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
这场梦很平淡。
邹以汀醒来时,天光大亮。
他十分疑惑:情绪特效药……是什么东西?
近日的梦实在奇怪,竟是连贯的,若不梦醒,还真以为曾与一个长得与王文一模一样的皇女相识。
但邹以汀确定,富山之前,他不曾见过乾玟。
“万恶的有钱人。”飞鹰气呼呼冲进屋,瞪大眼睛,“公子,那王文不肯收伞。”
原来今儿一早,飞鹰发现黄鹂不见了,便找到王宅,想替自家主子还王小姐的伞。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似乎是王小姐的管家:“抱歉,我家小姐不在府中,我不能擅自收伞。”
飞鹰:“可这就是王小姐的伞啊,您再仔细看看,如此浮夸富贵,一看就是她的。”
那管家往他手里塞了个袋子:“你走吧。”
嘭!
门无情地关上了。
飞鹰一脸懵地打开袋子,里面竟装着白花花的银子。
对面宅院的后门冒出一个婆子,她靠着门框,边嗑瓜子边道:“这王小姐送出去的何止伞啊,首饰香囊不计其数,要是每个王小姐的相好都以此为借口来敲家门,那还得了。
呵,你家小哥玩的套路都是别的小倌玩烂了的把戏。区区小伞,就当王小姐赏你家小哥的呗。”
飞鹰:?
“你家才小哥,你全家都小哥。”
飞鹰一五一十报告给邹以汀。
“那王小姐说不定真是个花心大萝卜,风流债漫天。我早上还去打听了,说她昨儿半夜又上了琅玉阁,听一个叫云雀小倌的曲儿一夜未归,今儿一早去了西街最大的青楼见什么玉郎,您说说,谁家好人大清早地去逛青楼啊!
我就打听了一番,传言那玉郎不仅和王小姐相好,还和承平世女相好,乱,真乱!”
昨日刚打扫过的小院,被阳光一照,翻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汽。
此刻厅内的松香也叫人安心,处处透着细致入微的照拂。
邹以汀沉默了一会儿,问:“找到暗桩了吗。”
飞鹰:“嗯嗯,正事儿还是干了。”
邹以汀面色淡淡,接过手里厚厚的纸张,里面都是他需要的信息。
他静静阅过一大叠资料,薄唇紧抿。
在暗桩的眼中,王文确实就是这种人。
王文,十岁便开始经商,成为夏国有名的玉石开采商,十二岁进入京城,以令人惊叹的经商头脑迅速加入京城商行,得到了京城商行会长陈氏的赏识,不到半年就在圣上面前露脸,以雷霆手腕拿下杨家的所有产业,富可敌国。
圣上亲赞其“抽丝织天罗,聚沙成通宝”。
只可惜,其人风流成性,交友亦是来者不拒,天涯海角皆朋友,吃喝玩乐若是纳入科举,她亦能拿头名。
她还极其大方,好请客,挥金如土,酒肉朋友遍地走,与王知微可谓臭味相投,有一段时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样的王文,竟然有一个皇城司好友?
飞鹰:“是陈银宝,我听薛副将提过,当日就是她接待的她们。”
陈银宝乃陈家二小姐,现任皇城司亲事官,每日负责东市一带的巡街,口碑极好,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是京城百姓口中难得的好官。
其人洁身自好,只有一个夫君,没有小郎,没有通房,也没有在外的相好,甚至没去过青楼。
看着不像是能和王文玩到一块的。
陈家是老皇商了,家底丰厚,生意做遍渤国,是渤国所有商行的权威统领,这一代只有这陈银宝一个有职位在身,其他女儿都经商去了。
陈家在京城主营“食住行”方面,其中,客栈酒楼与胭脂丝帛是最大产业。
这就更奇怪了。
根据暗桩反馈,王文做的是玉石、饰品定制的生意,此外,酒楼与茶馆也是她的主营,陈家和王文在商业上应是敌对关系,两位小姐竟私交深厚。
不对。
邹以汀往上翻,仔细查看陈银宝的资料,发现另一个诡异之处。
陈银宝是五年前上任皇城司的,上任时间正是杨家人将李姐送出京城后,姚飞雪被举报革职的第二日。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据他所知,女子15岁便可参加皇城司的招募考测,五年前,陈银宝十六岁,而调查显示,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通过了招募考测,却以“生病”为由,迟迟未入职。
姚飞雪被举报后,连坐了不少人,包括皇城司的好几名亲事官。
陈家竟能“未卜先知”,让陈银宝逃过一截?
“我记得甘露节前日,各大商家均会往京城外玄阴阁脚下摆摊,各家少东家也会到场。”
飞鹰点头:“是,可是……您不是最不喜甘露节嘛。”
邹以汀:“我要去看看陈家的产业,顺便见见陈银宝。”
邹以汀要在甘露节上任,甘露节前日他恰巧休沐。
甘露节是整个大洲最大的节日,为期三日,而甘露节前日名曰润夕日,京城的百姓都会往京城郊外去,汇聚于练山上的玄阴阁,祭拜玄阴神女,在血露池自领一杯甘露,意为洗去罪恶,涤荡心灵。
各家商会、贵族也会向玄阴阁捐赠大量银子,上供祈福。
当天几乎所有男子都会露面。
从前,他绝不会在这天踏出去半步。
大家也不会愿意见到他。
邹以汀:“打听一下陈家店铺的方位。”
飞鹰:“是。”
陈家确认会在玄阴阁脚下摆摊,并且陈二小姐也会出面。
润夕日当日,邹以汀提剑驾马,自偏门离开了傅府。
彼时圣旨下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上不少人议论这起堪称“天降横祸”的赐婚。
“王世女也太惨了。”
“惨什么啊,你忘了去年油坊强抢民男那事儿了?要我说,她俩天生一对。”
“你说得对,邪种配邪种,赶紧成婚,别祸害别人。”
邹以汀戴着帷帽,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又行了一会儿,不期然遇见一群公子们。
练山脚下,马车不得入内,无论什么人,都必须自行爬上练山祭拜,以表对玄阴神女的诚心。
那几个公子摇着折扇,人均风流倜傥,小声议论着:
“那王文小姐不也惨,若要继续与承平世女交好,不总会见到那丑无盐。”
“王文小姐已经很惨了,某听说她在富山受了伤,是被河东军一路带回来的。”
“天哪……我原谅王小姐有那么多相好的了,她太惨了,如果她把店里的镇店之宝卖给我,我就与她和好。”
“王小姐说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的,你可拿不到。”
“哈哈哈,哪个心上人。”
邹以汀:……
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马慢了下来。
人太多了,他想。
是了,全京城都知道,他要与王知微成婚了。
这几日他避而不出,好在没遇到她。
估计,她也不想见他吧。
练山下人头攒动,各大店家沿着山脚摆开商铺,山道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陈家赫然在列。
邹以汀到的时候,远远眺见陈家占了三个位置极佳的铺位,一个铺子卖酒水,一个铺子卖披帛,还有一个铺子,卖起了现烧的小食。
用陈家的米,做出各类米糕、蒸米,帘布后搭建的简易后厨热浪滚滚。
邹以汀拉紧玄色帷帽,在山道口将马栓好,与飞鹰一同顺着人流往前。
人头攒动间,飞鹰“咦”了一声:“公子,前头不是傅家的家仆吗。”
傅家的二十几个家仆全神贯注保护着中间的人,并没注意到他们。
被死死护在其中的,赫然是傅家三公子傅瑛。
傅瑛今日可谓“艳冠群雄”,着一身轻粉色的长袍,又有少年人的天真纯良,又有矜贵的上等白玉冠束发,显得贵气十足。
二人的距离,恰巧能听到傅瑛和其小厮的谈话。
“公子,今年我们带了足够的供钱,必然能压那王小姐一头,叫她无法得偿所愿。”
傅瑛冷“哼”一声:“那是必然,绝不让她如愿!”
邹以汀:果然如他所料,二人结仇了。
那小厮压低声音:“无论王小姐怎么想,只要公子的供钱比她多,比她诚心,神女必然先选择公子,公子想嫁给王小姐的愿望必然能成!”
邹以汀:……?
飞鹰:???
有些人一旦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喜欢求神拜佛。
傅瑛就是这样的人。
原是傅瑛被女人们追捧惯了,突然遇到一个不喜欢自己香气的,觉得此女就是个刺头,她一定在说谎,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阴险的女人。
傅瑛被傅家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发誓一定要揭穿王文的真面目。那之后,他三番五次找机会和王文见面,王文次次都避开他,有一次还大方送了他一瓶香:“遮遮茶味儿吧求你了。”
傅瑛这才确认,王文竟是真的觉得他臭。
身份悬殊,他不应该对这小商人生出念想,更何况她还不喜欢他的味道。
但当人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去了解她。时间一长,傅瑛就记住她的脸,她的笑……
后来傅瑛回过味来了:茶味怎么会臭呢?!
于是他们坚决认为,王文觉得他臭,不是他的问题,是王文鼻子有问题!
他们私下里安排过许多“神医”,比如装成算命的在街边指着王文说:“我见你印堂发黑,鼻子不灵。”
比如挨家挨户做义诊,趁机闯入王家,执意要给王文看鼻子。
当然,至今没有成功。
最终得出结论:王文讳疾忌医!
傅瑛暗中观察王文太久,久到入了迷。
“王文其实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她还是经商天才,她的墨宝连陛下都赞扬过,可谓才貌双全。”
“她很有钱,挥金如土,何愁买不到官。”
“她虽然养了许多小倌,但哪个女人不在外头养男人?她还一个也没娶回家,家宅必然安宁。”
傅瑛成功把自己洗脑了。
但两人身份太过悬殊,就算王文有意娶他,傅云疏也不会同意。傅瑛便走上了求神女的道路,请求神女让王文在渤国考个官,或者用钱买个官,请求王文用钱砸他爹娘,砸傅云疏,砸到整个傅家为金钱所折服,最后同意他下嫁。
飞鹰:……
邹以汀:……
王文鼻子到底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傅瑛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邹以汀跟在簇拥着傅瑛的一大队仆从身后,被迫听了一路八卦,终于来到万层台阶之下。
谁知一个掌柜的忽而大叫:“错金楼月斋,五百文抽一次奖,什么都有,一等奖玉牌一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什么,错金楼月斋的玉牌可价值千金!
众人一拥而上。
人流像是被狂风吹拂,忽而变了道,散客均被浪潮裹挟着朝一处去。
邹以汀虽能稳住,但架不住这么多人潮汹涌扑来,与飞鹰刹那间被人群冲散。
他一边竭力保持着与众人的距离,怕被人发现,一边往人流稀疏的地方去。
隔着商家的层层纱帘,仿佛有一人随着他的去向,一同穿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始终不曾脱离。
邹以汀好不容易挤到街边,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站定。
“哟,又见面了。”
邹以汀下意识握住身侧的剑。
抬头。
琳琅满目的玉器后突然冒出一颗翠绿绿的脑袋。
乾玟戴了一头的玉饰品,虽不如金饰华丽,却依旧富贵扎眼。
他目光一撇,方瞧见铺子上大大的“王”字,整个铺子被搭地像个精致的神仙居所,再往两旁看,每十个铺子能有四个都是王家的,王家店铺门口早早安排了守卫,才不至于被人流波及。
视线再往下,不期然撞入她那富贵花般的芳华笑意里。
隔着帷帽,她竟一眼认出他。
“确实巧了。”
“将军站在这儿,是喜欢这个镯子?”
邹以汀对着她这张雌雄莫辨,眉眼英气十足,却又如十里牡丹般,艳绝京城的脸,脑海里忽然响起那句“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傅姑姑恐怕也想不到,她为自家龙子飞天做足了铺垫,结果竟被一条花锦鲤钓走。
“不喜欢。”
乾玟见他要走,又不知从哪掏出一精致的小盒子:“不喜欢镯子,瞧瞧这个戒指?这可是我们家有名的翠南山翡翠,将军的手指骨匀称,轮廓分明,戴这种戒指最好看,要不要试试?”
她睁眼说瞎话,夸他的手好看,视线还偏偏落在他握剑的左手上。
邹以汀只觉手一麻,忙偷偷将手背到身后,冷道:“不用,多谢。”
乾玟也不恼,趴在柜台上笑望他转身往旁边的米糕铺子走。
然后她一个弯腰,又钻到旁边的铺子里,第二次冒头:
“噔噔!将军,好巧,还是我,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做!”
邹以汀:……
“这是陈家的米糕铺子,今日应是陈银宝坐镇。”
“是啊,我和陈银宝是好友!她临时有事,我答应帮她看铺子,分我一成收益。”乾玟说得理所当然,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疯狂加串,什么好吃就来什么,嘴里不停念叨“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邹以汀:……
乾玟手中不停,硬是给他塞满一竹筒,帮他淋上满满的甜酱汁:“趁热吃,我请将军的。”
邹以汀没接:“为何?若是请我,岂不少了你那一成收益。”
乾玟噗嗤笑了:“自然是谢谢将军给我面子,进我的马车,逛我的铺子,吃我的饭食。将军是活招牌,我算是蹭了将军的名气,将军没向我要宣传费已是大方。”
邹以汀:……
她那几句将军一出,周边分明早就空出不少空间。
原本人流如潮的铺子,因为他,临近的都空了出来。
他算什么“活招牌”。
“别叫我将军。”他“啪”地把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
“好的,邹将军,”乾玟果断收了银子,却没放进专门装银子的篓子里,而是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邹以汀:……
他掀开帷帽半边的灰纱,咬了一口丸子。
满满的汁水冲击着味蕾,微烫的热意顺着口齿而下,暖到胃里去。
好甜。
乾玟趴在柜台上,单手托着腮笑意盈盈。
“如何?”
倏然,邹以汀神色一凌。
乾玟紧跟着鼻翼翕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烧焦了,还有一股油味,准确说是战场上才有的猛火油味。
不对,就是猛火油!
火燃得极快,眨眼间就滚过后厨,一股热浪将遮住后厨的帘子吹得恍若膨胀的气球。
气球尾端忽而冒出熊熊大火,灼烧的空气从烧焦的孔洞中喷射而出。
黄鹂惊诧地从隔壁钻过来时,就看见两道身影闪电一般蹭蹭飞了进去。
空气中还回荡着两个人留下的话。
邹以汀:“快疏散人群!”
乾玟:“把准备好的囊沙拿过来!”
邹以汀行动迅速,他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大缸,两手一握便将缸里的食材统统倾倒出来,倒扣在起火的小灶上。
乾玟动作也很果断利落,不知从哪抽出一条沾了水的长巾,顺着缸的边缘堵死,减缓油水漏出来的速度。
黄鹂与其他雇工很快搬来囊沙。
二人飞速接过,一袋一袋扔到熊熊燃烧的油焰上。
火舌骤然奋力一搏般舔了上来。
滔天热浪直冲天顶,乾玟下意识一把将邹以汀扯到身后:
“你退后!”
邹以汀愣住,他低下头。
她温热白皙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隔着发狂般的火龙,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第22章 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邹以汀思绪迅速回笼,他果断抽出手,依旧扯了个大囊沙来压住奔腾的火浪,乾玟“啧”了一声,手上的速度越发快了。
虽然被浇了猛火油,因为被发现得早,还不至于让火势蔓延,只在陈家铺子的后厨燃起来了,帘子也被迅速拆下来,火很快就被扑灭。
邹以汀率先蹲下细细查看现场:“确实是猛火油,此乃人为。”
而且是军中之人。
乾玟却不管现场,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拉起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伤到了吗?”
