次身,只觉躺了很久很久。
夜半,气温微凉,他神思逐渐迷糊,昏昏沉沉间,终于要睡着了。
吱呀,门被推开。
邹以汀骤然清醒,忙不迭起身。
月光下,乾玟人尚未接近,酒气却先扑面而来。
还混着浓烈的脂粉气,乱糟糟的。
从下午笙歌到半夜一般。
邹以汀敛了眸子。
身为夫君,妻主回来了,无论多晚,他都应起身为妻主宽衣。
他下了床榻,迎上乾玟。
乾玟也没想到邹以汀还没睡,只是定定望着他。
他一身白色的里衣,穿得一丝不苟,青丝随意披散着,踏着月光而来,平添了几分冷峻清朗。
乾玟不由感叹。
有他在屋子里的感觉,真好。
他走近了,也不问话,只是犹豫了片刻,方抬手要为她解衣。
十分生疏地,寻找着她的系带。
乾玟眸光落在他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想起了白日的种种细节,忽然问:“为什么不戴玉牌。”
邹以汀手一顿,只回到:“我,舍不得。”
他没有收到过女子的礼物,更何况是那样好的玉牌。
他舍不得戴。
乾玟很受用,她眉梢轻挑,突然握住他的手。
邹以汀的呼吸瞬间凝滞。
莹莹月光下,乾玟忽然恍惚了一息,仿佛他的模样与上辈子重合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倏然挣扎开。
乾玟奇怪,再一次牢牢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摁,把他的手心稳稳压在自己的腰带上:“还没解完,你让什么……”
邹以汀刻意别过眼不看她,手心却愈发滚烫。
他顺着系扣,继续沉默地为她宽衣。
外袍、中衣,一一褪下。
耳边忽然听她道:“听闻顾郎君功夫了得,夫君此行可有学到什么?”
他皱眉厉声:“王文!”
生气了?
乾玟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忽然生气了?我听黄鹂说,他不是给了你一本书?”
扑通!
她忽然把他推到榻边,指腹轻柔又不容反抗地梳理他的青丝。从鬓角,到耳后,再到后颈,滚烫的指腹,有力地托着他:“这么晚不睡,不是在等我吗?将军应该知道的,纸上谈兵没有意义,要有实战的经验。我还挺乐意陪将军联系的……”
邹以汀却偏要别过头,不想与她对视似的。
他的薄唇这几日被她欺负的有些红肿,擦了药也难很快愈合,如今又被他咬着。
他不是拒绝,只是……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和玉郎有些相似,就愈发觉得自己狼狈。
他应该,示弱一回,兴许她会放弃。
思及此,他抓住她的手,极力稳住声音,
“王文,不要,明日要回门……很晚了……”
但他不知道,哪怕是这样微微的示弱,她也承受不起。
乾玟只觉胸口崩裂一般,心跳地极快,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每一个破裂的血泡都充斥着恶劣的满足。
他在向她示弱,她恨不得要把他所有的模样,每一个音调都揉碎,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永世不忘。
他从来不知道,在她眼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最好的时候。
是她最好的阿汀,是她的鹤洲,是她的将军。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想放过他。
“不晚,”她倾轧而下,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叫他趴下。
咔擦。
邹以汀这才发现栏杆处都设置了卡手的机关,他就这样再一次被禁锢住。
他的视线忽然翻转,被迫只剩下赤红的新婚绣样,那绣样上的鸳鸯戏水,变得极其旖旎。
她的气息裹挟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那双修长纤细的、温热的手,此刻正探索般寻找需要她疼爱的每一根神经。
仿佛在告诉他,最诚实的孩子最先吃到糖。
邹以汀受不了她这样的欺负,生出涔涔密汗。
不行……
不行……
这样的……他无法接受。
“不要,王文,我求你……”
她忽然停下了,莹满花酒的滚烫气息洒落在他的耳廓。
“夫君求我什么?”
