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被我强娶豪夺了(女尊)》 1、第 1 章 甘露节,夏国东都。 当朝天子励精图治,功德兼隆,昔年御驾亲征,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又以雷霆手段威震八方。 今日万邦来朝,红灯翠瓦,贺声连连,玲琅珠宝以车记,徐徐驶入宫门。 皇宫。 长明堂内,却白帆幢幢。祭奠死者的送魂香浓厚到呛人,白烟缕缕萦绕着大堂正中央玄阴神女的金像,顺着一缕烟向前,穿过一张张坠下的白帆,进入堂侧,原是一青色的琉璃香炉正吞吐烟气。 香炉后立有一座牌位。 质地朴素,却被擦拭得干净。 上书:渤海将军。 新来的小宫人暗叹这香炉做工细致,乃世间少有的琉璃,色如雨过天青,更如雨下松竹,心道:能把排位端到皇宫长明堂来的,定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他小心翼翼擦拭香炉香案,恭敬退下。 宫外小径上,他好奇问同行的嬷嬷:“黄鹂嬷嬷,敢问渤海将军是谁啊。” 黄鹂嬷嬷一怔,沉声道:“是当年渤国的一位大将军。” “渤国?”宫人奇怪,“为何要在宫中放昔日敌国将领的牌位?” “他在渤国时号为平宁将军,眼下已经被陛下追封为咱们夏国的渤海将军了。” “他与陛下认识?” “嘘……”黄鹂嬷嬷看看四周,叹了口气,悄声道,“阴阳两隔,莫要再问,被陛下知晓你探听他,你小命不保。” 甘露节不宵禁,东都的钟声响了十二次。 夜幕坠着簇簇烟花,恍若空中春日。 长明堂门口迎来几尾灯火。 滚金的玄色横襕拂过门槛,被喜庆的灯笼照得发红。 乾玟一身酒气,她一手排开送醒酒汤的宫人,跨过门槛,径直走向香案,略显粗鲁的拿起三炷细香,捏紧,往莲灯内送去。 香点燃了,她吹去滚烫的香灰,便见左最高,右低于左边三分之一,中间最低。 是恶事香相,此乃凶兆。 乾玟“嗤”了一声,果断将三根香朝身后一抛,又重新取了三根来点。 亦是恶事香相。 她遂再扔。 再点。 待到第十次,终于燃了个左右中平行的平安香。 乾玟彼时正当四十,却已满头银霜。 她满意又郑重地将香稳稳插进香炉,指腹向后,轻轻摩挲牌位,把它转了个面。 背后写着“邹以汀”三字。 她的指腹在字上不断描摹,画了一笔又一笔。 宫人纷纷退下,外头烟花阵阵,一派欣欣向荣。 乾玟声音冰冷:“系统,今日香兆大吉,该结算了。” 系统:【……】 【好吧,恭喜宿主经历了漫长的努力,终于达成大一统盛世目标,一路走来,受尽磨难与背叛,可谓艰辛。 系统没忘记,曾答应过宿主,等宿主结算时,即可满足宿主一个愿望。请问宿主想要许什么愿? 温馨提示: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道你可以重启,我要重生。” 【……可是宿主,即便是重生,也有诸多限制,您还是得让夏国一统天下……】 乾玟不假思索道:“二周目会很容易。我会提前杀了九皇女,做摄政王,辅佐敬文上位,她是个仁君,会做的比我更好。 这之后,我会帮她一统天下。” 【宿主,您想清楚了吗,好不容易从九女夺嫡中厮杀出来,历经二十多年终于统一天下,这些万里江山,荣华富贵,位高权重,还有身为金手指的我,您都要抛弃吗。】 “呵,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放下手,目光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一一扫过这长明堂满墙的牌位。 她总以为等她完成任务,杀出这条血路,就能留下一切,但到头来,她什么也没留下,谁也保护不了。 皇姐死了。 亲信被害。 他也选择弃她而去。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她殚精竭虑地处理政务,昼夜不分地袭击敌军,哪怕耗尽生命,遍体鳞伤,坠入疯魔,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必须重来。 哪怕重来一万遍,将她捆在这方该死的世界。 她也要再杀出一条新路。 【宿主三思,系统确实可以偷偷助您重生,但您的行动会受到诸多限制,您不能直接屠了皇宫,您也不能代替邹将军,更不能直接给其他人剧透,做这些主系统判定之外的行为,您都会死。 至于判定,根本没有标准,也就是说,您可能随时随地都会死。 而且重生也有bug,这些年您受的伤,都会随着您的重生,随机重现,对于您这样地位的人来说,这非常危险。 况且,这些年您不是也没有查到任何邹将军当年的行迹吗,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为何沦落至此,为何最后又……所有一切都被灭了痕迹,您都一无所知,贸然重生……】 “我自有办法。” 查不到,她就亲眼去看。 她仰起头,忽然释然地笑了:“开始吧。” 【……】 【好吧,看在共事多年,同事一场,系统偷偷将您现有的技能也一并送给重生的您。】 【祝您,来生平安,得偿所愿。】 * 渤国,天政三十二年,冬。 远在河东的河东军因秋末击退蛮夷有功,被圣旨远召回京。 圣旨快马加鞭于十一月底送至河东,河东军于收到圣旨后,遣四百名亲兵随主将即刻出发,即便如此,回京路途遥远,冬日雨雪连绵,抵达京城最早也是春季。 十二月中旬。 渤国天降大雪,河东地区大雪纷飞。 河东军行进途中必经的富山。 白日,雪仍簌簌落,一望无际的银白中,一黑一金的二人匆匆打马而过,马蹄践雪。 领头那个着雪色狐裘,头戴镶金绒帽,一身雪白的大袄,鹅黄的披风,远远便能瞧见金晃晃的,恍若行走的金块。 倏然,林中飞来数十羽箭,嗖嗖直冲二人马下。 二人竟都敏捷躲开,极速停马,发丝分毫不乱。 “小姐,有埋伏。”背着大背篓的黑衣丫鬟道。 “区区土匪。”领头的女子冷笑一声,又豁然摆出一副“有钱的傻子”表情,冲林内招手大喊,“速来,我正愁没人抢我,钱太多我都背累了。” 林中土匪:? 你爹的有钱人,今儿必要教训你! 众人对视一眼,领头的女人一身肌肉,健壮如熊,自树丛中一跃而下,若泰山压顶,震得周围枝头的雪扑簌而落恍若雪崩。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不知好歹!今儿个姑奶奶们就抢你!” 不一会儿,又自林中走出十几号人来。 乾玟直挺挺坐在马上,只“啧”了一声:“人也太多了。” 领头的哂笑:“呵,怕了吧,还不乖乖留下钱财,再磕头求饶……” 乾玟兀自道:“若是从你们手里逃脱,岂不显得我很厉害,我可不能太厉害。” 众人:……? 乾玟倏然收笑,眸色骤冷:“黄鹂,都杀了,后面那些处理干净,一根手指头都别留。” “遵命。” 她身后那瘦弱丫鬟倏然起剑,双剑剑光寒凉,宛若雪中游龙,一个翻转下马,身轻如燕,转瞬间便要了四人性命。 领头的只觉脖颈一凉,眼前景象忽而翻倒,竟瞅见了自己的后背。 原是人头落地。 乾玟悠悠然下了马,走过来,把她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还从背后的大背篓里掏出一把刀丢在地上。 金乌西坠,雪愈下愈大,天地白茫茫一片。 河东军临时驻扎在富山山脚,只等雪小些再翻山而过。 驻地外,四个看守的士兵被苍白的雪花了眼。 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疯狂眨眼,实在忍不住,便低头看看自己脚边缓一缓。等她再抬头,忽然一怔。 不远处,一道血痕顺着林子穿过了官道,竟朝她们这处来。 好恐怖! 士兵揉了揉眼睛,原是一个黑衣人正背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朝这儿来。 幸而不是战时,她们也不在战地,否则那女子就算快一命呜呼,她们也只能当细作处理,一箭送她们见阎王。 “救命……”黑衣女子看着年纪不大,满头雨雪,急喘着呼救,几乎是扑进河东军的临时营地的,“求求各位大人,救救我家小姐……” 小士兵先行一步探查,吓了一跳。 那昏迷的女子双腿竟血流如注,后背渗出的血早已把厚实的袄子染透。 “快,快把人先送进军医帐篷!” 众人忙训练有素地将人面朝下放在担架上抬走。 系统说的没错,还真有bug。 乾玟重生以来,经常突然受伤,而且都是上辈子受过的伤,每一道伤疤,她都记得何时何地,是谁加害于她。 上辈子受过最重的伤,便是她被人暗算射中双腿,又背后中了一刀,后被人“抛尸荒野”。 今日,她身上与腿上,竟真平白无故多了一道刀伤。 这系统的重生bug,果真要命,何时重现,重现什么伤,均无提示。 但若没有这bug,今日这出戏恐怕也不能这么真。 昏迷中,乾玟只听周遭嘈杂,有散乱的不止一人的脚步声入帐。 不一会儿,便有扑鼻而来的,熟悉的松香。 乾玟虽在昏迷中,也不由心中一紧。 “说,怎么回事儿。” 榻尾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黄鹂:“我与小姐是夏国商人,几年前便时不时携商队来到渤国京城做生意,还在京城开了几家小店。 “我们这次本想带货去河东一带做生意,却不曾想刚入富山,就被嚣张的土匪打劫一空,我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我和小姐。” 说及此,黄鹂带了点哭腔:“我与小姐只是普普通通的商人,手无缚鸡之力,谁曾想快出富山的时候,半路又杀出来三个土匪,我们没钱了,她们就要抢我们的衣服,要我们的命,真真是……没天理…… 那箭不知从哪里来,直接射穿了我家小姐的腿,草民所言非虚,那几个土匪的尸首还留在那,将军尽管派人查看。 我拼死护住小姐,方逃出升天,幸得河东军在此,求求将军救救我家小姐。” 说罢,乾玟便听到黄鹂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这不得给你一个奥斯卡? 乾玟在心里为黄鹂啪啪鼓掌。 女人又道:“呵,也就是说,并无信物能证明你二人身份。” 黄鹂忙道:“我家小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还有旧疾,还……体弱多病,是个脆弱的易碎品,那土匪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震得周遭雪崩一般,只这一下,差点要了我家小姐半条命! 如此柔弱,诸位大人均一掌便能将她拍死,怎可能是细作?” 空气静默了一阵。 有人离开了帐子,脚步声沉稳。 松香也随之而去。 紧接着,又是三两个人随着那人一起离开。 女子:“小丫鬟,过来,告诉我们那土匪在哪埋伏的你们。” 待黄鹂也跟着离开,乾玟就听塌边的,似乎是军医的两个女子道:“原来是夏国人。” “怪不得,若是渤国人,宁死也不愿意被咱们将军救的。” “这生死关头,人果然都是万事皆看淡,竟找上咱们将军了。 “遥想咱们刚从河东出发的时候,路过一县城,有人击鼓鸣冤,本是天大的冤情,一看到河东军,再看到那‘邹’字将旗,全变成缩头乌龟,还嫌恶地暗骂河东军怎么还不快走,平白添了晦气。” “哎,没办法,只是没想到,夏国还有这么脆弱的女人。” 帐篷里充斥着血腥与药味。 又过了五个时辰,已是翌日。 乾玟终于醒了。 她恍然想要起身,只觉背上、双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 她面色不变,一声不吭,好似对她来说,这不过是小伤。 黄鹂见她终于醒了,端来一杯温水:“小姐,你怎么样了。” 乾玟只恍惚问:“确认是邹将军的河东军吗。” 黄鹂:“确认,可是……” 黄鹂不敢讲,只把话烂在肚子里。 乾玟不等她说完,忽然扶额闷头笑了。 吓得黄鹂噗通跪了下来。 乾玟确认,自己是真的躺进了河东军。 空气中早已没有熟悉的气息。 她知道,昨日那群人中,有她要见的人。 他已经见过她。 刚重生时,乾玟也想过直接把人撸去夏国。 只是刚有想法,就被一道无形的力框住,叫她动弹不得,再醒来时,身边人还以为她差点夭折。 看来系统说的都是真的,她是偷偷重生,只能在主系统允许的范围内行动,但主系统的判定到底边界在哪,谁也不知道。 这么多年,只能慢慢摸索,终于被她摸到了一条玄乎的界限。 既然有边界,那她便踩着这条边界,织出一张网来。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眸光熠熠地问黄鹂。 “我现在如何?” 黄鹂:“小姐虽然憔悴,但依旧好看。” “多好看?” 黄鹂:…… “别说全军营,全大洲都无人能比,方才有士兵前来查看,眼睛都看直了。” 乾玟骤然放心了。 下一秒,她突然眼眶里蓄出泪花来,大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去般,端的一副柔弱无骨,却正气昭昭的模样:“光天化日抢劫良民,痛下杀手!当真是世态炎凉,王法何在?!咳咳咳,咳咳咳…… 我要见将军,将军定会为我做主!” 黄鹂:……【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 2 章 血腥味自帐内蔓延,渗透了层层绷带。 乾玟却只把军医给嚎过来了。 一看是军医,乾玟登时偃旗息鼓,趴下来任凭处置。 军医查看了她的伤势,大掌往她肩上一拍,笑道:“放心,死不了!看你白白嫩嫩,摸起来竟有些漂亮肌肉,不愧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吃过不少补品吧。你底子好恢复得快,只要多加休息,不消一个月便能站起来了。 至于王法嘛,肯定是有的,邹将军昨日已派人来看过你,今日一早,薛副将便上山剿匪了,定还你个公道!” 乾玟:…… 谢谢啊。 她心念又转,朝黄鹂看去。 黄鹂接收到她的眼神,从怀里拿出一枚上等翡翠玉佩:“多谢您妙手回春,这是我们小姐的一点谢礼。” “这……” 乾玟笑道:“我一路上遭遇土匪,身上只剩这枚玉佩,您救了我的命,无以为报,请您务必收下。” 自从邹将军来了,河东军在整个渤国的名声便不好了,累死累活,也没多少封赏,走在外头百姓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都知道邹将军这次回京后,就再也不会回到军中了,想继续参军的就留在河东,而诸如她这种随行的,就指着回朝拿一波赏赐,然后解甲归田。 人心都是肉长的,家里又都有夫郎孩子等饭吃,如今又是在归朝途中,而非战时,对方不是敌军,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小商人。 身为军医,一年到头又能赚几个子儿呢。 想到家里的苦苦等着她的家人,她终究擦擦手收下。 “那不客气了,以后你唤我周姐便可。” 乾玟笑道:“周姐,那邹将军……” 周姐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他每日最多去郊外练练兵,或练练武,你只要待在军帐中,就见不到他,他听不到你嚎,不会怪罪你。” 乾玟:…… 她彻底趴下来。 周姐手放在怀里偷偷摩挲玉佩,发觉这玉佩成色上佳,质地清润,绝非凡品,至少抵她十年俸禄。她美滋滋收起来,再看乾玟,也不嫌弃她是个“娇生惯养”“弱里弱气”的“易碎品”了,反倒像看财神爷一般亲切。 后面果真一连三日,乾玟都没机会见邹以汀,次次都是周姐过来看她的伤情,只感叹她恢复得极好。 不过得益于乾玟的那几声哀嚎,现在全军营的士兵都知道,这里有个易碎的商人大小姐,像个男人一样受不得伤,大家偶尔出入军帐,看她的眼神都很微妙。 毕竟这里的将士们,战场上什么大伤没受过,没人会因为一点小痛嚎来嚎去。 乾玟也不急,就这样又睡了两日。 这日,因为剿匪,有不少士兵受了伤,军医帐时不时有人进出,还有伤的严重的,横七竖八躺在帐篷里。 “小姐,药好了。”黄鹂端着药碗进帐,周姐也跟着进来了。 帐帘乍一掀开,冷风直往帐子里窜,只是外头的雪似乎小了些,积雪也化开不少。 苍白的光打进来,直直落在她白净的面容上。 而另一边,帐外空地上,跪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土匪,大喊着“将军饶命”。 一身着青衣的青年立在众人跟前,侧对着帐口。清透的冬阳勾勒出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不同于周围的壮如虎牛的女人们,他身形颀长,窄腰冷面,却如同青面獠牙的凶兽,散发出肃冷的杀意。 眼下世人以女子为尊,自然是越纤细的男子越美,他实在是不够柔美熨帖,眉目轩朗但凌厉,且眉尾有小小的伤疤,在世俗眼中,已算破相。 且其人若冰锥,压迫感十足,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遍体生寒。 只是隔着冬日难得的暖阳,没入乾玟眼底,却又化成昆山月光般,那月光下的青竹沉稳又内敛。 “为祸一方,按律当斩。” 声音如雪入青松,风过竹林。 乾玟睫毛轻轻一颤。 只一息之间,青年霍然起剑,寒光一闪而过。 帘子放下前的一刹那,一抹血痕穿过缝隙。 视野被压缩成一条缝,青年利落转身,冰冷的眸光穿透缝隙,落在她面上,只一瞬便掠开,仿佛没看到一般。 帘子合上,投进帐篷的光也消失了。 却有淡淡的、新鲜的血腥气在账内散开。 乾玟敛了视线,问:“外头怎么了。” 周姐接话道:“那土匪窝被咱们薛副将一锅端了,只是听说没能审出军刀出处。不过她们打杂抢烧做得多,跟地头蛇似的嚣张,几个领头的被咱们将军就地砍了。” 当然审不出来,那是她们带过来的军刀,就是为了让她们在此地多停留几日,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当真受伤后,没能见他。 期间薛副将还叫过几次黄鹂,问那军刀长什么样。 黄鹂均说记不得了,只说当日护主心切,哪里记得那刀,糊弄多次。 乾玟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药喝了,听到外头嘈杂,似在搬运行李,还有拆卸设施的声音。 “周姐,你们要启程了?” “是,明日就启程往京城去。” 乾玟心里数着三二一,开始蓄泪,直蓄得眼眶红红,可怜巴巴咳嗽了数声:“周姐……我这样子,走不了,怕是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处……” 周姐和乾玟打了几天交道,知道她那身薄肌纯纯好看,实则身心都十分脆弱,琉璃似的人,边为她换绷带边摆手摇头:“你放宽心,请示将军一声便是,多你一个不多,不会丢下你的。 咱们将军虽然长得……但人算是好人,不如外界说的那样不堪入耳。” 乾玟端着药碗,眼色一沉:“怎么不堪入耳?” “哎,不然你以为,为何旁人都离河东军远远的。” 周姐四下看看,寻思这儿的人反正都是回京后便要回老家的,也没有顾虑,便凑到乾玟耳边,“看你是个好女子,长相不错,虽然弱了点,但有钱还大方,我嘛,和你处的愉快,便与你说几句体己话。 我们将军长得……惊世骇俗。”惊世骇俗的丑,没个男人样子,外人背地里都称他丑无盐。 黄鹂也不由点头:确实! 周姐:“他一男子,在女子军营中厮混,总归传不出什么好话,早前将军在镇潮军时,我便听说许多,多难听的都有,连着那镇潮军的口碑都跌了数级。” 周姐啧啧两声,边利落地换绷带边瘪嘴摇头,沉迷说八卦,完全忘了此时手下的人,今日竟一声不吭,哪怕那肉烂在了绷带上,被她一扯,竞也眉毛都不抬一下: “后来他被调到河东军,我听说前两年,军里将领士兵都天翻地覆,闹了好多次都被他强硬镇压了,这才乖乖听话。 不过,我也是三年前进了河东军才知道,将军虽然长得与普世审美相左,性格却不如外界所说那般,将军为人正直,心系黎民百姓,待我们也是真心的。 哎,但将军身患隐疾,又在全是女人的军营中待了多年,恐怕日后回京……难以嫁人。 我听说,圣上这次召他回宫,是看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念他镇守边疆有功,要脱了他罪臣之子的身份,给他寻个妻主。 他也确实该嫁人了,都二十七了!” 这年头,二十七的男子小孩都能考科举了。 说起八卦,躺在地上的一个被砍到肩膀不得动弹的伤兵也醒了,双眼锃亮地插嘴道:“我听说当年,傅大人说要为将军相看妻主,吓得全京城没有聘定正君的小姐都不敢出门。” 黄鹂不由惊讶问:“为何?” 周姐甩甩手:“这当然是因为将军那隐疾……众所周知,男人出嫁第一步,便是闻香。” 乾玟忽而思绪一飘,想到一次尴尬的经历。 前世刚穿越到这个女尊世界时,她一问三不知,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和她原来所在的现代人类,可能不是一个物种。 这里的女人没有经血,不会孕育,反倒是男人,小腹微微拢起,每月会来潮,不仅如此,来潮前会加倍渴求,散发强烈的个人气味,俗称“男香”。 这种气味也是定向催情素,每个人的气味不一样,每个女人对男人气味的感知也不一样。 所以男女相亲,第一步不是看八字,而是“闻香”。 打个比方,韩梅梅和李华要相亲。 世俗认为李华成年之前,第一次来潮前周身散发出的香是最干净,最纯真,最本质的,叫初香,其次是次香,月香,其父会用专门的吸香物品收集香气,做成香料。 这就是李华个人的“男香”,是这个世界最普遍的相亲必备,这男香一旦制成香,便是只需点燃,男女都能闻得见,不过体面的人家都会趁着儿子来潮时把儿子带过去,让人闻最真实的味道,避免有人在香里掺假。 韩梅梅不管李华的才貌如何,首先要确定这个男人的香气是不是自己喜欢的,能不能让自己产生那方面的想法。 如果不行,哪怕李华是天王老子,韩梅梅都不会娶李华的,因为婚后会不幸福,闻到味道就犯恶心,更有甚者,共处一室都难。 越受欢迎、越好嫁的男人,觉得他香的女人就越多。 但乾玟不知道。 她一个现代地球人,哪里见过男人产香的诡异场面。 当年弱冠时,皇姐差人带她相看夫君,她被带到一个叫“闻香室”的地方。 相亲对象就隔着一面屏风而坐,旁边有仆人用小扇子朝她这处扇风。 二人便干坐着,她但凡说一句话,仆人便要提醒:“还请您静嗅。” 乾玟懵了:秀?……秀啥? 于是乾玟只好当场拔剑,欲秀一手剑法,把相亲对象和老仆人都吓蒙了。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得了个“暴躁”的名声。 回去后皇姐还问她:“怎么样?喜欢吗?有感觉吗?” 乾玟:? 得知真相的乾玟更是满脑袋的诧异。 因为她明明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却自始至终,什么也没闻到。 后来系统告诉她,也许是穿越的原因,她的灵魂和这具身体不算完全兼容,导致她闻不到这个世界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只能闻到点燃的香。 一想到上辈子和皇姐,乾玟的思绪又逐渐游离。 那头周姐继续道:“将军的香……将军只好日日熏香,把主帐专门设在离大家的帐子很远的地方。” 黄鹂听懂了画外音,其实自进入渤国以来,她们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位邹将军的流言,都说他气味难闻,没有女人敢靠近。 怪不得他一出现,便有浓浓的松香味。 岂不是这人长得也不好看,味道也不好闻,马上就要被召回京城失去兵权,一无所有。 小姐到底图他什么? 电光火石间,黄鹂懂了,小姐这是要卧薪尝胆,暗杀邹将军,瓦解渤国最强战力! 黄鹂忙问:“那罪臣之子又是怎么回事?” 躺地上的士兵叹了口气:“这邹将军从前是邹家的独子,邹老将军你知道吧?” 黄鹂点点头:“你们渤国的大将领,战下我们夏国不少领土。”哼,但也说不上多厉害,只是没遇上她家小姐罢了。 士兵抱拳嘿嘿一笑,又忿忿道:“可惜啊,后来成了个大奸臣。十九年前,左丞相因贪污获罪,那可是大案,牵连甚广,邹老将军也在其中,你说这好好的大将军,赏赐那么多,竟然还不够,非要贪那么多银两,那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邹老将军获罪后于狱中畏罪自杀,咋们将军和他爹就被贬为白身,百姓都说他是吃民脂民膏长大的邪种,可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后来咱们将军被带到父家傅氏收养,没几年他爹就病死了。 后来他阴差阳错,在猎场上大展天赋,陛下惜才,才把他派到边疆为国效力,叫他替母戴罪立功。 他十三岁出征,十八岁在镇潮军立了功,但功不算他的,被那劳什子皇女抢了。又被派到河东这破地方,和我们一待就是九年。 不过我听说,京城的贵人们什么特殊癖都有,说不定有人就喜欢将军这样的呢,味道这东西,有人觉得好闻,也有人觉得难闻嘛。” 周姐摇摇头:“不得行,我听说那年媒人来闻香的时候,他一个男人,连同身边的小厮全都跑了,可见,就是难闻。” 话音刚落,她只觉手腕一痛,疼得倒吸一口气。 乾玟攥着她的手,眼底涌过一瞬间的寒凉,又在眨眼间换成哭脸:“哎哟,周姐,我好痛啊。” 周姐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才缓过神来,后知后觉的背后发麻,竟吓出一身冷汗,忙把手抽回来,拍着胸口道:“那你抓我做什么,抓塌角啊。” 乾玟笑道:“抱歉,顺手了。” 黄鹂意识到不对,闷头再不敢问。 换好绷带,又染了一盆血,乾玟勉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说来惭愧,叨扰了五日,我尚未拜见邹将军,我想同他道谢,顺便请他带我一程。” 周姐边收拾边指着帐篷的一角:“正好有个小车,你先用着。” 那儿果然有个木质轮椅。 乾玟面上含笑,眼底却森冷:“黄鹂。” 黄鹂哆嗦了一阵,忙拿出包袱里仅剩的一套干净衣服,乖乖伺候乾玟穿衣,不敢多话。 乾玟面色苍白,双唇暗淡,只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锐气十足。 黄鹂为她披上披风,将她裹得严实,方稳当推她出门,她二话不说,撩帘出了帐篷。 周姐呆呆站在帐篷里,瞠目结舌,好似方才目送了个高位的什么王女出去,过了许久方缓过神来。 外头天寒地冻,乾玟面不改色。 她腿上盖了张棉麻毯子,一路坐得身形笔直,待到无人处方停下。 黄鹂扑通一声跪到她脚边:“小姐饶命!” 小小的丫鬟,抖如筛糠。 她知道小姐动怒了,因为她擅自追问了邹将军的事。 小姐从来便是极有主意的人,她不该插嘴多问! 小姐虽身受重伤,但她知道,小姐现在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 乾玟轻轻瞥了她一眼。 只一眼,黄鹂便吓得几乎要呕出来。 仿佛看见夏国皇宫,那些人的惨状。 仿佛她就是其中一员。 “没有下次。” “是!” 黄鹂忙磕头谢恩,又不敢把头磕破,坏了小姐的事儿。 乾玟只伸手一捞,把黄鹂脸上残存的泪全捞到自己脸上,抹出两道泪痕,然后从怀里掏出从未用过的手帕,再把黄鹂脸上的眼泪擦尽,再攥进自己手里。 好像刚才哭的人是她似的。 黄鹂径直将她推到主帐口。 人还没到主帐,就先攥着帕子咳了好几声,咳得惊天地泣鬼神,叫帐内所有人都能听见,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过去。 把嗓子咳哑了,她方气若游丝道: “咳咳……草民,求见邹将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 3 章 渤国,天政十三年。 那一年,邹以汀八岁。 那天正直盛夏,瓢泼大雨自天穹冲刷下来,雨幕迷蒙。黑云压城,丞相贪污案闹得人心惶惶,全京城死寂沉沉,哪怕长寿的老人,也不敢设宴请客,只暗搓搓在家里办了。 夜半,雷声霹雳,邹府乌瓦被打得亮白。 轰隆隆。 大门轰然被撞开。 数以百计的皇军、皇城司、巡检司人马冲入邹家门厅。 不多时,邹家一家老小,悉数跪拜在雨幕中。 年仅八岁的邹以汀跪在一众人之间,瘦瘦小小的一个。 他是将军府里最受疼爱的独子,哪怕长相不符合当世审美,也算掌上明珠,又十分刻苦,年纪轻轻收拜帖无数,来拜见他娘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这邹府门楣,哪里迎过这样荒唐的阵仗。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查右丞相、昭武将军,辜恩负德,暗结党羽,贪墨国帑,鬻爵乱政,其罪已彰,着即褫职待勘! 今着黄军统领、皇城司提举、巡检司,率缇骑即赴邹府,锁拿邹氏并家眷一十三口,交镇抚司同三法司会审。其家产田宅,无论京畿、原籍,悉数封锢,敢有隐匿转移者,以同谋论斩! 钦此!” 仿佛一座高山轰然坍塌,碎石滚落,把所有人砸得东倒西歪。 “爹!”邹以汀失了少爷的礼数,甩开小厮上前,稳稳扶住父亲。父亲只搂着他泣不成声,冰冷的手颤抖着捂住他的眼睛,将他的脸埋在怀里,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 倾盆大雨中,响起铠甲碰撞之声。 邹老将军像是早预料有今天似的,竟换上一身戎甲,挺拔如山。 分明走在自家的地上,却比趟过尸山血海更沉重。 她颤抖的手,紧紧攥着一封和离书。 邹以汀眼梢瞥见一角,便觉耳边一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臣绝不抵抗,只是此事与他们无关,我与傅逸早已和离,他与以汀已是傅家人。罪臣自请独自前往镇抚司,还请陛下宽恕罪臣的前夫与独子。” 说罢,率领十万大军踏平边境、令战场敌军闻风丧胆的邹大将军,以头抢地。 那封和离书洇在雨水中,二人画押的红也缓缓洇出,被雨水冲刷得像是血渍。 那夜,是邹以汀见娘亲的最后一面。 邹以汀赫然惊醒。 帐外难得天晴。 近日,他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有的是过去的梦,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似乎是幻想中的梦。 邹以汀默了默,捞过一旁水盆里的水,水面倒影出他苍白的面色——一张全大洲人都憎恶的脸。 不,她们何止憎恶他的脸,她们憎恶他的一切。 破晓,薛副将在外传报。 “进。” 薛副将一身霜雪:“禀将军,那群山匪数量庞大,果真是一方势力,不过我军行动迅速,对方应接不暇,终究被我们剿灭,只是……并未搜到第二把军刀。” 邹以汀面前的桌上,正放着那柄从小树林里搜到的军刀。 河东军赶到时,那三人已然气尽,两个使刀的一个拉弓的,致命伤皆是匕首、地上散落的刀伤,像是那二人说的“正当防卫”的情形。 三个土匪尸体边,正躺着这柄军刀。 当日大雪,山崖下的河水尚且流动,但他们去时,已然结了冰,无从查验是否有人坠落山崖。 那军刀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但这确实是军刀无疑。 邹以汀沉声道:“这是镇潮军的刀。” 薛副将眉头紧锁,谨慎地掀起眼皮,瞄了眼邹以汀,又忙垂下。 镇潮军从前也由邹以汀率领,当年,年仅十三岁的邹以汀被派去镇守渤国与夏国边境,最开始几年,邹以汀眼看就要把渤国丢失的边城悉数收服,陛下忽然派大皇女去监军,战后还让大皇女率军继续镇守,将邹以汀调到河东。 彼时夏国局势已经稳定,那凶名远扬的摄政王辅佐幼帝上位,幼帝仁心,边境局势这才得以缓和。 这明摆着是为大皇女做了嫁衣,否则几年前,邹以汀就已能戴罪立功,摆脱罪臣之子的身份回京。 一个男子,生生把青春全全蹉跎在军营里,还得了极恶劣的名声。 “哎。”薛副将不由深深叹息,竭力转移话题,“将军,既是镇海军的刀,又为何会流到富山? 那女子看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双手白净细长无茧,不是练武之人。那丫鬟倒是双手虎口有茧,但年岁也小。” 邹以汀墨色的眸子看向军刀,只凉声道:“京中变天了。” 薛副将心中一个咯噔,但脑子一下子卡了根本意会不了。 那头小士兵飞鹰倒是一点就透:“那群山匪确实账目不明,莫非她们背后有人,而那受伤女子既拿了镇海军的刀,那便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这是要借咱们的手,处理其他皇女在外头养的山匪? 这……那我们怎么办?” 薛副将:大皇女真不是人! 邹以汀提剑起身:“按律,就地正法。” 薛副将点点头:无论京中局势多混乱,她们按律办事,准不会出错。 众人聚集在临时军营的空地上,邹以汀行动更是利落,只走到空地中央,将那土匪罪状告知众兵,便不听那土匪多言,一剑砍去土匪首领项上人头。 只走时一个转身,不经意瞥见军医账内的女子。 他眸色淡然,径直离开。 回到账内,薛副将还在分析。 他只将剑竖起,细细擦来。 不一会儿,就听帐外响起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便是气若游丝的一句:“草民,求见邹将军”。 小士兵飞鹰来报:“将军,那个受伤的商人在帐外,说要见您。” 薛副将噗嗤笑了:“她今天怎的没喊疼了?我是瞧不上她的,一个女人,竟一点疼都受不得,分明在好转,却又一副要死的样子赖着不走,说不定真是大皇女派来盯着咱们将军的眼线。” 邹以汀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薛副将这才悻悻闭了嘴,退了出去。 撩开挡风帘的时候,薛副将还狠狠瞪了乾玟一眼,又颇为明显地打量了一番黄鹂方离开。 不一会儿,门帘又被掀开了。 先涌进来一股寒气,须臾,有淡淡的茉莉香飘进来。 邹以汀不由抬起眼帘。 那人气质清华,一身华贵白袄裹得严实,外头披了件亮黄色的毛皮披风。 即便面容憔悴,眼下泛红,青丝潦草地扎在耳后,几缕不听话的挂在耳前,也压不住她容貌昳丽,明艳贵气。 在世俗的眼光中,“娇花”一词通常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她穿的白,其人却若牡丹、海棠一类,落了寒露,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黄鹂把她推进来,欲扶她起来行礼。 邹以汀已先行判断她是大皇女身边的某位世家小姐,装成个商人罢了,也没免她的礼,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擦拭剑身。 乾玟先是慢悠悠掀开盖在腿上的棉麻毯子,伸出手搭在丫鬟肩上,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扯疼了伤口,又勉力稳住才不至于喊出来,紧紧握住丫鬟的手半晌方站定,勉强行了个礼:“草民拜见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眼看着已疼地双眼泛红,一副下一秒就可能归西的模样。 邹以汀不理会她,只一寸一寸,将那柄剑擦拭地干干净净,冷淡问:“姓甚名谁。” “姓王,单名一个文字。这一路土匪猖獗,草民生意没做成,损了本钱,也只能回京,不想在途中再次遇到歹人,幸而将军在此,好心救了草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回京,草民定登门拜谢。” 乾玟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慢慢悠悠,仿佛这口说完就没下口似的,她平日声音不算细,比正常女子略微低沉一些,更有压迫感,今日已经咳哑,又特意放轻,倒多了几分轻飘。 “不必。”邹以汀眉目低垂,周身清寒,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乾玟心底轻轻笑了,面上面色白了白,仿佛难以启齿,断断续续道:“草民听闻,将军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草民行动不便,若是和丫鬟自己回京,怕是要死在这富山。 草民家中还有年幼的侄女,草民姐姐死的早,若也死在外头,侄女无人照料,草民不敢想……” 她说罢突然抽泣起来:“草民这条命活着,好歹能给她挣点家用,草民实在不忍死后在天上,看她流浪乞讨……我可怜的侄女……” 邹以汀:…… 他终于正视了她一眼,像是没见过女人哭的如此梨花带雨,半晌,方冷淡道:“与军医同行。” 乾玟像是重重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嗯。”邹以汀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黄鹂忙把小车推过来,乾玟坐下来盖好棉麻的毯子,往门口去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不期然对上他的眸子。 他薄唇紧抿,似乎在等着听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乾玟轻咳两声,展出一泓温柔的笑:“邹将军可别行到半路,嫌弃草民累赘,把草民抛下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一锁:“不会。” 翌日一早。 河东军今日不操练,卯时便全军列阵,务必要在春日赶回京城。 乾玟一早起来搞了一脸“病容妆”,被黄鹂推着出了军医帐篷。 饶是病到如此地步,她也穿着妥当,换了一件雪狐披风,一身青白的袄子与长裤,那料子一看便是上好的。 薛副将远远便看到了,惊奇道:“她不是被抢光了吗?哪里变出来的新衣裳。” 一旁的邹以汀闻声只掠了一眼。 周姐等军医共配有两辆马车,乾玟便与周姐等人同重伤的士兵一处,几个人搭把手把乾玟托上马车,黄鹂则在马车外头跟着步兵而行。 马车不大,人又多,拥挤不堪,好些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坐一块儿,即便是军医周姐,也因为忙了一早上一身汗味,再加上浓烈的药味,还有个重伤的姐们躺在马车里,伤口化脓,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乾玟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 大军前行,领头之人身着银白铠甲,晨曦的清光倾洒在粼粼银甲上,若白虎入林,威压如王。 她忽而恍惚起来。 仿佛回到上辈子,那一年,还是五皇女的她被动陷入夺嫡之争,被母皇无情发派,随大元帅前往夏国边境,守卫西城。 万马奔驰,千军踊跃。 战场上兵戎交接,敌方领军的,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他扬鞭策马,一柄斩马剑倚天截云,掀起沙土百丈,声穿万军。 “镇潮军在此,今日便以邹某骸骨作界,保境息民,带砺河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 4 章 天雨雪。 乾玟伸出手,任凭几片规整的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掌心,又冲窗外轻轻一挥,目送它们飘然离去。 河东军白日行进,夜里休息,每六日修整一日,已行了将近十日。 这期间,她因伤只能待在马车里,而邹以汀又遥遥骑马在大军前方,中间隔着几百来号人的队伍。 乾玟只能好好扮演一个娇气的病人。 中途路过一小镇,家在镇子里的小兵,陆陆续续得了银钱,直接还乡去了。队伍在小镇边上休息了一日,也给了乾玟采买的机会。 黄鹂一次性购入一大背篓的杂货,于是乾玟娇气的名声就更显了。 什么坐马车一天要换五个坐垫咯,什么穿过五日的袄子死活都不愿意再穿咯,就连包扎伤口都要用触感更佳的绷带咯。 薛副将好几次都幻想着冲进马车把她拽出来,是不是能从她脑子里摇出金子。 又想到她可能是大皇女的眼线,就忍了又忍,千言万语凝成一句: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众人休息吃晚饭的时候,黄鹂便会端着大锅游走各处,为每个士兵加一块腌肉:“我家小姐命我采买的,这几日辛苦大家了,多谢大家的照拂,都别客气。” 三百多块腌肉可不是小价钱。 薛副将瞅着碗里的肉干瞪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黄鹂把一块最大的肉单独用盘子装好,恭敬递到邹以汀面前,还端了一盘新鲜水果过来:“小姐说,镇子小,没什么可买的,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薛副将看着那一盘水灵灵的水果,眼睛发直。 等黄鹂走了,她暗搓搓问:“莫非大皇女想收编将军?” 邹以汀没有给这些吃食一个眼神,只把盘子往前一推:“你们分了吧。” 说罢,起身走了。 方才还一声不吭的其他将领纷纷道:“谢谢将军!” 薛副将眼疾手快:“我要那个最红的!” 邹以汀穿过一道道火把,踏着月光回帐,身影萧瑟又沉默。 穿过一众闷头干饭的士兵时,一眼看到那女子。 她是个红霞一般的人,仿佛一瓢晚霞倒在了这荒凉的山间般,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况且她坐着轮椅,比其他人又平白高出一截,她只略抬眸,就对上他的目光,冲他展出营火般温热的笑意。 邹以汀的视线只在她面上多停了一息便离开,径直入了帐篷。 乾玟目视帐篷的外帘落下,垂眸,笑意盈盈剥开一个橙子,塞进嘴里,满口沁甜汁水。 大军继续行进,因着下雪,进度缓慢,三日后好不容易抵达荔县,眼见雪越下越大,邹以汀下令靠荔县修整两日,让大家都歇歇脚。 士兵们在城外扎营,剩下十几来号人随邹以汀进城。 进城住宿的条件自然是更好的,周姐和几个军医便把伤患们也一并带入城内,包括乾玟。 河东军守卫河东有功,骁勇善战,打得那河东蛮夷俯首称臣,是大功一件。 然进城后,道路两边竟安静得出奇。 乾玟打起帘子。 路两旁没多少迎接的百姓,就算出来迎了,也没几个笑脸,甚至是一脸抗拒。 只有一队人马跟着队伍前行,欢呼欢迎,显然是此地县令花钱买的“气氛组”。 就算坐在马车里,乾玟极佳的耳力也能听到路人的交谈。 “这些就是河东军?好大的派头。” “那前头的岂不是传说中的那位将军?” 此话一出,周边许多人,不分男女老少,纷纷退避三舍,下意识捂住口鼻。 “我听说他打仗都靠……靠谄媚军士以收军心,要不然一个男人怎么让那么多女人们听话?”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靠用刑,把士兵们虐待得不敢反抗。” “才不是,我听说他打胜仗,是因为他那味道……敌军还没靠近就受不了退下了。” “军营里都是女人,只有他一个男子,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我听说军里乱的很,士兵都不挑的。” “那这也太不挑了!” 乾玟的眼神像有一艘巨轮,深深沉入海底。 “邹将军也怪可怜的,分明戍边有功,你们却在背后如此编排他。” “呸,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他娘贪了那么多,他该!” “况且河东能有啥战事,我听我在边疆的叔叔说了,那边都是没受过教化的蛮夷,随随便便派个人过去都能立功,前几年镇潮军不就是,随便派个大皇子过去便立大功了,说不定我上我也行。” “我倒在意一件事,嘿嘿,他是不是早不清白了,虽然长得丑,那方面功夫一定不错,陛下还是仁慈,若是当初直接将他发派青楼,指不定你我还能享受享受……” 咻。 好似有一笔墨破空飞了出去。 那人话还没说完,只觉脚上一痛,一整个面色乌青,几乎要憋死过去,竟是疼地翻了白眼,瞬间倒下,还不停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周围人都不认得他,吓得连忙散开。 竟是一根梅花刺破她的筋脉,直直插穿了她的脚背,将她狠狠钉在了地上。 花枝上,一片梅花瓣飘下,落进汩汩涌出的血水。 街上登时乱作一团,风言风语全停了,大家看热闹似的纷纷往那处挤。 乾玟面无表情放下车帘,忽而对上对面周姐惊惶的眼睛。 周姐打了个寒颤。 她吞了口唾沫,艰难开口:“王姑娘,你方才冲外头扔了什么?” 乾玟咳了两声,坦然道:“路上摘的梅花枝,被我玩蔫了,便扔了。” “哦哦,原来如此。” 周姐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梅花枝而已,杀不死人吧。 但不知为何,车里如坠冰窖,激得她打了好几个寒颤。 周姐受不了,又找话道:“不知将军是不是累了,否则这荔县靠近郦城,怎么没多行半日去郦城外扎营,反倒在荔县就停下了。” “将军自有打算。” 乾玟的目光向前,似乎能穿透车帘,看到那顶前头骑马的人似的。 经过十几日的奔波,正常人伤口愈合都会变慢,乾玟身体素质好,正常愈合了,但肌肉还未长好。 她早已习惯,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虐虐皮肉。 马车停了,说是荔县的韩县令给她们安排了住处,叫她们下车。 乾玟还不能走路,由黄鹂背下车,坐回自己的小轮椅上。 首要便是再去采买一番。 于是邹以汀从县衙出来的时候,便见她一身灰皮貂裘大氅,连毯子也都换成了兔毛的,簪子也变成了翠玉的。 薛副将:“……这家伙,好生有钱,有钱地叫人窝火。” 邹以汀只略略看了一眼。 邹以汀和薛副将等,都被安排在县令家的宅院里暂住,其他如军医则被安排在小客栈里。 只是邹以汀比较特殊,被特意安排进了一个单独的院落。 邹以汀也很“贴心”,这之后便没出过门,也不与县令的家人、奴仆碰面。 飞鹰是邹以汀的贴身小厮,跟着邹以汀好些年,从邹家到傅府,从镇潮军再到河东军,一路与他共进退,共上战场。 这么多年,他也是别人的笑柄,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唾沫星子,他可以无视,但他就是忍不了那些人看他家公子的眼神,不由抱怨:“这县令家的嫡女见了我们,跟见了活阎王似的躲得远远的,我听闻她早上见了将军,中午就染了风寒,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分明就是躲着将军。 好像咱们非要见她似的。” 邹以汀不回话,只默默写信。 飞鹰叹道:“将军,这么多年,傅家也没说给您写封信问问近况……” 邹以汀:“无妨。” 他这信是写给他在京城的线人,这么多年,那人一直帮他查找贪污案的线索,如今即将归京,他得继续查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不关心。 飞鹰还要说话,却听一队人忽然匆匆自院子口冲进来,原是韩县令和几个衙役。 “邹将军,不好了,打起来了!” 不一会儿,薛副将也匆匆来了,众人一窝蜂进屋,这屋子本就不大,如今更是挤满了人。 薛副将先行禀告:“启禀将军,那土匪窝在荔县销赃的联系人,名叫杨芳。还好咱们行动快,在她逃跑前赶巧逮住她,不过她负隅顽抗,出言不逊,被我打断了腿。” 韩县令一副“怎会如此”的表情:“下官还以为是薛副将与人起了冲突,原是将军找人。只是这杨芳,是一户宅院的管家,薛副将拿人也得知会一声主家。” 薛副将:“咱们帮你捉拿犯人,你还在这儿叽叽歪歪!” 韩县令:…… 二人僵持不下,飞鹰却倏然一愣:“杨芳?此人不正是……” 不正是将军在找的人吗! 方才将军才写完给京城的回信,京城线人的信里说如今查到了一个叫杨芳的人头上,只是这人不知所终,原以为线索断了,眼下正好被他们逮到。 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成想查个土匪,还查到了丞相贪污案的线索人物。 邹以汀已经卸了铠甲,如今一身空青,衬得他面容愈发冰冷。他双眸本柔和,眸光却锐利,如针倏忽扎入众人的眼中,叫韩县令吓得抖了三抖:“把人带来。” 不一会儿,两个小兵拖着一个女子进屋,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那女子哎哟哎哟地喊疼,忽而后颈被一股大力提溜住,再轮空一甩,又被狠狠砸到了地上。 薛副将:“一个大女人,竟受不得一点疼,也不觉得丢脸,若在将军面前再失态我便要了你的命。” 那杨芳这才惨白了脸,捂住颤颤的心口:“将军饶命!小的主家多年不在,没什么进项,就利欲熏心接了土匪的口子,小的真的只是赚点银两啊。” 薛副将一把擒住她的衣领,几乎要把她脖子索断。 飞鹰直上前,给了她一巴掌:“谁要问你土匪窝的事儿了,说,当初杨家是从何人手里接的‘镖’!” 众人皆是一愣。 韩县令吓得不敢吱声:怎么,竟还犯了别的事儿? 薛副将:“你丫的还有事瞒着我们?!” 杨芳大喘气,看清坐上之人,又不敢喘了。 飞鹰道:“韩县令,五年前,京城有名的玉商杨家连夜出城,送走一个假扮成商队人员的罪犯。 你可知这个罪人是当年京城落雁案的重犯之一,她先是逃狱,后又制造假死脱身,趁着大家都以为她已尸骨无存后,被悄悄送出了城。此后,杨家全家都杳无音讯。 而这个杨芳,正是护送的家丁之一!” 县令吓得一个扑腾跪了下来。 乖乖隆地洞,竟然还扯上落雁案了! 京城落雁案便是当年左丞相贪污案的代称,据说当年有人在丞相府中发现一坠落大雁式样的镶金粉碧玺雕塑,十分奢华,且大雁坠落有不祥之意,此事闹得京城满城风雨,大家都说左丞相这是要谋反,以落雁比拟当今陛下。 最终多方势力缠斗,当今陛下判了左丞相一个贪污罪名,不仅抄了家,还诛了三族。 邹老将军也因涉嫌勾结左丞相获罪,入狱自杀。 若真与此事有关联,她县令的乌纱帽不保! 飞鹰:“杨芳,如今已过五年,我们将军只想问你,罪犯身在何处?!是谁从中搭线,把罪犯交到你们手上的,那罪犯背后靠山又是谁?!” 韩县令颤抖着手指着杨芳:“杨芳,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杨芳吓得眼泪汪汪:“这,这都五年了,当初小的就是听家主话,送一批货物出去,小的哪知道这么多呀。” 那头薛副将倏然起手一剑。 血溅了出来,小拇指就像豆腐被切断,杨芳骇得大叫:“将军饶命——” 韩县令直吓得往旁边挪了半分,怔怔看向邹以汀,心下暗自庆幸自己没掺和。 邹以汀则冷漠地将桌上兵法书翻了一页,仿若一座冰山。 一介男子在外征战多年,他早就养成一身肃杀气。多年立下汗马军功,若能回京摆脱罪人身份,头一件,也便是今生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要为母亲洗刷冤屈,哪怕再次获罪他也不怕。 只是线索难寻,又有人刻意遮掩,调查十分困难。几年前,在边关得知唯一可能知情的罪犯逃狱,邹以汀恨得寝食难安,又听闻其逃出京城,更是无语凝噎。 今日,好不容易摸到了线索。 若杨芳不招,也只能叫她交代在这儿了。 杨芳哭天抢地:“小的真不知道啊,将军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是家主的侄女,你们说的那人我知道的不多,当初是家主的一个商人朋友,把那人介绍给我表姑的,我表姑见那人是个经商好手,就留下了,若早知道她身份有异,我们定不会收留,更不会将其放出京城啊!” 邹以汀这才抬起头:“介绍人是谁。” 杨芳吓得眼眸突出,磕磕绊绊道:“是……是……是京城富商,王小姐。” 空气一滞。 薛副将呆愣住了:“哪个京城富商,哪个王小姐。” 县令面色一白:“就是……您闯的那座宅院的主人,杨芳的现任主家,我以为将军认识,我见她与将军一同进的荔县。” 邹以汀眉头一皱:“你说的是,王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 5 章 且说乾玟一到荔县,便叫黄鹂去钱庄领了钱。 焕然一新后,偶遇薛副将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往荔县一处宅院去了。 黄鹂愕然,小声道:“小姐,那不是您在荔县置办的宅院吗。” “是啊。”乾玟从容道,甚至语气里还有几分感慨。 她是重生的,自然知道邹以汀上辈子最大的心结,便是没能给邹家平反。 但究竟他当年被召回京城嫁给世女后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在那样的地方与他重逢,她查了很久,却什么也查不到。 乾玟多少能猜到,有人刻意抹去了邹以汀的一切,最终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摘了出来。 既然查不到,那她就亲眼看。 这辈子她占了更多先机,几年前,她踩着主系统“玄乎的界限”,来过荔县,布下了一张大网。 这边界就是,她要让网里的所有人来找她。 只要她们主动找她,那就不算她违规。 她知道,邹以汀私下里多年来一直在查左丞相贪污案,如今寻到她递给他的这根线头,他怎么可能不扯。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乾玟。 彼时屋子里,众人都在等着乾玟现身,飞鹰和薛副将一个急地直跺脚,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韩县令则缩头缩脑站在一旁,杨芳跪在屋子中间,小眼睛滴溜溜转。 邹以汀则静默地立在窗边。 俄顷,两个人走进院子。 那女子又换了一身朱红的披风,坐在皮袄包裹的轮车上,手里捧了个金丝汤婆子,窄口的袖子裹着她的手腕,露出骨相秀美的手。 那双手白净修长,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是不会武,也从不做粗活的。 这院子设计精妙,他站在窗口,视线越过廊庑雕花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 乾玟只坐在外头候着,忽然抬头,向廊庑的一侧望过去。 从她这处应看不见邹以汀的,她却并未收回目光。 清风拂过她病弱的面容,她轻轻咳了两声。 邹以汀眉心一皱,错开了视线。 “让她进来。” 乾玟一进去,薛副将就一脸“怎么又是你”的复杂神色。 韩县令:“启禀将军,这位便是那方宅院的主人、杨芳的现任主家,王文小姐。” 乾玟装出和她们一样一头雾水的样子:“将军怎么突然找我?” 飞鹰上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薛副将轻笑:“这杨芳,是王小姐的管家,听县令大人说,拿人还得看王小姐的面子。” 乾玟只忙低头一直咳,压根不回她的话,反倒叫薛副将更恼火,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上首邹以汀打量的眸光如剑倏忽扎向乾玟,乾玟抬眸大方迎上他的视线,目光却更加柔和,盈着细碎的笑意,竟有种亲自将那剑身继续往胸口送了一送的错觉。 一瞬后,邹以汀利落错开眼眸,对杨芳道:“认人。” 杨芳泣涕涟涟,小眼睛滴溜溜瞥了眼身旁的乾玟。 乾玟只漏给她一个眼神,便叫她吓得浑身战栗:“是她,就是王小姐当初把那逃犯送给我家姑姑的,说那人是她的友人。” 乾玟非常恰当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抱歉,王某经商多年,游走四方,交友甚广,不知杨家小妹提到的,是哪个友人?” 邹以汀神情冷漠,看不出他的情绪,只一双星目定定落在她面上,一寸寸渗进她的伪装。 薛副将是个暴脾气,恨不得一把揪住乾玟的衣领:我早就知道你这丫头不简单,还不快说实话! 杨芳哭诉道:“王小姐,她们说的,估摸就是李姐。” 乾玟思量再三,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刮住这么个人的模样:“哦~李姐啊,好多年不联系,突然说到这个人,我都想不起来了。 她长得那样普通,我们不过几面之缘,我见她可怜给她找了个差事,又哪里知道她是个逃犯呢。” 薛副将翻了个大白眼:“警告你,别装蒜!” “大洲之广,人多口杂,人行走江湖做生意,自然不能随便问别人的过去。”说罢,她好似说多了话,气不顺,伸手平了平急喘的胸口,又道,“我倒没问薛副将,突然闯入我的宅院,随随便便绑了我生意朋友的侄女,难道我一平头百姓,就不值得薛副将给予一点点的尊重?” 薛副将:“你……” 上首邹以汀食指轻敲桌面,薛副将立马偃旗息鼓。 邹以汀:“私藏逃犯,韩县令,按律该当如何。”问的是韩县令,目光却如冰锥钉在乾玟脸上。 韩县令擦擦额头的密汗:“当,当斩。” 杨芳当即磕头:“将军饶命啊!小的并不知情啊!” 乾玟不为所动,好似真不知情一般,只回以他温润的笑。 韩县令继续说:“不知情者……按律,也当流放,宁错杀一千,不放走一个。” 杨芳就差把尿吓出来了,忙抓住乾玟的裤脚:“王小姐,您告诉她们,小的当真不知情,您也不知情。” 乾玟清咳了两声,那杨芳力气大到差点扯坏她的新衣裳,她一个病身,却微微一拂袖,便将裤脚从她的手里解脱出来。 再抬眸时,又是对他绽出一双弯弯笑眼。 “我与李家姐姐是在京城南郊认识的,当时她还是个乞丐,而我初来乍到,一见她那双手便知她武功高强身手不凡,于是借机接近,与她互道姐妹,想雇她做个打手。将军知道的,”她适时咳了两声,“草民体弱,生意场上若是一个谈不拢,被揍了怎么办。 谁知我所料不错,因我光风霁月,品貌才华均世间难有,又会赚钱,还真得了别人妒忌,招来祸患。” 邹以汀:…… 薛副将额角狠狠一跳。 “还好李姐三两下功夫帮我打退了找麻烦的人,我感激不尽,后来我的生意与杨家搭上了线,便将她介绍给杨家,给她找了份长差。 自那以后我们便不再联系。” 薛副将冷哼一声:“空口无凭,且要压你回京,待皇城司审查时,你再同京官大人们狡辩吧!” 乾玟拿着帕子掩面遗憾:“草民自知清白,但薛将军也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薛副将:…… 沉默间,上首之人霍然起身。 颀长的身影遮蔽了雕花窗漏下的天光,恍若一棵长松,只不过收拢了枝叶,叫人看着又高又寒。 “备马。” 说罢,便大步流星离开,一阵风一般。 他要亲自去杨芳的住处搜证据。 但凡涉及京城落雁案的消息,邹以汀从不借她人之手。 是否知情,一搜便知。 薛副将忙跟上邹以汀,低声啐道:“这姓王的一定有问题,她是大皇女的人,京里弯弯绕绕,各处势力,水深的很。 那土匪寨虽然没搜出军刀,却被查出有背后支持,一年到头劫获的银钱八成都上交了,这姓王的突然出现,利用咱们剿匪,又把杨芳送到咱们眼前,指不定又是上头在斗法,将军莫要趟这浑水。” 邹以汀不回,只固执地大步流星走到宅院外,利落上马。 他握着缰绳的手发紧,吩咐道:“其余人等待命。” “是。” 余光瞥见那金灿灿白花花的一抹身影,他收回视线。 夺嫡的浑水不能惹,但落雁案,他必查不可。 马蹄声渐行渐远。 乾玟目送她们离开,黄鹂感慨道:“小姐好计谋,这邹将军真是明知前方是泥潭深渊,却还往里面跳啊。” “他当然要跳。” 乾玟作为宅院的主人,也要跟去。 她上了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方放下帘子。 王宅。 韩县令:“搜!” 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往正宅去,一路往小院去。 乾玟的马车姗姗来迟,等她进入几年不曾踏入的宅院,只剩一片天翻地覆。 她不急不恼,如今有杨芳这个人证证明她和李姓逃犯相识,在回京城之前,她都难以洗脱干系,正如韩县令所说,按照渤国的律法,宁错杀毋放过。 邹以汀绝不会放过她。 真好。 思及此,她还气定神闲地拍了拍手里的汤婆子。 青年青衣束发,抱剑直立在王宅大院中,周身气场肃冷。 院子颇大,共有五进,可谓富丽堂皇。 眼下一旦把杨芳和京城落雁贪污案的罪犯联系起来,再看这华美院落,倒真有几分腐败味儿。 乾玟一副“怪我太有钱”的模样,只象征性叹了几口气,完全没有被搜家的紧张错愕,连那些个古董花瓶被砸了,眼皮都不带颤一下。 只有薛副将偶尔回头盯她的时候,她马上假装吸吸鼻子:“真是的,草民哪里经历过这些,吓得草民脸都白了。” 薛副将:……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匆匆来报:“将军,杨芳的屋子里似有密道!” 邹以汀快步走去。 乾玟也凑了过去。 杨芳哆嗦得更厉害了,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几个士兵和衙役围着一处墙壁敲来敲去。 邹以汀到后,众人纷纷散开,他利落拔剑,寒光劈下。 轰隆。 整面墙顷刻坍塌。 墙体中间藏了个小门,看这密道方向,似乎正通向富山。 密道之内还有个小房间,里头塞满了金银珠宝。 乾玟感叹道:“哎呀,你怎么就为了这点银子干出这不法勾当。” 众人:…… 薛副将拳头又硬了。 邹以汀不顾灰尘漫天,只闷头翻找,最后取出一乌黑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正是一封信。 他手腕一甩,抖落开,一目十行读下去。 这是杨家家主早前给杨芳的信,写了她人不在京城,但强调了那次走镖的重要性,还特意安排杨芳在走镖时单独护送李姐,务必保证李姐的个人安全,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李姐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物证确凿。 杨芳终于瘫倒在地上。 邹以汀锁眉,只觉奇怪。 因为杨芳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放松。 好像一根崩了多年的弦突然松了一样。 “报,其他房间没有搜到特别的东西。” 也就是说,没有东西能证明,王文本人和这件事是否有关。 乾玟笑道:“将军救了草民的命,草民自然不会让将军为难,将军若怀疑草民,便把草民押回京城待审吧。” 邹以汀眼眸骤冷:“都押下去。” “是!” 夜。 乾玟穿着精致的貂皮披风与棉袄,坐在县衙小小的牢房里,从容淡定,与周围格格不入。 整座牢房,只对面关了个黄鹂,并无第四个人。 杨芳被关在她的隔壁,对着她噗噗磕了四个头。 咕噜噜。 一颗药丸被乾玟丢下,从牢房见的缝隙滚了过去。 杨芳两眼放光:“您真的放我去了?” “你的任务结束了,”乾玟冷道,“你的家人,我会差人照顾。” 杨芳激动地以头抢地。 她颤抖着手,像对待珍宝一般,捧起那颗圆润的药丸,红着眼,深吸一口气,闷头吞了下去。 下一秒,她忽然面露狰狞,抽搐不止。 想到杨芳擅自替土匪窝销的那些赃,还有上辈子,她也是压到邹以汀的雪花之一,乾玟的面色愈发寒凉。 她唇角上扬,愉悦地看着杨芳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呻///吟,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直至目眦尽裂。 她弯下腰,隔着牢房的木栏,笑道: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给错了,这颗会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时间更长一些,你就忍忍吧。” * 地牢之上,偏院里,薛副将还在焦虑地来回踱步。 “这难道也是大皇女的吩咐?若真如此,这杨芳一事,可能与其他皇女有关系……”薛副将感觉脑子好痒,要长脑袋了,“将军,那王文阴险狡诈,你千万不能被扯进去啊!” 邹以汀面前放着他搜出来的那封信。 有一点让他很疑惑。 杨芳为何要一直留着这封信? “将军,将军!” 一个衙役白着脸冲了进来, “杨芳……杨芳死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 6 章 地牢里粘哒哒湿漉漉的,像下过一场小雨。化了的雪水顺着小栅栏的窗口漏进来,在墙壁上浸出一道道阴森的水痕。 乾玟仍穿着那身朱红的披风与雪白的袄子,像从天上掉进这牢里似的。 唯一不足便是她面容苍白,似乎吓得不轻。 众人赶到时,便看到仵作正现场验尸,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味道。 大半夜的死人本来就够阴森了,偏生那杨芳死相诡异。尸体呈憋死的模样,面色发绀,眼球突出,地上吐的、失禁的,一片狼藉。 乾玟吓得人和轮椅都缩在牢房的一角,还不时要探头看,一副虽然害怕,但是担心对方死于她杀,自己也身在危险之中的模样。 她一眼看见邹以汀自楼梯上下来,地牢里的火光摇曳,穿过交错的栅栏,在他挺拔的身形上也投下横横竖竖、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像是行走在光影织就的牢房中,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尸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地上的两个坑上。 冬日大雪,雪下了又化,地牢的地上总是湿哒哒的,人们进来又出去,脚下的泥巴粘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泥地,周围仵作们又走来走去,踩得愈发混乱。 而就在这些泥地中,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坑,小坑的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小圆坑。 非常浅。 细看的话,还有一条细细的不明显的痕迹,自牢房的边缘一路延伸到尸体的脚旁。 太细微了,若非习武之人眼力极佳,根本不会察觉有异。 况且地牢里犯人们进进出出,没有证据证明这条痕迹就是今天才有的。 但下一刻,邹以汀的目光陡然穿过忙碌的众人、层层栅栏,十分干脆、准确地锁定了乾玟。 乾玟的心脏嘭的一声,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一下。 她迅速调整好心绪,也对上他的视线,露出温柔无害的神情。 仵作道:“启禀将军,是吞毒而亡。” 邹以汀径直走到乾玟的牢房前。 “开门。” 锁链清脆地响动,每一声都令乾玟的胸口发麻。 他当然查不出什么。 只是他立刻锁定她这件事,叫她肾上腺素攀升。 二人皆不错开目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紧张。 不消片刻,牢门打开,邹以汀只立在门外,不踏入一步:“搜。” 薛副将压根不知道咋回事,脑子跟不上,但行动能跟上,立刻冲进来,招呼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一眼能望到头的牢房翻了个底朝天。 乾玟任凭其他士兵在她周身翻来翻去,对着邹以汀气若游丝道:“将军这是何意?草民不过才进牢房不到半日,这牢里东西,草民真连碰都没有碰过。” 薛副将一脸懵地搜完,一脸懵地抬头看邹以汀:?啥也没有啊。 邹以汀眼眸低垂,从头至踵审视她:“搜身。” 两个士兵忙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乾玟的胳膊把她从轮椅上架起来。 乾玟乖乖配合。 薛副将上前,从上到下,把她外衣衣兜、腰带,甚至是裙边、轮椅坐垫里面,都搜了个遍。 啥也没有。 薛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乾玟带了几分戏谑道:“草民的中衣好似还有个口袋。” 邹以汀冷漠地盯着她。 薛副将闻言犹豫了一瞬,还是解开了她的外袄。 那雪白的袄子厚得狠,乍解开,里头竟只有一件中衣,甚至能隐隐窥见银练般的里衣绸缎。 外袄一脱,较紧的中衣包裹出她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不似别的女人般粗壮,却叫在场众人的视线均不自觉聚了过去。 偏生她腰细,前襟丰满挺拔,且她任凭别人搜身,那中衣领口还露出顺畅的颈部肌肉。 薛副将饶是女人,也不自觉吞了口唾沫,难以下手,只好硬着头皮搜过她的衣袖、腰迹。刚探上去时仿佛触到玉雕寒铁,不一会儿又温软极了,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无论是触感,还是线条、程度,都叫人羡慕不已。 薛副将只觉手上仿佛都拉了丝。 饶是她不喜欢这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肌肉该死的漂亮,可恶的有钱人,连肌肉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愈发燥热的空气中,邹以汀的目光顺着薛副将的手一寸寸扫过去,未发现任何东西。 “搜完了?”乾玟撑住轮椅的扶手缓缓坐下来,慢悠悠穿上袄子,如玉的手从下到上,一点一点,整好衣襟,“将军可有什么发现。” 随着她扣衣领的动作,邹以汀不期然瞥见她脖颈上山峦般飞入衣襟的线条,眉头紧紧皱起来。 搜不到也在他意料之内。 “韩县令不若给王小姐换个地方。” 一旁沉默的韩县令电光火石间理解了邹以汀的意思:邹将军这是觉得王小姐十分危险,要派人监视王小姐呢。 她忙走出来,圆滑道:“是是是,王小姐身子骨不好,确实不能住在这地牢里,何况又死了人。” 邹以汀:“就换到邹某住的院子里。” 众人均站着干瞪眼。 乾玟轻轻笑了:“那就,多谢邹将军体恤。” 对面的黄鹂心下一凛:不愧是边境有名的战神,竟然看破了我家小姐要针对他的心思,把她放在了自己眼皮子地下监视。 好缜密的心! 因为是丫鬟,她也被放了出来,忙收拾东西赶过去照顾。 她一脸愁容推开院子耳房的门。 耳房不大,只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吃饭的小桌子,条件可谓艰苦。 但黄鹂一瞧,自家小姐竟然面上挂着笑。 难道,这些都在小姐的意料之中,她说不定要近身刺杀邹将军。 黄鹂懂了,一切都通了。 “小姐英名,任凭他再难接近又如何,小姐技高一筹,多算一子,定能如意!” 乾玟:你说得对! 翌日一早,天不亮,鸡都没鸣的时候。 乾玟醒了。 韩县令早年和乾玟有点交情,乾玟初到荔县时,给县衙捐了不少银两,当年荔县经济困难,又逢北边来的风沙灾,粮食欠收,正是交不上粮税的时候。 韩县令小小父母官,愁得两眼发直,乾玟的钱可谓雪中送炭。 那年韩县令把她视作上宾,因她刚买下的宅院没修整好,还请她在韩宅做客,住了一段时日。 依稀记得,住的就是这个清幽小院,约莫住了一个月。 后来打点好一切,乾玟便前往京城,再也没回过荔县。 韩县令昨晚打点人偷偷送来些许点心,还往院子的小厨房里塞了一些新鲜食材,还送了一封信来,信里劝乾玟看开点,大致意思就是:此行上京,清者自清,邹将军虽名声不佳,但韩某观其人实则公正,若需证人,随时可以传唤韩某,小姐莫要忧心。 乾玟:忧心是完全不存在的。 她问那送信人:“元帅还在吗,带来让我见见。” 早几年前住在韩县令宅中,乾玟送了韩县令一个礼物,如今也该用起来了。 一大早,乾玟蹑手蹑脚起了,她按下黄鹂:“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睡觉。” 黄鹂点点头。 乾玟轻手轻脚顺着记忆摸到小厨房,推着轮椅捣鼓来捣鼓去。 破晓前,院子里响起练剑的声音。 小厨房在院子极隐蔽的一角,一般住在院中的客人用不到厨房,也发现不了。 透过厨房的雕花窗,乾玟能看见一黑衣的身影,在寒冷的院中身轻如燕,上下翻飞,剑光如流星。 玄色的长袍束起他颀长的腰身,滚银的袍边在依稀的天光下反射着清光。 那人的长剑比月明,比星亮,划出小院里的银河。 乾玟的恍惚回到了上辈子。 那个在她的小别院里,努力拿起剑,却怎么也握不住的瘦削身影。 哐当,哐当。 一声又一声 当时,她也是立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剑一次次从他手里飞出去、坠落,像是要把他仅剩的坚持都砸碎在地上。 他从破晓,练到夕阳西下。 直到天边烧成红色,那剑第无数次从他的手腕滑落。 方形的院落中,他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人却无助地蜷缩成一团,染上一片绝望的、凄厉的红光。 他终究是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咕嘟咕嘟。 水已经沸了。 乾玟收回回忆,也收回视线,她打开壶盖,往里头多投了两块糖。 清甜的香气飘向院子。 邹以汀的剑停了下来。 门口忽然传来急吼吼的“汪汪”声。 眨眼间,一团三色的胖乎乎的身影从院门外哧溜飞了进来,灵活地扑向小厨房。 牵绳的丫鬟吓坏了,忙向邹以汀赔罪:“将军赎罪,元帅是几年前王小姐送给韩县令的狗,多年不见王小姐,定是想她了,小的本来想偷偷带它来看看王小姐,小的也不知将军在此练剑,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赎罪!” 邹以汀利落收剑,眉眼淡漠:“无妨。” 乾玟在小厨房里狠狠薅了元帅一把,然后拍拍它的屁股:“去。” 那狗子忽然又屁颠颠冲出来,直冲着邹以汀奔去。 邹以汀整个人忽然僵硬如木头愣在原地。 狗子“werwer”长叫了两声,拐带着那丫鬟一起奔过来,丫鬟根本拉不住它,被绊了一个趑趄,整个人脸着地跌了个狗吃粪,牵绳也脱了手。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一把握住牵绳,用力一收,方稳住这亢奋的狗。 元帅原地嗷呜了两声,谄媚地绕着邹以汀摇尾巴打转。 “元帅,咳咳……过来,别扰了将军。” 乾玟今日一身淡青的长袄,撩开小厨房的重门帘出来,声音清和温柔,恍若一株冬日的茉莉。 元帅一听乾玟的话,便乖乖跑回去,蹲到乾玟身侧喘喘喘。 它跑得太快,又不管不顾,力气颇大,扯得邹以汀手往前一送,放也不是,抓着不让狗子见前主人也不是,只好被它带着往前走了几步。 硬生生拉进了二人距离。 距离越近,他身上的松香与她的茉莉香便愈发融合。 乾玟揉了揉元帅的脑袋,笑道:“它是我做海外生意的朋友带来的,在渤国和夏国,都没有这样的品种,全大洲估计也就这一只,他好像很喜欢将军。” 邹以汀沉默不语。 确实没见过如此犬种,耳朵这般大,力气也这般大,精神这般亢奋,眼神这般……清澈愚蠢。 “抱歉,劳烦将军了。”乾玟伸出手,示意邹以汀把牵绳给她。 她看着十分体弱,只在门口待了片刻,便冻得鼻尖与双腮都红了。 邹以汀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牵绳递给她。 接过牵绳时,她瘦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便将牵绳牢牢控制在手中。 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邹以汀想走,元帅似乎接收到什么信号,转头又开始绕着邹以汀“werwer”转圈。 乾玟噗嗤笑了:“它真的很喜欢将军。” 邹以汀望着那颗毛茸茸的头,和一双对着他放射无辜眼神的水汪汪大眼睛,一时只觉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无奈回头,冲她拂袖:“牵走。” 乾玟却展出一泓温柔的笑意:“将军要摸摸元帅吗。” 邹以汀:…… 邹以汀从前在镇潮军时养过一只狗,只是一只普通的猎犬,但它也是三色的,而且很听话。 是他进入镇潮军后唯一的朋友。 可惜后来,那只狗死在了大皇女身边的谋士剑下。 只是因为大皇女冲入他的帐篷,它冲着大皇女叫了两声,大皇女认为被畜生冒犯了。 邹以汀忽然问:“它几岁了。” 乾玟:“算算也有五岁了。” 邹以汀蹲下来,僵硬地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下去。 元帅的狗脑袋被拍得一嗡,紧接着便迎来邹以汀极其轻柔地,带着缅怀的安抚。 他的那朋友,死的时候也才五岁,与元帅也差不多大。 正当邹以汀要起身时,身侧忽然又丝滑递过来一精致的狗盆。 里头剩满了香喷喷的狗饭。 乾玟像早就准备好似的,轻柔问他:“将军要喂喂元帅吗。 有很多口味可以选,不收钱的哦。” 邹以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 7 章 一晚上,邹以汀已经想透其中关键。 倘若此女没有背景,那她就是和落雁案逃犯有联系之人,必然是知情者。 此女若是大皇女的人,那么杨芳便是大皇女留下的把柄,用来要挟某个皇女的,而这个皇女和当年的左丞相贪污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如今此女的态度,就是大皇女的态度。 至于是哪种,还需辨别。 当年在镇潮军,他与大皇女非常不愉快,如今她派人到他身边,定是听了京内风声。 他自认坦荡,便不怕将王文留在身边。 邹以汀还想过把王文安排在身边看押,对方会排斥,会抱怨,远离,逃避,甚至憎恶,还想过怎么趁她愤怒时勘破她的破绽。 但统统没有。 她竟然问他要不要喂狗,还像那些饲养了珍奇动物的贵人一样,问他想用什么喂。 邹以汀恍若回到小时候。 那时他还是将军府的独子,小小年纪就能收到各府请帖。 他与父亲去礼部尚书家中做客时,其公子就问他:“这是我家养的珍禽,有三种饲料,你想喂它们那种?” 邹以汀看着面前口水流到地上的狗子:…… 邹以汀想拒绝。 元帅“呜呜”哼唧了好几声,瞪大圆眼睛,尾巴摇得极快,打在地上啪啪响。 邹以汀:“它……喜欢吃哪个。” 计划通乾玟果断递过去一碗香喷喷的狗饭。 邹以汀半蹲着,骨节分明的手远远接过碗,往元帅面前一放,元帅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闷头就是干,嘴从碗的左边铲到右边,风卷残云。 乾玟特意与邹以汀保持了距离。 至少隔了三步远,再走半步,便要突破邹以汀的安全距离。 清透的晨光爬上了重檐翘角,落在二人头顶。时光静静的,只有狗子闷头干饭的吧唧声。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发间,看见他刚练完剑,额头上细密的汗,还有眉尾那道细小的伤疤。 他五官其实不算过分凌厉,面容也相对柔和,只是气质上带了些刀光剑影。 这里的人没品罢了,欣赏不了这样的俊朗。 视线向上,发现他高束的发顶,落了一片梅花花瓣。 乾玟只觉指腹生起一丝痒意。 她手腕轻轻一转,运起周身的内力,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吹过,将他头顶的花瓣吹落。 他忽而抬头,扫了她一眼。 乾玟只温温冲他笑,清咳了两声:“外头寒凉,请恕王某不奉陪了。” 说罢,她拿起帕子掩唇咳了数声,方驱动轮椅往小厨房去,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将军起这么早,用早膳了么。我备了一些甜汤,也不知将军喜不喜欢喝甜的,我多加了些糖。” 邹以汀摸元帅的手忽然僵住了。 他爹生前总喜欢在冬日煮些甜汤。 且娘亲入狱之前,他是嗜甜的,爹爹每次煮,都会特意给他的那份多加一些糖。 “不必。” 乾玟耸耸肩,不在意的样子。 进了小厨房,她方轻轻叹出一口气。 等乾玟用完早饭,邹以汀已经不在院中了,只有吃饱喝足的狗子嚎来嚎去要玩耍。 乾玟只好与它玩了一会儿,狗子才被丫鬟带走。 可怜她一个坐轮椅的,被一只大耳朵狗子带着满院子疾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坐了个驴车呢。 河东军原本预计在荔县修整两日便走,谁知当日下午又下起雪,且越下越大,鹅毛般纷飞,全军只能被迫多停留几日。 在荔县停留的第三日一早,乾玟被werwerwer的叫声吵醒了。 于是这几日即便鹅毛大雪纷纷下,她也每日雷打不动在小院子里溜达元帅。 她坐在轮椅上撑着伞,把牵绳缠在椅子上,让元帅拽着她溜达。 丫鬟好几次都说:“不愧是王小姐,这法子甚好,这几日元帅回去都不闹了。” 乾玟也不想遛的,但院子就这么大,总得出来刷刷脸。 邹以汀自然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练剑。 于是每日他一出门,就能看到乾玟迷迷糊糊睡在轮椅上,任由元帅把她拽来拽去,绕着满院子跑圈。 邹以汀:…… 乾玟即便早早被元帅吼醒,也不气不恼,带病也要温柔的给它做饭,与它玩耍。 黄鹂却不惊讶:如果是她,敢这么叨扰小姐,早被千刀万剐了,但换成小动物,小姐的容忍度总是很高。 邹以汀虽在练剑,但余光也会观察她。 只觉此人虽羸弱,但为人温柔、包容。 邹以汀练剑时,元帅就停下来看,时不时跟着蹦来蹦去。 这日,邹以汀练剑时,元帅忽然冲天一跃。 乾玟的轮椅倏忽往前一哧。 她惊呼一声,眼看要撞上院子里的梅花树。 一柄剑倏然插入她轮椅背后的扶手,只一收力,便将她拽停。 乾玟做出一副吓得思维涣散的模样,猛烈咳了数声。 等她缓过神来,方转头冲邹以汀点点头:“多谢将军,将军第二次救下草民的命了。” 邹以汀利落将剑拔出来,背在身后,目光扫了她一瞬,道:“将牵绳给我。” 乾玟弯腰把拴在扶手上的牵绳拆下来递给他。 雪飘在他玄黑的衣襟上,他常年在外打仗,这点冷不算什么,哪怕指节已经有些发红,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他将牵绳缠绕在手腕上,对她别过头:“进屋。” 乾玟眸光一闪,拿起手帕又咳了两声:“那就麻烦将军了。” 一旁早已惊呆了的黄鹂这才上来推乾玟。 进了屋子,乾玟驱车到窗边,小小推开一扇窗缝。 细长的视野里,青年有些无措地立在梅花树边,似乎在回忆如何与狗子相处。 过了一会儿,他捡起一根树枝,朝院子的另一角一扔。 元帅哼哧哼哧,撒了欢似的跑过去,飞快把树枝带了回来,还因为力气太大,把那一块草皮也一起撅回来了。 邹以汀一整个怔住。 噗嗤。 乾玟的唇角不禁上扬。 只见邹以汀又半蹲下来,手握成拳敲了一下元帅的脑袋:“吐出来。” 元帅呜呜两声,把嘴里乱七八糟的草和土呕了一地,邹以汀捡起木枝,像在训它,告诉它如果再犯就要惩罚它。 元帅头抵下着,只一双大眼睛往上瞟,一副“对不起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的傻乎乎、贱兮兮的表情。 邹以汀从前养的那只狗聪明伶俐,忠诚正直,哪里见过这样执拗的狗精。 他假模假样抽了一下它屁股,实则只抽到了地上。 没抽到,但是元帅轰然仰天嗷呜了起来:“嗷呜——嗷呜——嗷嗷嗷呜——” 它大声控诉,非要叫整个宅子的人都听见似的。 邹以汀:…… 乾玟把窗户推大了些,声音温柔但带着不怒自威的警告:“元帅,不许欺负邹将军。” 元帅立刻噤了声。 邹以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被欺负了? 好像确实如此。 邹以汀再看过去,乾玟只是冲他抱歉地点点头:“狗子顽劣,将军勿怪。” “无妨。” 邹以汀很喜欢小动物。 她知道的。 扣紧窗户,乾玟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 大雪接连下了多日,眼看河东军的年也要在荔县过了,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法在春日抵达京城。 越往东,天气越暖,这场雪估计是河东军能遇到的最后一场了。 邹以汀下令雪一停就上路。 在荔县停留的第六日一早,薛副将风尘仆仆回来了。 杨芳死后,她亲率一队人马,顺着杨芳屋子的地道一路回到了富山,彼时满身尘土。 一进门,就瞧见一只大狗在雪地里打滚,那疑似涉嫌落雁案的商人王文就坐在廊下,捧着个汤婆子笑,而自家将军……自家将军在和狗玩扔树枝。 薛副将:? 她迟疑地看了眼门头:没走错啊。 “启禀将军,我等穿过杨芳屋内的密道,真的抵达了之前的土匪山寨,在临近富山的一段密道中,发现了一个仓库,里头有许多金银财宝,其中,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个精致的匣子,做功极其考究,不似俗品。 邹以汀接过打开来,里头有不少精细的珠宝。 乾玟坐在廊下看着,目光不由自主丈量她与邹以汀的距离。 她转身从窗棂边拿出一块小狗零食。 元帅狗鼻子忒灵,一闻到味儿就汪汪冲过来,把邹以汀往她这处带了好几步。 邹以汀眉头一皱,只抬手让丫鬟把狗子带走。 元帅吃了零食,意满离。 邹以汀立在乾玟跟前三步远,乾玟也很满意。 薛副将一脸狐疑。 匣子里还躺着一根金簪,那金簪上钓着朱雀,下头还有小小的刻印:月。 薛副将身为女子,又是征战沙场的将领,对簪子研究甚少,只觉得好看。 邹以汀却是一眼认出,这簪子是京城错金楼月斋的饰品,这家店很有名,一般会在饰品上刻印“金”字,而刻了“月”的,都是贡品,要献入皇宫的。 这是皇宫里的东西。 这群土匪果然有个大靠山。 他不由睨了眼乾玟。 乾玟只歪头眨巴眼:怎么了? 薛副将:“将军,我们甚至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些兵器,全都是军用制式的,但没有那把刀,这说明……” 说明那把刀只是个引诱她们调查土匪的诱饵。 而丢下这个诱饵的人,就是轮椅上的那个虚弱女人。 此人是眼线的事如今似乎板上钉钉,且她与土匪窝并非同一战线,可能是大皇女想要借河东军的手,沿途拔一拔其他皇女的羽毛。 至于杨芳涉及的落雁案,有可能和土匪窝背后的人有关系,也有可能没关系。 依旧没有证据证明,王文是否知晓李姐的身份,是否参与了杨家当年将罪犯护送出京的罪行。 但可以得出的结论是:王文必然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其人城府极深,若不是她极信任的人,是弄不到镇潮军的军刀的。 几乎在看到簪子的一瞬间,邹以汀就已经有了决断:“这借刀杀人之刀,邹某已做了,王小姐,你尽可就此离开告命。” 乾玟一脸淡定。 他如此猜测,倒也符合逻辑。 “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邹以汀眸光渐冷,这几日与她一同照顾元帅的感情几乎瞬间归零,脸色阴沉的要滴出墨:“回京后,邹某必交出兵权,回归白身,王小姐尽可回你家主子,不必待邹某如此,邹某不值得她拉拢。” 人很容易先入为主,乾玟也不急着自证,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是王某不想走,而是王某未痊愈,走不得。” 这话在邹以汀听来,已是拒绝他的提议,非要跟在他身边,没得谈了。 荔县不小,她在此又有宅院,怎么走不得了。 “既如此,得罪了。”邹以汀冷道,“拷上。” 薛副将不知从哪掏出两个沉重的镣铐,当即咔咔几下,把乾玟的手脚都拷上了。 乾玟试着抬起手,铁链互相碰撞,发出沉重的金石之声。 邹以汀:“无论你是何人,受命于何人,在河东军,都要守河东军的军法。身份不明、涉嫌犯罪、细作者,均需看押送审。” 他以为对方会卸下伪装,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骂他算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一个男子,竟然还把她拷起来了。 毕竟这样的谩骂,他听得多了,并不稀奇。 河东军不能搅进夺嫡的浑水。 她却无所谓地放下手,甚至双眼放光:“将军这回是铁了心,要将我一路押回京城咯?” 邹以汀呼吸突然没来由窒了一息:“……是。” 她那这些天来病气缭绕的容貌,忽然拨云见日般,绽开一抹灿若春华的笑:“那将军可要将我看紧,别让我跑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 8 章 雪又下了一日,带上镣铐后,乾玟便很少出耳房,即便元帅来,她也只是把狗子招呼到房间里揉一顿。 她双腿被铐起来也就罢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那箭伤贯穿她两条腿,目前尚未痊愈,也走不了路,但双手被拷起来,就难做事了。 虽然她平时也不做事。 乾玟每天拿出一盒乳白色的膏药,往手腕、小臂上涂,涂了不到半日,皮肤便开始泛红,看上去像细皮嫩肉支撑不了这沉重的镣铐,被镣铐磨出了红痕。 黄鹂眼睛一亮:她知道了!小姐这是要扰乱河东军军心,叫她们觉得邹将军不近人情,不顾小姐有伤在身,还让她伤上加伤,好妙的苦肉计,不愧是小姐! 乾玟:你每天到底在兴奋什么。 她时常怀疑黄鹂上辈子可能也是一只比格。 在荔县停留的第八日,雪终于停了。 杨芳的死并没能掀起什么波澜,经仵作调查确认后,发现她吞的是一种渤国不曾有的北域毒药,仵作对此知之甚少。 在场所有人,只有乾玟这个商人最可疑。 薛副将到这时脑子才转过弯来:原来邹将军当日就怀疑是王文干的了! 但这全是猜测,没有一点儿证据,法理上,只能判她与此事无关。 杨芳的案子也因为没有线索被迫结案,定为狱中自杀。 这日正是除夕,河东军却要上路了。 听闻河东军上路的消息,荔县百姓都松了口气。 韩县令特意差人送了不少农产品来。 元帅似有所感,跑过来绕着院子直打转。 邹以汀一身银甲出门,尚未踏出几步,便被一团狗子绊住了。 他往左,它也往左,他往右,它也往右。 被迫来送行的韩家人以奇怪的眼神望着这只狗。 说来也怪,这狗自从王小姐离开后,除了韩县令谁也不亲,如今王小姐来了,竟没忘记王小姐,如小时候那般亲热,不仅如此,进亲近起那邪种来。 韩家小姐背地里轻嗤一声:“狗嘛,都喜欢吃臭的咯。” 声音不高,但武力高的人都能听见。 邹以汀面不改色,听得多了,他早已免疫,只半蹲下来揉揉狗头:“让开了。” 然而元帅就像个门神,屁股不挪一下。 那头乾玟出来了。 她自从被上了镣铐,就没法换衣服,今日还是一身淡青色的袄子,一脸病恹恹的妆。 元帅秒变脸,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冲她跑去。 