她的视线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很快地检查一圈,尤其在他的手背上。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被她视线触及的地方,都被火舌燎过般炙热难耐,甚至有些刺痛。
他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两步:“无碍。”
乾玟这才放心,开始观察现场:“此油凭空而出,纵火之人是现场倒的,你且在这等着……”
邹以汀打断她:“行凶之人尚未跑远,需快些捉拿,润夕日百姓汇聚,若再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乾玟还没发表意见,邹以汀人已经不见了,她眼睁睁看着他逆着人流找到马,迅速驾马而去。
啧,执行力真强。
她招呼黄鹂:“你看好店。”
跑到店铺后方,乾玟骑上自己的马,也从铺子后面的山道策马离开。
山脚入口处,乾玟追上了邹以汀:“将军!眼下西门因为人流只出不进,纵火者定是往城外跑了。”
邹以汀:“那你我分头……”
“不,我们一起,”她坚定道,“往西边,那边有个荒山,人烟稀少,他定是往那处跑了。”
邹以汀扯紧缰绳扭过马头,仅一息之间分析过,当机立断:“走。”
远远看去,苍翠的山道间,一赤一黑两匹马前前后后飞驰着,十分紧密。
二人一路追上荒山。
人多的地方辨认不出脚印,荒山上却明显。
那人逃至此处,把马弃在了山腰上,徒步上山。
前路树枝葳蕤,山道逼仄,二人也弃了马继续往上爬,帷帽碍事,邹以汀把它留在了马上。
前几日刚下过雨,荒山泥泞地很,邹以汀常年在外征战,擅长根据痕迹寻人,这点小泥不算什么,但他想到王文的伤才好没多久。
他想说些什么。
可他没有关心别人的经验。
乾玟却爬的极为利索,三两下就超过了他,完全没有一个大病初愈的模样,还回头问:
“将军累了?”
邹以汀:……
“没什么,走吧。”
此山有许多野坟头,树长得又高又随意,深入其中后,光线渐暗,竟平添了几分寒意,山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恍若有人哭泣。
二人顺着足迹爬了好一会儿,竟连喘都不喘。
接收到邹以汀对她体力产生的疑惑,乾玟忽然“哎哟哎哟”喘起来:“累死我了,别看我表面上没事,我背后都湿透了!
嗐,要不怎么说贵的衣服好呢,真吸水,完全看不出来,以后将军也买这个布做衣服吧。”
邹以汀:?
邹以汀倏然停下:“有血腥味。”
乾玟嗅了嗅,指着风吹来的位置:“在那。”
邹以汀忽然想到傅瑛的话,默道:明明嗅觉很正常。
其实这也不怪傅瑛,对乾玟来说,普通嗅觉和嗅男香的嗅觉,是两个嗅觉,但这个世界的人认为都是“嗅觉”,无解。
二人逆着风走,乾玟拨开茂密的树丛,先行探路。
山腰上有个小平台,靠近山壁的一侧立着一座坟头草比人还高的孤坟。
坟边躺了个身着铠甲的女子,她右手握着一柄剑,剑身洇满了血。
她是自刎而死,且死不瞑目,血顺着泥地流进了一旁的坟堆。
邹以汀上前探查,确认她已经死亡。
“我来,男女授受不亲。”乾玟并不惊讶有人死在这儿,她见过的尸体比米饭还多。她拉开邹以汀,淡定地搜刮尸体,找出一个酒壶,打开盖子,里面冒出浓浓的猛火油味。
尸体的内衬里还有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河东”二字。
邹以汀睫毛颤了颤。
乾玟走到坟边,掰开长草:“刘百户之墓。”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起剑割开长草,并未发现第二个墓。
百户在渤国是正六品,已经可以上朝了,为何墓却立在这杳无人烟的荒山上。
此事极为玄乎,一个小兵,为何要在润夕日纵火,而且是在陈家铺子纵火,又为何要在一个百户的墓前自杀。
电光火石间,乾玟已经看透事件的本质,她在心底重重冷笑一声。
这种小伎俩,在夏国夺嫡中都不够看的。
果然都是草包。
邹以汀似是发现了她眼神一闪而过的轻蔑,怀疑地试探:“你可有眉目。”
“我?我可没有,一根眉毛都没有。”乾玟果断装傻,“不过既然是我看店的时候发生的事儿,我必然要负起责任,追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说法,正义永不缺席!”
邹以汀望着她的蛇皮走位,沉默了片刻:
“……王小姐,请不要站在别人的坟头顶、踩着别人的坟头草说要给别人正义。”
乾玟固执极了,偏不把脚从刘百户的坟上拿下来,甚至还碾了两脚。
“陈银宝现在就在皇城司,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陈银宝,正好是他要调查的人。
邹以汀:“也好,此人是河东军的人,我也有义务提供线索,不过……京城大小案件似乎归巡检司管。”
乾玟:“但此事恐怕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是交由皇城司更好。”
邹以汀听出她话中有话,暗示他此事可能与皇族有关:“也好。”
他顿了顿:“若你不嫌,我与你一起。”
“当然。”她果断答应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邹以汀面容严肃,神情沉重地沉默着:“我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其他物件遗落,一块令牌并不能说明身份。”
他闷头探查着。
白日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为他脸上的薄汗蒙上细细密密的金光。
乾玟看在眼里,心头一荡。
他明明,是那样的俊朗,不过是眉眼锋利了一些,认真的时候旁若无人了一些,有自己的主见一些……
他眉尾的那处伤疤那么小,算什么破相,分明为他增添了几份凌厉。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听人说‘前世几百次的擦肩才能换来今世一次的回眸。’
基于我长得很美这件事是事实,将军是不是前世就回头看了我好几百眼、好几千眼?要不然你我怎得如此有缘。
各种偶遇,一路回到京城,又在宫门偶遇,而今又遇到突发事件,还一起追凶。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将军,你觉得呢。”
邹以汀耳边听着她莫名其妙的一串话,视线终于勉强从地上的尸体、一地鲜红的血、还有堆得高高的野坟上挪开。
“王小姐想说什么。”
乾玟投来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想说,你我缘分很深啊,不是吗。”
邹以汀一时辨不出她这话的意思。
什么几百次的擦肩,什么一次的回眸,什么缘分。
他回过头继续砍长草,砍到第三下,忽然大脑被清空,手上动作一顿。
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还有初春的微风,和煦的阳光,清脆的鸟语与甜蜜的花香。
他再抬眼,撞进她大大方方的笑意里。
她看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笑容更深了。
噗通,噗通。
邹以汀听到自己心跳声又快又重。
不会的。
邹以汀很快压下心底的妄想,自嘲地笑了一声。
“王小姐,是在替好姐妹试探邹某么。”
乾玟笑意依旧,眼底却冷了。
“好姐妹,谁啊?”
她一步步逼近他,茉莉香由远及近,缓慢又霸道地侵占着他的鼻腔,叫他不得不后退:“王小姐,你逾越了。”
话一出口,邹以汀便觉有些滑稽。
他从没想过,还有能对一个人说这句话的一天。
乾玟忽然加快脚步,一步跨过尸体,直朝他而来,叫邹以汀心上狠狠一跳。
她的光彩与气息都蛮横地逼近他,排开他周身的松香气,占领他感官的高地。
邹以汀忽而感受到一抹凌冽的杀气,如迅风一般,叫他浑身都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但下一瞬,她忽然矮身捡起那块象征“河东军”身份的令牌,啪地一个翻转,递到他面前:“将军,令牌掉了。”
邹以汀这才惊觉手里的令牌不知何时不见了。
“……多谢王小姐。”
乾玟笑眯眯地走了:“走吧,去皇城司报案。”
邹以汀后知后觉感到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且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剑柄。
邹以汀不懂。
方才那一刻,她是生气了吗。
二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
皇城司的人起初没注意到戴帷帽的邹以汀,一看见乾玟便大喊:“银宝,富婆又又又来找你。”
陈银宝狐獴似的探出头来:“阿文,你又来了!”
乾玟:“我今儿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我们有案子。”
陈银宝登时严肃脸:“什么案子。”
陈家铺子着火的事儿因为处理及时,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甚至没能烧到旁边的酒铺,不过皇城司还是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陈银宝也略知一二。
乾玟和邹以汀被留下来问话,二人被陈银宝单独问讯。
邹以汀在陈银宝面前摘下帷帽的时候,陈银宝整个人都不会呼吸了。
“呃……这……嗯……见过将军。”
邹以汀:“邹某已经不是将军,陈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不适。”
他直接进入正题:“对方是有备而来,心怀仇恨,这不是简单的纵火案。”
乾玟结束审讯后,一直在皇城司外等邹以汀。
彼时已经午时二刻,太阳当头。
她坐在台阶边,细细思量之后的安排,听到脚步声,忙起身,笑着冲皇城司内招手:“将军,忙了一上午都饿了,要不要去吃个午膳,我请客!”
邹以汀见她在等他,又是一怔。
“……不用了,多谢王小姐。”
“也是,今儿太累了,而且你我十分狼狈,得去换身衣裳,只是错过了玄阴阁的庆典,也不知今年谁能被选为圣子。”
邹以汀不接她的话:“今日多谢王小姐,某告辞。”
“将军,”乾玟追上去,“她们皇城司办事很快的,我猜下午就能有消息,我酉时一刻在琅玉阁的水苍阁等你。”
大有一副你不来我不走的架势。
“……烦请王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
“好的,邹将军。”
邹以汀:……
乾玟冲他展出一个笑,笑里有和他一样的倔强。
“邹将军要来哦,我会一直等将军。”
她转身翻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邹以汀木然站在原地。
跑了没多远,她又打马回头溜了一圈:“将军,我知道你要管商税了,但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套你近乎,让你帮我打掩护,少收点咱们商户的税。
我自认为与将军是朋友,一路走来,我也见证了将军不少事儿。我这人讲义气,看不得朋友受伤,身心都不行。
我只是想,若我不喊将军,还有多少人记得,将军是将军呢。”
微风拂面,吹得她头上翠玉清脆作响。
邹以汀拽着马鞍的手发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只凝望着她。
乾玟眼含笑意,打马驰骋离开。
在这京城春日,迎着日光而去。
邹以汀站在皇城司屋檐的阴影下,迟迟未能离去。
好像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偏开。
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是将军?
他不知道,可能五年……不,要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一年,大家就都忘了,只记得他是扫把星,是邪种,是当今不受待见的世女君。
但现在他知道了。
她会记得。
第23章 (一更) 我们结婚的日子……
乾玟哼着曲儿打马回到王宅,浑身上下重新梳洗了一番。
其实她衣服一点也没被汗湿,只是裤脚沾了些泥罢了,本来用点轻功也不至于沾上,但谁叫她柔弱呢。
黄鹂眼睁睁看着她从衣柜里,把今年最受追捧的款式都扒拉出来一一试过,好奇问:“小姐,您已经看出来这陈家纵火案背后的真凶,为何不直接告诉陈小姐。”
“真凶?谁在乎。”乾玟轻飘飘道。
除了邹以汀。
但她不能直接告诉邹以汀,会被主系统发现。
乾玟最后果断选了一件石榴色的长裙。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送来一封信,说陈家二小姐找她,有新消息要告诉她。
乾玟只拆开兜了两眼,对内容一点也不意外。
她把信丢进了一旁的小火盆:“告诉陈二小姐,就说我不在家,没收到信,让她今晚来水苍阁找我。”
黄鹂:“是。”
火苗愈烧愈旺,乾玟的面容愈发沉冷。
黄鹂小心翼翼唤她:“小姐?”
乾玟:“黄鹂,你说我今天穿红色,邹将军会不会以为我把我们结婚的日子,和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黄鹂:?
黄鹂:啊???
小丫鬟仿佛大脑过载,被海啸般的信息量淹没。
为了消灭渤国最强武力,这牺牲是不是太大了点?
她知道了,小姐这是攻心战,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将邹将军的心城攻陷,还要把整个渤国人的心都攻陷,邹将军只是第一步!
不愧是小姐!
黄鹂自诩是个训练有素的贴身婢女,她决定将其抛诸脑后,并用另一件事覆盖她的记忆,她压低声音:“小姐,今日上午,还有一封来自夏国东都的密函。”
一卷纸条被黄鹂从某个装香的盒子里抽出来,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一根细香。
乾玟展开来细阅,指腹轻轻掸了掸纸上的香尘,神情平淡:“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酉时二刻,乾玟乘了一辆翠珠顶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琅玉阁。
一个叫云雀的小倌笑着迎上,恭敬行礼,往常穿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不知何时松快了,不经意露出雪白的脖颈与带粉的锁骨:“王小姐,好久没见到您了。”
乾玟笑问:“云雀今日打算弹什么曲?”
云雀脸红道:“备了好几首新曲,就等小姐回来听。”
乾玟:“好,今天挑最好的弹。”
“是,定不让小姐失望。”
乾玟被一群人簇拥着,由掌柜的宛娘引路登楼。
琅玉阁共五层,越往上装修越繁复,第五层只有南北两间包房,一间名为水苍阁,通体苍翠装饰,进门便有两人横趟宽的水池,手掌浅的水,顶上吊着明灯,照得水波漾漾。
池子不深,来水苍阁的小倌都得将玉凳放进池子里坐着,水津津地弹唱,一身涟漪水光。
到水苍阁的纨绔们,无人不叹一声:会玩。
这一阁的高档物什,全是乾玟“赞助”,所以水苍阁也是她的私人隔间,只有乾玟本人或经得她本人首肯的人,方能进此阁。
水苍阁的窗户均为镂空雕花窗,坐在隔间里,透过窗户能看到走廊与楼梯口。
乾玟寻靠窗上座坐下,端起一杯酒,笑道:“就说我要清净,不管是哪家小姐要见我,都拒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其他人上五楼来。”
掌柜的忙点头称是。
用现代的话说,乾玟就是琅玉阁的股东,当然,这点资产,“对外人不足道也”,所以外人只道她是钟爱琅玉阁的小倌,于是包下了水苍阁。
说水苍阁是乾玟在琅玉阁的专属包间。
云雀把琴架好,白皙的脚甫一浸入水池,就被冷得一颤。他轻声倒吸一口气,脚背青筋凸显。他缓了缓才坐下,偷偷瞄一眼乾玟。
上首乾玟自顾自倒酒,恍若未闻,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那张昳丽的面容上,一双眼笑意盈盈,细看那眼底,却冷若三九的寒天。
小倌们开始唱曲,咿咿呀呀。
乾玟托着杯子,坐在靠窗户口的位置,时不时朝楼下瞥一眼,食指不耐烦地沿着杯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怎么还没来。”
他会来的。
两炷香后,东柳街街口终于有了动静。
那青年如松,一身菉竹翠袍,打马而来,恍若一袭山涧清风,当的是凌冽如霜的好颜色,只可惜,又戴着帷帽,见不到他的脸。
乾玟端着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自东柳街门口一路过来。
然而他一出现,整个琅玉阁霎时寂静。
仿若来了一头吃人的青面兽,威压如山。
掌柜的宛娘忙出去迎:“恭迎贵客。”
他的声音不过分低沉,也不过分清越,恍若一阵清风去:“我来见王小姐。”
啊?
宛娘偷偷抬眼瞟向楼上。
乾玟举杯:“宛娘,还不快把本小姐的贵客请上来。”
还真是啊。
宛娘用了十几年的功力才生生压下面上的震惊,笑道:“贵客请上座。”
宛娘迎邹以汀上来后,水苍阁内众小倌均默契地朝楼梯口看去。
尤其是云雀。
他能感觉到王小姐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眼底流光溢彩……
那人绝不是个女客。
宛娘堆着营业假笑,领人上楼来。
“王小姐就等您呢。”
身后人面不改色,只回了一个“嗯”。
气氛一时冷下来。
唯有二人上楼的脚步声,还有楼梯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宛娘擦擦汗:“您是一个人吗,一会儿还有友人来吗?”
“无。”
“……不知您可有忌口?喜欢听什么小曲?我们这儿的曲子可有名了……”
“无。”
“啊……嗬嗬嗬,也好,也好。”
沉默,无尽的沉默。
宛娘:“……”
宛娘只觉这路越领越冷,冻得她龇牙咧嘴,脚趾头扣地。
这楼梯怎这样长!