明日还要回门,就算王文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一同回傅府,他也要回去的,他真的不想太狼狈。
他想求她别欺负他。
乾玟眼眸一颤,忽然松开他被禁锢的手,让他正对着自己。
正对她那双坚定地凝望着他的眼眸,再次说:“邹以汀,吻我。”
她的眸色比夜色还悠长,叫他心脏像浸泡在咸涩酸楚的泪中不断发胀。
邹以汀终于找回了氧气,也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终究是仰起下巴。
轻薄、颤抖的却又炙热的唇终于主动覆在她的唇上。
乾玟眼睫狠狠一颤,蛇一般紧盯着他。
那是一个青涩又笨拙的吻。
起先只是试探,依葫芦画瓢似的,仿照她吻他的路径,一一探过去。
她不动,只待他如何讨好她。
她湿润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感受他努力吻她时,用力的下颌线。
那样的胆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克制却又偶尔隐露出乞求。
乾玟深深喜欢着这样的他。
几息后,邹以汀尝试离开,她却蓦地一把摁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回吻他。
每一次纠缠,都让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说罢,她又吻上他,直到吻到他受不住,仿佛整个灵魂都陷落在她的吻里。越接触,越空虚,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思绪,都叫嚣着自己多寂寞,再也不得缓解。
鲜红的口脂被稀释城粉色,顺着唇角落下。
她要离开的一瞬间,他竟下意识挽留,不惜为此送上自己的呼吸。
邹以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迎合,只羞耻地别过脸,呼吸急促,连脖子都染上一片潮红。
乾玟轻快地笑了,湿漉漉的手指轻轻绕住他的长发,俯身吻住他发烫的耳廓:“原来,将军是在求我,帮帮你啊。”
第39章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
邹以汀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打碎又重组般,失去了反抗的全部力气。
年轻气盛的妻主无度地索取他,不知克制。
他更年长,本应规劝对方,起到夫君的本分,可是……
她那样的沉迷,对他破碎的、不入世俗眼的躯体沉迷。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便不能自已,任凭她裹挟着他一同沉沦。
他不明白,她是从南欢院回来的,又为何要对他这般。
叫他难以招架,最后连意识都迷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汗打湿了所有,深夜的时候,黄鹂又来换了一床被褥。
翌日,是回门日。
二人早早起床梳洗。
乾玟笑问:“鹤洲最近怎么起的这样迟,我怎么记得,在河东军的时候,你每日都要练剑呢。”
邹以汀:……
他只是沉默着,沉默地耳根都红了。
而且,她唤他鹤洲。
她唤他总是很随意。
夫君、邹将军、邹大人、邹以汀、鹤洲,她想唤什么就唤什么。
妻主两个字在邹以汀喉咙里滚了一圈,却不知道现在身份如此尴尬的他,有没有资格叫她妻主。
乾玟喜欢看他沉默的样子。
每次邹以汀无话可说,她就觉得自己得逞了。
她轻盈地笑了:“玉牌拿来,我给你戴上。”
邹以汀犹豫了片刻,方取出一个盒子,动作极快,像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乾玟目力极好,瞥见了锦绣的一角。
嗯……
好像是茉莉花的花瓣。
她忽而一怔,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般,又甜又暖。
他竟然亲手为她绣了香囊。
乾玟突然觉得那尖叫鸡也没什么了,她也有的。
她勾着唇,笑比窗外的桃花还美,却不戳破他,只当没看见,接过他递来的玉牌。
屋子里点着淡淡的松香,她低头为他系玉牌,琉璃铃铛在她的指尖清脆地响着。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她白净修长的手上。
这双手,昨夜干过很离经叛道的事。
思及此,邹以汀忙别过脸不再看,也不敢再看。
系好后,乾玟还偏要逗弄一下那铃铛,直到邹以汀闷着脸,轻轻推开她的手:“该走了。”
乾玟方不再逗他:“那走吧。”
傅府以为邹以汀不会回门的。
至少世女不会跟着邹以汀回门。
没想到,巳时,世女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傅府门口,引得一众百姓围观,争先恐后地确认这两个邪种是不是“锁死”了,又怕她俩过得挺好。
世女下马车后,表情冷漠,仿佛很不情愿似的。
看来不幸福,大家放心了。
乾玟与邹以汀一前一后走进傅府的大门,她大摆世女架子,除了傅云疏,谁也不给眼神,把傅瑗和傅珍两姐妹气得够呛。
要说也奇怪呢,傅珍怀疑成婚的题目世女提前偷了去,才答出了六首诗,傅瑗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放水了,否则怎么可能输给世女。
二人如今再看王知微,只觉奇怪,从前觉得王知微顶多就是个纨绔,怎么今儿见她,觉得哪哪都不爽利。
乾玟和傅云疏也没话好说,邹以汀本身就不多言,所有人便沉默着坐在厅中干瞪眼。
好像堵着一口气,谁先说话谁输似的,无论如何也没人开腔。
最后还是傅瑗的父亲李氏出来打圆场,艰难地缓和气氛。
回门要在爹家吃一顿饭的。
冷冰冰的会面后是冷冰冰的午膳,且规矩繁琐,用完已经是未时。
正院的尽头,傅瑛立在门口,不满地“嗤”了一声。
这几日,她寻不到王文很不如意,邹以汀却好好地跟着世女回门来了。
是邹以汀搅合了他和王文的关系,他和世女却相安无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大洲,男子月事期间若是得不到缓解,就不被允许见别的女眷,否则很容易出事。
傅瑛今日因为月事,不能出面,否则他还真想让世女闻点好的。
“世女的鼻子是捐了吗?还是说,世女尝过了太多的男人,现在口味变得刁钻了,就喜欢这样气味奇怪的?”