邹以汀起身,目光从她苍白的脸,再到她抬手摸元帅时,镣铐与衣袖一同往手臂下滑,露出的被磨得通红的手腕。 手掌根部、手腕、小臂,都红得吓人。 邹以汀眼梢一跳,收回了视线。 乾玟撸着元帅,笑道:“五年了,元帅都长这么大了,我也与从前不同了,但有些人还是没什么变化。” 说罢,她状似不经意问:“韩小姐不知今年高中了没?” 韩县令老脸都红了。 那韩小姐一噎,忙低下脑袋装鹌鹑。 韩县令为人朴实,唯独最在乎女儿的学业,韩小姐年近二十,至今没能考过乡试,已经成了她的心病,气的韩县令背地里甚至打骂过女儿,急得直上火。 今儿被乾玟这么一提,如同当众踩着韩县令的痛点,拿鞭子抽韩县令的脸。 更何况乾玟五年前来的时候,资助了韩县令不少,这下韩县令愈发羞愧难当,瞪了韩小姐好几眼,估摸着待人走后,要好好请韩小姐吃一顿腰带炒肉丝。 吓得韩小姐后退了好几步,再也不敢说话了。 乾玟不过是不经意这么一问,如同问邻居家孩子读的什么书呀,其他人并未放在心上。 邹以汀却不由又望了乾玟一眼。 但他知道,人最容易产生错觉,便也生生按下那刚冒头的想法。 众人整装待发,离开县令宅院。 元帅就在后头跟着呜呜叫,依依不舍,还跑到邹以汀的马前,嘤嘤哼哼起来。 邹以汀:…… 他攥紧缰绳,竟有一息踟蹰。 河东军离开了荔县。 按乾玟如今的身份,应当做罪人,锁进牢车看押的,但因其身份扑朔迷离,疑似是大皇女的人,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军医马车。 周姐早早就等在车中,乾玟甫一坐下,她就拿出药膏,利落地撩开她的袖子,给她一层一层涂抹:“你真是细皮嫩肉,才戴几天镣铐,就磨成这个样子。” 乾玟双眼一亮:“周姐怎知我手臂被磨破了。” “将军叫我来的,还说即便有嫌疑,也得全须全尾到京城,否则河东军会被落下把柄。” 哦。 乾玟没压住唇角。 路途中,军营里还是充斥着年味。 她们得了邹以汀的应允,将废弃的火药拆分出来弄成鞭炮。 乾玟如今是“嫌疑犯”,马车被提到了前面,与邹以汀更近了。 耳边还不时响起薛副将和其他人交流的声音。 薛副将:“我爹给我纳的鞋子,特耐穿,离家前他给我纳了十双,大小不一,让我一年换一双,如今已是最后一双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薛副将还没娶夫吧,你瞧我这袄子,回去我得找我夫人好好缝补缝补。” 薛副将啧了一声:“有夫郎了不起?待我回家娶上三四个!” “薛副将大手笔啊……” 乾玟将车帘放下来,问周姐:“有没有红纸。” 周姐疑惑:“有是有。” 当夜正是除夕,邹以汀免了所有人的军礼,薛副将连同几个将领一起,在远郊的空地上搭了个大大的篝火,完了四处窜门,致力于让大家都去看她搭的篝火多漂亮。 帐子没搭好前,乾玟便坐在马车里不出来,闷头剪窗花。 “哟,你倒有一双巧手。”周姐夸道,“这双手不给病人扎针可惜了。” 一旁的黄鹂:? 乾玟算着帐篷的数量剪,到时候每个帐篷发两个贴贴,增加点年味。 最后,她拿出一张脸盆大的红纸,愈发悉心剪起来。 这会儿邹以汀正指挥安营扎寨,众人把帐篷都立起来后,黄鹂来了。 “我家小姐不便行动,这几日有劳诸位将军照顾,特意亲手剪了窗花送给诸位将军,希望能为各位将军添一份年气。” 薛副将:?不是,那镣铐多沉啊,她竟然还剪了这么多窗花? 黄鹂手上捧着一叠厚厚的红窗花,张张精致无比,美得众人都噤了声。 说到底,她们只是怀疑王文和所有的一切都有关系,但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一切都是猜测,为了不落人口实,看押确实是上策。但如今人家反而一点也不恼,还亲手耗时耗力给众军剪窗花。 薛副将瘪瘪嘴:倒是个落落大方的人物。 邹以汀的视线在窗花上逡巡了片刻,也道:“嗯,多谢。” 黄鹂把窗花交到薛副将手上,又拿出两张最大的:“小姐说,将军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这两张窗花赠给将军,新年礼物太过寒碜,还请将军见谅。” 那两张大窗花上,是栩栩如生的元帅。 过了今日,明日便是狗年了。 邹以汀薄唇不由抿了一下:“多谢,一炷香后用膳。” 这意思很明了了,让乾玟跟着士兵们一起吃饭。 一炷香后,众军围着大小篝火开饭。 乾玟因为身份特殊,要被看着,此次就不和周姐她们一坐了,反到被黄鹂推到了主篝火边。 邹以汀独自坐在一侧,其他副将们离得远远的,虽然也谈笑风生,偶尔敬酒,但都不靠近他。 乾玟观望了一番,自行转着轮椅,十分稳当的挪到了薛副将身侧。 和薛副将保持一步的距离,但和邹以汀,只剩两步的距离了。 突破了他的安全交际线。 邹以汀端起酒碗的手明显一僵。 乾玟好整以暇地咳了两声,只觉松香味更浓了些,心情愈发舒畅。 一旁薛副将喝大了,脸红扑扑的,开始没大没小乱说话:“你这女人,怎么郎们儿唧唧的,还不快请将军把你那镣铐先摘下,叫你好生吃顿饭啊。” 邹以汀挥手同意了,有小兵忙上前给乾玟解镣铐。 哐当,镣铐掉到地上,声音沉闷,可见还是重的,这点负重对军营里的女人不算什么。乾玟却两只胳膊都戴红了,红得发紫。 邹以汀锁眉看过来时,她假装拿酒,一伸手,便露出大片大片的淤青。 邹以汀眸光闪了闪,低头不再看。 席间二人再无话,乾玟只好脾气地带着笑,看周遭将领们喝多了闹腾起来。而邹以汀则全程一言不发,其他人似是习惯了,也不与他搭话。 除夕佳节,临时的营地里热闹非凡,在这最热闹的地方,二人之间的空气确实静谧的。 甚至能听到火苗“哔啵”炸开的声音。 乾玟念头一转,偷偷往嘴里塞了一粒药。 不多时,便瞧着好像喝醉了的模样。 邹以汀见她面色飞红,神志不清,喉间一滚,忽然道:“五年前,那涉及落雁案的犯人被杨家商队送出城,当时城门已闭,她们贿赂了京城南城兵马司指挥姚飞雪,将人送了出去。 此事被姚飞雪的同僚知晓,一纸罪状参上,以其收受贿赂判之,杨家也被逐出京城,不知所踪。” 说及此,他转头望向她,清俊的侧脸在摇曳的篝火下明明灭灭:“你可知,杨家人如何了。” 乾玟迷迷瞪瞪地歪头看他:“不知。” “全部身亡,抛尸荒野。”他的双眸好似利剑,穿透她的身心,“王小姐与杨家相识一场,竟不知情?” 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待会,你就想问我这个。 可恶的事业脑啊。 乾玟视线垂下,无奈轻笑:“做生意的,生意场上是姐妹,回到家里就是陌生人,谁和谁又是真朋友呢,我与杨家打交道,那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薛副将忽然插嘴:“五年前?!不是,王妹,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多大啊。” 乾玟葱样的手指拢了拢朱色的披风,篝火的金光在她昳丽鲜妍的轮廓上跳舞:“某今年十七。” 邹以汀眼睫一颤。 薛副将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那五年前你不是才十二?十二岁你就从夏国到渤国跑商?” “不止,我十岁就开始跑商了,别小看我,我在很努力地赚钱,我很有钱。” 乾玟端起酒碗,冲邹以汀一举, “有钱到,哪怕一个人负了全渤国的债,我也养得起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 9 章 “这个讨债鬼,别是什么克九族的邪种吧,克死了娘又克死了爹。” “嘘,别被大人听见了。” “本来就是,他娘贪了民脂民膏把他养到这么大,他生来就欠我们的,呵忒,看着就晦气。” 嘭! 邹以汀推门而出,气得脸红气喘,却因多年教化,硬生生秉着良好教养道:“无凭无据,你们莫再妄言!” 几个婆子互看一眼,噗嗤一声走了。 院里萧条,无人打扫,只有飞鹰一个小仆人跟在他身边,也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忙前忙后伺候他和爹爹。 今日,尚未出他爹去世的头七。 这府里,却只差了几个婆子来布置白帆,直至艳阳高挂,都无人来探。 邹以汀的拳头在身侧握得紧紧的,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狠劲,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一道道血印,让身体的痛感掩盖心里的痛。 他闷头回房,乖乖坐下,继续给爹爹烧纸钱。 这世上,也只有他会给爹娘烧纸钱了,他得烧多多的……多多的…… 烧着烧着,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熏了眼,邹以汀只觉眼眶泛酸,小院子死一般静谧,一阵强风从院外吹进来,把一盆的白纸钱吹得满屋都是。 无助地望着一屋的飞灰,他心头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般,一浪一浪将他打得七零八落。 无数天的坚强仿佛在这一刻被冲倒、溃散。 他一遍遍用手背、袖口拭去眼泪,却无措地发现,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像是被什么刺破了,眼泪决了堤般汹涌地往外冒。 邹以汀终究是哭了出来,蜷缩着,闷在自己瘦弱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爹……若娘真的贪了那些银钱……我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还……” “我拿什么还啊……” 冷风窜进帐篷。 邹以汀猛然睁开眼。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鼻腔还留有一抹酸涩。 为什么,会突然做这个梦。 他下意识起身,想出去练会剑。 一抬头,那两张大大的窗花撞入他的视线,红艳艳的,像两团炙热的火焰。 许是今晚大家都喝多了,士兵们脑子晕眩,竟将它们贴在了他的帐篷内侧。 邹以汀凝望着窗花,忽然想到了那人昨日的话,不由自嘲一笑,果断将它们揭了下来。 他昨日真是喝多了。 经过除夕,乾玟与河东军众人的关系更亲近了,士兵们直爽,一碗酒就能成为好姐妹。 不知情的小兵当她就是个文弱商人,薛副将则开始在背地里偷偷感慨:“要么是这王小姐真就一门心思帮大皇女做事接近我们,要么就是她心机深沉到可怕,我现在倒希望她就是大皇女的人了。” 乾玟一觉醒来,被飞鹰告知双手不用戴镣铐了,只好收起那瓶能让人皮肤发红发紫的药膏,暗暗扼腕:哎,演太过了,痛失一个装弱的理由,可惜! 河东军穿过富山一路向东北继续前行,穿过一片干涩的内陆,于大年初四抵达明城。 然而,在途径各地时,流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许多人见到河东军,甚至没力气躲开,她们窝在路边,互相拥挤着取暖,身上有大片大片的冻伤。 有人甚至拽着步兵的铠甲:“求求大人给口吃的吧,我的孩子要饿死了。” “啧,按理说这几年夏国与渤国停战,不应有这么多流民才是。”周姐感慨道,“真是世态炎凉。” 乾玟冷哼:即便停战,没有一个好皇帝,百姓自然过不了好日子。 更何况皇帝膝下几个不省心的东西还在斗来斗去,正所谓:上头玩政治,下头苦日子。 乾玟一眼发现有一群流民不太对劲,低声吩咐道:“黄鹂,你下去查查,这群流民中是否有领头的。” 黄鹂:“是。” 她下了车,神不知鬼不觉没入人群之中。 乾玟关注到前头邹以汀越行越慢。 他身下的那匹赤色马不停打着响鼻,很是不耐。 邹以汀一路来将官道边的惨状尽收眼底:“我们在荔县购置的粮草还剩多少。” “回将军,”薛副将支支吾吾,“能撑住我们抵达明城,只是我们在荔县停留较久,总体预算不足,应堪堪能支撑我们回京。” “嗯。”他自腰迹翻出一质朴的荷包,对飞鹰道,“你快马加鞭前往明城,采买一些米,明日施粥。” “这……”飞鹰为难地攥着荷包。 他家将军自入军以来,傅家一个子儿也没给过,又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俸禄与其他副将没差,这么多年征战沙场,伤筋动骨,上头又克扣军用,将军自己的用药都是自掏腰包,根本没能存下细软。 眼见要回京,陛下定然会给将军指门亲,届时将军嫁妆不丰,会遭到全城耻笑……现在竟还要掏钱施粥?况且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承他的情。 他叹了又叹:“是。” 薛副将忽然脑袋瓜一转:“将军,那个王小姐不是说自己很有钱吗,咱们又救了她一命,她若真是大皇女的人,你给大皇女个脸面,这于情于理,她都乐得出这份钱,为何不找她要?” 邹以汀的目光如两道厉芒,薛副将忙闭了嘴。 邹将军要施粥的事儿很快传遍了队伍。 周姐听罢,也是长长叹息,她也纳闷呢,这车上有个乐意还恩的金疙瘩不用,为啥要自掏腰包。 乾玟是知道的。 他有他的脊梁骨,他有他的自尊,他也有他的心结。 河东军要施粥的消息,晚间就在流民之间传开。 起初大家是欣喜的,但有人又问:“这河东军的将领,不是那个……邹家公子吗?” 众人就都噤了声。 领头的女子道:“若是那姓邹的施粥,我宁可不吃。” 人群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迎合声。 “粥不能不吃,不吃会饿死,但是我们可以抗议,不让那姓邹的出面。” “哎对对对,如果我们一看到姓邹的,我们就快跑。” “别说跑了,我会不会先吐出来啊。” 黑暗中,那女子咧嘴一笑:“老娘的钱就是被他娘贪了用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和他娘一样贪了不少,还请我们喝粥,装模作样!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他娘的罪孽吗?!” 大家不知想到什么,均又义愤填膺起来:“就是就是,我们不接受那邪种的谄媚!” “张姐说得对,我们都听张姐的!” 那女子这才快活地摆摆手。 夜,姓张的女子枕着草皮呼呼睡去,忽而劈头盖脸一桶冰水浇下来,从头到脚立马清醒了。 一小丫头揪住她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拽,硬扯着她的头皮,逼她抬起头来。 月明星稀,点点冬日萤火虫的光在树丛中明明灭灭,直连着天上的星辰,叫人辨认不出天上地下。 一身着山岚袄子的女子立在莹莹月光下,神情却阴冷至极。 “张二兰,听说你因为读过点书,考了个秀才,你娘早前在乡里又乐于助人,你才得到乡里敬爱。前不久乡里雪崩,官府不管,你便怂恿乡民背井离乡讨要说法,结果明城不收留你们,你们只好风餐露宿,变成了流民。可有此事?” 那女子形容若天仙般,嘴里却像淬了冰。 张二兰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疼得涕泗横流:“是,是有此事。” “你被乡民捧得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是个官儿,盲目带着人离开,你知道你们家乡的官府县令后来动用私库分发了救济用品,可你不但瞒下了所有物资,还瞒着村民们,煽动村民,依旧带着他们上京,可有此事?” 张二兰不回话,黄鹂攥着她的手一紧,张二兰只觉整个头盖骨都要被掀了去:“是是是……” “张二兰,你是想给自己谋个官吧。” 那女子微微倾身,豁然冷笑,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张二兰吓得直哆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 啪啪! 黄鹂给了她两巴掌:“小姐问你话,你就答!” “是……是!”张二兰呜咽出声。 乾玟扬起下巴:“要么死,要么让大家乖乖吃邹将军发的粥,你自己选。” “我吃粥,我一定乖乖吃粥……” 翌日一早,天还算晴朗。 邹以汀从前施过粥,知道自己不能出现,若他出现,便没人会领粥了,便独自待在军帐内。 往日他出面,那些人都说他假模假样,远离他,大骂他,还叫他把贪墨都吐出来。 刚入镇潮军参加施粥的时候,邹以汀没忍住,与一个流民动了手,差点把人打死。他受了整整一百军杖,那些伤痕虽早已被新伤掩盖,他却还记在心里。 彼时,飞鹰气喘吁吁小跑着进来:“将军,好多流民都来了,忙不过来,连那王小姐都上阵了,将军您要不要……”出去帮把手…… 邹以汀一怔。 且说官道上,乾玟一个半残疾,又因为对比其他士兵,长得更亲和美丽,便被允许坐在最前面发粥。 每发一碗,她都笑道:“是邹将军给大家的。” “你们别谢错人了,要谢谢邹将军。” “邹将军心系百姓,他可是个大好人。” 那头张二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邹将军是个好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乾玟忽然嗅到一抹松香,她转过头,看见邹以汀换了一身和其他士兵差不多的棕衣,头发高高束起,衣袖扎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戴着兜帽,下半张脸围了一圈纱布,单看身形和眼睛,流民确实认不出他。 周围的士兵们还是下意识离他远些。 邹以汀欲把那大桶的粥挪到一边去盛,乾玟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肘:“这位小姐姐,你要端到哪里去,就放在这儿,你盛了递给我便是。” 细长的手比他想象中有力的多,竟真把他稳稳拽住。 手心的温热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袖传进来,又散开,存在感强烈地仿佛冲开了他所有的感官。 邹以汀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只愣愣“嗯”了一声。 其他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趁机又挪得远些。 邹以汀留下了,但他依旧把桶往一旁挪了挪,距离乾玟有一步半的距离。 已是突破了,再近,难保她会闻到他的味道。 邹以汀忽然没来由的想。 幸好。 他这几日没来日子。 很快二人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他盛一碗她发一碗,配合默契,效率十分高。 结束时,天色已晚,天边的火烧云层层叠叠。 乾玟擦擦汗,又咳了几声。 邹以汀注意到,她的手都冻红了。 他正准备离开,乾玟又叫住了他:“别走啊小姐姐,还有米汤喝呢。” 原是她命黄鹂从流民中找了个擅长下厨的,在熬粥时,额外给军营里的大伙熬了米汤。 一晚热乎乎的米汤被她那双冻红的手捧到他面前,邹以汀只觉心口一紧。 他迟疑了一瞬,接过,没有喝。 他不想在这里摘下纱布。 一抬眼,乾玟已经咕嘟咕嘟喝了一碗。 她喝得太快,晶莹的米汁顺着她的丰润的唇流出来,浓稠的,缓缓的没入她柔和的下颌线,再一寸一寸顺着流畅的颈部肌肉向下。 邹以汀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全身的神经都被人用羽毛轻轻挠痒似的。 他忙转过脸去:“多谢。”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脚步颇有些乱。 谁也不知道那碗米汤,他究竟喝没喝。 这次施粥颇为顺利,河东军的士兵们都有些惊讶了。 当晚,乾玟还莫名收到一瓶冻伤膏。 周姐也很疑惑:“是薛副将说周副将说李千户听将军说要给你冻伤膏,于是我才送来的。” 乾玟会心一笑:“哦~是薛副将说周副将说李千户听将军说的啊~” 翌日一早,河东军准备前往明城,整队后尚未出发,队尾传来一阵骚动。 邹以汀与薛副将等人忙调转马头往后排去。 薛副将:“都让开!” 乾玟也由黄鹂推着轮椅姗姗来迟。 不远处的草丛里,竟有一具女尸大喇喇躺在草丛里,手心里攥着一快布。 布上用血写着是她为了一己私欲,煽动乡里乡亲背井离乡…… 众人惊愕不已。 “这不是张二兰吗!” “怎么回事儿,怎么遇害了?” “昨儿还好好的……” 乾玟忙转过头,一副不忍看的模样:“哎呀,究竟是谁干的,怎么如此残忍。” 黄鹂:…… 薛副将忙排开围观的众人,上前检查了一番:“头部有伤口。” 邹以汀随即下马,稳步步入树丛。 张二兰颈部与头部的交界处,嵌入了一根树枝,从后往前,整根贯穿了她的脖子。 “树,树枝?”周姐一惊,全身忽然发寒。 邹以汀察觉异样:“说。” 周姐飘忽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只在看到乾玟时,赶紧着急忙慌地躲闪开。 她攥着怀里的玉佩,忽然意识到,这玉佩不仅仅是给她的医疗费用。 周姐:“没,没什么,只是没见过树枝杀人,奇怪罢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 10 章 邹以汀只看那伤口,便分辨出杀人者是个高手,无论是技巧、力道、精准度,都几乎能与他匹敌,那人在极远的地方,仅用一根易折的树枝,便能穿刺张二兰的后脑。 河东军中没有这样的人。 查找凶手,也不是河东军的职责。 且对方目标明确,只杀张二兰一人。 周边跟着张二兰一路走来的流民们纷纷哑然。 士兵、流民都挤在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句:“我就知道……我们被张家二姐给骗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谁要你在这事后聪明了,当时不是你叫我们跟着她一起走的吗?” “不走你去哪,你有地方住?家都毁了!” “老娘要是不走还能在隔壁村找个活计干!” “就凭你?” “你什么意思!” 人群从窃窃私语再到骚动,只花了几息的时间,竟有斗殴的趋势。 薛副将大喊:“河东军在此,谁敢造次!” 狮吼一般,叫众人都闭了嘴。 邹以汀调转马头:“剩下一队人在此调查,其余人等随我向北,今日尽快抵达明城。” 薛副将:“是。” 哎,这一路真是操碎了心。 薛副将撇了眼坐在一旁,这次见到尸体一点也不慌张的乾玟,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乾玟这才按住太阳穴,做出一副“我头好晕,我要晕血了”的模样。 薛副将脑子里突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怎么这女人来了以后,事儿就多了起来,总不能都是这女人搞的鬼吧。 明城离此处不远,快马加鞭大半天即可来回,这也是早前邹以汀直接派飞鹰去明城买米的原因。 河东军现在还剩三百多号人,行进速度较慢,约莫到了午后,方抵达明城。 仍是只有一队人马入城,其余的军队在郊外扎营。 明城比荔县开阔不少。 明城知府官比荔县县令大的多,派头也大,只派了个司马领一队人马过来接应。 乾玟瞧见领头的司马瘦瘦高高的,头上还簪着一朵花。 按这个世界的世俗规矩,女子当差时要“形容得体”,不得簪花、着便衣裙装,必须将头发盘进冠里,要么束起来。 此人一出面,乾玟便知是个禄蠹。 彼时周姐因为张二兰的事儿心有余悸,找了个借口不与乾玟同车了,黄鹂大胆在她耳边吐槽:“小姐,要是这等人在夏国,可得有好果子吃。” 若是在夏国,乾玟也不要她的乌纱帽了,直接叫她人头落地,尽早投胎吧。 那司马停在离邹以汀三丈远的位置,慢慢悠悠说了几句话,旁边人听不清,乾玟的耳力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宋知府忙于公务,先为诸位贵客找了客栈,其他副将与邹将军,就一同入住宋知府的私人宅院,宋知府晚上备了酒席,还请各位大人赏脸。 字句是恭敬的,态度是高傲的,人现在也是见不到的。 区区五品司马,好大的威风。 乾玟冷笑一声,直笑的身边黄鹂牙齿发颤。 邹以汀见司马如此做派,语气便愈发凉了:“明城外有千名流民……” 司马立刻打断道:“可是那群人冲撞了将军,我等这就派人将她们赶走!” 邹以汀眉头一皱:“按律,各城池应收留流民……” 司马又打断:“不瞒将军说,明城近期已经收留了上千流民,再收留不下了,只好给些粮食,让她们另谋它处。” 这街道上来往届时明城居民,一路走来,邹以汀没见到一个流民。 他忽而右手握住剑柄,散发出杀伐的肃杀气,好像再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将司马砍死。 司马吓得脑袋一缩,忙赔罪:“下官也做不了主,待晚宴上,下官定劝说知府一二。” 邹以汀没放下手:“带路。” “是是是。” 作为头号“看押犯”,乾玟也非常荣幸地被带进了宋知府的私家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不是知府的主宅,看着像个在外置办的偏宅,却也至少六进。 她被黄鹂推出来时,邹以汀正好下马,银白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只略略瞥了一眼乾玟,便道:“将她同本将安顿一处。” 啊这? 司马瞪大眼睛,投来八卦的眼神。 这邹将军带了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虽然他带了一群女人,但单独带个女人,就很耐人寻味了。 她看乾玟的眼神瞬间变成了鄙视:真是饿了,有这模样,攀哪个王公贵族不比他强? 薛副将:“这是将军要带到京城的要犯,身份特殊,必须放在将军眼皮子底下看押。” 司马:“原来如此。”骗鬼呢。 乾玟被黄鹂推进了院子,与司马擦肩而过时,她一眼看到司马官服下的中衣。那衣袂袖尾,均是金线绣成。 再看这偏院布局,十分讲究。 一进厅,两旁摆放着十来个空荡荡的桃木架。若真朴素,摆上些书便是,眼下却空空如也,显然原来放着的东西都被撤下了。 再瞧这厅内地砖,哟哟哟,这可不得了,瞧着黑不溜秋的,可都是价值千金的乌金砖。 就这,还只是个偏院呢。 不远处,邹以汀的目光也从地砖上划过,又有意识地打量起空荡荡的架子。 司马忙解释:“平日无人居住,只做待客用,没什么装饰,还请将军见谅。” 只有薛副将“啧”了一声:“你这儿确实破,黑漆麻乌的。” 无人回应,掷地有声。 乾玟被推进了一间偏房,拍了拍黄鹂的手:“你去盯着那个司马。” “是。” 宋知府架子这样大,一路过来,乾玟若是不知道她背后有人那就是瞎了。 待黄鹂走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摸到这个宅院的小厨房在哪,顺便查看厨房里的东西够不够做醒酒汤。 就目前她对邹以汀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将那些流民置之不理,他会在晚宴上叫那宋知府安顿流民,他不善言辞,即便满身杀气,为了百姓,也难免要多被知府灌些酒。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一整队河东军,若路上有什么不利好的消息传回京城,很可能多年的仗就白打了。 唾沫星子远比刀剑杀的人多。 他那身子,她是清楚的,千杯不醉,但胃受不了。 她用细带把头发、衣袖都扎起来:“开煮!” 乾玟穿越前,是个大厂的员工,高中三年勤奋刻苦,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好不容易读了研,毕业了,拿到了大厂的offer,谁知道在办公室斗争中被各种关系户踩着打压、排挤。 一场波澜不惊的公司裁员中,她中招了,公司为了不给“n+1”,新建了一个部门,把她挪了进去,只给最低的基本工资,其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就做了第一辈子最出格的事儿:冲进ceo的办公室,摁住他的头,往桌子上哐哐撞。 受了保安一电棍后,她就穿越了,穿成了夏国最不受宠的五皇女。 义务教育也给了她一颗正义的心,认为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直、遵纪守法,就不会出错。 后来?她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想要保护的一切。 咕嘟咕嘟。 汤好了。 乾玟骤然发现自己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 不由感谢社畜生活给了她一手能自给自足的厨艺。 院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 不知何时,已玄月高挂,瑟瑟的冷风闯进屋子,刮在人脸上,刀子割肉般的疼。 邹以汀独自一人回到了院子,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他喝了酒,脚步依旧沉稳,身形依旧挺拔,好像只是寻常吃了个饭似的。 只在余光瞥见坐在廊下的乾玟时,微微一顿。 这一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 乾玟断定:他被灌了很多酒,多到反应都有些迟钝了。 “将军见过宋知府了?” “嗯。”邹以汀立着不动,只皱眉问,“你为何在此。” “煮汤啊。” “汤?” “将军要来喝一碗吗,我多加了两勺蜂蜜,很香甜。” “……”邹以汀沉默须臾,忽然转过来,“可。” 他脚步沉稳,心却有些虚浮。撩开门帘进入小厨房,扑鼻而来全是甜腻的味道。 乾玟今日一身鹅黄的袄子,驱动着轮椅来来去去,端碗盛汤,看上去就像一只忙碌的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 邹以汀不由捏住鼻梁:他好像喝多了。 不一会儿,二人便面对面坐在小厨房的长桌边。 邹以汀端起一碗蜂蜜醒酒汤,熬了一下午,所有的甜都在汤里,一口下去,只觉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从舌尖滑到胃里,抚平了胃部的不适。紧接着暖气升腾,漫漶了筋脉,点燃了身体的暖炉,热烘烘的,蔓延到心里去。 哪怕小厨房的窗户开着,有寒风灌进来,他也不觉得冷。 “多谢。” 乾玟边剪蜡烛,边装作不经意问:“知府大人同意安顿流民了吗?” 白日那司马说什么给了粮食,都是唬人的场面话,若真给了粮食,张二兰早带着人去下个目的地碰运气了,哪里还会差点饿死在郊外。 “嗯。” 邹以汀放下碗,难得踟蹰了一会儿没说话。 这宋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就算答应安顿流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乾玟把剪下来的烛心扔掉,抄起身后的汤婆子:“将军若信我,我带将军去一个地方。” 邹以汀是不怕她做什么的,他武功高强,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总有法子逃脱,而眼前的女人身份可疑,甚至可能身怀毒药,却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要暗算他,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邹以汀心里计算一番,便应了。 由乾玟自行推着轮椅带路,二人从宅院的后门而出,很快来到明城的边缘。 城墙下有个暗门。 乾玟道:“我今日进来时偶然瞥见的,我们可以钻这个地洞出去。” 邹以汀:…… 他好像当真喝醉了。 莫名其妙的,他就真的跟着她钻了这个地洞。 地洞不窄,够她推轮椅的。 她在前面领路,邹以汀就莫名信任地跟在后面,地道里弯弯绕绕,有不少岔路,他跟得紧了些。 甚至没发现,她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只有一步之遥。 从后面看,乾玟的头发乌黑顺滑,长长的坠在脑后,只盘了一个发髻,十分简约,但那簪子确是极名贵的黄玉,极称她。 她的耳坠子是朱红色的,在灯笼的暖光下一晃一晃的,也闪着光。 邹以汀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她喝粥的画面。 仿佛整个人都被奇怪的空气包围,像是慢性毒气,而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这些毒气吸入肺腑,让大脑瘫痪,让胸口酥麻。 他甩甩脑袋,用力把那些奇怪的思绪甩掉。 二人很快来到地道的出口。 一个城池,修了这样一个地道,非同寻常。 乾玟早在入城时就以极佳的目力瞥见了地道入口,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明城知府背地里在做什么勾当。 她不用踩点,也知道这地道是通往郊外的,方便她们夜里面交易。 宴上,宋知府答应了邹以汀,并且拍板立刻派司马前去安置流民,彼时司马的队伍正好来到郊外。 二人出了密道,从一个无人的驿站出来,一人一边,躲在驿站的大门后。 “司马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咱们执勤?” “别提了,都怪那个姓邹的,真是煞星,他是什么圣父转世啊,非要咱们安顿这些流民。” “那我们真要想办法安置她们吗?” “安置个屁,知府大人都说了,交不起税租的都是奴隶,要进明城的,直接按个奴籍,不愿意的就甩鞭子,赶到远点的、河东军看不到的地方。” “是!” 乾玟:这怎么不算一种“安顿”呢? 她冲对面的邹以汀促狭一笑。 邹以汀沉静的面容隐在门后,瞧不出情绪。 乾玟冲他“噗呲”一声,招手:你来,我还有新东西给你看。 二人一路往山上去,躲在一个小小的山坡后。 山坡下,正是流民们露宿的地方。 几个流民睡不着,在抱怨。 “都怪那个什么河东军,你说那个邹将军是不是真就天煞孤星,他来了以后张二兰也死了,眼下明城官府还要让我们入奴籍,不入还要挨鞭子。” “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乾玟转过头,低声笑问:“将军眼下作何感想?” 他沉默着不答话,她继续道:“你看,人就是这样,你以为在救她们,却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招人恨。” 上辈子,她一直查不到邹以汀为何会一步步落到那个地步。 那些被抹去的痕迹,她如今一一走来,发现哪哪都是陷阱。 堕落的不是身份,而是心。 她正看着他一步步被打击成日后的模样。 只见邹以汀睫毛颤了颤,只道了八个字:“我做这些,问心无愧。” 乾玟忽而一怔。 上辈子,天降横祸,她濒临绝境的同时,还腹背受敌,遭尽背叛。 她跌落山崖,背上的刀伤哗啦啦流着血,腿上还插着一柄带着钩刺的飞羽剑,她以为她要废了,横尸在镇潮关的时候。 有一个人,摒弃了身份,摒弃了家国仇恨,义无反顾救了她。 他背着她攀爬悬崖,翻山越岭找医师,他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她,饿的时候只吃草皮,他在猛兽的利爪下保护她。 当时她问:“你是渤国将领,我是夏国皇女,你我迟早战场一战,你何必救我,取我人头立功不好?” 他把剑从虎口中拔出来,一身的血,却道:“我救你,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这样的问心无愧却从来换不到一句感恩。 乾玟收了思绪,掩下眼底的情绪:“跟我来。” 她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个山坡,竟是另一番景象。 好些个得了河东军干粮的流民,都将干粮十分珍视地抱在怀里。 一家三口在角落里瑟缩着,珍惜地分着干粮。 “娘,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家吗?” “嗯,邹将军给了我们吃的,够我们回家了,再不济,路上娘找个活计干,总能攒够盘缠回家的。” “那邹将军是个好人。” “邹将军是好人,河东军也是好人。” “我将来也要当士兵,也要参军。” “瞧,”乾玟笑道,“也不都是无用功。” 邹以汀只是盯着那一家三口,看着她们相拥着沉沉睡去,像在看什么稀世大熊猫。 他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母女俩都睡着了,久到司马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隔着一步半的距离,乾玟见他丝毫未动,都想捡树枝戳一戳,看看人是不是傻了,风化了。 邹以汀豁然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眶中竟浮出几分初次经历的闪躲和无措。 “她们……是在真心感谢我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 11 章 乾玟想说当然,但她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占有欲,像是深海的波涛,在深处时不觉得如何,一旦掀上海面,便汹涌不绝。 她当然想独占他,想整个世界,只有她能看到他的好。 但她也知道,如果没人看到他的好,他会走向绝路。 皇权的路,她失去了一切,一路杀上去,哪怕死了也没关系。 但他的路,她没有权利替他选择、遮掩。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手指格外的痒,想要把那个司马拉过来痛扁几回,想要没事儿就肃清一下朝堂,抓几个贪官出来砍砍头,分分尸,再留下那么几个让她们谨小慎微地再活一段时间,然后某一天心情不爽了突然翻旧账,继续砍。 更想对他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想到这里,乾玟觉得下唇有点干涩,不经意咬了一下。 “嗯,将军心善,爱民如子,怎会没人感激,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她最终说,眼神却冷冷地盯着他略红的燕尾,他的薄唇。 邹以汀注意到她咬了一下唇。 他以为自己只看了一眼,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盯着看了好几息。 他今晚真的喝多了。 他比她大十岁,他怎么好意思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他忙低下头,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与理性。 “你如何得知这个地道的走法。” “其实,我从前走商路过明城时,把整个明城都逛遍了,将军知道的,经商嘛,总得把所有地方都走遍,才知道哪里好做生意,赚钱我可是认真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邹以汀不由想到看来做大皇女的眼线,工钱也不怎么样,还得这样努力的赚钱。 再想到京城的某位皇女都要靠山匪抢的钱来养人夺嫡了,这世道,终究是草台班子。 “今日多谢。” 顿了顿,他又道:“若回到京城,皇城司判你流放,我会为你打点一二。” 乾玟都气笑了:6,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二人原路返回。 一路上,乾玟都觉得有点好笑。 就非得把她送进皇城司,预设她被流放? 呵,也是,她怎么好和他娘亲的案子比呢。 这就像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罪人问你:我和你娘同时被获罪,你救谁。 答案不言而喻。 临到院门口,她推轮椅的速度都快了些。 她“嘭”的一声推开门,哧溜滑进去,反手关了门。 力气大得不像一个病人。 车推到窗户边,还不忘温温笑保持人设:“晚安,邹将军。” 然后“啪”得关上了窗户。 邹以汀心里有些茫然,面上不显,只往自己的房间走。 按照他的习惯,晚间也是要练剑的。 只是今晚刚出门时,他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回到房间后不久,便觉身上火热热的,如山倒一般说来就来。 邹以汀面色一白,只觉下腹烧起一团热火。 不是他喝醉了。 是他来月事了。 邹以汀的身子与寻常男子不同,他因习武,身上陈年旧伤多,也很少吃男子应吃的补品,并且每日都喝推迟月事、甚至阻碍月事的药,月事来的十分不规律,几乎三个多月才来一次,且每次来都极其不舒服。 而且……他气味特殊,月事期间更甚,不能与女子靠近。 有碍他的军威。 但他分明已经每日喝了药,并且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这次行路中,他还加大了计量,怎会这么没征兆的就来了…… 难怪这几日,他脑海里总有奇怪的想法,今日尤甚。 下腹忽然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直逼得他额头狂冒冷汗。 他走到窗边,朝另一侧的耳房掷去一支短剑。 邹以汀的小厮飞鹰,是从傅家就跟着他的。飞鹰的母亲是以前邹家的管家,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了邹以汀的爹。 飞鹰平时在邹以汀身边做个小兵,负责邹以汀的日常生活。 邹以汀因为身体特殊,不喜人接近,基本自己处理,他也乐得清闲,但必须随叫随到。 平时他也住在院子里,负责算河东军的账,闷在堆积如山的账本里,基本不会冒头。 而且将军也有规定,平时不叫他,他不能擅自近将军的身。 今夜突然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短剑插进了他的窗户,吓得他垂死梦中惊坐起。 将军如此急招,定是有异! 他忙起身,一进屋子,便见邹以汀满头大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将军,你……我这就去备冷水和药!” 乾玟自然是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以她现在的身份,贸然去帮忙,只能适得其反。 她登时气消了,紧随而来便是紧张,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观察隔壁的情况,也陪着静坐了一夜。 这一夜,正屋的烛火不曾熄灭。 浓烈的松香从窗户口飘出来,几乎要让乾玟以为自己就是一枚松香。 翌日天还没亮,整个河东军就收到了邹以汀的军令:在明城修整七日。 这个数字很微妙,几乎所有人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好在河东军行军的时间,也是把因此事暂停的日子算在内的。 破晓的时候,周姐慌慌张张来到了院中,乾玟见她一进屋就面色一白,然后全副武装,捂了鼻子进屋。 乾玟纳闷了:究竟是什么味道。 上辈子战场一别,再遇邹以汀时,对方已然因为喝了太多药,作践了自己的身体,再也不能生育……所以她未曾闻过。 也不知,这对他而言,算不算幸事。 鸡鸣之前,黄鹂照例起来服侍乾玟,一进院子整个人就呆住了。 下一秒,她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才苍白着脸来到乾玟面前。 乾玟:“怎么?” 黄鹂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小姐赎罪。” 小姐一定是怪她这都忍受不了还怎么刺杀邹将军!她不能这么没用! 乾玟问:“什么味道?” 黄鹂:? 小姐一定是在考验她,叫她细细的闻,一一叙述! 黄鹂艰难地深呼吸。 乾玟只觉心头不爽,轰然冒出一股无名火:全天下只有她闻不到。 她眉头一皱:“不许深呼吸。” 黄鹂吓得猛地憋住气。 乾玟:“说。” 黄鹂缓缓呼出气,小声说:“我……我记得前几年,四皇……四小姐病危,寝宫里留了许多血……当时,四小姐让人砍了院子外头的青竹,说它们碍眼……” 乾玟: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推着轮椅,走到桌前,随便研了两圈墨,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 “明城东边有我们的钱庄,提钱去西市郭家的药铺,她们家东家欠过我的人情,这些东西你要他半日内备齐送到院里来。” 黄鹂接过来一看,全是价值千金的补品,其中几样更是郭家进贡给皇宫太医院的珍品。 “你拿了送给飞鹰,就说,我身子不好,又要经商,在各处囤了不少珍贵药材,取一些给邹将军,全当还他第一次救命的恩情。” 黄鹂:我懂了,小姐这是想要接近邹将军,趁机下手! “那为何小姐不亲自送去,那邹将军定会加倍感激。” 乾玟轻笑:“他现在应当不想任何人见到他的情况。” 当然也包括我。 黄鹂腿脚利索,几乎半日就办妥了这些事。 她在院门口拦下飞鹰,三两句便将乾玟说的交代清楚。 乾玟耳聪目明,坐在窗口便能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她能听见,邹以汀定然也能听见,也不怕他不知道东西是她送的。 半日内,飞鹰前前后后搬了三箱冰进屋。 她知道,这个世界男子来月事,不像她原来的世界女子来月事一样,这里男子的月事,除了痛苦,还有情////欲的折磨。 若没有办法缓解,只会愈发痛苦,不会流血,但会不断“产香”。 在这个世界,男子在特殊时期散发出气味,吸引女子前来,若不媾//和,就必然要忍受疼痛与欲望的双重折磨。而这个世界的女子结构奇特,能在行房时决定要不要给予男子“恩赐”,让他们怀上孩子。 大洲的男子一般十八岁前就要出嫁了,男子若没生育过,随着年纪渐长,月事期间就越发难忍。 乾玟想了想,还是决定对飞鹰招手:“飞鹰小公子。” “怎么?”他满头大汗跑过来,“可别耍花招。” “方才我让黄鹂送给你的药材,你什么时候给将军煎?” 飞鹰默了默:“不用你费心,你的那些药材,将军不会用的,待我空些会还给你。” “为何?” 想到那些药材不菲,飞鹰隐晦道:“你那些药材调理身子,将军不需要一个好身子。” 乾玟抿唇不语。 言下之意,邹以汀只要一日在军中,就不会调理身子。 军营之中,月事是他的绊脚石。 “多谢飞鹰小公子。” 飞鹰被她喊“小公子”还怪不好意思的,只抠抠脸走了。 须臾,乾玟又写了一张单子:“黄鹂,再去趟郭家,采买这些上好的松香,给飞鹰送去。” 这些松香遮盖力、留香时间都是最长的,味道也是最好的。 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一个时辰后,飞鹰又跑回正屋。 他有条不紊得为架子上的香炉换香。 邹以汀泡在冰桶里。 比起疼痛,另一样感觉更让他难忍。 所以他宁愿痛,痛能使人清醒。 他面色发白,锐利的视线如刀扫去:“哪来的。” 飞鹰忙道:“是王小姐给的,我找周姐看过了,这香确实更好用。” 邹以汀恍惚了好一会儿,方道:“嗯,谢谢她。” 当日夜里,假寐的乾玟忽然睁开眼。 她耳尖一提,听到不止一串脚步声在房顶上奔跑。 四个人,轻功不俗。 黄鹂迅速穿戴好衣服,从袖子里掏出两柄匕首,俄顷,她表情一愣。 咦?人是去正屋的。 黄鹂:不愧是小姐已经行动了! 乾玟合衣起身,坐到轮椅上。 其实她这几天已经可以站起来稍微走动了,但她不想。 她挥挥手,示意黄鹂退下,不要出手。 黑暗中,乾玟稍稍推开窗户的一条缝。 月光下,四个黑衣人正站在屋顶。 三、二、一。 嘭! 屋顶轰然坍塌,邹以汀裹着一身黑袍,如黑燕翻身而出,其余四人纷纷跟上。 长剑出鞘,刀光剑影间,乾玟发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和比平日练剑时稍慢的出剑速度。 四人都是高手,而且都是江湖中人,武功诡谲,动作没有章法,叫人一时难以摸透她们的路数。 乾玟悄悄伸手,折下窗外伸进来的一朵梅花枝。 激战中,邹以汀一剑横劈,夺了其中一个杀手的性命,一脚压向地上的长刀。 那长刀呼哧飞了上来,他翻身一踢。 哐! 那刀横飞至乾玟眼前,将窗户插了个死,一道缝也不留。 “别送死!” 刹那间,乾玟的心跳加速不止一拍,连瞳孔都不自觉放大了。 夹着梅花枝的手指都不禁颤了颤,抖落了几片花瓣。 他想要保护她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 12 章 邹以汀接连砍掉两个杀手的手,剩下的一个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跑。 乾玟这才放心,把梅花枝放到桌上。 推开房门,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还没出门,噌的一声,邹以汀的佩剑斜斜插入她脚边的门槛。 她平静地看了眼剑,又抬头凝视他。 溶溶月光下,他头发湿哒哒的,喉结不断滚动着,在这冬日,周身似乎散发出热气。 玄色的外袍被他紧紧攥着,也许是太紧了,扯出小小的一个缺口,里头玄色长裤湿了。 湿得不寻常。 乾玟睫毛一颤,假装没看到,扫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 其中一个被邹以汀拦腰砍成两半,另外两个被砍断手后,也服毒自尽。 乾玟已经猜出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没有按计划在第二天就离开,突然要在明城多待七日,谁心里最有鬼?当然是明城宋知府。 她知道邹以汀这几日来事儿了,但不放心薛副将和其他副将,生怕她们查到些什么,就干脆暗中派人行刺。 真是蠢钝如猪,此地无银三百两。 “进屋。” 邹以汀的声音有些沙哑,带了命令的口吻。 乾玟玩味地在心里咂摸了一下。 好新奇的感觉。 她从没听过他这么命令她,让她心痒痒。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也不想让任何人如此“近距离”闻到他的气味。 乾玟温声道:“将军早些休息。” 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特别果断,也特别……无情。 邹以汀习惯了众人的无情,也不需要别人的靠近。 他挺直身朝房内走,招呼吓得躲在角落里的飞鹰:“告知宋知府,让薛副将找机会查一查知府的底细,顺便……把我的剑拿回来。” 飞鹰:“……是,将军您先住我的屋子吧。” 飞鹰很快安排好一切,邹以汀忍着不适走进他的屋中,脑中开始回想司马的行径,还有这偏宅不同寻常的单调布置。 新换的松香竟渐渐安了他的神,让他有些困倦。 邹以汀难得在月事来的第一日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二十二岁的他,在镇潮关的边境与夏国对战。 这不符合现实,现实中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夏国的幼帝已然登基,军队也撤出边境,各自安好,而他,已然被调到河东军有些年岁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对面出战的,是夏国的将领夏侯绫。 夏侯绫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她身份尊贵,身姿笔挺,一身红甲,利落甩出一杆红缨枪,仿佛能破天裂地。年纪轻轻,却能义无反顾冲锋陷阵。 只是战场出了变故。 地龙翻身了。 山崩地裂,一望无际的平整山道轰然裂开一条通天的罅隙,双方将士避之不及,统统坠入了悬崖。 情急之下,邹以汀横起斩马剑,剑刃在山壁上划出一道裂痕,震得他虎口发麻,一双手像是随时都会脱臼。 天河暴涨,像被震破了堤坝,咆哮着倾倒入山间。邹以汀堪堪落进河水中,斩马剑也同时断裂。 汹涌的河水漫过他的头顶,他脱下铠甲,奋力向上游,渐渐意识模糊。 一转眼,邹以汀便在梦里醒了,衣袍尽湿,躺在一片远离战场的溪水边。 他艰难地起身,用半截斩马剑勉力支撑起身子往前走。 一路上,水边躺着不少坠崖下来死去的战士,尸体完好无损的都很少。 河水被血染红,流经他的脚踝。 他强忍着疼痛,把脱臼的左胳膊接上,又强硬扭正移位的手腕,然后把尸体一个一个扒开来看,想看看还有没有有气的。 不知闷头找了多久,直到他在一片湍急的河水中央,看到一个红衣的身影。 他加快速度,一瘸一拐地跑过去。 少女趴在石碓上奄奄一息,背后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镇潮军的刀所伤。 是夏侯绫身边的那个女孩。 邹以汀未曾犹豫,直接扑进湍急的河水中,把人捞上了岸。 少女的双腿被一根带钩刺的羽箭贯穿。 这是夏国的羽箭。 是内斗。 他扯下干净的中衣,草草帮她包扎了一下。 “坚持住。” 邹以汀忍痛背起她,小小的一个,轻飘飘的。他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往前走,寻找上山的路。 这条峡谷裂得太大,邹以汀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没有边际,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生路。 一路上,少女背上、腿上的伤口被水淹过后逐渐溃烂,开始化脓。 邹以汀只能用斩马剑帮她清理溃烂的肉,她在昏迷中会疼得哼哼两声。 她还一直在发热,他只能不停用冷水沾湿的布料为她散热。 不知走了多久,邹以汀几乎要筋疲力尽,斩马剑成了他的拐杖,一剑一剑插进土里,支撑着他往前。 他身上还有些干粮,用清水泡软送到少女的嘴里。 少女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却并不脆弱,求生意志很强,哪怕是昏厥中,也会凭本能吞咽。 夜里,邹以汀沿着水走过一段路,没找到一个活人,哪怕是敌军,也没有。 他悻悻回到少女身边,总觉这是上天的玩笑。 人们因为几片土地,战火不断,上天却只要一个翻身,便将所有人的命统统夺走。 不知死了多少战士,战事是否能停些时日。 他这么想着,身边的少女突然闷哼一声,转身呕了出来。 邹以汀忙拍拍她的背,用布擦干净她的唇。 她转过身,一双阗黑的眸子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 “是你……”她虚弱道,“你救我无用……军中有叛徒,眼下……我的死讯已经传往夏国……我做不了你的人质……” 邹以汀打断她:“省点力气。” 少女乖乖闭了嘴,只盯着他看。 邹以汀被盯得浑身不适,眉头紧皱,用斩马剑的剑柄把她的头往旁边轻轻一怼:“休息。” 少女:…… 邹以汀醒了。 回到了现实。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桌上袅袅的烟气,甚至怀疑这松香有问题,让他产生了幻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在镇潮军中多年,和夏侯绫也从未在方才的地点作战过。 二十二岁…… 那一年,夏国边境泸州确实有过一次地震,但彼时两国已经停战,夏国的钦天监都勘测到将有地龙翻身,早早转移了泸州的百姓。 况且,那场战争中,也没听说有夏国皇女参与赈灾。 梦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伤口却很眼熟…… 应该是他的错觉,梦通常反映了现实,他应是昨夜见到了王文,方莫名其妙在梦中梦到了她。 邹以汀穿衣的手一顿。 他梦到了她。 水盆里倒影出他眉头紧皱的脸,须臾,他方掬一捧冰水,冷冷扑到自己脸上。 佩剑被飞鹰送回来放在了桌上,邹以汀又盯着剑许久,方继续梳洗起来。 一早,宋知府就派了小厮过来查看情况,并表示要给邹以汀换院子。 临走时,邹以汀没有带走乾玟,只让飞鹰传话,换薛副将盯着她。 这几日,周姐还抽空来看了乾玟的伤势。 乾玟笑问:“周姐,我是不是再也走不了了,我感觉我的双腿都不是我的了。” 周姐:……不至于。 一旁的薛副将:你笑啥?你个小姑娘怎么看着特别想自己残废的样子。 薛副将虽然头脑简单,但行动利索,她很快按照邹以汀的吩咐查到了蛛丝马迹。 得益于她说话嗓门不小,乾玟耳朵又好,听了个大概。 第六日,邹以汀身上的气味终于消散了。 薛副将火急火燎要见他。 “将军,我们队里最擅长飞檐走壁的那个小姑娘,在明城的东北角找到了一处可疑地点,表面上,是一群普通打手在看守,但实际上,那些人都是习武之人,内息与常人不同。 于是我们顺着查下去,谁知那竟是宋知府的私库!” 薛副将嘿嘿挠头:“虽然咱们这调差方式上不了台面,但好歹查到了东西,这宋知府贪墨不少,估计是怕我们发现,才找人刺杀您。” 毕竟邹以汀虽然不受待见,但为人正直——正直地其他官员牙痒痒,而且武力令人忌惮,必须防备。 薛副将:“我们拿了一些东西回来,还请将军过目。” 邹以汀接过锦盒,发现里面有一些玉,和一些赏赐。 这些赏赐,几乎和她们在土匪窝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说明土匪窝和明城的宋知府是一条线上的,她们同归属于某个皇女。 邹以汀拿起一块玉,忽觉眼熟。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那日亲自搜查杨芳房间时,在那小仓库里,似乎也有一块一样的玉。 这玉质地清润,乃是上好的绿玉。 在玉的底部,竟刻了一个小小的杨字。 邹以汀:“这是杨家卖的玉。” 不仅如此,邹以汀继续往下翻,在盒子底下发现了一块方正的粉碧玺。 飞鹰大惊:“这……落雁案的那只玉雁,就是珍贵的粉碧玺雕成,因为通体都是粉、红两色碧玺,后来这类碧玺都被陛下收归了,早已禁止买卖,如何……” 薛副将眨巴眨巴眼:这说明什么? 邹以汀:这说明,杨家与落雁案脱不开干系。 难怪杨家要把涉及落雁案的李姐送出京城。 薛副将惊觉事情大了,擦擦汗道:“我听说,那私库里有不少这样的粉玉。” 邹以汀:“不可能。” 他在京城的暗桩多年前就告诉他,落雁案后,所有商人不可开采、买卖粉、红碧玺,除了陛下钦点的皇商,而且该皇商只能向皇宫供货。 旁人绝对拿不到这样质地的粉碧玺。 邹以汀:“召买办来。”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急匆匆跑进来,闷头跪下:“参见将军。” 邹以汀:“如今向皇宫提供这种碧玺的皇商是谁?” 那女子思量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这是京城商行的各大商人,小的记忆不好,都记在这上面了。” 邹以汀接过簿子,翻看起来。 买办继续道:“小的三年前才进入河东军,这还是三年前的名册了。前头都是些小商铺,后面都是大商人,做的买卖基本都能到陛下跟前。” 邹以汀往后翻,目光忽然定住。 最后一页铺子上赫然写着: 圣上钦点玉石开采商——王文。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一丝抗拒。 抗拒在这夺嫡的泥潭中,看到她的名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 13 章 “赚钱我可是认真的。” 邹以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乾玟那天晚上说的话。 薛副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哈?王文?!” 但凡是皇商的,都富甲一方。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贱,但架不住人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给儿女买几个官便能洗洗铜臭气,若儿女争气点,翻身指日可待。 “圣上钦点”这四个字更让人惊讶。 王文身为夏国商人,竟然能得到渤国皇帝的钦点,全盘接手杨家的玉料生意,甚至陛下还给了她碧玺的开采权。 哈??? 薛副将脑内飞速画过几个等式:王文是皇商=王文有钱+王文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很有钱=大皇女有胜算。 她狂挠头。 邹以汀没想那么多。 大皇女和他在镇潮军时有龃龉,且她向来对他十分排斥,派王文这样的人来盯梢他,只有一种可能:想利用他,但是又轻视他。 大皇女要利用他沿路扫清土匪,削弱别的皇女进项的同时,确定他没有接触任何人,将任何军情告诉任何皇女手底下的人。 但大皇女看轻他,所以只派王文这样毫无武功的人来监视他。 思及此,邹以汀放下簿子。 即便没有大皇女,明城宋知府贪污受贿、轻贱流民,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小心搜集宋知府勾结周边土匪、强盗的证据,暗中打听她是否有贿赂贪墨。” 薛副将:“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邹以汀方道:“把王文带过来。” 乾玟的脚踝上仍然带着铁镣铐,她今日穿了一身窃蓝的袄子,倒显得人温温柔柔的,一点也不落魄。 隔了五日再见,邹以汀恍惚觉得她一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忙垂下眼。 “又要审我了?”她笑着朝邹以汀行了个半身礼,“将军尽管问。” 在富山头几次见她,薛副将就觉得这人油嘴滑舌没个正经,还弱里弱气。 现在再看:不愧是有钱人,面对将军的审问游刃有余,这就是金钱带来的底气吗! 飞鹰把盒子递给乾玟。 乾玟瞥一眼便笑了:“粉碧玺,杨家产的。” 薛副将:“你是负责开采碧玺的皇商?” “皇商谈不上,我是正当竞争上岗的。 五年前,也就是诸位大人都知道的那个晚上,杨家贿赂了当时的京城南城兵马司指挥姚飞雪,将李姐送了出去。此后,姚飞雪的同僚将此事捅了上去,姚飞雪因此获罪下了狱,杨家一家从此人间蒸发。 但生意不能没人做啊,找谁接手,是个问题。” 她一副感怀模样:“当年,我可是写了足足手掌厚的‘标书’,一路呈到陛下跟前,打败了几百个同行,才拿到的这桩生意。” 薛副将:“标书?” “你就当是销售方案吧。” 薛副将听不懂。 邹以汀显然明白了。 陛下看中王文的经商手段,亲自把这块空缺交给了她。 “不过,”她话锋一转,捻起一枚粉碧玺打量一番,“啪”的一声又扔进盒子,“我可没有卖给宋知府,被陛下知道,一颗脑袋不够砍的。” 言下之意,宋知府犯了大罪。 落雁案后,当朝圣上认为粉碧玺不详,象征着皇权的坠落,只用在每年皇家祭祀的器皿上。 渤国民间也不能贩卖粉碧玺,物依稀为贵,渤国粉碧玺的价格就炒到了天价。 别看盒子里的小小一块,不足鸡蛋大小,却能买下京城中心一栋五进府邸。 “回京后,若我无罪,倒是可以提供证词。” 意思是她已经知道邹以汀要参宋知府一本,所以愿意帮忙。 前提是:她无罪。 所以将军要不要考虑别这样看押她,也别送她去皇城司? 邹以汀再次看向她。 乾玟只是温温笑着与他对视。 邹以汀轻笑了一声。 “若王小姐无罪,皇城司不会误判。” 还真是……公正。 他这话也是乾玟意料之内。 邹以汀示意所有人都离开。 乾玟慢悠悠转过轮椅准备出门,临走前,又回首道:“将军若喜欢我送的香,我便再送来些。” 邹以汀忽然后知后觉,这几日,飞鹰点的都是她送的香,他浑身都是这香的气味。 一想到这儿,他便浑身发僵,所有的神经都被钉住了似的。 乾玟调侃得逞,高高兴兴哼着小曲儿走了。 离开屋子,她的唇角渐渐落下来。 看来河东军要离开明城了。 她不能空着手走,得带点土特产离开啊,比如:司马和知府的命。 如今她和邹以汀也不在一个院子了,方便行动,当晚,趁薛副将出去找宋知府贪污受贿的证据,乾玟与黄鹂趁机离开了宅子。 她交代完黄鹂如何处置司马,只身推着轮椅进入明城的西街。 这里是明城有名的烟花柳巷,还没进巷子,就能闻到浓重的脂粉气。 大洲人认为,男人越温柔,越风流蕴藉,越纤细骨感越美,对女人的美丑反倒没有定义。 女人无论什么样都有自己的个性,且只要有钱、有权,美不美的根本不重要。 西街两边,站着一排排身着轻衫的男子,各个戴花敷粉,端得一副病弱风流气质,行走之间,劣质的香气缭绕,让人头晕。 她寻到一家三层酒馆,扣了两下台桌。 掌柜的烦躁地冒出头,一见来人,瞬间眉开眼笑,殷勤地直哈腰:“王小姐,您真的来明城了!前几日见到黄鹂,我还以为眼花了。” “时间紧就不寒暄了,我要的人呢。” “小的已经帮您物色好了,只是您人不来,那不开眼的老龟公根本不放人啊。” “带路。” “好嘞,我推您!” 二人离开酒馆,七拐八绕,钻入狭窄的小巷。 轮椅的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咯噔作响,巷子右手边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那楼的外围没有窗户,一圈全开放的雕花走廊,廊上站着不少男子,还有好几个女人勾着男子的裤腰,嬉笑着往厢房里去。 更有甚者还没进屋就迫不及待亲热起来,衣衫缭乱,前襟大敞。 名副其实的青楼。 乾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白斩鸡,有什么好看的。 二人悄悄从侧门进去。 乾玟坐着轮椅,一副废人的模样,但脸蛋是实打实的貌美。 乍一出现在青楼里,恍若平地落惊雷,闪了不少人的眼。 好几个兔儿爷瞧见了,面红耳赤,纷纷害羞起来: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客! 乾玟一路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反正她上辈子也不是没去过青楼楚馆,这辈子也不是正人君子的人设。 二人进入一间厢房,很快龟公就乐呵呵来了:“哎哟,王小姐,久仰大名!” 乾玟也不跟他废话:“人呢。” “这就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男子莺莺燕燕,飘飘渺渺地走了进来。 乾玟按照渤国的审美,以及她调查的宋知府的审美,一个个仔细扫过他们的脸,抬手指道:“一,二,三,四,不要,其他的都带走。” “哎哟,王小姐大手笔!”龟公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兔儿爷都是得了好几年花柳病,没接过几次客,不能出去接客,也治不好,从小到大就是赔钱货,眼下有人一次性都收了,是天大的好事儿。 “早闻王小姐是京城首富,果真不同凡响,这价钱嘛,我也不诓王小姐……” 乾玟打断他的话,直接抛出一沉甸甸的布袋。 咚的一声,听上去分量就很足。 龟公打开来一看,霍,好大方!多到他都不敢收了:“这……” 轮椅上,乾玟唇角轻勾:“管好你的嘴。” 龟公知道了,这是封口费:“好好好,行业规矩我懂的!” 不一会儿,乾玟便收了这些人的卖身契。 她示意掌柜的把门合上,并叮嘱:“日后若是他和他们,嘴巴不紧……” 掌柜的忙笑:“我懂的。”不留活口。 短短几句话,房间内的男子们从心怀期冀,变成了毛骨悚然。 那女子坐在轮椅上,看上去面若牡丹,实际周身的气质冷得刺骨,好似你只要不听话,下一秒就会死得很惨。 掌柜的提点道:“王小姐为你们赎身,是让你们去伺候一位大人,只要伺候好了,后半生不愁吃穿,而且还会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们治病。” 众人一惊,纷纷面露喜悦。 掌柜的:“但若伺候不好……你们便都回这里来等死。” 谁愿意等死? 兔儿爷们纷纷以头抢地:“我们愿意!” “定用尽这辈子的技能,讨得那位大人欢心!” 不错不错,很有觉悟。 乾玟笑道:“全都改改风格,化些与平日不同的妆容再送过去。” “是。” 不久,掌柜的推着乾玟,带着一众身披黑色斗篷的兔儿爷们离开了青楼。 为防跟踪,她们从另一侧的小门出来,绕了一段路。 进入米坊,乾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 明日,掌柜的会安排这些兔儿爷进入另一家青楼,宋知府是那里的常客。 她花点小钱,把所有人都重新包装一下,再用些易容的手段,别人很难认出他们。 这么多人,不怕宋知府不上钩。 花柳病在这个时代很难根治,等邹以汀回到京城参宋知府一本,就算宋知府背后的靠山大,被免了罪,也少不了一顿贬。 失了钱和权,就更难治病了。 一辈子的痛苦也能看到头。 思及此,乾玟心底畅快了许多。 掌柜的推着她拐了个弯。 拐角处,有一家还开着门的干粮店。 店外,两豆灯笼罩下温黄的光,笼着一身着青袍的人。 乾玟:…… 那人买了许多干粮,他冷冽的目光先是坠在乾玟闪过一瞬间惊愕的脸上,又落在掌柜的脸上,最后像一阵北方吹来的冷冽寒风,刮过所有男子。 每一个,都长得极好,而且风格雷同。 似乎从这一排男子中,能窥见一个女子的喜好。 白肤,瘦弱,脂粉气,年纪小,楚楚可怜。 真是极其世俗的审美。 邹以汀薄唇紧抿。 冷寂的空气里,传来他一声轻蔑的笑。 “王小姐好雅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 14 章 且说当日白天。 薛副将虽然脑子锈了点,但是行动迅速,运气好,经常能莫名其妙查到一些隐秘的事。 这不,上午邹以汀刚叫薛副将带人找找宋知府受贿、欺压良民的证据,下午薛副将就搜罗来一箩筐。 当然,宋知府这些年坚持不懈地欺压百姓,百姓心里叫苦不迭,薛副将只要端个小板凳往那些个八卦中心一坐,再一一核实,就收获满满。 花了一个时辰写完折子,把证据全都整理好,邹以汀下令,明日启程。 他又想到城外那群流民。 今年冬日,干旱频发,且比往年更冷,许多地区冻死了不少人。城外,张二兰带来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却又聚集了新的流民。 邹以汀:“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飞鹰一噎:“每年的俸禄本就不多,您要养京城的暗桩,还经常施粥,河东那边,您也出钱帮助了不少人……薛副将家里困难,她亲弟弟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您还贴补了一些,傅家又从来没给我们寄过钱……我们存不下多少钱,若考虑日常开支,其他所剩不太多了。” “还能买多少干粮。” 飞鹰叹了口气:“像上次那般多的是不行了,只能买五分之一。” 他又想了想,道:“前几日王小姐送来的药材您差我送回去了,还剩一些香,若是把那些上等的松香当出去,够资助好几轮。” 邹以汀:…… 此刻,屋里点的依旧是她送的香,气味醇厚,安神舒心。 这几日是邹以汀这么多年月事期间睡得最好的,可见香的品质极佳。 品质……其实是次要的。 她送他香,也许只是好心,也许暗含讽刺,但无论初心是真心实意,或是虚假,亦或是人情世故,这都是邹家出事后,他收到的第一份,独属于他的关怀。 哪怕是军营里的人,也不曾在特殊时期关怀过他。 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过了好久,邹以汀才说:“将别人送的东西当出去,总归不好。 剩下的钱都拿给我吧,我亲自去看看。” 他换了一身青袍出门。 市集里有大门面的粮油米面店铺都贵些,且他这样的人,容易吸引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易说价。 他拐进一条人烟相对稀少的巷子。 独自走在狭窄的青石板巷中,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进入米坊,在转角处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靠谱、平价的干粮铺子。 “店家,有多少干粮。” 店家殷切给她包了好几麻袋干粮,还问他住哪要不要帮忙送过去。 邹以汀刚想同意,转角忽然传来细细密密的脚步声。 一转头,看见了本应老老实实被“看押”的王文。 气氛登时凝固了。 所有人都觉得周边的空气像是固化了,变成了沉重的豆腐,能把人砸晕。 却只有乾玟一个人,悠哉地好像只是饭后出来散步消食一般。 “王小姐好雅兴。” 乾玟眉梢轻挑,笑道:“闷久了,出门透透气,赏赏‘花’。 毕竟窈窕美人,君子好球。” 她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 在渤国,女子十五岁就能娶夫,十四岁就流连烟花场所的更是不计其数。 邹以汀轻笑一声,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对店家说:“多谢,麻烦帮我送货。” 然后转身就走。 乾玟咂摸了一下他方才的反应,不确定是单纯不在乎,还是有点生气。 她叫掌柜的自行带人回去安顿,自己则推轮椅跟了上去。 邹以汀和卖干粮的店家步伐很快,她好不容易才赶上。 “我同邹将军一起回去~” 青年走在顶前面,背影直挺挺的,人却缄默,步伐稳健但极快。 周身的气压低到不能再低。 “我擅自出门,邹将军不罚我吗?” 邹以汀冷冷瞥了她一眼:“邹某只是代皇城司先‘看押’王小姐。 看来王小姐身体恢复了,明日起,便随步兵一同行路吧。” 乾玟:…… 她骤然咳了几声,邹以汀全当没听见,脚步愈发快了,径直要回宅院。 乾玟坐着轮椅,跨不过门槛,一时进退两难。 她能自己回去,但她不想,就又猛然咳了好几声,像是被冷风吹得病情加重了。 咳得整座偏院都能听见。 好一会儿,飞鹰匆匆跑过来:“将军要我抬你进院。” 乾玟唇角不自觉上扬:“哦,替我谢谢邹将军。” 翌日一早,邹以汀派人将干粮带去郊外,便领军出发。 他将“看押”乾玟的工作全交给薛副将。 离开之前,被杀手捅破了的屋子里还有一些他的东西。 众人先于城门口集合,邹以汀径直来到屋子前,把没来得及搬离的行李收拾妥当。 临走前,他路过乾玟的屋子,余光瞥见窗户边,干净的桌面上,静静躺着一根梅花枝。 枝丫上的梅花早已谢了,但被撇断的另一头,却尖锐无比。 他突然想起死亡的张二兰,眉心紧锁,拿起梅花枝细细端详。 乾玟彼时已经跟着大部队来到城门口,黄鹂已经归位,附耳道:“小姐,都处理好了。” 乾玟笑容灿烂,心情极好。 辰时,河东军继续向京城出发。 因为路上拖延了不少时日,如今更是加急赶路,尽量少休、少在县城内停留。 乾玟不能上马车了,只能由黄鹂推着跟着大部队。 薛副将奇了怪了:这黄鹂看着瘦弱,怎么力气还挺大,推那家伙一路都没喊累,真稀奇。 一路上乾玟就采采花,摘摘果子,掐点找周姐换个药。 离开明城的第二日,正值上元节。 河东军已行进到中河区域。 整个大洲有两条河:中河,天河。 天河在夏国境内,中河在渤国境内,河东军早前就驻扎在中河上游的东侧,故称之为河东军。 中河的支流是明城的护城河,河东军要顺着支流进入中河中段,于码头与中河水军汇合,再走水路北上,回到京城。 军队停留在渡口,要花费一日的时间准备船只。 当夜,大家都聚在火头营帐做元宵。 乾玟还挺喜欢河东军的氛围,这么多女人嘻嘻哈哈聚在一块儿,聊着家人,聊着退军后想过的生活。 她坐在周姐和薛副将身边同她们唠嗑。 周姐也是个自洽达人,她自从发现乾玟可以用树枝杀人后,好几天都不敢来找乾玟,后来又自己和解了:人家杀人,关她什么事儿。 于是又能和乾玟好好说八卦了。 什么明城城北有个老女人娶了个十六岁的年轻俏夫郎咯,什么城南一家有个男的生了五胞胎咯,还说西市有个大夫,她夫人是自己的亲哥哥的儿子。 乾玟:? 黄鹂:? 薛副将:? 薛副将:?! 以及,经过剪窗花、做元宵的情义,乾玟得知,周姐叫周坚,薛副将全名薛敬婉。 不过乾玟不在意,觉得喊周姐、薛副将更顺口。 周姐:“你们知道那宋知府,光是小郎就有八个吗?” 薛副将:“怎会如此,我还一个都没有呢。” 乾玟唇角维持着笑意,自顾自将手中的豆沙捻到极细。 这里的人一般都吃芝麻馅的元宵,但她知道,有个人喜欢吃豆沙馅的。 邹以汀刚外出回来,身上还有寒气,他今日一身绀青长袍,衬得皮肤都白了好几度。 河东军私下里气氛还算和睦,邹以汀甫一进帐,众人只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就又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不一会儿,他净了手,拆掉护腕,卷起袖子,和几个强壮的副将一起揉糯米面团。 他背对着乾玟,她只能遥遥看到他直挺的背,腰带束起的窄腰,还有散下来的高束的长发,玄色的发带和青丝纠缠,又分开。 乾玟看得手痒心更痒,决定再加两勺糖。 全场只有乾玟固执地捣鼓豆沙馅。 薛副将还在感叹自己没夫人,转头忽然问起乾玟:“王妹,你可定亲了?” 话音刚落,黄鹂条件反射挪开了。 天可怜见,从前在夏国,但凡是试图给小姐说亲的,都没有好下场。 乾玟:“未曾。” 周姐惊讶问:“怎么会,你长得如此好,又有钱,怎的还没定亲?” 乾玟:“一心赚钱,无心成家。况且,可能是我长得太好了,那些男子见了我都自惭形秽吧。” 众人:…… 无人在意的角落,邹以汀揉面的动作顿了一瞬,又继续。 薛副将张大嘴巴,忽然脑子一转:“王妹,不瞒你说,我家有个弟弟,年方十五,长得那叫一个闭月羞花,白净可爱,就是身体不太好,至今还尚未婚配。我爹娘这些年谁都看不上,怕苦了他,但我瞧你很不错。若你回到京城,全须全尾从皇城司出来,我让你们见上一面?” 周姐:“你谁?你还是那个讨厌王小妹的薛副将吗?” 薛副将隔空给了她一掌。她觉得她这脑子转地妙啊,王文那么有钱,又是陛下钦点的皇商,涉案可能性不大,长得又好看,除了弱一点,不那么讨喜,没有别的缺点。 关键是有钱,能好好照顾她弟弟。 乾玟只道:“我无心成家。” 薛副将不依不饶:“话别说太死,你看看我弟弟,保准你态度大转变!” 乾玟摇摇头:“等到了京城再说吧。” 只要一回到京城,薛副将打听打听她在京城的人设,说不定恨不得立马装成陌生人,与她再不联系。 周姐还在帮衬:“我是曾见过那孩子的,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若与小王站在一处,那真是金童玉女。” 所有人都开始起哄。 乾玟笑而不语,甚至开始认真回忆,自己在京城为了立人设,养了多少个小倌来着? 二十几个?三十几个? 那头邹以汀揉完了面,将另外早已醒好的面团切好端了过来,偏头冷不丁对她说了句:“恭喜。” 倒是没什么情绪。 乾玟眉梢轻轻一挑:“谢将军。” 他甚至都没看见她手里的豆沙馅。 乾玟不由“啧”了一声。 好像自从那天晚上起,邹以汀就对她很冷淡。 难道是她演太过了? 乾玟的元宵很快就下水了,她独占了一个灶台,亲自抄起大勺子煮起来。 这灶台过于简约老旧,甚至不如韩县令偏院里的小灶台,叫她呛了好几口灰。 她捞元宵时,脸上被扑了好些灰。 薛副将彼时已经把乾玟当成自己的“准弟媳”,再看乾玟这样子,直接开怀大笑:“王小妹,你怎么回事哈哈哈哈,怪可爱的。” 乾玟抹了一把鼻子,手背蹭了一手的黑灰:…… 一旁的黄鹂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邹以汀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乾玟的身体才十七岁,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整天给自己化个病弱妆,气色一般。如今这水汽与灰融了她的妆,炉火的暖光照在她脸上,倒显得姿容韶秀,那份俏丽还增加了几分少年感。 那张几乎艳绝两国的脸,衬得那灶台都跟玉砌成的似的,这片明亮也不是火光,而是金光。 邹以汀收回视线,不一会儿,又看过去,像是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他一般。 他看她撸起袖子,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用那双清秀白皙的手打开锅盖。 袅袅白气将她的面容遮了去。 邹以汀手上揉面的速度不自觉放慢了。 滚烫的白气缭绕,一团密实,一团稀疏。 他的视线只能穿过嬉笑的众人,再穿过稀疏的水气,窥见她的发间的翠玉簪子。 顺着往下,到她温柔的鬓角,雪白的耳廓,再到耳垂上的耳饰。 那耳饰并非坠子,只是小小的一枚金镶玉,闪烁间,与她低垂的眼眸交相辉映。 他发现,她垂眸的样子天然带了上位者的攻击性。 温柔,又凌厉。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耳边只剩下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乾玟终于从这团雾气中出来了:“来,大家尝尝我的元宵,这馅儿可不便宜。” 周姐:“能让你觉得不便宜的馅儿得多贵啊。” 喧闹中,邹以汀急急收回视线,只觉得手里的面团十分粘手。 像把他的手一整个紧紧包裹、吸住似的,他的手指全都陷了进去。 他霍然抽出手,只身离开了帐篷。 乍一出帐篷,寒风扑面,叫他的心绪平静了些。 在角落里找到水缸,邹以汀舀起一瓢水洗手。 脑子里却大战一样嘈杂纷乱。 他一直洗,洗到手冻得通红,快要烂掉方罢休。 邹以汀回到自己的帐篷时,手背已经没了知觉,这点痛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行军打仗,冻得满手冻疮、溃烂也是常事。 只是他一掀开帐帘,一股甜香气扑面而来。 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散发着甜甜的糖水味,还洒了一些干桂花,显然不是大锅煮的,更像是单独煮的一碗,碗边压了一张字条。 邹以汀眼睫一颤,拿起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趁热吃,多加了一块冰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 15 章 “咳咳,我什么时候能死……” 邹以汀冷道:“别死在我背上。”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背着少女一路往前。 她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再耽搁下去会没命的。 这河水不知是中河的哪条支流,鱼不多,流速平缓,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味逐渐难忍。 他只能沿途摘些掉下来的果子,下雨时用水囊收集一些雨水。 果子烂了但还能吃,他每日只吃几个,剩下的统统留给了少女,水也是。 实在饿的时候他就吃些草皮、树叶。 “你丢下我吧……”这一切少女都看在眼里,她感觉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眼神逐渐涣散,干涩的唇也开裂,渗出血丝。 邹以汀沉默不语,兀自回忆附近的地形,他必须尽快带她走出峡谷,找到村庄,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咳咳……”他不由也咳了几声,只觉每嗑一次,胸腔便放射性地刺痛。 他背着少女,找到一条相对不算陡的上山的路,抄起斩马剑往山壁上插,竭力向上爬。 “我八岁的时候,也想过寻死,那时候我娘被诬陷下狱,在狱中自杀,我与我爹寄人篱下,后来我爹也病逝了。我像下人一样受人指使,当那些小姐公子的陪练,每天都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给我药,也没人会来看我。过节的时候,我也只能隔着墙,偷听街对面的小孩玩闹。 我更不敢出门,她们说我是吃民脂民膏长大的。我若露面,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也不敢爬墙,她们把我安排在偏院,临街,几乎每天,都有人扔烂的、臭的东西进院子,边扔边骂,说我是邪种。” 他一下又一下,把斩马剑插进坚石中,用尽力气带着两个人的体重向上爬,爬得满头大汗,爬得浑身颤抖。 这几日休息差,没吃的,水也匮乏,还要照顾少女,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坚定地,一步一步,向上,向上,再向上。 “很多次,我都想寻死。 但若我死了,谁来为我娘平反,谁来还她们清白…… 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 少女忽然“噗嗤”笑了一下:“你是在……说鸡汤吗……我身在皇室,字典里没有清白二字……我当她们是姐妹……她们当我是猎物,一个个,恨不得将我吞之入腹……你说你没有亲人,我有,却还不如没有……” 邹以汀听不懂什么叫鸡汤。 他冷冷打断她:“你闭嘴,听我说。” 少女:…… 他继续道:“我娘说过,人的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人不能认命……” 哐! 斩马剑斩在石头上,一个触底反弹,震出骇人的麻意,从手心电到肩膀。 邹以汀一个后仰,差点带着少女一起栽下去,但他咬紧牙关一拉,稳住了身形,反手又下一刀,稳稳卡住。 只这一下,仿佛要了他全部的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和爹是娘的负担,她认命了,但我还年轻……” “我知道人要有本事,我的武艺不能废,我便日日练武,想搏一个出路……那年我有幸参加秋猎,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给了我机会,我牢牢抓住才有了今日。”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突然收紧胳膊,探身向前,用尽力气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滚烫的手握住他的,也握住了斩马剑。 然后用力一拽。 将他们两个都往上送了送。 她滚烫的声音附在他耳边:“那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邹以汀转过头,少女因为高烧发红的脸近在咫尺。 “邹将军,若我们都能活着,希望能再在战场上见到你。 到时候,可别对我客气。” * 下雨了。 帐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晚上乾玟做完元宵,乖乖回到军医帐篷休息,睡到半夜,帐外开始飘雨。 冷冷的细雨打在帐篷上,滴滴答答,恼地人睡不着,还莫名其妙老有狗在叫,烦人得很。 乾玟本来睡眠就浅,需要的睡眠时间也少,便干脆坐起来。 不一会儿,黄鹂从外头回来了,手边还跟着一只泥巴狗。 乾玟只觉好笑:“元帅,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离家出走,没被流民抓去烤了吃?” 元帅哼唧哼唧叫了两声,直冲乾玟摇尾巴。 黄鹂是在附近的浅滩上发现它的,没办法,叫声太独特太响亮,它很可能是一路追着邹以汀的松香气找过来的。 黄鹂:“真是只神狗。” 乾玟:神金狗。 “你带它找个地方用温水洗个澡。” 黄鹂:“是。” 这是养了个活爹吗? 没办法,乾玟只好现场磨墨,给韩县令去一封信,告诉她元帅在自己这里。 信写到一半,黄鹂又回来了:“我……我拉不住它,它又跑了。” 乾玟:? 活爹实锤。 乾玟只好顺着狗脚印找,最后找到最大的帐篷里,莫名和早早起来的邹以汀二人,对着元帅大眼瞪小眼。 乾玟很淡定,她的目光第一反应落在了邹以汀穿戴整齐的衣袍上:看来邹将军昨夜又没睡好。 第二便是落在桌上。 空碗,说明元宵吃完了。 她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邹将军起的真早。” 邹以汀:…… 他不想说他在梦里爬石壁爬到四肢酸疼,被累醒了。 乾玟追问:“将军吃了我做的元宵,如何?” 邹以汀默了默:“嗯。” “嗯”?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肯定是好吃。 她特意买了极贵的豆子,早两天就私底下偷偷找人磨得极细,还按照他的口味多加了糖,甜度控制的刚刚好,甜且不腻。 邹以汀的那碗元宵甚至是她后来单独开小灶煮的,淡淡的糖水包裹豆沙元宵,个数也不多,只有九个,讨了个长长久久的好寓意,肯定是极好吃的。 邹以汀不说话,乾玟只对着他温温笑,把元帅偷跑出来的事儿同邹以汀说明了一下。 横竖睡不着,邹以汀看这狗子精力旺盛跑了这么远的路一点不累,甚至还想跑:“我带它走走。” “好啊。” 乾玟像个变戏法的,从轮椅地下歘歘掏出油纸伞,“我正好备了伞,两把。” 邹以汀:…… 邹以汀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像烟雨下的天青。他打着伞,另一只手攥着临时找来的绳索给元帅系好,绕临时军营遛一圈。 走着走着,元帅直甩头哼唧着要往河边去,邹以汀无奈,只好多走一段路。 乾玟也举着伞,任由黄鹂推着,与邹以汀隔了半丈远,二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他的安全距离。 冰冷的雨幕中,他的侧颜线条流畅,笔挺精致的鼻梁,原本有些凌厉,如今却蒙上细雨朦胧。 在他察觉前,她又收回视线,好像方才只是往那处看了一眼罢了。