乾玟噗嗤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她倒好两杯酒。
走廊里飘来熟悉的松香气。
乾玟背紧贴着背靠,举起琉璃盏,仿佛在欣赏琉璃的好颜色。
粉嫩的杯身映出她笑盈盈的脸,她的目光却并不在酒盏上。
细碎的镂空窗纹间,青袍的青年走过,挺拔如松柏。
走动间,白纱隐隐约约勾勒出他俊朗非凡脸,星目凌厉。
真奇怪。
才一个下午不见。
再见就觉得他愈发好看了。
乾玟笑道:“将军怎么进了阁,还戴帷帽。”
整个水苍阁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邹以汀环视一周:“王小姐好雅兴。”
乾玟眼皮一跳:她好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她咂摸着个中含义,端酒起身:“当然,来喝酒就要有雅兴。”
邹以汀拆下帷帽,习惯性下意识坐得极远,一段闻不到气味的距离。
乾玟飘忽的视线悠悠落在青年束起的黑发上,再游离至他朴素的发带,他遮得严实的衣袍,再到皮质的护腕。
还有自然垂下的双手,都雕刻般好看。
她扯了扯唇角,喝多了似的,醉着走了两步,忽然脚一崴。
众人只见她绕着绕着,七拐八拐。
扑通。
坐到了邹以汀身侧。
邹以汀浑身一僵,恍惚了一瞬,只觉酒气、茉莉香混合着扑鼻而来。
乾玟舒心笑道:“不好意思,喝多了。怎么没声音了,谁让你们停的?”
云雀等小倌这才回过神来。
小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道。
“早听闻王小姐来者不拒,但这……是不是也太不挑了些……”
云雀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在琴上,指腹用力压着紧绷的琴弦,压得泛白。
他今晚自坐下到如今,弹了三首精心准备的新曲。
王小姐一个音都没听。
往常但凡一首新曲,只需弹出一段旋律,哪怕是世女在此,王小姐都不吝赞美。
今晚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云雀心里涌起不甘:他的新曲子,不想给王小姐以外的人听。
尤其是他。
更别提他今日,竟然还是王小姐的贵客。
他凭什么?
王小姐看上去很开心,也不像是为了姐妹专门将邹以汀找来给下马威的样子。
云雀心里天人交战,最终弹起了一首旧曲。
乾玟径自举起酒杯,给二人满上。
待放下酒杯,她忽然冷道:“云雀,说说水苍阁的规矩。”
云雀手一抖,琴发出了“铮”的一声嗡鸣。
水苍阁的规矩,是只要王小姐来,都必须弹新曲。
他定了定神。
王小姐平日里就算责问下人、小倌,也从没责问过他,王小姐向来是疼爱他的……他任性一次应该没有关系。
况且……云雀眼眶不由红了一圈:那个邪种凭什么坐在这里,听他的曲?!他都有婚约了,竟还出来露脸。
“抱歉,王小姐,我今日有些不适……”
他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软声卖乖。
往常他这么一说,小姐们就一笑而过,甚至会心疼他。
今日,乾玟也笑了,但笑声极冷。
邹以汀薄唇紧抿。
他当然知道方才他进来前,云雀弹琴弹得分明很好。
只是不想弹给他听。
这种事他也不是没遇到过。
最近的便是明城宋知府的宴上,他宠爱的舞倌不想在邹以汀面前跳舞,当场装病,宋知府嘴上喝了一杯酒就将此事草草揭过。
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
邹以汀启唇,想道:那便下去休息吧。
乾玟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头:“宛娘。”
宛娘:“是。”
“你说说,邹将军是本小姐什么人?”
邹以汀眉心一跳,抬眼望向她微醺的侧颜。
她虽依旧柔和带笑,坐姿懒散,气质却忽然变得尖锐无比,像是猛兽渐渐露出了獠牙。
如同今日白日那样。
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她,截然不同。
“是王小姐的贵客,”宛娘忽觉冷汗岑岑,“是小的没教好下人,还请王小姐赎罪。”
乾玟挂着笑,眼神如坠冰窖:“拖出去,好好立规矩。”
众人大惊,纷纷低头。
云雀面容骤白,也顾不得自己坐在水中,扑通跪下:“小的知错了,小姐饶了我吧!”
乾玟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她看向邹以汀:“你赔错人了。”
邹以汀心头咯噔一下。
便见那小倌脱下浸湿的外衫,生怕弄湿他的衣服似的,只着干净的中衣急急跪着过来,他双手颤抖得放在额头前,猛磕头道:“还请邹将军饶了小的!”
乾玟指腹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耐心笑问:“错在哪?”
云雀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他浑身颤抖着,连声音都哑了:“还请王小姐明示……”
乾玟一字一句道:
“邹将军是渤国的平宁将军,平山海,踏乾坤,当年镇潮关被夏国与周国同时围攻,是邹将军以一万兵马马踏连营,单骑入敌阵,撕帛裂阵,死守镇潮关,才有渤国的今天。
否则你那年,都踏不进这京城。”
“邹将军为国为民,哪怕河东五城克扣军饷,也冻不拆衣,饿不掠食,甚至自掏腰包接济流民,放眼渤国三十二载,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忠臣良将。”
“邹将军十三岁上阵,镇守边疆十四载,一世青春全蹉跎在那黄沙河谷。”
“全渤国人,都该感恩戴德地跪谢他。
你,跪谢了吗?”
第24章 (二更) 说那样……叫他……
邹以汀只觉酒烧喉咙。
她又在为他说话。
说那样……叫他难以招架的话。
水苍阁的碧波涟漪反射着光,如星河倾倒,染了她一身菁华。
邹以汀指尖一颤,鼻根传来一阵阵酸胀。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她说这些话的每一个动作、神情,都记下来,刻在胸腔里。
云雀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也没“跪谢”邹以汀,被宛娘拖了出去。
宛娘知道,云雀不能留了,否则她也别想活了。
水苍阁内,一片寂静。
乾玟:“怎么,没曲子了?不想干了?”
众小倌这才大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重新弹奏起来。
乾玟恍若未觉,把所有菜都往邹以汀面前推:“动筷子呀,别客气,我请客。”
邹以汀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生生将眼底的情绪压下:“多谢。”
乾玟:“怎么谢。”
这是她第一次反问他。
邹以汀沉默了,他好像真的没有能给她的。
他突然意识到,即便王文在京城的名声不好,但也远远盛过他。
他没钱,没权,名声坏,长相差,身子不好,空有一身武艺。
空有三次救命之恩。
乾玟:“不如这样,若我日后干了一件错事,将军可别把我送去报官。”
邹以汀眉心紧皱:“触犯法规?”
乾玟仔细想想:“触犯,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邹以汀:“若真如你所说,我答应你。”
他又开始聊公事了:
“我回去后,在薛姐的协助下搜查了河东军的花名册,纵火之人很可能是刘百户的女儿,名叫刘嘉,是河东军的步兵,隶属回京的先行队,比我们早一个月抵达京城。
刘百户的名字军中老人均有些印象,只道十六年前,刘百户在京城犯了一桩案子,被官府抄家,不久便病死家中。”
乾玟摆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呐,她犯了什么案子,竟然被抄家了?”
邹以汀:……
“强抢民男,受害者是当年陈家的一位外族公子。”
“哦,所以说,这个刘嘉可能打心底里认为她娘是清白的,觉得是陈家害死了她娘,要报复陈家,报复社会,于是就想趁着今日人多,拉本应在那儿看店的陈银宝陪葬。”
邹以汀:“可能。”
空气静了下来。
邹以汀终究还是拿起了筷子。
陈银宝走进水苍阁的时候,小倌们抖着手拉不成调的曲子,而全京城最有钱的社牛纨绔和闻之色变的邹将军,二人竟并肩而坐,低头干饭。
好诡异的场景。
即便两人尚有一段距离,但陈银宝竟从诡异中品出了几分和谐。
她摆手对小倌们道:“撤了撤了,难听死了。”
众人获救似的,拿起乐器就逃了:“多谢陈大人!”
把人哄走,陈银宝挑了个距离乾玟不是很远,但是距离邹以汀很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很不见外地端起乾玟的酒杯就猛喝一杯酒。
乾玟翻了个大白眼:“送你了。”
陈银宝:“我不要。”
乾玟:“?我还没嫌弃你,你先嫌弃我?”
陈银宝:“就准你嫌弃我,不准我嫌弃你?”
乾玟筷子一指:“出门左拐,不送。”
陈银宝大笑起来。
邹以汀的眼底也闪过一抹笑意,薄唇不期然微微勾起。
陈银宝笑完了,立马正色:“说正事,刘百户那事儿,事发那年我太小了,不过我曾听家里的仆人说过,那个刘百户,可不是河东军的。”
她瞥了邹以汀一眼:“是邹家军的。”
乾玟故意惊讶地大声说:“邹家军?那不就是邹将军的母亲,邹老将军旗下的军队?好像邹老将军出事以后,她们就解散了吧?”
邹以汀心道:二十年前,娘亲弃甲入京,陛下亲口解散了邹家军。
第二年,落雁案就发了。
“昂,而且她患了重病,是罕见病,需要大量的钱医治,也许是急了,便向我家那外地来的某个伯伯伸出毒手,最终被落罪。
听说她本来是想抢钱的。”
陈银宝摸摸下巴:“不过……我小时候不懂事,问过一次伯伯,我伯伯却说没有此事。”
乾玟:“哦?”
陈银宝:“他可能觉得我小,不记事,说那天他甚至没有出门,只不过家里人都让他闭嘴,对外承认他确实出过门。
等我长大一点,他就改口说那天出过门。”
乾玟:“如果我没记错,你伯伯嫁给了兵部侍郎做续弦。”
兵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官,家族又背靠后宫生了三皇女的吴淑君,哪怕是续弦,在整个京城都是香饽饽。
一届商贾之家的公子,出了那档子事,名声不仅没坏,还嫁入了吴家,拿了一个诰命。
这其中弯弯绕,还真不得了。
陈银宝:“而且刘百户的罕见病至少还能拖一年,却在事发后的一周,暴毙家中。不仅如此,那天,还有一个人死了。”
邹以汀面色一凛:“你说的是,我娘的副手邹旭燕。”
当年落雁案,邹府全府都被连累,邹家军也被解散,邹将军身边的亲军统统被革职,其中,只一个副将还留在京城——邹旭燕。
邹旭燕当年是邹将军的最亲近的副手,还能留在京城本来就很奇怪,但她的死更加突然。
邹以汀也查出邹旭燕的死有蹊跷,只是一直没能找出一根线来。
如今,刘百户似乎就是那根线。
沉默中,忽然响起隐秘的,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邹以汀骤然偏头:“小心!”
一根银针自窗外破风而来,直取陈银宝眉心。
邹以汀拍桌起筷,眼疾手快,稳稳夹住银针,一个转腕,借力将其反射出去。
银针原路返回,没入夜色。
陈银宝吓得嘴巴能塞进一颗鸭蛋。
乾玟:“陈银宝,命值钱了嘛,竟摊上杀手了。”
邹以汀一掌镇开窗,远远见一道捂着臂膀的黑影在瓦砾上狂奔。
下一瞬,邹以汀破窗而出,直接从窗框跳上隔壁楼的房檐,踏着瓦追过去。
“你自己吃吧。”乾玟果断丢下陈银宝,也飞速从窗户跳到隔壁房顶再跳下楼,直接落入自己的马车前,一把扯开栓马的绳子,骑着马扬长而去。
陈银宝:???
乾玟跟着屋顶上的二人,架马追出两条街道。
黑衣人熟悉地形,于街尽头的一处墙根跳下。
乾玟伸出手:“邹将军!上来!”
追杀手要紧,邹以汀果断自屋顶跃下。
那人没借她的力,直接落到了乾玟身后,她只觉整个人跟着马一个后仰,
浓烈的松香混合着淡淡的药气,将她笼罩起来。
她心念仿佛断了,硬生生压制住想要翻身到后头和他换个位置的冲动,任凭他抓住缰绳一甩,架马追凶。
又追了三条街,终于在一条曲折的青石板街前追上了黑衣人。
邹以汀道:“你握紧缰绳,我拔剑……”
话未说完,乾玟忽然拔下头上一根玉簪,向前一掷。
精美雕刻的玉簪如一根箭矢,破风而去,直直射向即将转弯的黑衣人。
扑通一声,那人瞬间倒地。
干净利落、精准度惊人。
邹以汀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张二兰。
“吁——”
乾玟稳稳扯住缰绳将马停住。
邹以汀回过神时,方察觉握着缰绳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不仅如此,他们如今的距离已十分越矩。
他猛地抽回手,一个后跳稳稳下马。
乾玟积极跑过去看坠马的黑衣人,一抬头,撞进邹以汀不自然的视线里。
月色下,青年薄唇紧抿,只抱剑直直立在两米开外,整个人紧绷绷的,仿佛很抗拒靠近乾玟。
他凉声问:“这次不用树枝了?”
乾玟捻着簪子,嫣然一笑:“哪有人贴身带树枝的。”
邹以汀喉结不由上下滚了一圈。
张二兰是她杀的。
她才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他心念骤转。
所以那日,在明城院中。
她也是想用树枝帮他的。
那个时候,她就想帮他了。
乾玟踏着月色,甩了甩簪子上的血,真情实感地叹道:“我还挺喜欢这根簪子的,可惜啊,没想到在帮将军追凶的途中殒命了。”
她委屈地看向邹以汀:“所以,身为主人的我,能拿到抚恤金吗?”
邹以汀:?
邹以汀:……
被乾玟这么一打岔,邹以汀瞬间忘掉了方才的不自在,线索最重要。
他走过来蹲下,细细探察。
杀手肩膀上有他射回的银针贯穿伤,而王文的簪子,则是直接贯穿了杀手的整个背,又从腹部穿出来。
可见王文的技术之精准,臂力之强。
邹以汀不由再次审视她。
乾玟恍若未觉,单手把人翻过来,对方却口吐白沫,嘴唇发紫恍若中毒。
“在你投簪子之前,他就自尽了,是个死士。”这是个男子,邹以汀搜了一遍杀手的身,除了几根银针,别无其他,“有人要捂陈家的嘴。”
猜得这么直白?
乾玟眼中露出笑意,看得邹以汀一愣:“怎么?”
“邹将军在这种事上,还真是个新手啊。”乾玟感叹道,“循循善诱”问,“邹将军以为是谁要捂陈家的嘴?”
邹以汀老实回答:“以我的推论,表面来看,当初是吴淑君因为某个秘密想要杀害刘百户和邹旭燕,她做了一场戏,却牵连了陈家。
但碍于陈家的万贯家财,他不想与陈家结仇,就与陈家谈了条件,让自己的表妹,也就是当今兵部侍郎娶了陈家公子为续弦。”
乾玟单手托腮,笑道:“然后呢?”
邹以汀:……
她的目光很奇怪,像在看小孩子。
邹以汀继续道:“时至今日,吴淑君发现陈家始终是个祸患,或者陈家不守规矩透露了什么激怒了吴淑君,吴淑君便下手了。”
乾玟点点头:“表面确实如此,但陈家的婚太过高攀,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猜到吴淑君身上,吴淑君的嫌疑是不是太大了些?他这么做岂不就是昭告皇城司和陈家,是我要杀陈银宝。
将军进一步的猜测是?”
邹以汀:“背后之人一定不是吴淑君。”
“那么将军以为,是谁要嫁祸吴淑君?”
邹以汀思索一番,道:“……如今宫中呼声最高的几位皇女中,大皇女的生父早逝,三皇女的生父便是吴淑君,四皇女王春希……王小姐也见过,不提也罢。
所以大概率是二皇女怀王的父亲——德贵君,想要嫁祸吴淑君。在夺嫡的关键时刻,朝堂如战场,‘粮仓’就是最重要的。二皇女派要毁掉三皇女派的重要粮仓——陈家。”
“对,也不对。”乾玟笑得眉眼弯弯,“依我看,幕后黑手就是吴淑君。就是因为他太明显,所以大家都不会怀疑他,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怀疑德贵君。
拿自己的妹婿开刀,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将军猜是为何?”
邹以汀:“你是说……因为陈家根本没给三皇女一分钱的支持。而吴淑君嫁祸给德贵君是因为……陈家其实是二皇女的粮仓,陈家是二皇女派。”
乾玟笑意更深了:“从这一层面看,确实如此。”
只不过,还有更深的层面,她就不能进一步说明了。
邹以汀凝望着她。
眼前的王文,忽然好像与梦里的皇女融合了。
夺皇位,是无数的尸山血海铺就的血路,有多少人,能趟过那条背叛凝成的长河,抵达彼岸。
邹以汀忽然想。
若是十二岁的他经历这些,做不到梦里小女孩那样坚强。
更何况据他所知,夏国的那位摄者王上位之前,走得是另一条比渤国现今更凶残的道路。
乾玟回以温柔与耐心的笑,手往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走神,趁机顺杆爬:
“怎么,邹将军崇拜我,崇拜到想拜我为师了?