傅瑛翻了个白眼,“定是表面功夫……”
表面功夫都是假的,是很容易被戳破的,若在回门日,王知微和邹以汀在傅府大吵一架,传出去,邹以汀脸都别想要了。
思及此,傅瑛想到他手里还有一块邹以汀的男香,是他特意在大婚之日,贿赂一个去偏院帮忙的小厮叫他偷来的,本来打算寄给王文,让她断了对邹以汀的念想。
现在?他觉得用在这里正好。
他唇角一勾,吩咐小厮道:“去邹以汀的院子里,帮他把香点上,给她们夫妻俩助助兴。”
小厮笑道:“是。”
屋子内,众人已经沉默地喝完了下午茶。
乾玟:好漫长的回门日。
李氏掐准了一个不会让外人笑话的时间点,终于起身:“以汀这次回来,是收拾剩余的行李的吧。”
既然给了这个台阶,邹以汀就顺势下了,要离开回小院收拾行李。
乾玟冷道:“我也去吧。”
说罢,茶杯一撂,转身就走。
等她走出去,座上傅云疏“嘭”得把茶杯放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真是无礼!”
傅瑗:“就是!”
傅珍:“好在把那邪神送出去了。”
李氏叹了口气:“都消停会儿吧。”
邹以汀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待乾玟出来,二人方并肩往小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邹以汀神经微微紧绷着,那毕竟是他多年来住的院子,非常私密的场所,乾玟虽然翻过墙,却没真的进入过他的院子。
邹以汀:“院子有些小。”
乾玟眼眸弯弯:“无碍。”
她笑起来,比所有的春华都美。
邹以汀走在前面,面色不经意有飞出一抹红晕。
临到院门前,邹以汀忽然眉头微皱。
有人故意点了他的男香。
为何?
他莫名得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觉身后倏然没了声音。
回过头,乾玟愣住了。
直直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香?”
邹以汀一愣:“这是……我的气味……”
死寂。
落叶可闻的死寂。
乾玟穿越以来,闻不到男子自身散发的男香的,但是做成香的男香,只要点燃,她就可以闻到。
可正常情况下,男子不会随意把自己的男香拿出来点,一般只会在夫妻行事拿出来一点助助兴。或是相亲的时候,给相亲对象闻一闻,看看有没有感觉。
乾玟知道邹以汀对自己的味道很自卑,所以一直不提,只等着一个好时机。
只是,今日,她突然闻到了。
猝不及防。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有青竹的清冽,有松木的清冷,还有浓郁的、甜甜的味道,更尖锐的,是掺杂在气味之中,存在感十分强烈的,甜腥。
一想到这股甜甜的、却清澈的、鲜红的,十分矛盾的气味,她就想到大婚当夜,她咬破他的手指尝到的那一抹血气。
也是甜甜的。
他连气味,都这样甜,甜在她阴暗的、病态的心口上。
乾玟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不对劲,仿佛吸入了强烈的定向催化剂。
她强烈地克制住没有后退,只是就这样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这里眼线太多,她怕再待下去,她的理智崩溃。
她不能在这里,对他怎样。
得先离开。
邹以汀却彻底怔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那天,屋子里全是他的气味,比现在更加浓郁,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以为,她应该是……能勉强接受他的气味的……至少不厌恶。
可是。
可是。
她今天竟这样问他。
她问他“这是什么香”。
她的眼神透露出太多陌生,割到了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想要让他出丑,让“王知微”发火,才故意在他屋内点燃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他的香。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乾玟住了脚,只道:“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罢,便板着脸离开了。
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邹以汀眼睫颤了颤,反身进了院子。
他进屋灭了香,沉默地把剩余的一些放凉、装起来。
然后开始收拾那些遗留的东西。
只是收拾着收拾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王文。
闻不到男香。
他忽然停下来,指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傅瑛说的是真的。
王文闻不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男香。
但,她闻得到点燃的男香。
方才,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闻到他的味道。
那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
心脏像是被捣烂了又重组,无限循环般,疼到麻木。
像是洪水之后的疫病,致命的后怕疯狂地席卷他的胸腔,漫漶五脏六腑,腐蚀着所有的筋脉。
疼地叫他拿不住任何东西。
原来如此。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他的味道。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遇到王文以来,那上上下下反复溺水一般的心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优柔寡断到底是什么。
是患得患失。
他在对她患得患失。
强烈到他无法控制。
而这一刻,绝望达到了顶峰,仿佛要将他从练山的山顶扔下去,摔成冰冷的肉泥般,一寸一寸绞痛着他。
他无所适从。
只是天地瞬间变得很大很大,而他小小的一个,龟缩在这样的,充满了令人讨厌气味的房间里,踏不出去半步。
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
乾玟回到马车上。
过了很久才整理好心情。
只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干了一件错事。
她逃得太快、太匆忙了。
啧。
但她确实受不了那味道,是另一种受不了,她至少觉得要尊重邹以汀,不能在那里就把他……
一时之间,乾玟大脑空了一瞬,暂时没想出要怎么让邹以汀相信,她还挺喜欢那个味道的……
不,不是喜欢……不仅仅是喜欢……
只是一想到那甜甜的味道,她就克制不住得浑身发烫。
俄顷,邹以汀回到了马车上。
他身上甚至还残留着香的味道,松香已经完全消失。
好甜的味道……
乾玟暗暗吞咽了一下,极力克制着自己,面色更冷了。
只觉得该死,这马车愈发慢了。
冷寂的马车里,无人说话。
邹以汀的手偷偷攥着袍角,一言不发。
乾玟也望着窗外,没有在飞鹰和黄鹂还在时,搭话的心思。
仿佛进入了冬季。
有什么东西,在偷偷的,渐渐的,自顾自的枯萎着。
又仿佛有什么,正被无声的抛弃。
马车抵达承平世女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云霞。
一个小厮站在世女府门外等候多时,见到乾玟便喜笑颜开:“世女殿下,我家郎君问你今夜可去东郊。”
是玉郎的小厮,演戏要演全套,过来例行询问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乾玟道:“今晚会去。”
“得令。”那小厮笑嘻嘻走了。
乾玟转过身时,便见邹以汀快步走进了屋,头也不回。
乾玟:……
二人沉默的回到屋内,飞鹰感觉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着所有人的脖子。
天哪,他都想逃了。
但他不能留公子一个人面对世女殿下!