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雨落在伞面上的哒哒声、河水冲刷岸边的水浪声、脚步声、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奥,还有吵人的狗叫。 werwerwer。 从前乾玟买到这只比格的时候,眼前一黑,只觉这是魔鬼,如今再看,也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元帅最烦人的年纪,是在韩县令家长大的,如今已经是一只相对沉稳的“中年狗”了。 她注意到邹以汀的手冻伤了:“将军,把绳子给我吧。” 邹以汀:“它力气很大。” “无碍,我牵得动。” 邹以汀将绳子给她,她趁机把手里的汤婆子硬塞了过去。 完全没准备的邹以汀只觉手腕一沉,手心手指都瞬间暖了起来,暖到冻伤的皮肤都有些刺疼。 汤婆子是她一路来贴身抱着的,裹了一层绣着缠枝石榴棉纹的棉绢,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乾玟甚至又往他怀里推了一下:“别淋雨了,我这棉绢可是著名的绣娘绣的,很贵哦。” 邹以汀单手抱着汤婆子,只觉这暖意从手心流经了四肢百骸,一时……竟舍不得脱手。 “……多谢。” 二人便这样静静地走着。 接近渡口边时,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 彼时天边已经隐隐亮起一些天光,元帅突然闻到什么一般,大力往河滩上狂奔,乾玟差点没拉住它。 几艘早上出河捕鱼的渔船停泊在渡口,好几个渔夫围在一处,元帅撒着欢钻进人群。 邹以汀大步流星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气度不凡,忙纷纷让开。 黄鹂推着乾玟,压低声音:“好像是……” 乾玟点头。 河滩上有一些死去的、被水浪冲刷上来的河鱼,散发着咸腥,乾玟就停在距人群一丈远的地方。 邹以汀排开众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河滩上让人作呕的场景。 一具尸体因为泡了一段时间,已经呈现巨人观,发出恶臭。 但依稀能辨认出那人的面目有些眼熟。 是明城的司马。 不像是淹死的,尸体上有许多伤痕、肿胀,看上去像是先被揍死,然后抛尸,其中几道致命伤像是匕首刺伤,看伤口的深浅、角度,像是同一个人,双手穿刺。 再加上这几日下雨,水流更加湍急,尸体便被顺流冲到了这里。 码头上驻守的士兵脸都白了:“将军……这……” 邹以汀:“你去明城,给宋知府报个信。” 说罢,他转过头。 邹以汀目光凌冽地扫过乾玟、她身后的黄鹂,下移,最后定格在黄鹂的双手。 黄鹂僵住,她垂着头,好似没有接收到他的目光,表现得就像个普通的丫鬟似的。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端出惊讶的表情:“哎呀,好端端的,怎么又死人了啊。司马莫不是常在河边走,脚滑了吧~”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想到买干粮的那夜,确实没有看见黄鹂,只看见乾玟一人。 他只觉浑身骤冷,连手上的汤婆子,都凉了下来。 “到底是不是脚滑,王小姐不知道么。” 16、第 16 章 乾玟一脸“真晦气啊怎么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不是要拜个神仙啊”“哎呀这人死的真难看啊”的表情。 “我还真不知道呢。” 邹以汀无意与她拌嘴,一把将元帅扯到乾玟跟前,把汤婆子递给她。 乾玟没接汤婆子,直接转轮椅走了。 “这河湾实在太冷,将军比我更需要它。” 邹以汀不由垂眸,这几日冻得厉害,再加上昨晚用冰水清洗了许久,手背上、手指间都生出冻疮来,有些地方红得发紫。 相比之下,乾玟的手细白,指节分明,十分好看…… 他手不由一紧,朝身后藏了藏。 等他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 明城的司马坠河死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军营,并由八卦周姐的嘴又传回了乾玟的耳朵里,不过大多没什么可惜的情绪。 离开明城的那天晚上,黄鹂奉乾玟之命,打扮成流民混入其中。司马此人,一看作风就有问题,不需要乾玟找她的茬,她自己就撞上枪口。 黄鹂只需要等一个机会。 当天夜里,司马嘴里骂骂咧咧地安排流民,烦躁无处发泄。 恰巧流民中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跟着父母排着队,也许是月事来了,散发出一阵阵男香——恰巧是司马喜欢的味道。 她便动了心思,直接拽住男孩的胳膊:“长得还可以,大人这里有份适合你的工作,来!” 男孩的爹娘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扑上来拽人:“大人,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家孩子,行行好吧!” “爹的,老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滚开!” 一巴掌甩下来,把那娘亲打得起不来身,周围的流民们吓呆了,都瑟瑟发抖。 几个巡检一把扯住流民,二话不说就甩下鞭子:“排好队!” 一股愤懑在流民中传开,所有人眼里都是恨。 巡检第十个鞭子甩下来时,藏在流民中的黄鹂大喊:“流民就不是人吗?!我们以前可一分税没少你们的,你们这群狗屁当官的强抢民男还是人吗!你们背地里干了多少狗屁倒灶的事儿,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官道上就这样欺负我们,你们会遭天谴的!” 这一声喊进了大家心坎里。 那男孩的父亲发狂般死死抓着巡检。 巡检当头一板子,打在他身上,眼看着人就这样跌倒,甚至没爬起来。 黄鹂:“你们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拼了! 众人怒气宣天,如潮水扑过去。 黄鹂混入其中,暗中掏出两把匕首,双持冲了上去,趁着人多给了司马好几下。 这匕首是特制用来暗杀的,刺下去不会喷血,只会留下淤青。 混乱中,那对夫妻哭着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没过一会儿,有个人突然大喊:“她好像死了!别打了!都别打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流民数量太多,一下子爆发,巡检们拦不住,吓得都呆住了,再加上黄鹂这样的高手隐藏其中,好几个巡检都挨了打,有几个直接吓跑了。 等所有人让开时,司马已经没气了。 黄鹂:“大家不要慌,我们快把她抛到河里!然后就快跑吧!” 事成之后,黄鹂按照乾玟的规划,非常有条理地将流民们疏散了,还给了小男孩一家一笔银钱。 “拿去好好生活,给小弟弟找个好人家。” 可真真是,死无对症,法不责众了。 乾玟上船前,遥遥看见司马的尸体还在河滩上。 看来大家都不想理会她,只想让她曝尸荒野。 邹以汀也未多管闲事,差人报信后便只身上船,只是在码头上时,又远远瞥了一眼黄鹂。 黄鹂:“小姐,邹将军好像怀疑我了。” “无妨。”乾玟笑意更深了。 河风吹过她的额间的发丝,熹微的晨光下,她这样一笑,恍如昙花一现,晃了人眼。 对面绀青长袍的青年视线不由定了几息,他高束的长发在风中摇曳,亦如风拂青竹。 乾玟不曾收回视线,他却躲开,转过头上了船。 走水路更快,河东军顺流北上约莫大半个月,下河道后再行半个月,即可抵达京城。 但昨日邹以汀未能见到驻扎在中河的护国将军,对方只派了个副将来打发她们,只给了她们两艘军船和四艘商船。 邹以汀和另一个副将各负责一艘军船,薛副将则负责四艘商船。乾玟便和周姐、薛副将一块在商船上。 薛副将:“商船好啊,住着舒服。” 元帅也跟着上了船,薛副将也是个喜欢狗子的,还临时给元帅打了个狗窝,一有空就和元帅聊天。 周姐:“她们竟然能聊起来。” 乾玟:…… 没过多久,元帅就因为精力旺盛,成了船上团宠。 乾玟:事实证明,万物都要找到自己对的位置。 船队稳当航行。 乾玟的屋子不大,堪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有个小窗,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军船。 她推开窗,冷冽的河风窜了进来。 不远处军船甲板上,邹以汀正和中河军的副将对话。 乾玟就靠在窗棂上,勾唇静静看着他。 风平浪静行驶了几日,但朝堂暗流涌动,天下又怎会太平。 这日夜里,乾玟睡得好好的,屋外突然响起剧烈敲门声,黄鹂倏然闯进来:“小姐,有江洋大盗。”我们要不要出手…… 乾玟迅速穿好衣服:“静观其变。” “是。” 乾玟打开窗户的一条缝。 河中不同寻常地聚集着火光,一簇一簇朝她们靠近。 粗略数来,最起码有十条船,都是有战斗力的盗船。 河东军虽然有三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但只有两艘军船可在河上一战。 中河的宽度堪比前世的长江,望不到对岸,那群河匪十分嚣张,竟吹起了号角。 看来,渤国皇帝已经压不住她手下的这群女儿了。 一个个的,养了不少捞金的爪牙,割了一茬茬百姓的韭菜。 而且这群人,被养得狐假虎威,獠牙乱张,也不看看船上都是谁就往前撞。 不如狗聪明。 船舱后方传来异常的响动。 乾玟:“你暗中盯着元帅和薛副将,如有必要帮一把。” 黄鹂:“是。” 乾玟推开门,转动轮椅往后舱去。 黑暗中,只行了不到几米,便听“咚”的一声,仿佛有船撞了上来,紧接着整个船舱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有人强行登船。 乾玟没站起来,她神色冷静地推开后舱的门,听到周姐大喊大叫:“救命!救命啊!” 后舱都是一些伤员,掀土匪窝的时候有人不幸重伤,恢复慢,至今仍然躺着。 情急之下,乾玟腕间一转,衣袖如流云般飞扬。 嗖嗖嗖。 几道银光刺破船舱的木门。 周姐只见身旁的盗匪双眼瞪得滚圆,眉心溢出一柱血,直挺挺便倒了下去。 一个接一个,哐哐哐,一瞬间全倒了。 她再看乾玟如看救星,安全感蹭蹭蹭突破天际。 乾玟:“都丢进河里。” 周姐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我懂的,不能让人知道你有武功! “你放心,我一定麻利地丢!” 乾玟继续往船尾去,铿锵的冷兵器交接,一串串金石之声仿若擦过她的耳畔。如网的刀光剑影劈下来,竖在船尾的火把火盆翻了一地,燃起熊熊火焰。 这些盗匪个个着高档皮毛,看来抢了不少商队。 乾玟和黄鹂当初一路南下时没走水路,况且行商的时候,她王氏的商队从来没人敢劫,倒是不知道,这中河的盗匪已经猖獗得忘了自己是人是鬼了。 乾玟眸光一转:可以利用~ 邹以汀彼时已经击沉了四艘船。 他立在船头,有条不紊地指挥作战,两艘军船对盗匪来说很难啃,她们很快决定调转船头,往后面四艘商船去。 需要军船保护的商船一定有好东西! 在中河上,她们有保护伞保驾护航,根本不怕,谁都能抢! “将军,她们向商船去了。” 邹以汀果断道:“回头,准备抓钩。” 高大的军船嘎拉拉发出震颤,不一会儿便靠近薛副将所在的商船,绳索如雨柱般哗啦啦抛下,邹以汀率先一跃,踩着绳索兔起鹘落般落到商船上。 噌! 长剑出鞘,削出一条血路。 “前面的,别在船头和她们缠斗,大货已经到手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十个盗匪闻言纷纷向船尾退。 邹以汀眉间一拧,手上的剑挥的更快了。 薛副将:“啊?咱们没货啊。” 大货是黑话,可不一定是货。 整个河东军里,要说最值钱,最富有的,就是京城皇商王文。 长剑“歘”地一声,狠狠穿透盗匪的胸膛,邹以汀点地而起,用轻功翻上了船舱。 待邹以汀落至船后的甲板上时,盗匪的船已经离开商船一段距离。 盗匪嚣张地冲他们挥手:“人我们收下了!多谢邹将军千里送金!” 船尾,女子被盗匪箍着咽喉,她双眼通红地望过来:“咳咳……邹将军!” 一道寒光破空而来,直取那盗匪的头。 嘭! 那钳制乾玟的盗匪猛地往后一仰,头颅咕嘟坠地,身子也轰然倒下,护腕勾住了乾玟的发簪。 啪! 簪子碎在地上,如星辰洒落。 掩映的灯火下,她青丝尽散,扫过冻红的耳廓、眼尾,散乱的衣领,落在雪白的金丝长袄上。 邹以汀只觉手心被方才投出去的箭刺了一下。 那箭身仿佛掺了毒,从手腕一路麻到了他的心口。 邹以汀眸光泛冷:“叫中河军来见!” 17、第 17 章 中河军是在中河上巡逻、保卫河道的军队,她们也苦盗贼久矣,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蛇背后的靠山,就连她们将军都惹不起,一日日下来,盗匪越来越猖獗,她们也越发无可奈何。 甲板上,邹以汀听罢,杀意寒凉:“陛下养你们有何用?” 那副将忙闭嘴,不敢再言,眼底的一点不服都压了下去,生怕这男人一言不合要砍她头,只好卖乖道:“我们知道那群盗匪的老窝在哪,只是……” 邹以汀陡然上前,副将只觉脖子一凉,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竟真的将刀抵在了她脖子上! “派你们的人,同本将军剿匪。” * 盗船上,盗匪们也不管地上死了个人,竟然随随便便收个尸就继续聊天。 这之后,几个盗匪扛着乾玟,把她拽进了铁笼里。 “果然有大货,听说她可是京城有名的富商。” “没见识,那叫京、城、第、一、富、商。” “嚯!那得多有钱?” “目光短浅,这是大主子看中的人,如果能献上去,待日后大主子登位,好处少不了!” 待人都走了,乾玟扭扭脖子,随手扯了一根布带把头发扎到脖子后,顺便松了松腿。 一直装不能走路也蛮累的。 她起身走了两步,活动了一下筋骨。 “你竟然能站起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突然从另一个铁笼里走出来,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似的。 但从姣好的面容和不错的皮肤能看出,她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乾玟一眼认出她:“您真惨啊,四殿下。” 渤国安王王春希,四皇女本女,抓着牢笼嘿嘿一笑:“王小姐,我们只在御花园见过一面,没成想你还记得我,当年母皇召你进宫时,你才十二岁,那时候我瞧你年纪轻轻,进了宫却步伐稳健,丝毫不乱,就知你是大作为之人……” “客套话就别说这么多了吧。” “嘿嘿,”王春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肯定能出去,别忘了把我也带走。” “四殿下为何在此。” “呃……”王春希挠挠头,“你知道我的,云游四海,一年也回不了京城一趟,这不,母皇五十大寿,我定要回去啊,半路恰巧碰到传说中的流动黑市,我就……凑了个热闹,然后……就被抓起来了。” 乾玟:…… 不愧是你,凑热闹把自己凑进贼窝。 王春希扒拉着铁笼子,把脸嵌在两根铁棍中间,场面很诡异:“你我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从姓上算,咱们还是本家呢!” 乾玟:“不敢不敢。”多晦气啊。 王春希挠挠头,寻思:我看你挺敢啊,这么多年也不乐意改姓,到母皇跟前还是自称“王文”,搞得比我还像皇女。 沉默了几息,王春希又笑:“嘿嘿,你打算怎么出去?” 乾玟:“等人来救我。” 王春希:? “谁来救你。” 乾玟眉眼弯弯:“当然是邹大将军了。” “哪个邹大将军?” “还能是谁,河东军的邹大将军。” 王春希眨巴眨巴眼睛,扯嗓子大叫起来:“你们快放了我,我是四皇女!救命啊!” 乾玟唇角一压:“怎么?” 王春希:“你认真的?你是跟着河东军回来的?你觉得邹以汀真的会来救你?” 乾玟:“嗯哼?” 王春希剧烈地挣扎起来:“救命啊,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被河东军救啊,我不要见邹以汀啊,快放了我!” 乾玟眉尾一抽。 开什么玩笑,邹以汀?王春希才不想见到那个传说中味道很奇怪,长得也不好看的男人,听说他一剑就能砍死六个女人,跟串豆腐似的。 天呐,到底谁会想见这样的男人! 谁知她还没喊两句,就听咔擦一声,乾玟徒手扭断了铁笼的锁,板着脸戴着镣铐从笼子里走了出来。 王春希:? 下一秒,乾玟再咔擦一下,扭断了她的锁,反手揪住她的衣领,直接拖着她往外走。 王春希脑壳嘭嘭嘭,连续撞到上升的台阶,感觉自己整颗脑子都飞出去了。 眨眼间,天旋地转,扑通! 她竟然被直接扔进了河里! 乾玟徒手拧断了船边的麻绳,扔下一艘救生木筏:“滚吧,别影响我被救。” 王春希一脸痴呆地扒拉着木筏:??? 王春希四肢是冰凉的,衣服是湿透的,脑子也是空白的。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贼船很远了。 她就这么出来了? 王文这么厉害? 当然,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对外乱说,毕竟她好歹也是个皇女,王文如今已经有钱有权,再有本事,还得了?! 若王文陷入夺嫡,对王春希很不利。 王春希是个随波逐流的,如今的暗流汹涌她不是不知道。 但她不行啊。 可王春希信奉一件事:谁能做皇帝,不是看谁有本事,而是看谁背后的势力大,看谁手底下的人牛! 王春希:我虽然不行,但我的朋友们都很行的话,我也能坐皇位。 打江山的时候,得人心者得天下,坐江山的时候,得人才者得天下。 她可以得人才! 但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人才?很难界定。 现在遇到王文,她忽然豁然开朗。 就是要这样好看、有钱、有武功、有头脑、会藏拙、果断又飒气的人! 木筏上,王春希盘腿而坐,又开始发散思维。 为何王文要等邹以汀来救? 王春希是皇女,如今又是安王,见过太多纨绔子弟的秘辛,人一旦有钱,有闲,那真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儿都做的出来。 这王文,该不会就喜欢邹以汀这款吧! 王春希彻底呆了一会儿。 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互殴。 一个说:你不是喜欢凑热闹,什么事儿都掺一脚,什么人都结交一下嘛,王文不正对你的口味,快去结交! 一个说:她脑子有病,她喜欢邹以汀!你和她结交就少不了要接触邹以汀,你疯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王春希这样飘啊飘,竟然遇上了几艘军船。 她赶紧抄起手划水,一边划一边大喊:“喂!这里有人!快来救我!” 然后等她看清楚甲板上的人,忙拼命朝反方向划。 邹以汀! 快、跑! 船上薛副将“咦”了一声:“底下那啥呀,该不会是水猴子吧。” 邹以汀:…… “是安王。” 薛副将:? 薛副将眼睁睁看着邹以汀用钩子一甩,扯住了安王那可怜的小木筏,轻轻松松把她拽了上来。 整片甲板静默无声。 无它,只因为这个安王太不像个人,大家都不知道要不要行礼了。 邹以汀凉声道:“安王殿下。” 王春希扒拉开早就打结的头发,匆匆兜了邹以汀一眼,退后了至少五步:“好久不见,邹将军。 呃……我是从盗匪的船上逃出来的,你这是去救王小姐吗?” 邹以汀眸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现今如何、” 王春希干笑着说:“嗯……还行?哈哈,你们真认识啊,她行动不便,说等你去救她,我还以为她开玩笑呢,哈哈。” 邹以汀的面色未变,看不出情绪,只“嗯”了一声。 薛副将倒是急得很:“可怜我的准弟媳!” 王春希:? “不是,你找王文当你弟媳?” 王文不是有名的东柳街常客么? 王春希的神情被邹以汀尽收眼底。 乾玟还在铁笼里。 她回去以后,把锁掰正,假装无事发生。等盗匪的船停了进来运她,才发现旁边的女人没了。 乾玟:我不知道啊,我旁边原来有人吗? 几个盗匪拖了个拖车,把她连人带笼子扛了上去,一路往河中洲上的一个建筑运。 这河中洲占地面积颇广,中心坐落着一大院,大院门口燃着莹莹火光,有不少盗匪把守。 她被一路拖进屋子。 那盗匪头子一见她,猛咳了两声,酒撒了一地。 王氏谁不知道啊。 卖玉的,几乎每个月都有商船经过中河。 但没人敢抢王氏的商船,因为王氏是陛下钦点的皇商,哪怕是几个皇女都不敢动她。所以即便她们在中河再嚣张,也不能直接找王氏的茬。 王氏女特别好认。 一个把京城所有男女都衬成泥巴,穿着十分华丽嚣张的女人,你只要见到她一眼,你就知道她就是王文。 像是盗匪头头的女人猛地起身,当头就甩去两巴掌:“你们吃饱了撑的?!” 小喽啰们战战兢兢:“小的们听说大主子在找这王氏……” “你们他爹的有病吧!”她一个酒壶扔过去,砸到小盗匪头上,“是在找,但是是要拉拢,不是要抓过来,老娘怎么养了你们这群蠢物!” 乾玟从头到尾一声不发,只看她们互啄。 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大似乎骂累了,事已至此,再放了王文也没什么意义:“索性,将她绑了交上去吧。” 乾玟:…… 她进门的时候就发现屋里富丽堂皇,许多金银财宝大喇喇就放在桌面上,可见这群河匪被养得多好。 其中不乏有她们“主子”赐下来的布帛、玉器。 其中几样玉器,正是她供给皇宫的。 而且是专门供给后宫的。 经历过九女夺嫡,当过二十几年皇帝,乾玟一眼就看出这群盗匪属于哪方势力。 当今渤国后宫权柄最大的,也就三殿下的生父吴淑君了。 真有意思,这渤国的皇女们,夺嫡都夺得这么窝囊。 “老大!有四艘军船杀过来了!” 那盗匪眉头一皱:“不是和中河军谈过了吗,晚上的商船都是我们的……” 有个盗匪小声说:“今晚上好像劫的是河东军的军船……” 众人:…… “他爹的,你们劫船都不看看是谁吗!” “咱们都是想劫就劫了,何时管过是谁啊……” “那天王老子的船你们也劫吗?!” 还没吵两句,屋外陡然打了起来。 一柄银身斩马剑破空而出,如一道劈进屋内的电光,削开屋门,势如破竹般斩碎了铁笼。 乾玟转头望去。 黑袍的青年手腕一提,两米长的斩马剑划出一道弯月,清出一片血圆。 “艹!”那盗匪头目只能硬着头皮提刀而上。 吭! 青年挑剑迎上,兵刃相接,她偌大的体格竟被震了个踉跄。 那人身法如燕,一把抓住乾玟的肩膀。 霜刃雕琢般的手,指骨分明,紧紧扣住她的小臂。 乾玟不由手心一热,连带着整个小臂上的肌肉,都瞬间紧绷起来。 她被他提起来,但还是假装双腿不支,又跌坐下来。 引他又捞了她一回。 这一回抓着她的胳膊,愈发贴近了,二人几乎只有一拳距离,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邹将军,我腿伤发作了,起不来,”她眼眶微微泛红,恰到好处地抬眼。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就那样水露露地望着他, “将军背我走么。” 18、第 18 章 邹以汀后知后觉他与她离得过分近了,她身上的气息清风一般扑过来,如一排排酒浪,要他醉晕在里面。 远远超过了他的安全距离。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阗黑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邹以汀登时觉得眼睛被烫到,这股炙热一下子顺着眼眶烧到了面颊,又燎到耳廓和脖子,熊熊燃烧。 他的手心也传来她的温度,紧实的胳膊的触感,如汤婆子一般烫手。 太近了。 她也能嗅到他。 他瞬间清醒,骤然冷了脸,松开手,别过头:“薛副将。” 乾玟:? 薛副将:“弟媳妇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然后乾玟就被薛副将这个“准大姑子”一抡一甩,扛米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乾玟:…… 临走前,乾玟还听到那盗匪头子大喊:“邹以汀你岂敢动我们,我们是三皇女的人!” 刷! 斩马剑微微倾斜,宛若游龙。 下一秒,那盗匪便已首身分离。 夺嫡战,是万万不能卷入的,邹老将军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年左丞相无条件支持大皇女,坚持在没有皇君、嫡出的情况下,应立长。 然而官场风云诡谲,局势变换,一只玉雁便叫堂堂左丞相株连九族。 而邹老将军,不过因为与左丞相同窗多年,是至交好友,便也被牵连,扛上贪污罪名。 最好的做法,就是一碗水端平,对邹以汀来说,最好的端平不是互不干扰,而是都得罪一遍。 他先后断了两个盗匪窝背后皇女的财路,又把大皇女派来的王文送进皇城司,这才叫一碗水端平。 乾玟被薛副将扛沙袋一样扛回商船,薛副将担心地招呼周姐:“快来看看,说是腿伤复发了。” 因为邹以汀早前露了杀意,中河军不得不派队伍来,这一战顶在前面的都是中河军,她们的军医比较忙,周姐倒是清闲。 周姐:“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复发了……”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哪有复发啊,好得很,再晚点都能站起来了。 话在嘴里滚了一遭,周姐偷偷抬眼,对上乾玟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她悟了。 “对对对,是复发了,哎呀,得好好修养啊!大家都让开,让她透透气,再晚点这双腿都要废了!” 黄鹂赶忙把轮椅推过来,将乾玟托上去。 谁知二人还没把她送进船舱,那头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跑了过来:“姐妹,你还好吗!” 乾玟:…… 王春希殷勤地要帮着一起推乾玟。 黄鹂瞪大眼睛死攥着轮椅的推手不放:你要暗害我家小姐?! 薛副将觉得形势不太对:干嘛啊你们,这是我准弟媳! 她一马当先:“我来!” 众人突然就僵持了。 周姐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这都在干嘛呀。 乾玟听到轮椅的把手被拉扯地滋啦滋啦响,她唇角拉平,眉头俨然已经皱起来,忙拿出帕子假装咳了两声。 更糟糕的是,元帅以为大家在玩游戏,“wer!”一声长啸,也撒丫子跑了过来,狗脑袋啪叽放在了乾玟腿上。 乾玟:…… 甲板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清冽的松香混合着血腥气,阴寒入骨,把人逼得不得不退后。 周姐率先退开了,王春希被吓到,一个健步跳开,薛副将忙站直后退两步行礼。 元帅挪都没挪,只睁大眼睛看着来人,尾巴摇了两下。 只有黄鹂死守阵地。 乾玟这才转过轮椅。 那人单手提着修长的斩马剑,袍角浸透了血,随着他的走动,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他俊朗的面容也溅上几滴赤色,厉茫般的目光倏忽掠过乾玟,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又错开。 鲜血的腥气如同他玄色的外袍,紧紧包裹着他起伏的呼吸。 她视线向上,落在他不经意滚动的喉结上,唇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薛副将秒懂,将军现在杀气腾腾,都别撞他的晦气。 “还愣着做什么,所有人回岗!” 众人这才散了。 王春希不知何时已经退到角落里,力求隐身。 乾玟咳了好几声,方道:“将军这是第三次救草民了,草民不胜感激。” 邹以汀默不作声,也不看她,只径直走了过去。 离她远远的。 只是经过她身边时,握着斩马剑的手莫名发紧,用力到剑柄发出形变的嘎啦声。 乾玟何等耳力,听得一清二楚。 她若有所思地抬手,啪啪拍了两下元帅的狗头。 翌日一早,河东军全部登上了新的四艘军船,向京城进发。 王春希也收拾得人模人样,经常找乾玟聊天。 乾玟以“腿伤恶化”为由,好好在船舱里修养了十几天,邹以汀也派人拆了她的镣铐。 这些日子里,她虽然和邹以汀在一条船上,但一步也不迈出舱门,偶尔出去透透气,也刻意在邹以汀没出去的时候出门。 偶尔几次,她打开屋子里的小窗户,能看到那人一身深青色的袍子,青竹一般立在甲板上说着什么。 在他回头的前一秒,她就立刻转过头去,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 她得耐心再吊一吊。 草长莺飞二月天,河东军的船终于靠岸了。 王春希一路上同乾玟聊得越多,就越觉得此人值得结交,虽然乾玟从头到尾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王春希却觉得:此人好大的架子,竟然不把我当皇女,好独特好不一样! 她也不端着皇女架子,甚至给了乾玟一块令牌:“姐妹,回到京城,有空有难都可以来找我!” 乾玟收下了,客气问:“四殿下不与我们同行?” 王春希:不了不了,害怕,告辞。 她一甩包袱,转头就利落地溜了。 一个皇女,竟敢独自在外远游,也算个奇人。 众军下船整顿时,周姐就凑过来唠嗑:“王小姐你听说了吗,明城传来消息,说宋知府得了严重的花柳病呢。” 噗嗤。 乾玟摇头:“不知道啊,那可真是太倒霉了。” 周姐:“谁说不是呢,都是报应,世事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乾玟:“周姐,你看我这腿是不是该好了?” 周姐:“该”这个字就很有灵性。 “应该吧。” 乾玟:“你看,薛副将要看押我,我得跟着薛副将,但薛副将和将军一起骑马,我若是步行怕是跟不上,跟不上就没法被看押,所以……是不是该给我一匹马?” 周姐:…… “那王小姐觉得啥时候‘该’好呢。” 军船于卯时靠岸,辰时整顿好,邹以汀发令继续向北,按照现在的速度,约莫三月前能抵达京城。 他利落上马,等待士兵回禀。 那头薛副将俏咪咪挪过来:“将军,我们真要把王文送进皇城司?” 邹以汀冷冷瞥了她一眼,薛副将立刻噤声。 涉及落雁案,没有特例。 所有的线索,哪怕极其渺茫,哪怕,他会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走下去。 思及此,邹以汀竟觉胸口没来由地烦闷。 一路上,不只薛副将,许多士兵都对王文改观了。 邹以汀隐隐觉得,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特别是当士兵传讯来,说宋知府得了花柳病时,他再联想到杨芳的死,和在明城时米店边偶遇王文的场景,很难不怀疑这些都是她的手笔。 但究竟是为何? 他摸不透她的目的,只能朝夺嫡之争的方向想。 若王文是大皇女的人,做这一切都情有可原。 可隐隐的,邹以汀直觉有地方不对。 这几日,王文似乎在故意回避他。 邹以汀握着缰绳的手一僵。 是因为那日他的血腥气吗…… 邹以汀觉得胸口更加烦闷拥堵了。 临近京城,下船后的这趟路程很顺利,期间王文在周姐等人的马车上,也未曾露面。 本就应当如此。 邹以汀也沉默着,只是自己都没察觉到,一路上他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有一回,他差飞鹰将汤婆子送去,对方收了。 只是收了,什么话也没有。 邹以汀听着飞鹰的话,只觉有什么东西扯着他,在胸口慢慢地下沉,下沉。 与他相反,越靠近京城,河东军的士兵们情绪就越高涨。 俗话说得好,三月三冷得把眼翻。气温骤降的日子,河东军终于抵达京城城外。 按规矩,邹以汀应携众副将率先走正午门,穿过中央大街前往皇宫面圣,薛副将则负责从东边的文定门将王文送至皇城司,其余人等,有序进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邹以汀环视一周,未看见王文。 他准备询问时,那头薛副将骑马而来:“吁……将军,卑职这便带着王小姐走了。” 邹以汀转过头。 不远处,那女子一身镶金赤袍。 她今日未着披风,也未盘发,只用朱红的丝绦将头发高高束起,仿若在这阴冷的天气里投下一束骄阳,灼得人热辣滚烫。 邹以汀眼睫一颤。 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她真与落雁案无关,他们也没有理由再见面了,这许是他与她最后一面。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捏着缰绳的手愈发紧了,紧到指尖泛白。 女子骑马而来,临到薛副将身边时攥紧缰绳:“吁……” 那马儿抬起前蹄,原地转了一圈。 风大,她赤红的丝绦飘若红霞,那张华贵雍容的面庞仿佛染上了晨曦的金光,褪去病容,只剩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邹将军,我自知我是无罪的,若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邹以汀只冰冷地“嗯”了一声。 薛副将:“走吧。” “驾!” 马蹄溅得落花香,她红衣怒马,与天边的晨曦交相辉映,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远去。 那一抹绮罗越来越小,消失在视线中。 正午门大开时,天边的乌云缓缓聚集,仿佛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网,蒙住了唯一的光源。 邹以汀不再看乾玟的方向:“出发。” 自进入正午门,邹以汀便不由唇角紧绷,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两旁的百姓们,投来一道道如炬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声音如苍蝇嗡嗡作响。尤其是一些女子,一见到他,就退避三舍,还做出明显的嫌恶表情。 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如同海啸,一浪一浪,冰冷的、咸涩的海水汹涌冲刷着他,叫他无法呼吸。 更多的人,她们没有议论,只是在沉默中整理、更新对他的偏见。 京城就像一座庞然怪物,一口将他吞食入腹。 而他每往皇宫走一步,都像是在它的胃里做毫无意义的挣扎。 百姓们都知道,他此次回来,即将脱离罪臣之子的身份,回归白身。 但那千万束的眼神中,没有恭贺,只有忿忿、鄙视、戏谑,更多的,是鲜明的憎恶。 好像他就算是将所有失地收回来,也弥补不了什么。 邹以汀不由自嘲地笑了。 在外头这么多年,尤其是这几日,在那人一视同仁的视线下,他几乎要忘了他在这京城里是如何度日如年的。 抵达皇城脚下时,已黑云压城,随时都会下雨。 金銮殿上,邹以汀的银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众大臣的目光如同长针,从四面八方一根根刺穿他。 讥讽的议论声不停。 “他还真回来了。” “晦气,一会子下朝,定要好好沐浴一番。” “真是一点没变,一点也不像个男子。” 这么多年,邹以汀已经学会过滤那些话。 邹以汀低着头,一字一句将河东的情况一一阐述。 上首陛下迫于朝臣压力收了他的兵权。 碍于他的性别与罪臣之子的身份,本是戴罪立功,故而没什么嘉奖,只赐他平宁将军之虚名。 有大臣背地里相视一笑:平宁听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郡卿。 邹以汀面色不显,只磕头跪拜:“谢陛下。” “爱卿可有所求。” “陛下,臣只想求一官职。” 有了官职,他就能光明正大出门,调查母亲的案子。 金銮殿静了三分。 那龙椅上的天子忽而漫不经心道:“朕记得,知微年过二十,尚未娶夫。” 嗡—— 邹以汀恍若什么也听不见了。 二皇女,也就是当朝怀王出列道:“是,回陛下,小女知微尚未成婚。” 王知微,当朝怀王的嫡女,也是当今世女。 所有人都知道,王知微虽尚未娶夫,但……那外面养的小情人多得四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摊上邹以汀吧! 众人不由唏嘘,在内心头脑风暴:陛下这步棋,到底是看好二皇女,还是不看好二皇女? 百官心思各异,却无人在乎邹以汀。 邹以汀孤零零立金銮殿的正中央,望着光可鉴人的金銮殿地砖,看着自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降温、凝固,最终麻木,好像死了一般。 “任邹以汀为京城崇文门东副监督。 另,世女知微为人体贴,邹卿战功彪炳,乃佳偶天成,事不宜迟,夏至便成婚吧。” 他看见自己下跪,听到自己面无表情地附和: “陛下 英名!” 踏出金銮殿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别的官员家里都派了人来送伞,亦或是好友们并肩而行。 邹以汀却独自淋着雨,走在宏伟的长阶。 第一场春雨总是伴随着惊雷。 那些电光下的雨点,一柱一柱,打碎他的脊梁。 这都是意料之内,有世女这样的归宿,已是他高攀。 邹以汀在心里一句句说服自己。 但他的脑海里,不自觉闪过那抹红色的身影。 一旦想到那人,他的心底里,就有什么东西仿佛破了土,疯狂生长。 他极力压制着压制着,有千万条理由阻止他,质问他怎么能在这时想到她。 他走到宫门,忽然脚步一顿。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桃夭杏色的车壁,翠缥的车檐,群青的车顶,叫人难以忽视。 那人撩起车帘,她换了身装扮,身上宝石闪闪发亮,艳光十色。穿金戴银,富丽堂皇,红绿加身,紫衫外袄一罩,仿若金灿灿的太阳。 是他从未见过的菁华模样。 她很没大没小地冲他招手:“邹将军,好巧! 这大下雨天的,容易受风寒,快上车吧,我送你。” 第19章【VIP】 第19章 (一更) 她应该祝他幸福…… 当日上午,乾玟同薛副将来到皇城司。 还没进门,守卫目光扫过乾玟,突然大喊:“银宝,富婆来找你了。” 旁边的薛副将:? 乾玟笑道:“今儿不是来找银宝的,是碰上案子了。” 不一会儿,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在京城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京城商行的商家中,陈家是龙头,而陈银宝就是陈家的二小姐,凭实力考上的任皇城司亲事官。 她着皇城司的制服,却浑身上下透着有钱的气息,脸圆而天真,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气质上些微憨傻。 “阿文,你来了!” 薛副将:…… 仅需半个时辰,乾玟笑嘻嘻进皇城司,笑嘻嘻出来。 皇城司直接拿出证据证明:王小姐与落雁案逃犯无关。 原来当初姚飞雪被举报半夜开城门的时候,皇城司就调查过与杨家有关的所有商人,乾玟赫然在列。 至于河东军一路上遇到的命案,就更与乾玟无关了,毕竟谁能想到坐着轮椅身受重伤的柔弱商人会杀人呢。 徒留薛副将在风中凌乱。 哦,薛副将凌乱不是因为乾玟脱罪了,而是他在皇城司等候乾玟被审问的时候,与陈银宝聊天。 陈银宝与乾玟关系好,需要避嫌才留下来:“多谢河东军一路送我们阿文回京,若没有河东军,我可能就见不到她了,出远门真是凶险啊。” 薛副将:“哪里哪里,王小姐可是我的准弟媳。”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陈银宝:“……嗯……薛将军多少年没回京了?” 薛副将疑惑:“十来年?” “哦哦,”陈银宝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阿文虽然没有成家,但养了二三十个小倌,这个风流名声‘比较’响,薛将军还是回去问问贤弟与令堂的想法,再做定夺吧?” 薛副将:夺少个? 薛副将震惊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羡慕。 等乾玟出来,二人出了皇城司,薛副将问乾玟:“你当真养了三十几个小倌?” 乾玟笑了:“现有的确实有三十几个。” 晴天霹雳,薛副将彻底打消了找乾玟做弟媳的念头。 自此,乾玟“遗憾”失去了一个准大姑子。 不一会儿,一辆宝顶马车徐徐行至皇城司外,金闪闪的宝珠,翠玉的车顶,绀青的车壁,更遑提前头四匹汗血宝马,威风凛凛。 苍翠的云锦车帘被卷起,不知何时离开的黄鹂换了一身锦衣长裤,规规矩矩下了车,摆出一玉凳:“恭迎小姐回京。” 乾玟:“薛副将家住哪里,我送送你?” 薛副将一副生怕乾玟看上她弟弟的样子,忙往后退:“不了不了,王小妹,咱们就此别过吧,青山绿水,有缘再见!” 说罢,慌乱上马,一溜烟跑了。 乾玟笑道:“走吧。” 马车上,黄鹂把安置元帅的事儿,以及这些天来,京城收到的加急信件都一一汇报了。 乾玟摆正脸色,冷道:“先回宅看看折子,瞧瞧那些废物们趁本王不在,都搞出了什么名堂。” 黄鹂:“是。” 一个时辰后,京城下雨了。 灰色的天阴沉沉的,中央大街两边张了灯,罩下暖黄的、朦胧的光晕,像下了一场金色的水雾。 乾玟带上两把伞换了一身极其华贵的衣裳出门,仿若一坨行走的光晕。 路人只觉她自带十来个大灯笼般,照得人好不刺眼,再定睛一看:王小姐啊,那没事了。 不过是一个浮夸、庸俗、又漂亮的、该死的有钱人罢了。 呵,根本不羡慕! 老天眼瞎! 乾玟就仿佛一朵牡丹,摊开枝叶,开得极为繁盛,到处招摇过市。 乾玟换了辆看似低调,实则更贵重的马车,她抬头看看天色,算了算时辰:“绕京城三圈。” 黄鹂:?“是。” 乾玟的想法很简单:她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回京城了,顺便耗耗时间,等某人下朝,这场朝会,必然要开很久。 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马车内的小桌,乾玟想到了上辈子。 也是这个年纪,彼时夏国的夺嫡之战已经白热化,她与九皇女已经到了不是你被分尸就是我被凌迟的地步,背地里互相雇佣的杀手数以百计,恨不得一觉起来就能听到对方被做成人彘的喜讯。 也是那个时候,她突然得知,邹以汀被赐婚了。 那时候,她与他的交情是一次地震的救援,几场战役的交锋。 她欣赏他的剑法、他的魄力、他的统帅之才,还有一颗赤子的正义之心。 欣赏。 她琢磨着这两个字。 真的只有欣赏吗。 这么急着夺皇位,攻打渤国,是为了什么? 在战场上与他兵刃相见吗? 还是……想把他俘虏起来,永远关在她身边。 那日,乾玟坐在厅内一言不发,身边的谋士们叽叽喳喳,已经讨论了数十个方案。 乾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涨,阴暗的触角般,吞噬、取代了浑身的每一条神经。 但最终那些肮脏的念头都偃旗息鼓,像被洒了盐的蚂蟥,成为一滩血水。 他要嫁人了。 她应该祝他幸福。 那时候的乾玟不知道,或者说,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感觉,只是仿佛有一柄锉刀狠狠锉着早已化成血水的每一寸神经。 心痛吗?当然没有,呵,她只是有点惋惜。 又或许,他心系王知微呢。 乾玟极力压下心底的不快,心不在焉地继续议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中断说到一半的话,凉声道:“散了吧,今日乏了。” 一应谋士们早已习惯她的阴晴不定,纷纷闭上嘴,识相地告退。 等人都走了,厅内空了,穿堂风冰冷地刮过她的脸,乾玟才一字一句道:“黄鹂,将本殿打磨好的那柄剑同剑鞘包好,备成婚礼。” 黄鹂疑惑:“那柄剑殿下锻了很久了,小的还以为那是殿下自己用的,殿下是要送到哪?” “送到……”乾玟算了算时间,“渤国承平世女府,不要署名。” “是。”黄鹂又问,“要多塞写桂圆花生吗?” 团团圆圆,好事发生? 乾玟冷笑一声:“塞,多塞,塞满。” 思绪回笼,车外雨越下越大。 等马车第三次跑回中央大街时,乾玟倏然说:“转向,去皇城门口。” 乾玟是当朝陛下指定的皇商,陛下青睐,给予她自由出入皇城的资格,她能随时进宫,上报收益。毕竟在渤国皇帝看来,乾玟的钱,也是她的钱。 马车停在宫门口时,官员们恰巧下朝,正陆陆续续往外走。 乾玟一眼就看到那个孤独的,颀长的,月练般的身影。 她果断打起窗帘,笑盈盈喊道:“邹将军,好巧!” 乾玟随手捞走靠在车壁边的小伞一撑,将半个身子探出去,乍眼看,还以为是一只五彩的鹦鹉在“啾啾啾啾”。 被她唤的那人,一身银甲,他没带伞,长身立在宫门口,官员们纷纷逃窜,使得他周围空了一大片,孤寂地分外显眼。 他像山壁上唯一的那棵长松,在风雨中屹立不倒,挺拔清俊,眉目锋利。 乾玟却从他冷峻的神情,窥得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 像雨打的小狗。 她心头一刺,忙冲他招手,“这大下雨天的,容易受风寒,快上车吧,我送你。” 那头邹以汀像是定海神针,没动半分,时间长到黄鹂以为自己魔怔了。 自家小姐却好整以暇趴着窗户,冲那边笑意不减,像是在欣赏什么珍惜好物,极有耐心地等着。 半晌,邹以汀方起唇:“东柳街。” 乾玟故作惊讶:“那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也要去东柳街,正好顺路,将军快上车。” 也不知顺的哪门子的路,能从皇宫门口顺到东市东柳街去。 乾玟不管。 她说顺就顺。 黄鹂乖乖披上蓑衣出马车,坐到车夫身边。 乾玟撑着伞掀开车帘,自带屏蔽仪,忽视周围官员汇聚过来的诧异视线,冲邹以汀伸手:“马车底高,我拉将军一把。” 邹以汀不知在考虑什么,几息后终于动身,只利落几步便上了车,还拎着飞鹰的后领,生生把人也拎了上来:“多谢王小姐。” 乾玟收回空落落的手,一点也不尴尬:“将军太客气,三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我之间不言谢。” 邹以汀眉目低垂,沉默地坐了下来。 马车踽踽前行,驶出一条康庄大道。 原本宽敞的车厢内,荡漾开熟悉的松香,还有冷冷的水汽。 邹以汀只贴着马车壁,坐到了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他的铠甲滴着水,浸湿了精致的地毯。 他略显局促地握紧了手,悄悄并拢腿,缩小浸湿的面积。 飞鹰乖乖坐在他身边,眼睛瞪得老大。 乾玟笑容不减,自座位底下拿出两条长巾:“都擦擦吧,别风寒了。” 飞鹰:…… 虽然他很想吐槽他和他家将军的身体应该比她强多了,不会因为一场小雨就风寒,但他还是乖乖接了过来。 触感真好……刺绣精致,一看就很贵。 邹以汀艰涩地接过长巾,嗅到那柔软的、温柔的触感里,裹挟的茉莉香:“我洗净后……”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这长巾虽贵,对乾玟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且他用过后,会沾上他的气息,谁还会要呢。 不过是成了一次性的废巾。 他生生将话咽下去,只道:“多谢。” 乾玟旁若无人地支开一张精致小桌,从坐隔中掏出翠玉器皿,自顾自斟起茶来:“今年最新的头道芽,快马加鞭从南方运送到京城的,很新鲜。” 热气裹挟着新茶的清香,晕染小小的四方空间,茶水呈淡淡的青绿色,她把茶杯推到邹以汀面前:“将军请。” 邹以汀长睫微颤,落下几滴水汽,他小幅度点头:“多谢。” 他轻抿一口,忽而顿了顿,许久,贴着高高衣领的喉结才轻轻滑动了一下。 飞鹰眼尖,惊道:“夏国的苍山新翠?稀有品,特别贵,我家将军小时候最喜欢喝……” 话没说完,邹以汀冷淡的眼神如刀,叫他住了嘴。 邹以汀不动声色转移话题:“王小姐既从皇城司出来,定是无罪了,是邹某误会王小姐了。” “小事,我不会放心上的。”她展出珠宝一样璀璨的笑,恍若这马车不是行走在阴冷的雨街,而是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我在京城名声不好,把薛副将吓了一跳,她恐怕是不想我当她的准弟媳咯。” 邹以汀眼中闪过粼粼的光,但又忽然熄灭。 手中的热茶,他终究是没喝下第二口。 马车在沉默中终于抵达东市,外头黄鹂唤了一声:“小姐,到了。” 乾玟:“将军要去哪?” 邹以汀:“早茗青茶楼。” “好巧,我要去琅玉阁,就在将军对面,将军于我有恩,若有空,开窗看看。” 还没等他开口,她坚定的目光好像一汪深潭拂过,一字一句道:“我为将军,接风洗尘。” 邹以汀眼眸怔住,周边的空气都滞涩了一瞬。 “多谢王小姐。” “邹将军客气。” 外面的雨变小了,打不打伞都无甚关系,邹以汀与飞鹰均下了车。 “将军!” 乾玟从车窗里探出来,发髻上的金步摇坠子贴在耳畔,手里举着一把好像很昂贵的伞:“打伞,勿淋湿了。” “不必,多谢。”他有些仓惶地走入淅淅沥沥的雨帘中。 春寒料峭,早前在皇宫里不觉得,如今甫一下车,邹以汀才觉有些冷。 也许是车内太暖了。 他加快脚步,拐入一家名叫早茗青的茶楼。 店家先引他到一间空屋,飞鹰看守,他换下一身铠甲,穿上青袍。 待收拾妥当,他来到与友人约好的隔间。 隔间不大,有一方八仙桌,桌下还烧着炭火,暖烘烘的。 纱帘后,一个男子坐在轮椅上,穿得极厚,时不时咳两声。 “鹤洲,多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邹以汀恭敬行礼:“子贞兄。” “你我之间,不要再行这些虚礼。” 那人掀开纱帘,露出一张病弱苍白的清秀面容:“鹤洲,方才我见你从一极浮夸的马车上下来,那是谁?” 邹以汀:……确实很浮夸。 他低眉恭敬道:“是王文王小姐,行军途中,我们恰巧于富山遇见,一同归京。” “哦?你从不接近陌生人。难不成,她与你娘当年的案子有关?” “……尚在查。” “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好,男子终究不适合抛头露面……”他未尽之意,邹以汀也知道。 男子不适合抛头露面,他就更不适合了。 每次出门,犹如秽物,人人避之不及。 “你多年未归京,确实不知这京中近况。” “兄长在皇宫也听过她?” “有所耳闻。此人风流之名,响彻京城。据说相好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东柳街的青楼都有她的专属卧房。” 邹以汀:…… 他垂下眼帘,只觉京城的空气,似乎闷得厉害。 漫长的沉默中,窗外忽然响起烟火声。 死气沉沉的东市忽然活了一般,人群纷纷聚集到琅玉阁的门口。 邹以汀脑中浮现出乾玟的话。 他提议:“打开窗户看看?” 王子贞疑惑地点点头。 邹以汀起身,横推开一扇窗。 对面琅玉阁的店家正命人推出一车车窜天猴。 砰砰砰! 烟花莽撞地冲天而上,在灰色的日子里,绽开一簇簇鲜花。 邹以汀仰起头,琥珀眸子里倒影出五彩斑斓的花火。 心口隐然卷了个边似的,一点一点,将隐秘的喜悦,缩到心底去。 他目光下落,对上对面阁楼中,乾玟的笑颜。 她趴在窗户上冲他招手,还幅度极大地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夸张的嘴型被他轻易读出。 她在说: “恭迎将军凯旋。” 第20章【VIP】 第20章 (二更) 你是我的情绪特…… 早茗青内,王子贞受不了烟气。 “外面在庆贺什么?” 饶是王子贞,也想不到外头的热闹,是在为邹以汀接风。 邹以汀只觉喉间有些涩然。 仿佛有暖暖的热意,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冷的、孤独的灵魂深处。 那些热意看似温柔,却又十分霸道。 邹以汀缓缓关上了窗:“没什么。” “不过,”王子贞话锋一转,“她看着不着调,实则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是经商的好手。 两年前,西北旱灾,又因连年征战国库亏空,母皇下令征收过一批‘商税’。光是王文上交的,便可抵大半。母皇赞王文有爱国之心,还赐了她个梅瓶。 如此年轻便有此等财力,手段非同寻常,切忌接近。” “子贞兄说的是……” “我倒又想起一件趣事,你回京至今,尚未回过傅府?” “是。” 傅家是邹以汀父亲的爹家,当年母亲获罪在狱中自尽后,他便随着父亲回到了傅家,但那终究不是他的家。 她们甚至没派车来接他。 “你那三弟弟,你可还记得。” “记得。” 傅瑛,他自然记得。 京城第一贵公子。 除才貌家世外,几乎所有女人都沉迷他的男香。 王子贞浅浅喝了一口茶,继道:“我也是听说的,去年踏春,富家子们结伴而行,傅瑛也在其中,王文虽是商人,却因得了御赐,又是皇商,交际方面富有大方,朋友遍京城,也在邀请之列。 曲水流觞宴上,王文恰巧得了傅公子亲手倒的酒。” 邹以汀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飞鹰连连点头:那王小姐一定受宠若惊吧! 王子贞默了默:“她大喊了一声:‘何人没洗手就倒酒,甚臭。’” 邹以汀:? 飞鹰:…… 邹以汀:…… 王子贞:…… 王子贞:“自从那次宴会过后,年轻人之间都在传,说王小姐恐怕是京城唯一一个不喜傅公子气味的怪人,诚然,你那三表弟表现得十分稳重大方,并不计较王小姐的唐突。” 稳重大方? 邹以汀不信。 他二十岁的时候,傅瑛十岁。那一年,他收到调令,离开镇潮军前往河东,期间路过京城,回了一趟傅府。 意料之中的无人相迎,大门紧闭,唯有管家为他开了个侧门。 管家说:“邹将军,三公子今日请了客人来府中做客,不希望让朋友闻到一些让人误会的气味,他特备下茶水,请您在别厅暂歇。” 邹以汀紧紧攥着缰绳,一刻也未停留,调马走了。 这便是,“稳重大方”的傅家三公子。 邹以汀默默端起茶,一饮而尽,却觉口中苦涩。 倒不如苍山新翠清甜。 “如今母皇无奈收了你的兵权,就我看来也是好事,你也莫要再操心边疆之事,咳咳——”王子贞咳了数声,侍奉的仆人忙递上茶,他继续担忧道,“眼下周边小国不成气候,只有夏国能与渤国一战。 夏国局势稳定,由摄政王辅佐幼帝上位,我听闻那摄政王虽有狠辣之名,幼帝却有一颗仁心,应不会再挑起战事。 你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好不容易脱了罪身,活在当下,莫要再沉湎过去。” 邹以汀放下茶杯,王子贞还要为他再倒,被他推拒了:“此茶一般。” 王子贞:…… “此乃御赐贡茶,你说一般,是在恼我?” “实话罢了,兄长如父,我既叫您一声兄长,自不会恼你。”邹以汀命飞鹰把准备好的药材放到桌上,“这是我在河东时,找人去夏国边境寻来的药,对子贞兄也许有帮助。” “鹤洲有心了。”王子贞担忧道,“鹤洲,你调查王文可以,莫要太过相信她。那王文在京内的名声,你走两条街便能听个大概。她与许多纨绔姊妹混在一处…… 你可知王知微视她为知己。” 邹以汀眼底闪过一抹震惊,捏着杯子的手发紧到发出熹微的碎裂声。 别说在朝堂上,远在河东的时候邹以汀就听过王知微的名声。 那是个不仅玩得花,性格也十分恶劣的女人,她视男人为玩物,只要是被她看上的男人,没有她玩不到的。 而且玩的手段不会干净。 凶残、恶劣、暴力、凌虐、强抢民男。 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王文…… 邹以汀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了解王文。 无论是身份、来历、亦或是性格,他仿佛只看到她指缝中愿意透露给他的那些。 王子贞在暗示他,王文可能是一个有“猎奇”喜好的人,这种人接近他只是瞧他特别,耍他取乐,比那些远离他的人更恶劣。 “谢子贞兄关心,我会注意的。” 邹以汀起身离开。 下一瞬,桌上的茶杯咔嚓开了花。 茶水泼了一桌,倒影出王子贞担忧的表情。 “紫林,王小姐那般样貌,又有意接近他,我怕他真对王小姐动了心。若真如此,他会被王文和王知微联手耍得很惨。” “殿下说的是,但将军也不是不清醒的人,定会摆正自己的身份的。” 邹以汀下了楼,一路上,他极佳的耳力能听到大堂众人议论纷纷,一口一个“某将军”。 出了茶楼,外头依旧飘着小雨。 邹以汀不在乎这些小雨,身后却突然“嘭”一声。 飞鹰竟撑开一柄伞,仿佛落下点点茉莉的香气,自上而下照拂着二人。 这伞绣了金线,嵌了宝珠,伞檐竟还坠下琉璃,浮夸得很。 他疑惑地回首,飞鹰嘴巴打了折:“呃……是黄鹂硬塞进我背篓里的!我也是才发现! 况且咱们确实没带伞,将军淋雨就不好了……” 邹以汀眉头一皱,他推开伞:“明日还回去。” 飞鹰:“那将军等会,我去牵匹马来,我们快些回府。” 早茗青门口,无论多拥挤热闹的街道,邹以汀所过之处,如劈山之斧、断水之坝,人流自觉空出一条康庄大道。 对面琅玉阁火光缭绕,烟气熏天,烟花璀璨。 此处却小雨霏霏,青竹晃晃,寂静无声。 邹以汀似有察觉般抬起头。 视线不期然撞入一双弯成月牙的、掩映着绚烂灯火的眼。 乾玟正趴在窗户上对他招手。 明艳地仿佛把世上最亮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哪怕不认识她,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不一会儿,飞鹰便牵来一匹马。 邹以汀面无表情,利落上马,疾驰而去。 窗外最后的烟花燃尽,夜幕降下,却如同拉开一场新的大幕。 琅玉阁的水苍阁里,乾玟冲邹以汀的背影举杯,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目送他离开东柳街,方悻悻收回视线。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青年从早茗青中探头,一瞬便与她四目相对的模样。 也不知是窜天猴太红,还是他的脸红了。 乾玟只觉心头一荡,笑愈发粲然。 这琅玉阁的热闹也不是白来的,她绕了京城三圈,那些“好姐妹”们自然听到了她回来的风声,纷纷往这儿赶,整个东西市才活泛起来。 当时许多在琅玉阁外蹲点的丫鬟都迎了上来。 “哟,王小姐回来了!” “早听说了,一会儿琅玉阁肯定聚满了人。” “王小姐,我家小姐请你一叙!” 乾玟笑着下车,挥挥手:“让她来找我。 今儿个心情好,今晚大家在琅玉阁的消费,本小姐全包了!” 还有这等好事! 路人登时面上开花,纷纷欣喜地往琅玉阁涌。 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炸烟花似的,整条街都知道了,街尽头几辆马车刚行驶至街对角,尚未停稳,纷纷掉头往琅玉阁来。 整条东柳街才有如今的人声鼎沸。 晚风漏进她的衣襟,吹起她额前的青丝,也吹凉了她的笑意。 再多的酒肉和乐曲,也堵不住楼下客人欠撕的嘴。 “你说王小姐心情好要请客,到底是哪门子的心情好,为啥好?今儿个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嗷对了,那什么邹家的将军回来了,今儿中午从中央大街过的,我当时就在街上,嚯,大伙避之不及,你说谁这么倒霉会娶这样的男人?” “王小姐非得挑今天心情好。今儿因为他,整个京城都跟个死城似的,香料都卖空了。也就琅玉阁热闹,怪突然、怪独树一帜的,若不说清楚,人家还以为王小姐在为他接风呢!” “可千万别把那瘟神招来。” 乾玟:“宛娘!” 掌柜的宛娘忙笑着上楼来: “来了,王小姐有何吩咐?” “让楼下那几个人滚。” 宛娘一愣:“是。” “黄鹂,回去了。” 黄鹂:? “可是小姐,您不和楼下等你的小姐们喝酒吗。” “我的贵客都走了,还和那群草包喝什么。” 回到在京城的宅院后,乾玟将关于宋知府暗藏粉碧玺的罪状详细写下,连同自己这里每一块粉碧玺的出入库条目都清晰奉上,最后按压红手印。 她算算时间,把信封交给黄鹂:“现在就送去傅府,走最偏僻的那个侧门,翻墙交到他们手上。若他们需要帮忙,你就搭把手。” 黄鹂心头疑惑:可是现在已经亥时了啊。 她只好拎着灯往傅府去。 当下,正逢圣旨抵达傅府。 傅府全府的主子都得出来接旨。 邹以汀站在队伍的最角落,与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 等宫里的嬷嬷宣读完圣旨,现场的气氛愈发凝滞。 只有邹以汀,淡漠地好像结婚的人不是他似的,从容地接过圣旨。 等宫里的人都散了,傅云疏方冷笑道:“好好好,你娘给傅家招来一大堆麻烦,你也不省心!” 傅云疏是现任礼部尚书,从亲情关系上来说,是邹以汀的奶奶。 邹以汀仍记得,他与父亲敲响傅家门的那天晚上,傅云疏是如何打发他们的。 “逸儿,傅府上下两百多人,傅府不能倒。” 傅逸紧紧搂住年幼的邹以汀,手颤得厉害:“娘,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和阿汀流落街头?!” 不等傅云疏说话,他倏然猛地拔出簪子,狠狠抵住自己的脖子:“娘,你身为礼部尚书,渤国礼法你最是清楚!我若死在这里,傅府怕是要被全京城笑话十年! 为了傅府的名声,还请娘,收留我们父子!” 现下,邹以汀只冷漠地站在一旁,听傅云疏不断奚落他。 正如当年她奚落他爹一样。 一旁的傅瑛忙笑着上前打圆场:“奶奶别气,别气~这是圣旨,堂兄也没辙的,更何况堂兄这样子……嫁给世女,已是高嫁。” 大小姐傅媛一身校场装扮,像是刚练完兵回来,她抱臂嘲讽道:“奶奶你安心,世女的样子,怀王有数。” 言下之意,就算哪天怀王登上大宝,太女也不会是王知微,皇上必然也清楚,所以也并不是想通过邹以汀,暗示她们傅家要站二皇女,只是勉强给邹以汀指个归宿,以慰军心。 傅云疏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敲了两下,被搀扶着进屋。 傅瑛一身碧玉装扮,走到邹以汀面前,行了个礼,摇着玉折扇笑道:“堂哥在河东俸禄不少啊,竟用的起如此名贵的松香了,效果确实好些。” 邹以汀也不理他,转身边走。 傅瑛粉面一白:“喂,喂……什么态度!” 邹以汀握着圣旨,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 偏院很小,只有一间主屋,一间偏房,比在荔县时韩县令安排的院子还要小。 多年没回来,根本无人打扫。 飞鹰熟练地抄起结满蜘蛛网的扫帚:“公子,你歇下,我来。” 邹以汀直接撸起袖子:“一起。” 院子不大,但灰尘沉积地太多,邹以汀和飞鹰闷头打扫了许久。 不一会儿,围墙外忽然飞进来一块石子:“飞鹰在吗?邹将军在吗?” 邹以汀:“是黄鹂。” 不一会儿,飞鹰从围墙上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黄鹂一看,好家伙,飞鹰顶了一头的蜘蛛网和灰尘:傅府是什么盘丝洞。 她当即一个利落地翻墙,落了进来:“我家小姐让我送这个给邹将军。” 她清清嗓子,学乾玟的声线道:“我答应过将军,回京后,要帮将军做证,这里面都是我对明城的所见所闻,可为证词,希望能帮到将军,另外,我知将军需要人手,黄鹂借将军一用。” 沉默。 院里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信比想象中厚得多,邹以汀一目十行。 是非常详细的、全面的证据,甚至还有一些其他罪行的证据,再结合他的奏本,能直接定宋知府数个大罪,即便她背后有靠山,也能叫她再也不能翻身。 邹以汀只觉指腹发烫:“多谢你家小姐。” 飞鹰直接往黄鹂怀里揣了个破布:“来得正好,擦桌子去。” 黄鹂:…… 邹以汀只记得三个人打扫了三个时辰,才将偏院收拾成能睡觉的样子,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还要归功于黄鹂。 黄鹂的细致程度、打扫效率,能抵五个飞鹰。 黄鹂在正屋内点了新的香,淡淡的,很安神。 一直赶路不曾休息的邹以汀,恍惚中有些累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他又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浑身是血,右手更是剧痛不已。 是老虎的咬伤。 他还梦见自己拼尽全力,背着少女来到一个村子,在村口彻底倒下。 “邹以汀,邹以汀。” 他是被少女拍醒的。 邹以汀甫一睁眼,撞入视线的,就是她艳丽非凡的脸。 哪怕沾满了灰尘,也藏不住的明媚。 邹以汀躺在木床上,身边都是药架。 一个女子走过来,瞧了瞧他的瞳孔:“嗯,意识回笼了,我去弄些药。” “太好了,那就是没事儿了?吓死我了。”少女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在我前头,都跟你说了别救我了赶紧自己跑,吃了几天草皮还敢和老虎打架,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勇的。你上辈子是熊吗?奥不对,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一头老虎。” 邹以汀:“……原来你这么能说。” 少女:…… 她抄起窗边的斩马剑,像他当初对她那样,往他的脸上一怼:“别说话,休息。” 有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和正常的吃食药材,少女恢复得很快。 大夫家里刚好有轮椅,她便用上了,每天坐在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偶尔,会迸发出杀气。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会多出黄鼠狼或是野猪的尸体。 而她的身上,会多出一点血腥,但也会多出一抹笑意。 邹以汀每日便遥遥望着,只觉她瘦小的身躯里,藏着一颗随时会崩散的心。 “暂时停战了,据说死了不少人,前不久还有你们渤国的军队来村里找活口,可惜没找到,过一阵子也许还会再来。” 这日,她不满地端着药喂他,“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邹以汀:…… 他缩在床的最角落,因为身上的异味,常年和人保持关系的他,下意识就想逃:“我有味道。” 少女疑惑地歪头:“谁没有味道,这村野之地,大家一年才洗一次澡,都是汗臭,你我从山上落下来这么多天,一身的泥味、血腥,一路上你不也没嫌弃我臭。” 邹以汀难以启齿:“你多大了。” 少女更疑惑了:“十二。” 嗯,年纪太小了,还不懂男女之间的事。 但她也许说得对,这村里的味道遮盖了他的气味,毕竟他睡在这里就能闻到外头牲畜的臭气。 “怎么,觉得我照顾你是雇佣童工了?没关系,你就当欠我几天护工的工费,我正好欠你救命之恩,我拿工费抵。” 虽然但是,这样一算好像是他亏了。 邹以汀无语,这才慢慢挪过来,任由她喂药。 喂到最后一口时,少女忽然狡黠地笑了:“你就不怕我比你先好,一刀把你头砍了回去讨功,增加我夺嫡的筹码?” 邹以汀诚实说:“世人避我如蛇蝎,认为我气味难闻,如果你把我的首级带回去,你母皇只会觉得晦气,你尽可一试。” 少女:…… 她的笑容落了下来。 “你……就这么讨人厌吗。” “不是讨厌,是憎恶。 我被很多人憎恶着。” 她垂下头,细长的眉紧皱着:“你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邹以汀看她这幅难以置信的模样,忽然笑了。 雪化青竹春华近,仿佛山涧溪流送来的小风。 少女第一次看他笑,阗黑的眸子隐秘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所以,看到我如此,是不是觉得你身边的人有的还不错。 我面对世人的憎恶活了十四年,比你的年岁都长,但我还是好好活着。” 少女沉思一阵,也笑了:“确实,我听你说完,难得觉得自己的生活不错,果然人生都是对比出来的。所以你可千万别死,我得再多看看你。你活着,我就觉得有被安慰到。 所以从今天起,你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命在生活。 邹以汀,你是我的情绪特效药。” 20-30 第21章 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 这场梦很平淡。 邹以汀醒来时,天光大亮。 他十分疑惑:情绪特效药……是什么东西? 近日的梦实在奇怪,竟是连贯的,若不梦醒,还真以为曾与一个长得与王文一模一样的皇女相识。 但邹以汀确定,富山之前,他不曾见过乾玟。 “万恶的有钱人。”飞鹰气呼呼冲进屋,瞪大眼睛,“公子,那王文不肯收伞。” 原来今儿一早,飞鹰发现黄鹂不见了,便找到王宅,想替自家主子还王小姐的伞。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似乎是王小姐的管家:“抱歉,我家小姐不在府中,我不能擅自收伞。” 飞鹰:“可这就是王小姐的伞啊,您再仔细看看,如此浮夸富贵,一看就是她的。” 那管家往他手里塞了个袋子:“你走吧。” 嘭! 门无情地关上了。 飞鹰一脸懵地打开袋子,里面竟装着白花花的银子。 对面宅院的后门冒出一个婆子,她靠着门框,边嗑瓜子边道:“这王小姐送出去的何止伞啊,首饰香囊不计其数,要是每个王小姐的相好都以此为借口来敲家门,那还得了。 呵,你家小哥玩的套路都是别的小倌玩烂了的把戏。区区小伞,就当王小姐赏你家小哥的呗。” 飞鹰:? “你家才小哥,你全家都小哥。” 飞鹰一五一十报告给邹以汀。 “那王小姐说不定真是个花心大萝卜,风流债漫天。我早上还去打听了,说她昨儿半夜又上了琅玉阁,听一个叫云雀小倌的曲儿一夜未归,今儿一早去了西街最大的青楼见什么玉郎,您说说,谁家好人大清早地去逛青楼啊! 我就打听了一番,传言那玉郎不仅和王小姐相好,还和承平世女相好,乱,真乱!” 昨日刚打扫过的小院,被阳光一照,翻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汽。 此刻厅内的松香也叫人安心,处处透着细致入微的照拂。 邹以汀沉默了一会儿,问:“找到暗桩了吗。” 飞鹰:“嗯嗯,正事儿还是干了。” 邹以汀面色淡淡,接过手里厚厚的纸张,里面都是他需要的信息。 他静静阅过一大叠资料,薄唇紧抿。 在暗桩的眼中,王文确实就是这种人。 王文,十岁便开始经商,成为夏国有名的玉石开采商,十二岁进入京城,以令人惊叹的经商头脑迅速加入京城商行,得到了京城商行会长陈氏的赏识,不到半年就在圣上面前露脸,以雷霆手腕拿下杨家的所有产业,富可敌国。 圣上亲赞其“抽丝织天罗,聚沙成通宝”。 只可惜,其人风流成性,交友亦是来者不拒,天涯海角皆朋友,吃喝玩乐若是纳入科举,她亦能拿头名。 她还极其大方,好请客,挥金如土,酒肉朋友遍地走,与王知微可谓臭味相投,有一段时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样的王文,竟然有一个皇城司好友? 飞鹰:“是陈银宝,我听薛副将提过,当日就是她接待的她们。” 陈银宝乃陈家二小姐,现任皇城司亲事官,每日负责东市一带的巡街,口碑极好,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是京城百姓口中难得的好官。 其人洁身自好,只有一个夫君,没有小郎,没有通房,也没有在外的相好,甚至没去过青楼。 看着不像是能和王文玩到一块的。 陈家是老皇商了,家底丰厚,生意做遍渤国,是渤国所有商行的权威统领,这一代只有这陈银宝一个有职位在身,其他女儿都经商去了。 陈家在京城主营“食住行”方面,其中,客栈酒楼与胭脂丝帛是最大产业。 这就更奇怪了。 根据暗桩反馈,王文做的是玉石、饰品定制的生意,此外,酒楼与茶馆也是她的主营,陈家和王文在商业上应是敌对关系,两位小姐竟私交深厚。 不对。 邹以汀往上翻,仔细查看陈银宝的资料,发现另一个诡异之处。 陈银宝是五年前上任皇城司的,上任时间正是杨家人将李姐送出京城后,姚飞雪被举报革职的第二日。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据他所知,女子15岁便可参加皇城司的招募考测,五年前,陈银宝十六岁,而调查显示,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通过了招募考测,却以“生病”为由,迟迟未入职。 姚飞雪被举报后,连坐了不少人,包括皇城司的好几名亲事官。 陈家竟能“未卜先知”,让陈银宝逃过一截? “我记得甘露节前日,各大商家均会往京城外玄阴阁脚下摆摊,各家少东家也会到场。” 飞鹰点头:“是,可是……您不是最不喜甘露节嘛。” 邹以汀:“我要去看看陈家的产业,顺便见见陈银宝。” 邹以汀要在甘露节上任,甘露节前日他恰巧休沐。 甘露节是整个大洲最大的节日,为期三日,而甘露节前日名曰润夕日,京城的百姓都会往京城郊外去,汇聚于练山上的玄阴阁,祭拜玄阴神女,在血露池自领一杯甘露,意为洗去罪恶,涤荡心灵。 各家商会、贵族也会向玄阴阁捐赠大量银子,上供祈福。 当天几乎所有男子都会露面。 从前,他绝不会在这天踏出去半步。 大家也不会愿意见到他。 邹以汀:“打听一下陈家店铺的方位。” 飞鹰:“是。” 陈家确认会在玄阴阁脚下摆摊,并且陈二小姐也会出面。 润夕日当日,邹以汀提剑驾马,自偏门离开了傅府。 彼时圣旨下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上不少人议论这起堪称“天降横祸”的赐婚。 “王世女也太惨了。” “惨什么啊,你忘了去年油坊强抢民男那事儿了?要我说,她俩天生一对。” “你说得对,邪种配邪种,赶紧成婚,别祸害别人。” 邹以汀戴着帷帽,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又行了一会儿,不期然遇见一群公子们。 练山脚下,马车不得入内,无论什么人,都必须自行爬上练山祭拜,以表对玄阴神女的诚心。 那几个公子摇着折扇,人均风流倜傥,小声议论着: “那王文小姐不也惨,若要继续与承平世女交好,不总会见到那丑无盐。” “王文小姐已经很惨了,某听说她在富山受了伤,是被河东军一路带回来的。” “天哪……我原谅王小姐有那么多相好的了,她太惨了,如果她把店里的镇店之宝卖给我,我就与她和好。” “王小姐说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的,你可拿不到。” “哈哈哈,哪个心上人。” 邹以汀:…… 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马慢了下来。 人太多了,他想。 是了,全京城都知道,他要与王知微成婚了。 这几日他避而不出,好在没遇到她。 估计,她也不想见他吧。 练山下人头攒动,各大店家沿着山脚摆开商铺,山道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陈家赫然在列。 邹以汀到的时候,远远眺见陈家占了三个位置极佳的铺位,一个铺子卖酒水,一个铺子卖披帛,还有一个铺子,卖起了现烧的小食。 用陈家的米,做出各类米糕、蒸米,帘布后搭建的简易后厨热浪滚滚。 邹以汀拉紧玄色帷帽,在山道口将马栓好,与飞鹰一同顺着人流往前。 人头攒动间,飞鹰“咦”了一声:“公子,前头不是傅家的家仆吗。” 傅家的二十几个家仆全神贯注保护着中间的人,并没注意到他们。 被死死护在其中的,赫然是傅家三公子傅瑛。 傅瑛今日可谓“艳冠群雄”,着一身轻粉色的长袍,又有少年人的天真纯良,又有矜贵的上等白玉冠束发,显得贵气十足。 二人的距离,恰巧能听到傅瑛和其小厮的谈话。 “公子,今年我们带了足够的供钱,必然能压那王小姐一头,叫她无法得偿所愿。” 傅瑛冷“哼”一声:“那是必然,绝不让她如愿!” 邹以汀:果然如他所料,二人结仇了。 那小厮压低声音:“无论王小姐怎么想,只要公子的供钱比她多,比她诚心,神女必然先选择公子,公子想嫁给王小姐的愿望必然能成!” 邹以汀:……? 飞鹰:??? 有些人一旦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喜欢求神拜佛。 傅瑛就是这样的人。 原是傅瑛被女人们追捧惯了,突然遇到一个不喜欢自己香气的,觉得此女就是个刺头,她一定在说谎,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阴险的女人。 傅瑛被傅家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发誓一定要揭穿王文的真面目。那之后,他三番五次找机会和王文见面,王文次次都避开他,有一次还大方送了他一瓶香:“遮遮茶味儿吧求你了。” 傅瑛这才确认,王文竟是真的觉得他臭。 身份悬殊,他不应该对这小商人生出念想,更何况她还不喜欢他的味道。 但当人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去了解她。时间一长,傅瑛就记住她的脸,她的笑…… 后来傅瑛回过味来了:茶味怎么会臭呢?! 于是他们坚决认为,王文觉得他臭,不是他的问题,是王文鼻子有问题! 他们私下里安排过许多“神医”,比如装成算命的在街边指着王文说:“我见你印堂发黑,鼻子不灵。” 比如挨家挨户做义诊,趁机闯入王家,执意要给王文看鼻子。 当然,至今没有成功。 最终得出结论:王文讳疾忌医! 傅瑛暗中观察王文太久,久到入了迷。 “王文其实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她还是经商天才,她的墨宝连陛下都赞扬过,可谓才貌双全。” “她很有钱,挥金如土,何愁买不到官。” “她虽然养了许多小倌,但哪个女人不在外头养男人?她还一个也没娶回家,家宅必然安宁。” 傅瑛成功把自己洗脑了。 但两人身份太过悬殊,就算王文有意娶他,傅云疏也不会同意。傅瑛便走上了求神女的道路,请求神女让王文在渤国考个官,或者用钱买个官,请求王文用钱砸他爹娘,砸傅云疏,砸到整个傅家为金钱所折服,最后同意他下嫁。 飞鹰:…… 邹以汀:…… 王文鼻子到底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傅瑛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邹以汀跟在簇拥着傅瑛的一大队仆从身后,被迫听了一路八卦,终于来到万层台阶之下。 谁知一个掌柜的忽而大叫:“错金楼月斋,五百文抽一次奖,什么都有,一等奖玉牌一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什么,错金楼月斋的玉牌可价值千金! 众人一拥而上。 人流像是被狂风吹拂,忽而变了道,散客均被浪潮裹挟着朝一处去。 邹以汀虽能稳住,但架不住这么多人潮汹涌扑来,与飞鹰刹那间被人群冲散。 他一边竭力保持着与众人的距离,怕被人发现,一边往人流稀疏的地方去。 隔着商家的层层纱帘,仿佛有一人随着他的去向,一同穿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始终不曾脱离。 邹以汀好不容易挤到街边,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站定。 “哟,又见面了。” 邹以汀下意识握住身侧的剑。 抬头。 琳琅满目的玉器后突然冒出一颗翠绿绿的脑袋。 乾玟戴了一头的玉饰品,虽不如金饰华丽,却依旧富贵扎眼。 他目光一撇,方瞧见铺子上大大的“王”字,整个铺子被搭地像个精致的神仙居所,再往两旁看,每十个铺子能有四个都是王家的,王家店铺门口早早安排了守卫,才不至于被人流波及。 视线再往下,不期然撞入她那富贵花般的芳华笑意里。 隔着帷帽,她竟一眼认出他。 “确实巧了。” “将军站在这儿,是喜欢这个镯子?” 邹以汀对着她这张雌雄莫辨,眉眼英气十足,却又如十里牡丹般,艳绝京城的脸,脑海里忽然响起那句“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傅姑姑恐怕也想不到,她为自家龙子飞天做足了铺垫,结果竟被一条花锦鲤钓走。 “不喜欢。” 乾玟见他要走,又不知从哪掏出一精致的小盒子:“不喜欢镯子,瞧瞧这个戒指?这可是我们家有名的翠南山翡翠,将军的手指骨匀称,轮廓分明,戴这种戒指最好看,要不要试试?” 她睁眼说瞎话,夸他的手好看,视线还偏偏落在他握剑的左手上。 邹以汀只觉手一麻,忙偷偷将手背到身后,冷道:“不用,多谢。” 乾玟也不恼,趴在柜台上笑望他转身往旁边的米糕铺子走。 然后她一个弯腰,又钻到旁边的铺子里,第二次冒头: “噔噔!将军,好巧,还是我,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做!” 邹以汀:…… “这是陈家的米糕铺子,今日应是陈银宝坐镇。” “是啊,我和陈银宝是好友!她临时有事,我答应帮她看铺子,分我一成收益。”乾玟说得理所当然,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疯狂加串,什么好吃就来什么,嘴里不停念叨“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邹以汀:…… 乾玟手中不停,硬是给他塞满一竹筒,帮他淋上满满的甜酱汁:“趁热吃,我请将军的。” 邹以汀没接:“为何?若是请我,岂不少了你那一成收益。” 乾玟噗嗤笑了:“自然是谢谢将军给我面子,进我的马车,逛我的铺子,吃我的饭食。将军是活招牌,我算是蹭了将军的名气,将军没向我要宣传费已是大方。” 邹以汀:…… 她那几句将军一出,周边分明早就空出不少空间。 原本人流如潮的铺子,因为他,临近的都空了出来。 他算什么“活招牌”。 “别叫我将军。”他“啪”地把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 “好的,邹将军,”乾玟果断收了银子,却没放进专门装银子的篓子里,而是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邹以汀:…… 他掀开帷帽半边的灰纱,咬了一口丸子。 满满的汁水冲击着味蕾,微烫的热意顺着口齿而下,暖到胃里去。 好甜。 乾玟趴在柜台上,单手托着腮笑意盈盈。 “如何?” 倏然,邹以汀神色一凌。 乾玟紧跟着鼻翼翕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烧焦了,还有一股油味,准确说是战场上才有的猛火油味。 不对,就是猛火油! 火燃得极快,眨眼间就滚过后厨,一股热浪将遮住后厨的帘子吹得恍若膨胀的气球。 气球尾端忽而冒出熊熊大火,灼烧的空气从烧焦的孔洞中喷射而出。 黄鹂惊诧地从隔壁钻过来时,就看见两道身影闪电一般蹭蹭飞了进去。 空气中还回荡着两个人留下的话。 邹以汀:“快疏散人群!” 乾玟:“把准备好的囊沙拿过来!” 邹以汀行动迅速,他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大缸,两手一握便将缸里的食材统统倾倒出来,倒扣在起火的小灶上。 乾玟动作也很果断利落,不知从哪抽出一条沾了水的长巾,顺着缸的边缘堵死,减缓油水漏出来的速度。 黄鹂与其他雇工很快搬来囊沙。 二人飞速接过,一袋一袋扔到熊熊燃烧的油焰上。 火舌骤然奋力一搏般舔了上来。 滔天热浪直冲天顶,乾玟下意识一把将邹以汀扯到身后: “你退后!” 邹以汀愣住,他低下头。 她温热白皙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隔着发狂般的火龙,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第22章 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邹以汀思绪迅速回笼,他果断抽出手,依旧扯了个大囊沙来压住奔腾的火浪,乾玟“啧”了一声,手上的速度越发快了。 虽然被浇了猛火油,因为被发现得早,还不至于让火势蔓延,只在陈家铺子的后厨燃起来了,帘子也被迅速拆下来,火很快就被扑灭。 邹以汀率先蹲下细细查看现场:“确实是猛火油,此乃人为。” 而且是军中之人。 乾玟却不管现场,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拉起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伤到了吗?” 她的视线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很快地检查一圈,尤其在他的手背上。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被她视线触及的地方,都被火舌燎过般炙热难耐,甚至有些刺痛。 他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两步:“无碍。” 乾玟这才放心,开始观察现场:“此油凭空而出,纵火之人是现场倒的,你且在这等着……” 邹以汀打断她:“行凶之人尚未跑远,需快些捉拿,润夕日百姓汇聚,若再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乾玟还没发表意见,邹以汀人已经不见了,她眼睁睁看着他逆着人流找到马,迅速驾马而去。 啧,执行力真强。 她招呼黄鹂:“你看好店。” 跑到店铺后方,乾玟骑上自己的马,也从铺子后面的山道策马离开。 山脚入口处,乾玟追上了邹以汀:“将军!眼下西门因为人流只出不进,纵火者定是往城外跑了。” 邹以汀:“那你我分头……” “不,我们一起,”她坚定道,“往西边,那边有个荒山,人烟稀少,他定是往那处跑了。” 邹以汀扯紧缰绳扭过马头,仅一息之间分析过,当机立断:“走。” 远远看去,苍翠的山道间,一赤一黑两匹马前前后后飞驰着,十分紧密。 二人一路追上荒山。 人多的地方辨认不出脚印,荒山上却明显。 那人逃至此处,把马弃在了山腰上,徒步上山。 前路树枝葳蕤,山道逼仄,二人也弃了马继续往上爬,帷帽碍事,邹以汀把它留在了马上。 前几日刚下过雨,荒山泥泞地很,邹以汀常年在外征战,擅长根据痕迹寻人,这点小泥不算什么,但他想到王文的伤才好没多久。 他想说些什么。 可他没有关心别人的经验。 乾玟却爬的极为利索,三两下就超过了他,完全没有一个大病初愈的模样,还回头问: “将军累了?” 邹以汀:…… “没什么,走吧。” 此山有许多野坟头,树长得又高又随意,深入其中后,光线渐暗,竟平添了几分寒意,山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恍若有人哭泣。 二人顺着足迹爬了好一会儿,竟连喘都不喘。 接收到邹以汀对她体力产生的疑惑,乾玟忽然“哎哟哎哟”喘起来:“累死我了,别看我表面上没事,我背后都湿透了! 嗐,要不怎么说贵的衣服好呢,真吸水,完全看不出来,以后将军也买这个布做衣服吧。” 邹以汀:? 邹以汀倏然停下:“有血腥味。” 乾玟嗅了嗅,指着风吹来的位置:“在那。” 邹以汀忽然想到傅瑛的话,默道:明明嗅觉很正常。 其实这也不怪傅瑛,对乾玟来说,普通嗅觉和嗅男香的嗅觉,是两个嗅觉,但这个世界的人认为都是“嗅觉”,无解。 二人逆着风走,乾玟拨开茂密的树丛,先行探路。 山腰上有个小平台,靠近山壁的一侧立着一座坟头草比人还高的孤坟。 坟边躺了个身着铠甲的女子,她右手握着一柄剑,剑身洇满了血。 她是自刎而死,且死不瞑目,血顺着泥地流进了一旁的坟堆。 邹以汀上前探查,确认她已经死亡。 “我来,男女授受不亲。”乾玟并不惊讶有人死在这儿,她见过的尸体比米饭还多。她拉开邹以汀,淡定地搜刮尸体,找出一个酒壶,打开盖子,里面冒出浓浓的猛火油味。 尸体的内衬里还有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河东”二字。 邹以汀睫毛颤了颤。 乾玟走到坟边,掰开长草:“刘百户之墓。”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起剑割开长草,并未发现第二个墓。 百户在渤国是正六品,已经可以上朝了,为何墓却立在这杳无人烟的荒山上。 此事极为玄乎,一个小兵,为何要在润夕日纵火,而且是在陈家铺子纵火,又为何要在一个百户的墓前自杀。 电光火石间,乾玟已经看透事件的本质,她在心底重重冷笑一声。 这种小伎俩,在夏国夺嫡中都不够看的。 果然都是草包。 邹以汀似是发现了她眼神一闪而过的轻蔑,怀疑地试探:“你可有眉目。” “我?我可没有,一根眉毛都没有。”乾玟果断装傻,“不过既然是我看店的时候发生的事儿,我必然要负起责任,追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说法,正义永不缺席!” 邹以汀望着她的蛇皮走位,沉默了片刻: “……王小姐,请不要站在别人的坟头顶、踩着别人的坟头草说要给别人正义。” 乾玟固执极了,偏不把脚从刘百户的坟上拿下来,甚至还碾了两脚。 “陈银宝现在就在皇城司,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陈银宝,正好是他要调查的人。 邹以汀:“也好,此人是河东军的人,我也有义务提供线索,不过……京城大小案件似乎归巡检司管。” 乾玟:“但此事恐怕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是交由皇城司更好。” 邹以汀听出她话中有话,暗示他此事可能与皇族有关:“也好。” 