哎呀,我倒是不介意,将军快把眼神藏藏,虽说我年纪比将军小,但我在这个方面倒是当得起将军的老师。
将军不说话我就当将军默认了?
既然当了将军的老师,我就是将军的长辈,是不是可以喊将军的字了?”
邹以汀回过神,压根没听到她都叨叨了些啥,只恍神问:“什么?”
乾玟噗嗤一声笑出来,放轻声道:“我说,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鹤洲~”
第25章 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
邹以汀只觉胸腔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深陷,深陷,最后落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
他有些无措,忙偏开头:“你说的对,但这些都需要证据。而且……
王小姐逾越了。
邹某已有婚约,你我都需自重。”
哦,有婚约了。
乾玟冷笑:“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什么金科玉律。”
邹以汀脑子里轰然炸开惊雷一般:她什么意思?
陈银宝骑着马急匆匆赶到,打破了二人的沉寂。
她面色苍白,脸上尚有捡回小命的庆幸:“此事……或许牵连皇城司,我得上报。”
乾玟上前郑重拍拍陈银宝的肩:“你可以先请假休沐几日,此事皇城司定会派人查清楚,我和邹将军也不会放过他们,定还你安心生活!”
邹以汀:……
说罢,乾玟笑嘻嘻转身:“看来琅玉阁不方便了,不如我们去别的酒楼继续……”
邹以汀果断拒绝:“不必,已达戌时,天色太晚,邹某先行告退。”
乾玟想到他们正位于城南,距离傅府甚远,忙吹了个口哨,将马儿唤到面前:“将军不如骑马回府?”
邹以汀转移视线:“不必,多谢王小姐。”
说罢,他就径直离开了。
果断地很,故意要避开乾玟一样。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直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
润夕日,挨家挨户挂在门檐上的灯笼明晃晃的,一豆一豆将他的背影拉长、缩短、再拉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啧,连下次什么时候会面都不提前约定一下就走了。
她长叹一口气:看来还是不能逼得太紧啊。
陈银宝这才好奇地用胳膊肘顶了乾玟几下:“你俩在河东军的时候,是咋聊上的?”
乾玟:“命中注定。”
陈银宝:?
皇城司和巡检司抵达现场,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乾玟作为陈银宝的“密友”,当然要护送陈银宝回家。
临到陈家大宅门口,陈银宝才真的缓过来,又“咦”了一声:“往年润夕日和甘露节,你都消失得无踪查无此人,今年怎么想起来帮我家看铺子。”
“别急,我明儿就要消失了。”乾玟叹口气,“后宫斗得厉害,吴淑君脑子不够,瞎猜乱猜,乱拉人上贼船,你这几日避避风头吧。
你们这京城,要变天了。”
陈银宝的脸瞬间严肃起来:“嗯,知道了。”
甘露节为期三天,是这个世界最重大的节日。
往年还没到甘露节,乾玟就把自己关在自家宅院里,连院子的大门都不会踏出去。
今年……今年因为邹以汀,她才出来溜达。
乾玟回王宅途中,突然下起了春雨,惊雷也如约而至。
刚洗漱完的陈银宝在自家打开窗户,喃喃道:“还真变天了……”
乾玟到家后,收拾妥当,着宽松的里衣信步走到青琉璃香炉边,点燃一根安神香。
却始终睡不着。
雷雨天,她最讨厌雷雨天,甘露节的尤甚。
不知过了多久,乾玟从榻上坐起来,将披散的长发撩到脑后。
窗外的雷电花白,衬得她面色苍白阴冷、潮湿,像下一瞬就会飞出洞的毒蛇。
她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突然发出阴寒的冷笑。
“邹以汀,我真想一碗孟婆汤把你忘了。
你这个骗子。”
悠远的香气仿佛把她带到了上辈子,夏国东都的皇宫。
那一天也是润夕日,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踏入甘露节。
几乎每年的甘露节,都会下雨。
那日雨颇大,天上倒灌下来似的,雷声霹雳,每一道闪电都像从天而降的闸刀,平添了几分不安。
乾玟一身玄色的凤袍,急急走过崇光殿光可鉴人的乌金地面。
今日宫宴,几个老不死的纠缠了她一会儿,玄阴阁阁主不知抽什么风,献了一车的宝,一个一个唱名,耽误了许久。
她匆匆更衣:“黄鹂,东西备好了吗。”
“陛下,都准备好了。”黄鹂端着精致的盒子,笑道,“公子知道,定会高兴的。”
乾玟不禁绽出笑意。
她部署多日的惊喜,终于可以送给他。
“出宫。”
“是,陛下。”
金色的横襕拂过门槛,被喜庆的灯笼照得通红,崇光殿门口却迎来几尾匆匆而来的灯火。
领头之人一身五爪行蟒华服,金冠高束,手握青玉佛珠,在赤色灯火的映衬下,面色依旧凝重又惨白:“陛下……臣侍派去照顾他的宫人一直未传来消息,臣侍便派人去寻,却不曾想……弟弟他……他……”
哐当!礼盒掉落,碎了一地。
里面象征贵君的青龙金册也狼狈地掉了出来,乾玟亲手篆刻的金文,如同她此刻乱套的呼吸般,碎成了一地金渣。
雨夜湿冷,却冷不过她的手,哪怕雷声轰响,她的耳边也只剩下一串嗡鸣。
“备快马!”
惊雷破空,瓢泼的雨如天顶瀑布冲刷下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乾玟策马疾驰。
雨幕蒙住了视线,狂风裹挟着雨水一浪又一浪盖向她,像要把她扑倒,她却不曾停下。
雨水积过了马蹄,她不停扬鞭,眼前掠过一处处繁华灯火。
东都东部的一处宅院。
把守的官兵见到来人,纷纷下跪:“臣等罪该万死……”
乾玟已然下马冲了进去。
一道凄然的电光闪过,照亮未点烛火的卧房。
那人身着银甲,吊死在房梁上。
轰隆!
邹以汀被雷声惊醒。
他轰然起身,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
他梦到,自己于甘露节当天晚上,上吊自尽了。
耳边甚至还回响着那人一声声看似冷静的质问。
“邹以汀,你这个骗子。”
“明明答应好的,再也不寻死了,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声。
只有冰冷的雨水与咸腥,还有她堕入无边黑暗般阴冷的眼眸,仿佛只要他再出现,她就能将他的灵魂碾碎。
恐惧、悲伤、后悔,所有的情绪都紧紧攥住他的胸膛,叫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剧烈地深呼吸,他一把捞起架在墙上的长剑,踏入院中。
天上是一样的雷雨,只是不如梦中那样大。
他沐着雨,握紧剑柄。
剑身与剑鞘错开发出清越之声,和着雷鸣划破天际。
雨幕中,他斗转腾挪,不过瞬息之间便挽了数个剑招。
剑起刃落,剑风所过之处,新叶飘摇,雨幕终隔,一树葳蕤溃不成军,几息后便落了厚厚的一层旧绿。
他的梦越发奇怪,也越发真实了。
他还能感受到梦里的绝望。
既选择自杀,理应决绝。
却为何又……
如此不舍。
寒剑削雨,他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雨,还是泪。
邹以汀练得仿佛忘了时辰,回过神来时,已然辰时。
他利落收剑,心绪终于镇定下来。
剑刃向下,雨水如注,窄瘦的剑身光可鉴人,倒映出他沉重的神情。
雨仍未停。
黄鹂奉命往琅玉阁取乾玟订的酒。
甘露节当日,即便雨幕漫天,街道上也人声鼎沸。
她好不容易挤进东市门口,伞沿下忽探出一个清秀小厮。
黄鹂吓得后退两步,眉头紧皱:“飞鹰??”
“黄鹂,终于碰上了,”飞鹰笑出一口白牙,“正好把王小姐的伞还给你。”
飞鹰现在无论去哪都带着这把伞,只要逮着机会就要还伞,连梦里都在还伞。
那把名家画伞上有两只喜鹊翩翩飞舞,镶金嵌玉。
黄鹂暗道大意,眼波一转,笑道:“这大下雨天的,我出来采买,只有两只手,不方便拿,下次吧。”
飞鹰又道:“等等,黄鹂,不知道王小姐如今在哪?新上任的东副监督大人今儿要去王家铺子巡查。”
东副监督大人?
黄鹂伞沿略微一抬。
如柱的水帘中,那人如雨打青松立在街边,周遭平静宽阔,恍若与其他人不在一个世界。
苍白的手被玄色的护腕衬得愈发惹眼,紧紧攥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黄鹂心里思量了一番,又笑:“我家小姐每逢甘露节,身子骨就有些不适,你们都知道的,她身子可弱了。这几日她都不会出门了,王家每家店都有管事的,大人自行前往便是。”
飞鹰:“呃,三天都不出门?”
黄鹂:“是啊。”
飞鹰又道:“我们家大人说了,给王小姐抚恤金。王小姐还出门吗?”
黄鹂挑眉:“也许吧。”
她微微一笑,行礼告退。
也、许、吧?
飞鹰琢磨着这三个字,一脸莫名地回头。
邹以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同雨一般凉:“飞鹰,走吧。”
甘露节是邹以汀上任崇文门东副监督的第一天,这职位主要负责东市的税收。
只是自早上到现在,无人来引领,户部尚书和侍郎均未现身,显然是对他颇有微词。且他没有收税的实权,只是查账。
简单来说,他被完全架了起来。
无碍,他要的就是一个能行动自如的官职,而不是整日待在傅府。
男子为官,已是稀奇。
自他回京以来,每日朝堂上,众臣都会因为他的事向陛下施压。
他已不能奢求太多。
思及此,邹以汀道:“伞收起来吧。”
不还也罢,还伞,难免要接触。
所谓身子不适,也是借口。
毕竟她武功如何,他已知晓。
如今,他已经是王知微的未婚夫婿,甘露节一过,怀王府就会上门提亲。
确实不该再见。
飞鹰:“大人,咱们先去哪?”
邹以汀:“陈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顺着线头调查落雁案。
邹以汀携崇文门令牌,能随意出入东市店铺,他率先进入一家陈氏的成衣店,原本店铺里热闹看衣的客人们一见他,先是呆住,紧接着纷纷鸟兽散,避之不及。
哐当!
一个小厮跑得太快撞上了门扉,噗通倒地。
店里的伙计们老鼠一样四处逃窜,还有的尽量缩减身形,离得远远地,蜷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店,一眨眼就空空荡荡。
掌柜的硬着头皮迎上来:“原来是新上任的监督大人,有失远迎。”
她语速极快:“我这就把账本拿给您。”
仿佛在说:您老看完赶紧走吧,太耽误我做生意了!
飞鹰:……
他偷偷瞥了眼自家将军。
邹以汀面色平淡冷静,毫无怒意:“有劳。”
邹以汀看帐看得很仔细,但也很快,不到两刻钟功夫便翻完账本:“没问题。”
在掌柜的震惊的目光下,走出了店铺。
第二家,第三家,均是如此。
邹以汀一旦出现在店铺门口,便如狂风过境,所有客人争相涌出,有时候还会因为人多,一群人卡在门口谁也出不来。
消息吹得很快,一盏茶过去,整条街都知道新上任的邹监督在查账,东市和东柳街的客人们避之不及。
分明是热闹的甘露节,邹以汀从第五家店出来的时候,街上的人就少了一大半。
飞鹰面色苦闷:“他们怎么都这样……您又没为难任何人。”
邹以汀不以为意,默然道:“下一家。”
一天下来,邹以汀赶在闭市前查完了二十家陈家铺子,并大致了解了东市的情况。
东市一共335家铺子,竟然有85家都是陈家的,遍布大小行,大多集中于衣食住行、书画、酒楼等,从小小东市便可窥探出,皇城脚下的商业,陈氏“只手遮天”。而王文则有46家商铺,更专注玉器、客栈、茶馆等。
从规模上看,王文不如陈家,但早前却是王文捐商税最多,王子贞也评价王文“富可敌国”。
说明王文的产业,远远不止明面上这些。
他抬头定定望向琅玉阁的阁顶。
不一会儿,他忽然捏紧眉心。
他不是要查陈家的么……
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去了。
第三日,是甘露节的最后一日。
街边有说书人拍板给小女孩们讲故事:“传闻万年前神女降世,天降圣木,圣木落下甘露,成了女子,落叶入泥,成了男子。”
“哦~~~怪不得娘亲跟我说,只有女子才能喝到甘露。”
“对咯,每年甘露节,只有女子才能在玄阴阁领到甘露,可洗去罪恶,涤荡身心,男子是喝不到的。但各地玄阴阁阁主会在甘露节当天,从香客中选中一位圣子,唯有此子配得一杯甘露。”
“那今年是谁呀?”
一个小女孩插嘴问。
说书人:“今年啊,今年是傅家三公子。”
“傅家三公子第三次被选中了,他可好看了,我娘说我娶不到这么漂亮的夫君。”
一个扎冲天辫的女孩子哈哈大笑:“就凭你,肯定娶不到呀,你只能娶那个邹阎王!”
“你才娶邹阎王,你全家都娶邹阎王!”
天灰蒙蒙的,潮湿又冰冷,雨依旧下得很大,没入邹以汀的靴底。
飞鹰大怒:“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小女孩们一惊,一个小女孩指着飞鹰身后的邹以汀大叫起来:“是邹阎王!快跑啊!”边叫边撒丫子跑开,说书人也溜之大吉。
邹以汀眉目低垂,鸦睫轻泛,眼底毫无波澜。
扎冲天辫的小女孩大叫着往前跑,跑着跑着,突然双脚离地,被一整个提溜起来。
邹以汀似有所感,握着伞的手微紧,他略一抬伞。
那人一身缃叶黄的袄子,里头一件沧浪青的长衫,下套一条松花黄的长裙。
恍若立春。
她拎着小女孩的后衣襟,狡黠笑道:
“向大哥哥道歉,否则,我就把你丢到屋顶上,雨打雷劈一百年。”
第26章 明知不应该的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嘤嘤呜呜开始道乱七八糟的歉。
乾玟把这小崽子拎到邹以汀面前,任凭雨从她那翘辫子滑落,像只洗干净待宰的羊羔,很不客气得上下左右抖落了她几下:“大声点!”
“呜呜呜我错了,对不起,呜呜呜……”
“错在哪。”
“错在……错在不该骂他是活阎王……”
“大哥哥三个字是烫嘴吗?”
“呜呜呜,不该骂大哥哥是活阎王……”
“回去转告你爹娘,别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否则被我碰见,我一样把他们挂起来风干,知道了吗?”
“知道了呜呜呜。”
“今儿个本小姐是看在这位大哥哥的面子上饶你,你还不感恩戴德谢谢大哥哥。”
“谢谢大哥哥呜呜呜……”
她一把把小孩丢到台阶上,那小崽子滚了两圈,三两下爬起来旋风一样溜走了。
乾玟一转头,露出粲然的笑意,恭敬行礼:“哟,邹将军,好巧。”
邹以汀默了默,避开她的视线,也不再对她的称呼再行改正,只道:“王小姐身体如何了。”
乾玟忽然抬手扶住额头:“哎呀,头疼,头晕,浑身都疼,还没什么力气,感觉快死了。”
飞鹰:?
刚才是谁单手拎小孩?
邹以汀“嗯”了一声:“看来无碍。”
他已经知道,她的柔弱都是装的。
思及此,邹以汀都差点气笑。
乾玟唇角上扬,直起身子与他平视。
这个世界女人骨骼发育更好,通常都比男子高半个头,但邹以汀很高,比一般的男子都高。
她能透过隔在二人之间薄薄的雨幕,与他平视。
二人均沉默了。
邹以汀眉目微垂,躲开她的视线。
她的视线分明柔和,他却觉得藏着火,会灼痛他。
乾玟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点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雨滴滴答答的,分外清闲舒适。
隔着雨,在两把伞的笼罩下,好像形成了一个结界。
她能在这方结界里,看见活着的邹以汀。
乾玟骤然笑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新来的东副监督大人一丝不苟,为人严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我前两日怠慢了,今日特来赔罪。东市我可比大人熟多了,不如今日就由我为大人开路?”