“都下去,退出院子。”
乾玟的声音冷若冰锥。
飞鹰还想挣扎,却见自家公子也没想留他,便悻悻走了。
出门时,还对枕流说:“你们世女太可恶了,整日欺负我家公子!岂有此理。”
枕流:……
她想了想,确实是“欺负”了。
便一把揪住飞鹰的衣领,试图转移话题:“走,取准备晚膳。”
沉寂的屋内,乾玟撕下易容的伪装,拆下那些正式场合略显笨重的钗环。
抬眼间,铜镜里,邹以汀忽而缓缓上前,非常生疏地,握上她的发钗,帮她卸头饰。
他在讨好她。
乾玟唇角微微一压。
他突然道:“王小姐,是不是心悦玉郎。”
他喊她王小姐。
乾玟暗暗细品他生气时的每一个音调。
不,不只生气,还有委屈、还有小心翼翼。
她眼眸微敛:“何出此言。”
“婚礼前一日,世女将玉郎赎走,王小姐便将世女赶尽杀绝。”
乾玟恍然大悟:“时间确实很巧。”
邹以汀的手一顿。
一颗心终究跌落谷底。
他又想到从傅府出来后,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沉默。
她杀王知微,很可能,真的是因为玉郎。
他甚至隐秘地、控制不住的开始胡思乱想。
她在看他的时候,每每都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玉郎。
思及此,邹以汀的手落在她的耳间,帮她把那对翠玉耳环摘下。
今晚,又是他一个人用膳了。
不,也许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他一个人用膳。
乾玟却倏然起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邹以汀怔在原地,想说自己身上还有味道,还没来得及熏松香。
他不禁后退,哐当坐上了梳妆台。
哐!
妆奁与名贵的发钗一应落下,那铜镜也咕噜噜滚下桌子,滚了半圈,斜斜倒在对面的墙根处,直直照着他的位置。
“邹以汀,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她拥住他,拥地极紧。
邹以汀忽然想就这样直白地问问她。
她会给他答案,即便这个答案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有可能让她离开。
他也想听她亲口说。
“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在看谁?”
乾玟彻底愣住了。
她,在看谁?
还能是谁,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一个人。
她得不到他,她就织下天罗地网捕捉他。
哪怕用强硬的手段,也要占有他。
她如此阴暗地,像个毒物般伪装自己,深入猎场,只为捕捉自己的猎物。
但他的猎物,竟至今还不知自己就是她的目标。
这一刻,乾玟忽然意识到。
不对的。
是她错了。
前世已经过去。
现在才是未来。
她思考的时间很长,长到邹以汀以为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乾玟却突然倾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咬的他又疼又清醒。
“是你,邹以汀,我满眼都是你,你看不见吗?倒是你,白天对着我那张易容的脸,和晚上对着我,都一个态度,真让我不爽。”
她一路咬到他的颈窝,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抬腿。”
邹以汀一个战栗,想向后退离,却又退无可退:“王文……”
“听话,抬高。你不会想我把下人们引过来的吧?”
滚烫的吻堵住他的唇,她的手从下环住他的膝盖窝。
她不容置疑地抬起,又稳稳压住。
邹以汀无助地抓住她的手,感受她强制性的动作与力道,整个人仿佛都被夺了去。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视角逐渐收缩,但却能看见铜镜里反射出的,他自己那副不能见人的、比寻常男子更高大更健壮一些的身子,分外陌生的模样。
羞耻瞬间霸占了他的感官。
她的手里,唇里,眼里,都是他。
她在告诉他,她真的是为了他离经叛道。
她一寸寸将他吻住,霸道地留下属于她的痕迹,直到吻到他颤抖的唇角。
先是一点一点轻轻地咬住,戏弄他似的,再温柔又霸道地彻底吻上来。
邹以汀几乎要承受不住她这样惩罚他。
好几次他都想求饶,却被她的吻堵住。
她跟他说,想求饶的时候可以喊她一声“姐姐”。
他实在要崩溃时,那声姐姐终究没喊出口,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从来没想过要放过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碎在她手里时,手中忽然凉了一下。
那是一枚品相极佳的青玉戒指。
它价值连城,就算再不识货的人,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它是这世上最美的玉。
错金楼月斋的镇店之宝。
甘露节那日,他听公子们说过。
王小姐只会把它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眼下,她把它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那一刹那,邹以汀眼眶不由狠狠湿润了。
像是有人不顾一切,把他碎在地上的,早已摔得稀巴烂的心脏,一点点捡起来,温柔地拥住。
他……
他真的被她疼爱着。
王文听到一声抽泣,她忽然一怔,停下来。
“怎么了……我欺负太狠了?”