他顿了顿:“若你不嫌,我与你一起。” “当然。”她果断答应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邹以汀面容严肃,神情沉重地沉默着:“我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其他物件遗落,一块令牌并不能说明身份。” 他闷头探查着。 白日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为他脸上的薄汗蒙上细细密密的金光。 乾玟看在眼里,心头一荡。 他明明,是那样的俊朗,不过是眉眼锋利了一些,认真的时候旁若无人了一些,有自己的主见一些…… 他眉尾的那处伤疤那么小,算什么破相,分明为他增添了几份凌厉。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听人说‘前世几百次的擦肩才能换来今世一次的回眸。’ 基于我长得很美这件事是事实,将军是不是前世就回头看了我好几百眼、好几千眼?要不然你我怎得如此有缘。 各种偶遇,一路回到京城,又在宫门偶遇,而今又遇到突发事件,还一起追凶。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将军,你觉得呢。” 邹以汀耳边听着她莫名其妙的一串话,视线终于勉强从地上的尸体、一地鲜红的血、还有堆得高高的野坟上挪开。 “王小姐想说什么。” 乾玟投来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想说,你我缘分很深啊,不是吗。” 邹以汀一时辨不出她这话的意思。 什么几百次的擦肩,什么一次的回眸,什么缘分。 他回过头继续砍长草,砍到第三下,忽然大脑被清空,手上动作一顿。 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还有初春的微风,和煦的阳光,清脆的鸟语与甜蜜的花香。 他再抬眼,撞进她大大方方的笑意里。 她看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笑容更深了。 噗通,噗通。 邹以汀听到自己心跳声又快又重。 不会的。 邹以汀很快压下心底的妄想,自嘲地笑了一声。 “王小姐,是在替好姐妹试探邹某么。” 乾玟笑意依旧,眼底却冷了。 “好姐妹,谁啊?” 她一步步逼近他,茉莉香由远及近,缓慢又霸道地侵占着他的鼻腔,叫他不得不后退:“王小姐,你逾越了。” 话一出口,邹以汀便觉有些滑稽。 他从没想过,还有能对一个人说这句话的一天。 乾玟忽然加快脚步,一步跨过尸体,直朝他而来,叫邹以汀心上狠狠一跳。 她的光彩与气息都蛮横地逼近他,排开他周身的松香气,占领他感官的高地。 邹以汀忽而感受到一抹凌冽的杀气,如迅风一般,叫他浑身都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但下一瞬,她忽然矮身捡起那块象征“河东军”身份的令牌,啪地一个翻转,递到他面前:“将军,令牌掉了。” 邹以汀这才惊觉手里的令牌不知何时不见了。 “……多谢王小姐。” 乾玟笑眯眯地走了:“走吧,去皇城司报案。” 邹以汀后知后觉感到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且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剑柄。 邹以汀不懂。 方才那一刻,她是生气了吗。 二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 皇城司的人起初没注意到戴帷帽的邹以汀,一看见乾玟便大喊:“银宝,富婆又又又来找你。” 陈银宝狐獴似的探出头来:“阿文,你又来了!” 乾玟:“我今儿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我们有案子。” 陈银宝登时严肃脸:“什么案子。” 陈家铺子着火的事儿因为处理及时,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甚至没能烧到旁边的酒铺,不过皇城司还是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陈银宝也略知一二。 乾玟和邹以汀被留下来问话,二人被陈银宝单独问讯。 邹以汀在陈银宝面前摘下帷帽的时候,陈银宝整个人都不会呼吸了。 “呃……这……嗯……见过将军。” 邹以汀:“邹某已经不是将军,陈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不适。” 他直接进入正题:“对方是有备而来,心怀仇恨,这不是简单的纵火案。” 乾玟结束审讯后,一直在皇城司外等邹以汀。 彼时已经午时二刻,太阳当头。 她坐在台阶边,细细思量之后的安排,听到脚步声,忙起身,笑着冲皇城司内招手:“将军,忙了一上午都饿了,要不要去吃个午膳,我请客!” 邹以汀见她在等他,又是一怔。 “……不用了,多谢王小姐。” “也是,今儿太累了,而且你我十分狼狈,得去换身衣裳,只是错过了玄阴阁的庆典,也不知今年谁能被选为圣子。” 邹以汀不接她的话:“今日多谢王小姐,某告辞。” “将军,”乾玟追上去,“她们皇城司办事很快的,我猜下午就能有消息,我酉时一刻在琅玉阁的水苍阁等你。” 大有一副你不来我不走的架势。 “……烦请王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 “好的,邹将军。” 邹以汀:…… 乾玟冲他展出一个笑,笑里有和他一样的倔强。 “邹将军要来哦,我会一直等将军。” 她转身翻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邹以汀木然站在原地。 跑了没多远,她又打马回头溜了一圈:“将军,我知道你要管商税了,但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套你近乎,让你帮我打掩护,少收点咱们商户的税。 我自认为与将军是朋友,一路走来,我也见证了将军不少事儿。我这人讲义气,看不得朋友受伤,身心都不行。 我只是想,若我不喊将军,还有多少人记得,将军是将军呢。” 微风拂面,吹得她头上翠玉清脆作响。 邹以汀拽着马鞍的手发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只凝望着她。 乾玟眼含笑意,打马驰骋离开。 在这京城春日,迎着日光而去。 邹以汀站在皇城司屋檐的阴影下,迟迟未能离去。 好像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偏开。 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是将军? 他不知道,可能五年……不,要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一年,大家就都忘了,只记得他是扫把星,是邪种,是当今不受待见的世女君。 但现在他知道了。 她会记得。 第23章 (一更) 我们结婚的日子…… 乾玟哼着曲儿打马回到王宅,浑身上下重新梳洗了一番。 其实她衣服一点也没被汗湿,只是裤脚沾了些泥罢了,本来用点轻功也不至于沾上,但谁叫她柔弱呢。 黄鹂眼睁睁看着她从衣柜里,把今年最受追捧的款式都扒拉出来一一试过,好奇问:“小姐,您已经看出来这陈家纵火案背后的真凶,为何不直接告诉陈小姐。” “真凶?谁在乎。”乾玟轻飘飘道。 除了邹以汀。 但她不能直接告诉邹以汀,会被主系统发现。 乾玟最后果断选了一件石榴色的长裙。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送来一封信,说陈家二小姐找她,有新消息要告诉她。 乾玟只拆开兜了两眼,对内容一点也不意外。 她把信丢进了一旁的小火盆:“告诉陈二小姐,就说我不在家,没收到信,让她今晚来水苍阁找我。” 黄鹂:“是。” 火苗愈烧愈旺,乾玟的面容愈发沉冷。 黄鹂小心翼翼唤她:“小姐?” 乾玟:“黄鹂,你说我今天穿红色,邹将军会不会以为我把我们结婚的日子,和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黄鹂:? 黄鹂:啊??? 小丫鬟仿佛大脑过载,被海啸般的信息量淹没。 为了消灭渤国最强武力,这牺牲是不是太大了点? 她知道了,小姐这是攻心战,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将邹将军的心城攻陷,还要把整个渤国人的心都攻陷,邹将军只是第一步! 不愧是小姐! 黄鹂自诩是个训练有素的贴身婢女,她决定将其抛诸脑后,并用另一件事覆盖她的记忆,她压低声音:“小姐,今日上午,还有一封来自夏国东都的密函。” 一卷纸条被黄鹂从某个装香的盒子里抽出来,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一根细香。 乾玟展开来细阅,指腹轻轻掸了掸纸上的香尘,神情平淡:“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酉时二刻,乾玟乘了一辆翠珠顶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琅玉阁。 一个叫云雀的小倌笑着迎上,恭敬行礼,往常穿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不知何时松快了,不经意露出雪白的脖颈与带粉的锁骨:“王小姐,好久没见到您了。” 乾玟笑问:“云雀今日打算弹什么曲?” 云雀脸红道:“备了好几首新曲,就等小姐回来听。” 乾玟:“好,今天挑最好的弹。” “是,定不让小姐失望。” 乾玟被一群人簇拥着,由掌柜的宛娘引路登楼。 琅玉阁共五层,越往上装修越繁复,第五层只有南北两间包房,一间名为水苍阁,通体苍翠装饰,进门便有两人横趟宽的水池,手掌浅的水,顶上吊着明灯,照得水波漾漾。 池子不深,来水苍阁的小倌都得将玉凳放进池子里坐着,水津津地弹唱,一身涟漪水光。 到水苍阁的纨绔们,无人不叹一声:会玩。 这一阁的高档物什,全是乾玟“赞助”,所以水苍阁也是她的私人隔间,只有乾玟本人或经得她本人首肯的人,方能进此阁。 水苍阁的窗户均为镂空雕花窗,坐在隔间里,透过窗户能看到走廊与楼梯口。 乾玟寻靠窗上座坐下,端起一杯酒,笑道:“就说我要清净,不管是哪家小姐要见我,都拒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其他人上五楼来。” 掌柜的忙点头称是。 用现代的话说,乾玟就是琅玉阁的股东,当然,这点资产,“对外人不足道也”,所以外人只道她是钟爱琅玉阁的小倌,于是包下了水苍阁。 说水苍阁是乾玟在琅玉阁的专属包间。 云雀把琴架好,白皙的脚甫一浸入水池,就被冷得一颤。他轻声倒吸一口气,脚背青筋凸显。他缓了缓才坐下,偷偷瞄一眼乾玟。 上首乾玟自顾自倒酒,恍若未闻,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那张昳丽的面容上,一双眼笑意盈盈,细看那眼底,却冷若三九的寒天。 小倌们开始唱曲,咿咿呀呀。 乾玟托着杯子,坐在靠窗户口的位置,时不时朝楼下瞥一眼,食指不耐烦地沿着杯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怎么还没来。” 他会来的。 两炷香后,东柳街街口终于有了动静。 那青年如松,一身菉竹翠袍,打马而来,恍若一袭山涧清风,当的是凌冽如霜的好颜色,只可惜,又戴着帷帽,见不到他的脸。 乾玟端着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自东柳街门口一路过来。 然而他一出现,整个琅玉阁霎时寂静。 仿若来了一头吃人的青面兽,威压如山。 掌柜的宛娘忙出去迎:“恭迎贵客。” 他的声音不过分低沉,也不过分清越,恍若一阵清风去:“我来见王小姐。” 啊? 宛娘偷偷抬眼瞟向楼上。 乾玟举杯:“宛娘,还不快把本小姐的贵客请上来。” 还真是啊。 宛娘用了十几年的功力才生生压下面上的震惊,笑道:“贵客请上座。” 宛娘迎邹以汀上来后,水苍阁内众小倌均默契地朝楼梯口看去。 尤其是云雀。 他能感觉到王小姐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眼底流光溢彩…… 那人绝不是个女客。 宛娘堆着营业假笑,领人上楼来。 “王小姐就等您呢。” 身后人面不改色,只回了一个“嗯”。 气氛一时冷下来。 唯有二人上楼的脚步声,还有楼梯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宛娘擦擦汗:“您是一个人吗,一会儿还有友人来吗?” “无。” “……不知您可有忌口?喜欢听什么小曲?我们这儿的曲子可有名了……” “无。” “啊……嗬嗬嗬,也好,也好。” 沉默,无尽的沉默。 宛娘:“……” 宛娘只觉这路越领越冷,冻得她龇牙咧嘴,脚趾头扣地。 这楼梯怎这样长! 乾玟噗嗤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她倒好两杯酒。 走廊里飘来熟悉的松香气。 乾玟背紧贴着背靠,举起琉璃盏,仿佛在欣赏琉璃的好颜色。 粉嫩的杯身映出她笑盈盈的脸,她的目光却并不在酒盏上。 细碎的镂空窗纹间,青袍的青年走过,挺拔如松柏。 走动间,白纱隐隐约约勾勒出他俊朗非凡脸,星目凌厉。 真奇怪。 才一个下午不见。 再见就觉得他愈发好看了。 乾玟笑道:“将军怎么进了阁,还戴帷帽。” 整个水苍阁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邹以汀环视一周:“王小姐好雅兴。” 乾玟眼皮一跳:她好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她咂摸着个中含义,端酒起身:“当然,来喝酒就要有雅兴。” 邹以汀拆下帷帽,习惯性下意识坐得极远,一段闻不到气味的距离。 乾玟飘忽的视线悠悠落在青年束起的黑发上,再游离至他朴素的发带,他遮得严实的衣袍,再到皮质的护腕。 还有自然垂下的双手,都雕刻般好看。 她扯了扯唇角,喝多了似的,醉着走了两步,忽然脚一崴。 众人只见她绕着绕着,七拐八拐。 扑通。 坐到了邹以汀身侧。 邹以汀浑身一僵,恍惚了一瞬,只觉酒气、茉莉香混合着扑鼻而来。 乾玟舒心笑道:“不好意思,喝多了。怎么没声音了,谁让你们停的?” 云雀等小倌这才回过神来。 小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道。 “早听闻王小姐来者不拒,但这……是不是也太不挑了些……” 云雀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在琴上,指腹用力压着紧绷的琴弦,压得泛白。 他今晚自坐下到如今,弹了三首精心准备的新曲。 王小姐一个音都没听。 往常但凡一首新曲,只需弹出一段旋律,哪怕是世女在此,王小姐都不吝赞美。 今晚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云雀心里涌起不甘:他的新曲子,不想给王小姐以外的人听。 尤其是他。 更别提他今日,竟然还是王小姐的贵客。 他凭什么? 王小姐看上去很开心,也不像是为了姐妹专门将邹以汀找来给下马威的样子。 云雀心里天人交战,最终弹起了一首旧曲。 乾玟径自举起酒杯,给二人满上。 待放下酒杯,她忽然冷道:“云雀,说说水苍阁的规矩。” 云雀手一抖,琴发出了“铮”的一声嗡鸣。 水苍阁的规矩,是只要王小姐来,都必须弹新曲。 他定了定神。 王小姐平日里就算责问下人、小倌,也从没责问过他,王小姐向来是疼爱他的……他任性一次应该没有关系。 况且……云雀眼眶不由红了一圈:那个邪种凭什么坐在这里,听他的曲?!他都有婚约了,竟还出来露脸。 “抱歉,王小姐,我今日有些不适……” 他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软声卖乖。 往常他这么一说,小姐们就一笑而过,甚至会心疼他。 今日,乾玟也笑了,但笑声极冷。 邹以汀薄唇紧抿。 他当然知道方才他进来前,云雀弹琴弹得分明很好。 只是不想弹给他听。 这种事他也不是没遇到过。 最近的便是明城宋知府的宴上,他宠爱的舞倌不想在邹以汀面前跳舞,当场装病,宋知府嘴上喝了一杯酒就将此事草草揭过。 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 邹以汀启唇,想道:那便下去休息吧。 乾玟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头:“宛娘。” 宛娘:“是。” “你说说,邹将军是本小姐什么人?” 邹以汀眉心一跳,抬眼望向她微醺的侧颜。 她虽依旧柔和带笑,坐姿懒散,气质却忽然变得尖锐无比,像是猛兽渐渐露出了獠牙。 如同今日白日那样。 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她,截然不同。 “是王小姐的贵客,”宛娘忽觉冷汗岑岑,“是小的没教好下人,还请王小姐赎罪。” 乾玟挂着笑,眼神如坠冰窖:“拖出去,好好立规矩。” 众人大惊,纷纷低头。 云雀面容骤白,也顾不得自己坐在水中,扑通跪下:“小的知错了,小姐饶了我吧!” 乾玟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她看向邹以汀:“你赔错人了。” 邹以汀心头咯噔一下。 便见那小倌脱下浸湿的外衫,生怕弄湿他的衣服似的,只着干净的中衣急急跪着过来,他双手颤抖得放在额头前,猛磕头道:“还请邹将军饶了小的!” 乾玟指腹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耐心笑问:“错在哪?” 云雀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他浑身颤抖着,连声音都哑了:“还请王小姐明示……” 乾玟一字一句道: “邹将军是渤国的平宁将军,平山海,踏乾坤,当年镇潮关被夏国与周国同时围攻,是邹将军以一万兵马马踏连营,单骑入敌阵,撕帛裂阵,死守镇潮关,才有渤国的今天。 否则你那年,都踏不进这京城。” “邹将军为国为民,哪怕河东五城克扣军饷,也冻不拆衣,饿不掠食,甚至自掏腰包接济流民,放眼渤国三十二载,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忠臣良将。” “邹将军十三岁上阵,镇守边疆十四载,一世青春全蹉跎在那黄沙河谷。” “全渤国人,都该感恩戴德地跪谢他。 你,跪谢了吗?” 第24章 (二更) 说那样……叫他…… 邹以汀只觉酒烧喉咙。 她又在为他说话。 说那样……叫他难以招架的话。 水苍阁的碧波涟漪反射着光,如星河倾倒,染了她一身菁华。 邹以汀指尖一颤,鼻根传来一阵阵酸胀。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她说这些话的每一个动作、神情,都记下来,刻在胸腔里。 云雀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也没“跪谢”邹以汀,被宛娘拖了出去。 宛娘知道,云雀不能留了,否则她也别想活了。 水苍阁内,一片寂静。 乾玟:“怎么,没曲子了?不想干了?” 众小倌这才大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重新弹奏起来。 乾玟恍若未觉,把所有菜都往邹以汀面前推:“动筷子呀,别客气,我请客。” 邹以汀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生生将眼底的情绪压下:“多谢。” 乾玟:“怎么谢。” 这是她第一次反问他。 邹以汀沉默了,他好像真的没有能给她的。 他突然意识到,即便王文在京城的名声不好,但也远远盛过他。 他没钱,没权,名声坏,长相差,身子不好,空有一身武艺。 空有三次救命之恩。 乾玟:“不如这样,若我日后干了一件错事,将军可别把我送去报官。” 邹以汀眉心紧皱:“触犯法规?” 乾玟仔细想想:“触犯,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邹以汀:“若真如你所说,我答应你。” 他又开始聊公事了: “我回去后,在薛姐的协助下搜查了河东军的花名册,纵火之人很可能是刘百户的女儿,名叫刘嘉,是河东军的步兵,隶属回京的先行队,比我们早一个月抵达京城。 刘百户的名字军中老人均有些印象,只道十六年前,刘百户在京城犯了一桩案子,被官府抄家,不久便病死家中。” 乾玟摆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呐,她犯了什么案子,竟然被抄家了?” 邹以汀:…… “强抢民男,受害者是当年陈家的一位外族公子。” “哦,所以说,这个刘嘉可能打心底里认为她娘是清白的,觉得是陈家害死了她娘,要报复陈家,报复社会,于是就想趁着今日人多,拉本应在那儿看店的陈银宝陪葬。” 邹以汀:“可能。” 空气静了下来。 邹以汀终究还是拿起了筷子。 陈银宝走进水苍阁的时候,小倌们抖着手拉不成调的曲子,而全京城最有钱的社牛纨绔和闻之色变的邹将军,二人竟并肩而坐,低头干饭。 好诡异的场景。 即便两人尚有一段距离,但陈银宝竟从诡异中品出了几分和谐。 她摆手对小倌们道:“撤了撤了,难听死了。” 众人获救似的,拿起乐器就逃了:“多谢陈大人!” 把人哄走,陈银宝挑了个距离乾玟不是很远,但是距离邹以汀很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很不见外地端起乾玟的酒杯就猛喝一杯酒。 乾玟翻了个大白眼:“送你了。” 陈银宝:“我不要。” 乾玟:“?我还没嫌弃你,你先嫌弃我?” 陈银宝:“就准你嫌弃我,不准我嫌弃你?” 乾玟筷子一指:“出门左拐,不送。” 陈银宝大笑起来。 邹以汀的眼底也闪过一抹笑意,薄唇不期然微微勾起。 陈银宝笑完了,立马正色:“说正事,刘百户那事儿,事发那年我太小了,不过我曾听家里的仆人说过,那个刘百户,可不是河东军的。” 她瞥了邹以汀一眼:“是邹家军的。” 乾玟故意惊讶地大声说:“邹家军?那不就是邹将军的母亲,邹老将军旗下的军队?好像邹老将军出事以后,她们就解散了吧?” 邹以汀心道:二十年前,娘亲弃甲入京,陛下亲口解散了邹家军。 第二年,落雁案就发了。 “昂,而且她患了重病,是罕见病,需要大量的钱医治,也许是急了,便向我家那外地来的某个伯伯伸出毒手,最终被落罪。 听说她本来是想抢钱的。” 陈银宝摸摸下巴:“不过……我小时候不懂事,问过一次伯伯,我伯伯却说没有此事。” 乾玟:“哦?” 陈银宝:“他可能觉得我小,不记事,说那天他甚至没有出门,只不过家里人都让他闭嘴,对外承认他确实出过门。 等我长大一点,他就改口说那天出过门。” 乾玟:“如果我没记错,你伯伯嫁给了兵部侍郎做续弦。” 兵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官,家族又背靠后宫生了三皇女的吴淑君,哪怕是续弦,在整个京城都是香饽饽。 一届商贾之家的公子,出了那档子事,名声不仅没坏,还嫁入了吴家,拿了一个诰命。 这其中弯弯绕,还真不得了。 陈银宝:“而且刘百户的罕见病至少还能拖一年,却在事发后的一周,暴毙家中。不仅如此,那天,还有一个人死了。” 邹以汀面色一凛:“你说的是,我娘的副手邹旭燕。” 当年落雁案,邹府全府都被连累,邹家军也被解散,邹将军身边的亲军统统被革职,其中,只一个副将还留在京城——邹旭燕。 邹旭燕当年是邹将军的最亲近的副手,还能留在京城本来就很奇怪,但她的死更加突然。 邹以汀也查出邹旭燕的死有蹊跷,只是一直没能找出一根线来。 如今,刘百户似乎就是那根线。 沉默中,忽然响起隐秘的,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邹以汀骤然偏头:“小心!” 一根银针自窗外破风而来,直取陈银宝眉心。 邹以汀拍桌起筷,眼疾手快,稳稳夹住银针,一个转腕,借力将其反射出去。 银针原路返回,没入夜色。 陈银宝吓得嘴巴能塞进一颗鸭蛋。 乾玟:“陈银宝,命值钱了嘛,竟摊上杀手了。” 邹以汀一掌镇开窗,远远见一道捂着臂膀的黑影在瓦砾上狂奔。 下一瞬,邹以汀破窗而出,直接从窗框跳上隔壁楼的房檐,踏着瓦追过去。 “你自己吃吧。”乾玟果断丢下陈银宝,也飞速从窗户跳到隔壁房顶再跳下楼,直接落入自己的马车前,一把扯开栓马的绳子,骑着马扬长而去。 陈银宝:??? 乾玟跟着屋顶上的二人,架马追出两条街道。 黑衣人熟悉地形,于街尽头的一处墙根跳下。 乾玟伸出手:“邹将军!上来!” 追杀手要紧,邹以汀果断自屋顶跃下。 那人没借她的力,直接落到了乾玟身后,她只觉整个人跟着马一个后仰, 浓烈的松香混合着淡淡的药气,将她笼罩起来。 她心念仿佛断了,硬生生压制住想要翻身到后头和他换个位置的冲动,任凭他抓住缰绳一甩,架马追凶。 又追了三条街,终于在一条曲折的青石板街前追上了黑衣人。 邹以汀道:“你握紧缰绳,我拔剑……” 话未说完,乾玟忽然拔下头上一根玉簪,向前一掷。 精美雕刻的玉簪如一根箭矢,破风而去,直直射向即将转弯的黑衣人。 扑通一声,那人瞬间倒地。 干净利落、精准度惊人。 邹以汀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张二兰。 “吁——” 乾玟稳稳扯住缰绳将马停住。 邹以汀回过神时,方察觉握着缰绳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不仅如此,他们如今的距离已十分越矩。 他猛地抽回手,一个后跳稳稳下马。 乾玟积极跑过去看坠马的黑衣人,一抬头,撞进邹以汀不自然的视线里。 月色下,青年薄唇紧抿,只抱剑直直立在两米开外,整个人紧绷绷的,仿佛很抗拒靠近乾玟。 他凉声问:“这次不用树枝了?” 乾玟捻着簪子,嫣然一笑:“哪有人贴身带树枝的。” 邹以汀喉结不由上下滚了一圈。 张二兰是她杀的。 她才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他心念骤转。 所以那日,在明城院中。 她也是想用树枝帮他的。 那个时候,她就想帮他了。 乾玟踏着月色,甩了甩簪子上的血,真情实感地叹道:“我还挺喜欢这根簪子的,可惜啊,没想到在帮将军追凶的途中殒命了。” 她委屈地看向邹以汀:“所以,身为主人的我,能拿到抚恤金吗?” 邹以汀:? 邹以汀:…… 被乾玟这么一打岔,邹以汀瞬间忘掉了方才的不自在,线索最重要。 他走过来蹲下,细细探察。 杀手肩膀上有他射回的银针贯穿伤,而王文的簪子,则是直接贯穿了杀手的整个背,又从腹部穿出来。 可见王文的技术之精准,臂力之强。 邹以汀不由再次审视她。 乾玟恍若未觉,单手把人翻过来,对方却口吐白沫,嘴唇发紫恍若中毒。 “在你投簪子之前,他就自尽了,是个死士。”这是个男子,邹以汀搜了一遍杀手的身,除了几根银针,别无其他,“有人要捂陈家的嘴。” 猜得这么直白? 乾玟眼中露出笑意,看得邹以汀一愣:“怎么?” “邹将军在这种事上,还真是个新手啊。”乾玟感叹道,“循循善诱”问,“邹将军以为是谁要捂陈家的嘴?” 邹以汀老实回答:“以我的推论,表面来看,当初是吴淑君因为某个秘密想要杀害刘百户和邹旭燕,她做了一场戏,却牵连了陈家。 但碍于陈家的万贯家财,他不想与陈家结仇,就与陈家谈了条件,让自己的表妹,也就是当今兵部侍郎娶了陈家公子为续弦。” 乾玟单手托腮,笑道:“然后呢?” 邹以汀:…… 她的目光很奇怪,像在看小孩子。 邹以汀继续道:“时至今日,吴淑君发现陈家始终是个祸患,或者陈家不守规矩透露了什么激怒了吴淑君,吴淑君便下手了。” 乾玟点点头:“表面确实如此,但陈家的婚太过高攀,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猜到吴淑君身上,吴淑君的嫌疑是不是太大了些?他这么做岂不就是昭告皇城司和陈家,是我要杀陈银宝。 将军进一步的猜测是?” 邹以汀:“背后之人一定不是吴淑君。” “那么将军以为,是谁要嫁祸吴淑君?” 邹以汀思索一番,道:“……如今宫中呼声最高的几位皇女中,大皇女的生父早逝,三皇女的生父便是吴淑君,四皇女王春希……王小姐也见过,不提也罢。 所以大概率是二皇女怀王的父亲——德贵君,想要嫁祸吴淑君。在夺嫡的关键时刻,朝堂如战场,‘粮仓’就是最重要的。二皇女派要毁掉三皇女派的重要粮仓——陈家。” “对,也不对。”乾玟笑得眉眼弯弯,“依我看,幕后黑手就是吴淑君。就是因为他太明显,所以大家都不会怀疑他,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怀疑德贵君。 拿自己的妹婿开刀,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将军猜是为何?” 邹以汀:“你是说……因为陈家根本没给三皇女一分钱的支持。而吴淑君嫁祸给德贵君是因为……陈家其实是二皇女的粮仓,陈家是二皇女派。” 乾玟笑意更深了:“从这一层面看,确实如此。” 只不过,还有更深的层面,她就不能进一步说明了。 邹以汀凝望着她。 眼前的王文,忽然好像与梦里的皇女融合了。 夺皇位,是无数的尸山血海铺就的血路,有多少人,能趟过那条背叛凝成的长河,抵达彼岸。 邹以汀忽然想。 若是十二岁的他经历这些,做不到梦里小女孩那样坚强。 更何况据他所知,夏国的那位摄者王上位之前,走得是另一条比渤国现今更凶残的道路。 乾玟回以温柔与耐心的笑,手往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走神,趁机顺杆爬: “怎么,邹将军崇拜我,崇拜到想拜我为师了? 哎呀,我倒是不介意,将军快把眼神藏藏,虽说我年纪比将军小,但我在这个方面倒是当得起将军的老师。 将军不说话我就当将军默认了? 既然当了将军的老师,我就是将军的长辈,是不是可以喊将军的字了?” 邹以汀回过神,压根没听到她都叨叨了些啥,只恍神问:“什么?” 乾玟噗嗤一声笑出来,放轻声道:“我说,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鹤洲~” 第25章 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 邹以汀只觉胸腔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深陷,深陷,最后落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 他有些无措,忙偏开头:“你说的对,但这些都需要证据。而且…… 王小姐逾越了。 邹某已有婚约,你我都需自重。” 哦,有婚约了。 乾玟冷笑:“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什么金科玉律。” 邹以汀脑子里轰然炸开惊雷一般:她什么意思? 陈银宝骑着马急匆匆赶到,打破了二人的沉寂。 她面色苍白,脸上尚有捡回小命的庆幸:“此事……或许牵连皇城司,我得上报。” 乾玟上前郑重拍拍陈银宝的肩:“你可以先请假休沐几日,此事皇城司定会派人查清楚,我和邹将军也不会放过他们,定还你安心生活!” 邹以汀:…… 说罢,乾玟笑嘻嘻转身:“看来琅玉阁不方便了,不如我们去别的酒楼继续……” 邹以汀果断拒绝:“不必,已达戌时,天色太晚,邹某先行告退。” 乾玟想到他们正位于城南,距离傅府甚远,忙吹了个口哨,将马儿唤到面前:“将军不如骑马回府?” 邹以汀转移视线:“不必,多谢王小姐。” 说罢,他就径直离开了。 果断地很,故意要避开乾玟一样。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直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 润夕日,挨家挨户挂在门檐上的灯笼明晃晃的,一豆一豆将他的背影拉长、缩短、再拉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啧,连下次什么时候会面都不提前约定一下就走了。 她长叹一口气:看来还是不能逼得太紧啊。 陈银宝这才好奇地用胳膊肘顶了乾玟几下:“你俩在河东军的时候,是咋聊上的?” 乾玟:“命中注定。” 陈银宝:? 皇城司和巡检司抵达现场,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乾玟作为陈银宝的“密友”,当然要护送陈银宝回家。 临到陈家大宅门口,陈银宝才真的缓过来,又“咦”了一声:“往年润夕日和甘露节,你都消失得无踪查无此人,今年怎么想起来帮我家看铺子。” “别急,我明儿就要消失了。”乾玟叹口气,“后宫斗得厉害,吴淑君脑子不够,瞎猜乱猜,乱拉人上贼船,你这几日避避风头吧。 你们这京城,要变天了。” 陈银宝的脸瞬间严肃起来:“嗯,知道了。” 甘露节为期三天,是这个世界最重大的节日。 往年还没到甘露节,乾玟就把自己关在自家宅院里,连院子的大门都不会踏出去。 今年……今年因为邹以汀,她才出来溜达。 乾玟回王宅途中,突然下起了春雨,惊雷也如约而至。 刚洗漱完的陈银宝在自家打开窗户,喃喃道:“还真变天了……” 乾玟到家后,收拾妥当,着宽松的里衣信步走到青琉璃香炉边,点燃一根安神香。 却始终睡不着。 雷雨天,她最讨厌雷雨天,甘露节的尤甚。 不知过了多久,乾玟从榻上坐起来,将披散的长发撩到脑后。 窗外的雷电花白,衬得她面色苍白阴冷、潮湿,像下一瞬就会飞出洞的毒蛇。 她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突然发出阴寒的冷笑。 “邹以汀,我真想一碗孟婆汤把你忘了。 你这个骗子。” 悠远的香气仿佛把她带到了上辈子,夏国东都的皇宫。 那一天也是润夕日,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踏入甘露节。 几乎每年的甘露节,都会下雨。 那日雨颇大,天上倒灌下来似的,雷声霹雳,每一道闪电都像从天而降的闸刀,平添了几分不安。 乾玟一身玄色的凤袍,急急走过崇光殿光可鉴人的乌金地面。 今日宫宴,几个老不死的纠缠了她一会儿,玄阴阁阁主不知抽什么风,献了一车的宝,一个一个唱名,耽误了许久。 她匆匆更衣:“黄鹂,东西备好了吗。” “陛下,都准备好了。”黄鹂端着精致的盒子,笑道,“公子知道,定会高兴的。” 乾玟不禁绽出笑意。 她部署多日的惊喜,终于可以送给他。 “出宫。” “是,陛下。” 金色的横襕拂过门槛,被喜庆的灯笼照得通红,崇光殿门口却迎来几尾匆匆而来的灯火。 领头之人一身五爪行蟒华服,金冠高束,手握青玉佛珠,在赤色灯火的映衬下,面色依旧凝重又惨白:“陛下……臣侍派去照顾他的宫人一直未传来消息,臣侍便派人去寻,却不曾想……弟弟他……他……” 哐当!礼盒掉落,碎了一地。 里面象征贵君的青龙金册也狼狈地掉了出来,乾玟亲手篆刻的金文,如同她此刻乱套的呼吸般,碎成了一地金渣。 雨夜湿冷,却冷不过她的手,哪怕雷声轰响,她的耳边也只剩下一串嗡鸣。 “备快马!” 惊雷破空,瓢泼的雨如天顶瀑布冲刷下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乾玟策马疾驰。 雨幕蒙住了视线,狂风裹挟着雨水一浪又一浪盖向她,像要把她扑倒,她却不曾停下。 雨水积过了马蹄,她不停扬鞭,眼前掠过一处处繁华灯火。 东都东部的一处宅院。 把守的官兵见到来人,纷纷下跪:“臣等罪该万死……” 乾玟已然下马冲了进去。 一道凄然的电光闪过,照亮未点烛火的卧房。 那人身着银甲,吊死在房梁上。 轰隆! 邹以汀被雷声惊醒。 他轰然起身,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 他梦到,自己于甘露节当天晚上,上吊自尽了。 耳边甚至还回响着那人一声声看似冷静的质问。 “邹以汀,你这个骗子。” “明明答应好的,再也不寻死了,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声。 只有冰冷的雨水与咸腥,还有她堕入无边黑暗般阴冷的眼眸,仿佛只要他再出现,她就能将他的灵魂碾碎。 恐惧、悲伤、后悔,所有的情绪都紧紧攥住他的胸膛,叫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剧烈地深呼吸,他一把捞起架在墙上的长剑,踏入院中。 天上是一样的雷雨,只是不如梦中那样大。 他沐着雨,握紧剑柄。 剑身与剑鞘错开发出清越之声,和着雷鸣划破天际。 雨幕中,他斗转腾挪,不过瞬息之间便挽了数个剑招。 剑起刃落,剑风所过之处,新叶飘摇,雨幕终隔,一树葳蕤溃不成军,几息后便落了厚厚的一层旧绿。 他的梦越发奇怪,也越发真实了。 他还能感受到梦里的绝望。 既选择自杀,理应决绝。 却为何又…… 如此不舍。 寒剑削雨,他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雨,还是泪。 邹以汀练得仿佛忘了时辰,回过神来时,已然辰时。 他利落收剑,心绪终于镇定下来。 剑刃向下,雨水如注,窄瘦的剑身光可鉴人,倒映出他沉重的神情。 雨仍未停。 黄鹂奉命往琅玉阁取乾玟订的酒。 甘露节当日,即便雨幕漫天,街道上也人声鼎沸。 她好不容易挤进东市门口,伞沿下忽探出一个清秀小厮。 黄鹂吓得后退两步,眉头紧皱:“飞鹰??” “黄鹂,终于碰上了,”飞鹰笑出一口白牙,“正好把王小姐的伞还给你。” 飞鹰现在无论去哪都带着这把伞,只要逮着机会就要还伞,连梦里都在还伞。 那把名家画伞上有两只喜鹊翩翩飞舞,镶金嵌玉。 黄鹂暗道大意,眼波一转,笑道:“这大下雨天的,我出来采买,只有两只手,不方便拿,下次吧。” 飞鹰又道:“等等,黄鹂,不知道王小姐如今在哪?新上任的东副监督大人今儿要去王家铺子巡查。” 东副监督大人? 黄鹂伞沿略微一抬。 如柱的水帘中,那人如雨打青松立在街边,周遭平静宽阔,恍若与其他人不在一个世界。 苍白的手被玄色的护腕衬得愈发惹眼,紧紧攥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黄鹂心里思量了一番,又笑:“我家小姐每逢甘露节,身子骨就有些不适,你们都知道的,她身子可弱了。这几日她都不会出门了,王家每家店都有管事的,大人自行前往便是。” 飞鹰:“呃,三天都不出门?” 黄鹂:“是啊。” 飞鹰又道:“我们家大人说了,给王小姐抚恤金。王小姐还出门吗?” 黄鹂挑眉:“也许吧。” 她微微一笑,行礼告退。 也、许、吧? 飞鹰琢磨着这三个字,一脸莫名地回头。 邹以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同雨一般凉:“飞鹰,走吧。” 甘露节是邹以汀上任崇文门东副监督的第一天,这职位主要负责东市的税收。 只是自早上到现在,无人来引领,户部尚书和侍郎均未现身,显然是对他颇有微词。且他没有收税的实权,只是查账。 简单来说,他被完全架了起来。 无碍,他要的就是一个能行动自如的官职,而不是整日待在傅府。 男子为官,已是稀奇。 自他回京以来,每日朝堂上,众臣都会因为他的事向陛下施压。 他已不能奢求太多。 思及此,邹以汀道:“伞收起来吧。” 不还也罢,还伞,难免要接触。 所谓身子不适,也是借口。 毕竟她武功如何,他已知晓。 如今,他已经是王知微的未婚夫婿,甘露节一过,怀王府就会上门提亲。 确实不该再见。 飞鹰:“大人,咱们先去哪?” 邹以汀:“陈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顺着线头调查落雁案。 邹以汀携崇文门令牌,能随意出入东市店铺,他率先进入一家陈氏的成衣店,原本店铺里热闹看衣的客人们一见他,先是呆住,紧接着纷纷鸟兽散,避之不及。 哐当! 一个小厮跑得太快撞上了门扉,噗通倒地。 店里的伙计们老鼠一样四处逃窜,还有的尽量缩减身形,离得远远地,蜷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店,一眨眼就空空荡荡。 掌柜的硬着头皮迎上来:“原来是新上任的监督大人,有失远迎。” 她语速极快:“我这就把账本拿给您。” 仿佛在说:您老看完赶紧走吧,太耽误我做生意了! 飞鹰:…… 他偷偷瞥了眼自家将军。 邹以汀面色平淡冷静,毫无怒意:“有劳。” 邹以汀看帐看得很仔细,但也很快,不到两刻钟功夫便翻完账本:“没问题。” 在掌柜的震惊的目光下,走出了店铺。 第二家,第三家,均是如此。 邹以汀一旦出现在店铺门口,便如狂风过境,所有客人争相涌出,有时候还会因为人多,一群人卡在门口谁也出不来。 消息吹得很快,一盏茶过去,整条街都知道新上任的邹监督在查账,东市和东柳街的客人们避之不及。 分明是热闹的甘露节,邹以汀从第五家店出来的时候,街上的人就少了一大半。 飞鹰面色苦闷:“他们怎么都这样……您又没为难任何人。” 邹以汀不以为意,默然道:“下一家。” 一天下来,邹以汀赶在闭市前查完了二十家陈家铺子,并大致了解了东市的情况。 东市一共335家铺子,竟然有85家都是陈家的,遍布大小行,大多集中于衣食住行、书画、酒楼等,从小小东市便可窥探出,皇城脚下的商业,陈氏“只手遮天”。而王文则有46家商铺,更专注玉器、客栈、茶馆等。 从规模上看,王文不如陈家,但早前却是王文捐商税最多,王子贞也评价王文“富可敌国”。 说明王文的产业,远远不止明面上这些。 他抬头定定望向琅玉阁的阁顶。 不一会儿,他忽然捏紧眉心。 他不是要查陈家的么…… 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去了。 第三日,是甘露节的最后一日。 街边有说书人拍板给小女孩们讲故事:“传闻万年前神女降世,天降圣木,圣木落下甘露,成了女子,落叶入泥,成了男子。” “哦~~~怪不得娘亲跟我说,只有女子才能喝到甘露。” “对咯,每年甘露节,只有女子才能在玄阴阁领到甘露,可洗去罪恶,涤荡身心,男子是喝不到的。但各地玄阴阁阁主会在甘露节当天,从香客中选中一位圣子,唯有此子配得一杯甘露。” “那今年是谁呀?” 一个小女孩插嘴问。 说书人:“今年啊,今年是傅家三公子。” “傅家三公子第三次被选中了,他可好看了,我娘说我娶不到这么漂亮的夫君。” 一个扎冲天辫的女孩子哈哈大笑:“就凭你,肯定娶不到呀,你只能娶那个邹阎王!” “你才娶邹阎王,你全家都娶邹阎王!” 天灰蒙蒙的,潮湿又冰冷,雨依旧下得很大,没入邹以汀的靴底。 飞鹰大怒:“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小女孩们一惊,一个小女孩指着飞鹰身后的邹以汀大叫起来:“是邹阎王!快跑啊!”边叫边撒丫子跑开,说书人也溜之大吉。 邹以汀眉目低垂,鸦睫轻泛,眼底毫无波澜。 扎冲天辫的小女孩大叫着往前跑,跑着跑着,突然双脚离地,被一整个提溜起来。 邹以汀似有所感,握着伞的手微紧,他略一抬伞。 那人一身缃叶黄的袄子,里头一件沧浪青的长衫,下套一条松花黄的长裙。 恍若立春。 她拎着小女孩的后衣襟,狡黠笑道: “向大哥哥道歉,否则,我就把你丢到屋顶上,雨打雷劈一百年。” 第26章 明知不应该的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嘤嘤呜呜开始道乱七八糟的歉。 乾玟把这小崽子拎到邹以汀面前,任凭雨从她那翘辫子滑落,像只洗干净待宰的羊羔,很不客气得上下左右抖落了她几下:“大声点!” “呜呜呜我错了,对不起,呜呜呜……” “错在哪。” “错在……错在不该骂他是活阎王……” “大哥哥三个字是烫嘴吗?” “呜呜呜,不该骂大哥哥是活阎王……” “回去转告你爹娘,别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否则被我碰见,我一样把他们挂起来风干,知道了吗?” “知道了呜呜呜。” “今儿个本小姐是看在这位大哥哥的面子上饶你,你还不感恩戴德谢谢大哥哥。” “谢谢大哥哥呜呜呜……” 她一把把小孩丢到台阶上,那小崽子滚了两圈,三两下爬起来旋风一样溜走了。 乾玟一转头,露出粲然的笑意,恭敬行礼:“哟,邹将军,好巧。” 邹以汀默了默,避开她的视线,也不再对她的称呼再行改正,只道:“王小姐身体如何了。” 乾玟忽然抬手扶住额头:“哎呀,头疼,头晕,浑身都疼,还没什么力气,感觉快死了。” 飞鹰:? 刚才是谁单手拎小孩? 邹以汀“嗯”了一声:“看来无碍。” 他已经知道,她的柔弱都是装的。 思及此,邹以汀都差点气笑。 乾玟唇角上扬,直起身子与他平视。 这个世界女人骨骼发育更好,通常都比男子高半个头,但邹以汀很高,比一般的男子都高。 她能透过隔在二人之间薄薄的雨幕,与他平视。 二人均沉默了。 邹以汀眉目微垂,躲开她的视线。 她的视线分明柔和,他却觉得藏着火,会灼痛他。 乾玟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点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雨滴滴答答的,分外清闲舒适。 隔着雨,在两把伞的笼罩下,好像形成了一个结界。 她能在这方结界里,看见活着的邹以汀。 乾玟骤然笑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新来的东副监督大人一丝不苟,为人严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我前两日怠慢了,今日特来赔罪。东市我可比大人熟多了,不如今日就由我为大人开路?” 邹以汀想拒绝,乾玟已经走了,还不忘回头招呼他:“将军快来。” 这下他不得不跟上了。 飞鹰跟在她们身后,忽然一阵恍惚。 二人并排走着,自家将军向来是高的,看上去挺拔冷硬,一身清冷,但王小姐大方健谈,除了浮夸些,穿着过于“炫富”,其实哪哪都好。 有时候自家将军一言不发,面色冷然,但王小姐笑眼弯弯,偶尔瞥一眼自家将军,随意搭几句话,自家将军也几个字几个字艰难往外蹦。 嘶。 飞鹰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起来薛副将自从回京后,就再没提过王文,不准备让王文当准弟媳了吗? 其实抛开所有家世和流言蜚语,他们将军和王小姐蛮配的。 王小姐柔弱,将军强悍。 想到这里,飞鹰忽然惊悚地战栗了一瞬:完了,我有病,绝症。 前头二人聊着天。 “将军吃了吗?” “嗯。” “将军可知这东市最有名的,就是我们缘客来的天地一口五花肉,查完帐我请将军尝尝。” “多谢,不必。” “今儿人都去玄阴阁看圣子了,将军若忙完了,一会儿我们还能去皇城司找银宝聊聊前日的案子。” “不必了。” “不知道前日的抚恤金,将军何时给我,要用什么方式给我?” 聊到这儿,乾玟感觉自己的燕国地图有点短。 邹以汀愣了片刻,只好说:“缘客来,我请。” 乾玟故作惊讶:“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那簪子可是孤品,有价无市……一顿饭是不是……” 邹以汀:…… “本月,王小姐若想邹某请客,邹某悉数奉陪。” “邹将军大气,不如再拉长些,万一我这一个月都不出门吃饭呢。” “……本季度。” “谢邹将军~” 计划通乾玟边走边如实向邹以汀介绍各家铺子的基本情况:“陈家在整座京城共有185家铺面,东市85家,西市61家,其他都遍布京城的各个坊,几乎都是旅店。 我呢,有71家铺子,都是玉器、饰品、茶楼等。” 邹以汀:“琅玉阁不属于王小姐?” 乾玟冲他眨眨眼,压低声音道:“琅玉阁只是我的投资,不全算我的,邹将军可别告诉别人。对了,早茗春其实也是我投资。” 邹以汀:……看来下次和子贞兄见面得去别的地方。 “包括投资,王小姐涉足了哪些产业。” 乾玟耸耸肩:“均有涉及,遍布渤国十五城三十六县,我可数不过来。” 这很令人震惊。 邹以汀眉头紧皱,如此这般,整个渤国的产业,都被这个夏国商人暗自渗透了。 “早闻王小姐曾因捐赠百万黄金,获得圣上御赐。” “将军竟然也知道这件事,看来将军很关注我。” 邹以汀哑口,再次选择缄默。 乾玟不介意自己今天进攻性太强,她心情甚好,饶是这甘露节最后一日的雨,从前她只觉得阴冷,如今飘落在手背上,竟也觉得温温柔柔的。 “相信将军也发现了,开店是要挑位置的,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不是有钱就能拿到的。” 话虽如此,如今整个东市位置最好的铺子,都是王文的,就连陈氏都争不过她。 邹以汀直直盯着不远处三层高的、名叫缘来客的客栈,总觉她话中有话。 缘客来掌柜的早有准备,却不料东家也来了,忙招呼人伺候。 “王小姐怎么也来了,快进。” 一群人把乾玟围住,又是拿伞又是整理衣袍。 飞鹰接过邹以汀的青伞,邹以汀跨过繁复的雕花门槛,立在厅内安静等待。 他的目光缓缓穿过一窝蜂的众人,落在被众星捧月的女子身上。 当初赶路回京的时候,她每日形容憔悴,如今想来,应是特意化了憔悴的妆容,回到京城后的几次见面,她总是妆容精致考究,艳如牡丹。 渤国的流行是男女都涂脂抹粉,女子随心所欲,一般都“浓墨重彩”,男子的审美跟着女性,也喜欢涂得更浓重些。 她今日却未施粉黛,面颊上,小小的绒毛分明。 不仅如此,早前打着伞并未发觉,如今再看,她乌黑发上只簪了一根青竹簪。 寡淡、简约,与她前几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莫非,是别人赠与? 难怪她不喜傅瑛,应是心有所属。 细细看,她眼底略有乌青…… 邹以汀眉目一皱,生生按住自己发散的思绪。 那头乾玟终于妥帖了,唤掌柜的送来账本,冲邹以汀展出一泓温柔的笑:“将军请。” 邹以汀:“嗯。” 几人踏进一间安静的厢房,掌柜的端来好几本半掌厚的账本。 缘来客的生意显然很好,仅仅一个季度的进账抵得上别的小店一年的。 乾玟亲自为邹以汀倒茶。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丫鬟,飞鹰看看左右,想退出去,顺手关上门。 乾玟忽道:“众口铄金,将军一介男子与我独处,名誉何在?介时又要嘴我贿赂将军,弹劾将军,你家将军刚上任,还是小心为妙。” 她虽然笑着,声音却冷,吓得飞鹰一卡,卖出去半步的腿又收回来,乖乖把门再打开。 他跟着自家公子征战,打战在行,作为小厮反倒显得粗心大意,飞鹰忙点头:王小姐说得对! 他转念又想:嘶,这王文竟然在关心他家公子的名誉?咦?这次桌上又是苍山新翠,嘶…… 乾玟也不说话,把刚倒好的玉杯放到邹以汀面前,只保持着温温笑意,视线偶尔从窗外的细雨,回落到他的指尖。 细细端详他常年用长马刀磨出的茧子,还有苍白手腹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每次在他察觉前,她又会自然地错开,继续看向窗外的雨。 时光静静的,雨声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屋檐上的水柱越发粗长,乾玟唇角的笑也越发浅。 连杯子里的茶都忘了喝,任凭它凉下来。 她已经连续两晚没能入睡了。 每每到了甘露节,她都无法入睡,只能疯狂的处理事务麻痹自己。 她太怕做梦了。 今天,是重生这十七年来,她第一个正常出门的甘露节。 熟悉又陌生的松香绕梁而落,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玉算盘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清浅的呼吸声,一切的一切,都氤氲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就像当初,她与他在那山村大夫的家里,静静养伤时一样。 邹以汀看账本很快,即便是如此厚的账本,半个时辰也核对完了。 他合上账本,蓦地一怔。 对面乾玟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秀眉紧锁,却睡得很沉。 茶冷了,邹以汀默默又拿起了去年的账本:“飞鹰,让掌柜的准备菜吧,要点天地一口五花肉。” 飞鹰想想这缘来客的菜单价格就替邹以汀牙疼:“可是公子,花这钱还不如存些嫁妆……” “去。” “……是。” 邹以汀握笔,继续记录起来。 乾玟没睡多久,自觉只是恍惚了一会儿,再睁眼,桌上已经多了三道菜。 对面邹以汀正在书写什么,字刚劲有力,如龙如竹。 她起身靠在椅背上,笑道:“抱歉,最近太累了。” “无碍,”他停笔,板正地将做的记录递给她,有的地方墨迹都尚未干透,“有几处入账还想问问王小姐。” 乾玟仔细看过,唇角微扬:“好啊,鹤洲觉得,哪里有问题?” 邹以汀:…… 她又像那晚一样,师者一样提问他了。 “这几处数额不小,但比起在缘客来一掷千金的贵客们,还差了许多,并且分月入账,很是奇怪,该账目明细为‘雇工’,未曾听闻有人雇工还能赚钱。” 乾玟装作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这是中介费啊。” 邹以汀:“中介费?” 乾玟:“我这人广交好友,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朋友,有些朋友身怀独门绝技,我自然要从中搭桥,为她们介绍去处,而这笔入账,自然就是我的中介费。 至于邹将军说的这几笔……” 她笑意渐深:“是我从杨家收的长期中介费,我们当时说好了,这人只要杨家用着,每个月都得给我中介费。” 邹以汀目色微凛:“你是说李姐?可杨芳死后,杨家已然没有活口……” 他一顿,瞳孔倏忽放大。 这就意味着,有一个人,当年为了掩盖落雁案真相放跑了李姐,并且借着“中介”这个行当,让王文把李姐放到了杨家,五年来,此人一直在给予王文“中介费”。 让王文以为,李姐和杨家人都还活着。 但杨家人早就死在京郊了。 也许李姐也早就身亡。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神色愈发紧绷。 仿佛有一根线,断断续续,他怎么也扯不到头。 与此同时,还总能把他扯到王文面前,扯得他心绪,一团乱麻。 乾玟从容夹了一口五花肉,放在绿叶菜上。 邹以汀又问:“王小姐当初将李姐介绍给杨家,是受了别人的委托?” “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只为把一个人安排到一个商贾之家做管家,这怨种钱我为何不赚。” “若此事被圣上知晓,尔等均头颅不保。” “圣上若是知道,早就知道了。”乾玟把包好的五花肉往他面前一推,“邹将军不如说点实际的,比如,这三日,关于那场纵火案,邹将军在陈氏都查到了什么。” 邹以汀这几日不光看了账目。 还把那些和陈家有紧密联系的官员都记下来,让暗桩着手调查,确实查到了东西。 “确有,陈家有个远亲,名叫陈子仁,此人多年前改名为方仁,被当朝太傅收为干儿子,后来得到了陛下宠幸,位列后宫之首——正是当今德贵君。” 邹以汀深吸口气,语气好似平静的海水,海平面下却暗潮汹涌: “所以当晚王小姐的猜测是对的。吴淑君派人刺杀陈银宝,除了嫁祸德贵君、捂嘴陈家,还有一层原因,是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怀王的钱仓,坏了钱仓等于坏了夺嫡的根基,可谓一箭三雕。” 线索很乱,邹以汀直觉此事还没有这么简单。 那头乾玟却用小刷子沾上酱汁,为他又抹了一层,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满脑袋只想让他尝五花肉。 意识到这点后,邹以汀的手突然不知该往哪放了。 像是五指都紧紧黏住,连怎么用筷子都忘了。 上一个为他夹菜的,还是他爹爹。 外头雨小了些,街上人声鼎沸,聚拢在两侧,也许是人声盖过了雨声,也能掩盖住他的无措。 邹以汀终究起筷,尝了一小口:“还不错。” 乾玟:“多吃点,开始吃饭以后,就不要聊公事了。” 公事随时可以聊,安静吃饭的时间可没多少。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一顿中饭结束,外头雨已经停了。 乾玟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家店。 招牌上烫金铭刻五个大字:错金楼月斋。 邹以汀:…… 所以那日玄阴阁下,五百文一次的抽奖是王文办的。 所以……他那日终究会被人群挤到王家铺子,也是她算好的。 明知不应该的。 但邹以汀还是心跳地快了些。 他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心底隐秘地长出一颗名叫“小心思”的嫩芽。 以行公务之名,以商案件之由,暗自靠近、了解她。 三人从侧门进入上了五楼。 等掌柜的拿账本的间隙,邹以汀发现错金楼月斋原来最赚钱的,不是卖首饰,而是修复首饰。 这里几乎聚集了全渤国最有名的手艺师傅,能化腐朽于神奇。 邹以汀立在一柜台边,亲眼看见一早已如残花败柳的首饰,渐渐在师傅的手里复活、绽放。 邹以汀心神一动,上前问:“这里修复玉么?” 那师傅沉迷修复首饰,头也不抬:“修。” 他迟疑了一瞬,终究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绳子上挂着一个温润的翡翠戒指,品相上佳,只是经年累月的磨损,生出明显的裂痕和缺角。 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他从九岁起便贴身佩戴,也是一块稀有的翠南山翡翠,只可惜如今失了光华。 那师傅只兜了一眼,一脸手艺人都有的傲气,冲一旁努努嘴:“给她看。” 邹以汀回身。 一双清秀的手自然地接过戒指,指尖在他的掌心里停留了一瞬。 羽毛一样的痒,触感温润,却火尖一样的烫。 乾玟举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中展出潋潋粼光:“可以修复,交给我吧。奥,忘说了,我就是全大洲技术最好的修玉师傅,我若修不了,也没人能修了。” 那戒指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气味,正被她的指腹紧紧捏着。 邹以汀喉间一紧:“王小姐先还给我,我带回去处理一番……” 乾玟截了他的话头:“不用处理,我很快就能修好。” 反手用精细的帕子将戒指包裹好,贴身放进了胸口的暗袋。 邹以汀慌乱地错开视线,只觉耳根火辣辣的烫。 “将军,怎么了?” “没怎么。” 就是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还有些渴。 第27章 王小姐,你逾越了 当夜,乾玟回到王家,开始着手修复翡翠。 翠南山是介于渤国与夏国之间的一座山,玉矿产量丰富,其中最为代表性的就是菉竹翡翠,因为稀有而直接冠名“翠南山”,邹以汀的这块翠南山,是精品,但也不算顶尖。 只是……上辈子她再遇到邹以汀时,这个戒指已经不见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在那个养伤的村中大夫家。 那日,她坐在门口,想着回夏国以后如何弄死那些该死的皇姐皇妹。 系统在脑子里叨叨着阴狠的绝招。 一人一统一合计,发现此番回国,几乎无人可用。 乾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父君为她养了十几年的死士,一朝反水,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也许是她的气压太强,太低。 院里的小黄狗被她吓得呜咽起来,竟失禁了。 耳边忽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阿文,要来帮忙吗?” 邹以汀的伤比乾玟轻,好得更快,已经开始四处打听消息,帮大夫家干活了,她们偷偷说好了,对外扮作兄妹,她喊他一声阿汀哥哥,他唤她阿文。 彼时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忧虑。 怕她想不开似的。 乾玟沉默地推着轮椅过去。 院子里有个又大又深的水桶,邹以汀利落地从里面舀水,浇到小盆里,按照大夫的要求清理药材。 乾玟默默撸起袖子帮忙。 院里静静的,只有水声、风声,还有小鸟的叽叽喳喳声。小黄看她终于不盯着它了,撒丫子跑了。 药草的苦涩清香萦绕着二人,邹以汀抿抿唇,“磕磕碰碰”安慰道:“李大夫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说的,是前几日李大夫发现乾玟嗅不到男香的事儿。 这也是邹以汀最终答应与她演兄妹的原因——不亲近的兄妹会惹人怀疑,他,也许可以尝试与一个闻不到气味的人扮演“亲近的兄妹”。 乾玟压根没把这种小事放心上,只“嗯”了一声,脑子里继续想着要怎么把某个皇姐大卸八块,想着想着,周身散发出杀气,手里的药材被摧残地不成样子。 邹以汀又瞧了她一眼,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只小蟋蟀放在水缸的水面上,突然说:“有只青蛙。” 乾玟:? 她眸光一扫,果然有一只小小的青绿色身影躲在角落。 下一秒,那青蛙忽然跳起来,一个漂亮的弧线,直冲着蟋蟀落入缸中。 嘭! 哗啦! 水花超大! 这是只假的青蛙吧! 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淋了二人满头。 两个莫名其妙就被湿透的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乾玟的思绪被打断,大脑一片空白,她望着邹以汀同样无措的、狼狈的脸,果断笑了:“哈哈哈哈!” 邹以汀也没想到这只青蛙如此笨拙,他窘迫地擦去脸上的水,拎着青蛙的脚把它丢了出去。 那头乾玟还在笑,边笑边弯腰把轮椅后面的毯子拿出来:“先披上。” 邹以汀弯腰接过时,领口忽然滑出一抹碧色。 “咦,你为什么把翡翠戒指挂在脖子上?” 他披上薄毯,下意识攥住戒指:“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哦,那很重要,还好没有在地震中遗失,也没碎掉。” “嗯,”邹以汀点点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遗失它。” “好好好,不会遗失,还有,你说错了。”乾玟笑道,“它现在是咱爹的遗物。” 邹以汀顿住,忽然轻笑一声,抬起手,停滞了一瞬,最终落下,揉了揉乾玟的脑袋。 温暖的手掌,若即若离地、生涩地安抚着她。 “那阿文妹妹,就听哥哥一回,什么也别想了,专心干活。” 乾玟浑身僵住,睁大眼睛瞪着他,她愣了好长一段时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闷头洗完两束草药了。 她摸摸自己被揉过的脑袋,心里麻麻的,痒痒的,还莫名点燃了胜负欲: “你当哥哥这么熟练?其实我心理年龄比你大。” “什么是心理年龄。” “就是我的心理更成熟,为人比你更老成。” “哦,你说是便是吧。” “喂,邹以汀,你敷衍我?你听起来像个渣男。” “……没有。” “有。” “没有。” “有!!!” “这便是你说的成熟老成?” “……” 乾玟没忍住,像是被戳到笑穴一般,又笑了出来:“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曾当过几年青蛙。” 她冲邹以汀脸上洒了一手水:“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抬起头,用毯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眉眼:“心情好点了?” 乾玟:…… 她深深凝望着他,心头涌上特殊的暖意。 “谢谢你啊,特效药。” …… “小姐,小姐?”黄鹂奇怪地喊了好几声。 乾玟回过神,定定望着戒指。 人果然不能沉浸在回忆里,过去越美好,现实就越刺痛。 她不知当初他为何会遗落这枚戒指,也没问,因为那终究会是一段要揭开伤疤的噩梦。 “说。” “小姐,这几日探子来报,您的吩咐已经抵达夏国东都,那些人已被处理了。” “嗯,傅府什么情况。” 黄鹂:? 话题转地有点快。 她回忆了一会儿,方道:“傅家三公子今年被选为圣子,风光无限,傅家今晚设了酒宴宴请四方,傅三公子还特意差人给小姐发来请帖,小姐要去吗。” “邹将军身在何处。” “邹将军,在裁定、购置嫁妆,并不参会。” “那就不去了。”乾玟理所当然道,“怀王府什么动静。” 黄鹂:“今日下午,怀王府已经派人进傅府提亲了,只是……怀王夫妇和世女均未到场,只派了个媒人来,傅家也只有尚书夫人出面了,见怀王府也不重视,便中途离开,唯剩邹将军一人应对。” “呵,真是凉薄。”乾玟细细修复戒指上的划痕,连微小的印子都不放过,“那王知微躲得过初一,又躲不过十五。老皇帝什么时候摆宴席,她就得什么时候露面。 她不露面,我也不露面。 接下来几日,我们拒不见客。若遇到飞鹰,就说我在闭关修复将军的戒指。” “是。” 没有对比,怎么能衬出她的好? 乾玟举起戒指,唇角微勾。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一连多日,乾玟均宅在家中,谁来了也不见,期间王知微还哭诉着敲过一次门:“阿文你怎么不见我,你快想法子帮帮我,我快被烦死了!” 乾玟以“伤寒,很严重,传染性极强,咳到死”为由拒绝了她。 乾玟悠哉支了个躺椅在院子里,一会儿浇浇花,一会儿遛遛狗撸撸猫,一会儿睡个午觉。 除了元帅一直werwerwer,一切都很美好。 翌日,她果断雇了个人一对一专遛元帅。 黄鹂:“探子说邹将军这几日查完了东市所有的账,便再没出现过,也没派飞鹰来催您。傅三公子的小厮,倒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生怕小姐您不知道傅三公子得了今年的圣子头衔。” 乾玟:“他每年都得,有什么意思。” 又过了三日,陈银宝上门了。 “哟,你这小日子挺惬意啊。” 乾玟像是知道她要来,早就准备好了茶水。 陈银宝坐下来稀奇道:“那个在琅玉阁遇到的杀手,我们没查到什么,倒是刘百户。好多邻居说她当年是生了重病,拿不出钱,才误入歧途,犯事后,也确实是病死的。 不过有邻居说,犯事前,她曾多次外出,找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厮,早前大家都以为那是她相好的,我顺藤摸瓜查了查。 你猜那小厮是谁?” 乾玟:“怀王君的陪嫁。” 陈银宝一噎:“这你都知道。” 乾玟:“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和邹旭燕知道当年落雁案的真相,想联手从吴淑君那里捞钱,结果捞不到钱,就想向二皇女方告发吴淑君,就被吴淑君杀了。” “此事,要告知邹将军吗?” “告诉他,你去。” “我不去,你和他关系好,你去。” 乾玟:“不,你去更有说服力。” 陈银宝倒吸一口气,抱臂端详了乾玟好一会儿:“你该不会,真的想帮他吧。你对他,认真的?” 乾玟没答话,只长叹一口气:“你都看出来了,他还没看出来,真是木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是尾生,你俩没好结果,除非两国结秦晋之好。”陈银宝挠挠头,“不管怎样,你可别忘了从前答应我的,我可是冒了大风险在帮你。” 乾玟:“知道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保你全家无碍。” 陈银宝一口茶没喝,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回头:“怀王府可是火坑,你也不拦拦他。” 乾玟:“他只想知道真相,生死都不在意,遑论前方是火坑?” “那你不拉一拉?” “这不是在拉吗。” “拉不动怎么办?” “一起跳。” “疯子。” 目送陈银宝,乾玟吩咐黄鹂:“把当年我们在刘百户家里搜到的那封信拿出来。” 黄鹂从一个十分严密古朴的箱子里,掏出一被保存完好的信件。 乾玟接过来,很不心疼地对它蹂躏一番,搓成草纸。 “去,把这封信件给元帅舔几下,再放进刘百户的家里,记住,要等邹将军出门后,再丢进去。” “是。” 说罢,乾玟又躺了下来。 当日半夜,一身黑衣的黄鹂方翻墙回来。 “小姐,信已经放进刘百户家中,邹将军已经找到。” “邹将军可看清了抬头。” 黄鹂默了默:“看清了,他已经知道,刘百户犯事前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怀王君的陪嫁的。 当年吴淑君要杀刘百户,刘百户向怀王君求救,那信中还要挟说她知道怀王府推波助澜过某件事,信后画了个大雁。邹将军一定已经知道,怀王府和落雁案也脱不开干系。” “嗯。”乾玟看向星空,“明日四月初八,是什么日子。” 黄鹂:“是渤国陛下的五十大寿,王世女这下是必然要露脸了。” 乾玟眼中含笑:“那我得出面呀。” * 四月初八,晚。 陛下五十大寿,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必然会出面的宴席,包括邹以汀,各臣子私下叫苦不迭。 特别是是王知微,诸如“老东西怎么不把自己女儿献出去”“后宫又不差这一个位置”“怎么都五十岁了还不死”之类的以下犯上的话,也只敢在梦里说说。 这些邹以汀都不关心。 陛下赐婚,他与王知微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不是他或者怀王府可以改变的,木已成舟,只能顺势而为。 傅家人让他单独乘一辆车去,怕他的气味污染了其他人。 邹以汀一路沉默着。 他拿出那份从刘百户家中搜到的信。 信件泛黄,有不少污点,虽然褶皱但内里却未生霉点,且多年来保存完好竟无残破,显然是有人故意留在屋子里让他查到。 故意。 他双眸微觑。 有人在暗中引导他。 他怀疑王文,但没有证据。 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王文为什么要做这些。 她不是大皇女的幕僚么?再提落雁案,对大皇女有弊无利。 她与王知微不是知己么?为何要揭怀王府的底? 飞鹰担忧问:“公子,在想见……见世女的事吗。” “……不是。” “那公子在想什么,如此烦恼。” 邹以汀愈发沉默了,他难以启齿。 总不能说他在想王文。 徒叫人误会。 不知不觉,马车已到宫门口,众人下车徒步前往九寿宫。 邹以汀面色淡然,实则在走神。 陛下召他先往宣福宫觐见,再去九寿宫,显然是要让他先见王知微。 天空渐渐乌云密布,变成了铅灰色。 妻主,在大洲是每个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胜过娘亲。 他即将见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 可……他并不期待。 一想到未来几十年,将与王知微携手共度余生,邹以汀的脚步便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必须加快调查进度。 倘若他嫁进世女府,王知微不可能让他继续在外抛头露面。 他得在婚前查清落雁案的真相。 邹以汀与大部队分散开来,他越走步伐越沉重,双手紧紧握拳,薄唇紧抿,眉目中尽是阴郁与烦闷,就像这闷热的天,恼人得很。 “将军,邹将军。” 邹以汀忽而神色一怔,止步循声看去。 小径两边种满了桃花,正是盛开时节。 那人立在一簇簇鲜粉的花团下,一身春辰绿的长裙,鲜嫩地像是春日的新芽。 偏生今日她带了琉璃头冠,头发整齐高束,只留两条丝绦,再那样正经往皇宫小径上一站,竟有几分高位者的姿态。 矛盾又鲜妍。 厚重的云山忽而裂开一道云罅,漏出一束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红彤彤的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鎏金一般。 她冲他温柔笑道: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邹以汀忽然一阵恍惚。 他很多日没见到她了。 全身心追查线索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乍一见到她,不知为何,胸口竟涌起一股涩意。看似是小小的涌泉,水面下却是惊涛骇浪。 裹挟着让人难以言喻的、羞耻的情绪,一股脑冲破了防线。 好像突然就觉得累了。 他竭力压制着,后退一步,冷漠地“嗯”了一声:“王小姐。” “将军的戒指我修复好了,将军看看?” 她骤然两步上前,清丽的茉莉香霸道地袭来,他想再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棵桃树下,无路可退。 周遭无人,飞鹰也不在,只有她与他。 邹以汀忽然觉得心跳地很快。 他有未婚妻主,他不应该和她单独见面。 不能,不应该。 他必须马上离开。 可双脚像是被灌了铅,千斤重。 王文无动于衷,她展开银色的手帕,从善如流地拿出那枚戒指。 她为它换了更结实的绳子,不知是用什么编的,本是玄黑色,却在夕阳下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那翠南山如崭新的一般,清透温润,如一汪碧泉流转在她的指尖。 邹以汀的视线却被另一样东西占领。 她今日的耳坠,也是翠南山。 乾玟趁他恍神,向前一步,双手一捞一扣。 亲手为他系上了戒指。 她的指节轻柔地划过他的青丝,仿佛过电一般,酥麻感瞬间燎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尤其是耳根,麻得厉害。 邹以汀惊了一瞬,猛然后退,撞上了桃花树。 嘭! 粉色的花瓣团团簇簇,扑簌而落。 隔着漫天粉雪,她阗黑的眸子里盈出细碎的笑意:“将军喜欢吗?” 邹以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用尽力气压住那些滚烫、燥热,那些繁杂的、叫嚣的声音,那些身体每一个细小的本能。 最后只别过头,道出一句: “王小姐,你逾越了。” 却不知他说这话时,漫天飞粉,不如他满面殷红。 第28章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 “是吗,抱歉,我这人怪没分寸感的。” 乾玟后退两步,算是放过他,却好整以暇地、一眼不错地打量他。 身体上的退让,没让他放松,她眼神的攻击性强烈到仿佛一柄剑,锋利的剑刃一层一层,削下他的伪装。 她偏要把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邹以汀不禁让开两步,僵硬地转移话题:“王小姐为何在此。” “陛下招我来谈玉矿的收益。” 她笑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耽误了,将军先走,草民殿后。” 一路上,二人安安静静的。 微风徐徐,邹以汀却只觉得胸口的戒指火辣辣的烫着他。 戒指上还有淡淡的茉莉香。 分明很淡,但存在感极强,从领口钻出来,压过了所有的气味,像在宣告着什么。 二人踏着夕阳的余晖来到宣福宫。 一身着金丝石绿长裙的女子正巧也往这处来,三人迎面碰上。 她一头玉冠,长相清秀,一见邹以汀便面露怒意,满眼轻蔑,倒将那清秀扭曲了。她的眸光转到乾玟,亮了起来,又变成深深的同情:“你怎么和他碰上了,快过来。” 是王知微。 鼎鼎大名的承平世女。 乾玟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草民见过承平世女。” “恕你这几日不见我之罪,”王知微不耐烦地挥手免了她的礼,只冲邹以汀冷笑道,“倒是邹将军,怎么不行礼,难道河东军中的礼数就这般上不得台面?” 邹以汀恭敬行礼:“世女。” 王知微与邹以汀保持一定的距离,轻蔑地嗤了一声:“邹将军真是好会攀龙附凤,以全天下都知道的破烂身子,爬到我承平世女府里来了,真是晦气。一点战功就想当世女君,这诰命真是容易拿,不比在青柳街当个……” “殿下。”乾玟冰冷的音调打断了王知微越说越刺耳的话,“宣福宫外,不要妄言,若被陛下与王女听到……” 王知微一想到老娘知道后可能把她打个半死,赶忙闭嘴:“啧,晦气。” 邹以汀也冷道:“世女流连街巷,也要注意身体,别把秽气传染给别人。” 王知微瞪大眼睛,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时候,宣福宫的门开了。 侍奉陛下多年的秋槿嬷嬷迈着小碎步出来,笑道:“陛下传殿下与邹大人,还有王小姐进去。” 众人这才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乾玟一届“平民”,自然是坠在二人身后。 这渤国宣福宫,她可来了不只一次,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上辈子血溅宣福宫的时候。 哈哈。 远远的,那丹褫之上的女人,一身玄金凤袍,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仍旧气度不凡。 但在乾玟看来,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王元凤,你是个明君。” 当年,乾玟血洗宣福宫,红缨枪对准王元凤的脖颈时,便这样评价她,“纵马打下渤国,心怀报复,长此以往,渤国昌盛指日可待。 可惜啊,这凤椅坐久了,终究是屁股决定脑子。” 那时的王元凤,已然六十大几,看着却更苍老些,一头银霜,一脸沟壑,仿若八十岁的老太太。 如今这个王元凤,看着也像六十多的,人一旦年纪大了,从前又做了不少错事,就想着弥补。 皇帝嘛,愧疚的同时,又不承认愧疚,提防更是大于愧疚,想看和和睦睦,想看过家家,开始拉郎配,却又不好好配。 众人行礼:“参见陛下。” 王元凤只抬了抬手,就算免礼了。 她看看邹以汀,又打量王知微:“遥想当年,第一次见你们时,你们都还是奶娃娃……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眼下你们有了婚约,不久就会成婚,成为夫妻。成家以后,都该成熟些了。 尤其是你,知微,以后可要收敛些,多顾家,做个有担当的妻主,好好待鹤洲。” 王知微难以置信:“皇奶奶,他明明……”是个破烂,我凭什么要娶他?! 帝王的威压倏然如排山倒海般倾倒下来,叫她不敢继续往下说。 王知微站在那儿,不服气地别过脸,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邹以汀大卸八块。 邹以汀让她成为全渤国,不,是全大洲的笑话,这口气她怎么可能咽的下去。 夫妻和睦? 不可能! 她绝不认他。 王元凤看向邹以汀:“鹤洲,这些年在外,辛苦了,蹉跎了这么多年,性子也该圆润些。以后要相妻教女,万事要以妻主为先,要敬妻主,学会放下执念,一心为家。 知微年岁比你小,言行拿捏不住分寸,你需耐心些,宽容待她。”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是。” 王知微暗暗“砌”了一声。 “知微,可为你未来的夫君准备好信物?” 王知微一噎。 在大洲,男女订婚后,要交换定亲信物,这本是随媒人上门时交换的,但王知微那天压根没去傅府。 她强咽下恶心,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这本是她今晚宴会结束后,要去春花楼赏给玉郎的,如今在皇奶奶的施压下,只能给邹以汀了。 晦气! 她很不情愿地把玉佩递过去。 王元凤点点头:那玉佩的质地一般,但作为定情信物,也不算错。 乾玟:垃圾。 邹以汀接过,冷脸道:“多谢世女。” 王元凤欣慰点头:“鹤洲,你也要送知微信物才是,朕为你做主,不叫她为难你,你绣个香囊便罢。” 邹以汀:…… “是。” 王元凤又说了几句长辈的关怀话,还说半月后要春猎,让两个小辈必须参加,这才放两个小辈离开,留下乾玟。 邹以汀离开前,听她长叹了一口气:“阿文,你此番东去,可有收获?希望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陛下放心,自然是收获满满。” 邹以汀的心绪忽然一顿。 原来王文离京,不是受了大皇女的命令,而是陛下的命令。 如此一来,王文…… 不是大皇女的人? 不对,那镇潮军的刀她是哪里来的。 还是说,王文私底下,站了大皇女? 她一届商人,为何要蹚夺嫡这浑水。 “喂,喂!” 王知微抱臂在前面瞪着他,把他从思绪中拽了出来:“别以为皇奶奶为你撑腰,你就给我摆准世女君的谱,闻到你的味道我就恶心,我真可怜阿文,竟跟着你走了一路。 一会儿宴上,若你敢和我攀亲近,我就叫你好看。比如……” 她狐狸般狡猾一笑,故意拉长声调道:“派人把你的小厮绑了,丢给我府上的姑娘们玩几天,哈哈哈哈!” 唰—— 邹以汀拔下固定头冠的发簪,直直指向王知微的喉咙。 肃冷的杀气登时蔓延开来,叫一旁的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你敢。” 王知微只觉脖颈一凉,紧接着是轻微的刺痛。 那簪子分明没碰到他的喉咙,却带了尖锐的劲风,随时都能将她刺死似的。 她咕咚咽了口口水,多年的恶劣战胜了恐惧,继续道: “我,我怎么不敢?你若杀我,便是弑妻。弑妻的男人都生不如死!我娘一定不会放过你,她定会让你坠入青楼,当地位最底下的兔儿爷,在女人胯下再不见天日! 那你们邹家,可真是好样的,一个贪墨贼子,一只青楼野鸭!” 眼瞅着越说越离谱了,秋槿嬷嬷忙小步跑了出来,清嗓子叫停了这场即将见血的针锋相对,她立在二人中间安抚:“宴会要开始了,二位主子还是先往九寿宫去吧,若是陛下出门时还见你们在此,恐要大怒。” 王知微恨邹以汀捞走了本该给玉郎的玉,恶心地“呸”了一声,转身就走,走的时候两腿战战,好在裙子够长,完全掩饰住了。 邹以汀收回朴素的簪子重新戴上,果断挑了另一条路离开。 秋槿嬷嬷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邹大人未来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啊。 彼时,万寿宫内官员们已经到齐,邹以汀的位置在户部侍郎旁边,但周边的桌子都自觉往旁边挪了挪,叫他身边空出了一大片。 他刚坐下,周围便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人声。 宋知府下马的事儿已经在众朝臣中传开,对面二皇女的脸色很差,看见来迟的王知微,脸愈发黑了。 二皇女其人,十分有野心,却生了个没建树的女儿,全全拖她后腿,所以她早已对王知微采取放养态度,只要不给她惹大麻烦,她就不会管。 据闻二皇女近几年纳了不少小郎,想再生一个女儿,却生了三四个儿子。 邹以汀喝了一杯酒,一旁户部侍郎和礼部侍郎聊得正欢。 “听说边境传来密报,夏国那位摄政王又杀了十几个臣子,还把人首挂在皇城上让百姓围观……” “啧啧啧,好不容易安歇了一两年,怎么又开始了?” “还不是因为新帝年幼,摄政王但凡一段时间不出面,底下人就开始躁动。” “有那位摄政王坐镇,不管出不出面,也是不能犯的啊。这些人竟还敢有二心……早闻那人心狠手辣,果真名不虚传,我都不敢想,若我在她手底下做事,三个心都不够用啊。” “可不是吗……” 摄政王。 邹以汀在镇潮军时听过这位,是夏国的五皇女,姓乾,字长颉,从小便如神童一般,早早被定为太女。 夏国先帝弥留之际,其余几个皇女就先后离奇死亡,先帝驾崩后,她更是亲手将皇位传于四皇女的女儿。 是个厉害人物。 邹以汀一杯热酒下肚,思绪一转,开始叹息。 他要如何准备香囊啊。 娘亲在世时,他的日子无忧无虑,同爹爹学过针线,落雁案后,他这双手,便是握剑的手,再也没法碰针了。 他也不想为王知微绣香包。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对面怀王君身侧,忽而发现他的贴身小厮换了人。 那个脸上有疤的陪嫁小厮不见了。 显然,怀王君心中有鬼,也在盯着刘百户的院子。 他估计发现了自己在查刘百户,便把陪嫁处理了。 欲盖弥彰,怀王君与刘百户的死、落雁案揭脱不开干系。 怀王府,他必须入了。 寿宴结束,回傅府的路上,路过一家布料铺子。邹以汀采买了一些针线与绢布,他原本只挑了红色的绢布,做定亲信物不会错,反正王知微也不会戴他的香囊。 临走前,他忽而瞥见店堂里,有一块上等锦绣。 小小的一块,用粉粉的夕岚色打底,配上葱青、山岚、黄栗留。 红霞下的春华一般,华美夺目。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御花园中的那人。 邹以汀犹豫了半晌,道:“店家,这块……也卖给我吧。” 即便永远送不出去,他也想拥有这块锦绣。 * 乾玟出宫后,移步西市春花楼。 她知道若今天再不见王知微,王知微定要炸毛。 马车一停在春华楼门口,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起来。 “王小姐!”好些个兔儿爷压根走不动道,一个个蜂拥而上,如飞蛾扑火。 “都让开!”龟公笑着排开所有人,“王小姐,你可算舍得来了,这些天外面都在传您天天来,天可怜见,哪有啊,咱可没赚到你一两银子。” 乾玟:“老地方,备两壶酒,一会儿世女也要来。把玉郎叫来。” 龟公笑得合不拢嘴:“好嘞,您还点谁不?” “老规矩。” 龟公明白。 王小姐的老规矩,就是点十来个嘴巴严的,放到外室去,再找两个小姐,所有人蒙上眼,一起玩闹,动静越大越好。 不一会儿,玉郎到了。 他一身轻薄的天青色蝉衣,走动间如流云般,该遮的不该遮的,都若隐若现。 身为春花楼的头牌,他面目自是俊逸好看的,且柔和文弱,白雪般易化。 越像女人的男人,越受女人喜欢,玉郎便是如此,但凡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心生旖旎。 “王小姐。”他恭敬地行了礼,便忙轻步过来,坐到王文身侧,为她倒酒。 乾玟:“最近如何。” 玉郎鸦睫轻颤:“世女大人要为小子赎身。” “好事。”王文把他倒好的第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再接再厉。” 玉郎怔怔望着她那姣好的面容,接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视线却依旧黏在她面上。 王小姐,今日心情很好。 是他接触她这么多年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玉郎接待过无数女客,王文是最奇怪的一个。 她看上去十分纵欲,实则欲望极低,每次召他,他刚脱下衣衫,她便命他穿上。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说:“在青楼,我不想看人脱衣。” 好生奇怪,谁来青楼不想看人脱衣服?? 王文却每次都只召他喝酒,一喝就是一夜,一直喝到他一清醒就想吐。 有一次,王文喝了一天一夜,终于醉了。 她问他:“如果我把你赎回去,在大宅子里养着你,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只对你好,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玉郎恨不得抛弃一切跟她走。 她却突然掐住他的脖子,阴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他的脸:“玉郎,你上个吊给我看看。” 那一晚,玉郎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失了禁。 结果第二天,王文又说说笑笑离开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春花楼的兔儿爷们,除了他,都“以为”伺候过王文,其实都是假的。 那蒙眼的房子里,都是王小姐找来的人,她们的体态、声音,但凡有八分像王小姐就能进来欢愉。 不守规矩的,第二天就会离奇死亡、失踪。 王文的防备心很重,玉郎几乎碰不到她一根手指。 玉郎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想为王文宽衣,却差点断了胳膊,完了她又帮他接回来,对他说:“我不喜欢年轻的。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验的。” 玉郎:……? 玉郎把这事儿告诉龟公,龟公第二日就找了个将近二十九的男子送给王文。 谁知王文当日大发雷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 玉郎抽回思绪,不一会儿,王知微来了。 哐地摔上门,扑通坐下来,猛猛灌了三杯酒。 完了阴狠道:“春猎,我要叫他好看!!” 乾玟眉尾轻轻抽了一下,示意玉郎给她重新倒酒。 一见到玉郎,王知微就气消了:“阿文这么多天都不见我,该罚,就罚你帮我包玉郎几日吧。” 乾玟:“你想包几夜都行。” 王知微嘿嘿一笑:“我想给玉郎赎身,给他安排一个庄子,还请阿文帮忙,宅子不要太大,三进就行。” 乾玟真心实意笑了,笑地又冷又轻:“还有什么,都说说看。” 