邹以汀想拒绝,乾玟已经走了,还不忘回头招呼他:“将军快来。”
这下他不得不跟上了。
飞鹰跟在她们身后,忽然一阵恍惚。
二人并排走着,自家将军向来是高的,看上去挺拔冷硬,一身清冷,但王小姐大方健谈,除了浮夸些,穿着过于“炫富”,其实哪哪都好。
有时候自家将军一言不发,面色冷然,但王小姐笑眼弯弯,偶尔瞥一眼自家将军,随意搭几句话,自家将军也几个字几个字艰难往外蹦。
嘶。
飞鹰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起来薛副将自从回京后,就再没提过王文,不准备让王文当准弟媳了吗?
其实抛开所有家世和流言蜚语,他们将军和王小姐蛮配的。
王小姐柔弱,将军强悍。
想到这里,飞鹰忽然惊悚地战栗了一瞬:完了,我有病,绝症。
前头二人聊着天。
“将军吃了吗?”
“嗯。”
“将军可知这东市最有名的,就是我们缘客来的天地一口五花肉,查完帐我请将军尝尝。”
“多谢,不必。”
“今儿人都去玄阴阁看圣子了,将军若忙完了,一会儿我们还能去皇城司找银宝聊聊前日的案子。”
“不必了。”
“不知道前日的抚恤金,将军何时给我,要用什么方式给我?”
聊到这儿,乾玟感觉自己的燕国地图有点短。
邹以汀愣了片刻,只好说:“缘客来,我请。”
乾玟故作惊讶:“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那簪子可是孤品,有价无市……一顿饭是不是……”
邹以汀:……
“本月,王小姐若想邹某请客,邹某悉数奉陪。”
“邹将军大气,不如再拉长些,万一我这一个月都不出门吃饭呢。”
“……本季度。”
“谢邹将军~”
计划通乾玟边走边如实向邹以汀介绍各家铺子的基本情况:“陈家在整座京城共有185家铺面,东市85家,西市61家,其他都遍布京城的各个坊,几乎都是旅店。
我呢,有71家铺子,都是玉器、饰品、茶楼等。”
邹以汀:“琅玉阁不属于王小姐?”
乾玟冲他眨眨眼,压低声音道:“琅玉阁只是我的投资,不全算我的,邹将军可别告诉别人。对了,早茗春其实也是我投资。”
邹以汀:……看来下次和子贞兄见面得去别的地方。
“包括投资,王小姐涉足了哪些产业。”
乾玟耸耸肩:“均有涉及,遍布渤国十五城三十六县,我可数不过来。”
这很令人震惊。
邹以汀眉头紧皱,如此这般,整个渤国的产业,都被这个夏国商人暗自渗透了。
“早闻王小姐曾因捐赠百万黄金,获得圣上御赐。”
“将军竟然也知道这件事,看来将军很关注我。”
邹以汀哑口,再次选择缄默。
乾玟不介意自己今天进攻性太强,她心情甚好,饶是这甘露节最后一日的雨,从前她只觉得阴冷,如今飘落在手背上,竟也觉得温温柔柔的。
“相信将军也发现了,开店是要挑位置的,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不是有钱就能拿到的。”
话虽如此,如今整个东市位置最好的铺子,都是王文的,就连陈氏都争不过她。
邹以汀直直盯着不远处三层高的、名叫缘来客的客栈,总觉她话中有话。
缘客来掌柜的早有准备,却不料东家也来了,忙招呼人伺候。
“王小姐怎么也来了,快进。”
一群人把乾玟围住,又是拿伞又是整理衣袍。
飞鹰接过邹以汀的青伞,邹以汀跨过繁复的雕花门槛,立在厅内安静等待。
他的目光缓缓穿过一窝蜂的众人,落在被众星捧月的女子身上。
当初赶路回京的时候,她每日形容憔悴,如今想来,应是特意化了憔悴的妆容,回到京城后的几次见面,她总是妆容精致考究,艳如牡丹。
渤国的流行是男女都涂脂抹粉,女子随心所欲,一般都“浓墨重彩”,男子的审美跟着女性,也喜欢涂得更浓重些。
她今日却未施粉黛,面颊上,小小的绒毛分明。
不仅如此,早前打着伞并未发觉,如今再看,她乌黑发上只簪了一根青竹簪。
寡淡、简约,与她前几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莫非,是别人赠与?
难怪她不喜傅瑛,应是心有所属。
细细看,她眼底略有乌青……
邹以汀眉目一皱,生生按住自己发散的思绪。
那头乾玟终于妥帖了,唤掌柜的送来账本,冲邹以汀展出一泓温柔的笑:“将军请。”
邹以汀:“嗯。”
几人踏进一间安静的厢房,掌柜的端来好几本半掌厚的账本。
缘来客的生意显然很好,仅仅一个季度的进账抵得上别的小店一年的。
乾玟亲自为邹以汀倒茶。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丫鬟,飞鹰看看左右,想退出去,顺手关上门。
乾玟忽道:“众口铄金,将军一介男子与我独处,名誉何在?介时又要嘴我贿赂将军,弹劾将军,你家将军刚上任,还是小心为妙。”
她虽然笑着,声音却冷,吓得飞鹰一卡,卖出去半步的腿又收回来,乖乖把门再打开。
他跟着自家公子征战,打战在行,作为小厮反倒显得粗心大意,飞鹰忙点头:王小姐说得对!
他转念又想:嘶,这王文竟然在关心他家公子的名誉?咦?这次桌上又是苍山新翠,嘶……
乾玟也不说话,把刚倒好的玉杯放到邹以汀面前,只保持着温温笑意,视线偶尔从窗外的细雨,回落到他的指尖。
细细端详他常年用长马刀磨出的茧子,还有苍白手腹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每次在他察觉前,她又会自然地错开,继续看向窗外的雨。
时光静静的,雨声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屋檐上的水柱越发粗长,乾玟唇角的笑也越发浅。
连杯子里的茶都忘了喝,任凭它凉下来。
她已经连续两晚没能入睡了。
每每到了甘露节,她都无法入睡,只能疯狂的处理事务麻痹自己。
她太怕做梦了。
今天,是重生这十七年来,她第一个正常出门的甘露节。
熟悉又陌生的松香绕梁而落,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玉算盘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清浅的呼吸声,一切的一切,都氤氲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就像当初,她与他在那山村大夫的家里,静静养伤时一样。
邹以汀看账本很快,即便是如此厚的账本,半个时辰也核对完了。
他合上账本,蓦地一怔。
对面乾玟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秀眉紧锁,却睡得很沉。
茶冷了,邹以汀默默又拿起了去年的账本:“飞鹰,让掌柜的准备菜吧,要点天地一口五花肉。”
飞鹰想想这缘来客的菜单价格就替邹以汀牙疼:“可是公子,花这钱还不如存些嫁妆……”
“去。”
“……是。”
邹以汀握笔,继续记录起来。
乾玟没睡多久,自觉只是恍惚了一会儿,再睁眼,桌上已经多了三道菜。
对面邹以汀正在书写什么,字刚劲有力,如龙如竹。
她起身靠在椅背上,笑道:“抱歉,最近太累了。”
“无碍,”他停笔,板正地将做的记录递给她,有的地方墨迹都尚未干透,“有几处入账还想问问王小姐。”
乾玟仔细看过,唇角微扬:“好啊,鹤洲觉得,哪里有问题?”
邹以汀:……
她又像那晚一样,师者一样提问他了。
“这几处数额不小,但比起在缘客来一掷千金的贵客们,还差了许多,并且分月入账,很是奇怪,该账目明细为‘雇工’,未曾听闻有人雇工还能赚钱。”
乾玟装作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这是中介费啊。”
邹以汀:“中介费?”
乾玟:“我这人广交好友,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朋友,有些朋友身怀独门绝技,我自然要从中搭桥,为她们介绍去处,而这笔入账,自然就是我的中介费。
至于邹将军说的这几笔……”
她笑意渐深:“是我从杨家收的长期中介费,我们当时说好了,这人只要杨家用着,每个月都得给我中介费。”
邹以汀目色微凛:“你是说李姐?可杨芳死后,杨家已然没有活口……”
他一顿,瞳孔倏忽放大。
这就意味着,有一个人,当年为了掩盖落雁案真相放跑了李姐,并且借着“中介”这个行当,让王文把李姐放到了杨家,五年来,此人一直在给予王文“中介费”。
让王文以为,李姐和杨家人都还活着。
但杨家人早就死在京郊了。
也许李姐也早就身亡。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神色愈发紧绷。
仿佛有一根线,断断续续,他怎么也扯不到头。
与此同时,还总能把他扯到王文面前,扯得他心绪,一团乱麻。
乾玟从容夹了一口五花肉,放在绿叶菜上。
邹以汀又问:“王小姐当初将李姐介绍给杨家,是受了别人的委托?”
“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只为把一个人安排到一个商贾之家做管家,这怨种钱我为何不赚。”
“若此事被圣上知晓,尔等均头颅不保。”
“圣上若是知道,早就知道了。”乾玟把包好的五花肉往他面前一推,“邹将军不如说点实际的,比如,这三日,关于那场纵火案,邹将军在陈氏都查到了什么。”
邹以汀这几日不光看了账目。
还把那些和陈家有紧密联系的官员都记下来,让暗桩着手调查,确实查到了东西。
“确有,陈家有个远亲,名叫陈子仁,此人多年前改名为方仁,被当朝太傅收为干儿子,后来得到了陛下宠幸,位列后宫之首——正是当今德贵君。”
邹以汀深吸口气,语气好似平静的海水,海平面下却暗潮汹涌:
“所以当晚王小姐的猜测是对的。吴淑君派人刺杀陈银宝,除了嫁祸德贵君、捂嘴陈家,还有一层原因,是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怀王的钱仓,坏了钱仓等于坏了夺嫡的根基,可谓一箭三雕。”
线索很乱,邹以汀直觉此事还没有这么简单。
那头乾玟却用小刷子沾上酱汁,为他又抹了一层,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满脑袋只想让他尝五花肉。
意识到这点后,邹以汀的手突然不知该往哪放了。
像是五指都紧紧黏住,连怎么用筷子都忘了。
上一个为他夹菜的,还是他爹爹。
外头雨小了些,街上人声鼎沸,聚拢在两侧,也许是人声盖过了雨声,也能掩盖住他的无措。
邹以汀终究起筷,尝了一小口:“还不错。”
乾玟:“多吃点,开始吃饭以后,就不要聊公事了。”
公事随时可以聊,安静吃饭的时间可没多少。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一顿中饭结束,外头雨已经停了。
乾玟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家店。
招牌上烫金铭刻五个大字:错金楼月斋。
邹以汀:……
所以那日玄阴阁下,五百文一次的抽奖是王文办的。
所以……他那日终究会被人群挤到王家铺子,也是她算好的。
明知不应该的。
但邹以汀还是心跳地快了些。
他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心底隐秘地长出一颗名叫“小心思”的嫩芽。
以行公务之名,以商案件之由,暗自靠近、了解她。
三人从侧门进入上了五楼。
等掌柜的拿账本的间隙,邹以汀发现错金楼月斋原来最赚钱的,不是卖首饰,而是修复首饰。
这里几乎聚集了全渤国最有名的手艺师傅,能化腐朽于神奇。
邹以汀立在一柜台边,亲眼看见一早已如残花败柳的首饰,渐渐在师傅的手里复活、绽放。
邹以汀心神一动,上前问:“这里修复玉么?”
那师傅沉迷修复首饰,头也不抬:“修。”
他迟疑了一瞬,终究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绳子上挂着一个温润的翡翠戒指,品相上佳,只是经年累月的磨损,生出明显的裂痕和缺角。
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他从九岁起便贴身佩戴,也是一块稀有的翠南山翡翠,只可惜如今失了光华。
那师傅只兜了一眼,一脸手艺人都有的傲气,冲一旁努努嘴:“给她看。”
邹以汀回身。
一双清秀的手自然地接过戒指,指尖在他的掌心里停留了一瞬。
羽毛一样的痒,触感温润,却火尖一样的烫。
乾玟举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中展出潋潋粼光:“可以修复,交给我吧。奥,忘说了,我就是全大洲技术最好的修玉师傅,我若修不了,也没人能修了。”
那戒指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气味,正被她的指腹紧紧捏着。
邹以汀喉间一紧:“王小姐先还给我,我带回去处理一番……”
乾玟截了他的话头:“不用处理,我很快就能修好。”
反手用精细的帕子将戒指包裹好,贴身放进了胸口的暗袋。
邹以汀慌乱地错开视线,只觉耳根火辣辣的烫。
“将军,怎么了?”
“没怎么。”
就是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还有些渴。
第27章 王小姐,你逾越了
当夜,乾玟回到王家,开始着手修复翡翠。
翠南山是介于渤国与夏国之间的一座山,玉矿产量丰富,其中最为代表性的就是菉竹翡翠,因为稀有而直接冠名“翠南山”,邹以汀的这块翠南山,是精品,但也不算顶尖。
只是……上辈子她再遇到邹以汀时,这个戒指已经不见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在那个养伤的村中大夫家。
那日,她坐在门口,想着回夏国以后如何弄死那些该死的皇姐皇妹。
系统在脑子里叨叨着阴狠的绝招。
一人一统一合计,发现此番回国,几乎无人可用。
乾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父君为她养了十几年的死士,一朝反水,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也许是她的气压太强,太低。
院里的小黄狗被她吓得呜咽起来,竟失禁了。
耳边忽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阿文,要来帮忙吗?”
邹以汀的伤比乾玟轻,好得更快,已经开始四处打听消息,帮大夫家干活了,她们偷偷说好了,对外扮作兄妹,她喊他一声阿汀哥哥,他唤她阿文。
彼时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忧虑。
怕她想不开似的。
乾玟沉默地推着轮椅过去。
院子里有个又大又深的水桶,邹以汀利落地从里面舀水,浇到小盆里,按照大夫的要求清理药材。
乾玟默默撸起袖子帮忙。
院里静静的,只有水声、风声,还有小鸟的叽叽喳喳声。小黄看她终于不盯着它了,撒丫子跑了。
药草的苦涩清香萦绕着二人,邹以汀抿抿唇,“磕磕碰碰”安慰道:“李大夫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说的,是前几日李大夫发现乾玟嗅不到男香的事儿。
这也是邹以汀最终答应与她演兄妹的原因——不亲近的兄妹会惹人怀疑,他,也许可以尝试与一个闻不到气味的人扮演“亲近的兄妹”。
乾玟压根没把这种小事放心上,只“嗯”了一声,脑子里继续想着要怎么把某个皇姐大卸八块,想着想着,周身散发出杀气,手里的药材被摧残地不成样子。
邹以汀又瞧了她一眼,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只小蟋蟀放在水缸的水面上,突然说:“有只青蛙。”
乾玟:?
她眸光一扫,果然有一只小小的青绿色身影躲在角落。
下一秒,那青蛙忽然跳起来,一个漂亮的弧线,直冲着蟋蟀落入缸中。
嘭!
哗啦!
水花超大!
这是只假的青蛙吧!
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淋了二人满头。
两个莫名其妙就被湿透的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乾玟的思绪被打断,大脑一片空白,她望着邹以汀同样无措的、狼狈的脸,果断笑了:“哈哈哈哈!”
邹以汀也没想到这只青蛙如此笨拙,他窘迫地擦去脸上的水,拎着青蛙的脚把它丢了出去。
那头乾玟还在笑,边笑边弯腰把轮椅后面的毯子拿出来:“先披上。”
邹以汀弯腰接过时,领口忽然滑出一抹碧色。
“咦,你为什么把翡翠戒指挂在脖子上?”