她捏住他的下巴,手上全是他的气味。
她安抚式地,细细密密地吻他的唇:“邹以汀,说话。”
他别过头,艰难地、哑着声音问:
“阿文,我是不是……很难闻……”
乾玟心头一震。
啊,傻瓜。
大傻瓜。
她捧住他的脸,吻住他颤抖的眼睫,一点一点,没收他的泪。
“邹以汀,看着我。”
邹以汀双眸水漉漉地,无助地望着她。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后悔。”
她忽然抬手从桌上他带回来的行李中,翻出一个小箱子,那里面装着今天剩下的那块他的男香。
她把它拿出来,点燃,放进香炉。
邹以汀亲眼看见,乾玟的面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这红晕一路爬升,叫她生出细细密密的汗。
每一滴汗,都烫得吓人。
她搂住他,把他一把推到一旁的圆桌上。
借着窗缝里投进来的火红的夕阳,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为她动情的面庞,为她迷离的双眸,还有劲瘦的,属于一个将军的腰身……
所有的所有,都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牵起他的手,用最后的理智亲吻他戴上戒指的无名指:
“怎么办,今晚就算你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了。”
第40章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
屋里全是邹以汀的气味。
桌子上密布着层层水珠,贴身拭过时,会发出滑溜溜的声音。
雷雨季的倾盆大雨都不及她的攻势凶猛,在点燃了、弥漫着他气味的屋子里,她依旧蛮横地夺走他的所有意识,掌控他的感官。
她喜欢他的气味,并为之冲动、为之沉迷。
一旦清晰而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邹以汀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只剩下本能。
整个人都被她引领着,仿佛都处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中迷离着。
失去了一切控制权。只是纯粹地渴望她的拥抱,她的亲吻。
香块燃尽了,屋内的气息却久久挥之不去,夹杂着粘腻的气味,还有茉莉的花香。
他渴望被她密不透风地拥抱着,仿佛空间都越来越狭小,越来越狭小。
他好几次唤她的名字,唤她“姐姐”,她都全当没听见,只是会忽然把他拽起来,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吻他。
“阿汀,再等等,好不好……”
每一声温柔似水的哄骗,都叫他耳根发麻,酥到心尖里去。
后来,她甚至用上了激将法。
“将军在战场上时,毅力应该比现在更好吧。”
“邹大人月事来的那天,冷静自持。”
他紧紧闭上眼,视线已经朦胧到看不清她的模样,所有的五感都被她的热度和气息包围。
“嗯?”她刻意放轻的声音,不断地蛊惑着他,“还是说,将军月事来的那日,就已经幻想过今天了……”
邹以汀呜咽了一声,仿佛全部的思绪都被她扯住,任凭她高高抛起。
他幻想过。
他幻想过的。
但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多……
那日在冰水里泡着,他也只是偶尔想过她的唇……她的气息……不敢再肖想别的……
而如今,她毫不吝啬地,把这些都送到他面前。
却又不叫他彻底得到。
她今日总是吊着他,连吻都不与他极力的纠缠,只是每每他主动乞求,她才施舍一些。
渴望拥有。
更渴望被她拥有。
那些荒唐的想法,难以掩去,仿佛落入热带雨林中,在闷热的雾气下发酵。
乾玟偏偏喜欢吻他,吻很久。
所以夜总是很长,很慢,夜风也翻过一山又一山。
久久才吹进屋中。
丑时过半,邹以汀方重新洗漱毕。
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偶然瞥见手中的戒指,总会不经意温温笑出来。
前几日,他们的关系很僵硬,要么乾玟不在,要么就背对着睡。
今日……
乾玟坐在塌边,衣服松松垮垮地,露出线条结实又流畅的腹部肌肉,冲他抬手:“将军,夜深了,还不快睡吗。”
邹以汀面色陡然爬上明显的红晕。
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先知道她要什么,本能地倾身,在她唇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然后飞速的,把她的衣领拉好。
乾玟心满意足,调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耳垂。
“睡吧。”
第一次,入睡的时候有人这样亲密地搂着他。
起先邹以汀只觉浑身僵硬,他还从未与她这样躺在榻上。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温软的香气包围,浑身放松下来。
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全感,结结实实像茧一样包裹着他。
他也轻轻地搂住她,悄悄地,将脸埋在她的青丝间,偷偷地,嗅闻她。
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颈脖间。