王知微双手合什:“春猎也请阿文帮忙,你手段向来多,皇奶奶又喜欢你,你同我一起去春猎,帮我好好收拾那个邹以汀!” “好啊,”她冲王知微举杯,“你放心,我定叫他当日,羞愧难当。” 二人欢乐碰杯。 她意味深长地眯眼盯着王知微,看她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晃半个月,春猎日到了。 乾玟这几日很懂得把握度,几乎都不出门。 今日,她也不准备太招摇,便穿了一身淡淡的夕岚色裤装。 往那一站,颇有“山外夕岚明,山前空翠滴”的诗意,倒是衬得她攻击性极强的面容柔和了些。 所有人都在皇城门口整装,一同出城。 乾玟跟在王知微身边,仰头环视一圈,远远便见到那一席霁蓝骑装的人,长发高束,背脊笔挺,简单的皮革发冠竟让人觉得简约舒适,大自然一般的清朗。 他的目光偶然掠过这处,忽而又回来,羽毛一样落在她身上,很快转开。 没过一会儿,又落了回来。 乾玟当没看见,噙着笑意跨上马:“殿下今年打算拿第几名。” 王知微:“四皇女第几名,我就第几名。” 乾玟:…… 王春希一个人从河中徒步离开,竟然活着回来了?真叫人惊讶。 队伍浩浩荡荡往京城外的练山去。 天政帝老了,打猎也跑不了多远,只能在京城周边走走。好在练山占地面积颇广,能满足她的需求。 乾玟与王知微就像两个混子,驾马跟在队伍后面,王知微跟她絮絮叨叨描绘她想要的宅院样式。乾玟一一应了:“那就东郊那套,如何?” 王知微拍板:“好!阿文懂我。” 后头一个小厮忽然追上来:“王小姐,我家公子托我把这个给您。” 是傅瑛的小厮,来送水壶的。 乾玟“啧”了一声:“不用。” 王知微笑着接过:“我替阿文收了!” 她杠杠乾玟:“你怎么不回应人家,那可是京城第一公子,你娶来当个摆件也养眼啊。” “我不喜欢茶香四溢的蠢男人。”说罢,乾玟扬鞭走了。 王知微:? 可是傅瑛的男香不是茶味儿啊,她闻着更像酒香?花香?反正很好闻。 行了半日路,大部队终于抵达春猎场地。 王知微咬牙切齿道:“我要找人把他那香换了,明日定叫所有人都闻到他的味道,叫他出丑。” 乾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青年正兀自与飞鹰搭帐篷,袖子卷起来,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动作干净利落。 “嗯。”她心不在焉道,“可以试试。” 那头邹以汀攥着帐篷布,似有所感般回过头,见王文正与王知微说笑。 她今日的衣衫颜色,与他那日买的锦绣底色相同。 又是半个月不见。 她每次露面,气质都不同…… 邹以汀近日调查了怀王君的陪嫁,已经找到线索。 如此一来,他就算嫁入世女府,也能找机会顺着怀王的这条线往上查,即便王知微不让他任职也无妨。 这是好事。 只是…… 他突然心念一转。 那块锦绣。 很配她。 不一会儿,傅瑛过去了。 他今日一身莲花样的长袍,与王文站在一处,均粉扑扑的,春日芳菲似的,着实相配。 也不知他说着什么,王知微笑嘻嘻的,扯着王文不放。 邹以汀不再看。 手中的帐篷布忽然变成了千斤重。 飞鹰:“公子,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用实力说话,堵了那群人的嘴!”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男子会武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搭好帐篷,他再去看,三人都已经不见了。 他的帐篷离傅家的很远,几乎在边边角,身边都是一些小品级的没得选的官员。晚上用了宫人送来的早膳,邹以汀早早合衣睡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俄顷,他忽然起身:“飞鹰,我们带了几套骑装。” 飞鹰:? “额……三套?” “有没有……颜色浅一些的?” 飞鹰:? 飞鹰懂了,公子要与未来的妻主见面,所以想给对方留个“温柔”一些的好印象。 他从行李中掏出三套衣服,一套花青,一套绿云,一套烟墨。 只能勉强深中挑浅。 飞鹰:“呃……公子觉得这套花青色如何?” 邹以汀:“睡吧。” 飞鹰:??? 翌日卯时,众人早早起了。 邹以汀在帐篷外练完剑回去,就见飞鹰苦着脸手足无措。 “公子,我们的香被调了。” 邹以汀:…… 想整他的人很多,也不算意外。 飞鹰捧着那套花青的衣服:“怎么办,没提前熏香,公子……” 陛下点名要他出席春猎,他不可能不现身。 “无碍,我离人群远些。” 飞鹰苦笑。 哪有什么无碍,今日必然要被群嘲了。 邹以汀背着箭囊和弓,甫一出帐篷,密密麻麻异样的目光便如同夜里的灯笼一般,全全聚到他面上。 邹以汀沉默地牵着马远离人群,一路上,遇到的人无不眉头紧皱,飞快逃离。 “搞什么,为什么不熏香了?” “真是没点自知之明。” 邹以汀薄唇紧抿,加快了脚步。 其实不熏香只是松香气不如往常那般浓烈了,会夹杂一点点气味而已,但他的气味,哪怕是一点,其他人也接受不了。 也不知是真的接受不了,还是偏见。 今年的春猎,是三皇女与二皇女的争锋,邹以汀若是识相,只需要拿个第三即可。 让陛下看到他后,他便远离人群,寻了一处边角,安抚马儿。 那群人的目光太尖锐,叫他的马也有些不安。 呜—— 号角吹响,众人扬鞭而出,如同脱弦的箭簇。 邹以汀提前研究过练山的地图,往一处无人的边角林地去。 “驾——” 四月中旬,草木葳蕤,天边的流云与群山交叠着飞入天际线。 练山换上一身苍翠。 猎场边角无人踏入,反而繁花锦绣。 此处正巧是当日邹以汀与乾玟追纵火犯的山脚。 彼时已毫无当日荒山的模样,反倒鸟语花香。 不远处的溪水边,芦苇荡间,隐隐约约藏有一只野猪。 邹以汀果断提起弓。 噶拉拉—— 紧实的玄弓被他轻易拉弯,发出脆弱的拉扯声。 搜—— 箭羽破空而出,直逼野猪的要害。 倏然,两根羽箭接连从另一个方向射来。 啪啪—— 一根精准击中了他的羽箭,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又各不相让,只能两败俱伤,纷纷断裂。 另一根则射中了野猪的脚。 那野猪哀嚎一声要跑,却踉跄了几下。 第三根箭补上,稳稳射中了它的心脉。 邹以汀锁眉,紧握着缰绳往那处看。 忽而一怔。 王知微骑着马带头欢呼起来:“阿文好准头,哎,我怎么就只射中了腿!” 一见邹以汀,她霎时冷了脸:“爹的,真晦气。” 她身旁的乾玟放下弓,冲邹以汀展出一个粲然的笑,恍若春风拂群芳。 她今日,竟着了一身佛头青的骑射裤装。 与他的花青色颜色相近。 他第一次见她穿这样深色的衣服,青丝高束,衬得那略显英气的眉眼竟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潇洒。 深色衣服让人更挺拔,腰身也更纤细却有力。 邹以汀忙转回头不再看。 她们有五六个人,其他人都是巴结王知微和王文的,有个女子大喊:“还有一只兔子……” 邹以汀早她一步发现了那只兔子,再次张弓。 咻咻—— 两根箭再次从另一侧飞来,其中一根又一次精准打断了他的箭,另外一只射术不精,扎到小兔子旁边的草地上,把兔子吓跑了。 邹以汀知道。 两次射箭阻拦他的,都是王文。 只有她能拦截他。 王知微虽然没射中兔子,但邹以汀射不到她就高兴:“呜呼!” 她向王文吹了个口哨。 王文笑道:“他交给我。” “好姐妹,委屈你了!”王知微拍拍她的肩,“给他点教训,定要叫他羞愧难当。” 说罢,王知微招呼其他人:“走,姐妹们,我们快去猎些别的。” “好好好。” “快走,隔着这么远我都好像闻到味儿了。” “驾——” 待王知微走了,邹以汀木着脸,再次张弓。 咻—— 这一次,羽箭精准射中了那只兔子。 就在野猪的旁边。 他冷着脸翻身下马捡猎物。 乾玟也笑盈盈走过去,与他同时弯腰。 她拎野猪时,发带忽然被风一吹,轻轻扫过了邹以汀的脖颈。 温柔的痒意,带着发间的茉莉香气,轻轻撩过他的皮肤。 邹以汀霎时浑身一僵,在原地愣了一秒,忙捡起兔子,仓皇地加快了脚步。 乾玟反手把野猪扔进篓子,对他说出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南坡有老虎,你若猎得,定拔头筹。” 邹以汀板着脸,冷漠回望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乾玟眼疾手快,忙伸手一拦。 她粲然的笑脸凑过来,与他只有一个人的距离:“怎么,生气了?气我方才将你的羽箭打了?” 他生气了? 邹以汀不知道。 他目光游离地望着她随风飞舞的发带,又垂下眼帘。 他似乎……确实……有点恼她。 甚至怀疑她知道今天他的香会被调换。 她为何不告诉他? 不……她是不该告诉他,他们没什么关系,王文与王知微显然交情更深。 是他多想了。 他摸不清她。 他还恼自己。 不该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欣喜。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只道出一句:“王小姐,还请自重。” 乾玟“噗嗤”笑了,又凑近他一些,右手冲他摊开,掌心向上:“我不会自重,自重怎么写,将军教我?” 邹以汀瞪了她一眼,转身换了个方向走。 他怀里忽然一重,被塞了一精致的盒子。 不打开他都能闻到,盒子里装的是上好的松香。 他猛地一个转身。 谁知乾玟跟得太紧,被他忽然转身吓到,二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踩到石头,脚一歪,眼看要跌倒。 邹以汀下意识丢掉兔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乾玟唇角噙着笑,借力一撑,向前一压。 青年的瞳孔骤然放大,猛然后退。 嘭! 他后背撞上了树,脑后却被她温热的掌心护着。 茉莉香禁锢住二人,她一手向下,紧紧环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另一手稳稳护住他的头。 她的气息顷刻间如横空出现一幕瀑布,宣泄般罩下来,完完全全倾倒向他。 他与她,只剩一拳的距离,小腹间只隔着小小的、菱角分明的松香盒,却隔不住她清晰、霸道的温热。 “没事吧?”乾玟笑盈盈的,手中的触感真实地叫她心念一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忽然收紧了手。 主动拉进了距离。 “将军躲什么……” 邹以汀只觉握着她臂膀的那只手,又酸又麻,仿佛吃了软骨散一般失了所有的力气。 更何况,她还紧紧扶着他的腰,叫他涌起一阵酥麻,过电般打出火花,摇曳的焰火从下燎到了天顶。 她偏不离开,又压下来一分,视线霸道地捕捉他的目光,无声地蛊惑他与她对视: “将军,不想见我吗。” 第29章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邹以汀浑身像是被浆糊凝固,想脱开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知是她力气太大,还是他脱力了。 乾玟也不紧逼他,只轻轻笑了一声,果断松了手。 她甫一离开,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冷了些。 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视线像是粘稠的蜂蜜,粘在他面上,拉出丝来。 她没得到他的回答,但也似乎不在乎他的回答。 “抱歉,我没稳住。” 眼里却没有半点歉意。 乾玟捡起兔子,丢进邹以汀马后的篓子里。 回身冲他勾唇:“不管将军想不想见我,这几日都要见的。” 邹以汀一个字也没说,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把话都说了,他还说什么,他只能利落转身上马,努力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般。 却藏不住嫣红的耳廓,比山花还烂漫。 她逾越了。 明知故犯。 邹以汀紧紧攥着缰绳,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开。 颇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模样。 乾玟目送他离开,手轻轻捋了一下发尾。 可惜,手感太不一样了。 须臾,乾玟方调转马头追上王知微。 一日下来,王知微就猎了一头野猪和两只兔子,遑论那头野猪还是乾玟帮她猎的。 乾玟看了都要皱眉:你是来春游的? 众人回到广场上,天政帝和德贵君、吴淑君正坐在凉棚的上首,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伺候着天政帝,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王知微对自己爷爷怎么伺候奶奶不感兴趣。 她比较关心别人都猎了啥,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邹以汀。 他手中猎物丰盛,勉强能装入一辆推车内,似有所感,往这处看了一眼,视线掠过乾玟时,骤然下坠,唇角下压,冷着别过脸去。 面色却红得厉害。 王知微连声感叹:“好样的阿文,不愧是你,你果真让他羞愧难当!” 乾玟:“是啊。” 二皇女和三皇女带着各自的打猎团队,争地厉害,三皇女属于附庸风雅之人,喜欢坐在马上啥也不干,她一只鸟没射,寡写了五首诗,全靠周围人溜须拍马。 二皇女是自身能力不行,但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卷手底下人,指挥了一整天,好在拿了第一。 上首吴淑君的脸已经气得有些变形了,看三皇女如看扶不起的阿斗。 王知微:“听说皇奶奶午后也骑马进了猎场,在南郊遇到了那邪种,你是不知道,他可真会拍我皇奶奶的马屁,明明一起遇到了虎,却把那老虎打个半死才让皇奶奶出手,皇奶奶猎了一头虎,别提多高兴了。” 乾玟扬起一抹笑:“是吗。” 邹以汀没了老虎,自然只拿了第三名。 至于四皇女王春希? 听说底下有下人开盘,赌谁能夺冠,王春希一整天都守着赌盘,据说她花了两千两赌王文,最后输的倾家荡产。 乾玟:???你好像病得不轻。 下午众人各自回帐篷休息,等待晚宴。 邹以汀回到帐篷,飞鹰帮他收拾猎物:“咦?一盒松香?公子,这是世女给你的吗,现在要用上吗?” 他下意识认为世女和自家公子,好歹要在陛下面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所以才给了公子松香。 否则能是谁呢? 况且这松香好像是贡品,更稀有些。 那头邹以汀不说话,只坐在椅子上卸护腕,动作缓慢,心不在焉。 飞鹰:“公子?” 邹以汀忽然回过神:“嗯,用上吧……” 飞鹰点燃了香。 这次的香味道更冷些,也更悠长,似乎能留很长时间,一日只需点一根就够了。 飞鹰满意极了,寻思如果能一直维持这样的表面功夫,世女也不是不能嫁。 “公子,离晚宴还有段时间,您要继续绣香囊吗?” “嗯。” 飞鹰从包袱里拿出那个朱红色的香囊递给邹以汀。 邹以汀这几日在府里找出了几个爹爹留下来的香囊,重新回忆了一番绣法。 他的手因为练武,早就变得伤痕累累,远不如别的男子光滑,只有粗糙的茧与细细密密的伤疤。 这样的手,只能上阵杀敌,却很难捏针,绣精致的花样。 十九年不曾碰过针线的邹以汀,绣得很艰难,已经被扎了很多次,尤其是食指,都被扎白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飞鹰凑过来歪头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公子……你这是在绣什么?” 邹以汀愣了一下,抬头:“一般给妻主绣香囊,不都会绣鸳鸯戏水吗。” 飞鹰:…… 我觉得你这不是鸳鸯,是鸳鸯棍。 “那个……公子,是不是颜色太深沉了,要不换亮堂一点的明黄色?” 邹以汀不以为意:“边塞的鸟都是这个颜色。” 飞鹰:……边塞那都是鹰啊! 邹以汀能不知道吗? 他不过是不想好好给王知微绣,拿她的香囊练手罢了。 认认真真练手。 当晚,陛下举行晚宴。 邹以汀换了一身绿云的外裳。 这次晚宴的臣子远不如陛下五十大寿时人多,邹以汀得以离陛下近些。 他乍一坐下,就看见王知微一脸嫌恶地走到他身边。 原来陛下早就暗暗把他俩的位置特意安排在一起了。 王知微当场捂住鼻子:“什么破位置。” 邹以汀当没听到。 看来今晚不会好过。 那头二皇女也来了。 二皇女王昭华生了一张十分板正的脸,不比其他女子长相柔和,反而眉目较高,较为严肃。 她皱着眉坐到王知微一侧,路过之时,邹以汀依规起身向她行礼:“见过怀王。” 被她忽视了。 邹以汀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行完礼就坐下。 傅家除了傅云疏,都坐在邹以汀的另一侧。 傅瑛笑着坐在邹以汀身边,全当他是空气,和小厮嘀嘀咕咕着什么。 他的小厮绕过邹以汀,恭敬又神秘地向王知微问道:“敢问世女殿下,王小姐身在何处?” 邹以汀倒酒的手停了一瞬。 王知微意会,笑道:“阿文和四殿下喝酒去了。” 王春希不喜欢这类晚宴,大多只露一面就走,甚至不露面。 赶巧在路上碰到了乾玟,就拐着乾玟“叙旧”去了。 小厮得了话,又传给傅瑛,傅瑛遗憾道:“那我们一会儿去找他,本公子有东西要给她。” 邹以汀余光瞥见了他怀里的香囊。 只能看见一个角,杨妃色的,粉扑扑的,确实很衬年轻的小姑娘。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被扎伤的指腹。 旁边王知微同宫人偷偷道:“给邹大人换最烈的酒,一杯就能醉倒那种。” 还塞了宫人一块玉。 宫人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陛下来了。 晚宴开始,好些个舞者纷至沓来,献上一曲《塞上曲》。 上首王元凤瞥了二人一眼,二皇女也顺着目光看过来,严肃瞪向王知微,示意她陛下面前,要和邹以汀和谐相处。 王知微几乎要咬碎牙,才逼着自己不情愿地朝邹以汀举杯,坏笑道:“来,邹大人,我敬你一杯。” 邹以汀没有犹豫,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烈酒灌入喉咙,像吞下一口长满尖刺的仙人球。 邹以汀面不改色。 王知微不信邪,又举杯:“邹大人,今晚不醉不归了,可别让皇奶奶失望啊。” 邹以汀也配合地端起酒:“世女殿下别先醉了。” 王知微眉梢一飞:“笑话,我劝你注意些,若你先醉,我定叫你丢大人,到时候,你就别想进我世女府的门!” 邹以汀不回话,又一饮而尽。 王知微看他这副全不在乎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又倒了一杯:“再来!” 酒气盘桓的恍惚中,邹以汀想起十岁那年的春猎。 爹死后,他就意识到,他的处境,嫁人无用,一旦他嫁了人,邹家再无平反之日。然而当朝没有男子入官的先例,他连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能走的只有一条路——武官。 娘亲的旧部虽然解散,但都还在,如今大洲分裂,战争不会结束,武将永远空缺,只要他的武艺比别人好,就有机会出头。 他抛弃了琴棋书画,握紧娘亲留下的剑,循着娘亲早前教他的那些,没日没夜地练。 在傅家,他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他,不需要尊严。 于是他积极跟在傅家大小姐傅瑗身后,当她的小跟班,默默用眼睛记下武教教授她的东西,他还自愿做她的马童,舔着脸跟着她偷偷练骑射。 好几次,瘦小的邹以汀都被马踹到泥坑里,他也一声不吭爬起来,继续帮傅瑗牵马。 “泥巴人,哈哈哈哈!”傅瑗骑在马上大笑他。 有一段时间,他在傅府的外号就叫泥巴人。 他还偷溜进二小姐傅珍的书阁背兵法,每次时间有限,就生生养出了一目十行、快速记忆的本领。 有一次被傅珍发现,大骂他是“偷书贼”,他被“误会”成小偷,被傅珍拎着打了一顿。 那段时间,他在傅府的称号太多了。 十岁那年,陛下春猎,傅瑗崴了脚,傅珍生了病,傅云疏又年老,傅大人又外派,不在京中,无奈之下,傅云疏只好带着邹以汀前往。 邹以汀深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那一年,他百步穿杨,拼命猎得一头熊。小小年纪,拉满了二石弓,叫在场武将惊叹不已。陛下也对他赞许有佳,特许他进入军营。 他知道,只有从军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而他,终于踏进了大门。 他的运气,只有在那段时间最好。 恰巧当年,几个跟随陛下战天下的将领相继年迈、功成身退,夺嫡之争开启,又斗下了不少将领,职位空缺甚多。 三年后,渤国又面临周国进犯、夏国围剿的被动局面,他被陛下钦点进入镇潮军。 十三岁的他,银甲加身,金銮殿上叩谢圣恩。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以臣卑鄙,拔擢于微末之中,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臣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臣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他怎会不知道,当年陛下的凉薄,不愿扶他娘一把。 他又怎会不知,陛下提拔他,除了他有武艺,还因为帝王的愧疚。 不知不觉间,邹以汀已经灌下整整三壶烈酒,一旁的王知微酒品太烂,已经吐了三回。 他眼眶发酸,不用王知微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晚宴结束了。 乾玟与王春希的烧烤小摊也结束了。 乾玟本来只是打算出来找个地儿随便吃吃,没成想碰上了王春希。 好家伙,那嘴跟上辈子不会说话似的,一路叭叭叭,连声质问她为什么不找她,吵的乾玟脑袋疼。 “走吧,四殿下,我们去喝口酒。” 王春希就等她这句了:“好!” 于是二人喝到王春希烂醉如泥,乾玟也装醉,两个醉鬼终于放过了彼此。 醉是不可能醉的。 乾玟上辈子靠喝酒拉来不少幕僚,这辈子人设是纨绔,更是酒缸里泡大的。 她派人送走王春希,担担身上的炭火气,冲黄鹂挥挥手:“收拾了吧。” 黄鹂:“小姐不吃了吗?” 乾玟:“不吃了,去看看世女今晚有没有被二皇女打。” 黄鹂:…… 到晚宴门口,恰逢晚宴结束。 几个宫女硬是把王知微抬了出来,没走几步,王知微突然抬手:“等等……” 宫女们熟练地把人放下,王知微“呕”地直接吐了一地酒。 乾玟:…… “怎么回事?” 小宫女苦脸:“宴上世女殿下非要灌邹大人酒……那邹大人真不是个正常的,世女喝的是普通的酒,他喝的可是烈酒,三壶下去,竟不见醉,反倒是世女喝吐了。” 乾玟:…… 她挥手让她们赶紧走。 乾玟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口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邹以汀。 她先去御厨的营帐要了一碗醒酒汤,让人送到邹以汀的帐篷,又出门绕了营地一圈。 人呢? 没找到邹以汀,倒是遇见了傅瑛。 傅瑛红着脸,像是专门在路上堵乾玟似的,一见到她就立正站好,清清嗓子正色道:“王小姐,好久不见。” 乾玟:“告辞。” “王小姐且慢!”他摇着竹扇凑上来,生气得一合,“王小姐,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乾玟:“什么事。” 傅瑛面色这才好些:“王小姐,早前曲水流觞宴,我为你倒酒,确实没有净手,是我的过错,我绣了个香囊向你赔罪,还请小姐不计前嫌。”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乾玟瞥了眼那杨妃色的香囊:“傅公子难道不知,男子的香囊是不能随便送的。还是说,傅公子就是这么随便的人?” 傅瑛面色一红:“你!” 说什么随便不随便,你难道不是最随便的? 傅瑛恼羞成怒,一把把香囊扔到乾玟身上:“本公子赏你的罢了,没别的意思,你若不要便扔了!” 说罢“啪”地一展扇子,气呼呼走了。 乾玟:? 她攥着香囊,无语了片刻。 她反手一扔,一个漂亮的抛物线,香囊准确地落进了傅瑛腰侧的小包里。 傅瑛:…… 乾玟:“你说的,不要就扔了。” 说罢,乾玟转头就走了。 徒留傅瑛在原地抓狂。 乾玟顺着小路向驻扎地的边角搜寻,终于在两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仓储帐篷之间,找到了邹以汀。 那人立在路中央,懵懵地仰着头看星空。 反应看上去不只慢了一拍。 醉了。 乾玟锁眉上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带你回帐。” 邹以汀面色沉静地看过来,若非极熟悉他的人,还真瞧不出他醉了。 他视线缓缓向下,忽然鼻翼翕动了几下。 “你……戴了香囊?” 乾玟:? 她低头嗅了嗅,胸口与指尖确实有方才傅瑛砸来的香囊的气味,是一股淡淡的花酒的香气。 “没有。” 邹以汀眸色渐冷,朝另一条路走。 乾玟气笑了:“邹以汀,你没听我说话吗,回帐篷。” 他只是脚步顿了顿,没理她,继续向前。 乾玟两步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逼他转身与她对视:“邹以汀,我知道你醉了,反应有点慢,但我也知道你思维是清醒的。 我问你话,你要回答我,知道吗?” 他骤然甩开她的手,速度太快,力气很大,乾玟难免一怔。 那一瞬间,她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彻底醉了。 邹以汀冷冷盯着她,又垂下眸子:“王小姐,你逾越了。” 呵,你是机器人吗? 逾越,逾越。 自重,自重。 就会用这两句反驳她是吧? 乾玟忽然脑子里烧起一团无名火。 重生以来,她的耐心几乎减半,但凡效率慢下来,她就想杀人了事。但唯独对他,她已经处处忍让,耐心等待。 但此刻,她的怒气像是扔进了开水的温度计,节节拔高,最后爆表,发出碎裂的嗡鸣。 “邹以汀,你能不能换个说法,那你说说,什么叫逾越,我眼下可干了什么越界的事?”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被摇曳火光映照的眉眼,半面阴暗,半面明亮,隐藏着愤怒与难以察觉的暴戾,还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反应又慢了一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小声说:“没有。” 长睫压着发懵的眼眸,声音含混不清,没什么底气的模样。 乾玟心头一阵麻。 像是有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怒火。 但紧接着,是升腾的,无法吹散的寥寥朦胧白气。 水涔涔的,落在人身上,叫人酥痒的白气,让人上瘾。 身后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强硬地将他拉进了杂物帐篷。 帐篷不大,甚至没点灯。 只有一束火光从未合紧的帐门帘外照进来。 邹以汀怔怔靠着背后的杂物。 他被她紧紧攥着手腕。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松香、茉莉香,还有那一点点恼人的花酒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迅速膨胀开。 那队士兵们走到此处,按照规定要巡视一周。 散乱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火光忽明忽亮,掩映着她明暗不定的双眸。 帐篷掩盖了这一方天地,却掩盖不住升腾的温度。 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浅浅深深,意识到不对,手腕忽然收力,想要挣脱。 她却像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目光锁定他,反而更用力地攥住,强硬地将他的手又往身边扯了一下。 她倏然压低声音,起唇道:“将军看好,这才叫逾越。” 她忽然偏过头,炙热的唇稳稳落在他的腕间,激地邹以汀浑身如石头一般怔住。 一触即分,却接连不断地,从他的手腕游走到他的手背,再流连到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他被针扎出许多空的指腹。 滚烫的,柔软无比的,微微湿润的触感。 每一道伤痕,她都没有错过。 十指连心,每一次,都过电一般,麻进他的胸腔。 电流迅捷得包裹住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麻痹它。 他不动,她就上前,强制拉近他们的距离,让他颤抖的手落最终落在她的耳畔,捧住她的脸。 那是另一种温软的、滚烫的、细腻的触感,仿若手中捧着易碎的精致瓷器。 乾玟紧紧攥住他的手,继续强硬地拉着他,一路向后,抚到她柔软的青丝,叫他的手心掌握住她跳动的脉搏,叫那些连绵的细丝,与他的指尖缱绻地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小的帐篷里气温飙升,仿佛有什么化不开的情绪,不断地反复堆积、凝聚、融化、升腾,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倾下身,故意在他耳边低声问他: “将军要用军法,惩治我吗?” 第30章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 惩治。 邹以汀呼吸一紧,指尖都颤了几下。 帐外响起士兵的说话声。 “走吧走吧,没人会到这边来,快回去交班吧。” “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人影……” “好像有什么味道。” 清醒有时候就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 邹以汀登时酒醒了大半。 太近了。 她与他太近了。 近到能将他的气味闻个分明。 他想抽回手,二人却纹丝不动,想后退,却被她用力扯着。 乾玟沉声道:“将军真是喝醉了,我们现在发出动静,才是真的跳进天河都洗不清。” 邹以汀这才不挣扎了,却微微后仰着,手握成拳,不敢再碰她。 想问她为什么。 却又不敢问。 怕她亲口承认是戏弄他。 他的名声已经那样了,若再添上一笔,怀王府便可以退亲。 她是因此才对他这样的么。 邹以汀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 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盯着看了,又想逃避。 他甚至可耻地想…… 再进一步。 于情,身为臣子,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于法,圣旨不可违,于世俗,他若再传出不利的传闻,诸如婚前与未婚妻的密友私相授受,十几年的战功才回归的白身一朝作废,对镇潮军、河东军的名声也是打击…… 乾玟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理性回归,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终究只剩下无奈。 她松了手。 “我不会退婚的。”他突然说。 即便王知微派你来也不行。 乾玟:……? 这回乾玟是真气笑了。 你那么坚定干什么。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将军不吃我这套,就算了。” 彼时士兵们已经走了,也带走了些许光亮,她忙打起帘子朝外走:“将军既然酒醒了,还是快些回帐篷吧,明日还有击鞠赛,别到时候上不了场。” 邹以汀不看她,隐藏在帐篷的阴影里:“王小姐先走吧。” 乾玟果断走了,没回头。 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她不过是怕再多待一刻,便失了耐心。 邹以汀独自一人,望着帐篷的门帘渐渐落下,最后只剩一条缝。 透过这条缝,能清晰看见她离去的背影,走得很快,未曾回过一次头。 她这一走,便带走了所有的光。 逼仄的仓库里,逐渐暗下、暗下,直到最后一束光也随着帘子的闭合而消失。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孤独与沉默。 翌日一早,乾玟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击鞠装,一根赤色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仿若行走的红霞。 不少小姐们在击鞠场的入口就开始冲乾玟扔花。 “王小姐,一会儿赏脸喝一杯?” “王小姐今儿是有意中人在场上吗,也不给别的小姐留点面子?” “倒是把场上公子们都衬得平凡了,小心后宫佳丽们看了要啐你哦。” 一群混不吝的小姐们聚在一起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诸位富家公子倒是很矜持,只把脸藏在折扇底下偷看。 另一边,正挑选击鞠棒的邹以汀闻声回望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飞鹰闷头道:“公子,我今早还觉得你这身太沉闷了,您看世女也穿的绿云上装,嘿嘿,原来你是准备好的。 昨儿世女还差人送来醒酒汤,公子,世女该不会……” “想多了。”邹以汀闷声道。 醒酒汤,应该是王文送的。 思及此,他绑手带的手停了几息,又继续绑。 傅瑛与一众公子们坐在一块儿,有的吟诗作对,有的互相寒暄,眼下大家都停了嘴。 纷纷看向场内的那一抹红。 傅瑛合上扇子,目光也紧随而去。 小厮在一旁笑道:“今儿是打散了,抽签分两队,不知王小姐会在哪队。” 傅瑛目光紧追着场上的人,咬咬牙:“快走,我们也上场,不管是不是一队,能增加互动就行。” 小厮:? 傅瑛飞速换了一身珊瑚赫,虽是深了些的红,但远远看去,倒像和王文是一对儿。 他对此很满意,并当场加入击鞠赛。 他晃悠到邹以汀身边笑道:“哟,堂哥今儿和王世女是未婚夫妻装,难不成你们私底下感情还挺好的?” 邹以汀不理会他,视线默默在他的袍子上流转一圈:“表弟这袍子不利于运动,一会儿注意安全。” 傅瑛冷笑,他这袍子就算不好运动又怎么了,和王文一个色系他就高兴。 须臾,场上鸣笛,所有公子小姐们往场中聚集抽签,三十个人参加击鞠赛,其中每个公子小姐要带一个帮手,共六十号人,三十人一组,抽到同色系腕带的为一组。 乾玟就是王知微带的帮手。 有红蓝两个阵营,王知微抽到了红色。 乾玟装作不经意看向邹以汀,他手里也攥着红色的腕带。 王知微:“爹的,真晦气,他怎么阴魂不散。” 乾玟眼角泛出笑意:“我倒觉得红色不错。” 傅瑛被分到了蓝组,他还没来得及和王文打招呼,裁判就示意要开始了。 击鞠和打马球没什么区别,每人骑着马,用击鞠棒把鞠打进对方的球门就算胜利,据说这次场上表现最好的那个,能向陛下求一个奖励。 今天场上的人几乎都是带着表现的心来的。 王知微很想赢,但她昨儿醉的不行吐了一夜,今早胃里还绞着疼,面色铁青。 她瞪了邹以汀一眼:“我警告你别耍小动作。”又转头恶狠狠对乾玟说:“一定要赢,否则我就不照顾你生意了。” 乾玟表面上认真点头:“好好好。” 心想谁指望你那三瓜俩枣活着似的,好大的脸,还威胁起我来了。 王知微:“呕,我先去溜一圈。” 等她走了,乾玟转头问隔了三丈远的邹以汀:“想赢吗?” 周遭人声鼎沸,乾玟的声音不大,且没指名道姓。 邹以汀拉缰绳的动作却显然顿了一下。 须臾,乾玟笑着加了一句:“邹将军?” 邹以汀这才微微偏过投来,不看她,回道:“尽力而为。” 乾玟知道,他必须要赢。 哪怕不赢,也要竭尽全力。 因为天政帝看着呢。 邹以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如此,必须不停展露自己有用,才能在越发排挤他的京城勉强找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我是问,你想赢吗。” 邹以汀终于看过来,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与她对视。 “想。” 哨声吹响。 台上众人只见两道身影鬼魅一般飞速窜出。 那小小的鞠率先被红色的身影抢到,一棍抡走,再巧妙地朝天一抛。 看似乱抛,实则精准落向了场内的另一个人。 邹以汀一个抬腕接住,打马一扫。 叮! 计分的锣鼓响彻练山。 “红队一分!” 场外小姐们大吹口哨。 傅瑛身为京城第一贵公子,从小自然是练了击鞠的,本想在今天好好秀给王文看,谁知……根本没给他机会啊! 那头王知微根本管不到邹以汀,满脑袋就是:我们要赢了! “厉害,阿文加油,我们必赢!” 裁判再次发球,邹以汀一个扫杆得了球。 几家小姐咬咬牙来抢,他反手挥杆。 那球稳稳落在乾玟的杆边,她像是料到邹以汀回传球给她似的,扬臂一挥,又进一球。 叮! “红队又一分!” 上首吴淑君面色阴沉得像沼泽,底下吴家的小辈竟然被一个平民吊着打? 他转头一看,德贵君竟还心平气和地给陛下剥枇杷呢! 德贵君甚至笑道:“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皇商,这王文赚得了钱,还击得了鞠,真是个人才。” 王元凤也笑着点头:“小文确实是个好孩子。” 吴淑君:? 他皱眉细想,却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商人,德贵君搁那夸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他女儿。 王文是陛下的钱袋没错,但王文此番炫技,衬得底下王公贵族的小姐公子们傻子一样,难道不会太“恃宠而骄”了吗?陛下为何不生气? 吴淑君想来想去,忽然脸色一白。 难不成,王文的这个王,是…… 陛下在外有几个私生女也是有可能的。 他搅着手帕,低声唤人来:“去,派人查查这个王文。” 场上,傅瑛的面色也不好看。 他发现,王文十次传球,六次都传给了邹以汀,其他四次给了王知微。 早前被王文说味道难闻的时候,傅瑛背地里观察过王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王文是什么性格。 她表面上看着和谁都好,其实和谁都不算亲近。 但她却愿意给邹以汀那个邪种,传六个球。 她传给王知微,不自己进球就算了,竟然还传给邹以汀。 其中一次,邹以汀拿到球,她就不抢了? 更离谱的是,邹以汀这个没朋友的邪种,竟然也给她传球,王文还接了。 为什么,哪怕在一个队,也不至于信任邹以汀到如此地步。 还……如此默契。 傅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难道,河东军在京外的那三个月,发生了他不敢想的事。 不出意外的,蓝队输了,输了个彻底。 红队以37比12赢下了比赛。 王知微高举双手大喊:“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下一秒,上首陛下哈哈大笑:“承平世女与邹卿配合无间,朕甚欣慰,朕做主,赐你二人一对金玉如意,以彰你二人金玉良缘。” 王知微没绷住,脸一下子垮下来。 搞没搞错啊,虽然王文是她的助手,但王文不等于她啊,她们哪里配合无间了?! 王文和谁都能配合无间好吗?!皇奶奶你清醒点! 乾玟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 王知微一张脸苦瓜一样难看。 乾玟笑着回过头,邹以汀也正望着她。 灿烂又明媚的笑,像彗星撞入他的眼眸。 “将军像是知道我要给你球似的,每次都接的很准。” 邹以汀:“巧合罢了。” 好好好,你说巧合,那就是巧合。 乾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希望下次还能和将军击鞠。” 说罢,她高兴地骑马离去。 邹以汀沉默着,目光却追随着她,一路追到她离开场地。 这一幕傅瑛尽收眼底。 什么巧合?哪里有什么巧合! 他气愤地撕下腕带,对小厮冷声道:“把堂哥请到我帐篷里,我得好好恭喜堂哥,贺他得了陛下御赐。” 一炷香后。 邹以汀进了傅瑛的帐篷。 同样是帐篷,傅瑛的帐篷便如同一间精致的卧房,连吊顶上都缠绕着花蔓,各式临时装饰均为玉器、瓷器,还有不少名家书画。 帐篷里熏着比往常还浓烈的上等花香,像是要把他的气味扼杀在空气中似的。 傅瑛一个人,配备了四名小厮,忙前忙后,御膳房的大厨还为他多添了一些茶点,帐篷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专门用来驱蚊虫的香炉。 当真是,比不得。 不过对这些身外之物,邹以汀倒是不在意。 “表弟找我何事。” 傅瑛摇扇笑道:“堂哥,你坐,我请你喝茶。” 邹以汀:“若是为了今日击鞠赛的输赢,表弟大可不必介怀。” 傅瑛眉尾一抽,继笑道:“我好像还没给堂哥订婚礼,堂哥坐。” 邹以汀眉头紧皱。 他不知傅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好心。 他警惕地在对面坐下。 傅瑛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小厮便退下,还把帐篷帘子给带上了。 帐篷里,傅瑛忽然伸手,将香炉内的香盖灭。 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有别于香料制成的花香氤氲开来。 邹以汀眼睫一跳。 很好闻的香味。 淡淡的花香,说不清是什么花,只是单闻着,便叫人整颗心都温柔下来,徒增了一分缱绻。 花香之中,又夹杂着甜甜的酒气,让人发醉。 是傅瑛的气味。 傅瑛又坐下,亲手拎起烧开的小茶壶斟茶:“堂哥,好闻吗。” 邹以汀:“你想说什么。” 傅瑛笑了:“堂哥自己什么味道,自己不清楚吗?” 邹以汀眉头紧皱,眼神愈发沉了。 傅瑛:“我这样的气味,王文都不喜欢,何况你的?堂哥在外征战那么多年,和女人混在一起习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还是堂哥觉得,你给军中女人用的那些手段,对王文也有用?” 滚烫的茶水落进杯中,帐篷内安静异常,唯有细细密密的水声。 傅瑛给自己的玉杯倒完,又拿出一个瓷杯,笑道:“堂哥,别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和世女的婚事已经是你高攀了,别再给傅家丢脸了。” 他把瓷杯往邹以汀那处一推:“她才十七,我爹说了,女人这个年纪,最是爱玩,看什么都新鲜,看到男人,就容易萌生所谓的‘情意’,但那只是新鲜。 军中的女人半辈子都在军营里,没见过什么男人,堂哥你尚且把地住,但王文不是那些人。 河东军一路三个月,她可能会与你亲近些,但那只是囿于军中产生的身体本能,并不是倾心于你。 堂哥你呢,都二十七了,难道连一个年轻女子都看不透吗。” 说罢,傅瑛也冷了脸:“若堂哥不摆清自己的身份,我就告诉奶奶,叫她治你。” 邹以汀没接茶,面无表情,眼底却生出三九寒天般的冷意:“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但我大概听懂了一件事,表弟自己也要三思,傅云疏不会答应你嫁给一个商人,若她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只会把你的腿打断。” “你闭嘴。还轮不到你来说我。” 邹以汀面色沉静:“若我告诉傅云疏你想嫁给王文,她定会将你锁在家中。” 傅瑛轰地站了起来:“你敢,你若告诉奶奶,我就把你的男香送到王宅,还要把那些关于你在军中的言论都搜集起来一并寄过去,让王文知道你到底有多……” 刷—— 寒光乍现,傅瑛只觉耳下一凉。 啪! 他的翠玉耳坠竟被邹以汀一剑削断,掉在了桌上。 邹以汀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周身升腾着杀气,仿佛只要一转腕,便能取他人头。 “你我都明知那些只是流言蜚语,我的气味也是举世皆知,这些你都尽可散播。但我也随时可以杀了你,只取决于我想不想。” 傅瑛瞳孔骤缩,声音颤得厉害:“你果然对她起了心思……否则你急什么……邹以汀,你也说了,那些只是流言蜚语,大家都知道,我告诉她怎么了?! 你不想她知道是不是?你以为她真的不知道吗?!你也不照照你自己!” 邹以汀霎时愣住了。 他对她……起了心思? 他不曾。 绝不曾。 但凡傅瑛把他的男香给任何一个女人,肆意宣传他的那些难听的流言,他都会拔剑的。 绝不是因为……那个人是王文。 傅瑛被剑指着,他怕极了,但他发现了邹以汀的迟疑,愈发怒火中烧,胸膛如风箱般起起伏伏,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瓷杯,猛地朝邹以汀一泼。 邹以汀没躲。 滚烫的茶水泼了他满脸。 仿若滚滚岩浆劈头盖脸浇下来,生生逼着他理智。 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里,也是那样的灼痛。 “吵什么?!” 傅瑗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吵的太厉害,小厮怕了,便去把傅家大小姐傅瑗叫了来。 她甫一进来,邹以汀就收了剑。 傅瑛红着眼睛,一副要哭的样子:“姐!邹以汀疯了,他要杀我!” 傅瑗当机立断把傅瑛护在身后:“邹以汀你发什么疯?!你该不会以为你要嫁给世女就是世女君了吧?你摆什么架子?京城谁不知道王知微恨透了你……” 嗡…… 邹以汀只觉耳边虽然吵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情绪。 八岁那年,踏入傅府开始,他就学会了一件事。 不要妄想。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期待,就是能为母亲平反。 其余的,都不应该有。 他怎么能……对王文有想法? 不能,不应该,也不配。 不要。 千万不要。 他像从前那样,千百遍地在心里警告自己。 傅瑗说了半天,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愈发气了。 她只要一发现说不过别人或别人不理她,就喜欢找第三个人来帮腔,于是她指着邹以汀鼻子厉声道:“你等着。” 她忽然出门拉了个人进来:“来,你公正地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问题!是不是邹以汀疯了!” 邹以汀呼吸一窒。 那人一身石榴红的骑装,连腕间的红腕带都尚未取下。 傅瑛一见来人,真哭了。 好几滴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眼睛红彤彤的,咬着唇,断断续续不知说了什么,边说边抽泣着。 邹以汀一概听不见。 只有一阵隐秘的后怕。 他向亲人拔剑。 被她知道了。 少女背着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傅瑛说话,在他抽泣的时候还鼓励他:“别怕,继续说。” 傅瑛像是找回了勇气,将所有的过错都扔到邹以汀头上。 明明脸上火辣辣的,邹以汀却只觉很冷,很冷。 傅瑗:“王小姐,你说说!” 路人本人——乾玟,义正言辞断正义:“作为旁观者,我认为,是傅公子的错。” 空气沉默了。 “傅公子为何激怒邹将军,为何率先泼邹将军,傅家就是这样的家教?傅公子说请邹将军来,是恭贺他胜利,要送他结亲礼,礼呢?该不会就是一杯茶吧?”乾玟冷笑一声,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若真如此,王某倒是长见识了。” 傅瑗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 比起“我弟弟一定是对的”,她更在乎“我弟弟在别人面前出丑了”“我和大众的想法不一样”,当她突然发现事情好像和她想的不一样,开始让她丢面子了,她就会马上倒戈。 于是,傅瑗骤然拧眉,背手转向傅瑛:“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恐怕就是如此吧,阿瑛,还不快道歉。” 傅瑛:??? 傅瑛呆住了,甚至都忘了哭。 傅瑗:“是非对错,旁人看得最真切,王小姐说得对,还不快道歉?你可不能丢我们傅家的脸。” 乾玟听得出来,傅瑗这话,还是下意识把邹以汀算在傅家人之外。 她笑而不语,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且目光愈发寒凉。 傅瑛怎么也不可能向邹以汀道歉的,他只恨恨瞪了邹以汀一眼,大喊:“你们都出去!我不想见你们!” 乾玟果断转头走了。 关她屁事,若不是她听到黄鹂说邹以汀在此,她才不会假装路过呢。 她忙不迭掀开帐篷,对邹以汀打唇语道:走吧,让她们傅家人自己吵。 邹以汀指尖一颤,垂下眼,本能地跟着她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乾玟霍然转头:“疼吗。” 邹以汀一愣,他自己看不见,她却看得分明。 左半边脸严重一些,已经红得像胭脂盒打翻了似的,头发水淋淋的,怎一个“惨兮兮”能概括。 他不敢看她,只喃喃道:“……不疼。” 声音很闷,气息断断续续的。 “说谎,”乾玟冷笑,“你最擅长说谎。” 邹以汀沉默着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乾玟随手摘下头顶的一朵小白花,冲他轻轻一吹。 小白花轻飘飘地飞过去,他下意识躲了一下。 然而花瓣还是触碰到他的脸,疼得他肌肉紧绷了一瞬。 乾玟:“还说不疼?” 好奇怪,这点疼,对他来说,应该根本不算什么的。 但她的一声声询问,却无端放大了这些疼痛。 邹以汀哑了一样。 乾玟气笑了:“这么倔强,你是小孩子吗?” 邹以汀缓缓道:“王小姐的关心我领了……” 乾玟打断他的公式化回答,竖指放在唇边,让他闭嘴:“邹将军,我可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也是,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帮你们傅家断黑白? 这点疼,想必对邹将军来说也不算什么,将军自己都不在意,我管得了什么? 呵,算我没事找事,告辞了。” 邹以汀只觉喉头一阵紧。 像是被人从里面掐住筋脉似的,酸涩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从没有这样面对过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些压抑的委屈不像排山倒海那般汹涌,却如同匀速上涨的海岸线,慢慢爬到他的胸口、脖颈,最后灭顶般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她生气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成年人,做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他必须自己消化后果。 他好像应该叫住她。 但他凭什么叫住她? 叫住她要说什么? 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就不会痛。 但…… 邹以汀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像昨晚那样。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帐篷的。 但当他踏入帐篷时,却怔住了。 桌上,有一个精巧的玉罐。 “公子,你回来了,这是王小姐刚刚送来的,好奇怪啊,为什么突然送烫伤膏来。”飞鹰转过头,张大嘴瞪着邹以汀的脸,“公子……你怎么……” 他不敢多言,只讷讷地塞给邹以汀一样东西,识趣地退下了。 那是一张字条。 待飞鹰走后,邹以汀缓缓地,一点点地展开。 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两行字: 【给逞强鬼: 涂上,睡一晚就不疼了。】 邹以汀眼睫狠狠颤了颤。 不过是小小的烫伤,真的不疼的。 可他为何,突然觉得好疼。 好疼。 30-40 第31章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漠着脸回到帐篷,自以为已经“冷静”了。 实则坐下来后,指腹便不断地敲击着桌面。 邹以汀从来就是倔强,忍惯了,张不开嘴似的。 不,准确说是白长了一张嘴,他根本不会表达,也没什么人同他说话,没有场合需要他表达,没人听他表达。 也许落雁案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示弱”的权利,他也主动抛弃了它。 桌上有一杯刚倒好的苍山新翠,淡青色的茶面倒影出她阴冷的脸。 同样的苍山新翠,同样阴冷的面容。 上辈子,夏国西都的南欢院顶层,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乾玟已经荣登大宝,拿下了渤国等三个国家,只剩周国和一临近国家未曾收服。 她下令迁都,将皇城迁移到原来的渤国京城,将其命名为西都。 年轻的帝王已经经历过太多,一颗心如同石头冰冷,浑身都是杀伐的血气,她单单坐在那儿,便叫人汗毛倒数,遍地生凉。 今日,是迁都后的第一个月,陛下花了三日微服私访,这是最后一日。 前几日,黄鹂嬷嬷都安排好一应事项,与陛下假装官家小姐,自东市巡视到西市,一路抓了不少渤国旧士族,还查封了不少店铺。 那些铺子,一个个仗着原渤国王公贵族的支撑,做尽了坏事,只要它们盈利一日,就可能成为渤国皇室死灰复燃的燃料。 南欢院,则是东市最大的青楼场所,有别于西市的春花楼,这里都是些落魄的、有罪身的名门贵族子弟,是有名的罪子青楼,满足了一大批人“亵渎”贵族公子的癖好。 说是青楼,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所监狱。 设立南欢院的,是从前渤国的二皇女,怀王王昭华,后来此人上了战场,被陛下一枪斩断头颅。 陛下评价她两个字:废物。 黄鹂嬷嬷恭敬立在一边,不知为何,迁都渤国后,陛下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叫人喘不过气。 她知道陛下暗地里正寻找一个叫“邹以汀”的将军的去处。 黄鹂嬷嬷四处打听,终于查到此人是渤国承平世女的正君,怀王上阵杀敌前,承平世女府起了一把大火,夫妻二人双双毙命。 陛下听后面不改色,只道:“刨坟。” 黄鹂嬷嬷只好半夜带了一伙人,来到承平世女的墓中。 在乾玟阴冷得让人发憷的目光下,众人刨了一晚上,最终…… 啥也没刨出来。 原来当时火太大,把人都烧成了灰,最终怀王命人将其敲成骨灰,勉强塞进一个盒子里放进墓中,早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黄鹂嬷嬷第一次挖坟,挖地手都险些拿不住铲子。 却见当今圣上只身踏入墓中,徒手扒开所有的骨灰。 在场都是陛下的死士,却也难免被那墓里的死气与这非同寻常的一幕刺激地面容惨白。 阴寒的夜风裹挟着练山内玄阴阁的钟声,撞进这坟墓中。 最终,陛下直起身:“没有。” 黄鹂:“陛下,什么没有了?” “翠南山的戒指,不在这里。” 黄鹂嬷嬷记得,陛下回过头时,如练的月光洒下来,为陛下本应鲜妍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 那柔和中,竟有几分颓然与无措。 那一刻,黄鹂嬷嬷忽然心痛地想:陛下也才二十五啊,也才二十五啊…… 黄鹂嬷嬷回过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怀王早已战死沙场,这南欢院也没了依靠,自负盈亏,属于“正当买卖”,倒是挑不出错处。 不一会儿,龟公来了,带了一群莺莺燕燕,个个气质端庄,温和出挑,放在大家公子中也不违和。 黄鹂私心想让乾玟高兴些,毕竟哪个二十五的女子身边没有一两个贴心人呢?她提议道:“小姐,不如挑一个陪您喝喝酒?” 乾玟疏凉地瞥了一眼:“有没有年纪大点的,没什么经验的。” 黄鹂:…… 龟公:…… 龟公努力想了想:“有倒是有一个……但是……常人接受不了他的气味,一直没人点。” 黄鹂寻思那你说啥。 却见乾玟端酒的手忽而一顿:“叫上来看看。” 龟公犹犹豫豫,终究屏退了左右。 不一会儿,有小厮恭敬端上崭新的香炉,里头熏的,是气味更加浓烈的香气,极力掩盖什么似的。 黄鹂嬷嬷不明所以,只觉这龟公还怪会唬人的。 乾玟盯着那香炉,指尖愈发寒凉。 俄顷,龟公来了:“小姐,人来了,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了,花名叫玉郎。” 那一刹那,乾玟只觉耳边嗡的一声。 帝王的目光,穿过层层屏障,落在那人身上,几乎蓦地躲开了,又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愈发尖锐地打量,仿佛要将漆黑的天幕割裂一般, 好像有一条平静了几年的天河骤然暴涨,汹涌的波涛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泼天盖地般撞向她灵魂的围墙,咆哮着,摧毁着,最终倾倒入她的胸口。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那你可千万别死,我得再多看看你。你活着,我就觉得有被安慰到。” “从今天起,你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命在生活。” “邹以汀,谢谢你,你是我的情绪特效药。” “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当过几年青蛙。” “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乾玟只觉喉头涌上来一股汹涌的锈腥。 她强忍着咽下去。 屋内太静了,四目甫一相对,她的心跳擂鼓一般,震耳欲聋。那敲鼓的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她的胸口,疼地让人难以忍受。 她险些拿不住杯子。 最终,她艰难说出三个字:“都退下。” 黄鹂瞪大眼睛:陛下这是……喜欢? 她眼刀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临走前,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好。 龟公也是一脸茫然,不敢置信地走了。 屋子里是靡靡的灯火。 除了偌大的餐桌与舞池,背后便是纱幔飘飘的床褥。 那些旖旎的香,温柔缱绻的火光,还有耳边不绝的歌舞声与嬉笑声。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场所,却因着这多年的久别重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早已青春不再,不,准确说,她认识他的时候,他的青春就快走到尽头。 他的面容如旧,却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像个木头一般。 多年行军练武,给了他较好的体质,让他在经受一轮又一轮打击后,依然努力像个人。 人还是那个人,神魂却好像都走失了。 变成了一颗毒药。 地震那年,从山里出来后,她们再相见时,他站在战场上。 黄沙漫天,烈阳滚滚。 而她一身铠甲,面带修罗面具,一杆红缨枪锐不可当,直指他的心脏: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好巧,多年以后,又见面了。 但此时此刻,那些从前的种种,全部如梦一般烟消云散。 徒留下荒诞的现实。 他如今不是邹以汀,是南欢院的玉郎。 他要混日子的。 于是,她亲眼看他认出她的身份,麻木地,一件一件,褪下衣衫,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机器一般问她: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伤痕,不止于征战时留下的伤疤,那些往日征战边境的荣誉,如今全数埋葬在凌虐的痕迹之下。 乾玟这一辈子,走到今天,已经冷血到极点,大臣都说她没有心。 那一刻,她的心却如被万蚁啃噬。 怎么玩?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她明白了一件事。 多年前,他的婚约传到她耳边的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她想要他。 那个时候,她就想和他一起,洗洗药草,爬爬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个草房子,养一只狗,喂喂鸭子。 她想与他共看一段云水,把这个期限无限延长,延长,直到老去。 她想与他白头偕老。 “朕命令你,把衣服穿起来。” 诡异的沉默。 后知后觉的,可能被误会成嫌弃的语气。 对面,邹以汀习惯了似的,又将衣服穿起来。 乾玟喉头紧紧酸涩着,像是被他的斩马剑猛地穿透了胸膛。 她仰头灌入一杯酒。 嘭! 价值千金的琉璃杯就这样被她捏碎。 她寒着脸起身,一句话也不说,与他擦肩而过,狠狠用内力推开门,走了出去。 徒留邹以汀一个人,立在屋中。 久久的,没有任何反应。 乾玟像是逃避一般,一个月都没再踏入南欢院。 可这期间,但凡是有人想要点邹以汀,都会被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死士抓走拖进巷子里打。 龟公不明所以,只觉得邹以汀越发晦气。 “你能做什么?味道又难闻,年纪又大!那些个点了你的小姐,看你脱衣服就跑了,你说说,我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清扫!” 邹以汀在南欢院,多数只能做些杂货,因为体力好,效率高,龟公看他做的好,心情还能好些。 所有人都以为乾玟不会再来了。 他也以为。 毕竟他如今是泥巴也不如,她却如天上月。 几万里山川湖海趟过去,他都未必配用目光触及她的一角裙袂。 但,月亮自己落下来了。 一个月后,乾玟又来了。 指名要玉郎。 龟公以为自己幻听了,忙差人把邹以汀扯过来,好好洗漱了一番:“天可怜见,回头客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这次再别搞砸了,好好伺候那位小姐,否则我就把你卖到地下的那些窑子里!那些地方可比这儿玩得花!” 邹以汀懵懵的,他不明白乾玟为什么回来。 回来……再看他的笑话? 他记得她说过,看他过得不好,她就好了。 也许真是拿他打趣吧。 这一次,屋内没再熏香。 乾玟一个人坐在上首,对他说:“过来。” 邹以汀木然走过去。 乾玟:“脱了。” 邹以汀喉结狠狠一滑。 自打进了南欢院,他在无数人面前脱过衣服。 但唯独在她面前…… 他脱得艰难。 她是想再羞辱他吗? 邹以汀不懂。 但麻木依旧远远压制了抗拒,他的心早就烂得乱七八糟了,不差这一刀。 他脱下那本就遮不住什么的衣服,合上眼睛。 想象之内的鞭子,或是滚烫的烛油,没有落下。 须臾,她说:“穿上。” 邹以汀眼眸微敛,又熟练地慢慢地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样,每一个客人,看到他残破的身子,都会让他穿上,摔门离开。 乾玟却没走。 她拎出一个箱子,里头装了不少瓶瓶罐罐。 一个一个扫过去,利落地从里面挑出几瓶,放到桌上:“每日涂一次,一个月后,我来检查。” 说罢,乾玟起身离开,临到门口,又道:“邹以汀,我把你包下了,希望你自觉点,不要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否则……我会生气的。” 邹以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只是站在哪儿,握着一罐祛疤药。 这药多好,他知道。几乎是皇宫里最好的那一批了。 他空泛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后来每个月,乾玟都抽空来一次。 一次就包一个月。 每次过来,都对他说:“脱了。” 邹以汀从一开始的麻木,渐渐地,越发难以在她面前褪下衣衫。 即便那些伤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依旧每个月都这样做。 他开始……觉得羞耻。 开始不想在她面前脱了。 “你在驯化我。” 这是再见面后多月,他对乾玟说的第二句话。 声音沙哑,说得磕磕绊绊。 乾玟忽然问他:“邹以汀,你难道在意我是不是在看你吗?” 邹以汀怔住了。 他……在意。 她的目光不同旁人,像盐渍一样滚过他的身体,让那些伤疤变得愈发刺痛。 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似的,又问:“你期待我来吗?” 他沉默着,像个闷葫芦一样。 但她知道,他期待的。 每一次看到她来,他的眼神里总有细碎的期待,把她的心情搅成一片片跳动的碎金。 她是在驯化他。 但那又怎么样。 在乾玟看来,她寻他、抓住他,本身就是一种驯化与占有。 哪怕如今,她也在努力“驯化”他。 只是当下她尚有耐心,手段比较温和罢了。 乾玟收回思绪,端起苍山新翠,轻抿了一口。 “黄鹂,傅家有多少产业。” 黄鹂:“有的在京郊,有的在旁的城镇,约莫百来间铺子,二十万亩田庄。”、 “把那些铺子拔了。” 黄鹂点点头:“是。” 春猎结束了。 众人随着队伍有序回京。 乾玟向王知微道了别,她独自驾马,来到练山最高的山巅——玄阴阁边。 从玄阴阁的平台上往下眺望,能看清行进途中的整条队伍。 望着望着,她长叹一口气。 太慢了。 她好像逐渐对这场剧目,失去耐心了。 她很快找到那个坠在队伍外面的青年。 他一身烟墨色的骑装,像老天爷用毛笔在山间随意点了一笔。 明明是那样不起眼的深色,却被她一眼就能捕捉。 不一会儿,他也脱离了队伍,也不想与大家一路似的,准备走西道从西门回城。 然而他的腰间好像多了一块玉。 啧,王知微的那块烂玉。 乾玟:“黄鹂,把我前几日雕的玉牌给我。” 葳蕤茂密的树林间,邹以汀缓缓骑着马。 昨日回去后,他用了乾玟送的烫伤膏,果真一夜过后便恢复如初。 其实也没人在意他的脸,但他却莫名觉得膏药抹过的地方温暖熨帖。 今日一早,邹以汀向陛下请了安,回帐的时碰到秋槿嬷嬷。 “邹将军,陛下问你,为何不戴玉。” 陛下这是在点他,出门在外,他得戴上王知微送的玉佩,维持未婚夫妻的“表面和谐”,否则陛下要生气的。 今早,受了提点的邹以汀才从行李中翻出那枚玉佩。 玉佩的边角上,甚至刻了个小小的“玉”字。 他也不在乎,草草将其系在腰间。 众人回城的途中,他骑着马,又去陛下的马车前请了一次安。 陛下看到了他腰间的玉,这才欣慰一笑挥手让他退下。 眼下已经无事,他可以先行离开了。 临走前,邹以汀环视一圈,没发现王文。 他还没有向她道谢。 这谢该不该道,他也不知。 行到中途,马儿口渴,邹以汀便在一处溪水边停下暂歇。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的声音。 青山绿水和风惠畅都不及她人间芳菲,她水蓝的骑装涟漪一般,一道道荡漾进他的眼眸。 邹以汀蓦地移开目光,只觉浑身的血都温热了起来。 “好巧,邹将军,你也打算从西门入城?” “嗯。” 乾玟的马一点也不渴,但来都来了,在主人的目光警示下,还是乖乖凑上去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邹以汀看出马儿的不情愿,清晰地认识到:她是特意来找他的。 昨日傅瑛的那些话,让他辗转反侧。 心底早有东西在偷偷的生根发芽。 如今已经长成了粗壮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脉。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日……多谢王小姐,膏药多少银两,我还你。” 乾玟轻笑一声,也不回话。 邹以汀沉默着,以为她还在生气。 却不料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枚王知微送的玉佩上。 “她送你的那块玉佩?” 乾玟忽然上前。 修长的手指轻轻挂住,一扯。 啪! 栓玉佩的绳瞬间被她扯断。 乾玟将玉佩扔到了地上,抬脚一踩。 咔擦碎了满地。 邹以汀:“你——” 她忽然矮下身。 灵活的手指绕了几下,再放下时,他的腰间便多了一枚玉佩。 乍一看,与王知微那个很像,但却比她那个精致地多,质地也更好。 是极品的翠南山,千金难求。 “以后,只能戴我送的。” 她不给他说话的间隙,起身离开。 离开前,她指腹故意拨弄了一下绳上的琉璃铃铛。 叮铃铃。 明明是清脆的响声。 却一声一声,洪钟一般。 响到他的心里去。 第32章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 夏国西都,乾玟与邹以汀重逢后第六个月,邹以汀开始默默期待她来找他。 他知道不应该的。 但是,他想她来,期待她来。 天空突然大发慈悲,向一片死了很久的泥沼投去一束随时会消失的光,让泥沼中的人愈发承受不起光的消失。 但他依旧如飞蛾扑火般,想抓住那束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寻死。 但他控制不住,想蒙着眼往里跳。 即便那束光稍纵即逝。 第十个月的时候,乾玟发现邹以汀更像个活人了。 但他不会问她:你下次还来吗? 亦或是:你什么时候再来? 好像她是一团梦幻的泡沫,一旦他问,她就会被戳破。 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他极度脆弱的神经。 她一直思索着,要怎么把它加固,再加固。 又是一年甘露节。 甘露节除了选圣子,喝甘露,第二日还有传统的莲花舟表演。 护城河上,玄阴阁阁主会为今年的圣子递上第二日的甘露,圣子喝了甘露后会展露才艺。 那些喜欢圣子的女人,会朝莲花舟内投花。 每一年甘露节后,护城河上都会铺满了春花,如同花海。 女人多的地方,对南欢院来说就是生意。 龟公每年都会租好几艘船,把兔儿爷们都召到船上,若是遇到客人,就带回船上工作。 往年邹以汀是不会、也没有资格出来的,但今年龟公把他扯了出来:“万一遇到了文小姐呢。” 他丢给邹以汀一身干净衣袍,让他乖乖待在船舱里。 甘露节,与邹以汀从来都没有干系。 小时候娘亲还在的时候,爹爹会期待:“若是有一天,咱们阿汀拿得了圣子的名号,就能喝到甘露了。到时候,一定有许多小姐给阿汀投花,若是能从中觅得良缘,就是喜上加喜~ 咱们阿汀,性子好,定能有个好妻主。” 他也跟着期待过。 据说评定圣子,与外貌、家世、才学、以及气味有关,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能成为圣子。 约莫七岁的时候,邹以汀就发现自己的外貌不符合世俗审美,但那时,大家都还没那么讨厌他,只是觉得他长得很特别。 想要巴结娘亲的人,哪怕见到他,也能把他夸出花来。 直到后来…… 邹以汀彻底断了甘露节成为圣子的念想。 那些寻常男子都有的愿望,他一个也不敢想。 “我听说,夏国的甘露节和咱们渤国的不一样,圣子表演以后,有可能得到陛下的奖赏呢。” “陛下?你说真的吗?我们能见到陛下?” “当然是真的,我都听我夏国的客人说的,说夏国自古重视与民同乐,就算是那样一位……陛下,隔个几年也是要在甘露节露面的。” “嘘嘘嘘,什么夏国渤国,现在只有夏国。” 邹以汀下意识直起身。 她,今天可能会来? “说到习俗不同,你们知不知道,夏国的甘露节,是要送玉牌的。” “什么玉牌?” “在夏国的传说中,玄阴神女庇护着世间两情相悦的男女,若男子在甘露节这天赠送喜欢的女子玉牌,那么玄阴神女就会给他一次机会。” “真的吗?那我要是给陛下玉牌……” “你脑子没病吧,你什么身份啊。” “给玉牌?你还没接近陛下就人头落地了。” 玉牌。 邹以汀没有玉牌。 他如今的身份,连赚的银子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玉牌。 那些兔儿爷就算能拿的出玉牌,也都是别的小姐赏的,大家都是罪身,能有多少银两。 他什么都没有。 邹以汀眸光暗下来。 他细数着自己这么多年暗暗攒下的银子,发现只够买一块普通地再普通不过的玉。那种品相的玉,对她来说犹如废石。 但是…… 他想送阿文一块玉。 什么由头? 也许是感激。 亦或是……一种隐秘的、卑鄙的、肮脏的心思。 他不敢承认,但他清楚的。坠崖后的那段时光,还有战场上与她的铿锵对决,都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每一个艰难的日子里,他都会想起她的模样。 他从没忘记她。 邹以汀找到龟公:“我想买些东西。” 兔儿爷们不能离开龟公的视线,想采买什么,都必须从龟公处采买,但邹以汀几乎没什么收入,从没有额外采买过什么。 龟公疑惑:“你要买什么。” “我……”邹以汀道,“我这些年攒了一些钱,应该够买一块玉牌。” 龟公一脸:你脑子没锈吧。 “你疯了,你那点钱,赎身都不够的,偶尔给自己加顿餐都磕碜,还不趁着有个傻瓜给你送钱多攒攒,往后给自己买个坟,别指望死后我替你收尸。” 哪怕曝尸荒野,邹以汀也不太在乎。 他固执道:“烦请龟公,帮我买一块玉牌。” 龟公:……有病。 他派人去邹以汀的房间里,捞到一个小盒子,果真搜出一些银两。 但这些银两,能买什么好玉。 往常收兔儿爷们的钱,龟公都要昧个一两成,但这几个碎银,他要是再昧,良心就真痛了。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给邹以汀多塞了一两。 他派小厮在东西市逛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当铺,砍价买下一块质地一般的玉牌。 拿到玉牌后,邹以汀珍重地捧着回到船舱里,一下午就坐在逼仄的舱内,哪怕圣子出面了,他也没看。 他找来一些尖锐的器皿,闷头在玉上刻字。 他听说过,乾玟的小字是长颉。 《诗经》有云,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比翼双飞。 他刻了一个“颃”。 等他刻好,检查了许多遍,才珍而又珍得将其放进胸口的衣袋里。 船舱内,兔儿爷们突然热闹起来:“陛下真的来了!” 须臾,所有人都噤声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打开船舱小小的方窗,循着莲花舟望去。 那人如天降赤凤,周身的气焰仿佛扭曲了空气,燎开万丈灰尘般气势逼人。 所有人都吓得埋下头不敢看。 只有邹以汀,偷偷抬着头。 他目力极好,能看到乾玟一身玄金凤袍,头顶金冠琉羽,是他没见过的帝王模样,明明是那样金碧辉煌的穿着,却有一身似霜似雪的寒意。 若说方才还有人敢偷偷议论两句,如今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她是那样一个,华光万丈的美人,大美之下,默然无声。 初见时,她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便昳丽难当,战场再见,黄沙漫天,她一杆红缨枪如同赤阳,划过璀璨霞光。 现如今,她已长成大人,是夕阳与红霞、星河与明月都难比的人物。 邹以汀却忽然觉得。 他被她的模样割伤了。 她让他愈发认清自己的卑贱。 像吞下了一颗酸麻又涩苦的、没熟的果子,一路苦涩到心里去。 陛下莅临,是百姓的荣幸,也是圣子的荣幸。 陛下让圣子平身。 圣子蓦然红着脸,斗胆从怀中拿出一方玉牌。 今年的圣子是丞相的独子,容颜绝佳,可谓才貌双全。 世人都知道,陛下宫中只有一位皇君,且皇君终日礼神,多年无所出,与陛下徒有君臣之称、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情。 这样的后宫,被多少双眼睛觊觎着。 更何况,陛下其人,虽性格暴戾,却是实打实的美貌。 那玉质地清润,一看便是佳品。 邹以汀只觉心弦绷到极紧,发出噶拉拉的声音。 看不见陛下的表情,却见陛下伸手接过了玉牌。 咔嚓。 邹以汀眼前一暗,只觉整个人无限的陷落,陷落,最终,他手里的玉,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萦聚着挥之不去的绝望的废石。 邹以汀:“龟公,我身体不适……我……下身突然流了很多血。” 在青楼,只有这个理由能请假,月事都不行。 龟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滚滚滚,怕不是染了什么病吧。” 邹以汀浑浑噩噩回到了青楼。 早春的晚风很冷,灌进纱窗里,像刀,一片一片割着他。 他把玉牌小心翼翼藏在枕头底下,就当他没有买过。 全留个念想。 她不过是他的客人,她来见他已经是他的荣幸。 他不过是服务于她。 他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吗。 她甚至……没碰他。 他竟妄想以这样的身份,送她一块玉牌。 泥沼拖着他,一步一步,把他拽入窒息的黑暗中。 他蹲下来,缩在床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寂静让心底的无助下冷雨一般,渐渐淹没了他残破的身躯。 嘭! 窗户忽然被踹开了。 寒冷的风呼啸着窜进来,激地他一颤。 “怎么不点灯。” 黑暗中,唯有月光与屋檐灯笼的莹莹弱光从窗外照进来,但一落在她身上,便鎏金一样,华美极了。 乾玟脱下沉重的凤袍。 那价值连城的、象征尊贵身份的凤袍,就这样被她随意甩到他的榻上。 乾玟今日一下朝,就被众臣哄出了皇宫。 呵,原来是在那护城河上等着她。 丞相也是活腻了,竟敢把儿子推到她面前,还大胆给她送玉牌。 百姓看着,她当然笑意盈盈接了过来,然后,轻声对那圣子说:“从现在起,这玉牌就是你的脑袋,但凡磕着碰着,缺了一个角,朕就来取你首级,如何?” 那圣子花容失色,甚至忘了回话。 乾玟一抬头,所有人都收回视线,不敢看她。 趁着这档口,她把玉牌扔在了地上:“让你娘休沐几天,叫她好好休息休息,尤其是,好好感受脑子还在脖子上的感觉。” 圣子颤抖着捧住玉牌,哆嗦着以头抢地: “……谢陛下隆恩……” 事后,乾玟派黄鹂去龟公的船上,打算把邹以汀带过来,她都准备好了一应美食,还有丰盛的划船项目、还要与他放花灯。 谁知黄鹂说,邹以汀身体不好不在。 乾玟:“怎么不好。” 黄鹂艰难道:“龟公说他,下身出血。” 乾玟当即甩下所有人,趁着夜色用轻功闯进了南欢院。 堂堂皇帝,从窗户口就钻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她也顾不上点灯,直接走过去,一把抓住邹以汀的手把他拉起来,“哪里不舒服。我最近托人给你送的药,你有在喝吗?有没有哪里痛?我让太医来……” 话说到一半,她住了嘴。 清透的月光从她背后穿来,点点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上。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比所有的星空都好看。 而此刻,这双眼睛,却红红的,泛着凄然的泪光。 “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没什么?”乾玟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从前,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尽管她一身武功与内力,也根本拉不动他。 那一年山壁上,她也是使劲了力气,才把二人拽上去。 但现在,她轻轻一拉,他就踉跄了。 瘦得皮包骨一样。 “把裤子脱了。” 龟公说他流血了,但又说他身子有异早已经断了月事,她得看看怎么回事。 邹以汀挣扎着退开:“陛下,这不和礼数。” 嘭! 乾玟一掌落在他的耳边,床栏随即裂开一道骇人的缺口。 “我在哪?你同我说礼数?”她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还是说……邹将军要我帮你脱?” 邹以汀几乎要崩溃。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力反抗却拉不住她,终究细碎地呜咽出来:“我没有不舒服……我骗龟公的……我只是……不想在船上……” 乾玟手头一顿,放下了。 那条条腰带,就这样落在她的手心,只要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无助。 电光火石间,乾玟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在船舱里,他全都看见了。 她手一抬,紧紧搂住他的腰。 温热的、脆弱的躯体,在她手里无声地颤抖着,颤到她心里去。 她放低声音,温柔问他:“我的玉牌呢,阿汀哥哥为我准备了对吗。” 那一瞬间,所有的弦都接二连三的绷断了。 邹以汀终于无措地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放声哭着,却闷闷地摇头。 他那算什么玉牌。 算什么玉牌啊。 凭什么给她。 他用什么身份给她。 “邹以汀。”她喊他的名字,强硬地把他的头掰正,叫他与她对视。 “邹以汀,看着我。” 她纤细的手捧着他的脸,指腹一遍又一遍,耐心拭去他的泪。 “我接受你的玉牌。” “我们回家好吗。” “我在东郊,为你准备了一个府邸。” “我们一起住在那……” 说及此,乾玟哽咽了一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住他颤抖的睫毛:“别哭,从今往后,我养着你,养你一辈子。” …… …… 一辈子,真的很短。 比她想象的还要短,生命的句号落下得那样猝不及防。 乾玟把玉牌送给邹以汀之后,驾马离去,没有回头。 她不希望他再还给她。 不管他接不接受,那块迟来的回礼,终究送到了他的手上。 一连半个月,她再也没有露面。 期间黄鹂打扰过她:“小姐……小小姐送来了一封信。” 是敬文的信。 乾玟撕开信封,细细读了一遍。 原来是问候她在渤国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趣事,最后还捎上一句:皇姨,偶尔也要原谅自己,爱护好自己。 乾玟迟疑了一瞬,方把信丢进了烛火。 五月初,距离夏至还有二十几日,邹以汀终于完成了香囊。 他若命飞鹰送去,倒是苦了飞鹰。 思量再三,邹以汀决定亲自送。 他已经尽力,若世女不收他的香囊,他对陛下也好交代。 思及此,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锦盒里。 他翻开锦盒,里面躺着那块玉牌。 太过精致,他舍不得戴。 还有那块夕岚底色的锦绣。 质感温润。 他拿出准备好的十几个花样,最终选了一个茉莉花的。 飞鹰奇怪问:“公子,你不是绣完了吗,要重绣一个吗?” 邹以汀默默“嗯”了一声。 他得趁着自己还有手感,把这个香囊绣了。 也许送不出去,但…… 他想要完成它。 当天下午,飞鹰打听到王知微在春花楼。 他回到傅府偏院的时候,邹以汀已经绣那茉莉花绣地眼眶发酸。 “公子,休息休息吧。” 他凑近一看,这香囊远比早前那个要绣的好。 但为什么是茉莉花呢。 须臾,绣完一瓣花瓣,邹以汀才放下它:“走吧。” 西市春花楼。 邹以汀踏进去时,一整栋楼都被冻住了似的。 好些人还好奇地扒拉着栏杆向外张望,嬉笑着窃窃私语。 “那是邹以汀?他来干什么?” “该不会是来抓世女的吧?” “不会吧,还没嫁进承平世女府,就摆起正君的架子了?” “一山不容二虎,世女婚后的日子不好过咯~” 龟公早就得了乾玟的授意:“若是有朝一日,邹以汀来春花楼找王知微,接待就是。” 龟公当时只当玩笑话来听,谁知当真有今日! 他擦擦汗迎了上去,心里告爷爷告奶奶希望他别砸了他的店:“邹,邹大人。” “世女在何处。” 虽然大家见到邹以汀避之不及,但挡不住八卦的心,许多客人们都偷偷朝这处看。 龟公指指楼顶:“在,在顶楼隔间。” “多谢。” 邹以汀冷着脸上去了。 期间一路往上,周围男女没一个穿戴整齐的,腰带都半挂着,他心念一转,忽问龟公:“王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吗。” 龟公:“自然,王小姐和世女大人一样,最喜欢点咱们这儿的头牌玉郎。” 邹以汀:…… 彼时王知微听了消息,大骂起来:“该死的,他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正君了吧?” 玉郎被他搂着,好奇地朝门口观望。 不一会儿,龟公拎进来一个身形颀长,一身青袍的男子。 只一眼,玉郎便心头一震。 其实抛开所有的偏见,就他看来,这位传说中的邹将军……长得十分特别。他气势冷峻,高挑如松,步伐稳健,边疆将领该有的正气与魄力均稍稍内敛着,更多的,是月下青竹般的冷寂。 他眉眼锋利,脸部线条却柔顺,分明是特别的样貌,有别于大众审美,却不至于难看。 玉郎忽然想到,这位大人,好像已经二十七了。 京中过了二十还没出嫁的男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洲,估计就这一个。 玉郎的眼眸忽然睁大。 王小姐……该不会…… 当着所有人的面,邹以汀走上前:“陛下要我绣的香囊,我绣好了。” 王知微:哈? 邹以汀把香囊递给她。 王知微看都没看,只冷笑着接过:“来来来,大家来看看邹大人绣的香囊!” 哪怕再混不吝的人,也不会把未婚夫的香囊随便丢给别人看,但王知微就是干了。 玉郎想说不要这样,但话还没出口,那香囊就被几个富家小姐积极“传阅”了。 大家嫌弃香囊的味道,还用筷子夹着看。 “什么味儿啊,该不会是背地里偷偷塞了自己的香吧。” 众人哄笑。 王知微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青楼和馆子里,要么就是窝在外室处,身边永远都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这样的侮辱是迟早的,也是邹以汀意料之内的。 邹以汀面色平淡等她们笑完。 “这绣的什么,烂死了。” “天哪这是个男人绣的吗。” 玉郎不自觉害怕地吞咽了一下:若是被王小姐知道…… 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弱弱开口:“世女殿下,不要玩这个了,我们快把他赶走吧。” 王知微不听,猛地推开玉郎,招呼两个婢女:“你们,仿照这个,找人绣两个大的,挂在大厅里,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邹大人的手艺有多烂。” “哈哈哈哈,好,世女好主意!” 王知微:“你们说,这样的香囊,有女人会收吗?” “没有,不可能!” “男人都不收。” 王知微:“所以本世女不收,是不是情有可原?” “是是是,世女说得对。” “搁我我也不收!” 说罢,王知微一把将香囊扔出了窗外。 空气静了一瞬。 玉郎瞪大眼睛,无措地望向邹以汀。 邹以汀皱起眉头,反身走了。 走之前,他冷冷道:“无论世女愿不愿意,陛下赐婚板上钉钉,夫妻一体,往后他人提到世女,便是提到我,提到我,也是提到世女。 世女何必这样自毁名誉。” 王知微:“你——” 邹以汀不想听王知微后面骂了什么,面无表情离开春花楼。 这香囊无论什么时候送出去,王知微都会拿出来让所有人都笑话他,让大家说出“这个世上没有女人会收这个香囊”的话,给她一个台阶,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她也有个缓冲。 意料之中罢了。 只是…… 春花楼外,那条青石板街。 邹以汀停下了脚步。 夕阳西下,黄橙橙的余晖照在那被扔下来的赤红香囊上。本就不好看的绢布上多了许多污渍。 他承认他这个香囊绣得很丑…… 但他的绣工,竟然差到这个地步吗。 差到让所有人都笑话的地步吗。 邹以汀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街对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踏着余晖与晚霞,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像是幻觉一样。 