他披上薄毯,下意识攥住戒指:“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哦,那很重要,还好没有在地震中遗失,也没碎掉。”
“嗯,”邹以汀点点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遗失它。”
“好好好,不会遗失,还有,你说错了。”乾玟笑道,“它现在是咱爹的遗物。”
邹以汀顿住,忽然轻笑一声,抬起手,停滞了一瞬,最终落下,揉了揉乾玟的脑袋。
温暖的手掌,若即若离地、生涩地安抚着她。
“那阿文妹妹,就听哥哥一回,什么也别想了,专心干活。”
乾玟浑身僵住,睁大眼睛瞪着他,她愣了好长一段时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闷头洗完两束草药了。
她摸摸自己被揉过的脑袋,心里麻麻的,痒痒的,还莫名点燃了胜负欲:
“你当哥哥这么熟练?其实我心理年龄比你大。”
“什么是心理年龄。”
“就是我的心理更成熟,为人比你更老成。”
“哦,你说是便是吧。”
“喂,邹以汀,你敷衍我?你听起来像个渣男。”
“……没有。”
“有。”
“没有。”
“有!!!”
“这便是你说的成熟老成?”
“……”
乾玟没忍住,像是被戳到笑穴一般,又笑了出来:“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曾当过几年青蛙。”
她冲邹以汀脸上洒了一手水:“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抬起头,用毯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眉眼:“心情好点了?”
乾玟:……
她深深凝望着他,心头涌上特殊的暖意。
“谢谢你啊,特效药。”
……
“小姐,小姐?”黄鹂奇怪地喊了好几声。
乾玟回过神,定定望着戒指。
人果然不能沉浸在回忆里,过去越美好,现实就越刺痛。
她不知当初他为何会遗落这枚戒指,也没问,因为那终究会是一段要揭开伤疤的噩梦。
“说。”
“小姐,这几日探子来报,您的吩咐已经抵达夏国东都,那些人已被处理了。”
“嗯,傅府什么情况。”
黄鹂:?
话题转地有点快。
她回忆了一会儿,方道:“傅家三公子今年被选为圣子,风光无限,傅家今晚设了酒宴宴请四方,傅三公子还特意差人给小姐发来请帖,小姐要去吗。”
“邹将军身在何处。”
“邹将军,在裁定、购置嫁妆,并不参会。”
“那就不去了。”乾玟理所当然道,“怀王府什么动静。”
黄鹂:“今日下午,怀王府已经派人进傅府提亲了,只是……怀王夫妇和世女均未到场,只派了个媒人来,傅家也只有尚书夫人出面了,见怀王府也不重视,便中途离开,唯剩邹将军一人应对。”
“呵,真是凉薄。”乾玟细细修复戒指上的划痕,连微小的印子都不放过,“那王知微躲得过初一,又躲不过十五。老皇帝什么时候摆宴席,她就得什么时候露面。
她不露面,我也不露面。
接下来几日,我们拒不见客。若遇到飞鹰,就说我在闭关修复将军的戒指。”
“是。”
没有对比,怎么能衬出她的好?
乾玟举起戒指,唇角微勾。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一连多日,乾玟均宅在家中,谁来了也不见,期间王知微还哭诉着敲过一次门:“阿文你怎么不见我,你快想法子帮帮我,我快被烦死了!”
乾玟以“伤寒,很严重,传染性极强,咳到死”为由拒绝了她。
乾玟悠哉支了个躺椅在院子里,一会儿浇浇花,一会儿遛遛狗撸撸猫,一会儿睡个午觉。
除了元帅一直werwerwer,一切都很美好。
翌日,她果断雇了个人一对一专遛元帅。
黄鹂:“探子说邹将军这几日查完了东市所有的账,便再没出现过,也没派飞鹰来催您。傅三公子的小厮,倒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生怕小姐您不知道傅三公子得了今年的圣子头衔。”
乾玟:“他每年都得,有什么意思。”
又过了三日,陈银宝上门了。
“哟,你这小日子挺惬意啊。”
乾玟像是知道她要来,早就准备好了茶水。
陈银宝坐下来稀奇道:“那个在琅玉阁遇到的杀手,我们没查到什么,倒是刘百户。好多邻居说她当年是生了重病,拿不出钱,才误入歧途,犯事后,也确实是病死的。
不过有邻居说,犯事前,她曾多次外出,找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厮,早前大家都以为那是她相好的,我顺藤摸瓜查了查。
你猜那小厮是谁?”
乾玟:“怀王君的陪嫁。”
陈银宝一噎:“这你都知道。”
乾玟:“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和邹旭燕知道当年落雁案的真相,想联手从吴淑君那里捞钱,结果捞不到钱,就想向二皇女方告发吴淑君,就被吴淑君杀了。”
“此事,要告知邹将军吗?”
“告诉他,你去。”
“我不去,你和他关系好,你去。”
乾玟:“不,你去更有说服力。”
陈银宝倒吸一口气,抱臂端详了乾玟好一会儿:“你该不会,真的想帮他吧。你对他,认真的?”
乾玟没答话,只长叹一口气:“你都看出来了,他还没看出来,真是木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是尾生,你俩没好结果,除非两国结秦晋之好。”陈银宝挠挠头,“不管怎样,你可别忘了从前答应我的,我可是冒了大风险在帮你。”
乾玟:“知道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保你全家无碍。”
陈银宝一口茶没喝,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回头:“怀王府可是火坑,你也不拦拦他。”
乾玟:“他只想知道真相,生死都不在意,遑论前方是火坑?”
“那你不拉一拉?”
“这不是在拉吗。”
“拉不动怎么办?”
“一起跳。”
“疯子。”
目送陈银宝,乾玟吩咐黄鹂:“把当年我们在刘百户家里搜到的那封信拿出来。”
黄鹂从一个十分严密古朴的箱子里,掏出一被保存完好的信件。
乾玟接过来,很不心疼地对它蹂躏一番,搓成草纸。
“去,把这封信件给元帅舔几下,再放进刘百户的家里,记住,要等邹将军出门后,再丢进去。”
“是。”
说罢,乾玟又躺了下来。
当日半夜,一身黑衣的黄鹂方翻墙回来。
“小姐,信已经放进刘百户家中,邹将军已经找到。”
“邹将军可看清了抬头。”
黄鹂默了默:“看清了,他已经知道,刘百户犯事前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怀王君的陪嫁的。
当年吴淑君要杀刘百户,刘百户向怀王君求救,那信中还要挟说她知道怀王府推波助澜过某件事,信后画了个大雁。邹将军一定已经知道,怀王府和落雁案也脱不开干系。”
“嗯。”乾玟看向星空,“明日四月初八,是什么日子。”
黄鹂:“是渤国陛下的五十大寿,王世女这下是必然要露脸了。”
乾玟眼中含笑:“那我得出面呀。”
*
四月初八,晚。
陛下五十大寿,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必然会出面的宴席,包括邹以汀,各臣子私下叫苦不迭。
特别是是王知微,诸如“老东西怎么不把自己女儿献出去”“后宫又不差这一个位置”“怎么都五十岁了还不死”之类的以下犯上的话,也只敢在梦里说说。
这些邹以汀都不关心。
陛下赐婚,他与王知微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不是他或者怀王府可以改变的,木已成舟,只能顺势而为。
傅家人让他单独乘一辆车去,怕他的气味污染了其他人。
邹以汀一路沉默着。
他拿出那份从刘百户家中搜到的信。
信件泛黄,有不少污点,虽然褶皱但内里却未生霉点,且多年来保存完好竟无残破,显然是有人故意留在屋子里让他查到。
故意。
他双眸微觑。
有人在暗中引导他。
他怀疑王文,但没有证据。
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王文为什么要做这些。
她不是大皇女的幕僚么?再提落雁案,对大皇女有弊无利。
她与王知微不是知己么?为何要揭怀王府的底?
飞鹰担忧问:“公子,在想见……见世女的事吗。”
“……不是。”
“那公子在想什么,如此烦恼。”
邹以汀愈发沉默了,他难以启齿。
总不能说他在想王文。
徒叫人误会。
不知不觉,马车已到宫门口,众人下车徒步前往九寿宫。
邹以汀面色淡然,实则在走神。
陛下召他先往宣福宫觐见,再去九寿宫,显然是要让他先见王知微。
天空渐渐乌云密布,变成了铅灰色。
妻主,在大洲是每个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胜过娘亲。
他即将见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
可……他并不期待。
一想到未来几十年,将与王知微携手共度余生,邹以汀的脚步便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必须加快调查进度。
倘若他嫁进世女府,王知微不可能让他继续在外抛头露面。
他得在婚前查清落雁案的真相。
邹以汀与大部队分散开来,他越走步伐越沉重,双手紧紧握拳,薄唇紧抿,眉目中尽是阴郁与烦闷,就像这闷热的天,恼人得很。
“将军,邹将军。”
邹以汀忽而神色一怔,止步循声看去。
小径两边种满了桃花,正是盛开时节。
那人立在一簇簇鲜粉的花团下,一身春辰绿的长裙,鲜嫩地像是春日的新芽。
偏生今日她带了琉璃头冠,头发整齐高束,只留两条丝绦,再那样正经往皇宫小径上一站,竟有几分高位者的姿态。
矛盾又鲜妍。
厚重的云山忽而裂开一道云罅,漏出一束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红彤彤的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鎏金一般。
她冲他温柔笑道: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邹以汀忽然一阵恍惚。
他很多日没见到她了。
全身心追查线索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乍一见到她,不知为何,胸口竟涌起一股涩意。看似是小小的涌泉,水面下却是惊涛骇浪。
裹挟着让人难以言喻的、羞耻的情绪,一股脑冲破了防线。
好像突然就觉得累了。
他竭力压制着,后退一步,冷漠地“嗯”了一声:“王小姐。”
“将军的戒指我修复好了,将军看看?”
她骤然两步上前,清丽的茉莉香霸道地袭来,他想再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棵桃树下,无路可退。
周遭无人,飞鹰也不在,只有她与他。
邹以汀忽然觉得心跳地很快。
他有未婚妻主,他不应该和她单独见面。
不能,不应该。
他必须马上离开。
可双脚像是被灌了铅,千斤重。
王文无动于衷,她展开银色的手帕,从善如流地拿出那枚戒指。
她为它换了更结实的绳子,不知是用什么编的,本是玄黑色,却在夕阳下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那翠南山如崭新的一般,清透温润,如一汪碧泉流转在她的指尖。
邹以汀的视线却被另一样东西占领。
她今日的耳坠,也是翠南山。
乾玟趁他恍神,向前一步,双手一捞一扣。
亲手为他系上了戒指。
她的指节轻柔地划过他的青丝,仿佛过电一般,酥麻感瞬间燎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尤其是耳根,麻得厉害。
邹以汀惊了一瞬,猛然后退,撞上了桃花树。
嘭!
粉色的花瓣团团簇簇,扑簌而落。
隔着漫天粉雪,她阗黑的眸子里盈出细碎的笑意:“将军喜欢吗?”
邹以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用尽力气压住那些滚烫、燥热,那些繁杂的、叫嚣的声音,那些身体每一个细小的本能。
最后只别过头,道出一句:
“王小姐,你逾越了。”
却不知他说这话时,漫天飞粉,不如他满面殷红。
第28章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
“是吗,抱歉,我这人怪没分寸感的。”
乾玟后退两步,算是放过他,却好整以暇地、一眼不错地打量他。
身体上的退让,没让他放松,她眼神的攻击性强烈到仿佛一柄剑,锋利的剑刃一层一层,削下他的伪装。
她偏要把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邹以汀不禁让开两步,僵硬地转移话题:“王小姐为何在此。”
“陛下招我来谈玉矿的收益。”
她笑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耽误了,将军先走,草民殿后。”
一路上,二人安安静静的。
微风徐徐,邹以汀却只觉得胸口的戒指火辣辣的烫着他。
戒指上还有淡淡的茉莉香。
分明很淡,但存在感极强,从领口钻出来,压过了所有的气味,像在宣告着什么。
二人踏着夕阳的余晖来到宣福宫。
一身着金丝石绿长裙的女子正巧也往这处来,三人迎面碰上。
她一头玉冠,长相清秀,一见邹以汀便面露怒意,满眼轻蔑,倒将那清秀扭曲了。她的眸光转到乾玟,亮了起来,又变成深深的同情:“你怎么和他碰上了,快过来。”
是王知微。
鼎鼎大名的承平世女。
乾玟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草民见过承平世女。”
“恕你这几日不见我之罪,”王知微不耐烦地挥手免了她的礼,只冲邹以汀冷笑道,“倒是邹将军,怎么不行礼,难道河东军中的礼数就这般上不得台面?”
邹以汀恭敬行礼:“世女。”
王知微与邹以汀保持一定的距离,轻蔑地嗤了一声:“邹将军真是好会攀龙附凤,以全天下都知道的破烂身子,爬到我承平世女府里来了,真是晦气。一点战功就想当世女君,这诰命真是容易拿,不比在青柳街当个……”
“殿下。”乾玟冰冷的音调打断了王知微越说越刺耳的话,“宣福宫外,不要妄言,若被陛下与王女听到……”
王知微一想到老娘知道后可能把她打个半死,赶忙闭嘴:“啧,晦气。”
邹以汀也冷道:“世女流连街巷,也要注意身体,别把秽气传染给别人。”
王知微瞪大眼睛,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时候,宣福宫的门开了。
侍奉陛下多年的秋槿嬷嬷迈着小碎步出来,笑道:“陛下传殿下与邹大人,还有王小姐进去。”
众人这才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乾玟一届“平民”,自然是坠在二人身后。
这渤国宣福宫,她可来了不只一次,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上辈子血溅宣福宫的时候。
哈哈。
远远的,那丹褫之上的女人,一身玄金凤袍,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仍旧气度不凡。
但在乾玟看来,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王元凤,你是个明君。”
当年,乾玟血洗宣福宫,红缨枪对准王元凤的脖颈时,便这样评价她,“纵马打下渤国,心怀报复,长此以往,渤国昌盛指日可待。
可惜啊,这凤椅坐久了,终究是屁股决定脑子。”
那时的王元凤,已然六十大几,看着却更苍老些,一头银霜,一脸沟壑,仿若八十岁的老太太。
如今这个王元凤,看着也像六十多的,人一旦年纪大了,从前又做了不少错事,就想着弥补。
皇帝嘛,愧疚的同时,又不承认愧疚,提防更是大于愧疚,想看和和睦睦,想看过家家,开始拉郎配,却又不好好配。
众人行礼:“参见陛下。”
王元凤只抬了抬手,就算免礼了。
她看看邹以汀,又打量王知微:“遥想当年,第一次见你们时,你们都还是奶娃娃……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眼下你们有了婚约,不久就会成婚,成为夫妻。成家以后,都该成熟些了。
尤其是你,知微,以后可要收敛些,多顾家,做个有担当的妻主,好好待鹤洲。”
王知微难以置信:“皇奶奶,他明明……”是个破烂,我凭什么要娶他?!
帝王的威压倏然如排山倒海般倾倒下来,叫她不敢继续往下说。
王知微站在那儿,不服气地别过脸,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邹以汀大卸八块。
邹以汀让她成为全渤国,不,是全大洲的笑话,这口气她怎么可能咽的下去。
夫妻和睦?
不可能!
她绝不认他。
王元凤看向邹以汀:“鹤洲,这些年在外,辛苦了,蹉跎了这么多年,性子也该圆润些。以后要相妻教女,万事要以妻主为先,要敬妻主,学会放下执念,一心为家。
知微年岁比你小,言行拿捏不住分寸,你需耐心些,宽容待她。”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是。”
王知微暗暗“砌”了一声。
“知微,可为你未来的夫君准备好信物?”
王知微一噎。
在大洲,男女订婚后,要交换定亲信物,这本是随媒人上门时交换的,但王知微那天压根没去傅府。
她强咽下恶心,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这本是她今晚宴会结束后,要去春花楼赏给玉郎的,如今在皇奶奶的施压下,只能给邹以汀了。
晦气!