换得她一个宠溺的额头吻,把他搂地更紧了些。
邹以汀这才沉沉睡去。
睡在松松软软的阳光般,进入了安眠。
后半夜,天上刮起了大风。
……
上辈子。
同样的夜,邹以汀被乾玟带回东郊院落的第三个月。
那晚,乾玟议事毕,往东郊寻邹以汀。
刚进院子,便被扑面而来的茉莉香撞了个满怀,仿佛泼开一屋子的花瓣似的,叫人心旷神怡。
好几棵茉莉树上,已经结出白玉般的花骨朵,饶是院子里还有别的花,也远远不及它的香,深深地被它的气味掩盖、埋藏。
整片天地,都只剩下茉莉。
邹以汀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消瘦,他着一身苔古色的袍子,打扮得轩朗又周正,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山中小院里的模样。
他悉心照料的茉莉花,香传十里。
乾玟明秀的眼中却没有那些茉莉,唯有他。
“这么喜欢茉莉?回头差人多寻一些好品种给你送来。”
邹以汀闻言,放下水壶迎她。
乾玟不想听他喊她陛下,遂假装步伐很疲惫,歪歪扭扭拖了两步,委屈道:“阿汀,我好累,能把肩膀借我靠靠吗。”
邹以汀红着脸,半手藏在袖口里,只道:“这里还有下人。”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闷着头小碎步跑了。
乾玟不由分说靠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上朝好累,做皇帝也好累。”
邹以汀眸间微动,紧紧搂住她:“阿文要统一大洲,志向远大,自然累些。”
乾玟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气:“为什么这么喜欢茉莉花。”
邹以汀捧起一朵下人们刚剪下的茉莉,灰暗的眸子添上一些细碎的光彩:“因为像阿文。”
乾玟疑惑地抬起头。
许多人觉得她长得太艳丽、华美,奉承她是大洲之大美。多用牡丹等十分艳丽庄重的花卉形容她,她们供奉的东西上,都绣着牡丹的样式,亦或是更多艳丽的图案,却很少有人说她像茉莉。
但在邹以汀眼中,乾玟分明是个心思纯净如雪的人,在他眼里,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而她也像茉莉的香气一样霸道。
茉莉的香气,无论隔多远都能闻到,逼着你闻到她的存在。
她也是。
义无反顾地,闯进他的世界。
乾玟不解,但欣然接受他的比喻:“那我们以后就在院子里种满茉莉。”
“好。”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地上种满野花,因为野火烧不尽,野花的生命力顽强,就像阿汀,”她眉飞色舞地,细致地畅想、规划着她们的未来,“所有的屋檐上,都要挂上你最喜欢的手绘灯笼。
还有,我们要酿花酒,到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拿出来喝,要酿甜甜的,你最爱喝的那种酒,当然也不要酿太久,陈酿虽好,但我想我们总有日子能喝。
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怕你会觉得单调,所以到时候,我们就养一些活泼的猫啊狗啊,养一些可爱的会唱歌的漂亮小鸟儿。夏天的时候,还会有萤火虫,让这里也变成一片星海。”
邹以汀温温笑着,默默听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帖。
“不用等太久,等我统一大洲,我定给你个名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贵君。不,也不一定要等统一大洲……”
她兀自说着,双眸熠熠闪光。
邹以汀的笑却凝滞了。
贵君?
他吗?
乾玟开始盘算着如何把一切都安排好,四方都堵上嘴,怎么对付那些古板的臣子,怎么帮他开路,怎么帮他立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身份:“不如,就叫渤远将军怎么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将军,我赢取将军进门,她们能说什么?”
不……
不应该是这样……
邹以汀面色渐渐发白。
看着年纪尚轻的乾玟,春华一般美好,自己却仿佛忽然坠入了深冬的冰窖。
她对他,无比认真,认真到,要给他一个渤远将军的封赏,甚至要给他一个名分,让他当贵君的地步。
但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为她生育的身子都没有。
他手腕被砸过,如今已经拿不起剑,何谈渤远将军?他没有能协助她的能力与家族,甚至不是白身,而是罪身,不,他有着比罪身更破碎的身世,比奴仆更令人厌恶的躯壳,还有不堪入目的皮囊。
明明他已落落至此,那样的廉价又不值得。
她依旧把他放在她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只是因为,她心悦他。
那一瞬间,邹以汀退了半步。
她还这么年轻。
若乾玟真的给了他名分,他会成为她统一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所有曾经加在他身上的言论,都会饿狼一般反扑向她。
但是……
乾玟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眼睛像是装入了一整片璀璨的星空,神采奕奕地问他:“可好?”