邹以汀心跳加快,下意识想藏起香囊。 她却快他一步捡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 歪歪扭扭的两只鸟,中途好像还换了黄线,最后变得像两只尖叫鸡。 乾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但她的笑,仿佛与别人的不同。 毕竟瞥开奇怪的配色,绣的其实挺好。 邹以汀冷下脸,沉声:“我绣的鸳鸯戏水。” “哦,”她盯着他的脸,柔声道,“绣了这么久,眼睛都红了,还把手指都绣得全是针眼。” 邹以汀一怔,眨了眨眼,有些无措地把满是针眼的手背在身后。 他忽然想解释了。 那么多人嘲笑他,他都无所谓。 但在她面前,他忽然想要解释。 他可以绣得更好的。 可还没等他说话,乾玟吹吹香囊上的灰,果断往自己怀里捂:“我的了。” 轰隆。 像是天空中倒下了一罐蜜,把他心里的空缺都填满了。 但邹以汀很快意识到,那是一个用来练手的香囊。 而且是送给王知微的香囊,甚至不是绣给她的。 他…… 他可以给她更好的。 邹以汀红着耳根要抢:“不行,这是我绣给世女的,还请王小姐还给我。” 乾玟偏不给她,向后退了数步。 二人动作都很快,准头也很好,抢个香囊,都像是过招。 眨眼间,她退到了墙根,无处可退,只把香囊藏到背后。 邹以汀顺势去拿,却忽然惊觉,自己离她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扫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微微偏过头,鼻尖就会蹭到她的面颊。 “那好,我不抢她的。” 她明媚地笑了,忽然指指白皙的脸,蛊惑般道,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她。” 第33章 恭祝邹将军与世女,良缘……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得那么直白,叫他无所适从。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也在戏弄他吗? 邹以汀不知道,他退了两步,直直立在巷子中央。 夕阳烫金的余晖洒在她骤然清冷的面上,认真地叫他发慌。 倏然,她又笑了,把香囊装进了自己的袖袋里:“将军不亲,那我就拿走了。” “王小姐……”他哑声唤她。 她却不回头,执意要把那香囊带走似的。 到街尽头,她倏然回过身来:“将军,有可能悔婚吗?” 恍若一阵狂风,朝他吹过,却留下春日烂漫的花香。 邹以汀走到如今,早就深刻明白,世间许多看似美好的东西,都有着虚伪的假象。而他,连假象都很少拥有。 有千万条理由说服他,告诉他,都是他的错觉,都是阴谋,都是算计。 可那个被所有人嫌弃的香囊。 却被她拿走了。 他仍然找不到一条理由说服自己,王文可能,也许,是真的……心悦于他。 但有一件事,不需要找理由。 他对王小姐, 动心了。 邹以汀回到傅府,捧着那尚未完成的香囊,看了一夜,然后拿起绣针,一针一线,悉心绣着。 飞鹰不敢打扰他,只觉得这样的公子,他从没见过,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也不敢问,只能默默为他沏茶、剪烛。 一壶茶冷了,又砌一壶,邹以汀熬了一个又一个天明。 第三日,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院子的时候。 邹以汀忽然道:“飞鹰。” 飞鹰一个支棱:“公子?” “给宫里送封信,我要见六殿下。” 皇宫,普宁宫。 王景秋刚向母皇请过安,回普宁宫后,尚未来得及净手,紫林便端来一封信:“殿下,是邹大人给您的。” “这么着急……”他打开那封信,越看眉目锁地越厉害。 紫林小声试探:“殿下?” 王景秋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扶额摇头:“紫林,我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收拾收拾,出宫。” 紫林诧异极了:“可邹将军应是最能摆正自己身份的人,他怎么会……” “把那些关于王文的调查都拿出来。” “可是殿下,若是透出口风,陛下那边……” “鹤洲嘴巴很紧,不会告诉别人的。” 王景秋将信扔进香炉:“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不能看着他往里跳。” 因邹以汀得知早茗春也是王文的产业,这次会面,他安排在西市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从背后的东家,到台前的掌柜,邹以汀都派暗桩调查过,与王文毫无干系,是周国的商人。 就连今日出门,他都做足了伪装。 屏退飞鹰,邹以汀只一个人坐在包间内,等着王景秋。 王景秋是当今六皇子,字子贞。 她的同胞姐姐是五皇女,五皇女早夭后,王景秋的父君就自杀去世了,王景秋从小双腿就患了病症,终身只能坐轮椅,又因为孤身一人,便被天政帝安排到吴淑君的普宁宫中养大。 碍于他的生理缺陷,他自愿辅佐玄阴阁阁主,不再出嫁。这么多年,也从未离开过皇宫。 他与邹以汀从小便相识。 落雁案发前,邹以汀还是邹家公子的时候,经常进皇宫。 他偶然发现六殿下因为残疾,被其他殿下排挤得厉害,于是他每次进宫,都想方设法买些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给六殿下。 久而久之,他与王景秋的关系胜过了所有人。 七岁那年,在普宁宫的院子里,他们偷偷结拜成异姓兄弟。 落雁案发前,王景秋身份尴尬,他们便私下来往。 落雁案发后,邹以汀身份更尴尬,他们来往便愈发私密。 若说这世上,对现在的邹以汀来说,谁最值得信任,就是王景秋。 “鹤洲。” 王景秋被紫林推着进入屋内。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若看见了当初在军营里坐在轮椅上的王文。 他咽下苦涩,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子贞兄,我有一事相求。” 王景秋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 他让紫林也退下。 紫林退下前,把包间的门窗都关上,确认无人探听,这才离开。 “鹤洲,这么多年,除了落雁案,你没有求过我……这一次……是因为王文吗。” 邹以汀默认了。 “你想悔婚,想让我帮你想法子。鹤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人们总要放弃其中一个,或是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你现在努力挣得的这些,你都不能失去,你赌不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许你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就是真的追求这世间公道与正义,现在你发现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但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所求是真的发自内心所需…… 时至今日,不是你想要个公道,而是你必须要这个公道,你不可能放弃它,它已经成为你的全部意义。 没有两全之策,想要平反,你只能放弃王文,否则母皇一怒之下给你降罪,你连敲鼓的机会都没有。” 邹以汀固执道:“定有两全之策,我查过,王知微最近想要为一位青楼男子赎身,若我设计将此事闹大,怀王定会教训王知微。时间赶巧的话,可以推迟婚约,到时再从长计议……” “没有两全之策。”王景秋厉声打断他。 邹以汀怔愣地看过来。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王景秋欲言又止,将一个看似朴素的玄木盒子递给他,“我其实很早就调查过王文。 她根本不是皇商,她是陛下的人。” 邹以汀眼眸一颤:“什么意思。” “王文表面是皇商,其实是陛下安插在所有派系中扯住绳子的中间人,无论朝堂上的哪一方势力,她都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接近。 对四皇女,她是故作嫌弃,引诱上钩,对二皇女,她是与王知微成为知己,对三皇女,她接手了李氏罪犯的中介费,对大皇女,她接手了镇潮军的装备供应。 这一切的一切,没有母皇从中保驾护航,她不可能只手遮天。 母皇这几年,对谁都不信任,她培养了自己的人。 这个人就是王文。 你认识她,你该知道她有怎样的城府,但鹤洲,她远比你想象的还要计深虑远。 对政治,她以金钱渗透,对金钱,她用政治好处诱惑陈家,否则陈家家主当初为何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撑腰? 因为王文许诺了陈家更重要的利益交换。” 王景秋的话,如同一盆冬日的雪水,浇在邹以汀头上,如坠冻海。 他叹了口气,继道:“鹤洲,你醒醒,你代表的是旧臣势力,你在陛下心中是愧疚,是一块心病,自然有一定的分量,王文对你也会有态度。 她善于拿捏别人的弱点,你最缺的是什么?是感情。 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已经利用感情拿捏住你了。” “鹤洲,算我求你。摆好自己的位置,不要自寻死路,对你来说,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你悔婚,你就是罪人,你对王文而言,便毫无价值,陛下心病一除,她身为陛下的人,就没有理由、也没必要再接近你。 你认为,陛下会允许你那样一个罪人身份,与她的心腹勾勾搭搭吗? 那母皇这多年的培养,岂不付诸东流,母皇这么多年的秘密,不都倒在你的面前?到时候别说你,就连王文都会被牵连。” 他把盒子往邹以汀面前一推。 “这些都是证据。 西街有个不起眼的米店,是王氏的,王文每月十日都会在米店与秋槿嬷嬷见面,如果你对自己的武功够自信,你就去看看。” 屋内门窗均关着,闷闷的,王景秋却觉得有些潮湿。 好像患得患失了多日的阴天,终于下了一场闷热的雨。 “不用了。”邹以汀道,“我就不去看了。” 子贞没有理由欺骗他。 邹以汀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证据也都是真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察觉到,王文接近他有目的,他认了。 这些,他都认了。 动心是他的错,既如此,他就该接受惩罚。 接受得不到的惩罚。 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找到王文,亲口问她,她会对他说实话,根本不需要他去跟踪探查。 是他明知故犯。 是他明知不该,还妄图春华,最终自食恶果。 他更不应该再牵连其他人。 子贞说得对,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鹤洲……”王景秋垂下眸子,轻轻握住他的手,“若你当真如此抗拒这场婚事,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找到机会劝母皇,让你与王知微合离。” 但邹以汀很清楚,陛下在一日,他就不可能与王知微合离。 “是我冲动了。”他看似冷静地站起来,同王景秋又深深行了一礼。 “鹤洲?鹤洲……” 邹以汀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傅府的。 分明春日晴好,屋檐边还停了几只梳羽的翠鸟。 屋内却闷得很。 邹以汀背对着门窗,久久地坐着。 把自己,把整个世界都缩藏进这小小的院落。 叱咤千万里沙场的将军,弃了长剑,继续低头绣起那方小小的锦绣香囊,在那一眼到头的、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有限地挥舞着纤细的小针。 却怎么也打不赢这场仗。 绣着绣着,邹以汀忽然眼眶酸涩起来。 若他悔婚。 陛下定大怒,邹家一辈子不可能平反。 若他悔婚。 会被怀王降罪,一个名头打下,还可能牵连河东军。 若他悔婚。 王文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会怨恨自己。 邹以汀觉得自己没救了。 因为他竟一点也不在意,乾玟是带着目的接近他,戏耍他。 只是即便是虚假的温热。 上天也在告诉他,他不配拥有。 把那些稍显蹩脚的针脚,细心地一一藏好。 邹以汀蓦地发现香囊的一角有些湿润。 啊,原来是他哭了。 坚强了十几年,邹以汀都要忘了,眼泪落下来的感觉。 那些羡慕、伤心、自卑,统统杂糅成冲进鼻腔和眼眶的酸涩,化成一滴滴泪,砸进锦绣里。 好在,这香囊送不出去了。 …… 翌日,秋槿嬷嬷忽然带着圣旨来到傅家。 傅家众人均一阵恍惚,待秋槿嬷嬷念完才反应过来:婚期提前了。 原本邹以汀和王知微的婚期定在夏至日,即五月二十六日。 如今提前到五月十五日。 就在后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 邹以汀却恍若未闻,只默默接下圣旨:“臣,遵旨。” “什么?”乾玟也是一头雾水,“提前了?” 黄鹂也疑惑呢:“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就下旨了。” 哪有什么突然,政治场上,全是算计许久的阴谋。 乾玟的眸光瞬间阴冷下来:“邹将军这几日见过什么人?” 黄鹂想了想:“有一次她们跟丢了,好像是去了西市,但也没去多久,后来死士说,邹将军去一个周国茶楼喝了几杯茶。” 乾玟:“和谁。” 黄鹂:“据说是六殿下。” 乾玟沉默了几息,忽然笑了。 “看来,渤国的皇室也不都是废物,是我大意了,怎么没把六殿下也织到中心来。 你看,再怎么深藏不漏的人,急了都会露出尾巴。” 黄鹂深思着乾玟这句话。 跳动的烛火摇曳着,在墙上舞出鬼魅一般的影子。 乾玟捏了捏眉心,仰头坐在躺椅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她道:“你去傅府的偏院,就说,我约邹将军见面。” 黄鹂:“是。” “等等……”乾玟又叫住了她,“你别去了。” 黄鹂:? 因为圣旨下得突然,傅府与承平世女府都忙碌起来。 婚服被加急送进了傅府。 傅云疏就算再看不起邹以汀,也得给陛下的面子,好好操办这场婚礼。 原本冷清无人的小院,因为婚事而繁杂热闹起来。 那婚服显然不太合身,但已经没有时间改了,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大宫人只说:“邹大人就将就着穿吧。” 偏院太小,放不下这些宫里来的东西,傅府只好又辟了个院落来放。 邹以汀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不算多,但他擅长规划,多年积蓄都买了一些能冲场面的大物件,搬出去总算不是特别丢人。 忙了一整天,半夜终于清净了。 他把绣好的香囊放到盒子里,和那块玉牌放在一起。 奶油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屋内的喜服上。 邹以汀兀自走到婚服旁,细细摩挲着这件红袍。 啪哒! 一个小石子落到窗棂边,又弹了进来。 邹以汀锁眉走到院中。 年轻的姑娘坐在他院子的围墙上,乘着清朗的夜空对他笑。 那围墙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看了很久。 乾玟被他忽然这么直率地盯着,耳根竟攀上些热意,可还没张口,他忽然问:“你是陛下的人?” 乾玟:…… 这确实是她的一层身份,不做那王元凤的人,怎么在整个渤国织网。 “是。”她果断答道。 果然…… 邹以汀垂下眸子。 二人无话。 邹以汀话在喉咙口滚了一圈,最终道:“你不用再接近我了,我嫁给世女以后,陛下的心病也就除了。 婚事不可废,你也不必再替世女试探我。大皇女那里……” 乾玟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仿佛要把他所有关于她身份的猜测,一股脑说出来似的。 从各个层面,轻易地找出千百条理由推开她。 乾玟的笑也凉了大半。 她不能直接掳走他,主系统的存在,真是上天为了磋磨她设计的最烂的产物。 她打断他:“若我说,我不想你嫁呢。 我待将军是真心,将军会为我悔婚吗。” 话音一落,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 静得有些凉。 须臾,邹以汀道:“不会。” 乾玟心头咯噔一声。 哦。 不会。 她在心里一笔一划,消化着这两个字。 不会。 邹以汀抬起琥珀的双眸,坚定又疏冷道:“自今日起,我对王小姐不会有任何心思。” 乾玟睨着他,眼睫狠狠一颤。 “我想嫁给世女。” “无论如何,妻为夫纲。” “从此,我心里只会有世女,只有世女,是我的妻主。” “这几个月,承蒙王小姐厚待。” “王小姐请回吧,也不必再来了。” 几句话,像从十万八千里砸下来一样,砸穿了乾玟的心。 这就送客了? 乾玟忽然笑了。 她抬手扶住额头,肆意地笑了。 “好。 好。 好。” 泠泠月光下,一声声“好”仿佛撕开了所有温柔的伪装。 乾玟微微抬起头,冷冽的目光如同尖锐的银针,一寸寸扎进他的血肉。 “那王某就恭祝邹将军与世女, 良缘美满, 百年好合。” 第34章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 “你听说了吗,那个什么文小姐好像要赎玉郎。” “真的假的啊,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特别有钱的文小姐吗?” “赎那个帮我扫房间的玉郎?” 南欢院的头牌花名棠卿,长了一副女人们都喜欢的柔美样貌,若是女装甚至都瞧不出是个男子,他是整个南欢院的摇钱树,龟公见了都要笑。 在南欢院,只要他想要的,龟公都允,见过他的客人,几乎都会成为他的回头客,在这方小天地里,他没有什么不衬意的。 唯有一件不衬意,是他看上了文小姐。 文小姐第一次出现在南欢院的时候,他就瞧上了,更是向所有人夸下海口:“这位小姐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谁能想到,被一个无名的玉郎截胡了。 棠卿都气笑了:玉郎是谁?不是那个扫卫生的下人吗?下人也能迎客? 从前,他要对玉郎怎么样,没人敢说他。 但自从文小姐来了,玉郎就有了自己的屋子,还有了进项。 不仅如此,龟公也不让他扫洒了,更不让棠卿指使他。 凭什么? 那文小姐是瞎的吗,放那么多漂亮兔儿爷不要,要这么个东西。 他心想,一定是文小姐没见过他。 “听说,文小姐要赎你?”那天,棠卿在廊上拦下玉郎,笑道,“你接触过的女人太少了,千万别高兴的太早,但凡没离开南欢院,都会有变数。 女人的承诺都是假的,承诺着承诺着,就反悔了,就不做数了。” “听说今晚文小姐还会来,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他轻蔑地打量邹以汀,“今夜,我就在隔壁,看看文小姐会进谁的屋子。” 邹以汀不理会他,关上了房门。 甘露节过后,乾玟每半月就来一次。 他知道她日常政务繁多,能抽空过来已是不易。 上次她说:“我差人把东郊的宅子修整了,等弄好我就带你过去。” 邹以汀听着,嘴上“嗯”了一声,默默为她夹了些菜。 乾玟只笑意盈盈托腮望着他。 其实他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 按照以往的规律,乾玟今天会来的。 邹以汀之前在军中时,也会下厨,便征得龟公同意进厨房的灶台,准备亲手为她做一桌菜。 龟公说菜品的钱就从他的工钱里扣,他欣然同意了。 他先准备了一锅酒蒸鸡,用童子鸡斩块,驾糯米酒、芦笋,竹笼蒸两刻钟。又弄了一碟金银豆腐,豆腐挖瓤填肉末,半煎半蒸出焦香的脆底。还顺带烹了一锅莼菜鱼圆汤。 临近晚膳的时间,他卷起袖子,又炒了一盘虾仁假鳖,用虾仁裹蛋清滑炒,配冬瓜雕出“鳖裙”。 邹以汀忙了一下午,忙得一身密汗,龟公偶然路过,不禁靠在门口“啧啧”看:“真是稀奇。” 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付出。 邹以汀准备好后,洗漱一番,坐在屋里等乾玟来。 月亮缓缓爬上了天空,越爬越高。 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今日,她本应来的。 却没来。 邹以汀不禁站到窗户边,他明明看见她身边常带的那几个护卫进了南欢院的门,却没见到她本人。 他看漏了? 邹以汀等啊等,等到菜凉透了。 终究是没等到乾玟。 这是她第一次食言。 他心头涌上一层不安。 但也许,她只是忙碌呢。 棠卿的话萦绕在他的耳侧,久久不能消散。 原本他不在意的,但有些言语就像是一根极细的刺,初扎进去时蚊子叮似的,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不小心碰到那处,便隐隐地、钻心地疼。 南欢院夜里什么声音都有。 邹以汀原本都习惯了。 只是今日,隔壁响声十分大。 棠卿的喊声娇地很,仿佛要让整个南欢院的人都听到。 像在炫耀。 在一声声靡靡之音中,邹以汀吃完了晚饭,将多余的菜全都扔了。 当夜,邹以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翌日午后,棠卿从隔壁屋子出来,冲邹以汀得意笑道:“怎么,昨夜文小姐没来?” 他故意走到他身边,低声在邹以汀耳边说:“我知道她去哪了,她在我屋里。” 邹以汀不信的。 只是…… 这天,他又失眠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那些声音,还有棠卿的那些话。 她为何没来。 为何不找人同他说一声。 邹以汀忽然发现,他联系不到她。 如果她不想联系他,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闷热与潮湿再一次填满了整个房间。 忽然间,窗户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熟悉的茉莉香飘了过来。 邹以汀蓦然起身。 黑暗中,有人疲惫地走过来,一把搂住他。 她把脸埋在他的鬓发边,轻轻嗅他的气味,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的怀里:“怎么没睡。” 邹以汀僵硬了好久,方抬起手,轻轻搂住她的肩。 在沉默中越搂越紧。 真的触碰到她的那一瞬,所有的怀疑、焦虑、不安,都化为一阵风,轻飘飘飞走了。 他紧紧拥住她,也把脸埋在她的耳侧,她细细密密的青丝里。 “抱歉,有些事商议了很久,才处理完,我听下人说,你昨天准备了菜。” 邹以汀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生气了?” 邹以汀想说没有。 他凭什么生气? 却听她忽然笑了一下:“你不敢生气,因为我是皇帝?还是说,我是客人,你不该对客人生气?” 邹以汀沙哑道:“没……” “那我言而无信,你为何不生气。”她忽然蹲下身,把他抱到床上,顺势而上钻进他的怀里。 她柔软的唇紧贴住他的耳根,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滑,吐露出缱绻温热的气息,“邹以汀,你可以对我生气的。 你可以冲我发火,也可以对我大喊大叫。 邹以汀,我是你什么人? 我不是敌军,也不是你的假妹妹。” 她的吻,又慢慢向上,落在他颤抖的唇边,温柔地,轻轻咬住他的唇瓣。 像第一次拿到糖葫芦的孩子,一点一点、珍惜地、不舍地品尝。 品尝他的颤抖,他的自卑,他的患得患失。 还有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主动。 她全盘接受。 最终不再吊他,深深咬住他的舌尖,一寸一寸,掠夺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的阿汀,怎么嫁过一次人,还如此没有经验,叫她控制不住想欺负他。 邹以汀被吻得呼吸都失了章法,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那张木然的、冷淡的脸,在今日的月色下迷失了过往的一切,深陷进她的温柔乡中,十分动人。 乾玟不想等了。 她纠缠着他,像个千年的水鬼,再也不想放开他,裹挟着他落水。 “阿汀,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走吧。 我赎你,我们回家。” …… 回家。 她以为那会成为他的家。 那套宅院,她到现在还拥有着,只是几天前,送给了王知微。 乾玟坐在窗棂上,脚下全是酒壶,完整的,破碎的,一地都是。 她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多久了,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是不是明天他们就成婚了。 月明星稀,明日会是个大晴天,是个吉日,宜成婚。 只是这样清明的月光,这样温柔的灯火,却将她的面容照得愈发冰冷,渗出彻骨的寒意。 也许是感受到她汹涌的杀意,元帅躲在院子里呜呜两声,都不敢出来晃她的眼了。 “黄鹂,我很累了。”她突然说,“眼下这出戏,我演累了,我们换一出如何,换一出本色出演。” “小姐?”黄鹂恭敬立在一边,只觉整个院子气压无限地降低降低,不由指尖发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 乾玟不理会她,自顾自歪着头,瞧那院中点点萤火:“你们都还活着,就很好。 黄鹂,你姐姐在宫中很好,你在我身边,也很好,当初你死在我面前,我没能救你,甚至连你的尸首都攒不全。” 黄鹂扑通跪下:“小姐,您……您醉了。黄鹂好好的在您身边,不曾……死过。” 她吓得抖如筛糠,背脊生凉,好像下一秒乾玟就能真的让她去死似的。 “你姐姐黄莺一夜白了发,后来用了你的名字……代替你活在世上。”乾玟继续自言自语,“四皇姐病重,我救不了,但她这次安详死在了宫里,也算死而无怨。 父君也被我送出宫去,寻了自己喜欢的群山峻岭安享晚年,不似上辈子一样,被人塞进蒸笼。 敬文又仁爱懂事,成熟稳重。 至于高皇君,他的爱人四肢健全,她的命我也保住了,她们长相厮守,辅佐敬文。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遗憾,我不应该满足吗……” “小姐,你别吓黄鹂……”黄鹂吓得磕了好几个头。 乾玟这些话,在她听来如同遗言似的,吓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什么高皇君,高家公子不是已经与青梅定亲了吗?哪里来皇君? 她不敢问,却直觉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我以前很懂事,”乾玟把最后一杯酒往地上一洒,像在祭奠什么,“现代教育告诉我要心怀正义,公道自在人心,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正义永不缺席?” 说到这儿,她噗嗤笑了:“但大家,都死了,收尸都难。 那些排位,铺满了整个长明堂,每一年香烟袅袅,祭拜一轮,要花整整两个时辰。 后来我懂了,无论在哪,有皇权,有阶级,就是吃人的社会,在吃人的地方,人想要什么,就得去抢,哪怕不择手段。” 她丢下琉璃酒杯,慵懒地站起。 黄鹂只觉得,小姐忽然间变得十分瘦长,高大,如一棵细长的松木。这棵树因为风吹日晒、爆裂天气的摧残,变得歪歪扭扭。但它依旧长成了一棵高瘦的树,也许枝叶过于蛮横,却为无数人遮蔽了烈阳,投下一片绿荫。 乾玟勾手,随意扯下一套外袍披上。 耐心的驯化行不通,那就用强硬的。 她有的是手段。 “走,去东郊。” 凄冷的月光落在层层叠叠的瓦砾上,明明是春末的、生命最盎然的时节,却像镀上一层银霜,阴森地叫人喘不上气。 东郊的宅院,是乾玟“自愿送给”王知微的。 年轻的世女自以为自己“威逼利诱”,在乾玟耳边叨叨了数日,才哄骗得来。 其实一切早有准备。 门口打盹的丫鬟枕流起先听到马蹄声,警惕地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原是王小姐。 “王小姐怎么来了,世女正在里头……” 话没说完,一痕银针稳稳扎进了她的头颅。 暗器无痕,唯有额间沁出一点血珠。 枕流瞪大眼睛,只觉视野被血红染遍,直直倒地。 隐秘的气体在院内散开。 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守卫的护卫们纷纷晕倒。 乾玟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拢了拢外裳:“叫她们收拾干净。” 黄鹂:“是。” 院内,华廊上张点着奢华的名家手绘纸灯。 主卧的厅内,王知微正蒙着眼,和玉郎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若玉郎被她抓到一下,玉郎就要多脱一件衣服。 完全不在乎明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二人玩累了,王知微就躺在玉郎的身侧,紧紧楼住他,蒙着眼睛摸索:“哎,这宅院还是朴素了些,那王文也真是小气,区区商人,好几次甩我脸子,要不是看在她有钱,我才不给她好脸色,早找人将她收拾一顿。” 玉郎笑着给她喂酒:“正是,世女殿下的话,谁敢不听。” “明晚,我就将你和杏郎带进洞房,叫那邹以汀,看我们三人欢好哈哈哈哈!” 玉郎面上笑着,实则微不可察地瘪瘪嘴。 他放下酒,目光忽而一顿。 那女子仅着白色中衣,外面虚虚套了一件雪青外袍,发髻松松挽着,就这样懒散地走了进来。 玉郎没见过这样的王小姐,只觉心头咯噔一声。 她冷漠的眼神冲他一瞥,示意他退下。 玉郎乖巧退到一边。 王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掀开遮盖双眼的布条,便见乾玟立在厅中,冷冷看着她。 她心下忽然一紧,又忙哈哈笑道:“阿文,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不对吧,这院子不是送给我了,你这样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倒是有一件。”乾玟那双锐利的丹凤眼微微觑起,不笑的时候,竟带了几分阴戾,言辞中还有一丝冷意嘲讽。 王知微心里再次一紧,仿若被无形的手攥住,窒息的狂风,即将过境。她只在皇奶奶面前,感受过这样的气势。 她急急道:“我今日不想见人,你知道的,明儿我就要成婚了,看在你我朋友一场的份上,我饶你擅闯的罪——” 话没说完,王知微只觉喉头一紧。 一股巨大的力毫不迟疑地扼住她的命脉。 玉郎忙捂住眼睛,颤抖的别过脸,胸腔剧烈地呼吸着。 “你……你竟敢……”王知微剧烈挣扎着,喉咙传来的刺痛,与即将被捏爆的惊恐从双眸里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倒映出乾玟阴寒的面容。 这张脸堪称惑人心智,却在此刻叫人心生无穷的惧意,像是索命的判官。 王知微被乾玟轻而易举地拎起来。 她像只小鸡仔,不断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开,却不能撼动那只手分毫。 乾玟紧紧掐住她,却又不将她掐死,仿佛要把她在这屋内说过的每一句大话的时间,都拉长十倍似的。 不让她立刻死去,又让她痛苦万分,叫她生不如死。 “救命……救命……” “我错了……我错了……王文……你放了我……咳咳……咳咳……”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说遗言。” 咔擦一声。 玉郎颤抖得望着地上被生生折断的影子,用力捂住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新鲜的血蔓延过来,他慌乱地往后退,直退到门边,强忍着没有呕出来。 而乾玟,像是随手杀了一只鸡,只是甩甩手,然后掏出一方帕子,把手上残留的组织,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擦干净。 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黄鹂拎着两桶油进来,熟练地往房屋的四处倒。 那人转过身,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 玉郎捂住嘴,踉跄着跟随她出了门。 黄鹂浇好油,吹燃一柄火折子,朝厅内一丢。 火势霎那间蔓延开来,直冲云霄。 如恶龙一般的火舌撕开了黑洞洞的夜幕,在夜空中狂舞。 腾腾热气将屋檐与天空都扭曲了。 吞噬一切的火光中,黄鹂抖落开一件王知微的外袍,为乾玟披上。 乾玟转过身,冲玉郎勾唇:“你知道该怎么做。” 玉郎颤抖着跪下,以头抢地:“今夜,玉郎与世女在院中嬉戏,不小心推倒了烛火……幸而……世女与我都不曾受伤。” 他抬起头,颤声道:“玉郎,恭送世女殿下。” 第35章 邹以汀,吻我 寅时,万籁俱寂。 东郊一处宅院发生火灾之事,没走漏多少风声。那宅院是某个贵人在外养外室用的,又起火在深夜,目击者极少,封口封地极快。 晕倒的护卫们醒来时,便见世女殿下的贴身丫鬟枕流正立在宅院门口,冷脸道:“还不快起来,回府了,若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护卫们纷纷惊起。 那世女刚从春花楼里赎来的玉郎,此刻正捻着帕子立在门外,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 马车内,乾玟抿了一口茶。 寅时二刻。 邹以汀未眠。 宫中与怀王府、承平世女府派来的仆人们七七八八窝在狭小的院子里,忙得焦头烂额。 好些装扮的物件到处堆放着,原本就狭小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无处下脚。 好几个小厮都私下里抱怨:“怎么这么小,我都没地方落脚。” “天呐,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这进了世女府的门,谁拿他当主子。” 邹以汀沉默不语。 今日,应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他有在努力期待,努力高兴。 甚至亲自帮手,忙了好一会儿,哪怕仆人私底下说他这样很掉价。 飞鹰忙得像个陀螺:“这婚服不合身啊,腰太大,肩又窄了。” 宫里来的嬷嬷与宫人反手就用针将腰线草草缝了两下:“好了好了。” 飞鹰很不满意,但又不敢说。 几个小厮围着邹以汀打扮。 邹以汀只道:“不用太浓艳,随意就好。” 这…… 大婚的事儿,怎么能随意呢。 谁家公子大婚不化得极艳丽。 一个宫人叹了口气:“好,听邹大人的。” 同为男子,不免有人颇为同情邹以汀。 世女是什么人物,外头养了数不清的外室不说,活着的也没多少,时不时就玩死一两个,今天还口口声声情啊爱啊的,明天一个不称意就打骂,更有甚者直接发卖去更见不得光的地方。 这邹大人嫁过去,当真是受苦的。 那宫人依言想了想:“我为邹大人薄薄施一层粉,再想法子盖一盖大人眉尾的伤疤,可好。” 邹以汀点点头:“好。” 飞鹰帮邹以汀收拾最后的行礼,那个被放在邹以汀枕边的精致盒子,是邹以汀说一定要带到世女府的。 他小心翼翼把盒子装起来,不经意嗅到浓浓的松香,还有淡淡的、特殊的茉莉香。 飞鹰脑子里顿时闪过强烈的既视感。 在哪里闻过这个茉莉香呢…… 傅府即便不情愿,算不上用心,但也把婚礼操办得面子上过得去。 大红装饰挂满屋檐翘脚,徒有画面上的喜庆。 百姓们倒是起得早,纷纷聚在傅府和世女府门前看热闹。 几个小厮私底下继续聊。 “我听说世女府那儿连夜赶了新装饰呢。” “毕竟是陛下赐婚,说不准陛下要派人去看的,不能怠慢,不比咱们府,连敬茶都不在正厅,傅大人也不回京,只有傅老太太撑场。” “傅老太太愿意撑场子就不错了,世女府不知什么情况呢。我听采买的大姐说,世女昨儿半夜才从东郊的宅院回府呢。” 众小厮一脸惊讶。 第二天就要成婚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室厮混到半夜,这…… 飞鹰忙跑过去打断他们:“别聊了,你们再这样偷懒,我要告诉宫里来的大宫人,叫他治你们。” 宫里的嬷嬷和宮人都是陛下派下来的,还算公正,治下人有一手,几个小厮一听就哑了火,各自散了。 飞鹰取来邹以汀的盖头。 在大洲,盖头是出嫁的那一方盖的,倘若是女子入赘男子家,那盖盖头的就是女子。 盖头一般由新郎官在婚前绣成,但时间紧急,陛下特意命宫里绣郎赶制了盖头。 火红的盖头上用金线绣了“囍”字,底下绣上栩栩如生的牡丹与莲花,还有孔雀蓝的蝴蝶飞舞,莲花池内,有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邹以汀接过盖头,指腹一寸一寸摸索着上面的绣样,久久无言。 须臾,那为他上妆的宫人方道:“大人您看看。” 铜镜中的人,被妆容洗去了一些风霜。仿佛回到十七八岁少年人时的模样,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凌厉与冷意。 金冠将他的长发全部束起,冷俊的五官与流畅的脸部线条全数展现。 他忽然想。 哪怕是十七岁的他,样貌也远远不符合世俗的审美,远及不上她。 他的思绪忽然卡顿。 今日大婚,她作为王知微的好友,定会到场。 邹以汀指尖不自觉地攥着盖头,越攥越紧。 他忽然哑声问:“能不能,再把我化得好看些。” 宫人一愣:“好。” 俄顷,吉时已到。 院外的街道上轰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哄闹,像有一条鲶鱼搅动了这滩死水。 飞鹰急匆匆跑到门外探听消息,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 “世女来了!” 他手忙脚乱帮邹以汀盖上盖头,小声道:“今日世女好不一样,气势好盖人。来的路上,还命人一路向街道周围洒喜糖,叫百姓们抢红了眼。” 邹以汀眉头微微拧起:洒喜糖? 不一会儿,几个看热闹的小厮又热烈聊起来。 “世女对出了二小姐的六首诗?” “真的假的?!” “据说首首不一样。” “不是说世女在学堂里半天憋不出半首嘛?” 那头世女府的小厮们以自己对世女的了解,清清嗓子,相视一笑。 飞鹰懂了:“估计是傅二小姐提前透了题了,不想让世女丢脸。” 不一会儿,门口又一阵骚动。 “世女对剑赢了大小姐!” “假的吧,大小姐让世女的吧?” 盖头下,邹以汀眉心紧皱。 王知微的武功很差,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应该打不过傅瑗的。 飞鹰在他耳边道:“定是大小姐放了水,毕竟人家是世女,今天又是世女的婚期呢。” 大宫人急匆匆来了:“快,盖好盖头,该去侧堂了!” 邹以汀只觉脑中空空,视线被火红的盖头遮住,被众人簇拥着往前。 跨过侧堂的门槛,透过盖头,能看到那人金边赤红的裙裾。 站得离他远远的。 周边傅家的人窃窃私语着。 傅瑛坐在一旁,冷笑低声嘲讽:“世女的神情真是冷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娶夫,是丧夫呢。” 邹以汀后知后觉有一丝紧张。 隐约能看到王知微接下了茶杯,却只是客客气气递到傅云疏面前。 没有恭敬地喊傅云疏,也没有恭维在场所有人的打算。 气氛霎时间冷下来。 都说世女压根不想娶亲,但也……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傅府吧。 傅云疏也不能拿世女如何,只好冷着脸接过茶杯,草草喝了一口,“嘭”地放下:“去吧,别误了吉时。” 飞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有些无措地扶着邹以汀:“这……” 按照规矩,应该由新娘背着新郎上轿子,但世女这样子估计是碰都不想碰自家公子…… 他心思都还没走完,那头世女动了。 她走到邹以汀面前蹲下:“上来。” 简单的,冷漠的两个字。 邹以汀咬咬牙,终究是趴了上去。 看上去单薄的背,其实肌肉均匀,十分有力量,两只手一拦,便将他背起来,毫不费力。 他尽量不与她靠太近,手却无处安放。 王知微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搂住她的脖子。 邹以汀浑身僵住,感受到她肩膀传来的温热、脖子上细腻的触感。 飞鹰瞪大眼睛:世女背公子了! 他愣了好久,才匆匆跟上。 傅府外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震天响中,王知微把邹以汀稳稳放进了轿子。 等邹以汀回过神来,轿子已经离开了傅府。 花轿一路穿过中央大街,沿途百姓们无不来凑热闹。 世女是她们讨厌的,邹以汀也是她们讨厌的,好多人背地都在祈祷,希望他俩百年好合,别再出来祸害人。 更有甚者为此发出了真挚的祝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邹以汀坐在轿中,莫名更加紧张了。 他偷偷掀起轿子的红帘,透过帘缝朝外瞧。 心却越来越重,在胸腔里不断坠落。 她没来。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踏出世女府。 除非她来寻王知微,否则,他们再不能相见。 心口酸麻地厉害,邹以汀默默放下车帘。 冰冷的指尖将盖头放下,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奢望。 如此,也好。 “停轿!” 又一轮热闹的爆竹声中,花轿停在了世女府外。 好些个大臣们因为陛下亲口赐婚,不得不来此露脸,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喜郎拽着一根红绸,交给今日的新人,让她们一人攥着一边。 王知微与邹以汀隔着四人宽的距离,朝大堂内走去。 那些个火盆难不住邹以汀,他没在众人面前出丑,稳稳走过三关九坎。 到了正堂,飞鹰的心才算落到嗓子眼。 他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枕流。 枕流是世女的贴身丫鬟,虽然世女和自家公子关系不好,但飞鹰知道,以后他们公子在世女府少不了枕流的帮衬,这段时日,他没少巴结枕流。 这会子,他笑着挪过去:“枕妹妹,上次我给你的驱蚊香如何?” 枕流满脸茫然地望着他,然后“啊”了一声:“嗯……不错不错。” 飞鹰又笑问:“那再之前的妆奁你喜欢吗?” 枕流:“嗯……不错不错,都不错,别问了。” 飞鹰:…… 上首证婚的是秋槿嬷嬷。 她微笑着高唱到: “一鞠躬,拜天地,地久天长。” “二鞠躬,拜高堂,亲恩如山。” “三鞠躬,夫妻对拜,凤兮求凰,永结同心。” 盖头下,邹以汀终究是压下了脊梁。 拜完了天地,他与王知微已是夫妻。 从今往后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妻为夫纲,妇唱夫随。 按照婚俗礼仪,作为新夫,邹以汀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怀王与怀王君行叩首大礼。 他刚要跪下,那头王知微突然冷道:“不用再拜了,送进房吧。” 周遭一片死寂。 上首怀王与怀王君均相视轻笑。 “世女这是不认这个夫君啊,否则为何不让邹大人拜怀王殿下。” “我瞧怀王殿下也觉得不用拜的样子……” “我都有点可怜他了。” 邹以汀低低苦笑了一声。 没关系,王知微能和他好好拜堂,已是全了双方的体面。 邹以汀被飞鹰扶着,离开了议论纷纷的正堂。 世女府颇大,众人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间熏了淡淡松香的屋子。 枕流:“还请郎君在此等候世女。” 飞鹰忙叫住她:“枕流姐姐,这……这是主院吗?” “是,昨夜世女换了一批新仆人来,郎君尽可使唤,若有什么事,便摇响窗边的铃铛即可。” 说罢,她便走了。 虽然冷淡,但全然没有早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怪哉。 飞鹰挠了挠脸:“难不成,世女还真为公子打点好了?早前我听说世女府只收拾了一个偏院出来,还以为公子又要从一个破院子搬进另一个破院子,方才路上,我瞧这院子可大可大了,好几进呢,路上种满了花……” 邹以汀:“可有见到王小姐。” 飞鹰卡壳了,回忆了一番:“王小姐人没来,但礼到了,送了很华丽的珊瑚饰品,就放在院子中央。” 邹以汀默了默。 无声的寂静中,仿佛有一棵青竹,终究是被压倒了,发出谁也听不见的沙沙声。 “飞鹰,你出去吧。” “……是,公子若饿了,用些点心吧,世女估计要散了宴才会回来。”飞鹰没敢说的是,世女也不一定会回来…… 吱呀—— 他推门而出。 枕流站在门口招呼他:“飞鹰,你跟我来,我带你熟悉熟悉院子。” 飞鹰:? “可我们不应该候在外头吗,万一晚上主子们叫我们……” 枕流突然掏出一把淡黄色的粉末,冲飞鹰一吹。 密密麻麻的粉雾迷住了飞鹰的眼,顷刻间,他便白眼一翻昏倒下去,枕流眼疾手快把人接住,把人往肩膀上一扛,以轻功轻轻把人拖了出去。 房内,邹以汀搅着婚服。 他一日未进食,腹痛难忍。 他起身端起一盘花哨的点心吃了几个。 点心松软温热,还……很甜。 虽然是喜欢的味道,但只吃了三个,邹以汀就吃不下了,着实没胃口。 时间过得很慢。 度秒如年。 若世女不来,今日他便要枯坐一夜。 明日一早,整个京城都会传遍他的笑话。 月上枝头时,窗外传来一声声夜莺的鸣叫。 嘭。 房门忽然被推开。 刺骨的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混合着浓烈的酒气,汹涌地钻进了盖头。 邹以汀本能地浑身紧绷,下意识想摸身侧的佩剑,摸了个空。 “我与世女已拜了天地,”他冷道,“夫妻一体,事已至此,世女行事均需三思。” “三思?”那人一字一字重复道。 她关上门,啪嗒一声,像是落了锁。 邹以汀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他没来有的感受到一股暴戾的杀气。 王知微的武功对他来说本不足为惧,但他彼时,感受到面前仿佛有一头猛兽,虽脚步轻缓而来,却即将露出凶狠的獠牙,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个半死。 他警惕地摸向腰间。 轻轻握住他早就藏在腰带里的匕首。 盖头下,隐约得见那人靠近桌边,执起金称杆,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杆勾勾住盖头的一角。 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邹以汀抬眼,王知微正神情冷漠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双阗黑的眸子却跳动着阴冷的怒火。 他忽然一怔。 紧接着,呼吸与心跳均极速加快,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忽然前倾,一把握住他握住匕首的手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邹以汀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拔出匕首自卫,谁知那人技巧更甚,几个转腕便抢走他的匕首。 邹以汀反应迅速,翻身挣脱开来,趁机胳膊一抵,压住她的肩,将她按在床栏上,反手又抢回匕首。 “你不是王知微。” 王知微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他一脚踹向地上的金盆,金盆掀翻,朝空中飞去,只需一脚,就能砸响窗户边的领导,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扯,迅速挣脱开来,一手借助金盆朝房间另一侧一掷。 金盆跌进了小厅的软榻里。 邹以汀翻身后退,她步步紧逼,匕首的寒光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 眨眼间,二人竟过了数十招。 她弯腰躲开刀刃,再一次抓住他的肩。 嘭! 金冠散落,青丝如瀑。 邹以汀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迅速剪住双手往上一扯,力气大得撼动不了分毫。 一息之间,拜天地时的赤红绸缎便稳稳系住他的双手,她狠狠一拉,将他的手栓在窗户的拉环上。 哗啦啦! 一应莲子花生全都被推落,邹以汀被迫坐在靠窗的茶几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只要再动一下,这窗户就会打开,届时,外头但凡路过仆人,都会看到你的模样。” 她凉声道。 不再是王知微的声音。 邹以汀瞳孔骤然紧缩,狠狠咬住牙,颤抖问:“你做了什么。” 那匕首也滑进了她的手中。 歘! 尖锐的刀刃划过他的耳畔,最终扎进窗棂里,割下了他几缕鬓发。 “王知微”优哉游哉也剪断一缕青丝,将他的落发捻起,系在一起,往婚床上一抛。 她走近他,跨上这一方桌面。 匕首的冷刃紧贴着他的脸,她手腕一翻,刀身一路顺着他的下颌线,抵在他的喉间。她攻击性十足地不断向前,向前,倾轧着入侵他的领域,这还不够,她偏生要抬起膝盖,强势推进婚服竖起的兵线,紧紧抵住他的堡垒。 邹以汀退无可退,呼吸愈发急促地起来:“回答我。” 撕拉。 她当着他的面,撕下她的易容表象,露出底下最真实的那张,艳冠京城的脸。 未施粉黛,却叫他的呼吸几乎骤停。 她的气息逼近他的额头、他的眼睫、他的鼻尖,最后悬停在他的唇间。 “我把她杀了,将军现在是恐惧,是愤怒,是耻辱,还是,欣喜?” 邹以汀忽然别过头挣扎起来。 但正如她所说,他的手只要微微一动,就会扯住与手腕系在一起的窗环,窗户一旦打开,外面不但能看到他,还能看到她。 只这一瞬的迟疑,她又进了一步,膝盖稳稳抵到尽头,然后,恶劣地、慢慢地左右徘徊、逡巡。 邹以汀闷哼一声,无助地想要控制自己,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般,升腾起强烈的渴意。 像是被投进了火山口,他被滚滚热浪逼的眼眶湿润,所有的法律,道义,个人情感,都在这一刻疯狂地压榨他。 她竟这样欺负他。 常年克制的身体几乎撑不住几息,他剧烈地呼吸着,想要获取更多氧气,嗓音却哑得不像话。 最终,他别过头,哀求她:“王文,不要这样……” 乾玟恍若未闻。 她端起一杯合卺酒,一饮而下。 “你不是说,妻为夫纲。妻主的话,就是命令,我现在,是你的妻主了。” 细长有力的手指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几乎要将他捏碎。充满酒气的、滚烫的气息海啸来临一般扑向他,将他瞬间淹没在她的疯狂里无法呼吸。 那气息越来越近,霸道地倾轧下来: “邹以汀,吻我。” 第36章 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 邹以汀耳边一片嗡鸣,好像从没真的认识过她一样。 他一杆斩马剑驰骋过沙场,取过无数女人的头颅,却在她手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也挣扎不过。 此时此刻,他那双握剑的手,却被她死死系在窗环上。 她系地极紧,结打得死死的,他但凡扯动一下,手腕便摩挲地厉害。 疼痛与酥麻交织,霸占了他的全数感官,仿佛被人推进了滚烫的山口,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保持理智。 更让他无助的,是无法控制的来自身体的虚脱,仿佛要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抽走。 他的意识尚存,但他的身体却率先生出缴械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未知的深渊坠落。 她让他吻她。 邹以汀脑海里惊涛骇浪一般,暴风雨越发汹涌。 他不会……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他吻她。 混乱的思绪像是杂乱无章的汹涌洪水,把他仅剩的思绪冲得稀巴烂。 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乾玟便不耐烦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充满酒气的吻不容置疑地覆下来。 乾玟不会满足于这个吻,这只是个开胃菜。她眉目低垂,细细观察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哪怕是惊愕、羞耻。 他今日化了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模样都是乾玟没见过的。 却不是为她打扮。 上辈子,他的洞房夜也不是和她。 他的嫁衣从不是为她而出穿。 愤怒与占有欲几乎冲破了她的神经。 她把克制抛诸脑后,深深地、侵略式地吻他,把所有的不满都传达给他的每一寸神经。 热烈的酒气夹杂着血腥,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视线、嗅觉、听觉、味觉、触感,全都在崩溃的边缘游离,坠入靡靡的深渊。 他明明已经退无可退,却仍被她紧逼着,非要将他拆骨入腹。 “唔……” 唇齿的碰撞吞下了他所有的反抗。 “将军究竟是欣喜,还是憎恶?”她一遍遍问他,却不让他回答,一次又一次逼着他仰头吻他,只给他须臾喘息的时间。 邹以汀几乎要被吻得窒息。 他的表情、他的呜咽都被她一一刻在眼里,吞入腹中,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穿着不合身的嫁衣,第一次涂脂抹粉,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这样霸道地吻着,无论是眼里的震惊,须臾的反抗,还是诚实的身体反应,都是那样的惹人怜爱。 她绝不要放过他。 “别……” 他在拒绝她,但身体却烫得厉害。 乾玟充耳不闻,碰到他的腰带时,只觉他一阵战栗。 挣扎的力道让窗户都稍稍开了一条缝,一阵微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却仿佛冰块落入熔岩中,毫无水花。 “将军真的不要吗,若是第一日没有见红,别人会怎么说你?陛下会怎么想?你不是想让你老不死的除掉心病吗?” “王文!” 他掐断她放肆的言论。 隔墙有耳,若是这言论飘进陛下的耳朵,他不敢想…… 乾玟不理会,只抬手紧紧按住他的手腕,强势地让他安静些,也是在警告他,挣扎都是徒劳,无声地劝他放弃挣扎。 不过,她还是可以给他一道小小的出气口。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他早已狼狈的唇间,冷漠睨他:“求我。”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佛听到有一根一直拽着他的,岌岌可危的弦,啪嗒断了。 他噗通坠落了滔天的洪水中,被浪头不停地从一边打到另一边,完全失去了掌控权。 更令他崩溃的是,他的心中可耻的有一份隐秘的欣喜。 这份欣喜如同一点黑墨落入清水,将所有的触感都污染成欢愉。 尤其是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 仿佛在告诉他。 她正在为他发疯。 她杀了世女,做了这一切,就是要在今天。 在他与世女的洞房之夜。 要他。 邹以汀知道这不对,却一直下沉,下沉,他挣扎着想从这样荒唐的洪水中上岸,却什么也摸索不到。 乾玟的耐心太短了。 她等不到他的求饶,就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上一抬。 院子里无人。 新房的窗户却因为这剧烈的动静时而打开,时而闭合。 大红的绸缎装饰映衬出火红的烛光。 透过窗缝,艳冠大洲的新娘正掐住新郎的颈脖,逼他仰着头,迎她暴风雨一样的吻。 每一次他挣扎,她都会威胁他:“想让别人看见吗?” 不想。 他不想。 她轻笑着,攻占他最后的防线: “邹以汀,你知道吗,你的身体比你诚实地多。” 太狼狈了,也太不应该了。 他甚至能闻到压抑多年的气味在疯狂发散,那些令他羞耻的味道,仿佛盛满了整间屋子。 他竟然是这样的,渴望她。 渴望被她紧紧拥抱,渴望被她裹挟入海。 甚至,渴望取悦她。 哪怕现在她们正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他却压不住心底的那一份隐秘的、不愿承认的喜悦。 在她手下,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细想起来,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如此,她一直掌控着他们的节奏。 红绸把他的手腕裹得极紧,他散乱地披着嫁衣,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她掌控,任起任落,肆意摆布。 那些他隐秘在心底的高兴、难过、自卑,统统都被她看见。 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解开红绸的,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用汗湿的手死死按住窗户,不让它们打开分毫。 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她的吻毫不吝啬,甚至像个恶劣的、索求无度的强盗。 但又像个无私的神女,用狂风暴雨安抚他残破的、自卑的身躯。 他呜咽了,只是后来,她忽然捧住他的脸,对他再一次深深吻了下来,将他一切的害怕、无措与战栗统统带走。 好的坏的,统统都只属于她。 也只能属于她。 自始至终,她都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残破的灵魂。 邹以汀意识最朦胧的时候,她忽然牵起他的手,重重咬住他的指腹。 鲜血从她的齿间滴落,她滚烫的舌尖又把它们卷走,吞下。 蛇一般的目光永远都粘在他的身上,久久不移。 …… 飞鹰醒来时,刚入辰时。 他惊地弹跳起来,发现手边有一壶酒。 啊? 他昨晚喝酒了??? 还醉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不应该啊。 他浑浑噩噩走出门,听到仆人们八卦的议论。 “据说昨晚打得可激烈了……” “我只记得世女让我准备洗澡水,然后我看到窗户上有一把匕首。” “嘶,该不会她们已经恨到要在新婚之夜杀了对方了吧。” 匕首?! 完蛋完蛋,飞鹰刚想冲进屋里,却被拽住衣领,一个踉跄。 枕流木着脸道:“走,去准备早茶。” 飞鹰:不是,早茶是重点吗? 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枕流一把拖走。 婚房。 屋内的凌乱后半夜已经收拾妥当。 彼时乾玟已经洗漱毕,从衣橱中勉强挑出一套云门蓝的裙子穿戴好,随手将长发一捞,在后头扎了个马尾。 邹以汀一身里衣,也默默找出一件正青色的长袍。 这是他衣柜里难得颜色比较浅的袍子,他想着嫁到世女府来,见公婆的第一日总要穿戴地不那么沉闷。 谁知乾玟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袍子,往床上一丢,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西子色的外套,塞到他怀里。 那衣服质感轻盈,用料上佳,与她的裙子相得益彰。 “与我穿一个色系。” 邹以汀:…… 他拿着袍子,几乎有点赌气地说:“王小姐早前让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你干了一件错事,让我别把我送去报官。还说此事触犯法规,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这便是王小姐说的好事?” “王知微欺压百姓,是国家的蛀虫,我将她杀了,不好?邹将军无论如何,不也是乘了心意,嫁进了世女府,嫁给了‘世女’,不好?” 乾玟轻笑一声,“一大早的,我的新婚夫君确定同我聊这个?” 邹以汀一噎:“你……” 他明明是和王知微定的亲,拜的也是王知微的高堂,却成了她的夫君…… 这都算什么。 邹以汀脑子里一团乱。 “王小姐这样,若被陛下知道,罪无可恕。” 有仆人要进来,却被乾玟呵道:“没有本世女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吓得仆人们纷纷告罪离开。 下一瞬,她便反手用力将他推到衣橱边。 哐当一声,门外的仆人们以为这俩又要打架,跑得比鸡仔还快。 邹以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衣橱,呼吸却再一次乱了套。 脑海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时刻,那些她将他紧紧禁锢时的每一个餍足的表情,都在他脑海里疯狂复现。 他的喉结不禁跳动了一下,又一下。 乾玟盯着他,视线从他的眉眼,到他的鼻尖,他的唇,最后落在不听话的喉间,她忽然歪头,慢慢接近,让温热的呼吸一段一段打在他的喉结上,蛊惑一般放低声音: “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新婚的第一个早上,将军不应该给我一个温柔的早安吻吗?” 紧接着,是细细密密的,春雨一般的吻,落在他的喉结周围。 邹以汀几乎要压制不住声音。 那说好了只要摇一摇就能唤来仆人的铃铛,早就被乾玟扯下扔到一边。 飞鹰也不知去了哪里,邹以汀当下当真是,孤立无援。 “王文,别这样……让我更衣吧……” “不让,”她拒绝地斩钉截铁,忽然惩罚性地、重重咬上他的喉结, “我要教将军,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君。” 第37章 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 凌乱的呼吸间,乾玟扯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邹以汀的视线被剥夺,满眼唯有单调的房梁,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有什么在不受控地发酵。 湿润的触感肆意地滑过他的颈动脉,吞噬他一起一伏的血液跳动,酥麻得像握住他的心脏般,攻击性极强地安抚着酸涩发胀的血管,把他的命全都掌控在唇齿之间。 他的灵魂随着她一起下坠,坠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等等,王文……妻主……是我错了……” 他受不住她的欺负,终究向她缴械。 她抬起头,挑衅似的舔了下唇角。 “喊妻主多生分,要不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姐姐如何?” 邹以汀别过头不敢看她。 她分明青春年少,他比她年长那么多,竟非要当他的姐姐。 乾玟不退让,又将他的衣襟扯开些:“叫不叫?” 须臾,邹以汀方极羞耻地、艰难地唤了声:“姐姐。” 他那样的不情愿,脸却那样的红,海棠一般红到了耳根、脖颈,他的眼睛像被酒熏上淡淡的红,都是被她逼的。 她尽收眼底,恶劣地想,谁说求饶了她就一定要放过他的? 于是她轻轻一扯,逼着他再次与她对视。 让他亲眼看着她,在他的锁骨留下一圈发泄的牙印,引得他闷哼一声,才算满意。 她这才放了他,转过身手轻轻一扬,再回头时,已成了“王知微”。 “来人,郎君要更衣。” 到了新婚夫妇敬茶的时辰。 若是感情极好的一对新人,大家给的耐心总会多些,迟些来敬茶也是可以的。 对世女和邹大人这对夫妻,大家耐心就更足了,无他,只是听说昨夜打得厉害。 昨儿半夜,一群下人被叫过去收拾,却又不被允许进入屋内,只准在偏院准备好洗澡的水,过了一会子,主子们离开了,才被允许进屋。 屋内一片狼藉,窗户上插着匕首,匕首的侧身有淡淡的水渍。 地上有铃铛、点心,还有一应莲子花生等,撒了一地。衣服倒是一件没有,腰带却随地扔着,纠纠缠缠,拖到地上。 红绸半挂在窗环上,窗户上和窗边的半身矮柜上汗淋淋的,还有肉眼可见的鲜红。 在大洲,每个男子嫁人之前,都要由妻主家的侍从验明其处子之身。 大洲的男子那处在八岁以后,都会长出一层“花瓣”,花瓣越厚,表明男子处子之身的时间越长,和女子行房时,那花瓣会脱落,留在女子体中,逐渐消散。 年纪大些的男子,花瓣太厚,需要喜郎在婚前辅助,用玄音阁的药剂让花瓣先脱落一些,方便妻主行房。 世女府验身的侍从是怀王君派来的,他亲自验明过邹大人的身子,还问过邹大人,是否要专门的喜郎帮忙,邹大人终究没让任何人碰。 本来大家都怀疑世女的能力,觉得世女不够强健,且放浪形骸,一晚上可能搞不定邹大人。 如今再看…… 真是多虑了。 一早,在众人的簇拥下,乾玟和邹以汀坐上了去怀王府的轿子。 怀王府与承平侍女府只隔了一条街,来去方便。 马车上,邹以汀只觉坐立难安:“若是被怀王发现……” “不会。”乾玟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撩,“否则夫君以为,我为何与她交好?我图什么,图她狗一样的脾气吗。” 邹以汀:…… 原来她早就在计划今天。 为什么。 邹以汀锁眉,不由又望向她。 她非常擅长易容,除了眼眸更黑些,从外表上,与王知微没有区别。 她本职不是商人么,为何会这样刁钻的技能? 王知微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往后,他又如何自处。 他算是……嫁给了谁? 他昨夜没去报官,他们已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包庇了她。 邹以汀很难不去想这些。 许多疑问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叫他神情愈发凝重。 轿子在怀王府门口落下,乾玟兀自跳下车,邹以汀也利落下了车。 乾玟:“本世女自己过去,都滚。” 下人们早就熟悉了王知微的臭脾气,应声退下。 她和真的王知微一样,逛自己家似的,大喇喇往前走。 后头飞鹰只觉前头二位主子气压极低,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看枕流。 “枕流”一派从容,这等气压,早已家常便饭。 邹以汀跟在乾玟身后,只觉这路过于曲折了,他把所有的岔路记在心里,方便以后有机会来调查。 后知后觉的,他不由猜想:她该不会,是特意带他绕路的吧? “走什么神?”乾玟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道,抓住他的手腕,“走快点!” 飞鹰忿忿咬牙,想要反抗,想说“你别这样吼我们家公子”,忽然被枕流一拉:“我们不能跟进去,就在这等着。” 一口怨气就这样堵在飞鹰胸口不上不下,给他脸都憋红了。 跨进院子,远离飞鹰的视线,邹以汀只觉她的手倏然一滑,落进他的腕间。 然后,手指一根一根,钻进他的手指间,最终与他十指相扣。 纤细的、柔软的手。 分明武功高强,却奇异的没有一点茧子,那样养尊处优的手,正紧紧牵着他的残破。 他几乎要自卑地将自己那满是伤疤、针眼的手藏起来。 却又不想。 他贪图着这须臾的温柔。 暧昧都被杂糅进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 噗通,噗通。 他的心漏了半拍。 木讷地不知道该不该也握紧她的手。 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任凭她牵着他,一路向前。 临到厅前,她忽然放开他:“进吧。” 手指间还残留她的温度。 邹以汀忙别过头,“嗯”了一声。 怀王压根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也不指望这女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助力,在他看来,王知微的作用甚至不如那些能嫁出去的儿子。 所以她压根没把其他儿子和心腹招来,只与怀王君在此等候。 怀王君倒是个心疼自己女儿的,只是碍于怀王,这么多年也很少和女儿谈心,终究是生分了。如今再看自家女儿好歹是个世女,却娶了这样的正夫,真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二人进了屋子,乾玟粗粗行礼:“娘,爹。” 按礼俗,邹以汀应该行跪拜大礼,他刚掀起袍子要跪,那头乾玟忽然冷道:“跪什么,婚礼上都没跪,如今做什么样子。” 邹以汀:…… 新夫不跪,传出去,也是怀王府不认可邹以汀。 上首怀王君见自家女儿也不满意这门婚事,不喜欢这正夫,更加懊恼,但跟着怀王常年游走在后院,面子工程做惯了,只道:“微儿,无论如何,邹氏已是你的正君,你莫要苛待他,传出去多不好。” 怀王也冷哼一声,只冷冷道:“纨绔做派。” 乾玟不以为意,只站姿随意,当没听见。 那头怀王君又道:“邹氏,本宫也要说你几句,你怎的还没乞休?” 乞休,便是要邹以汀辞官,窝在家里相妻教女。 邹以汀淡声回道:“陛下赐官,不敢擅辞。” 怀王君不满地轻笑一声:“陛下英明,不会强求你成亲后还为官的,你这身子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太医来好好诊脉调养,否则日后如何绵延子嗣……” “哎呀,”乾玟忽然打断怀王君,“时辰到了,我约了朋友们去听琅玉阁的新曲,爹,娘,我先走了。” “放肆!”怀王重重拍向桌子,“你给我站住!” 说罢,她冷冷瞥向邹以汀:“你出去。” 邹以汀眉目紧皱:“如今我已是……” 话没说完,就见乾玟手偷偷背在身后,冲他甩了甩,让他快出去。 邹以汀抿抿唇,这才屈身告退。 怀王没把他当自家人,教训女儿当然要关起门来,不让外人听见。 但邹以汀耳力极好,还是听见怀王勃然大怒,骂了好一会儿,怀王君在旁边劝得最后呜咽起来。 邹以汀不由胸口发闷。 屋内,乾玟早就神游了。 骂得啥呀乱七八糟的,有一句有用的吗? 况且骂的是王知微,和我乾玟有什么关系。 一炷香后,怀王骂累了,让她们滚。 乾玟转身就走。 推开门。 青年长身玉立,在烈阳下忧心忡忡等着她。 真是固执,两旁的阴凉地不知道站吗,就立在这里。 她唇角轻勾,与邹以汀擦肩而过时,放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走了,夫君。” 邹以汀睫毛轻颤,紧紧跟上她。 他关心地凝望着她的背影,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却搜罗不出。 他完全没有经验。 走着走着,乾玟只觉袖子一紧,好像被人轻轻扯住了。 仿佛有一根线,力道不大,却稳稳的把两个人连接起来。 亮烈的阳光下,她走在前面,只当不知道。 唇角却不由扬起一个欣然的弧度。 乾玟很忙的,又要当乾玟,又要当王文,还要当王知微。 离开怀王府,她便要去巡铺子,差人把邹以汀先送回府。 邹以汀回到承平世女府后,便努力熟悉起承平世女府的内务来。 即便他没接触过这些,那些仆人也多数不服他。 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剑把一口巨鼎削了个稀巴烂。 地动山摇,泰山崩于前一般。 那口几个人才能搬动的鼎,刹那间开花了,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那些仆人们目瞪口呆,自此一个字也不敢驳他。 一个个撒腿就跑,把所有的产业及账目,都全数抱到了邹以汀面前。 承平世女府的产业几乎都被王知微败光了,怪不得她能忍者性子和王文交好。 所谓知己,恐怕也都是表面文章。 好在从小跟着爹学过一些大家公子必须要掌握的管理家宅的手段。 邹以汀默默看账看了整整一天,把所有的产业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整理成意见,等乾玟回来和她商议。 也算是,尽他所能。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 “枕流”——此刻邹以汀严重怀疑其实是黄鹂,走进来恭敬道:“郎君,该用晚膳了。” 她与飞鹰端上一桌菜,恭敬候在一边。 邹以汀望着一桌子菜式,独自坐在一边,不由问:“她……今晚不回来?” 黄鹂笑道:“世女可是世女,外头还有许多公子等着世女照顾呢,哪能每日着家~今晚小姐要去春花楼看新兔儿爷。” 邹以汀:…… 以往邹以汀用膳的时候,都会叫飞鹰一起,眼下,他对飞鹰和黄鹂说:“一起用吧。” 飞鹰应一声就去了,黄鹂愣在原地。 阿这……小姐只说要听邹将军吩咐,没说可以一起用膳啊,她要去吗? 黄鹂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小姐杀了王知微之后,黄鹂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小姐好像……对邹将军是真的啊,不是她想的要瓦解渤国的武力。 不过娶了邹将军,怎么不算一种瓦解武力呢? 听邹将军的吩咐,邹将军叫她吃饭,她吃了,也是听邹将军吩咐。 她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究凑上去了。 黄鹂打起精神,生怕邹以汀问小姐身世相关,在脑海里把早就用过千百遍的说辞再掏出来滚瓜烂熟背了一遍,谁知邹将军一句也没问。 三人只是沉默的用膳。 用完膳,天色渐黑,邹以汀说要歇下了。 待下人们都离开,他先合衣在床榻上躺了片刻。 半个时辰后,他忽然睁开眼,起身。 从傅府带回来的第一批行李中,有他的佩剑,还有一套夜行衣。 他穿好夜行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夜空如洗,暮色深沉,唯有稀稀疏疏的虫鸣。 他确认周围无人,黄鹂也不在周围,便循着白日的记忆,用轻功往怀王府的方向去。 白日里,乾玟特意带他绕了一段路,他便将所见全部记下。 晚膳的时候,他在脑内粗略整理了怀王府的地形图,决定先行探查一番。 邹以汀利落在围墙与屋顶之间跳跃,最后稳稳落在了怀王府的围墙内。 怀王府比承平世女府戒备更加森严,几乎说得上是“重兵把守”。 他小心翼翼隐匿于黑暗中,穿过几个院落,来到怀王君与怀王的卧房屋顶上。 隔着瓦片,极佳的耳力能零星地听到屋内的谈话。 “那邹以汀真是个祸害,你不知,他已经查到刘百户家中了,好在我及时将阿贵处理了。” “不过是你目光短浅,内宅之仁罢了,早该将他处理了!” “阿贵跟了我二十几年!” “好了,别吼了,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吗?!” 须臾的沉默,还有怀王君隐忍的呜咽。 几息后,王昭华冷道:“近日,派人把那坟毁了,不要留下一点证据,陈家那边,也不要让陈银宝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若是被查到……” “我知道的,若被查到,你便要把我推出去,你好狠的心!” “这只是下策,我定会保你平安,你怕什么。” “王昭华!我不稀罕那皇君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你把咱们微儿都推出去了,娶了个祸害回来,若不是因为他查到刘百户家里,阿贵也不用死!” “闭嘴!” 之后便是怀王君开始翻旧账,怀王听不得,直接甩门走人,徒留怀王君一人在屋内哭泣。 邹以汀小心隐蔽着身形,将蒙面的黑色方巾又往上拉了些。 吴淑君想一箭三雕,他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派的,是二皇女的粮仓,但依方才怀王所言…… 陈家竟然也不是二皇女派的。 陈家一个外族当上了德贵军,一个外族又嫁给了吴淑君的表妹。 竟然还能在这样的漩涡中独善其身? 邹以汀脑海中冒出了王文。 难道是她从中斡旋…… 不过陈家如何,与邹以汀暂且无关,他决定先去怀王君院里的仆人房查查“阿贵”。 怀王君杀了自己的陪嫁,自然要有新的贴身小厮顶替。 他找到仆人房,利落地闪进屋中。 彼时贴身小厮还在怀王君的屋中安慰怀王君,房内无人,邹以汀先把所有物品的摆放细节都观察了一遍,随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查起来。 新小厮名叫阿欢,显然才搬进屋子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放装饰品的隔间颇为空荡。 他仔细探查了每个柜子,发现了一些看上去放了很久,无人问津的东西。 比如胭脂水粉,还有一些杯子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堆书,他颇为耐心地一本本翻过去,一封信掉了出来。 未封口,邹以汀一目十行看过去。 这是一封阿贵写给自家爹娘的信,信上说怀王君准许他夏至日休沐,他会回家看看。 这封信甚至没来得及寄出,被隐秘地夹在一本全是灰的书中。 阿贵根本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简而言之,这封信足以证明,他是被害的,是突然消失的。 邹以汀把信收进怀里,把所有物品按原样放好,原路撤退。 怀王君忽然出了院门,他躲闪不急,只好先藏进一处拐角,准备从另一侧翻出围墙。 外墙外忽然走来一队仆从。 邹以汀脑内快速闪过离开的道路,正准备冒险上瓦,月黑风高,一道黑影忽然飞掠过来。 邹以汀下意识抬手一挡,那人三两下躲开。 无声地过了几招,邹以汀只觉对方路数太野,但十分熟悉。 迟疑的一瞬,对方紧逼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王君的屋子边带。 几息之间,二人就闪进了怀王君屋子旁的走廊尽头,一个隐秘的拐角处。 仆从与怀王君两方人正在走廊上交接而过,火光一下子照进拐角,却没能照进拐角深处。 尽头,二人紧紧贴着逼仄的墙面,邹以汀被钳制着,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 黑暗中,那人忽然掐住他的下颌,扯下他的面罩,狠狠吻了下来。 外面脚步声凌乱交错着,只要有人疑心往这里一探,就能看见他们,她却非要在这里吻他。 邹以汀瞪大眼睛,心提到嗓子眼。 乾玟只是有点生气,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打架? 她惩罚性地吻他,叫他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剧烈的呼吸,只能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妄图提醒她他快窒息。 她方吝啬地渡给他一些氧气。 待两边的人都走过去,空气彻底浸没下来,小小的拐角,幽深的隐秘的地界里,只有她吻他的声音。 须臾,她方放开他:“每次都要打一会儿,将军才能认出我?” 邹以汀别过头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缺氧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起来,他喉结滑了一下,哑声道:“没想过王小姐会在此……” 王小姐不是在春花楼看新兔儿爷吗。 后一句话,邹以汀没说出口。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二人的称呼在这一刻显得既生分又亲密。 她手向后一推,轻微地吱呀一声,围墙下暗藏密道。 “我挖的,走。”她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带了进去。 邹以汀随着她下落,稳稳站定,方脱开他,后退了两步。 头上的密道门被她关上,她吹亮一根火折子,从地上排列整齐的火把中随便挑了一根点燃:“走吧,以后要暗中调查怀王府,就走这条道。” 邹以汀:……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明城,她带他走密道的场景。 有些事,一旦回忆起来,便觉得处处都有蛛丝马迹。 也许那个时候,他心里的某些情愫,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只是…… 他不由扶额。 把密道挖到坏王府,真真是胆大包天。 “是陛下……” “嘘嘘嘘,”乾玟止住他的话头,“那老不死的外接十个脑子,也想不到我这层。” 邹以汀:……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密道竟然不是通向承平世女府。 邹以汀直觉走了很长一段,方看见上去的路。 乾玟率先上去,他跟着用轻功跃上。 一出密道,他彻底怔愣住了。 春末的夜,微风徐徐,萤火虫星星点点坠在葳蕤的树丛间,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不辨天地。 扑鼻而来的茉莉花香,把他卷进层层叠叠的花浪。 春末是第一批茉莉花盛开的时候,但只有少部分品种和被悉心照料的茉莉,方能在这时候绽开芬芳。 这里的院子里,全是竞相开放的茉莉。 不仅如此,草地上种了许多山间的野花,彼时也团团簇簇、挤挤挨挨地开了一大片。 一大片粉中带白,蔓延到清浅的水潭边,倒映出万里星河。 几只毛色斑斓的小鸟排排停在雪白的花枝间,摇头晃脑瞧着她们。 还有响彻院落的“werwerwer”的叫声。 元帅甩着大耳朵欢快地冲他跑过来,围着他狂甩尾巴。 邹以汀恍然:这里是王宅。 乾玟随意脱下外袍,只着一身鹅黄的中衣,从院中的石凳上拎起两壶酒,挑了一处花儿繁盛的草地坐下:“来这儿。” 邹以汀揉了一把元帅的狗头,方走过去。 他摘下遮脸的方巾,看她拍拍身边的草地,方默默坐到她身边。 乾玟不问他查出了什么。 结果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不能干预。 她只递给他一壶酒,自己开了一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是花酒,她七年前,踏入京城时埋下的。 今日终于可以开了。 邹以汀沉默地也撬开酒壶的盖子,闷头喝了几口。 第一口便叫人灵魂一凛,沁甜的花香充斥着味蕾,将一日的疲惫全数洗净。 元帅的注意力被鸟儿吸引了,开始追鸟,也不往这处来。 二人只静静地喝酒。 “邹以汀,你抬头。”乾玟忽然说,“看见了什么?” 邹以汀抬起头。 一望无际的黑幕中,仿佛有人用绚烂的笔触画出一条璀璨的银河,那亮闪闪的墨点洒落各处,成了无数繁星。 邹以汀老实道:“星空、银河。” “好看吗?” 他转过头。 乾玟的中衣慵懒地半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光滑的里衣绸缎,领口微微松懈着。雪白的颈脖线条干净利落,莫名有种力量感的美。 更遑提她那张牡丹般艳丽的面容,哪怕不施粉黛,也叫这一片山花尽失色。 她的双眸很黑,很深邃,深不见底,却比这漫天的星空还要璀璨。 从骨到皮,她没有一处不美。 他撕开视线,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乾玟垂下眼眸:“现在能看到,是因为还活着,人死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隆起,仿佛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她也经常对梦里的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在安慰我?” “嗯,”乾玟转头冲他粲然一笑,“听不出来吗。”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寻死。” 却见她面容如常,眼神却冷了下去,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哀伤:“那你最好不想,一辈子也不想。” 说罢,她躺了下去。 隔着花海,邹以汀忽然觉得,她似乎看着他,却又没在看着他。 她看他的时候,眼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他难免想起那个叫玉郎的男子。 他见过玉郎一面,也听过王文与王知微争抢玉郎的桃色传闻。 邹以汀猛灌了自己一壶酒,正想问她,一转头,却发现乾玟已经睡着了。 她仿佛褪下了所有的伪装,只是躺在花海中,风吹过一簇簇花,那些花瓣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哄她入睡。 邹以汀默默脱下玄黑的外套,给她盖上。 只是倾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里,满满都是她难得宁静的睡颜。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算什么。 夫妻吗? 又不像…… 他……想和她成为夫妻吗。 想…… 当下,邹以汀忽然大脑清空了一瞬。 然后微微附身,偷偷亲吻了她的唇角。 甫一碰到她温润的唇,便如有春风拂过心田,绽放出片片粉海。 仿佛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偷偷把心思都藏在心里。 如此一来,无论她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他也不后悔。 更深露重。 乾玟在花海上小憩了片刻。 醒来时,已是黎明。 当然,主要是因为元帅那个狗东西又在叫。 今日,右丞相家的老太君过八十大寿,“王知微”拿到了请帖,她要代表怀王府和承平世女府现身的。 不得不起了。 乾玟艰难地起身,发现身上盖了一件玄色的黑袍。 而那人此刻,正侧躺在她的身边,静谧得很。 乾玟一直望着,没动分毫。 须臾,他方缓缓睁开眼睛。 她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走了,回府。” 晨光熹微时,二人已从另一条密道偷偷回到承平世女府。 路上邹以汀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暗自打通了整个京城。 二人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前往丞相府。 刚出院子时,易容好的乾玟瞥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预想到今日阳光亮烈,能把人晒脱层皮。 她回身严厉道:“戴上帷帽。” 一旁的仆人们纷纷低下头。 世女这是嫌弃郎君不好看呀,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她俩在院子里就吵起来,纷纷作鸟兽散。 邹以汀沉默须臾,方回屋内,拿了一顶青色的帷帽。 院子口飞鹰远远瞧着,只觉得世女好生可恶,竟然又嫌弃他们公子,还凶公子,一口怨气上不来,气得脸又红了。 那头邹以汀兀自戴帷帽,乾玟走到他面前接过来给他戴上。 长风吹拂,帷帽上长长的青纱朝乾玟扬起,遮住了二人的上身。 乾玟亲自为他系好带子,撩开屋子这一侧的长纱,手顺势而下,轻轻勾住他耳根下的系带,叫他靠近些。 下一瞬,邹以汀几乎是下意识地、完全本能地靠过来。 接住了她的吻。 这个在长风吹拂的青纱下,被掩盖的,隐密的吻。 第38章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太阳果真亮烈地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马车的座位底下塞了备用的伞,只是这个年代,还没有遮阳伞,普通的伞起到的遮阳效果十分有限。 飞鹰不由感慨,好在公子戴了帷帽:因祸得福。 