她很不情愿地把玉佩递过去。
王元凤点点头:那玉佩的质地一般,但作为定情信物,也不算错。
乾玟:垃圾。
邹以汀接过,冷脸道:“多谢世女。”
王元凤欣慰点头:“鹤洲,你也要送知微信物才是,朕为你做主,不叫她为难你,你绣个香囊便罢。”
邹以汀:……
“是。”
王元凤又说了几句长辈的关怀话,还说半月后要春猎,让两个小辈必须参加,这才放两个小辈离开,留下乾玟。
邹以汀离开前,听她长叹了一口气:“阿文,你此番东去,可有收获?希望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陛下放心,自然是收获满满。”
邹以汀的心绪忽然一顿。
原来王文离京,不是受了大皇女的命令,而是陛下的命令。
如此一来,王文……
不是大皇女的人?
不对,那镇潮军的刀她是哪里来的。
还是说,王文私底下,站了大皇女?
她一届商人,为何要蹚夺嫡这浑水。
“喂,喂!”
王知微抱臂在前面瞪着他,把他从思绪中拽了出来:“别以为皇奶奶为你撑腰,你就给我摆准世女君的谱,闻到你的味道我就恶心,我真可怜阿文,竟跟着你走了一路。
一会儿宴上,若你敢和我攀亲近,我就叫你好看。比如……”
她狐狸般狡猾一笑,故意拉长声调道:“派人把你的小厮绑了,丢给我府上的姑娘们玩几天,哈哈哈哈!”
唰——
邹以汀拔下固定头冠的发簪,直直指向王知微的喉咙。
肃冷的杀气登时蔓延开来,叫一旁的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你敢。”
王知微只觉脖颈一凉,紧接着是轻微的刺痛。
那簪子分明没碰到他的喉咙,却带了尖锐的劲风,随时都能将她刺死似的。
她咕咚咽了口口水,多年的恶劣战胜了恐惧,继续道:
“我,我怎么不敢?你若杀我,便是弑妻。弑妻的男人都生不如死!我娘一定不会放过你,她定会让你坠入青楼,当地位最底下的兔儿爷,在女人胯下再不见天日!
那你们邹家,可真是好样的,一个贪墨贼子,一只青楼野鸭!”
眼瞅着越说越离谱了,秋槿嬷嬷忙小步跑了出来,清嗓子叫停了这场即将见血的针锋相对,她立在二人中间安抚:“宴会要开始了,二位主子还是先往九寿宫去吧,若是陛下出门时还见你们在此,恐要大怒。”
王知微恨邹以汀捞走了本该给玉郎的玉,恶心地“呸”了一声,转身就走,走的时候两腿战战,好在裙子够长,完全掩饰住了。
邹以汀收回朴素的簪子重新戴上,果断挑了另一条路离开。
秋槿嬷嬷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邹大人未来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啊。
彼时,万寿宫内官员们已经到齐,邹以汀的位置在户部侍郎旁边,但周边的桌子都自觉往旁边挪了挪,叫他身边空出了一大片。
他刚坐下,周围便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人声。
宋知府下马的事儿已经在众朝臣中传开,对面二皇女的脸色很差,看见来迟的王知微,脸愈发黑了。
二皇女其人,十分有野心,却生了个没建树的女儿,全全拖她后腿,所以她早已对王知微采取放养态度,只要不给她惹大麻烦,她就不会管。
据闻二皇女近几年纳了不少小郎,想再生一个女儿,却生了三四个儿子。
邹以汀喝了一杯酒,一旁户部侍郎和礼部侍郎聊得正欢。
“听说边境传来密报,夏国那位摄政王又杀了十几个臣子,还把人首挂在皇城上让百姓围观……”
“啧啧啧,好不容易安歇了一两年,怎么又开始了?”
“还不是因为新帝年幼,摄政王但凡一段时间不出面,底下人就开始躁动。”
“有那位摄政王坐镇,不管出不出面,也是不能犯的啊。这些人竟还敢有二心……早闻那人心狠手辣,果真名不虚传,我都不敢想,若我在她手底下做事,三个心都不够用啊。”
“可不是吗……”
摄政王。
邹以汀在镇潮军时听过这位,是夏国的五皇女,姓乾,字长颉,从小便如神童一般,早早被定为太女。
夏国先帝弥留之际,其余几个皇女就先后离奇死亡,先帝驾崩后,她更是亲手将皇位传于四皇女的女儿。
是个厉害人物。
邹以汀一杯热酒下肚,思绪一转,开始叹息。
他要如何准备香囊啊。
娘亲在世时,他的日子无忧无虑,同爹爹学过针线,落雁案后,他这双手,便是握剑的手,再也没法碰针了。
他也不想为王知微绣香包。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对面怀王君身侧,忽而发现他的贴身小厮换了人。
那个脸上有疤的陪嫁小厮不见了。
显然,怀王君心中有鬼,也在盯着刘百户的院子。
他估计发现了自己在查刘百户,便把陪嫁处理了。
欲盖弥彰,怀王君与刘百户的死、落雁案揭脱不开干系。
怀王府,他必须入了。
寿宴结束,回傅府的路上,路过一家布料铺子。邹以汀采买了一些针线与绢布,他原本只挑了红色的绢布,做定亲信物不会错,反正王知微也不会戴他的香囊。
临走前,他忽而瞥见店堂里,有一块上等锦绣。
小小的一块,用粉粉的夕岚色打底,配上葱青、山岚、黄栗留。
红霞下的春华一般,华美夺目。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御花园中的那人。
邹以汀犹豫了半晌,道:“店家,这块……也卖给我吧。”
即便永远送不出去,他也想拥有这块锦绣。
*
乾玟出宫后,移步西市春花楼。
她知道若今天再不见王知微,王知微定要炸毛。
马车一停在春华楼门口,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起来。
“王小姐!”好些个兔儿爷压根走不动道,一个个蜂拥而上,如飞蛾扑火。
“都让开!”龟公笑着排开所有人,“王小姐,你可算舍得来了,这些天外面都在传您天天来,天可怜见,哪有啊,咱可没赚到你一两银子。”
乾玟:“老地方,备两壶酒,一会儿世女也要来。把玉郎叫来。”
龟公笑得合不拢嘴:“好嘞,您还点谁不?”
“老规矩。”
龟公明白。
王小姐的老规矩,就是点十来个嘴巴严的,放到外室去,再找两个小姐,所有人蒙上眼,一起玩闹,动静越大越好。
不一会儿,玉郎到了。
他一身轻薄的天青色蝉衣,走动间如流云般,该遮的不该遮的,都若隐若现。
身为春花楼的头牌,他面目自是俊逸好看的,且柔和文弱,白雪般易化。
越像女人的男人,越受女人喜欢,玉郎便是如此,但凡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心生旖旎。
“王小姐。”他恭敬地行了礼,便忙轻步过来,坐到王文身侧,为她倒酒。
乾玟:“最近如何。”
玉郎鸦睫轻颤:“世女大人要为小子赎身。”
“好事。”王文把他倒好的第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再接再厉。”
玉郎怔怔望着她那姣好的面容,接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视线却依旧黏在她面上。
王小姐,今日心情很好。
是他接触她这么多年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玉郎接待过无数女客,王文是最奇怪的一个。
她看上去十分纵欲,实则欲望极低,每次召他,他刚脱下衣衫,她便命他穿上。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说:“在青楼,我不想看人脱衣。”
好生奇怪,谁来青楼不想看人脱衣服??
王文却每次都只召他喝酒,一喝就是一夜,一直喝到他一清醒就想吐。
有一次,王文喝了一天一夜,终于醉了。
她问他:“如果我把你赎回去,在大宅子里养着你,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只对你好,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玉郎恨不得抛弃一切跟她走。
她却突然掐住他的脖子,阴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他的脸:“玉郎,你上个吊给我看看。”
那一晚,玉郎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失了禁。
结果第二天,王文又说说笑笑离开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春花楼的兔儿爷们,除了他,都“以为”伺候过王文,其实都是假的。
那蒙眼的房子里,都是王小姐找来的人,她们的体态、声音,但凡有八分像王小姐就能进来欢愉。
不守规矩的,第二天就会离奇死亡、失踪。
王文的防备心很重,玉郎几乎碰不到她一根手指。
玉郎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想为王文宽衣,却差点断了胳膊,完了她又帮他接回来,对他说:“我不喜欢年轻的。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验的。”
玉郎:……?
玉郎把这事儿告诉龟公,龟公第二日就找了个将近二十九的男子送给王文。
谁知王文当日大发雷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
玉郎抽回思绪,不一会儿,王知微来了。
哐地摔上门,扑通坐下来,猛猛灌了三杯酒。
完了阴狠道:“春猎,我要叫他好看!!”
乾玟眉尾轻轻抽了一下,示意玉郎给她重新倒酒。
一见到玉郎,王知微就气消了:“阿文这么多天都不见我,该罚,就罚你帮我包玉郎几日吧。”
乾玟:“你想包几夜都行。”
王知微嘿嘿一笑:“我想给玉郎赎身,给他安排一个庄子,还请阿文帮忙,宅子不要太大,三进就行。”
乾玟真心实意笑了,笑地又冷又轻:“还有什么,都说说看。”
王知微双手合什:“春猎也请阿文帮忙,你手段向来多,皇奶奶又喜欢你,你同我一起去春猎,帮我好好收拾那个邹以汀!”
“好啊,”她冲王知微举杯,“你放心,我定叫他当日,羞愧难当。”
二人欢乐碰杯。
她意味深长地眯眼盯着王知微,看她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晃半个月,春猎日到了。
乾玟这几日很懂得把握度,几乎都不出门。
今日,她也不准备太招摇,便穿了一身淡淡的夕岚色裤装。
往那一站,颇有“山外夕岚明,山前空翠滴”的诗意,倒是衬得她攻击性极强的面容柔和了些。
所有人都在皇城门口整装,一同出城。
乾玟跟在王知微身边,仰头环视一圈,远远便见到那一席霁蓝骑装的人,长发高束,背脊笔挺,简单的皮革发冠竟让人觉得简约舒适,大自然一般的清朗。
他的目光偶然掠过这处,忽而又回来,羽毛一样落在她身上,很快转开。
没过一会儿,又落了回来。
乾玟当没看见,噙着笑意跨上马:“殿下今年打算拿第几名。”
王知微:“四皇女第几名,我就第几名。”
乾玟:……
王春希一个人从河中徒步离开,竟然活着回来了?真叫人惊讶。
队伍浩浩荡荡往京城外的练山去。
天政帝老了,打猎也跑不了多远,只能在京城周边走走。好在练山占地面积颇广,能满足她的需求。
乾玟与王知微就像两个混子,驾马跟在队伍后面,王知微跟她絮絮叨叨描绘她想要的宅院样式。乾玟一一应了:“那就东郊那套,如何?”
王知微拍板:“好!阿文懂我。”
后头一个小厮忽然追上来:“王小姐,我家公子托我把这个给您。”
是傅瑛的小厮,来送水壶的。
乾玟“啧”了一声:“不用。”
王知微笑着接过:“我替阿文收了!”
她杠杠乾玟:“你怎么不回应人家,那可是京城第一公子,你娶来当个摆件也养眼啊。”
“我不喜欢茶香四溢的蠢男人。”说罢,乾玟扬鞭走了。
王知微:?
可是傅瑛的男香不是茶味儿啊,她闻着更像酒香?花香?反正很好闻。
行了半日路,大部队终于抵达春猎场地。
王知微咬牙切齿道:“我要找人把他那香换了,明日定叫所有人都闻到他的味道,叫他出丑。”
乾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青年正兀自与飞鹰搭帐篷,袖子卷起来,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动作干净利落。
“嗯。”她心不在焉道,“可以试试。”
那头邹以汀攥着帐篷布,似有所感般回过头,见王文正与王知微说笑。
她今日的衣衫颜色,与他那日买的锦绣底色相同。
又是半个月不见。
她每次露面,气质都不同……
邹以汀近日调查了怀王君的陪嫁,已经找到线索。
如此一来,他就算嫁入世女府,也能找机会顺着怀王的这条线往上查,即便王知微不让他任职也无妨。
这是好事。
只是……
他突然心念一转。
那块锦绣。
很配她。
不一会儿,傅瑛过去了。
他今日一身莲花样的长袍,与王文站在一处,均粉扑扑的,春日芳菲似的,着实相配。
也不知他说着什么,王知微笑嘻嘻的,扯着王文不放。
邹以汀不再看。
手中的帐篷布忽然变成了千斤重。
飞鹰:“公子,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用实力说话,堵了那群人的嘴!”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男子会武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搭好帐篷,他再去看,三人都已经不见了。
他的帐篷离傅家的很远,几乎在边边角,身边都是一些小品级的没得选的官员。晚上用了宫人送来的早膳,邹以汀早早合衣睡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俄顷,他忽然起身:“飞鹰,我们带了几套骑装。”
飞鹰:?
“额……三套?”
“有没有……颜色浅一些的?”
飞鹰:?
飞鹰懂了,公子要与未来的妻主见面,所以想给对方留个“温柔”一些的好印象。
他从行李中掏出三套衣服,一套花青,一套绿云,一套烟墨。
只能勉强深中挑浅。
飞鹰:“呃……公子觉得这套花青色如何?”
邹以汀:“睡吧。”
飞鹰:???
翌日卯时,众人早早起了。
邹以汀在帐篷外练完剑回去,就见飞鹰苦着脸手足无措。
“公子,我们的香被调了。”
邹以汀:……
想整他的人很多,也不算意外。
飞鹰捧着那套花青的衣服:“怎么办,没提前熏香,公子……”
陛下点名要他出席春猎,他不可能不现身。
“无碍,我离人群远些。”
飞鹰苦笑。
哪有什么无碍,今日必然要被群嘲了。
邹以汀背着箭囊和弓,甫一出帐篷,密密麻麻异样的目光便如同夜里的灯笼一般,全全聚到他面上。
邹以汀沉默地牵着马远离人群,一路上,遇到的人无不眉头紧皱,飞快逃离。
“搞什么,为什么不熏香了?”
“真是没点自知之明。”
邹以汀薄唇紧抿,加快了脚步。
其实不熏香只是松香气不如往常那般浓烈了,会夹杂一点点气味而已,但他的气味,哪怕是一点,其他人也接受不了。
也不知是真的接受不了,还是偏见。
今年的春猎,是三皇女与二皇女的争锋,邹以汀若是识相,只需要拿个第三即可。
让陛下看到他后,他便远离人群,寻了一处边角,安抚马儿。
那群人的目光太尖锐,叫他的马也有些不安。
呜——
号角吹响,众人扬鞭而出,如同脱弦的箭簇。
邹以汀提前研究过练山的地图,往一处无人的边角林地去。
“驾——”
四月中旬,草木葳蕤,天边的流云与群山交叠着飞入天际线。
练山换上一身苍翠。
猎场边角无人踏入,反而繁花锦绣。
此处正巧是当日邹以汀与乾玟追纵火犯的山脚。
彼时已毫无当日荒山的模样,反倒鸟语花香。
不远处的溪水边,芦苇荡间,隐隐约约藏有一只野猪。
邹以汀果断提起弓。
噶拉拉——
紧实的玄弓被他轻易拉弯,发出脆弱的拉扯声。
搜——
箭羽破空而出,直逼野猪的要害。
倏然,两根羽箭接连从另一个方向射来。
啪啪——
一根精准击中了他的羽箭,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又各不相让,只能两败俱伤,纷纷断裂。
另一根则射中了野猪的脚。
那野猪哀嚎一声要跑,却踉跄了几下。
第三根箭补上,稳稳射中了它的心脉。
邹以汀锁眉,紧握着缰绳往那处看。
忽而一怔。
王知微骑着马带头欢呼起来:“阿文好准头,哎,我怎么就只射中了腿!”
一见邹以汀,她霎时冷了脸:“爹的,真晦气。”
她身旁的乾玟放下弓,冲邹以汀展出一个粲然的笑,恍若春风拂群芳。
她今日,竟着了一身佛头青的骑射裤装。
与他的花青色颜色相近。
他第一次见她穿这样深色的衣服,青丝高束,衬得那略显英气的眉眼竟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潇洒。
深色衣服让人更挺拔,腰身也更纤细却有力。
邹以汀忙转回头不再看。
她们有五六个人,其他人都是巴结王知微和王文的,有个女子大喊:“还有一只兔子……”
邹以汀早她一步发现了那只兔子,再次张弓。
咻咻——
两根箭再次从另一侧飞来,其中一根又一次精准打断了他的箭,另外一只射术不精,扎到小兔子旁边的草地上,把兔子吓跑了。
邹以汀知道。
两次射箭阻拦他的,都是王文。
只有她能拦截他。
王知微虽然没射中兔子,但邹以汀射不到她就高兴:“呜呼!”