她那样期待着他们的未来,她那样相信,并追寻着那个未来。
邹以汀眼眶发酸,只道:“好。”
那时候,乾玟在感情面前,还太年轻,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眼藏在心底的恐惧与日日夜夜纠缠他的配得感魔鬼,她只拥住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邹以汀把她的话深深烙印在心口。
他开始努力想要变好。
努力学习如何梳妆,追赶潮流,努力拿起世家公子该学的琴棋书画。
逐渐变得执着。
乾玟每每看到,只说:“不用学这些的,阿汀,你只要待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的。
邹以汀固执地想,他不能就这样待在她身边,他至少要能帮到她。
忽然有一天,他说:“阿文,我想练剑。”
乾玟一愣。
她早前已经找太医为邹以汀看过身子,邹以汀那双手受伤严重,这辈子都无法练剑了,但她不忍打击邹以汀。
她还是鼓励道:“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邹以汀开始每日练剑。
但他那双手,已然拿不起昔日沉重的剑。
从斩马剑,再到普通的长剑,一退再退,最终,乾玟找了一柄细剑来,鼓励道:“没关系,我们从最轻的开始。”
东郊的院子里。
乾玟一次次看他把剑拾起,那剑却不停使唤,在剑招中一次次掉落。
她看到了邹以汀掩藏在自卑之下的,从不显露的,那邹将军府中大公子的傲骨。
不屈不挠,却也十分固执。
邹以汀没日没夜地练。
练到心力憔悴,练到他满身是汗,直到分不清眼眶里的,是汗还是泪。
乾玟只能偶尔陪着他,可每次看见他这样,她却生出隐隐的焦躁。
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他在远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用尽了全力,也渐渐地,抓不住它了。
“阿汀,你尽力了,别练了。”她劝他,想要扶他。
手乍一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
她忽然惊觉。
原来,他又消瘦了。
“阿文,再让我练练吧,我想找回以前的手感。”
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在她下巴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乾玟默默望进他固执的双眸,终究点头:“好……”
那日,剑最后一次从他手中滑下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天尽头。
然而所有的希望,却又像那渐渐拭去的光线,落下,落下,最后埋进地平线,永远也不会回头。
邹以汀蹲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终究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乾玟那时候只是安慰他,没关系的,阿汀,我说了,你不用会什么,我会一直保护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缺。
他抱着她,只说:“好。”
乾玟:“阿汀,你相信我,好吗。”
“好。”
他答应她的一切,都没有实现。
直到甘露节的那一夜,乾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她。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不再寻死。
说好的相信她呢。
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邹以汀曾写过一封信。
他写完后,终究是没有给任何人,只是将信又烧成了灰烬。
他一直想告诉她的话,都在那封信里。
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没有资格与她说这些。
他想告诉她,是他手刃了王知微。
他,杀了自己的妻主。
自家丑事不得外扬,怀王为了自身名誉,昭告天下她们夫妻俩被火意外烧死了,其实死的只有王知微。
怀王差人砸了他的手,让他再也用不了剑,让他吞药,废了他的武功,还把他送进了南欢院,要他生不如死。
入了南欢院,他开始憎恶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强心性,竟让他一直挺着没死,却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好几次他被推进那些屋子的时候,他觉得耻辱,客人也觉得耻辱。
客人都觉得龟公羞辱了她们,觉得她们没钱,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好几次,她们不对他做什么,只是成群结队地来羞辱他,看他的笑话。
她们鞭笞他,烫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崭新的伤疤,掩盖那些战场上光荣的痕迹。
他从军多年的心性,宛如一堵高墙,被一点点烫成窟窿,摇摇欲坠着。
但他又感谢自己拥有这份坚强,让他一直挺着,最后遇到了她。
他沦落至此,她却那样爱着他。
他好想告诉她,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我平生唯二遗憾,一是不能为娘亲平反。
我杀了王知微后,让飞鹰带着爹爹的翠玉戒指和嫁入承平世女府之前搜查到的些微线索,去找子贞,我以为子贞会答应我的,如有机会,他会帮我娘平反的。
飞鹰没回来。
子贞也没回话。
我在南欢院时,做很多体力活、脏活,每个月,龟公会让我收拾‘意外’死去的兔儿爷。南郊有个乱葬岗,我把兔儿爷搬到那时……
我看见了飞鹰的尸首。”
邹以汀写到这儿,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回忆起自己麻木着脸,扒开飞鹰残缺的尸体时的愧疚。
他放声恸哭,飞鹰即便是男子,也曾经是个士兵。
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这里。
更不是因为他。
从那天起,邹以汀变成了行尸走肉。
你让我脱衣,我便脱,你用匕首割伤我,我也不怕。
他日日都想着死。
可他偏偏在这连死都不被允许南欢院中。
南欢院防止兔儿爷们自杀的手段,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厉害。
他终究,是没能为娘平反。
他落下一滴泪,继续写道:
“第二,便是不能和你相守。”
写及此,他便再也克制不住。
泪决了堤,一滴滴砸进墨里,洇成烟墨色的长河。
“你送的礼,那柄剑,我很喜欢,但王知微把它熔了,那日,我失手杀了她。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就卑劣的,思念着你。