虽说行军之人根本不惧风吹日晒,但嫁了人总归不一样了,谁说婚姻不是的吃青春饭呢。 哎,只可惜,没有一个疼公子的妻主。 右丞相家的老太君喜欢户外运动,府里的屋子都建的不大,却有个极大的院子。 本次寿宴安排在白日,在丞相府的大院子里办了两场宴会,女子们共聚院子中心玩蹴鞠骑射等,男子们则在阴凉的亭子周围品茶、玩投壶。 到了右丞相家,乾玟与邹以汀分开。 击鞠什么的,她都不参加,毕竟王知微太菜了,要装菜可太难了,她没心情在这群人中间装菜。 她只端起酒杯落座,与纨绔们聊天儿。 好几个纨绔一见到她就围上来。 “知微,你太惨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出去洗洗眼。” “是啊,听说南欢院也来了新的兔儿爷,还会边脱衣裳边跳舞,走走走,姐妹们一起~” 乾玟都应下了:“好好好。” 那头邹以汀听不得这些,便寻了一处离她们够远的清净地界。 他在这群整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郎君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有个身着栀子长袍的粉面郎君摇着折扇凑过来,好心道:“邹大人,来投壶么?” 那头几个郎君噗嗤笑了。 “竟还没乞休哪。” “真是太不给世女脸面了。” “你怎么叫他邹大人,应叫邹郎君才对。” 邹以汀无言,只是接过那十杆木箭,随意地朝壶中一投。 咻咻咻。 十发全中。 而且是一起全部投中。 周遭一片寂静。 只是这样一来,太过显露锋芒,愈发被排挤。 议论声不绝入耳,那个邀请邹以汀投壶的郎君也尴尬地低声对他道:“邹大人,偶尔输一输也没关系的。” 邹以汀知道,但他不想。 如果他在投壶上还输了,岂不贻笑大方。 他到一旁坐下,飞鹰递给他一杯茶。 “那是谁?” 他问的是邀请他投壶的那位粉面、笑起来有两个可爱虎牙的郎君。 飞鹰拿出枕流今天早上塞给他的小本子,对照着找了一番,念道:“是翰林院顾学士的续弦,从前是兔儿爷出身,后来成了这位顾学士的外室,正君去世后,便被提为正君,随妻主姓,公子可唤他顾郎君。” 邹以汀对顾郎君的印象良好,周围的郎君们,却因为其外室上位的身份,并不待见那位顾郎君。 不一会儿,小厮端来一盘冰饮。 那小厮原本走得稳当,一郎君摇着折扇,在桥边喂鲤鱼,那鲤鱼忽而一个打挺,演了一出“鱼跃龙门”,飞到空中时调皮地一个甩尾,水洒了一片。 那小厮一阵惊慌,脚下一滑。 邹以汀眼疾手快,一个踮脚飞身上前,攥住小厮的后领一提,再一稳,按桩子一样将他与冰饮稳稳按在桥上。 乾玟这头,虽然在谈笑,余光却盯着那处,确认没什么大事,方继续回头应付大家侃天侃地。 现场众郎君惊诧地合不拢嘴,下一瞬,一个郎君因为过于走神手里的茶杯一滑。 邹以汀及时握住了茶杯,茶水扑到手里,却还有一部分飞溅出来,将一旁坐着的顾郎君的衣领淋湿了。 其他几位郎君这才回了神,说说笑笑轻飘飘说了几句“邹郎君武功真好”“抱歉啊,茶水泼了”,便打着哈哈散了。 因为他碰过了,连茶杯都不想带走。 顾郎君长叹一口气。 他衣襟前俨然湿了一片。 邹以汀不假思索地取下帷帽递给他:“若不嫌弃,遮掩一下吧。” 顾郎君眼神微闪,感激地笑出一对酒窝,忙接过来:“不嫌弃,谢谢邹大人。” 毒辣的太阳穿过树荫,稳稳当当照了下来。 彼时亭子里全是郎君们,邹以汀不想勉强融入,便寻了一处清净地。 山清水秀,无人之地。 唯一不妥,便是被烈阳当头照耀着。 不过这对邹以汀不算什么。 乾玟注意到了。 所有人便见世女殿下肉眼可见地阴沉下脸,霍然起身离了群,径直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她们听到世女殿下冷声地质问。 世女是真的很讨厌邹大人啊。 思及此,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纷纷远离那处,生怕被恶劣的世女发火波及。 乾玟一把扯住邹以汀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远远能看见她们似乎在争执,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转过头,当没看见。 飞鹰想帮自家公子一把,便擅自打了把伞匆匆跑过去。 谁知世女殿下接过伞,没有打,只是横着,冷冷道:“退下。” 飞鹰苦着脸,看了眼沉默的自家公子,只能乖乖退下。 其实,乾玟没有发火,她只是在问邹以汀,为什么要把帷帽给别人。 “这么大的太阳,你感受不到吗?” 邹以汀缓声道:“不算大。” 比起河东的太阳,差远了。 伞横着,看不见二人表情如何,在说什么。 伞内,乾玟冷着脸,掏出一方手帕。 她忽然抬手。 温软的帕子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柔柔触碰到他的额头,再从额角下落,到鼻子,再到脸,滑到脖颈。 “都晒红了。” 她的语气依然冷淡,但却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他心上,在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一层层甜蜜的糖霜。 她在为他擦汗…… 还没有人为他擦过汗。 那些汗水,他自己都嫌弃,但她……不嫌弃。 她的帕子那样精致,她一点也不心疼。 邹以汀直勾勾地望着她,乾玟的眸光与他的撞上,他方偏开。 须臾,又折回来。 他蓦地抬起手。 乾玟只觉额角温温的、痒痒的,原来是他在为她捋额间的碎发。 那捋碎发向来不听话,怎么捋也捋不平顺。 他却笨拙地、固执地,用那被她前夜咬破了的手指,一点一点,把它们掖在她的耳后。 乾玟心底忽然涌上温热熨帖。 仿佛喝了一口花酒。 “邹以汀,闭眼。” 邹以汀乖乖闭上眼睛。 沁凉的手帕落在他的眼睑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热烈的、滚烫的吻。 这个吻不似以往般攻击性十足,仿佛只是突然想吻他,也仿佛只是让他尝尝她喝过的酒。 但是更缠绵,更温柔,有一些邹以汀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在里面,轻轻地、温软地纠缠着他。 也许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在伞遮蔽的这一方圆中,她帮他擦汗,顺便给了他一个吻。 不一会儿,要用午膳了。 邹以汀的座位不出意料被安排在一个偏边角的位置,与周围人也空了许多距离。 换了外衫的顾郎君却笑盈盈走过来坐下:“我与你坐。” 邹以汀一愣:“好。” 用膳时,顾郎君搭话道:“邹大人,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给我帷帽,我还要被嘲笑一阵。 不知一会子邹大人有没有空,我想邀你去我府上坐坐。” “……” “邹大人不必多虑,我最早是我妻主的外室,虽如今是正夫,却尚未搬入顾家宅院,自个儿住在东郊,平日里家里过于清净,也没人来做客。 身份好的,觉得我不配,身份不好的,嫉妒我也不想与我结交……”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好。” 一顿平平无奇的午膳吃完,没过一会儿就散宴了。 乾玟被一群纨绔小姐们拉着出去玩,便先行离开,把黄鹂留给了邹以汀。 黄鹂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成了邹以汀的丫鬟。 黄鹂:? 黄鹂:…… 邹以汀带着飞鹰和黄鹂,坐上了顾郎君的马车。 东郊有一片区域,都是独立的宅院,因为位置不算偏,却又离主街有一段距离,院子又都是独门的大院,许多非富即贵的女子都喜欢在这里买宅院养外室。 邹以汀不由想,那个玉郎是不是也住在此处。 众人下了车。 刚进顾宅,就有好几个小厮迎上来伺候,可见顾大人对顾郎君算是贴心。 “邹大人里边请。”顾郎君盛情邀请邹以汀进屋,飞鹰和黄鹂便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候。 等人进去,黄鹂忽然一跃上瓦,保持一个诡异的、青蛙一样的偷听姿势。 飞鹰:? “等等……这不好吧?这不对吧?” 黄鹂充耳不闻,毕竟乾玟的原话是“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她必然要时时刻刻关注邹将军的人身安全和去向啊,偷听是必然的,否则小姐问起来,她怎么回答。 黄鹂大方把耳朵贴进去。 邹以汀何等武功,直到黄鹂在瓦上,也知道是乾玟的吩咐,便不戳穿。 屋内顾郎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拉着邹以汀唠了好一会儿家常。 全是一些各府八卦。 什么东边宅院是哪个侍郎的外室,生了两个女儿可了不得哟,西边宅院又是哪个郎君在外养的小女人咯。 邹以汀没和别人聊过这些,在河东军时,薛副将和周姐虽然也八卦,但还没到要拉着他一起说的地步,他愣愣听着,压根不知道如何回复,只适时“嗯”几声。 “哦、” “嗯。” “原来如此。” 边回应着,他边打量着屋内陈设,目光落在桌边的几本书上。 封皮单调,不知是什么书。 顾郎君笑了:“这可是好书,我就是用这些东西拴住了我家妻主的心,若是邹大人想要,我送给邹大人。” 他大大方方拿出来,翻了几页给邹以汀看。 邹以汀只略略瞥了一眼,便倏然满面飞红,忙抬手拒绝。 “不,不用了。” 成婚之前,宫里来的大宫人也塞给他一本过,只是他一直没心情看。 “邹大人不用羞涩,世女哪怕再怎么讨厌你,若你那功夫了得,还不牢牢抓住她的心?” 邹以汀:…… “我……确实不太会。” 顾郎君一副“我懂的”的表情,硬塞给他一本:“拿去吧,这可都是我从青楼带出来的珍藏款,就当是今日的谢礼,邹大人若是成功得了世女的芳心,记得再请我吃顿饭。” 说到饭,邹以汀还想到他承诺王文的一个季度的饭,终究没请上第二顿。 邹以汀只好把书收下,只觉得这书连封皮都烫手。 那头一个小厮走进来换香。 邹以汀余光瞥见他竟是个眼瞎的。 “他是我捡来的,那天隔壁大火……”说及此,顾郎君一噎,似乎想到什么,“额……就是世女的院子,你知道的吧,世女在隔壁院子里,养了个叫玉郎的。” 邹以汀眼睫一颤:“嗯。” “额……你们成婚前一日晚上,那院子起了好大一场火,好在无人受伤。那晚我和下人们出门帮忙灭火,就在街角看见他,可怜兮兮的,被人割了舌头还刺瞎了双眼,缩在巷口,我于心不忍,把他带回来,当个粗使的用。” 邹以汀打量的目光落在那小厮耳边,微乱的发间,隐约可见一对白玉耳环。 虽然是最简单的款式,而且质地也不算很好,但却很眼熟。各府为了打赏下人,会赏些碎银或是特制的首饰。 比如用主子不用的玉的边角料,做成各种简单的坠子赏给下人。 奉茶那日,他见过怀王府的仆人,虽只一眼,但好在他过目不忘。 几个大仆人都有这样的耳饰。 邹以汀心里有的定量,放下茶杯:“多谢顾郎君的书,我不日再来拜会。” 这话意思就是和顾郎君交好了,日后会常来。顾郎君听罢喜笑颜开,非要再给邹以汀塞几本书,邹以汀冷着脸回绝,忙走了。 回到马车上,邹以汀道:“枕流,先离开,然后从东侧绕一圈回来,停在巷子口。” 黄鹂:好熟悉的操作。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来后,邹以汀让二人留在马车里,自行下了车。 黄鹂暗暗跟了半路,发现邹以汀很快甩开她,几个起落,就翻进了乾玟安放玉郎的东郊宅子。 啊这…… 邹以汀怀疑王知微就是在火灾当日死在了东郊宅院。 他隐蔽身形,很快在没什么人看守的东郊宅院各处踩了点。 他也不怕被乾玟知道,他只是想着日后此处若被人发现,他也能帮一手,而且,这里有一道围墙,连接着顾郎君的院子。 规划好路线后,邹以汀又跃上树。 他远远地,看见了玉郎。 那男子果真有令人羡慕的好皮囊,值得女人们为他一掷千金。 邹以汀还惊诧的发现,整个东郊宅院的布置,很像他的小偏院。 只不过豪华一些,更大一些,但细微之处,却给他十分熟悉的感觉,像是好几个小偏院的复现、拼凑。 这些难道是玉郎的喜好? 与他的喜好,颇为相似。 思及此,邹以汀只是觉得心头酸酸的,反复被什么东西反复淹过,又酸又胀。 承平世女府。 夜。 今晚乾玟依旧不回来。 黄鹂机械道:“世女今晚去南欢院了,听说南欢院来了个和玉郎特别像的兔儿爷,世女便要在南欢院留宿。” 邹以汀:…… “知道了。” 于是邹以汀再次独自用了晚膳,再一次早早合衣睡下。 却再一次失眠。 她竟如此喜欢玉郎吗? 那怕是一个和玉郎长得相似的人,她也捧场。 邹以汀不知翻了几次身,只觉躺了很久很久。 夜半,气温微凉,他神思逐渐迷糊,昏昏沉沉间,终于要睡着了。 吱呀,门被推开。 邹以汀骤然清醒,忙不迭起身。 月光下,乾玟人尚未接近,酒气却先扑面而来。 还混着浓烈的脂粉气,乱糟糟的。 从下午笙歌到半夜一般。 邹以汀敛了眸子。 身为夫君,妻主回来了,无论多晚,他都应起身为妻主宽衣。 他下了床榻,迎上乾玟。 乾玟也没想到邹以汀还没睡,只是定定望着他。 他一身白色的里衣,穿得一丝不苟,青丝随意披散着,踏着月光而来,平添了几分冷峻清朗。 乾玟不由感叹。 有他在屋子里的感觉,真好。 他走近了,也不问话,只是犹豫了片刻,方抬手要为她解衣。 十分生疏地,寻找着她的系带。 乾玟眸光落在他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想起了白日的种种细节,忽然问:“为什么不戴玉牌。” 邹以汀手一顿,只回到:“我,舍不得。” 他没有收到过女子的礼物,更何况是那样好的玉牌。 他舍不得戴。 乾玟很受用,她眉梢轻挑,突然握住他的手。 邹以汀的呼吸瞬间凝滞。 莹莹月光下,乾玟忽然恍惚了一息,仿佛他的模样与上辈子重合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倏然挣扎开。 乾玟奇怪,再一次牢牢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摁,把他的手心稳稳压在自己的腰带上:“还没解完,你让什么……” 邹以汀刻意别过眼不看她,手心却愈发滚烫。 他顺着系扣,继续沉默地为她宽衣。 外袍、中衣,一一褪下。 耳边忽然听她道:“听闻顾郎君功夫了得,夫君此行可有学到什么?” 他皱眉厉声:“王文!” 生气了? 乾玟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忽然生气了?我听黄鹂说,他不是给了你一本书?” 扑通! 她忽然把他推到榻边,指腹轻柔又不容反抗地梳理他的青丝。从鬓角,到耳后,再到后颈,滚烫的指腹,有力地托着他:“这么晚不睡,不是在等我吗?将军应该知道的,纸上谈兵没有意义,要有实战的经验。我还挺乐意陪将军联系的……” 邹以汀却偏要别过头,不想与她对视似的。 他的薄唇这几日被她欺负的有些红肿,擦了药也难很快愈合,如今又被他咬着。 他不是拒绝,只是……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和玉郎有些相似,就愈发觉得自己狼狈。 他应该,示弱一回,兴许她会放弃。 思及此,他抓住她的手,极力稳住声音, “王文,不要,明日要回门……很晚了……” 但他不知道,哪怕是这样微微的示弱,她也承受不起。 乾玟只觉胸口崩裂一般,心跳地极快,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每一个破裂的血泡都充斥着恶劣的满足。 他在向她示弱,她恨不得要把他所有的模样,每一个音调都揉碎,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永世不忘。 他从来不知道,在她眼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最好的时候。 是她最好的阿汀,是她的鹤洲,是她的将军。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想放过他。 “不晚,”她倾轧而下,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叫他趴下。 咔擦。 邹以汀这才发现栏杆处都设置了卡手的机关,他就这样再一次被禁锢住。 他的视线忽然翻转,被迫只剩下赤红的新婚绣样,那绣样上的鸳鸯戏水,变得极其旖旎。 她的气息裹挟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那双修长纤细的、温热的手,此刻正探索般寻找需要她疼爱的每一根神经。 仿佛在告诉他,最诚实的孩子最先吃到糖。 邹以汀受不了她这样的欺负,生出涔涔密汗。 不行…… 不行…… 这样的……他无法接受。 “不要,王文,我求你……” 她忽然停下了,莹满花酒的滚烫气息洒落在他的耳廓。 “夫君求我什么?” 明日还要回门,就算王文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一同回傅府,他也要回去的,他真的不想太狼狈。 他想求她别欺负他。 乾玟眼眸一颤,忽然松开他被禁锢的手,让他正对着自己。 正对她那双坚定地凝望着他的眼眸,再次说:“邹以汀,吻我。” 她的眸色比夜色还悠长,叫他心脏像浸泡在咸涩酸楚的泪中不断发胀。 邹以汀终于找回了氧气,也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终究是仰起下巴。 轻薄、颤抖的却又炙热的唇终于主动覆在她的唇上。 乾玟眼睫狠狠一颤,蛇一般紧盯着他。 那是一个青涩又笨拙的吻。 起先只是试探,依葫芦画瓢似的,仿照她吻他的路径,一一探过去。 她不动,只待他如何讨好她。 她湿润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感受他努力吻她时,用力的下颌线。 那样的胆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克制却又偶尔隐露出乞求。 乾玟深深喜欢着这样的他。 几息后,邹以汀尝试离开,她却蓦地一把摁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回吻他。 每一次纠缠,都让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说罢,她又吻上他,直到吻到他受不住,仿佛整个灵魂都陷落在她的吻里。越接触,越空虚,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思绪,都叫嚣着自己多寂寞,再也不得缓解。 鲜红的口脂被稀释城粉色,顺着唇角落下。 她要离开的一瞬间,他竟下意识挽留,不惜为此送上自己的呼吸。 邹以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迎合,只羞耻地别过脸,呼吸急促,连脖子都染上一片潮红。 乾玟轻快地笑了,湿漉漉的手指轻轻绕住他的长发,俯身吻住他发烫的耳廓:“原来,将军是在求我,帮帮你啊。” 第39章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 邹以汀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打碎又重组般,失去了反抗的全部力气。 年轻气盛的妻主无度地索取他,不知克制。 他更年长,本应规劝对方,起到夫君的本分,可是…… 她那样的沉迷,对他破碎的、不入世俗眼的躯体沉迷。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便不能自已,任凭她裹挟着他一同沉沦。 他不明白,她是从南欢院回来的,又为何要对他这般。 叫他难以招架,最后连意识都迷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汗打湿了所有,深夜的时候,黄鹂又来换了一床被褥。 翌日,是回门日。 二人早早起床梳洗。 乾玟笑问:“鹤洲最近怎么起的这样迟,我怎么记得,在河东军的时候,你每日都要练剑呢。” 邹以汀:…… 他只是沉默着,沉默地耳根都红了。 而且,她唤他鹤洲。 她唤他总是很随意。 夫君、邹将军、邹大人、邹以汀、鹤洲,她想唤什么就唤什么。 妻主两个字在邹以汀喉咙里滚了一圈,却不知道现在身份如此尴尬的他,有没有资格叫她妻主。 乾玟喜欢看他沉默的样子。 每次邹以汀无话可说,她就觉得自己得逞了。 她轻盈地笑了:“玉牌拿来,我给你戴上。” 邹以汀犹豫了片刻,方取出一个盒子,动作极快,像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乾玟目力极好,瞥见了锦绣的一角。 嗯…… 好像是茉莉花的花瓣。 她忽而一怔,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般,又甜又暖。 他竟然亲手为她绣了香囊。 乾玟突然觉得那尖叫鸡也没什么了,她也有的。 她勾着唇,笑比窗外的桃花还美,却不戳破他,只当没看见,接过他递来的玉牌。 屋子里点着淡淡的松香,她低头为他系玉牌,琉璃铃铛在她的指尖清脆地响着。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她白净修长的手上。 这双手,昨夜干过很离经叛道的事。 思及此,邹以汀忙别过脸不再看,也不敢再看。 系好后,乾玟还偏要逗弄一下那铃铛,直到邹以汀闷着脸,轻轻推开她的手:“该走了。” 乾玟方不再逗他:“那走吧。” 傅府以为邹以汀不会回门的。 至少世女不会跟着邹以汀回门。 没想到,巳时,世女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傅府门口,引得一众百姓围观,争先恐后地确认这两个邪种是不是“锁死”了,又怕她俩过得挺好。 世女下马车后,表情冷漠,仿佛很不情愿似的。 看来不幸福,大家放心了。 乾玟与邹以汀一前一后走进傅府的大门,她大摆世女架子,除了傅云疏,谁也不给眼神,把傅瑗和傅珍两姐妹气得够呛。 要说也奇怪呢,傅珍怀疑成婚的题目世女提前偷了去,才答出了六首诗,傅瑗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放水了,否则怎么可能输给世女。 二人如今再看王知微,只觉奇怪,从前觉得王知微顶多就是个纨绔,怎么今儿见她,觉得哪哪都不爽利。 乾玟和傅云疏也没话好说,邹以汀本身就不多言,所有人便沉默着坐在厅中干瞪眼。 好像堵着一口气,谁先说话谁输似的,无论如何也没人开腔。 最后还是傅瑗的父亲李氏出来打圆场,艰难地缓和气氛。 回门要在爹家吃一顿饭的。 冷冰冰的会面后是冷冰冰的午膳,且规矩繁琐,用完已经是未时。 正院的尽头,傅瑛立在门口,不满地“嗤”了一声。 这几日,她寻不到王文很不如意,邹以汀却好好地跟着世女回门来了。 是邹以汀搅合了他和王文的关系,他和世女却相安无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大洲,男子月事期间若是得不到缓解,就不被允许见别的女眷,否则很容易出事。 傅瑛今日因为月事,不能出面,否则他还真想让世女闻点好的。 “世女的鼻子是捐了吗?还是说,世女尝过了太多的男人,现在口味变得刁钻了,就喜欢这样气味奇怪的?” 傅瑛翻了个白眼,“定是表面功夫……” 表面功夫都是假的,是很容易被戳破的,若在回门日,王知微和邹以汀在傅府大吵一架,传出去,邹以汀脸都别想要了。 思及此,傅瑛想到他手里还有一块邹以汀的男香,是他特意在大婚之日,贿赂一个去偏院帮忙的小厮叫他偷来的,本来打算寄给王文,让她断了对邹以汀的念想。 现在?他觉得用在这里正好。 他唇角一勾,吩咐小厮道:“去邹以汀的院子里,帮他把香点上,给她们夫妻俩助助兴。” 小厮笑道:“是。” 屋子内,众人已经沉默地喝完了下午茶。 乾玟:好漫长的回门日。 李氏掐准了一个不会让外人笑话的时间点,终于起身:“以汀这次回来,是收拾剩余的行李的吧。” 既然给了这个台阶,邹以汀就顺势下了,要离开回小院收拾行李。 乾玟冷道:“我也去吧。” 说罢,茶杯一撂,转身就走。 等她走出去,座上傅云疏“嘭”得把茶杯放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真是无礼!” 傅瑗:“就是!” 傅珍:“好在把那邪神送出去了。” 李氏叹了口气:“都消停会儿吧。” 邹以汀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待乾玟出来,二人方并肩往小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邹以汀神经微微紧绷着,那毕竟是他多年来住的院子,非常私密的场所,乾玟虽然翻过墙,却没真的进入过他的院子。 邹以汀:“院子有些小。” 乾玟眼眸弯弯:“无碍。” 她笑起来,比所有的春华都美。 邹以汀走在前面,面色不经意有飞出一抹红晕。 临到院门前,邹以汀忽然眉头微皱。 有人故意点了他的男香。 为何? 他莫名得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觉身后倏然没了声音。 回过头,乾玟愣住了。 直直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香?” 邹以汀一愣:“这是……我的气味……” 死寂。 落叶可闻的死寂。 乾玟穿越以来,闻不到男子自身散发的男香的,但是做成香的男香,只要点燃,她就可以闻到。 可正常情况下,男子不会随意把自己的男香拿出来点,一般只会在夫妻行事拿出来一点助助兴。或是相亲的时候,给相亲对象闻一闻,看看有没有感觉。 乾玟知道邹以汀对自己的味道很自卑,所以一直不提,只等着一个好时机。 只是,今日,她突然闻到了。 猝不及防。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有青竹的清冽,有松木的清冷,还有浓郁的、甜甜的味道,更尖锐的,是掺杂在气味之中,存在感十分强烈的,甜腥。 一想到这股甜甜的、却清澈的、鲜红的,十分矛盾的气味,她就想到大婚当夜,她咬破他的手指尝到的那一抹血气。 也是甜甜的。 他连气味,都这样甜,甜在她阴暗的、病态的心口上。 乾玟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不对劲,仿佛吸入了强烈的定向催化剂。 她强烈地克制住没有后退,只是就这样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这里眼线太多,她怕再待下去,她的理智崩溃。 她不能在这里,对他怎样。 得先离开。 邹以汀却彻底怔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那天,屋子里全是他的气味,比现在更加浓郁,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以为,她应该是……能勉强接受他的气味的……至少不厌恶。 可是。 可是。 她今天竟这样问他。 她问他“这是什么香”。 她的眼神透露出太多陌生,割到了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想要让他出丑,让“王知微”发火,才故意在他屋内点燃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他的香。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乾玟住了脚,只道:“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罢,便板着脸离开了。 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邹以汀眼睫颤了颤,反身进了院子。 他进屋灭了香,沉默地把剩余的一些放凉、装起来。 然后开始收拾那些遗留的东西。 只是收拾着收拾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王文。 闻不到男香。 他忽然停下来,指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傅瑛说的是真的。 王文闻不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男香。 但,她闻得到点燃的男香。 方才,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闻到他的味道。 那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 心脏像是被捣烂了又重组,无限循环般,疼到麻木。 像是洪水之后的疫病,致命的后怕疯狂地席卷他的胸腔,漫漶五脏六腑,腐蚀着所有的筋脉。 疼地叫他拿不住任何东西。 原来如此。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他的味道。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遇到王文以来,那上上下下反复溺水一般的心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优柔寡断到底是什么。 是患得患失。 他在对她患得患失。 强烈到他无法控制。 而这一刻,绝望达到了顶峰,仿佛要将他从练山的山顶扔下去,摔成冰冷的肉泥般,一寸一寸绞痛着他。 他无所适从。 只是天地瞬间变得很大很大,而他小小的一个,龟缩在这样的,充满了令人讨厌气味的房间里,踏不出去半步。 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 乾玟回到马车上。 过了很久才整理好心情。 只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干了一件错事。 她逃得太快、太匆忙了。 啧。 但她确实受不了那味道,是另一种受不了,她至少觉得要尊重邹以汀,不能在那里就把他…… 一时之间,乾玟大脑空了一瞬,暂时没想出要怎么让邹以汀相信,她还挺喜欢那个味道的…… 不,不是喜欢……不仅仅是喜欢…… 只是一想到那甜甜的味道,她就克制不住得浑身发烫。 俄顷,邹以汀回到了马车上。 他身上甚至还残留着香的味道,松香已经完全消失。 好甜的味道…… 乾玟暗暗吞咽了一下,极力克制着自己,面色更冷了。 只觉得该死,这马车愈发慢了。 冷寂的马车里,无人说话。 邹以汀的手偷偷攥着袍角,一言不发。 乾玟也望着窗外,没有在飞鹰和黄鹂还在时,搭话的心思。 仿佛进入了冬季。 有什么东西,在偷偷的,渐渐的,自顾自的枯萎着。 又仿佛有什么,正被无声的抛弃。 马车抵达承平世女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云霞。 一个小厮站在世女府门外等候多时,见到乾玟便喜笑颜开:“世女殿下,我家郎君问你今夜可去东郊。” 是玉郎的小厮,演戏要演全套,过来例行询问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乾玟道:“今晚会去。” “得令。”那小厮笑嘻嘻走了。 乾玟转过身时,便见邹以汀快步走进了屋,头也不回。 乾玟:…… 二人沉默的回到屋内,飞鹰感觉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着所有人的脖子。 天哪,他都想逃了。 但他不能留公子一个人面对世女殿下! “都下去,退出院子。” 乾玟的声音冷若冰锥。 飞鹰还想挣扎,却见自家公子也没想留他,便悻悻走了。 出门时,还对枕流说:“你们世女太可恶了,整日欺负我家公子!岂有此理。” 枕流:…… 她想了想,确实是“欺负”了。 便一把揪住飞鹰的衣领,试图转移话题:“走,取准备晚膳。” 沉寂的屋内,乾玟撕下易容的伪装,拆下那些正式场合略显笨重的钗环。 抬眼间,铜镜里,邹以汀忽而缓缓上前,非常生疏地,握上她的发钗,帮她卸头饰。 他在讨好她。 乾玟唇角微微一压。 他突然道:“王小姐,是不是心悦玉郎。” 他喊她王小姐。 乾玟暗暗细品他生气时的每一个音调。 不,不只生气,还有委屈、还有小心翼翼。 她眼眸微敛:“何出此言。” “婚礼前一日,世女将玉郎赎走,王小姐便将世女赶尽杀绝。” 乾玟恍然大悟:“时间确实很巧。” 邹以汀的手一顿。 一颗心终究跌落谷底。 他又想到从傅府出来后,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沉默。 她杀王知微,很可能,真的是因为玉郎。 他甚至隐秘地、控制不住的开始胡思乱想。 她在看他的时候,每每都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玉郎。 思及此,邹以汀的手落在她的耳间,帮她把那对翠玉耳环摘下。 今晚,又是他一个人用膳了。 不,也许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他一个人用膳。 乾玟却倏然起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邹以汀怔在原地,想说自己身上还有味道,还没来得及熏松香。 他不禁后退,哐当坐上了梳妆台。 哐! 妆奁与名贵的发钗一应落下,那铜镜也咕噜噜滚下桌子,滚了半圈,斜斜倒在对面的墙根处,直直照着他的位置。 “邹以汀,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她拥住他,拥地极紧。 邹以汀忽然想就这样直白地问问她。 她会给他答案,即便这个答案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有可能让她离开。 他也想听她亲口说。 “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在看谁?” 乾玟彻底愣住了。 她,在看谁? 还能是谁,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一个人。 她得不到他,她就织下天罗地网捕捉他。 哪怕用强硬的手段,也要占有他。 她如此阴暗地,像个毒物般伪装自己,深入猎场,只为捕捉自己的猎物。 但他的猎物,竟至今还不知自己就是她的目标。 这一刻,乾玟忽然意识到。 不对的。 是她错了。 前世已经过去。 现在才是未来。 她思考的时间很长,长到邹以汀以为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乾玟却突然倾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咬的他又疼又清醒。 “是你,邹以汀,我满眼都是你,你看不见吗?倒是你,白天对着我那张易容的脸,和晚上对着我,都一个态度,真让我不爽。” 她一路咬到他的颈窝,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抬腿。” 邹以汀一个战栗,想向后退离,却又退无可退:“王文……” “听话,抬高。你不会想我把下人们引过来的吧?” 滚烫的吻堵住他的唇,她的手从下环住他的膝盖窝。 她不容置疑地抬起,又稳稳压住。 邹以汀无助地抓住她的手,感受她强制性的动作与力道,整个人仿佛都被夺了去。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视角逐渐收缩,但却能看见铜镜里反射出的,他自己那副不能见人的、比寻常男子更高大更健壮一些的身子,分外陌生的模样。 羞耻瞬间霸占了他的感官。 她的手里,唇里,眼里,都是他。 她在告诉他,她真的是为了他离经叛道。 她一寸寸将他吻住,霸道地留下属于她的痕迹,直到吻到他颤抖的唇角。 先是一点一点轻轻地咬住,戏弄他似的,再温柔又霸道地彻底吻上来。 邹以汀几乎要承受不住她这样惩罚他。 好几次他都想求饶,却被她的吻堵住。 她跟他说,想求饶的时候可以喊她一声“姐姐”。 他实在要崩溃时,那声姐姐终究没喊出口,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从来没想过要放过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碎在她手里时,手中忽然凉了一下。 那是一枚品相极佳的青玉戒指。 它价值连城,就算再不识货的人,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它是这世上最美的玉。 错金楼月斋的镇店之宝。 甘露节那日,他听公子们说过。 王小姐只会把它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眼下,她把它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那一刹那,邹以汀眼眶不由狠狠湿润了。 像是有人不顾一切,把他碎在地上的,早已摔得稀巴烂的心脏,一点点捡起来,温柔地拥住。 他…… 他真的被她疼爱着。 王文听到一声抽泣,她忽然一怔,停下来。 “怎么了……我欺负太狠了?” 她捏住他的下巴,手上全是他的气味。 她安抚式地,细细密密地吻他的唇:“邹以汀,说话。” 他别过头,艰难地、哑着声音问: “阿文,我是不是……很难闻……” 乾玟心头一震。 啊,傻瓜。 大傻瓜。 她捧住他的脸,吻住他颤抖的眼睫,一点一点,没收他的泪。 “邹以汀,看着我。” 邹以汀双眸水漉漉地,无助地望着她。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后悔。” 她忽然抬手从桌上他带回来的行李中,翻出一个小箱子,那里面装着今天剩下的那块他的男香。 她把它拿出来,点燃,放进香炉。 邹以汀亲眼看见,乾玟的面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这红晕一路爬升,叫她生出细细密密的汗。 每一滴汗,都烫得吓人。 她搂住他,把他一把推到一旁的圆桌上。 借着窗缝里投进来的火红的夕阳,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为她动情的面庞,为她迷离的双眸,还有劲瘦的,属于一个将军的腰身…… 所有的所有,都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牵起他的手,用最后的理智亲吻他戴上戒指的无名指: “怎么办,今晚就算你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了。” 第40章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 屋里全是邹以汀的气味。 桌子上密布着层层水珠,贴身拭过时,会发出滑溜溜的声音。 雷雨季的倾盆大雨都不及她的攻势凶猛,在点燃了、弥漫着他气味的屋子里,她依旧蛮横地夺走他的所有意识,掌控他的感官。 她喜欢他的气味,并为之冲动、为之沉迷。 一旦清晰而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邹以汀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只剩下本能。 整个人都被她引领着,仿佛都处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中迷离着。 失去了一切控制权。只是纯粹地渴望她的拥抱,她的亲吻。 香块燃尽了,屋内的气息却久久挥之不去,夹杂着粘腻的气味,还有茉莉的花香。 他渴望被她密不透风地拥抱着,仿佛空间都越来越狭小,越来越狭小。 他好几次唤她的名字,唤她“姐姐”,她都全当没听见,只是会忽然把他拽起来,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吻他。 “阿汀,再等等,好不好……” 每一声温柔似水的哄骗,都叫他耳根发麻,酥到心尖里去。 后来,她甚至用上了激将法。 “将军在战场上时,毅力应该比现在更好吧。” “邹大人月事来的那天,冷静自持。” 他紧紧闭上眼,视线已经朦胧到看不清她的模样,所有的五感都被她的热度和气息包围。 “嗯?”她刻意放轻的声音,不断地蛊惑着他,“还是说,将军月事来的那日,就已经幻想过今天了……” 邹以汀呜咽了一声,仿佛全部的思绪都被她扯住,任凭她高高抛起。 他幻想过。 他幻想过的。 但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多…… 那日在冰水里泡着,他也只是偶尔想过她的唇……她的气息……不敢再肖想别的…… 而如今,她毫不吝啬地,把这些都送到他面前。 却又不叫他彻底得到。 她今日总是吊着他,连吻都不与他极力的纠缠,只是每每他主动乞求,她才施舍一些。 渴望拥有。 更渴望被她拥有。 那些荒唐的想法,难以掩去,仿佛落入热带雨林中,在闷热的雾气下发酵。 乾玟偏偏喜欢吻他,吻很久。 所以夜总是很长,很慢,夜风也翻过一山又一山。 久久才吹进屋中。 丑时过半,邹以汀方重新洗漱毕。 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偶然瞥见手中的戒指,总会不经意温温笑出来。 前几日,他们的关系很僵硬,要么乾玟不在,要么就背对着睡。 今日…… 乾玟坐在塌边,衣服松松垮垮地,露出线条结实又流畅的腹部肌肉,冲他抬手:“将军,夜深了,还不快睡吗。” 邹以汀面色陡然爬上明显的红晕。 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先知道她要什么,本能地倾身,在她唇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然后飞速的,把她的衣领拉好。 乾玟心满意足,调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耳垂。 “睡吧。” 第一次,入睡的时候有人这样亲密地搂着他。 起先邹以汀只觉浑身僵硬,他还从未与她这样躺在榻上。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温软的香气包围,浑身放松下来。 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全感,结结实实像茧一样包裹着他。 他也轻轻地搂住她,悄悄地,将脸埋在她的青丝间,偷偷地,嗅闻她。 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颈脖间。 换得她一个宠溺的额头吻,把他搂地更紧了些。 邹以汀这才沉沉睡去。 睡在松松软软的阳光般,进入了安眠。 后半夜,天上刮起了大风。 …… 上辈子。 同样的夜,邹以汀被乾玟带回东郊院落的第三个月。 那晚,乾玟议事毕,往东郊寻邹以汀。 刚进院子,便被扑面而来的茉莉香撞了个满怀,仿佛泼开一屋子的花瓣似的,叫人心旷神怡。 好几棵茉莉树上,已经结出白玉般的花骨朵,饶是院子里还有别的花,也远远不及它的香,深深地被它的气味掩盖、埋藏。 整片天地,都只剩下茉莉。 邹以汀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消瘦,他着一身苔古色的袍子,打扮得轩朗又周正,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山中小院里的模样。 他悉心照料的茉莉花,香传十里。 乾玟明秀的眼中却没有那些茉莉,唯有他。 “这么喜欢茉莉?回头差人多寻一些好品种给你送来。” 邹以汀闻言,放下水壶迎她。 乾玟不想听他喊她陛下,遂假装步伐很疲惫,歪歪扭扭拖了两步,委屈道:“阿汀,我好累,能把肩膀借我靠靠吗。” 邹以汀红着脸,半手藏在袖口里,只道:“这里还有下人。”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闷着头小碎步跑了。 乾玟不由分说靠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上朝好累,做皇帝也好累。” 邹以汀眸间微动,紧紧搂住她:“阿文要统一大洲,志向远大,自然累些。” 乾玟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气:“为什么这么喜欢茉莉花。” 邹以汀捧起一朵下人们刚剪下的茉莉,灰暗的眸子添上一些细碎的光彩:“因为像阿文。” 乾玟疑惑地抬起头。 许多人觉得她长得太艳丽、华美,奉承她是大洲之大美。多用牡丹等十分艳丽庄重的花卉形容她,她们供奉的东西上,都绣着牡丹的样式,亦或是更多艳丽的图案,却很少有人说她像茉莉。 但在邹以汀眼中,乾玟分明是个心思纯净如雪的人,在他眼里,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而她也像茉莉的香气一样霸道。 茉莉的香气,无论隔多远都能闻到,逼着你闻到她的存在。 她也是。 义无反顾地,闯进他的世界。 乾玟不解,但欣然接受他的比喻:“那我们以后就在院子里种满茉莉。” “好。”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地上种满野花,因为野火烧不尽,野花的生命力顽强,就像阿汀,”她眉飞色舞地,细致地畅想、规划着她们的未来,“所有的屋檐上,都要挂上你最喜欢的手绘灯笼。 还有,我们要酿花酒,到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拿出来喝,要酿甜甜的,你最爱喝的那种酒,当然也不要酿太久,陈酿虽好,但我想我们总有日子能喝。 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怕你会觉得单调,所以到时候,我们就养一些活泼的猫啊狗啊,养一些可爱的会唱歌的漂亮小鸟儿。夏天的时候,还会有萤火虫,让这里也变成一片星海。” 邹以汀温温笑着,默默听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帖。 “不用等太久,等我统一大洲,我定给你个名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贵君。不,也不一定要等统一大洲……” 她兀自说着,双眸熠熠闪光。 邹以汀的笑却凝滞了。 贵君? 他吗? 乾玟开始盘算着如何把一切都安排好,四方都堵上嘴,怎么对付那些古板的臣子,怎么帮他开路,怎么帮他立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身份:“不如,就叫渤远将军怎么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将军,我赢取将军进门,她们能说什么?” 不…… 不应该是这样…… 邹以汀面色渐渐发白。 看着年纪尚轻的乾玟,春华一般美好,自己却仿佛忽然坠入了深冬的冰窖。 她对他,无比认真,认真到,要给他一个渤远将军的封赏,甚至要给他一个名分,让他当贵君的地步。 但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为她生育的身子都没有。 他手腕被砸过,如今已经拿不起剑,何谈渤远将军?他没有能协助她的能力与家族,甚至不是白身,而是罪身,不,他有着比罪身更破碎的身世,比奴仆更令人厌恶的躯壳,还有不堪入目的皮囊。 明明他已落落至此,那样的廉价又不值得。 她依旧把他放在她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只是因为,她心悦他。 那一瞬间,邹以汀退了半步。 她还这么年轻。 若乾玟真的给了他名分,他会成为她统一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所有曾经加在他身上的言论,都会饿狼一般反扑向她。 但是…… 乾玟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眼睛像是装入了一整片璀璨的星空,神采奕奕地问他:“可好?” 她那样期待着他们的未来,她那样相信,并追寻着那个未来。 邹以汀眼眶发酸,只道:“好。” 那时候,乾玟在感情面前,还太年轻,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眼藏在心底的恐惧与日日夜夜纠缠他的配得感魔鬼,她只拥住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邹以汀把她的话深深烙印在心口。 他开始努力想要变好。 努力学习如何梳妆,追赶潮流,努力拿起世家公子该学的琴棋书画。 逐渐变得执着。 乾玟每每看到,只说:“不用学这些的,阿汀,你只要待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的。 邹以汀固执地想,他不能就这样待在她身边,他至少要能帮到她。 忽然有一天,他说:“阿文,我想练剑。” 乾玟一愣。 她早前已经找太医为邹以汀看过身子,邹以汀那双手受伤严重,这辈子都无法练剑了,但她不忍打击邹以汀。 她还是鼓励道:“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邹以汀开始每日练剑。 但他那双手,已然拿不起昔日沉重的剑。 从斩马剑,再到普通的长剑,一退再退,最终,乾玟找了一柄细剑来,鼓励道:“没关系,我们从最轻的开始。” 东郊的院子里。 乾玟一次次看他把剑拾起,那剑却不停使唤,在剑招中一次次掉落。 她看到了邹以汀掩藏在自卑之下的,从不显露的,那邹将军府中大公子的傲骨。 不屈不挠,却也十分固执。 邹以汀没日没夜地练。 练到心力憔悴,练到他满身是汗,直到分不清眼眶里的,是汗还是泪。 乾玟只能偶尔陪着他,可每次看见他这样,她却生出隐隐的焦躁。 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他在远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用尽了全力,也渐渐地,抓不住它了。 “阿汀,你尽力了,别练了。”她劝他,想要扶他。 手乍一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 她忽然惊觉。 原来,他又消瘦了。 “阿文,再让我练练吧,我想找回以前的手感。” 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在她下巴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乾玟默默望进他固执的双眸,终究点头:“好……” 那日,剑最后一次从他手中滑下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天尽头。 然而所有的希望,却又像那渐渐拭去的光线,落下,落下,最后埋进地平线,永远也不会回头。 邹以汀蹲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终究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乾玟那时候只是安慰他,没关系的,阿汀,我说了,你不用会什么,我会一直保护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缺。 他抱着她,只说:“好。” 乾玟:“阿汀,你相信我,好吗。” “好。” 他答应她的一切,都没有实现。 直到甘露节的那一夜,乾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她。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不再寻死。 说好的相信她呢。 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邹以汀曾写过一封信。 他写完后,终究是没有给任何人,只是将信又烧成了灰烬。 他一直想告诉她的话,都在那封信里。 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没有资格与她说这些。 他想告诉她,是他手刃了王知微。 他,杀了自己的妻主。 自家丑事不得外扬,怀王为了自身名誉,昭告天下她们夫妻俩被火意外烧死了,其实死的只有王知微。 怀王差人砸了他的手,让他再也用不了剑,让他吞药,废了他的武功,还把他送进了南欢院,要他生不如死。 入了南欢院,他开始憎恶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强心性,竟让他一直挺着没死,却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好几次他被推进那些屋子的时候,他觉得耻辱,客人也觉得耻辱。 客人都觉得龟公羞辱了她们,觉得她们没钱,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好几次,她们不对他做什么,只是成群结队地来羞辱他,看他的笑话。 她们鞭笞他,烫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崭新的伤疤,掩盖那些战场上光荣的痕迹。 他从军多年的心性,宛如一堵高墙,被一点点烫成窟窿,摇摇欲坠着。 但他又感谢自己拥有这份坚强,让他一直挺着,最后遇到了她。 他沦落至此,她却那样爱着他。 他好想告诉她,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我平生唯二遗憾,一是不能为娘亲平反。 我杀了王知微后,让飞鹰带着爹爹的翠玉戒指和嫁入承平世女府之前搜查到的些微线索,去找子贞,我以为子贞会答应我的,如有机会,他会帮我娘平反的。 飞鹰没回来。 子贞也没回话。 我在南欢院时,做很多体力活、脏活,每个月,龟公会让我收拾‘意外’死去的兔儿爷。南郊有个乱葬岗,我把兔儿爷搬到那时…… 我看见了飞鹰的尸首。” 邹以汀写到这儿,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回忆起自己麻木着脸,扒开飞鹰残缺的尸体时的愧疚。 他放声恸哭,飞鹰即便是男子,也曾经是个士兵。 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这里。 更不是因为他。 从那天起,邹以汀变成了行尸走肉。 你让我脱衣,我便脱,你用匕首割伤我,我也不怕。 他日日都想着死。 可他偏偏在这连死都不被允许南欢院中。 南欢院防止兔儿爷们自杀的手段,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厉害。 他终究,是没能为娘平反。 他落下一滴泪,继续写道: “第二,便是不能和你相守。” 写及此,他便再也克制不住。 泪决了堤,一滴滴砸进墨里,洇成烟墨色的长河。 “你送的礼,那柄剑,我很喜欢,但王知微把它熔了,那日,我失手杀了她。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就卑劣的,思念着你。 也许下辈子,我不是邹以汀,你也不是乾玟,我可能只是街边的一个叫周汀的人,而你叫王文,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但那样我们又不记得今日种种,好生残忍……我不想忘记这一切。 若能重来……” 他想起她的字,长颉,他一直想喊你的字。 颉之颃之,长相厮守。 但那两个字太过美好,美好地烫口。 “若能重来,不求相守,只是再见到我的时候,哪怕是在战场上…… 能抱抱我吗。 阿文,抱抱我吧……” 邹以汀被诡异又剧烈的风声惊醒。 醒来时,面上竟湿漉漉的,不知是哭了,还是有雨从窗户扫了进来。 长颉。 乾长颉。 夏国的摄政王。 那个传说中,阴狠毒辣,六岁就杀了自己九皇妹的,罔顾伦理的人物。 邹以汀隐约有一丝不安。 身边床榻微凉,王文不在了。 他恍惚地披上外衣,走出门去寻她。 夜风吹得满院枝叶沙沙作响,被拉扯一般,叫人心慌。 院内,乾玟草草披着外套,与黄鹂说着什么,神情严肃。 她好好站在那,邹以汀便觉安心了一半。 他也不打扰她,也不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只是立在门边,静静地等候。 原来是今晚,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快马加鞭从夏国送了过来——夏国即将发生动荡,三皇女的余孽正在策划一场政变。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的三皇女的余孽是上辈子九皇女一脉。也是最凶残,像蟑螂一样打不死的一群人。 上一辈子,乾玟最终和九皇女斗得你死我活,不看到对方被碎尸都不相信对方真的死了,补刀也要补到尸体泡烂了,看不见一根骨头为止。 这辈子一重生,乾玟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九皇女腹死胎中。 她亲手掐死了贵君,把九皇妹从他的肚子里掏出来捏碎。 她的做法太过骇人听闻,震惊了所有人。 也间接影响了渤国的国运。 因为九皇女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渤国的实力有勾连。 后来九皇女麾下那群人,这辈子便依附了三皇女。 三皇女被她当众处死后,这群余孽也被她寻由头拉出来砍了。 眼下,一些当初躲在夹缝中装鹌鹑的漏网之鱼,又蠢蠢欲动,冒出头来。 敬文仁善,不是她们的对手。 黄鹂:“小姐,要回国吗?” “现在不行。” 眼下渤国国运正是波动的时候,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必须安排好一切,我不放心鹤洲一个人在渤国。” 但她又不可能直接绑走他。 啧。 踩着主系统的忍耐边界线,她只能让他主动跟她走。 但眼下邹以汀是绝不会抛弃一切跟她走的,他还没有平反,身为平宁将军,他有护国的职责。 乾玟:“我们必须把在渤国所有的势力、资产全部都暗中转移。” 黄鹂欲言又止:“小姐……我怕郎君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乾玟睫毛颤了颤。 对,她还有个大地雷没爆呢。 她沉默了一阵,方道: “必须让他知道,这样,他才能放手去做。 我会在终点等他。” 黄鹂瘪瘪嘴。 这几天,她看的清清楚楚,小姐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奔着邹将军来的。 所有的经营算计,都是为了邹将军。 真是想不到。 其实一路跟下来,黄鹂也觉得邹将军挺好的,不仅没有世人说的那样不堪,反而……与她家小姐很是般配。 小姐人美心丑,但将军人丑心美。 乾玟:? 可是……黄鹂又担心道:“您独自离开,对郎君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算起日子,你们才新婚不久……” 乾玟沉默了。 沉默了太久太久。 乾玟自己其实也没把握。 她至今不知,当初邹以汀为何要自戕。 时至今日,她不敢回想。 他死后,她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癫。她把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都翻出来,查看每一个细节,妄图找到引诱他自戕的凶手。她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度严重失眠,要靠系统才能维持精神的地步。 但她找不到。 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可她不知道。 她永远得不到答案。 也许感情就是没有答案。 “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黄鹂恭敬地退下了。 乾玟独自立在风中。 她其实也完全没有头绪。 感情上,她当初也没有系统,分明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谁也没有金手指,能保证永远相守。 也许是风太冷了,让她的感官越发迟钝。 忽然,她的肩头多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乾玟转过身。 莹莹月光下,他像是山涧的松柏,□□地立着,即便风很大,把他的衣衫和发丝都吹得肆意飘荡,但他屹立不倒,无论如何都不动摇。 淡淡的松香,还有夜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暖然如春。她被风吹得冷嗖嗖的脸,还有冷漠的灵魂,都因他而慢慢升温。 “夜冷,不要在外面站太久。” 就连他笨拙的关心,她品尝起来,都觉得甜丝丝的。 乾玟:“我确实有点冷,那将军要怎么办呢?” 本是想调戏他一下,谁知邹以汀默了默,忽然上前。 他本就是松松披着外袍,眼下忽然把外袍敞开,连带着乾玟一起,严严实实裹进了他的怀里。 乾玟脑子瞬间宕机。 就这样,被他密不透风地裹进温暖的、结实的怀抱里。 好暖,好暖。 邹以汀紧紧裹住她,薄唇偶尔蹭到她的耳朵,也红着脸别过去,却又眷恋地轻轻蹭回来。 乾玟被冻木的脸,就这样埋在他的颈窝里,埋在他的温暖里。 她忽然没来由的,眼眶酸了一瞬。 然后抬起手,隔着中衣,紧紧地拥住了他。 闷声说:“邹以汀,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邹以汀又沉默了。 须臾,他方压下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耳根,然后把脸也埋在她的青丝里: “抱歉……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你。” “真的吗,再也不放手吗?” “嗯,不放。” 她向他走了那么多步,他又为何故步自封。 他不要像梦里那样。 他想要她的拥抱,那他也应该紧紧抱住她。 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身份,都要,热烈地拥抱她。 40-45 第41章 他想让别人都知道,她们…… 翌日一早,邹以汀便将他早前整理的厚厚一叠的,关于王知微产业的梳理放到乾玟面前。 “王知微其实没什么产业,其下有田庄与……” 乾玟看着那一叠叠认真端正的笔墨,忽然幻视上辈子的东郊宅院。 那时候,邹以汀也极力为她梳理一些她在外面的产业,只是每一次都梳理到心力交瘁,问他只说他愿意找点事做做。 乾玟却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做。 但仔细想想,那时候,她应该放手让他去做的。 乾玟望着邹以汀认真专注的双眸,心中升腾起温柔的涟漪。 仿佛所有的光影都为他温柔蛰伏下来,静静落在他认真的面容上。 邹以汀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怔怔对上她的视线:“我……说错了吗?” 乾玟骤然笑了:“没错,我们阿汀说得很对。” 邹以汀敛目,面颊浮上淡淡的红。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比她年长那么多,她却总喜欢这样夸他。 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叫他“鹤洲”的时候。 乾玟起笔,用红墨在一些产业上画了圈:“这些都是充门面的产业,应该尽快抛售,此外……” 她带着他一个行业一个行业地了解,事无巨细,把她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他,绝无藏私。 邹以汀学得很快,举一反三信手拈来。 乾玟笑了,突然不知从哪变出一树粉扑扑的野花束。 茉莉上,还沾了新鲜的露水:“喜欢吗,今早让人从王宅里摘的。我们阿汀回答的好,我就送他一束小红花。 在我们那,学习好的孩子都有小红花。” 邹以汀薄唇紧抿,接过花束,眼神坠在花束上,压根不敢看她:“喜欢。” 须臾,他又道:“你送的,我都喜欢,也很珍惜。” 乾玟一愣,不由清咳了一声。 只是邹以汀心底还有一丝不解:她为何判断这些充门面的产业需要抛售?世家大族都喜欢买这些东西,愿意为此抛售千金,士族不倒,这些门面都是摇钱树。 除非……渤国将乱。 世道乱了,面子工程也就塌了。 乾玟把这叠纸一一卷起来: “不过王知微这三瓜两枣,没什么好管理的,学不到什么,你把我的酒馆全接过去吧。” 邹以汀怔然,他还没反应过来,乾玟又丢给他一个小布包。 里头竟是一串沉重的钥匙。 乾玟冲他温温一笑:“我在京城所有房产的钥匙,包括东郊的宅院。” 她把这些全都交给了他。 邹以汀只觉心下一暖,被她信任,是一种很新鲜,很温热的感觉。 只是隐隐的,他昨夜梦醒后的那种不安感,再一次攀升。 她像是在给他准备后路。 “明日你就要继续做你的东副监督大人了,”乾玟嬉笑着,不知从哪抱出一大摞账本,“这些是我的私账,以后,都由夫君看管。” 邹以汀:…… 说罢,乾玟便道:“陛下召我进宫,我该走了,我还找陈银宝有些事,得先回一趟王宅,别看太久,我把黄鹂留给你,有事都找她。” 临到门槛边,立在金灿灿的晨阳中,又回过头笑问:“邹将军是不是忘了什么。” 早安吻。 邹以汀耳尖更红了一些,却面无表情地乖乖放下毛笔,向她走近。 乾玟眉梢微微一挑,抬手想要关门,邹以汀却忽然靠在门边,压住门框,伸手一搂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抱住,然后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边,偏头轻轻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很新鲜的体验。 叫乾玟的双眸都不由瞪大了。 他突然不想陪她演了。 他想让别人都知道,她们是恩爱的。 他想盖章。 那就,如他所愿。 乾玟的心不由软得一塌糊涂,她珍而又珍得捧住他的脸,先是吻了他的下巴,继而是唇角,又一点一点,从唇角吻到唇瓣,逗得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不由一紧,发出一声引诱的闷哼。 乾玟哪里被他这样吊过,稳稳覆在他的唇上,敲开他的唇齿,与他温柔地纠缠。 像是把上辈子没用完的缠绵悱恻,都用在了当下。 温柔地、缱绻地吻着他。 他对她来说,像散发着醇酒香的熟透的果子。 她的爱意在他的迎合下心满意足收起了往日的锋芒,像晒过一日金阳的温暖海水,温柔地拂过他。 离开时,她又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方笑盈盈放开他。 那双阗黑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辰银河。 还有,对他的爱慕。 邹以汀喉间发紧,忽然又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背:“早些回来。” 乾玟的笑眼比院里的桃花还美,她挥别邹以汀,终于出了门。 飞鹰站在院子里,惊讶地合不拢嘴。 他身后的其他仆人们亦然。 像是看到了大熊猫似的。 唯有枕流,见怪不怪地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乾玟回到王宅,打扮回王文,以王文的身份面圣。 应付完王元凤,她驾马去了皇城司,又从皇城司离开了。 不一会儿,陈银宝忽然说要审案子,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内,乾玟还在。 她是从密道折返的。 陈银宝感叹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你都布置好了?” 乾玟:“嗯。” 她拿起纸笔,用“王文”的笔迹,书写起来。 陈银宝觑起眼睛:“你只留二成给邹大人?” 没等到回复,又看了一会儿:“哦,‘以至交好友身份,留二成给王知微’,你该不会连王知微的‘遗书’都准备好了吧?” 乾玟不假思索:“自然,全部交由邹以汀。” 陈银宝彻底闭嘴了:“哎,留给我的这二成,恐怕也是我代邹大人保管吧。” 乾玟给了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王文”的个人资产太过庞大,除开明面上的,背地里的投资若真列出来,能把人吓掉大牙。若是全部转给邹以汀,会遭人怀疑,毕竟“怀璧其罪”,她走后,邹以汀孤立无援。 虽然他自己能挺过来,但她不想让他太辛苦。 而她现在,要给邹以汀寻一个“靠山”。 陈银宝抱臂点头,笑出两个酒窝:“你这分给陛下的一成,都够陛下笑好一阵子的了,陛下若知道其实你资产这么多,不得做梦都在索你命。” “她尽管来。”乾玟写毕,通读一遍,确认无误按压指纹,“剩下的三成,全部,交给四皇女。” 陈银宝:? “哪个四皇女,你说的是今早上去护城河边挖藕的那个,王春希?” 乾玟:?五月份哪里来的莲藕。 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透露出“无语”两个字。 “王春希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本质是个善人,能当个明君,坐天下,要的是人才,和善于发现人才、任用人才的皇帝。三个皇女一旦争起来,她王春希跑不掉。”乾玟将写好的东西叠好交给陈银宝,又抽出一张纸,“我下午会约四皇女出来聊聊,将这潭水搅得更荤些。” 陈银宝:“你这哪是搅混水,你这是在给邹大人铺路啊。” 须臾,乾玟停了笔,忽然抬头,严肃问:“你我这么多年,可算姐妹。” 陈银宝骤然敛了笑。 诚然,当初她老娘把她丢到乾玟面前,是为了让她们培养关系,顺便攀攀乾玟的大腿。 陈家夹在皇室之间,被那么多双眼睛觊觎着,又是当时的京城巨富,四面环敌。陛下却没丝毫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每每陛下缺钱,她们就得疯狂交税,都是难以想象的巨额。 哪怕是陈家,也被榨干了。 她娘心寒了,乾玟又恰巧在那时候凑上来。 乾玟是怎么从替罪羊变成合作伙伴,再变成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的,陈银宝已经忘了。 但她还记得,七年前,那个小姑娘来到她面前,一脸老成地对她说:“跟着我做事,我保你全家平安。” “算。”陈银宝沉声道,“怎么不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回去以后,我会把妹夫照顾好的,不让任何人伤他。” “不过,”她话锋一转,担心道,“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乾玟沉默了。 陈银宝“啧”了一声,又问:“他知道你要走吗?” 乾玟:“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陈银宝“哦”了一声:“我会照顾好妹夫的,如果那时候还是我妹夫的话。” 乾玟:…… 邹以汀在王府中看账。 那头王府里已经传遍了,说今儿早上,郎君和世女感情可好了。 “出门前可亲密了。” “真的假的,你眼瞎看错了吧,确认不是给了一巴掌,而是给了一个……吻?” “昂,我给你一巴掌,你才眼瞎。” 介于世女的暴躁脾气,大家都不敢大声乱侃,只敢背地里俏咪咪散播八卦。 不到一个时辰,邹以汀明显感觉到,所有仆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像在看什么珍奇动物,又或者在幸灾乐祸,看世女什么时候玩腻他。 不过他都不在意。 只要她们知道,现在的这个世女,是他的妻,就够了。 邹以汀把乾玟的家产都细细清算了一遍。 越清算,越心惊。 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不仅如此,乾玟每年赚的银两中,百分之三十都挪到了夏国。 虽说她本质上还是夏国人,这么做无可厚非,只是…… 邹以汀从中隐隐嗅到了一点政治气息。 他脑中忽然有一个荒唐的猜测,但由于太过荒唐,他自己都懵了一瞬。 账目中,还有一些涉及陈家的账目,邹以汀一一核对过去。 发现几年前,陈家才是渤国交税的大头。 那个时候陛下时不时就要向各商征税,每次都强制收上来几百万两黄金,陈家每次交的都最多。 然而就算是金山,也遭不住这样的强制征收,陛下基本掏空了陈家的家底。 而那些年,陛下并没有把这些钱用在军事、经济开支上,而是用在了修建皇陵与皇城开支上。 这么大的“上交”数额,非同寻常。 如果当初陈家不仅仅是把京城商行的地位和生意让给了王文,而是……把做陛下眼线的任务,也交给了王文呢? 王文经由陈家的引荐,方得见圣颜。 一切都说的通了。 那这么一来,当年落雁案发生时,陈家正是陛下在京中的眼线。 陈家一定知道落雁案的真相。 他得去见见陈银宝。 思及此,邹以汀倏然起身:“枕流,去皇城司。” 乾玟前脚刚走,邹以汀就到了皇城司。 陈银宝:你俩有意思吧? 邹以汀仍是一身青衫,不过料子相比之前穿的要更好些,发冠也换成了翠玉的。 陈银宝乍见竟恍惚了一瞬。 总觉得,邹以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可能,更从容,更轻松了。 不似从前那般,像绵绵的阴雨天下,阴沉沉的松木,更像是晴朗的金阳下,碧玉般的青竹。 陈银宝不由暗暗欣慰一笑,迎了上去:“邹大人,别来无恙。” 邹以汀:“邹某有几件事,想问陈大人。” “邹大人里面请。” 邹以汀一进屋,便看见桌上那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茶水,是特质的茶杯。 这个杯子,在他第一次和王文来皇城司的时候见过,陈银宝特意拿出来给王文倒茶。 他眼底流过一丝笑意,并不拆穿。 如今面对邹以汀,陈银宝可谓是知无不言。 十年前,为陛下在京城累死累活做脏活的,正是陈家。 陈家才是落雁案发时,陛下埋在京中的眼线,但当初在陛下面前的,是陈银宝的姨娘,但其人早于十年前去世了。 不过死因蹊跷,但陈家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报官。 去世前,她姨娘留了一手,留下一个盒子,但盒子太过精巧,谁也打不开。且盒子内部设有机关,若强硬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废了。 “原本我娘是打算把这盒子带进土里一块见阎王的。”陈银宝道,“不过若是邹大人能解开,便赠与邹大人,大人可以研究一番,但解开前不能带走。 还有,里面没有证据,可能只是一面之词,只给邹大人,指引一个调查的方向。” 那盒子有十个面,十分精巧,每个面都有可以滑动的小机关。 在军中时,竟然要自己制作机关,邹以汀对机关器械也有一定的研究:“多谢陈大人。” 陈银宝想说不敢,你可是未来摄政王君,话到嘴边好在及时止住了。 邹以汀开始闷头研究盒子。 邹以汀专注的时候,便是全身心的投入。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连飞鹰问他要不要回府用膳都没听见。 期间陈银宝还回来看了一眼:“邹大人,要不明日再来?” 邹以汀置若罔闻,研究得额头生出涔涔密汗。 这也许,是他当前离落雁案最近的一步了。 也许这个盒子里,没有案子的线索,又或许,藏着与案子无关,却惊天的秘密,又或许,空无一物。 但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期间,飞鹰问了三次,邹以汀都闷头不回复。 飞鹰:“怎么办呀,郎君不吃饭。” 黄鹂啧啧嘴:“你别管了,现在大概除了世女,没人劝得了郎君。” 飞鹰:??为啥啊,他们已经这么要好了吗? 飞鹰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个世纪。 月上梢头,今日是陈银宝轮夜值,她交班回来时,看见邹以汀还闷在那。 她躲到一边,心道到底要不要把人送回去呢,嘟囔着王文和王春希的饭吃完了没,有没有发现自家郎君不在家啊。 正踌躇间,只听卡擦一声。 陈银宝瞪大眼睛,她忙不迭跑过去:“妹夫,你打开了?” 邹以汀被她的称呼喊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目光坠到那盒子里,夹在烧灼的毒液中的,颤颤巍巍的一张字条。 【天政十三年,帝欲杀邹婧柔与左悠,由后宫献计,举杨家之力,嫁祸之。】 短短一行字,意料之中,却又难以置信。 陈银宝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陛下若是不知此事,才是真的可怕。 现在得知陛下是幕后主使,也不过多了一句“呵,帝王之心”的感慨。 而邹以汀。 他默默放下字条,放下盒子。 乍一站起,竟微微有些晃。 陈银宝一惊:“妹夫,你没事吧?” 邹以汀摇摇头,沉默地走了出去。 八岁那年的天崩地裂,十岁那年的知遇之恩,十三岁的亲授虎符,二十二岁的调离镇潮,二十七岁班师回京,赐婚授官。 他的人生,都被那人轻易摆弄。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年少时的英勇、衷心、感激,都是真的。 “臣叩谢陛下隆恩。” “陛下不以臣卑鄙,拔擢于微末之中,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臣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臣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天上下起了雨。 飞鹰想帮邹以汀撑伞,邹以汀却走得极快,快到他跟不上。 “郎君,郎君?” 十九年。 他想过这个可能,但没有证据,所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但眼下,无论是真是假,邹以汀都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所谓隆恩浩荡,都是假的。 随时可以给予,也随时可以收回。 十几年战马并肩打天下,一朝疑虑便锒铛入狱。 那些赏赐,于你是天大的荣耀,于她不过是政治的手段。 这条皇权的路,早已染上一层又一层血腥。 更让他绝望的是,王元凤还活一日,他娘亲就不可能平反。 哪怕他把所有确凿证据送到王元凤面前,她一句话。 邹婧柔就是贪墨,邹家就是罪臣。 邹以汀耳边嗡嗡作响。 他感知不到雨的存在,只想要快点离开。 快些,再快些。 直到他走出皇城司。 皇城司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夜半三更,周边无人。 那人便立在街角,撑着一把伞。 那把明晃晃的,他一直没能还给她的那把名贵伞。 她甫一见到他,就朝他走来。 仿佛早已知道一切。 她举着伞,走到他的面前,仿佛将天地间唯一的柔光带了过来,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 “叫我早点回家,你却不在家里等我,”她柔声道,“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到皇城司来了。” 她语气那样轻松明快,却饱含安抚。 邹以汀的眼眶骤然浮起殷红,眼睫敛着,长发在雨中滴滴答答落着水。 然后,他紧紧拥住了这一抹柔光。 乾玟回抱住他,也不嫌弃他身上湿漉漉的。 “怎么都不知道打伞。” 她道。 “怎么了,邹以汀。” 邹以汀闷着头,用尽力气般,紧紧拥住她。 下一瞬,乾玟忽然扔开伞,双手将他搂住。 邹以汀只觉失重了一瞬,竟被她抱起来,在泠泠雨中转了一圈。 然后她轻轻把他放下,让他靠在屋檐下。 皇城司屋檐上的黄灯笼,投下一豆黄玉般的光。 在昏黄的,被雨不停截断的微弱暖光下,她搂着湿漉漉的他,给予他细细密密的、无声的安慰,那些吻落在他的额头、眼睫、鼻尖,最后温软地缠磨着他的唇。 这场冷雨在她的吻下升了温。 她如羽的眼睫在光下像是鎏金一般,专注地凝视着他,毫不嫌弃他的狼狈。 用温柔到像是涓涓温流的声音,轻声哄他: “别哭, 我接你回家。” 第42章 我只肖想过,嫁给你…… 回家。 霎那间,邹以汀方觉,只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那样急着离开皇城司,并非想“回家”,只是为了寻她。 寻她的臂弯。 马车上,乾玟没有问他任何事。 他知道,她都清楚。 当了陛下的眼线那么多年,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剩下的,我自己查。”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坚定道。 “好。”乾玟笑了,“我也没有可以提醒你的了,唯有一件,每一天,都要安全回家。” 邹以汀不由勾起薄唇:“嗯,我答应你。”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 回去后,黄鹂备好了洗漱的水。 飞鹰眼睁睁看着王文进了屋:? 几息后,吓得晕倒在地。 乾玟:“黄鹂,处理好。” 黄鹂:…… 邹以汀洗漱毕,出来时,便嗅到浓浓的姜味,冲人的、浓烈的姜气,与红糖的暖甜混合在一起,扑进他的鼻腔。 乾玟还专门准备了一碗冰糖,用镊子往碗里多加了两块,完了她又顿住,思考了一番,又加了两块。 邹以汀尽收眼底,不由又觉心头酸酸的、胀胀的。 好暖,好暖。 如梦似幻。 思及此,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条温暖的、厚实的长巾盖了下来。 隔着长巾,她帮他揉着头发,仔细地,一缕一缕地揉着。她的指腹有力,按摩似的,让他紧张的头皮一点点放松下来,渐渐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用长巾把未擦干的水渍都吸掉。 明明是那样令人厌烦的、繁琐的事,她做起来却十分有耐心,一丝不苟。 邹以汀怔怔盯着她,愣是没在她脸上发现一点不耐,反而尽是关切。 “怎么不擦干,都淋过雨了。” 她甚至关怀地嗔怪他。 邹以汀只觉心头一紧,忽然搂住她,然后轻轻地,眷恋地用脸颊蹭着她的鬓角。 乾玟先是一愣,又不假思索地回蹭过去,偏过头,顺势吻住他的耳廓、耳垂,哄道:“喝点姜汤吧。” “嗯。”他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鼻音。 乾玟把多加了四块糖的姜汤递给他。 邹以汀接过来喝了一小口,眉头一皱:“辣。” 乾玟:? 她忽然笑了。 堂堂邹将军在军中什么苦药没喝过? 这点姜会嫌辣?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又凑上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再次闷闷说了声:“辣。” 乾玟接过来,闷喝一口姜汤,分明因为加了太多糖,红糖的甜腻早就盖住了姜的辣,她笑吟吟地扬起下巴,唇贴上了他的。 一点一点,渡给他。 唇齿之间,除了滚烫的姜汤,还有属于彼此的甜。 她一直吻着他,直到再也尝不到姜汤的味道。 甜味却十分黏腻,久久不散。 一吻毕,乾玟更进一步,轻轻咬住他发红发烫的耳垂,一路顺着下颌线,咬到他的下巴,蛊惑般问他:“还要吗。” 邹以汀耳廓温度攀升,蹭了蹭他的唇:“要……” 乾玟故作不知,又把姜汤递给他。 邹以汀面色一木。 “噗嗤!” 乾玟仰头笑了起来。 她笑得太张狂了,得逞后得意地不行,邹以汀像是羞涩到极点,恼羞成怒,搂着她的腰,压迫地倾下身子,咬住了她的颈脖。 乾玟忙捧住他的下巴,又吻住他。 充满疼爱的,甜蜜的吻。 她离开时,他又追着吻上来,完全出于主动的一个吻,比从前索取地愈发熟练,吻得乾玟措手不及,却又不断沉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 他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上。 乾玟伸出手,轻轻揉着他头上的长巾,挂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拉:“今天换将军服侍我吗?” 邹以汀红着脸,羞得耳根红得滴血:“嗯。” 湿漉漉的发丝黏连着,乾玟紧紧搂住他,第一次把主动权交给他。 她勾住他一缕青丝,放在脸颊边,眷恋地轻蹭着他的气息。 他那样青涩,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里都满满是对她的钦慕,从清晰到朦胧,再到忘乎所以,他为她动情,为她沉迷。 乾玟受不了俯视这样的他。 他吻她时,颈脖因用力而显现的凌厉线条,他因她而颤抖地指尖,因她而凸起的每一根青筋,出的每一滴汗,染红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为她坚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她极爱的。 爱到骨子里去,恨不得揉碎了,嵌进灵魂里。 她拽住他的发,让他仰头,深深吻住他的所有声音。 用唇齿的碰撞鼓励他继续,奖励他的每一个选择。 配合他,甚至耐心地手把手教他。 直到最后,她动情对他说: “邹以汀,你从来不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 翌日,是邹以汀结束休沐,继续担任东副监督的日子。 乾玟以王知微的身份亲自送他出门。 飞鹰人醒了,脑子还处于蒙圈的状态。 他继昨日被王文吓晕后,今日又亲眼看到王文在屋里换上了王知微的脸皮。 以及,身边这个枕流也不是枕流,是黄鹂。 啊??? 啊?????? 飞鹰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好荒唐的现实! 今日邹以汀只是去东市的例行检查。 一路上,街边的百姓开始偷偷八卦世女和邹大人的关系。 “保真吗?世女亲自送邹大人出门?” “真的,我朋友的姐姐亲眼所见。” “送出门而已,都是面子,又说明不了什么。” 但显然,世女和邹大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互相憎恶彼此,反而……至少相敬如宾? 众人难以置信。 邹以汀偶尔会听到她们的谈论,唇角一路都挂着笑。 巡完最后一家店,邹以汀正准备回府。 毕竟王文说今日回早些回来,与他一起用晚膳,他想尽早回去。 还没走出东柳街,便被一身着紫色长袍,戴着面纱的男子拦下了。 原来是紫林。 “邹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好。” 邹以汀注意到,王景秋选了一个不属于王文,也不属于陈氏的茶楼。 他一边暗暗打量,一边随着紫林进入隔间。 隔间内早已倒上新茶,王景秋正静静坐在轮椅上等他。 春末夏初,气温已经爬升,但王景秋身子骨太差,畏寒,依旧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 他望了几眼恭敬立在一旁的“枕流”,方看向邹以汀。 “鹤洲,近日如何。” 邹以汀微微皱起眉头。 梦不一定是真的,只是梦里,王景秋背叛他残害飞鹰的事,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应该因为一场梦,就怀疑子贞兄,但……不知为何,心里像是忽然隔了一条鸿沟,流过一鸿冷漠,与一捋隐瞒。 “子贞兄,我近日没什么特别的,与世女……勉强相处。” 王景秋没有察觉到邹以汀的冷淡。 他长叹一口气:“我听了很多流言蜚语,鹤洲,我能做的有限,我找到了这个,也许能帮你。” 紫林拿出一张信封。 邹以汀接下,要撕开时,王景秋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邹以汀方道:“枕流,你在楼下等候。” 黄鹂应是。 待她离开,邹以汀方撕开信封,里面放了一些字据。 一些关于怀王私下里养兵的证据。 证据上的数目不多,最多只会让陛下大怒,并不足以定罪。 “这是最后一条路,虽然不能给怀王定罪,但能让你顺着抓到她的把柄,有利于你合离,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和怀王撕破脸皮。” 邹以汀望着手里的证据:“好。” 二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王景秋疑惑了一瞬:“鹤洲?” “多谢子贞兄,只是……”邹以汀稳声道,“这个证据,是这几日方找到的吗。” 