也许下辈子,我不是邹以汀,你也不是乾玟,我可能只是街边的一个叫周汀的人,而你叫王文,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但那样我们又不记得今日种种,好生残忍……我不想忘记这一切。
若能重来……”
他想起她的字,长颉,他一直想喊你的字。
颉之颃之,长相厮守。
但那两个字太过美好,美好地烫口。
“若能重来,不求相守,只是再见到我的时候,哪怕是在战场上……
能抱抱我吗。
阿文,抱抱我吧……”
邹以汀被诡异又剧烈的风声惊醒。
醒来时,面上竟湿漉漉的,不知是哭了,还是有雨从窗户扫了进来。
长颉。
乾长颉。
夏国的摄政王。
那个传说中,阴狠毒辣,六岁就杀了自己九皇妹的,罔顾伦理的人物。
邹以汀隐约有一丝不安。
身边床榻微凉,王文不在了。
他恍惚地披上外衣,走出门去寻她。
夜风吹得满院枝叶沙沙作响,被拉扯一般,叫人心慌。
院内,乾玟草草披着外套,与黄鹂说着什么,神情严肃。
她好好站在那,邹以汀便觉安心了一半。
他也不打扰她,也不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只是立在门边,静静地等候。
原来是今晚,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快马加鞭从夏国送了过来——夏国即将发生动荡,三皇女的余孽正在策划一场政变。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的三皇女的余孽是上辈子九皇女一脉。也是最凶残,像蟑螂一样打不死的一群人。
上一辈子,乾玟最终和九皇女斗得你死我活,不看到对方被碎尸都不相信对方真的死了,补刀也要补到尸体泡烂了,看不见一根骨头为止。
这辈子一重生,乾玟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九皇女腹死胎中。
她亲手掐死了贵君,把九皇妹从他的肚子里掏出来捏碎。
她的做法太过骇人听闻,震惊了所有人。
也间接影响了渤国的国运。
因为九皇女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渤国的实力有勾连。
后来九皇女麾下那群人,这辈子便依附了三皇女。
三皇女被她当众处死后,这群余孽也被她寻由头拉出来砍了。
眼下,一些当初躲在夹缝中装鹌鹑的漏网之鱼,又蠢蠢欲动,冒出头来。
敬文仁善,不是她们的对手。
黄鹂:“小姐,要回国吗?”
“现在不行。”
眼下渤国国运正是波动的时候,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必须安排好一切,我不放心鹤洲一个人在渤国。”
但她又不可能直接绑走他。
啧。
踩着主系统的忍耐边界线,她只能让他主动跟她走。
但眼下邹以汀是绝不会抛弃一切跟她走的,他还没有平反,身为平宁将军,他有护国的职责。
乾玟:“我们必须把在渤国所有的势力、资产全部都暗中转移。”
黄鹂欲言又止:“小姐……我怕郎君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乾玟睫毛颤了颤。
对,她还有个大地雷没爆呢。
她沉默了一阵,方道:
“必须让他知道,这样,他才能放手去做。
我会在终点等他。”
黄鹂瘪瘪嘴。
这几天,她看的清清楚楚,小姐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奔着邹将军来的。
所有的经营算计,都是为了邹将军。
真是想不到。
其实一路跟下来,黄鹂也觉得邹将军挺好的,不仅没有世人说的那样不堪,反而……与她家小姐很是般配。
小姐人美心丑,但将军人丑心美。
乾玟:?
可是……黄鹂又担心道:“您独自离开,对郎君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算起日子,你们才新婚不久……”
乾玟沉默了。
沉默了太久太久。
乾玟自己其实也没把握。
她至今不知,当初邹以汀为何要自戕。
时至今日,她不敢回想。
他死后,她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癫。她把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都翻出来,查看每一个细节,妄图找到引诱他自戕的凶手。她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度严重失眠,要靠系统才能维持精神的地步。
但她找不到。
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可她不知道。
她永远得不到答案。
也许感情就是没有答案。
“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黄鹂恭敬地退下了。
乾玟独自立在风中。
她其实也完全没有头绪。
感情上,她当初也没有系统,分明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谁也没有金手指,能保证永远相守。
也许是风太冷了,让她的感官越发迟钝。
忽然,她的肩头多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乾玟转过身。
莹莹月光下,他像是山涧的松柏,□□地立着,即便风很大,把他的衣衫和发丝都吹得肆意飘荡,但他屹立不倒,无论如何都不动摇。
淡淡的松香,还有夜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暖然如春。她被风吹得冷嗖嗖的脸,还有冷漠的灵魂,都因他而慢慢升温。
“夜冷,不要在外面站太久。”
就连他笨拙的关心,她品尝起来,都觉得甜丝丝的。
乾玟:“我确实有点冷,那将军要怎么办呢?”
本是想调戏他一下,谁知邹以汀默了默,忽然上前。
他本就是松松披着外袍,眼下忽然把外袍敞开,连带着乾玟一起,严严实实裹进了他的怀里。
乾玟脑子瞬间宕机。
就这样,被他密不透风地裹进温暖的、结实的怀抱里。
好暖,好暖。
邹以汀紧紧裹住她,薄唇偶尔蹭到她的耳朵,也红着脸别过去,却又眷恋地轻轻蹭回来。
乾玟被冻木的脸,就这样埋在他的颈窝里,埋在他的温暖里。
她忽然没来由的,眼眶酸了一瞬。
然后抬起手,隔着中衣,紧紧地拥住了他。
闷声说:“邹以汀,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邹以汀又沉默了。
须臾,他方压下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耳根,然后把脸也埋在她的青丝里:
“抱歉……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你。”
“真的吗,再也不放手吗?”
“嗯,不放。”
她向他走了那么多步,他又为何故步自封。
他不要像梦里那样。
他想要她的拥抱,那他也应该紧紧抱住她。
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身份,都要,热烈地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