王景秋一懵。 这张纸背面的右上角,沾了一些油渍,有细细的花生碎,这种花生油,整个京郊,只有琅玉阁有,而邹以汀婚后,琅玉阁把所有的花生莲子都撤了。 邹以汀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知道琅玉阁其实是王文的饭馆,而王景秋并不知道。 王文曾开玩笑跟他说,婚后,她让所有店都不准买花生莲子,因为不是她结婚,是“王知微”结婚,她生气。 本是当笑话听,眼下,邹以汀却忽然想起这件事。 王景秋在琅玉阁约见这个提供证据的人,并且点了花生油制成的菜,那人画押期间,这张纸无意间沾到了花生油。 但王景秋并不在乎。 他们时间点,在他结婚前。 他原本可以把整个证据给他,让他婚前上交给陛下,延长婚期。 但他没有。 王景秋轻笑一声:“自然,鹤洲不信我吗。” 邹以汀眼神渐冷:“信,多谢子贞兄,我欠了子贞兄一个人情。不过眼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邹以汀将茶一饮而尽,行礼,欲离开了。 梦,也许是预兆。 邹以汀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回府的马车上,他一言不发,飞鹰和黄鹂紧紧盯着他,须臾,邹以汀道:“飞鹰,日后若六殿下找上门,你离远些,勿与他身边人搭话,若有人强行接近,你便跑。” 飞鹰直愣愣地,一头雾水的“嗯”了一声。 茶楼内,王景秋又喝了一口茶,须臾,他方道:“王文不能留了。” 紫林:“殿下?” “留王文一日,鹤洲便一日不受控制。” 紫林点点头:“可那王文倒是没什么把柄,也看不出她对邹大人有什么心思,唯一便是传闻说,她曾因为一个叫玉郎的兔儿爷,与世女殿下针锋相对。” 王景秋眼眸微凛:“能不能钓出来,试试就知道了。” …… 邹以汀的马车没有回府,而是被黄鹂驱动着往西郊去。 “郎君,小姐在西郊布置了晚餐,请您移步。” 闻言,邹以汀沉重的心情方明快些:“好。” 半个时辰后,邹以汀抵达了西郊,从城门而出。 璀璨的夕阳为一望无际的山野罩下一片橙红的光,层层叠叠的花浪在风口下荡漾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涟漪,与天顶的红霞相互辉映。 不远处,乾玟支了一个小敞篷,底下放了张桌子,上好佳肴都备好了,只等他。 邹以汀心下一动,恍然拨云见日般,阴霾尽散。 乾玟一身杨妃长裙,若一朵明艳的海棠,在野花间流连,一见他便笑道:“鹤洲来了。” 分明都是一样的称呼,这一声简简单单的鹤洲,却打在他心上。 这便是有人惦念着、关怀着的感觉。 邹以汀不由眼眶又微微发酸,他抿唇坐下。 入眼是一桌夏国的贡品螃蟹。 这是最早的一批蟹,敬文差人快马加鞭寄到京城。 渤国没有靠海的地界,故而这批夏国螃蟹便更加珍贵。 邹以汀参透了她的用意。 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贡品蟹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渤国拿到第一批贡品蟹。 他默默拿起一只,开始剥蟹。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战场上举剑杀敌,大开大合,如今正耐心地处理着鲜美的肉,然后一块块,放到乾玟碗里。 乾玟看出他心里的郁闷,反手将面前那盘鱼头上最好的那块肉夹给邹以汀。 邹以汀一愣,终究是冲她笑了,笑进乾玟心里去。 二人决口不提其他,只好好享用这顿饭。 等吃得差不多了,乾玟忽然吹灭桌上的灯火。 霎时间,天地被夜幕笼罩,繁星从山头延伸至地表,连接天地之间。 乾玟拎着酒壶,坐上不远处一块巨石。 任凭风将她的发带吹得飞扬,她仰头望着天空,与一望无际的西面,仿佛隔着遥远的山峦,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阿汀。”她轻柔地唤他。 邹以汀跟过去,但没有上巨石,只是立在她的身旁。 乾玟忽然伸手一捞,捧住他的后颈,让他仰起头。 然后她低下头,吻了下去。 在星空下,无边的野花中,她的发带被风吹得肆意飞扬。 她就这样垂下头,深深吻着自己的爱人。 她们的身影是天际的剪影,是夜空璀璨的一员。 邹以汀被她的酒气冲昏了头,一切思绪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他任凭她吻着她,迎合她,深陷这亘古宇宙之下,无边花海之上的吻。 她想告诉他,她深深地爱着他,趋光一样,追着他。 只要追到他,与他一同堕入黑暗,她也甘之若饴。 人生这条路可以很长,他已经领先了十年,以后的日子,千万要慢慢走,等等她。 邹以汀感知到她的情绪,轻轻捧住她的脸,温柔地回吻她。 她的拇指珍惜地摸索着他眼下,那双深邃的,黑夜一般的眸子,像要一寸一寸,将他现在的模样深刻印在脑海里。 “邹以汀,我想用我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娶你。 我想与你,堂堂正正做夫妻。” 邹以汀眸色狠狠一颤。 他知道,她准备走了。 她们之间,隔着两个国家,她知道他的傲骨,他的立场,他的坚持。 她不会让他为难。 他也知道她铺好了一切,她会在终点等他。 只要他向前走,只要他愿意奔向她。 他也知道,她不会立刻就走。 她是那样温柔,她不会忍心让他看着她离开,也许有一天,她突然就走了。 今日是提前的告别。 邹以汀忽然哽咽了一瞬,他好像,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没有给她。 须臾,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香囊。 那个他哭着,将自己隐秘的心意全部埋葬在里面的,原以为一辈子也送不出去的香囊。 那场梦后,他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时时刻刻把香囊装在身上。 如今,他终于可以送出去了。 “阿文,我……” 乾玟接过香囊,就着清冷的、稀疏的夜色端详,她小心翼翼摸索着上面的一针一线,仿佛看见他在那些隐秘的日子里,熬夜的模样。 只为了,把所有的心意,塞进这小小的香囊里。 乾玟忽然一把将他推倒。 天地旋转间,邹以汀又觉被人搂住,轻轻地放了下来,压在了一地野花上,紧接着,是她充满酒气的吻,倾盆暴雨一样落下。 “邹以汀,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她的声音沉沉的,低气压一般压在他耳廓,“过时不候哦。” 有的,他有很多话。 他有很多隐秘的心事。 他还有很多卑微的爱。 邹以汀下意识拥住她,一股酸胀的,颤颤巍巍的情感奔涌而出,像要将他撕裂。 “阿文,我想嫁给你,我只肖想过,嫁给你。” 话音刚落,她的吻便再一次落下,一次次夺走他的呼吸,夺走本就不充沛的氧气。 他嗅到野花的香,听到虫鸟的名叫,风的呼啸,却止不住血液温度的攀升,像是向干柴里投下了星火,转瞬燎原。 他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却又继续道:“阿文,我从一开始,便心悦你……见你第一眼……我便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看你…… 一眼,又一眼……我控制不住像要偷偷的看你……” 断断续续的表白被她霸道地吞下。 乾玟像是醉了,醉在这天地之间,醉在他的言语之间。 她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渡给他甜腻的花酒。 酒精吞噬着理智,甘醇的气味将一切都变得晕乎乎的。 她却又给他呼吸的间隙,叫他继续说。 “我心悦你,阿文……只心悦你……我会乖乖等你…… 我会……去找你……”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呜咽出来,紧紧扣住她的衣裙。 星光汇聚,天边暗暗的荧光将他一贯清郎的面容照得发红,发烫。 他的唇早已通红,却乞求般微微张开,仿佛在等他的神女倾身,降下恩泽,给他一点甘霖。 那一瞬,乾玟的理智统统被放逐了。 他说他会去找她。 她只想现在,在这里,好好欺负他,叫他铭记这一刻,铭记他的诺言。 并且要从最初开始。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开始她的蛊惑:“草民,求见邹将军。” 那是他们初见时,她说的第一句话。 如惊雷般炸在邹以汀的耳边。 邹以汀呼吸开始乱了套,仿佛回到军营中的那一日,她坐在轮椅上,温笑着被推进来。 那日,帐外皑皑白雪,都不如她的面色苍白,她的笑意却是那样轻盈。 眼眸像是遥远的星河,倒了一瓢下来似的。 邹以汀被那绝色浇透了。 她偏偏在此刻,要为所有的回忆添砖加瓦,泼上炙热的岩浆,给予他热烈的回应。 “将军又要审我了?” “将军背我走么?” “将军不想见我吗?” “我就是有意勾引将军。” 她一声声,一句句,重复着从前她对他说过的话。 在这样的狂野中,她毫不留情地拥有着他,将过去的每一句生疏、试探,都化成最直白的情话。 霸道地告诉他,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拥有他。 她对他从来是志在必得,他逃不出她亲手编织的情网。 邹以汀却觉整个人都飘忽在空中,每一段他对她故作冷漠的过往,如今都变成了旖旎的调情与靡靡的欢愉。 羞于回首,却又忍不住要回首。 仿佛每一段过去的自己,都被眼下的她疼爱着。 茉莉花香囊的味道和松香互相交织着,他的气息飘荡在天地之间,缠缠绵绵。 她不会一直吻他,却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便将他脖间挂着的翠南山塞进他的唇里。 温软的舌含着冰冷的翠玉,只剩下情到深处的呜咽。 茫茫天地间,只有她宠溺他的一字一句,不断消散又凝实,最终化为星辰,永恒地留在他的心里。 生生世世难以忘怀。 …… 又过了几日。 那天夜里,窗外忽而刮起了大风,邹以汀骤然惊醒。 醒来时,床边已经空无一人,床铺已经凉了。 他知道,她离开了。 邹以汀怔愣了片刻,倏然起身,匆匆穿好外衫。 守夜的黄鹂眼睁睁看着邹以汀突然翻进马厩,恍然大悟:“等等,郎君!” 京城郊外,乾玟与两三个暗卫同行。 她腰间挂着邹以汀送的香囊,一身方便行路的黑衣,长发高束,潇洒利落。 自出了京城,她便快马加鞭,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内能抵达镇潮关。 只是她忽然没来由的,预感到什么。 故意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 须臾,有暗卫道:“殿下,郎君追上来了。” 乾玟恍然停马,回过头。 大风肆虐的夜,那人一身薄薄的外衫,纵马而来。 二人隔着茫茫草海,四目相对。 乾玟压下心头的不舍,笑道:“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将军只想这样远远的目送我,不想再亲我一下吗?” 邹以汀不假思索:“想。” 乾玟一愣,下一瞬,他翻上马背,一个垫脚,从赤马的背上用轻功一跃而出。 落在乾玟的马背上。 乾玟只觉身前一阵温热,她稳稳搂住坐在他身前的邹以汀,他拽住缰绳,控住马,回过头,轻轻吻住了她。 长风中,他与她吻别。 在离别的夜空下,唤了她第一声“长颉”。 殊不知,这一声,跨了两辈子,才顺风传入她的耳中。 乾玟没有回头。 硬生生将这一声唤,摁进她的下一个黎明。 第43章 阿汀,你尽力…… 翌日一早,京城传来震惊众人的消息。 世女府养在东郊偏院的外室玉郎连夜遭到绑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世女王知微竟因此一病不起。 而曾经与世女争抢过玉郎,闹得满城皆知的皇商王文,却连夜营救玉郎,最终被歹徒杀害,横尸护城河。 皇城司的陈大人抵达现场后认尸,确认是王文无疑。 陈银宝当场痛哭流涕:“阿文,年纪轻轻,死得好惨!呜呜呜!” 京城第一富商,竟因一个她人外室,就此身亡。 陛下震怒,下旨肃查原委,并任命陈银宝为皇城司指挥使,彻查此案。 但私底下,秋槿嬷嬷知道,陛下得到了王文“八成”的财产,在皇宫里心情颇好。 甚至翻了好几次后宫的牌子。 只是几日后,陛下又冷下脸来:“王文一走,岂不再没人替朕赚钱。” 一想到这钱再不能生钱,王元凤便愈发憋闷,况且这些年王文确实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才,眼线当得好,钱又赚得多。 王元凤越想越心疼,朝堂之上怒道:“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陈银宝与邹以汀暗中追踪杀手,终于查出是六皇子掳走了玉郎,并找来一众高手,要杀乾玟。 乾玟离开当天后半夜,一个暗卫从牢内抓来一个身形与乾玟相当的犯人,黄鹂将其易容成乾玟,替乾玟挨了这“明杀”。 陈银宝:“要告诉陛下吗?” 若是从前的邹以汀,一定会如实禀报陛下,只是眼下,邹以汀只摇摇头:“我们要把脏水泼给三个皇女,让四皇女上位。” 一旦涉及夺嫡,这事儿查着查着,就没影了。 王元凤也不得不压下此事,只是她心里总是不得劲,看这些女儿一个个的都闹心。 彼时,王春希忽然站了出来:“儿臣与王文乃结拜姐妹,肯定是有人觊觎王文的家产做了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请母皇恩准,儿臣为姐妹讨回公道。” 王元凤早就看其他三个皇女不爽了,既然王春希自己跳出来,便是又给了她新的制衡砝码,她应到:“允。” 且说早前,乾玟已经“买通”了王春希,并暗示她在京城的眼线,多到王春希不敢怎么样。 王春希本人接受良好,甚至表示:“我答应你,你说用谁我就用谁,你叫我打东我绝不打西!” 乾玟:…… 乾玟:“四殿下一切只需听陈大人与邹大人即可。我手下还有一些人,可供四殿下驱使。” 乾玟把三成财产送给了王春希。 王春希乍有种暴富的感觉:“王妹,你是个好人,等你‘死后’,我会给你造个金玉棺!” 乾玟果断拒绝:“大可不必。” 四皇女的倏然加入,让渤国的朝堂局势更加诡谲。 但其他皇女眼下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们尚且不把王春希当回事,而是用心“瓜分蛋糕”。 王文一倒,京中商铺便是一块块诱人的大蛋糕,她故意偷偷漏出了一些隐秘的钱财与商铺。 那些对皇女们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没有钱,就养不了兵,经济基础万不能缺。 三个皇女专心抢蛋糕时,便是王春希猥琐发育的最佳良机。 王文漏下的钱太多了,多到几个皇女越抢越心惊。 以至于三皇女与二皇女的势力蠢蠢欲动,俨然要因为这块蛋糕,将夺嫡之战拉到明面上。 渤国巨浪滔天,黑云压城时,乾玟已快马加鞭赶至镇潮关。 她换了一身玄色鎏金长袍,用金冠将发丝全部束起,仿若金乌落地,俨然一副菁华又狂妄的模样,叫周边士兵们见了,纷纷退开数米,硬生生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甫一踏入镇潮关边境,便被夏侯绫等十万大军恭迎。 夏侯绫惶恐不安,行叩拜大礼:“恭迎殿下。” “调一千人,”乾玟唇角轻勾,“随本王南下。” 夏侯绫难以置信:“只需,一千人?” 乾玟拍拍她的肩:“放心,定叫她们,全须全尾的回来。” 她的笑暗含狠戾,叫夏侯绫不由狠狠哆嗦了一下。 三皇女的余孽们在夏国南部举起反旗,共两万余众,打得是“匡扶正统”的旗号,说当年三皇女才是太女,乾玟连弑五个姐妹,罔顾人伦,实乃邪种,她扶持的小皇帝年幼无知,早已成了她的傀儡,世人皆受其蒙蔽,呜呼哀哉! 又说她推行的历法严苛,行事有违礼法,还说她打击士族巴拉巴拉,纠结了一大群老派士族。 “一群老不死的东西。”乾玟评价道。 余孽们刚占一座城池,准备再接再厉,那头摄政王就亲率一千骑兵杀了过来。 两万人对一千人,怎么赢都不为过。 但前一晚还喊着口号,说要替天行道的众人,一见到带头的是乾玟,脸都吓烂了,一个个要么自杀要么跪地求饶,哐当当下雨一样,全数放下了兵器,甚至连跑都不敢跑。 原以为摄政王鞭长莫及,够她们壮大,谁知道才冒个头,就结束了。 有几个心性狠辣的,逃了出去,频出阴招,却被乾玟一眼识破,一路追到南边的边境,一个也没逃掉。 乾玟不辜负众望,将俘虏的所有三皇女余孽,统统挂出来,直接在城门上,活活风干示众。 那几日,城门上的尸臭飘开数里,引来不少秃鹫狂欢。 到最后,城门上只剩下这些人零星的骨架。 一千骑兵,完好无损,一个没死。 全数跟随乾玟班师回都。 到东都时,已是夏末。 皇宫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满满一水湾。 远远的,竟有一支并蒂莲,粉扑扑地坠着花露,相互依靠着。 乾玟停在水边,望了许久。 “皇姨,皇姨!” 那传闻中被摄政王拿捏权柄不自知,可怜可叹的小傀儡皇帝,正踩着凤袍,彩云追月似的逆着风,跟在乾玟屁股后头跑。 噗通一声,撞入乾玟怀中,不肯把小脸露出来。 “皇姨,你终于回来了,敬文好想你。” 乾玟笑着将八岁的孩子抱起来,捏了捏她的脸:“皇姨不在的这些时日,敬文可有好好听高公子的话。” “听了,偶尔我不听,高哥哥总拿皇姨的名头来唬我,高哥哥最喜欢狐假虎威了。” 哈哈。 乾玟不由笑了。 “皇姨,一年多不见,你又好看了。” “哦?哪里好看了?” “比所有人都好看。” “那有些夸大了,皇姨没有你皇姨夫好看。” 乾思怡瞪大眼睛:“好啊皇姨,原来你出门是偷偷讨皇姨夫去了。” 乾思怡是当今夏朝的小皇帝,也是前四皇女的独女,字敬文。是乾玟两辈子都看中的继任之人。 上辈子,她在夏国水深火热,四面受敌时,唯有四皇姐待她如初。 四皇姐教她权术,督促她练武,教她识人。 若非她有系统,这天下本就该是四皇姐的。 只可惜,四皇姐缠绵病榻,无法行走,终究撒手人寰,只留下敬文一个女儿。 而上辈子…… 乾玟因为输了九皇女一筹,遭人背叛,付出代价的,却是四皇姐。四皇姐毅然决然替她顶了罪,被流放边境,在路上死在了荒郊野岭,尸骨无存。 乾玟收回思绪,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是啊,皇姨找的夫君,可好看了。” 她探头向四处张望:“好看的皇姨夫在哪呢。” 乾玟收了笑:“走吧,先去长明堂,给你娘上柱香。” 长明堂。 如今的长明堂不似上辈子放满了牌位,唯有四皇女一人之位。 乾玟净手后,在竹形的小香炉内,点燃了一炷檀香。 堂内除了她与乾思怡,还有姗姗来迟的一对夫妇。 高舒衡与余茹。 当今夏国的高太傅与余丞相。 乾玟:“抱歉,你们成婚,我未能出席。” “无妨,你我之间,道什么歉。”余茹叹道,“回来就好,渤国怕是要乱了。” 乾玟神色一凛:“余丞相作何想?” 余茹道:“边关加急来报,十几日前,渤国大皇女忽然回朝,恐怕是渤国京城动荡了,镇守边境的夏侯绫将军快马加鞭修书一封,誓要夺回镇潮关,言辞之恳切,怕是已经行动了。 陛下也允了。” “哦?”乾玟眉梢一挑,“敬文,这倒不像是你的作风。” 乾思怡人小鬼大,重重叹了口气:“将在外,皇姨不在,朕岂能管住。 况且还不是朝臣逼朕的,说什么千载难逢的最佳时机,说什么一雪前耻。皇姨你可是没看见,全都哐哐磕头,朕能怎么办。” 霍,哐哐磕头啊。 乾玟面上多了一份讥诮与冷峻:“夏侯绫拿不下镇潮关。” 长明堂寂静了一瞬。 余茹疑惑:“这镇潮关,立于天河之东的平原地界,十分孤立,无论攻守都相当耗费军资,据我所知,渤国这几年的军费开支,少而又少。” 高舒衡笑了:“殿下说的,并非国力,而是平宁将军吧。” 乾思怡“奥”了一声:“听说好厉害的,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把夏侯将军打得节节败退,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调离了镇潮关,守那劳什子东河去了。” 高舒衡点点头:“就算渤国大皇女率军回到镇潮关,也防不住夏侯将军一腔勇意,届时渤国内外危机重重。” 余茹:“而渤国,这些年因为她们皇帝疑心病愈发重,兵权几乎都被皇帝收归,朝中武将空虚,届时能上战场的,只有平宁将军…… 但我听说平宁将军已经被赐婚嫁给了承平世女。” 高舒衡听罢,笑意更甚了:“看来此行渤国,殿下收获颇丰。” 余茹与乾思怡对脸茫然:什么收获? 高舒衡从来都是洞悉人心的高手。 上辈子,余茹被五马分尸,他心灰意冷,奉上整个高家与所有的资源,投靠乾玟。 只说了一句:“某愿与殿下结亲,做表面夫妻,将高家所有奉给殿下,助殿下一臂之力,倾尽所有托殿下登顶,只求殿下,取那九皇女狗头!” 高舒衡在殿中,将头磕地头破血流。 高家是当时朝廷中最大的氏族,当时,好不容易从镇潮关回来,又得知邹以汀嫁人的乾玟欣然应允。 婚后,她与高舒衡没有任何感情,她们只有一个目标:杀了九皇女。 后来大一统,高舒衡遁入空门,每日手握一串玉珠,念着神女经。 谁能想到,面善的、也爱积德行善的高皇君在夜里,会抱着余茹的尸骨入睡。 乾玟笑意更甚:“确实有些收获。” 乾思怡听不懂,只憋憋小嘴:“那照你们这么说,朕错了,不该允了她们?眼下若是平宁将军守住了镇潮关,取了夏侯将军的命,那朕真是罪人。” 余茹弱弱道:“我们也有常胜将军啊。”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乾玟。 檀香的气味飘过整个长明堂。 乾玟望着零落的香灰,淡淡道:“渤国的国运终究会过去,所有的百姓,朝臣,将领,都要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下,终究要姓乾。” 乾思怡闭了嘴。 余茹则听得心潮澎湃。 唯有高舒衡,面露难色:“眼下,是打下渤国的最好时候,儿女情长,殿下可愿暂且放下。” 乾玟回过头,忽然展出一个亮烈的笑,仿若初阳,又如燃烧的火凤,灼得人眼疼:“儿女情长,不放,家国情怀,也不放。战场之上,是国与国的较量。 所谓输赢,非一将之功。这从来不是我与平宁将军的战役,而是渤国与夏国的战役。 成败,早已注定。” 八月初二。 渤国大皇女战死在镇潮关,被夏侯绫斩于马下。 镇潮关士气一蹶不振,群龙无首,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许多人生了退意,背地里,光是逃军就有上千。 震惊朝野。 凤椅之上,王元凤又老了十岁,沟壑愈发深了,满头银霜。 她质问朝上武将与皇女:“还有谁,可率军出征?” 四野寂静。 寂静的,衬得暴怒的她像濒死挣扎的鱼。 唯有王春希上前一步:“昔日镇潮关之功,便是平宁将军立下,与皇姐无关,不如让邹将军披甲带剑,稳住镇潮关!” 此话一出,满朝喧哗。 让邹以汀重新披甲挂帅,不就是打陛下的脸吗! 况且她方才那句话,不就变相在说,大皇女无功,是陛下非要抢走平宁将军的功,是陛下送大皇女去死吗?! 顶上,王元凤双眸猩红,忽然猛咳了几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众臣山呼:“陛下保重凤体!” 然而,王元凤咳嗽不止,最终咳出一丹褫的鲜血。 她绝不会同意,让邹以汀出征! 她猩红着眼,点向二皇女:“怀王,率军,救镇潮!” 王昭华脸色黑沉。 如今夺嫡之际,她怎么能离开京城?! 况且那夏侯绫也不是吃素的,她若独自前去,岂不送死?! 但如今众目睽睽,她又怎好拒绝。 只道:“儿臣,遵旨。” 当日,王元凤一病不起。 邹以汀似有所感,连夜与黄鹂从密道通向皇城司。 彼时陈银宝因为破获“王文”被杀之案,展现了自己强大的“胡诌”技能,将矛头完美转向情感纠纷,将所有政治元素从王文的死中剥离。 王元凤对案件结果非常满意,陈银宝荣获连升,已是皇城司最大的皇城司使,手中率领着所有皇城司的人马。 王春希彼时也在皇城司,只道:“今日朝堂之上,母皇眼看时日无多,吴淑君定会逼宫。” 邹以汀“嗯”了一声:“吴淑君是个性子极激进之人,应会在二皇女率军出城后逼宫。” 陈银宝:“怀王府动静如何?” 邹以汀:“黄鹂监察着,怀王也猜到吴淑君的打算,想将计就计,假装出城,等吴淑君逼宫时折返,坐收渔翁之利。” “哈哈,”王春希干笑两声,“那我们也静观其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邹以汀冷道,“我们直接趁乱杀进去,取她们项上人头。” 陈银宝:…… 王春希:…… 须臾,陈银宝憋出一句话:“要不怎么她俩是一对呢……” 三日后,二皇女临危受命整装出城。 第四日晚,夜幕四合,几只乌鸦停留在宣福宫门外的枝丫上,欢快地鸣叫。 宣福宫内,吴淑君抱着一碗亲手熬制的药膳,探望王元凤。 只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收买了皇城将领,已将整座皇宫的四面八方堵得密不透风。 他早就受够了,这些年,一想到王元凤的身子已经行将就木,他就一秒都不愿意多等了。怀王出宫后,他好歹还忍耐了一日。 王元凤躺在塌上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老练如她,一眼便瞧出他的来意。 “咳咳,淑君啊,你永远都是这般,野心勃勃,什么都写在脸上!” 秋槿嬷嬷吓了一跳,大喊:“护驾!” 却无人前来。 吴淑君也不多话,只将准备好的圣旨拿出来:“陛下,只要您在这里盖上玉玺,就什么都结束了,我儿一定会奉你为太上皇,让你安享晚年。” 王元凤死死瞪着吴淑君。 却不料吴淑君倏然面容狰狞:“陛下!” 谁也没有想到,王元凤忽然猛咳起来。 秋槿嬷嬷大骇:“传御医!” 然而话音未落,那王元凤,竟生生气急败坏,喷出一口血来。 吴淑君躲闪不急,竟被喷了一脸。 等他反应过来,王元凤竟双眼怒瞪,仰头而去。 这…… 这…… 秋槿嬷嬷大恸:“陛下……陛下! 陛下驾崩了!” 长钟未能敲响,吴淑君还没能缓过神,他拽住王元凤的衣领:“玉玺在哪,玉玺在哪?!” 殿外,禁军统领慌张而入:“二皇女带兵回来了!” 该死的! 吴淑君动作踉跄了一瞬,连滚带爬抓住秋槿嬷嬷:“玉玺在哪?!” 秋槿嬷嬷还沉浸在陛下突然驾崩的震惊中:“奴才不知啊……” “没用的东西!” 玉玺没了。 二皇女就算杀进来,也什么都得不到! 吴淑君轰然大笑,望着匆匆自后宫而来的众人,疯了一般:“德贵君,你也休想讨得一点好!” 领头的德贵君面色苍白:“还不快把这疯子拿下!” 皇宫火烧火燎。 二皇女亲自带军杀入了皇城,说三皇女与吴淑君逼宫,她要解救母皇。 血腥遍地的混乱中,邹以汀率领一队亲兵自密道入了皇城。 “我的爹啊,我还没干过这等大不韪之事,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密道。”薛副将跟在后面一路絮絮叨叨,“将军,我可是把九族的命都拴在你身上了!” 邹以汀淡声道:“放心。” 出密道后,迎上一队杂乱的人马,邹以汀拔出长剑,一路杀进了后宫。 玉玺不见了,吴淑君和德贵君均不知情,那就只有一个人。 他长驱直入,直奔普宁宫。 彼时紫林正背着一身宫人装的王景秋,躲避来往的刀剑。 还未走出多远,一道剑光倏然飞过,直直捅入紫林的膝盖。 紫林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王景秋也滚落在地。 他怀里的包袱滚了出去,里面赫然露出玉玺的一角。 王景秋忙慌张地爬过去,紧紧拥住那玉玺。 再抬头,对上邹以汀那双冷漠的眼。 好似回到了多年前,普宁宮外,他第一次见到邹以汀。 只是那时候的邹以汀,有娘疼,有爹爱,他看邹以汀,只觉嫉妒,只觉恼火。 邹以汀接近他时,“施舍”他关心时,他只觉得恶心。 但后来,邹以汀成了过街老鼠。 王景秋把他看做同类,惺惺相惜。 可他呢,竟然看上了王文。 天呐,他也不照照镜子。 王文那样心如蛇蝎之人,怎会看上他。 不仅如此,邹以汀异常执着,执着地喜欢着王文。 鹤洲,你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于是王景秋杀了王文。 但如今,眼睁睁看着邹以汀率领人马杀到他面前,王景秋还有什么不懂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景秋忽然笑了,“是……是王文对不对,王文根本没死,她给你铺下了这些路……邹以汀!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薛副将一头雾水:“这疯男人瞎说什么东西,关王小妹啥事,王小妹不是死了吗。” 王景秋自顾自笑着。 他紧紧抱着玉玺,就是不撒手。 “皇位是我的,皇位是我的!” 他双目猩红,姿态扭曲,俨然已经疯了。 “王子贞,”邹以汀皱着眉头,目光里尽是周遭燃烧的火舌,视线却平静,只是平静中,暗涌着哀伤,“为什么……” 为什么要算计我。 王子贞笑着笑着,笑出了一行浊泪。 “我是个残废,我生来就是等死的。那王元凤眼中,你们这些有利用价值的,才是人,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他抱地太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嵌在玉玺的刻纹里,流出汩汩鲜血。 “我的父君,也看不上我,认为我连联姻的用处都没有,他只疼爱我的姐姐。” 王景秋是有一个孪生姐姐的,众人都知道,那是五皇女。 可惜五皇女早夭,那之后,王景秋的父君也郁郁寡欢,最后自杀身亡。 说及此,王景秋忽然笑了:“是我,亲手杀了她。” 众人神色一白。 “子贞,我们来玩游戏吧。” “你滚啊,我不要和你玩,你和爹一样,都看不起我。” “我没有,子贞。” “你滚!” 就这么简单,他失手杀了她。 明明是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却被夫君和母皇都疼爱着的姐姐,原来是那么脆弱。 只要一推,就没了生气。 但那一瞬,王景秋并没有觉得有多愧疚,反而觉得快意。 甚至在得知父君知道后,用尽关系帮他掩盖事实时,愈发快意。 他知道了,父君还是在乎他的。 但是他从那时候起,已经不需要父君的在乎了。 他逼父君自杀,用羸弱包裹自己,走进了这场夺嫡大戏。 他不奢求喜爱,他只要毁灭一切,毁灭你们重视的这一切。 而邹以汀,他视他为同类,他为同类精心安排了最好的结局。 “可是,鹤洲,你为什么不听话。”他哭着质问邹以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还有,那该死的王文。 到底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看上了邹以汀。 他明明那样残破不堪,她究竟看上他什么?! “听你的,得罪怀王,最后被迫进入南欢院吗。”邹以汀冷问。 往日的情分与杀意在疯狂撕扯着,最后只剩下一地的鸡毛。 原来,他唯一的“亲人”,也是假的。 王景秋,曾是他唯一信任、真心相待的兄长。 若是从前,邹以汀绝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 他…… 接受不了…… 邹以汀眨了眨眼睫。 他忽然想,还好。 还好。 他还有她。 他不敢想,若梦里的事,真的发生过,那他死后,他的一切踪迹,留下的所有证据,都会被王子贞抹除。 随着时间的推移,乾玟便难以发现蛛丝马迹。 邹以汀豁然有一种深深的后怕。 怕那样的事发生,他怕乾玟找不到他,他不敢想她会怎样,他又会怎样。 邹以汀倏然起剑。 一道亮烈的白光滑破天际。 王子贞瞪大眼睛,只觉天旋地转,然后看见了自己的身体,脖上空空。 喉咙里、眼睛里,全是腥红腥红的,耳边只剩下鬼哭一般的风声。 还有邹以汀冷漠、杀气凌凌的眼眸。 他像是一剑斩断了所有的情感,果决,又漠然。 狂风吹卷,风声呜呜。 邹以汀走近,强行一根一根掰断王景秋的手,拿走了玉玺。 然后,再不回头。 只是薛副将看见,邹以汀的眼眶里,闪着微弱的光,像是蓄着,怎么也不让掉下的泪。 “去宣福宫。” 宣福宫内。 二皇女在发癫。 因为她好不容易率军杀到这里,却发现玉玺不见了。 一切都是白搭。 她经营了这么多年,最后关头,竟是被人推着走,还在一朝毁于一旦,怎能不疯。 她砍死了宣福宫里的所有人,包括从小到大,一直逼着她的德贵君。 最终,王春希和陈银宝率领皇城司,一路肃清到宣福宫,命人拿下了杀到红眼的王昭华。 这一场闹剧,随着邹以汀带着玉玺归来,才终究演完。 王春希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吓出的冷汗:“我说什么来着,朋友行才是真的行!” 陈银宝:…… 捡漏王王春希登基了。 号永熙。 永熙元年。 邹以汀临危受命,披甲挂帅,率原邹家军一万人,河东军一万人,并五万亲军,支援只剩四万大军的镇潮关。 与此同时,新帝着手为邹家与左丞相平反,将邹以汀查出的证据全数公布于世。 原来,当年左丞相贪污落雁案,系德贵君与吴淑君联手污蔑。只因当时的左丞相是大皇子党。 吴淑君暗中给予杨家好处,承诺给其谋官。杨家便制造落雁粉碧玺,在左丞相寿宴时暗中相送,陷害左丞相。事后,杨家在账册中伪造与丞相府的巨额交易,故意留下账目,还收买了左丞相府的管事与邹将军的副手邹旭燕二人秘密作证。 刘百户便是发现了邹旭燕的异常,勒索了邹旭燕。 此后,吴淑君还安排人在城中散播左丞相近年生活奢靡的不实传闻,邹旭燕则负责将匿名举报的信件与账册全数交给当时的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指控左丞相贪污。 最终,成功拉左悠与邹婧柔下马。 十九年前的这场震惊渤国的落雁案,背后真相竟如此盘根错节,引人唏嘘。 而查封了多年的邹府,终于在平反后,被返还。 只是彻底平反这日。 邹以汀已经站上镇潮关。 时隔多年,再入镇潮,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 薛副将喜道:“将军,平反了,邹老将军无罪,并被追加护国将军之名。” 邹以汀只是“嗯”了一声。 只是觉得,莫名的,怅然若失。 关塞狂风呼啸,他忽然想起,爹临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阿汀,答应爹,从今往后,要为自己而活,好吗?” 现在想想,他其实,一直把爹的这句话抛诸脑后,从未认真践行过。 也许,他是时候,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眼下,他身为渤国的将领,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全军听令!” “誓死守住镇潮关!” …… 秋初,原本占尽优势的夏侯绫节节败退。 邹以汀像一根定海神针,镇守镇潮关,任凭夏侯绫英勇无畏,也撼动不了分毫。 然而实际上,渤国因为内乱,朝野震荡,已经下马了许多贪官污吏,又因几个皇女掏空了中枢,国库空虚,已经是强弩之末。 镇潮军眼下,包括邹以汀带来的五万大军,总共九万多人。 然大皇子连年驻守此地,十分奢靡,作风虚浮又以势压人,早就换了一批人来。 前些年,夏国与渤国井水不犯河水,镇潮关就成了一些禄蠹混日子的去处,如今一打仗,这些人跑得跑,躲的躲,只剩下一些老兵还苦苦守着。 将士们的心早就寒了。 渤国早已从内里烂了。 哪怕镇潮关不破,若北部的周国骤然攻打下来,北方关隘也是要破的。 所有的压力倾轧在邹以汀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他日夜颠倒,以凡人之躯,抗下一整个边境的生死。 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将军,粮草快没了,可是补给迟迟未到。” “将军,大皇子的旧部又在闹事。” “将军,河东传来消息,二皇子的旧部正一路向北,皇城急招三万兵马回京。” 薛副将满面焦虑:“急招急招,哪有那么多兵马!不守镇潮关了吗?!” 然而圣旨一下,许多人早就跟着跑了。 邹以汀看着镇潮关的地图,沉默地闭上了眼。 急招三万,他麾下就只剩下六万士兵,减去与夏侯绫鏖战至今的战损,只剩五万多兵。 看来,皇城也知道,镇潮关,守不住了。 “命李副将,率三万兵马,驰援京城。” “是!” 薛副将“啧”了一声:“将军,我们人数不多了,那夏侯绫迟迟不肯投降,恐有援军……” 话音刚落,就有探子小兵匆匆跑进来:“报……将军,对面的将帅换了。” 薛副将:“换谁了?” 那小兵吞了吞唾沫:“摄政王,乾长颉,带了援兵来,共计十万兵马。” 邹以汀只觉心头重重一钝。 恍惚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片空荡的寂静。 唯有她的笑颜,浮现在这静谧的汪洋之上。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 三个月? 仿佛过了好多年。 一想到她,他的心就开始一点一点,被强行剥开外头筑起的高墙,不情愿地,却又毫无反抗之力地,露出脆弱的内里。 她终究还是来了。 仿佛命中注定,她们要在最初相遇的地方做个了结。 薛副将轻嗤一声:“那又如何,区区十八小儿,让她尝尝我们将军的剑!” 邹以汀睫毛一颤。 是了,她已经十八了。 他望向站在帐篷内的“枕流”。 “世女……可有话要你带给我。” 如今的世女“王知微”,正病重卧床不起。 众人都以为邹以汀上战场前,想要听听自家妻主都让丫鬟带了什么话。 但其中的秘密,只有黄鹂和邹以汀知道。 扮成“枕流”的黄鹂恭敬朝他行了一礼: “殿下说,还请郎君全力应战,不留遗憾。” 全力应战,不留遗憾。 邹以汀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他闷头望着地形图,忽然笑了:“迎战吧。” 乾玟亲攻镇潮关,夏国军队的士气十分高涨。 三日后,镇潮关长滩,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铁骑压境,锐不可当。 当日长风呼啸,天顶乱云飞渡,仿若苍穹碎裂。 对面军阵中,领头的女子一身赤红金甲,面带修罗面具,红缨枪上赤羽飞扬。 在这分崩离析、征战杀伐的大洲,仿若流星羽箭,能直通云霄。 她只是骑马停在那里,便仿若一道华光,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像沙漠夜晚无影苍穹上的北斗星。 那样明亮,又那样冷寂,那样高不可攀。 邹以汀只觉眼酸了一下。 他顿了顿,方横起斩马剑,亲身上马,拽紧缰绳,出关迎战。 双方战鼓齐鸣。 仿佛敲在他胸口般,一声一声,震天作响。 薛副将带头冲杀:“杀!” 两方军马若堤坝倾塌的洪水,瞬间冲刷下云端。 邹以汀横起斩马剑,一马当先。 铿锵! 赤马穿梭于甲仗鲜明的武装步兵之间。 两军将领竟以天纵神勇,如两股羽箭逼杀向对方。 乾玟红缨枪一竖,落下这第一击。 铿! 只这一击,便叫四周荡开十几丈的杀气。 夏侯绫想要帮衬,却想到上场前,乾玟说的一句话: “对面将领的首级,只能我来取。” 她悻悻后退,便见二人铿锵之间,仿佛有无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神勇。 此一战,夏国士兵士气远远高于镇潮军,人数占尽优势,镇潮关一马平川,死守已成定局。 然而邹以汀依然坚守着,每一剑都是一个将领的尊尊傲骨,像喷薄欲出的旭日那般,在遥远的天际线上燃烧出勃勃生机。 在摇撼的鼓声中,乾玟一击将枪刃没进地里,抬脚一个压杆,绞死了一个敌军,又迅速抬杆,接上他的一击。 邹以汀仿佛恍惚了一瞬。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镇潮关的战场上,他也同她如此鏖战过。 她挖壕沟,他便偷袭她的营帐。 他筑营垒,她便引洪水来冲。 她们永远都分不出胜负。 打了整整一年。 只是那么多年来,战场上,与他对决时,面露欣赏的,只有她一个。 她承认他、欣赏他。 那些交战的兵戎,那些吃过的对方的亏,深深了解的对方的路数,竟浇灌出埋藏在心底的惺惺相惜。 刹那间,邹以汀眼眶里涌上温热。 下一瞬,二人的枪剑再一次交接,擦出致命的花火,仿佛只要有一人卸了力,就会死无全尸。 薛副将瞧着胆战心惊,暗骂:“这小女娃果真厉害,将军我来帮你!” 却被夏侯绫一刀挡住。 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无论如何将领都不能倒下。 他必须战到最后一刻。 邹以汀握紧斩马剑,奋力一扫,斩下乾玟的马鞍,乾玟一个起落,抬手一刺,便叫他不得不弃马。 转瞬间,二人又过了十来招。 不能倒,他不能倒! 邹以汀强撑着,甲胄被她的尖刃划过,刃边的风刀每每要划到他时,他便急急躲闪开。 邹以汀旋身滑了出去,再抬头时,远处的镇潮关已然摇摇欲坠。 乾玟紧追而上,红缨刺破天际,邹以汀咬牙迎上,只一个回击,便听“哐”的一声,声阵八方,叫周边所有的士兵们都耳鸣嗡嗡。 紧接着,是一串金石之声,他挺身而上,飞身一个后打,斩马剑在空中划出一弯银色的风刀。 乾玟一个压身勉强躲过,红缨枪在掌中打了个挺,直直刺向他的落脚处。 他愣是向后翻了个身,点到后处。 这一招一式,均是死招。 都是背上国家的命脉,奋战到最后一刻。 剑刃斩出的血刃,仿佛斩断了天命无形的牢笼。 没有粮草,这是镇潮军最后一战。 邹以汀喉间忽然涌上火辣辣的腥甜。 他自入镇潮关以来,疲于鏖战,身体早已支撑不住。 眼下几近力竭。 乾玟似有所感,只道:“全力而战!” 邹以汀涣散的意识又凝聚了些,他握着斩马剑的虎口已然渗出血。 但他亲自上阵,与乾玟对招的时候,镇潮军的士兵无不红了眼。 “就这点力气吗?”乾玟的声音回荡在邹以汀的耳畔,强行拉住他的意识。 “邹以汀,你的国呢!” 邹以汀狠狠拭过唇角的血。 他是渤国的将士,就算死,也要死在渤国的疆域上。 铿! 那一剑仿佛能断山海,直直斩穿了乾玟的红缨枪。 啪嗒。 红缨枪从中碎裂,掉落在地。 锋利的剑刃即将刺破乾玟喉咙的那一瞬。 镇潮关破了。 大风刮过一片片疯狂的血腥,夏国的士兵士气大震,群蜂一般,轰然压境。 推倒了关隘。 也推倒了边境。 推倒了一个国。 邹以汀的斩马剑,就这样落下来,没入地里。 他拄着剑身,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扑通半跪在地上。 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无力扶大厦之将倾。 就像被历史的车轮狠狠碾过般,难以呼吸。 他唇角的血渍一点点流到早已破碎不堪的甲胄上,最后洇进土色的地里,洇出一片暗红。 蜂拥而至的步兵密密麻麻,留下一道道历史的“车辙”。 无边无际的血气中,乾玟一步一步走向他。 “阿汀,你尽力了。” 她摘下面具,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 在这方战场上, 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44章 后记一 他被她定下了 邹以汀在专门关俘虏的地牢里住了一周。 待遇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甚至标餐还有三菜一汤加俩软乎大馒头,把薛副将和周姐都吃懵了。 薛副将跟着邹以汀从皇城平乱,再到镇潮关,这段时间来瘦了不少,硬生生在这俘虏的地牢里……吃胖了。 薛副将:这合理吗? 但邹以汀没什么胃口。 每天都剩很多饭菜。 有时候一口都不吃。 自第二日起,就有人专门熬了药,送来牢房。 薛副将嗤笑:“怎么,想毒死我们将军?!叫你们摄政王滚下来试药,我们可不怕她!” 那人只兜了薛副将一眼,没说话。 那天晚上,薛副将的餐盘里多了一根鸡腿。 薛副将:??? 那些药,邹以汀一口也不想喝。 闻着就很苦。 不想喝。 他身上的伤不重,皆是皮外伤,只不过因为过于劳累,方有些虚弱,胃口有些差。 他被独立关在一间牢房内,甚至有专门的隔间。 但他依旧靠在角落里,仰着头,闭着眼睛。 无视来送菜送药的所有人。 也许是他的反抗情绪终于传达了上去。 第八日,一个夏国士兵进了地牢,将牢门上沉重的锁链解开:“摄政王殿下请邹将军上去一叙。” 薛副将“嘭”地砸了一下牢房门:“只叫将军是什么意思?!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将军虽是男子,战场上也是打赢了你们摄政王的!她最好小心她的脑袋!” 邹以汀掀起眼帘,勉强动了一下,方吃力地起身:“领路。” “将军!”薛副将急得团团转,“告诉你们摄政王,趁人之危的都不是好女人!她若敢对我们将军做什么,我做鬼也要扒了她的皮!” 士兵:…… 士兵转身招呼狱卒:“殿下说了,若是薛副将大吼大叫,乱骂她,就赏薛副将晚餐加两个荤。” 狱卒:“知道了。” 薛副将:??? 有被气到。 邹以汀跟着士兵们一路向上,出了镇潮关的地牢。 如今的镇潮关关隘之上,如今来往皆是夏国士兵,她们目不斜视,军纪严明,仿佛被什么人吩咐过一般,看都不敢看邹以汀一眼。 渤国的军旗被全数撤下,夏字旌旗取而代之,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邹以汀内心倒是已趋于平静。 他手上被锁着镣铐,行走间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不算沉重,只是…… 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须臾,他被领到中央最大、最华丽的帐篷中。 彼时夏侯绫刚与乾玟探讨完北上一举打入京城的行程,转头就看见邹以汀。 殿下叫邹以汀过来干什么? 夏侯绫疑惑地打量邹以汀一眼,又打量乾玟。 却见乾玟转过身,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春华一般灿烂,像那阶前落了一地的红英般,一阵风拂过,漫天纷飞的芳华。 夏侯绫从没见过这样的摄政王。 她甚至被她的笑噎住了。 乾玟抱臂靠在沙盘前,笑眼始终凝视着邹以汀:“夏侯将军,你先退下吧,我与邹将军有旧要叙。” 夏侯绫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俩有什么旧? 她甚至呆愣了一瞬,方挠挠头恍惚地出门,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乾玟问邹以汀:“邹以汀,为什么不喝药。” 嘶。 那口气,不能说严肃吧,就像是她对自家夫君说话的口气一样。 每每她家父君做错事对她撒娇讨好,她板着脸说“不行”时,也是也这个语气。 可是,那是摄政王和邹以汀啊。 啊? 啊??? 夏侯绫脑子嗡嗡地,走出帐篷十几米,嘭一声,撞上了栅栏。 所有士兵都偷偷往这处瞄了一眼,训练有素地快步跑开。 再慢点就要笑出来了。 夏侯绫恶狠狠瞪了回去。 天哪,她好想回去偷听两句,听邹以汀回了什么。 但她又想到乾玟一生气可能叫她脑袋搬家,就生生止住了这八卦之心。 然而…… 完全止不住啊! 她回到帐篷里写奏折,写着写着,实在没忍住,在末尾加了一句:摄政王严肃责怪俘虏邹以汀不喝药,是否不妥。 她要让陛下也知道! 帐篷内,邹以汀什么也没回,只是闷闷地站在那。 乾玟觉得有些好笑,一记眼刀投过去,让外头的士兵们把帐篷帘子放下,好好把守门口。 待帐篷终于安静下来,她方问:“生气了?” “不曾。”他眨了眨眼睛,看向她,“渤国战败,大势所趋。” “那就是,气我不见你。” 乾玟走上前,拉住他的手。 她的指腹甫一碰到他的手,他便颤了一下。 没有拒绝,反而紧紧回握住。 被俘虏后,乾玟派了专门的人过去给镇潮军清创、洗漱,就怕她们伤口感染。 彼时,邹以汀虽已经住了一周的地牢,身上却干干净净,只是手上多了一副镣铐。 她温柔地,细细地,轻揉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怎么没戴戒指。” 邹以汀抬起眼眸,怔怔望着她:“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它碎了,便与我爹的戒指一同系起,挂在脖子上。” “原来是这样……”她牵起他的手,镣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让他的手心贴住她的面颊,轻轻蹭了又蹭,“为什么不朝我发火?不是都已经绝食抗议了吗。” 为什么…… 他拒食,拒药,其实是真的生气了。 不是气她拿下了镇潮关,他没那么不识大局。 只是…… 这几日,她都没来看他。 一次都没有。 只派人送食物送药。 换做从前,他不会生气,只会觉得她很忙,甚至会觉得她给的待遇很好。 可是…… 他想她。 他疯狂地想她。 原本那些思念,只是被他深深压抑着。 可如今,她与他在一个军营中。 这短短一盏茶不到的距离,叫他的思念如隔靴搔痒。 他想见她。 她却不来见他。 他又出不去。 他有些生气了…… 也许,他真的被她宠坏了。 脾气也变差了。 只是当他进入帐篷,乍一看到她。 所有的气都消了。 他不过是想见她。 那三个月,他在京城,无时无刻不想念她。 想念到一颗心时时刻刻都被揪着,时不时就会脑袋一空,忽然被她的身影占据。 她在夏国如何了? 她行至何处了? 夏国有她的家人,她会很高兴吧,那她心里……还想着她吗? 和他想念她一样,念着他吗? 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周而复始,像是铆钉一次次压过他的心脏。 手刃王景秋的时候,他想,若她在他身边,能让他抱一抱,多好。 他又想,如今失去谁,他都可以不在乎了。 但是唯独不能失去她。 他们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他却好像忘了从前的二十七年是怎么过的。 像是中了她的毒,从此再也得不到解药,唯有她在身边时,方能饮鸩止渴。 而今,见到了,他那么久的气,却又全部烟消云散。 好没有骨气。 邹以汀眨了眨眼睛,忽然垂下头,轻轻地,覆上她的唇。 起先只是一个吻,却慢慢由浅至深,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乾玟一把将他的手往上一扯。 哐! 沙盘上,原本用来夜里挂油灯的铁钩,挂上了他的镣铐。 他被迫举着双手,被半吊着坐在沙盘上。 所有的小旗、木块都全数倒下。 “邹将军,你可是我的俘虏,你手上戴着镣铐,就敢单独来找我,就不怕,我欺负你吗?”她一手按住他的腿,一手稳住他的镣铐,直起身,一路从手心,吻到他的手腕,手肘,再向下到耳朵、眼睫,最后落在他的唇角。 邹以汀被她吻得浑身发颤,暌违了多日的身体,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对她的思念。 仿佛在说:就这样欺负欺负我吧。 邹以汀面色绯红,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情态,就不禁别过头,强忍着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思绪:“阿玟……” 乾玟被他的唤顿了顿,仿佛这一刻,她终于做回自己一样,她又轻轻吻住了他的面颊,他的鼻尖,紧紧拥住他半荡在空中的身子,想要把他揉碎进怀里一般。 铁链发出嘎拉拉的声响。 她附耳,压声道:“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邹以汀……我好想你。” 邹以汀双眸狠狠一颤,回过头来,对上她湿漉漉的目光。 只这一眼,他便向她全数缴械了。 她捧住他的脸,温软的唇顺着他战栗的筋脉,疼爱过他的每一个颤抖的神经。 这样温柔的疼爱,叫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化成细碎的呜咽,用行动一一对她诉说,被她安抚。 外头全是巡逻的夏国士兵,而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摄政王,正在营帐中,一寸一寸欺负着她的俘虏。 她偏生不解开他的镣铐,她只是疼爱着他,用他最熟悉的,又羞耻地方式疼爱着、审讯着他。 他怕她太过分,却又不想喊停,只任凭她将他的衣衫都弄得不堪入目。 他不能再穿这套衣服回去了,她是故意的。 一想到这里,他又差点压不住喉中的声音。 最终被她逼得完全忍不住,只哭着喊她的名字。 唤她“阿玟”,让她给他留些面子。 那些地形沙早就被打湿了,全是她攻打他城池的证据。 那些沟壑山川,都成了他向她投降的印记。 他难以忍受时在沙盆里留下的掌印,都是他的密汗。 整个帐篷里,都是他的气味。 藏不住了。 要藏不住了。 他崩溃地想。 可是乾玟就是不想藏似的,一会儿极致温柔,一会儿又霸道地攻城掠地,叫他溃不成军。 “阿汀,你想我吗?” “想……想……好想……” “会梦到我吗,梦里我也这样对你吗?” “会……” 乾玟轻轻地笑了,一口咬住他的颈窝。 “我们阿汀受了伤,要乖乖喝药啊。” 进帐篷准备洗澡水的都是死士,门口守门的士兵也是,只不过……有些士兵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知道,生怕被摄政王一个眼神就砍死。 甚至怪自己听到不该听的,跑得比飞还快。 乾玟的死士一个个都是“瞎子”,进帐篷准备洗澡水的时候,个个低着头,生怕看到不该看的。 就连闻到邹以汀的气味,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都不敢多闻。 这里的每一寸气味,每一片景象,都是属于摄政王的。 没有人敢多加窥伺。 乾玟试了试水温,只道正好,帮邹以汀解了镣铐,让他先洗漱一番。 谁知一转身,忽然被他从背后紧紧地拦腰搂住。 他的声音闷闷地,只道: “阿玟,我好想你。” 乾玟心头一震,反身紧紧环住他的背。 温热的水汽冲上来,将她的鬓发洇湿。 过几日,她就要带兵一路打到京城。 她们又会分开一段时日。 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她真想直接把他带走。 但她不能,她要堂堂正正娶他,就要尊重他渤国将领的身份,不能留下话柄。 她轻轻捋过他的发。 邹以汀忽然觉得耳朵上冰冰凉凉的。 他伸手摸去。 那是一对玉做的,简约大方的小巧耳钉,是亮烈的朱玉,质感非同寻常。 邹以汀小时候便打了耳洞,只是从未戴过什么。 上阵杀敌,戴耳饰也不方便。 他视线往上,看到她耳边那对同样制式的,青玉色的耳饰。 就好像,把他的颜色戴在了耳朵上。 “情侣款,喜欢吗。”乾玟笑道,“我自己做的。” 邹以汀只觉心口狠狠揪了一下。 是欢喜的滋味。 就算现在不能昭告天下,她也要告诉所有人。 他是她的人。 他被她定下了。 第45章 后记二 你愿意嫁我为夫,做我唯一的夫…… 邹以汀换了一身衣服被送回牢房时,薛副将整个一副悲戚模样:“将军,她把你怎么了?!” 邹以汀表情平淡,只是耳根子红得仿若能滴血。 “无碍,谈几句话罢了。” 谈几句话,要换一身衣裳? 薛副将咬牙切齿:“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摄政王欺人太甚……” 她话还没说完,那头狱卒走过来,给她端了一瓶酒过来:“夏国有名的一口醉,还请薛将军品尝。” 薛副将:??? 不是,你们摄政王有毛病吗? 这头牢狱里在给薛副将发“忠心耿耿”的小奖励,那头夏国军中,早有许多士兵都瞧见了邹将军出来时,耳边多出的耳饰。 与摄政王的是一对。 夏侯绫听说了,还专门去牢房溜了一圈,亲眼瞧见那对耳饰,出牢房的时候,步子都在飘。 回头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奏折。 这两天啥也没干,就尽写奏折了。 远在东都的乾思怡还奇怪呢:“这夏侯将军从前一年也只写一两份奏折回来,怎么最近这么多折子?” 她翻开第一本读完,内心大震:什么?!皇姨问邹将军为什么不喝药? 要知道,乾玟在乾思怡心里那可是对外冷血第一人,胳膊肘那不叫向内拐,那叫就长在里头,连个头都不带往外冒的。 她不在乎的人,死在她跟前她都能一脚踏过去。 更别提是敌军将领了,留个全尸都算良心大发。 但是,她竟然关心邹以汀有没有喝药?! 乾思怡瞪大眼睛,反反复复细品这句话,又抬头道:“快,把夏侯将军的第二张折子拿过来。” 宫人忙呈上。 打开来,前头全是废话,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摄政王赠与邹以汀一对耳饰,竟与摄政王所戴相同! 嚯! 一对耳饰! 还是同款! 这和定情信物有什么两样?! 乾思怡忙问:“还有没有了?” 宫人纳闷:“没了。” 哎呀! 乾思怡扼腕:“夏侯将军怎么如此懒怠,就算在外征战,也要多写奏章啊!” 宫人:??? 乾思怡:“快将高太傅与余丞相速速召来,有要事相商!” 军营内,更是谁也不敢怠慢邹以汀,都待他恭恭敬敬的。 乾玟虽然年纪轻,位高权重,长得又好,但大家私底下有时候也在想:摄政王这脾性,谁能受得了啊。 谁嫁给摄政王那可真是倒霉。 别说嫁了,说不定前一天刚定亲,后一天老娘被查出贪污,一家子全都打包流放。 若是家底不够清白到清汤寡水一般,根本不看肖想摄政王的王君之位。 久而久之,大家连马屁都不敢拍一个。 只是现在? 众人看邹以汀如看解救她们神人。 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演了好几场降神救赎的戏码,以及前世今生的纠缠。 大家发现还发现只要待在邹以汀在的地方方圆几百米内,降罪率和死亡率就远远降低。 牢狱的差事本来不怎么样,如今好多士兵抢着要做,说什么“富贵险中求”。 没人敢质疑。 大胆,你敢质疑摄政王的审美?脑子不要了? 摄政王喜欢就随她去,你以为你是谁,敢在背后蛐蛐? 那是摄政王的人,别看,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要说也别跟我说,我可不想死! 就这样,大家压根不敢传邹以汀的坏话,更不敢八卦,只个个心里记住了:那是摄政王的人。 一周后,乾玟领军出发了。 渤国内忧外患,乾玟从镇潮关直接打穿了渤国腹地,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京城。 乾玟提枪打进金銮殿的时候,场上文武百官,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与她过上两招。 哎,没意思。 陈银宝躲在凤栖柱下头抱头等结束,一转头,发现王春希也与她一同躲着。 “你不生气?” 王春希满脸问号:“生啥气,当初说好的就是给我三成钱让我环游大洲,顺便让我当几个月皇帝玩玩,这不到期了?” 陈银宝:…… 原来乾玟说的“做皇帝”,是一个季度皇帝体验券啊! “但你只当了不到三个月。” 王春希“啧”了一声:“你真狭隘,我好歹当了皇帝,名字留住了,说不定因为当的时间最短,反而被更多后人记住了呢。” 陈银宝:“……,不愧是你。” 夏国军队一路打到渤国京城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欺压百姓一事。 百姓们最多就躲在屋子里看了几日,等反应过来,头顶上已经挂着夏国的国旗了。 要说对渤国怀念吗,好像也没有,流民遍地,贪官污吏到处都是,三个皇女整天尔虞我诈不干正事,朝堂人人自危。 能有啥留恋。 听说夏国摄政王虽然手段狠辣,但不针对百姓,夏国君主又是个年纪小小的仁君。 嗯…… 好像生活还更有盼头了。 不过也有些许老臣,接受不了亡国的悲痛,一病不起,被乾玟抬下去养老了。 很快,渤国易主,夏国决定自东都迁都京城。 这期间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王知微病死了。 死前留了遗嘱,说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给邹以汀。 若是怀王还在,这遗嘱倒挺耐人寻味,怀王死了,无论是否有遗嘱,王知微的财产都得归邹以汀所有。 邹以汀身为平宁将军,镇守镇潮关,最后虽被破关,但听闻其在镇潮关差点要了摄政王的命。 只可惜国破了,再要摄政王的命也无济于事,夏国换个将军,依旧能打到京城。 不过,这倒是叫大家对邹以汀有了新的认知。 两国一统,渤国的臣子,要么遣散,要么流放,要么,认主新君。 朝堂上的几乎百来臣子都选了后者,只是摄政王大手一挥,直接杀了一群人。 个个杀的有理有据。 只留下五分之一。 夏国皇帝大笔一挥,削了邹以汀平宁将军的称号,改封为一品渤远将军,命其继续镇守河东,并下拨一应军事开支。 至此,两国一统,朝堂也稳定下来。 北方周国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一口羹都没捞着,就全被夏国吞了。 冬末,河东。 如今河东稳定,碍于夏国国力昌盛,基本无战事。 乾思怡派邹以汀来河东,只是为了让他远离朝堂纷争,等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把他召回京城。 河东的冬日,风寒料峭,鹅毛大雪纷飞。 夏国一统后,流民少了八成。 但还有一些流民难熬冬日。 邹以汀按从前的习惯,命人施粥。 外头白雪皑皑。 帐中,薛副将与周姐和邹以汀一同负责备明日的粥。 薛副将叨叨着自己在京城娶的新夫君,多温柔多体贴,最后叨叨到王文身上:“哎,那王小妹,真是可惜,好好一个年轻小姑娘,怎么就这么没了。” 周姐忽然思绪一飘,八卦道:“听说陛下已经赶在冬日前迁都到京城了,好多京城的达官贵人,争先恐后要给那什么摄政王牵线搭桥,把自家儿子嫁过去呢。 不过我还听说,那摄政王手段狠辣,直接顺着由头,抄了一些贪官的家,把大家吓得不轻。” “霍,”薛副将啧啧两声,“你是没见过,当日镇潮关,那小姑娘真是一力降十会,好生勇猛,不过还不是被咱们将军差点刺死。 还是咱们将军,技高一筹。” 那头邹以汀加柴火的手心不在焉。 是了,她不像他,她那样耀眼,还有那么多人觊觎着她。 他知道,她一心有他,但他都快忘了,她年方十八,大好年华,身居高位,自然是数不清的飞蛾想要扑火。 思及此,他长长叹了口气。 叹得一旁的薛副将和周姐都呆住了。 薛副将和周姐本来都不打算再入军了,只是镇潮关事发,邹以汀临危受命,她二人怎能看着邹以汀只身前往。 与她们一个想法的还有很多人,昔日邹以汀名声再不济,对大家的好大家都记在心里。很多镇潮军和河东军的人,都自发再次入军。 只是镇潮关一役后,她们将军好像沉默了许多。 周姐很快想到其中关键:可不是吗,将军的妻主死了! 哎,那世女虽不是个好人,但好歹也是妻主,如今将军成了鳏夫,更没人要了。 薛副将“啧”了一声:“要我说,我们将军武力超群,是唯一一个一对一战胜那乾玟的人,那乾玟,就该考虑考虑我们将军。” 周姐惊得五官都不听使唤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反正在河东军,薛副将一个胆两个大:“不怕,要我说,那小姑娘太血腥狠辣,做事偏激,还有弑妹的恶名,人品上还配不上咱们将军呢。咱们将军待人和善,虽不善言辞,也是个面冷心暖的,不必那黑血的小姑娘好?” 周姐:你真敢想,也是真敢讲。 二人偷偷瞥了邹以汀一眼。 邹以汀不说话。 薛副将忙尬笑道:“将军,你怎么近日都带着耳饰呢,哪个小姑娘送你的?还挺好看的。” 邹以汀道:“妻主送的。” 气氛陡然凉下来。 周姐“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怒瞪薛副将: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妻主都死了,你还搁这耳饰耳饰的。 俄顷,黄鹂走了进来:“郎君,该喝汤了。” 乾玟远在京城,但她却把黄鹂派到邹以汀身边,天天做一些药膳,也不许邹以汀再吃那些损伤身体的药。 起初周姐等人还奇怪呢:黄鹂不是王文的丫鬟吗。 黄鹂便再一次声泪俱下,演了一出奥斯卡金像奖之《小姐死后我做了小姐闺蜜老公的管家》。 众人深信不疑。 这会子,黄鹂端了一碗汤来,放到邹以汀面前。 那汤按照邹以汀的喜好,谨遵乾玟的叮嘱,多加了三块冰糖。 邹以汀照常端起,刚喝到一半,忽觉身体有异。 他悻悻放下碗:“我先回去了,你们不要忙到太晚。” “恭送将军。” 众人目送邹以汀。 薛副将还不死心:“要不然,我们想办法给将军和摄政王搭个线?” 周姐:“你有病吧,他俩能在一起,我全部身家都送给你。” 帐篷外寒风凌冽,漫天飞雪,簌簌白洋洋洒洒落在他肩头。 邹以汀快步向自己的帐篷去。 他匆匆掀开帘子,直奔放行李的地方,默默寻找着什么。 几息后,他忽然一顿。 帐篷里,有茉莉花香。 一转头,那人正笑意盈盈地坐在他的将军桌上,单脚踩着桌面,下巴轻轻放在膝盖上,一副慵懒闲适的姿态,耳边青色的玉饰,在摇曳的烛火中像天上的星,一闪一闪的。 “将军在找这个吗?” 翠南山的玉牌哐当从她手中掉出来,被她用一根绳子牵制晃悠着。 邹以汀愣了好久。 忽然跑过去。 乾玟眼前突然一暗,落入一个温暖的、散发着松香的熟悉怀抱。 她被抱得太紧,一瞬间大脑一空,被他的气息一圈又一圈地紧紧萦绕。 她也紧紧拥住他,甚至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还轻轻左右晃了晃,无声哄着他。 “你不是在京城吗。”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轻轻嗅着她的茉莉香,那怀里的结实与温软,都在告诉他,她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他的幻想。 他不是在做梦。 “原本应该是,但我想见你,我们分开好久了,我担心你又不好好吃饭。还有,我有东西要亲自带给你。” 她手腕一转,那玉牌忽然变成了另一个玄金色的牌子。 上书烫金的“渤远”二字。 笔刃遒劲,是她的亲写亲刻。 “封赏下来了,我当然要亲自来看看,我们大夏的渤远将军。”说罢,她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卷赤红的书卷,“还有,我为我们求的一份圣旨。” 圣旨。 意识到什么,邹以汀盯着那赤红的卷轴,看了好久。 须臾,他方接过打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承昊天之命,御极宇内,赖有擎天架海之臣共守山河。今有摄政王乾玟,孤枪悬而大州靖,此乃社稷之刃,苍生之屏。 渤远将军邹以汀,昔日百骑夺镇潮,今日单枪锁河东,实为乾坤之脊,日月之锋。 特旨: 以赤水为聘,熔虎符为盟,锻玄铁双剑铸婚书。 择吉日玄阴阁,行三礼成婚。 疆土作证,万民为宾。 愿烽火台永寂,唯见卿等并辔游春。 布告四海,咸使闻之! 钦此。】 邹以汀总能一目十行,只是这道圣旨,却怎么也读不完读不尽,读到最后,视线都朦胧了。 乾玟紧紧环住他,在他即将落泪的眼下,耐心地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将他的情绪一一接纳、安抚。 “圣旨下的当日,我便离京了。 我一刻也不想多等。 只想让你看见它。 所以……” 她定定望着他,珍惜地、心疼地捧着他的脸:“邹以汀,你愿意嫁我为夫,做我唯一的夫君吗?” 唯一的。 这三个字,重比千山。 邹以汀睫毛轻眨,又落下一滴清泪:“我愿意。” 充满了誓约与承诺的吻,就这样重重落了下来。 她纵情亲吻着她的未婚夫,把他的泪,把他的脆弱,都悉数夺走,仿佛那是她接下来这一生,都要珍爱的东西。 他比以往都要主动,转眼间,便将乾玟按在了将军椅上。 情到浓时,她感知到他身体的变化,攀住他的脖子:“这回不怕藏不住了?” 邹以汀面红耳赤,却依旧倾身蹭着她的脖子,像野外的小兽一样,与她交颈缠绵:“阿玟,我……我月事来了……” 乾玟:…… 她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在寻玉牌,是因为……” 是因为玉牌上,有她的气味。 邹以汀面色愈发红了,红地仿若能嫡出血来。 他的月事本不规律,有时好几个月都不来,但近日被黄鹂一碗一碗药膳灌下去,竟来得频繁了些。 偏偏每次,她都不在他身边。 他便下意识想要寻找有她气味的东西。 她曾经在马车上给他的长巾,还有她亲手为他雕的玉佩上,都有茉莉香。 他只能……拿着这些东西缓解。 乾玟轻轻地笑了,故意逗他道:“那一次可不够,阿汀,想要几次?” 红晕爬满了他的颈脖。 他不敢回答她。 因为他知道她的手段,但……月事期间,男性的身体都十分敏感,而且更加渴求。 他怕她觉得他……太过“放浪”…… 只是邹以汀还没拒绝,乾玟便反身将他压在他的将军椅上。 她忽然俯下身,温柔地,一点一点地用唇撩拨他那些愈发敏感的肌肤。 “那阿汀的味道,现在是不是,满帐篷都是?” 邹以汀被他亲地愈发迷糊,意识愈发朦胧,只无意识“嗯”了一声。 都是的,全是他羞耻的味道。 “阿汀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气味了,我们点一块好不好?” 那些像是魔鬼般催促、引诱的低语,叫他额角生出密密的汗。 若是点一块香,今晚都不能善了。 乾玟却不容置疑地扣住他的下巴,用唇在他的喉间轻轻地扫过,激地他无端颤抖着。 每一个动作都在说: 我想拥有你。 是我要拥有你,所以你不必羞于表达。 我不会觉得你放浪,我只会欢喜你的主动,你的迎合。 欢喜你对我有所求。 欢喜你因我而战栗。 欢喜你也想拥有我。 所以,完完全全的,交给我吧。 “乖,我们就点一块,好吗?” 第46章【正文完】 第46章 后记三 携手共进,与子偕老 乾玟是快马加鞭赶到河东的。 第二天白日,死士与暗卫们便乌泱泱到了。 刚到的时候,都不急着见乾玟,而是搭把手一起在外头施粥。 等到日上三竿,众人方似有所感,整齐划一伫立在河东军的广场上。 薛副将和周姐立在一边大眼瞪小眼。 没过一会儿,乾玟便披着一身雪色的狐裘出来了。 她满面春风,仿若不是在偏僻的边境,而是在什么名胜古迹里一般,笑靥如春,头上简单的金色发钗玲珑作响。 帐篷里溢出邹以汀的气味,然而所有死士都目不斜视,动也没动一下。 没见过乾玟的,只觉这摄政王好生美貌。 只立在那里,便叫整个天地都失了颜色般,让人目瞪口呆。 然而薛副将和周姐,一时间跟被灌了水泥似的,整个石化了。 那张脸,去年这个时候,她们不知道见了多少次。 还有这奢侈做派…… 那头黄鹂迎了出来,恭敬跪拜:“参见殿下。” 薛副将&周姐:…… 邹以汀一身玄色长袍,也掀开帐帘出来了。 他静静立在军营正中,宛若长松,只是过于密实的领口间,偶尔可见点点红痕。 等等,她是从将军的帐篷里出来的? 薛副将&周姐:…… 须臾,在两军让开的道路间,陛下身边的嬷嬷亲自捧着圣旨而来,当众宣读赐婚。 所有人懵懵地跪下,懵懵地听完,懵懵地看着邹以汀面色如常,接过圣旨,再懵懵地大喊陛下英名。 乾玟走到薛副将和周姐面前,笑道:“好久不见,本殿此行是来接未婚夫回京的,有劳二位同行了。” 薛副将&周姐:…… 一直到当天晚上,收拾好回京的行李,薛副将都没缓过来。 她也不管了,直接冲进周姐的军医帐篷:“你快用针扎我一下,我在做梦吗?” 周姐:“先说好,昨儿是开玩笑的,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薛副将:?这是重点吗? 翌日一早,回京的队伍便出发了。 比起去年,这次只有几十人,行得很快,约莫初春便能抵达。 一路上,周姐又把那块玉拿出来,喜滋滋摸了两圈。 那玉的表面都被她每日摸得锃光瓦亮。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摄政王给的玉,够她吹一辈子了。 她都想好了,回京以后直接养老咸鱼躺。 那头薛副将惊诧过后便是懊恼:“哎呀,早知道就让我家小弟和王小妹见一面了,哪还有后来这么多事。” 周姐:“你想多了,人家一开始就是奔着咱将军来的。” 薛副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她有所图!” 前头乾玟换了一身火红的裘衣,红霞一般骑马领路。 邹以汀一身空青骑装,骑赤马与她并肩同行。 天上飘着小雪,她偶尔抬手,帮邹以汀担担肩上的雪花:“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去见我的家人,以后,她们也是你的家人。” 邹以汀握住她的手,侧头轻轻吻住她的微凉指尖:“好。” 乾玟盈盈笑了,用指腹拭过他的唇瓣,压低声音道:“毕竟,昨夜将军喊了我太多声姐姐,我都要误以为我们是亲姐弟了,无论怎么说,将军和我都是一家人了。” 邹以汀面色倏然一红。 昨夜他动情之时,叫她坐在他身上,承下她的所有。 他一声声唤她“姐姐”却不是为了求饶,而是为了让她对他更加索求。 每一声,都能唤到她心里去,叫她愈发沉迷。 他已经知道,她喜欢着他的全部,他的皮囊,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眼神,她通通都喜欢……他开始卑鄙地顺应她的喜好,想用这些让她更欢喜。 他当真是无可救药…… 他甚至表现得极明显,就是想看她发现他这些阴暗的心思后,能不能继续欢喜他。 答案是肯定的,乾玟欢喜着他的全部。 他的一切,她都深深地接纳,并欢喜着。 甚至将它藏起,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些只属于她的,他的样子。 乾玟抬起手,忽然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往他耳边别了别:“阿汀怎么样,我都很喜欢。” 邹以汀再次握住她的手,滚烫的脸眷恋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后面薛副将和周姐双眼瞪得老大。 这还是她们邹将军吗? 那个温柔给将军整理鬓发的,还是那个传说中阴狠毒辣的摄政王吗? 而且你们还有没有道德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秀什么恩爱,有没有顾忌到她们这群独身在外的人?! 春初,摄政王的队伍抵达京城。 冬日时,陛下赐婚摄政王和渤远将军的消息早已如一道惊雷将京城炸翻了天。 从前的两国、现在的夏国臣子们在朝堂上克制不住议论起来。 夏国老臣:“那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叫摄政王心甘情愿明媒正娶?” 渤国老臣:“疯了吧,怎么会有人娶邹以汀,那个人还是摄政王?” 两国臣子互看一眼,最终发现:大爷的,和你们这群渤国(夏国)佬没有共同语言。 两国人民也是各有各的惊讶。 甚至还有“前夏国人”和“前渤国人”因此大吵一架,在集市里干起架来。 导致这惊雷连贯性地炸了许久,整整一个冬天,整个京城都在议论此事。 这日归京,乾玟第一次正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更是第一次以摄政王的身份与邹以汀光明正大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 两国人民与臣子再一次惊诧了。 夏国老臣:“怎么摄政王君是个如此……特别的男儿?” 渤国老臣:“这他爹的不是王文吗????” 整个京城又一次炸翻了天。 主要是原渤国人在炸。 自摄政王归来,夏国人一个也不敢多嘴,那些才刚领略过摄政王手段的渤国人,先是质疑,然后乖乖闭嘴,甚至到最后一听见摄政王的名字就跑。 傅府。 傅瑛大怒,砸坏了许多名家古董。 整日闹天闹地。 “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地朝傅云疏哭诉,“当初明明是我先发现王文的好的,怎么会被那邹以汀抢了去,他分明已经嫁过王知微了,一个没人要的二手鳏夫,怎么还能嫁给摄政王?! 他凭什么?!” 傅云疏只觉头疼,拐杖敲得震天响。 “闭嘴!” 渤国战败,傅家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官职一跌再跌,大不如前。两国臣子合并后,摄政王手段之狠辣,是她几十年来闻所未闻,若今日傅瑛一席话被那人听见……后果不堪设想,整个傅家都得陪葬。 “你是要整个傅家陪你死吗?!来人,把三公子关进屋子里,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待家丁们把傅瑛生生连拖带拽地拉走。 傅云疏方长叹口气。 人这一生,原来还真会峰回路转,万人唾弃之人,一朝便遇见伯乐,否极泰来。 “哎……” 摄政王府还没修好。 乾玟的要求太多了,哪怕集齐名匠,也要再赶修一段时日,于是她先住进了原来的王宅。 邹以汀也回到了邹府,乾玟帮他把他爹娘的牌位移到堂内,差了不少人过去给他用。 黄鹂身为乾玟最信任、得力的助手,自然被派到了邹以汀身边,彰显她对邹以汀的重视。 飞鹰已经晕乎乎了,反正都走到今天了,天塌下来也吓不到他了! 休整一日后,二人进宫觐见。 渤国败后,邹以汀便被匆匆派往河东,至今尚未见过新皇。 他有些许紧张。 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而是因为,对方是乾玟的家人。 乾玟的父君听说乾玟有了心上人,也从夏国赶了过来,彼时正在宫中休息。 听说还有丞相、太傅,都在等着见他。 如此劳师动众,他岂能不焦虑。 “别担心,她们会喜欢你的。”乾玟安慰道。 邹以汀默默“嗯”了一声。 让别人喜欢他,从小到大,对他来说都是天方夜谭。 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逆着人群,走向了他。 证明他是值得被爱的。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期待,得到别人的喜欢。 即便乾玟的家人不喜欢他,也没关系,他始终有她。 思罢,他紧紧扣紧了她的手。 乾玟怎会不懂他心里所想,她忽然摘下天青色的披风,为他系上:“今天风大,怎的穿这么少。” 邹以汀低眸,感受到茉莉香裹挟着暖流,稳稳罩住了他。 趁她为他系披风时,他偏过头,在她脸颊边啄了一下。 乾玟欢快地笑了,也回啄了他一下,手向下,挽过他的臂膀,与他十指相扣:“走吧。” “哇……” 乾思怡早就登上宣福宫的三层楼,拿出多年前皇姨给她做的琉璃望远镜,远远就瞧见二人手牵着手缓缓走来, “哇……” “你别光‘哇’啊,”余茹急地团团转,“描述一下。” 乾思怡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只剩下:“哇……” 高舒衡负手低低笑着:“你急什么?” 余茹:“我当然急了,我还没见过妹夫呢。” 高舒衡想了想:“听安王与陈大人说,她二人,天生一对。” 安王便是王春希了,乾思怡赐了她一个王女当当,给了她一块山清水秀的封地,乐得她换国号的第二日就跑了。 陈大人便是陈银宝,如今继续任职皇城司使,风光无量。 乾思怡边看边说:“高哥哥所言甚是,那渤国人太过夸大,依我之见,邹将军青竹之姿,正直不屈,百折不挠,配我皇姨这等邪魔外道正好~” 余茹:??? “你皇姨知道你这么评价她吗?” 一出生就会说话,年幼弑妹,五岁便用高绝武功擒拿外逃武将,只手扭转乾坤。 不是邪魔外道是什么? 后头坐着的毅太君——乾玟的生父,听罢哈哈大笑:“是也,是也。” 想当初,他一心远离纷争,却仍被裹挟,身不由己,最终还是女儿为他争了个自由。 五岁的乾玟杀了九皇女时,浑身都是淋漓的鲜血与婴儿的组织,她面色镇静地诡异,就这样回到家,对毅太君说:“爹,你若是怕我,便离远些,我不让血溅到你,这一次,我要守住所有人。” 当时的毅太君并不怕女儿,只是忽然没来由的心痛,像无端被天雷劈中一般,疼地浑身都麻木了,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女儿:“阿玟,我的阿玟,究竟是受了多少苦……” 眼下,看着乾玟牵着一个人,一个她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朝他慢慢走近,毅太君忽然热泪盈眶。 踏进宣福宫的那一刻,邹以汀的紧张忽然消失了。 他被乾玟一路牵到当今陛下面前,那小女孩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本正经道:“皇姨夫,你要是被挟持了,你就眨眨眼,朕救你。” 他噗嗤笑了。 乾玟:“什么叫骗,我与你皇姨夫两情相悦,前世注定!” 她一个爆栗下去,小女孩哇哇大叫起来,拽着他的衣袍就往后跑:“皇姨夫救我……以后皇姨夫就是我的免死金牌!” 立夏。 摄政王大婚。 陛下大赦天下,赏众臣休沐一日,众人前往练山玄阴阁观礼。 整个京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摄政王的彩礼排满了整条中央大街,羡煞众人。 邹以汀把乾玟的家产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利润不减反增,他的嫁妆也十分丰厚。 京城中,想要巴结二位的统统送上昂贵的贺礼,塞满了整个摄政王府,甚至要搬一部分到王宅去。 这一日,京城陈氏与王氏手下的上百家酒店茶馆均免费供应吃食。 陛下亲赐庆贺礼,甚至亲临现场。 多年未曾出面的毅太君也亲临了。 邹府上下几百号人,今日就围着邹以汀一个人转。 “快快快,拿那上等的熏香来。”高舒衡在邹府中替邹以汀主持大局,所有仆人们都谨言慎行,待邹以汀恭恭敬敬。 几个宫里来的嬷嬷和宫人,更是一路夸赞邹以汀。 当今陛下的奶爹,亲自为邹以汀换上一身合身的、动用整个大夏最厉害的绣工制成的重绣婚衣。 “邹将军好福气,这婚衣,摄政王殿下可是两年前就叫我们准备了。”那奶爹笑道,一件一件,悉心为邹以汀穿上。 所有的尺寸,都完美吻合。 两年前…… 两年前,他甚至不认识她。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却又总是差一点春来的雨水般,让人惴惴。 仿佛有一座堤坝卡在上游,永远也漏不出半滴水。 整个婚礼的流程,都是乾玟一手策划的,没有那么繁复的接亲,只有昭告天下的张扬。 主打一个:告诉大家,我们成婚了。 邹以汀被簇拥着,一路送出门。 在练山的山脚下,奶爹将他的手,放在了红绸上。 红绸的另一端,是他的新娘。 她极稳地扯着红绸,叫他紧张的心都安定下来。 二人登上了玄阴阁的望神台。 台上是亲密的亲朋好友,最上首坐着毅太君,身后,是偌大的玄阴神女像。 陈银宝高唱: “一拜神女——” 邹以汀与乾玟,在万人的目光下,向着玄阴神女的拜下。 霎时间,他脑中忽然一片清明。 紧接着,断断续续的记忆,争先恐后般自遥远的过去苏醒过来。 【“说到习俗不同,你们知不知道,夏国的甘露节,是要送玉牌的。” “什么玉牌?” “在夏国的传说中,玄阴神女庇护着世间两情相悦的男女,若男子在甘露节这天赠送喜欢的女子玉牌,那么玄阴神女就会给他一次机会。” “烦请龟公,帮我买一块玉牌。” “我的玉牌呢,阿汀哥哥为我准备了对吗。”】 回忆的距离骤然被无限拉近,走马灯一般闪现过去,一簇一簇光阴的箭矢毫无预兆地飞驰而过。 “二拜高堂——” 【“邹以汀,你难道在意我是不是在看你吗?” “脱下。” “你期待我来吗?”】 所有过往的酸甜苦辣,洪钟一般,一声声撞进他的脑海,他的胸膛。 邹以汀的手愈发颤抖,几乎要拿不住这红绸。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对着前方隐约的身影,深深拜了下去。 【“阿汀,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走吧。 我赎你。 我们回家。”】 啪嗒。 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狠狠砸向了盖头,又砸向红绸,最后深深地,砸进了望神高台。 乾玟似有所感,轻轻扯了一下红绸,像在问他怎么了。 邹以汀只是生生把后面的泪又憋了回去。 今日大喜,他若哭,成什么样子。 可是…… 他好笨。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那些根本不是梦,是他们的过往。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为他来到渤国。 撒下这张,弥天大网。 摄政王府。 没人敢留摄政王喝酒,所以乾玟这次没有让邹以汀等太久。 但她太高兴,未免拉着余茹和陈银宝多喝了两杯,甚至黄鹂都被她灌了二两酒。 她觉得自己脚步有些轻飘,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王府主院。 邹以汀没有留在屋内。 他一身火红的婚袍,立在清朗的夏日月色之中。 满园盛开的白茉莉,花香阵阵,张扬着自己的芬芳,地上开满了野花,屋檐翘角上,都挂着他喜欢的手绘灯笼。 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当初对他描述的相同。 她说的,她都做到了。 “鹤洲?”乾玟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走到他面前,牵住他微凉的手,“怎么出来了,今天怎么了,不太高兴?” 不是的…… 邹以汀反握住她的手。 他是太高兴了…… 太开心了…… 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月光与莹莹烛光下,乾玟掀开他的盖头。 她捧住他精心装扮的面容,细细端详。 温热的触感,还有她的呼吸,都徐徐拂过他的面颊。 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鹤洲,今日真好看。” 邹以汀睫毛狠狠一颤,他端起石桌上,早就准备好的两杯合卺酒,递给乾玟。 乾玟笑着接过,与他交杯,一饮而尽。 这是乾玟酿的花酒,时间更长,是她重生以后,五岁那年酿的。 只等今日与他喝。 酒年代太长,太过醇厚,熏得乾玟脑子嗡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今日喝多了…… 邹以汀忽然拦腰搂住她,帮她稳住,却不撒手。 她靠在他的脸边,反手也自然地搂住他。 “阿汀……” “阿汀……” “阿汀……” 她像是真醉了,一声声唤他。 邹以汀拥地越发紧了,须臾,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随后慢慢地,再落到她的唇间。 乾玟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被他温柔地、异常缠绵的吻控制住,整个人飘忽忽的。 须臾,他方离开她,忽然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埋在他的青丝里。 他心疼她。 心疼她做了这一切。 微微湿润的吻又落在她的耳尖,最后温温软软地,停留在她的耳根。 “我的小姑娘,终究长大了。” 那一瞬间,乾玟只觉心脏一紧。 所有的风声,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了。 无论喝了多少酒,都在这一刻彻底清醒。 她紧紧攥住他的后背的婚服。 那些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恐惧、不安、彷徨,顷刻间奔涌而出,像是洪水决堤般,顺着她的眼角,落到他的婚服上。 她也不是铁做的。 她也曾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她也曾想过放弃。 但那时候,他告诉她,要活下去。 他背着她,一次又一次在垂直的山崖上攀爬,哪怕满手鲜血,也不曾泻力,更不曾放弃她。 他一路护她,照顾她,哪怕他只剩一点干粮,都全数慷慨给她。 她好几次不耐烦,叫他快丢下自己吧,他却闷着头,继续带她上路。 她被这样的光,狠狠烫到。 乾玟那时候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圣父和圣母在她们那个社会,可是会遭人鄙视的。 可是她就像是带上了光明的镣铐,从此被他锁定了。 是他先让她依附他的。 是他先招惹她的。 她就像是趋光的阴暗藤蔓,一点点地,隐秘地缠绕着他,攀上他,吸取他的光,哪怕她的枝叶正被这样亮烈的光灼烧着,她也丝毫不觉得疼。 他越表现得善良正义。 她就越阴暗地想要接近。 甚至想要摧毁他。 她留在镇潮关,与他战了整整一年。 战场上,她一次次挑衅他,挑战他的极限,踩在他忍耐的边界线上。 他却一次次宽容她,接纳她所有的挑衅,一一返还给她。 无论她怎么用力推他,他依旧挺立着,不折不挠。 她为他倾倒。 可他最终还是向命运投降,抛下了她。 乾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 也许,他并不坚强。 但她不怪他。 不该怪他。 也不舍得怪他。 她想到要重来一回。 重来一回,逆流而上,唤他一声阿汀。 乾玟只是紧紧拥着他,任凭泪水流过他的颈脖。 “邹以汀,我们拥有最美好的现在,答应我……” “我答应你,”他截住她的话头,“携手共进,与子偕老。” 在她为他编织的花海中,他深深亲吻他的爱人。 立下他的诺言。 并用一辈子履行它。 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也会与她一样,毅然决然踏上这条荆棘血路。 偶遇她这一弯盛世温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