她向王文吹了个口哨。
王文笑道:“他交给我。”
“好姐妹,委屈你了!”王知微拍拍她的肩,“给他点教训,定要叫他羞愧难当。”
说罢,王知微招呼其他人:“走,姐妹们,我们快去猎些别的。”
“好好好。”
“快走,隔着这么远我都好像闻到味儿了。”
“驾——”
待王知微走了,邹以汀木着脸,再次张弓。
咻——
这一次,羽箭精准射中了那只兔子。
就在野猪的旁边。
他冷着脸翻身下马捡猎物。
乾玟也笑盈盈走过去,与他同时弯腰。
她拎野猪时,发带忽然被风一吹,轻轻扫过了邹以汀的脖颈。
温柔的痒意,带着发间的茉莉香气,轻轻撩过他的皮肤。
邹以汀霎时浑身一僵,在原地愣了一秒,忙捡起兔子,仓皇地加快了脚步。
乾玟反手把野猪扔进篓子,对他说出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南坡有老虎,你若猎得,定拔头筹。”
邹以汀板着脸,冷漠回望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乾玟眼疾手快,忙伸手一拦。
她粲然的笑脸凑过来,与他只有一个人的距离:“怎么,生气了?气我方才将你的羽箭打了?”
他生气了?
邹以汀不知道。
他目光游离地望着她随风飞舞的发带,又垂下眼帘。
他似乎……确实……有点恼她。
甚至怀疑她知道今天他的香会被调换。
她为何不告诉他?
不……她是不该告诉他,他们没什么关系,王文与王知微显然交情更深。
是他多想了。
他摸不清她。
他还恼自己。
不该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欣喜。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只道出一句:“王小姐,还请自重。”
乾玟“噗嗤”笑了,又凑近他一些,右手冲他摊开,掌心向上:“我不会自重,自重怎么写,将军教我?”
邹以汀瞪了她一眼,转身换了个方向走。
他怀里忽然一重,被塞了一精致的盒子。
不打开他都能闻到,盒子里装的是上好的松香。
他猛地一个转身。
谁知乾玟跟得太紧,被他忽然转身吓到,二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踩到石头,脚一歪,眼看要跌倒。
邹以汀下意识丢掉兔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乾玟唇角噙着笑,借力一撑,向前一压。
青年的瞳孔骤然放大,猛然后退。
嘭!
他后背撞上了树,脑后却被她温热的掌心护着。
茉莉香禁锢住二人,她一手向下,紧紧环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另一手稳稳护住他的头。
她的气息顷刻间如横空出现一幕瀑布,宣泄般罩下来,完完全全倾倒向他。
他与她,只剩一拳的距离,小腹间只隔着小小的、菱角分明的松香盒,却隔不住她清晰、霸道的温热。
“没事吧?”乾玟笑盈盈的,手中的触感真实地叫她心念一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忽然收紧了手。
主动拉进了距离。
“将军躲什么……”
邹以汀只觉握着她臂膀的那只手,又酸又麻,仿佛吃了软骨散一般失了所有的力气。
更何况,她还紧紧扶着他的腰,叫他涌起一阵酥麻,过电般打出火花,摇曳的焰火从下燎到了天顶。
她偏不离开,又压下来一分,视线霸道地捕捉他的目光,无声地蛊惑他与她对视:
“将军,不想见我吗。”
第29章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邹以汀浑身像是被浆糊凝固,想脱开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知是她力气太大,还是他脱力了。
乾玟也不紧逼他,只轻轻笑了一声,果断松了手。
她甫一离开,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冷了些。
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视线像是粘稠的蜂蜜,粘在他面上,拉出丝来。
她没得到他的回答,但也似乎不在乎他的回答。
“抱歉,我没稳住。”
眼里却没有半点歉意。
乾玟捡起兔子,丢进邹以汀马后的篓子里。
回身冲他勾唇:“不管将军想不想见我,这几日都要见的。”
邹以汀一个字也没说,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把话都说了,他还说什么,他只能利落转身上马,努力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般。
却藏不住嫣红的耳廓,比山花还烂漫。
她逾越了。
明知故犯。
邹以汀紧紧攥着缰绳,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开。
颇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模样。
乾玟目送他离开,手轻轻捋了一下发尾。
可惜,手感太不一样了。
须臾,乾玟方调转马头追上王知微。
一日下来,王知微就猎了一头野猪和两只兔子,遑论那头野猪还是乾玟帮她猎的。
乾玟看了都要皱眉:你是来春游的?
众人回到广场上,天政帝和德贵君、吴淑君正坐在凉棚的上首,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伺候着天政帝,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王知微对自己爷爷怎么伺候奶奶不感兴趣。
她比较关心别人都猎了啥,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邹以汀。
他手中猎物丰盛,勉强能装入一辆推车内,似有所感,往这处看了一眼,视线掠过乾玟时,骤然下坠,唇角下压,冷着别过脸去。
面色却红得厉害。
王知微连声感叹:“好样的阿文,不愧是你,你果真让他羞愧难当!”
乾玟:“是啊。”
二皇女和三皇女带着各自的打猎团队,争地厉害,三皇女属于附庸风雅之人,喜欢坐在马上啥也不干,她一只鸟没射,寡写了五首诗,全靠周围人溜须拍马。
二皇女是自身能力不行,但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卷手底下人,指挥了一整天,好在拿了第一。
上首吴淑君的脸已经气得有些变形了,看三皇女如看扶不起的阿斗。
王知微:“听说皇奶奶午后也骑马进了猎场,在南郊遇到了那邪种,你是不知道,他可真会拍我皇奶奶的马屁,明明一起遇到了虎,却把那老虎打个半死才让皇奶奶出手,皇奶奶猎了一头虎,别提多高兴了。”
乾玟扬起一抹笑:“是吗。”
邹以汀没了老虎,自然只拿了第三名。
至于四皇女王春希?
听说底下有下人开盘,赌谁能夺冠,王春希一整天都守着赌盘,据说她花了两千两赌王文,最后输的倾家荡产。
乾玟:???你好像病得不轻。
下午众人各自回帐篷休息,等待晚宴。
邹以汀回到帐篷,飞鹰帮他收拾猎物:“咦?一盒松香?公子,这是世女给你的吗,现在要用上吗?”
他下意识认为世女和自家公子,好歹要在陛下面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所以才给了公子松香。
否则能是谁呢?
况且这松香好像是贡品,更稀有些。
那头邹以汀不说话,只坐在椅子上卸护腕,动作缓慢,心不在焉。
飞鹰:“公子?”
邹以汀忽然回过神:“嗯,用上吧……”
飞鹰点燃了香。
这次的香味道更冷些,也更悠长,似乎能留很长时间,一日只需点一根就够了。
飞鹰满意极了,寻思如果能一直维持这样的表面功夫,世女也不是不能嫁。
“公子,离晚宴还有段时间,您要继续绣香囊吗?”
“嗯。”
飞鹰从包袱里拿出那个朱红色的香囊递给邹以汀。
邹以汀这几日在府里找出了几个爹爹留下来的香囊,重新回忆了一番绣法。
他的手因为练武,早就变得伤痕累累,远不如别的男子光滑,只有粗糙的茧与细细密密的伤疤。
这样的手,只能上阵杀敌,却很难捏针,绣精致的花样。
十九年不曾碰过针线的邹以汀,绣得很艰难,已经被扎了很多次,尤其是食指,都被扎白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飞鹰凑过来歪头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公子……你这是在绣什么?”
邹以汀愣了一下,抬头:“一般给妻主绣香囊,不都会绣鸳鸯戏水吗。”
飞鹰:……
我觉得你这不是鸳鸯,是鸳鸯棍。
“那个……公子,是不是颜色太深沉了,要不换亮堂一点的明黄色?”
邹以汀不以为意:“边塞的鸟都是这个颜色。”
飞鹰:……边塞那都是鹰啊!
邹以汀能不知道吗?
他不过是不想好好给王知微绣,拿她的香囊练手罢了。
认认真真练手。
当晚,陛下举行晚宴。
邹以汀换了一身绿云的外裳。
这次晚宴的臣子远不如陛下五十大寿时人多,邹以汀得以离陛下近些。
他乍一坐下,就看见王知微一脸嫌恶地走到他身边。
原来陛下早就暗暗把他俩的位置特意安排在一起了。
王知微当场捂住鼻子:“什么破位置。”
邹以汀当没听到。
看来今晚不会好过。
那头二皇女也来了。
二皇女王昭华生了一张十分板正的脸,不比其他女子长相柔和,反而眉目较高,较为严肃。
她皱着眉坐到王知微一侧,路过之时,邹以汀依规起身向她行礼:“见过怀王。”
被她忽视了。
邹以汀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行完礼就坐下。
傅家除了傅云疏,都坐在邹以汀的另一侧。
傅瑛笑着坐在邹以汀身边,全当他是空气,和小厮嘀嘀咕咕着什么。
他的小厮绕过邹以汀,恭敬又神秘地向王知微问道:“敢问世女殿下,王小姐身在何处?”
邹以汀倒酒的手停了一瞬。
王知微意会,笑道:“阿文和四殿下喝酒去了。”
王春希不喜欢这类晚宴,大多只露一面就走,甚至不露面。
赶巧在路上碰到了乾玟,就拐着乾玟“叙旧”去了。
小厮得了话,又传给傅瑛,傅瑛遗憾道:“那我们一会儿去找他,本公子有东西要给她。”
邹以汀余光瞥见了他怀里的香囊。
只能看见一个角,杨妃色的,粉扑扑的,确实很衬年轻的小姑娘。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被扎伤的指腹。
旁边王知微同宫人偷偷道:“给邹大人换最烈的酒,一杯就能醉倒那种。”
还塞了宫人一块玉。
宫人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陛下来了。
晚宴开始,好些个舞者纷至沓来,献上一曲《塞上曲》。
上首王元凤瞥了二人一眼,二皇女也顺着目光看过来,严肃瞪向王知微,示意她陛下面前,要和邹以汀和谐相处。
王知微几乎要咬碎牙,才逼着自己不情愿地朝邹以汀举杯,坏笑道:“来,邹大人,我敬你一杯。”
邹以汀没有犹豫,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烈酒灌入喉咙,像吞下一口长满尖刺的仙人球。
邹以汀面不改色。
王知微不信邪,又举杯:“邹大人,今晚不醉不归了,可别让皇奶奶失望啊。”
邹以汀也配合地端起酒:“世女殿下别先醉了。”
王知微眉梢一飞:“笑话,我劝你注意些,若你先醉,我定叫你丢大人,到时候,你就别想进我世女府的门!”
邹以汀不回话,又一饮而尽。
王知微看他这副全不在乎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又倒了一杯:“再来!”
酒气盘桓的恍惚中,邹以汀想起十岁那年的春猎。
爹死后,他就意识到,他的处境,嫁人无用,一旦他嫁了人,邹家再无平反之日。然而当朝没有男子入官的先例,他连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能走的只有一条路——武官。
娘亲的旧部虽然解散,但都还在,如今大洲分裂,战争不会结束,武将永远空缺,只要他的武艺比别人好,就有机会出头。
他抛弃了琴棋书画,握紧娘亲留下的剑,循着娘亲早前教他的那些,没日没夜地练。
在傅家,他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他,不需要尊严。
于是他积极跟在傅家大小姐傅瑗身后,当她的小跟班,默默用眼睛记下武教教授她的东西,他还自愿做她的马童,舔着脸跟着她偷偷练骑射。
好几次,瘦小的邹以汀都被马踹到泥坑里,他也一声不吭爬起来,继续帮傅瑗牵马。
“泥巴人,哈哈哈哈!”傅瑗骑在马上大笑他。
有一段时间,他在傅府的外号就叫泥巴人。
他还偷溜进二小姐傅珍的书阁背兵法,每次时间有限,就生生养出了一目十行、快速记忆的本领。
有一次被傅珍发现,大骂他是“偷书贼”,他被“误会”成小偷,被傅珍拎着打了一顿。
那段时间,他在傅府的称号太多了。
十岁那年,陛下春猎,傅瑗崴了脚,傅珍生了病,傅云疏又年老,傅大人又外派,不在京中,无奈之下,傅云疏只好带着邹以汀前往。
邹以汀深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那一年,他百步穿杨,拼命猎得一头熊。小小年纪,拉满了二石弓,叫在场武将惊叹不已。陛下也对他赞许有佳,特许他进入军营。
他知道,只有从军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而他,终于踏进了大门。
他的运气,只有在那段时间最好。
恰巧当年,几个跟随陛下战天下的将领相继年迈、功成身退,夺嫡之争开启,又斗下了不少将领,职位空缺甚多。
三年后,渤国又面临周国进犯、夏国围剿的被动局面,他被陛下钦点进入镇潮军。
十三岁的他,银甲加身,金銮殿上叩谢圣恩。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以臣卑鄙,拔擢于微末之中,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臣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臣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他怎会不知道,当年陛下的凉薄,不愿扶他娘一把。
他又怎会不知,陛下提拔他,除了他有武艺,还因为帝王的愧疚。
不知不觉间,邹以汀已经灌下整整三壶烈酒,一旁的王知微酒品太烂,已经吐了三回。
他眼眶发酸,不用王知微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晚宴结束了。
乾玟与王春希的烧烤小摊也结束了。
乾玟本来只是打算出来找个地儿随便吃吃,没成想碰上了王春希。
好家伙,那嘴跟上辈子不会说话似的,一路叭叭叭,连声质问她为什么不找她,吵的乾玟脑袋疼。
“走吧,四殿下,我们去喝口酒。”
王春希就等她这句了:“好!”
于是二人喝到王春希烂醉如泥,乾玟也装醉,两个醉鬼终于放过了彼此。
醉是不可能醉的。
乾玟上辈子靠喝酒拉来不少幕僚,这辈子人设是纨绔,更是酒缸里泡大的。
她派人送走王春希,担担身上的炭火气,冲黄鹂挥挥手:“收拾了吧。”
黄鹂:“小姐不吃了吗?”
乾玟:“不吃了,去看看世女今晚有没有被二皇女打。”
黄鹂:……
到晚宴门口,恰逢晚宴结束。
几个宫女硬是把王知微抬了出来,没走几步,王知微突然抬手:“等等……”
宫女们熟练地把人放下,王知微“呕”地直接吐了一地酒。
乾玟:……
“怎么回事?”
小宫女苦脸:“宴上世女殿下非要灌邹大人酒……那邹大人真不是个正常的,世女喝的是普通的酒,他喝的可是烈酒,三壶下去,竟不见醉,反倒是世女喝吐了。”
乾玟:……
她挥手让她们赶紧走。
乾玟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口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邹以汀。
她先去御厨的营帐要了一碗醒酒汤,让人送到邹以汀的帐篷,又出门绕了营地一圈。
人呢?
没找到邹以汀,倒是遇见了傅瑛。
傅瑛红着脸,像是专门在路上堵乾玟似的,一见到她就立正站好,清清嗓子正色道:“王小姐,好久不见。”
乾玟:“告辞。”
“王小姐且慢!”他摇着竹扇凑上来,生气得一合,“王小姐,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乾玟:“什么事。”
傅瑛面色这才好些:“王小姐,早前曲水流觞宴,我为你倒酒,确实没有净手,是我的过错,我绣了个香囊向你赔罪,还请小姐不计前嫌。”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乾玟瞥了眼那杨妃色的香囊:“傅公子难道不知,男子的香囊是不能随便送的。还是说,傅公子就是这么随便的人?”
傅瑛面色一红:“你!”
说什么随便不随便,你难道不是最随便的?
傅瑛恼羞成怒,一把把香囊扔到乾玟身上:“本公子赏你的罢了,没别的意思,你若不要便扔了!”
说罢“啪”地一展扇子,气呼呼走了。
乾玟:?
她攥着香囊,无语了片刻。
她反手一扔,一个漂亮的抛物线,香囊准确地落进了傅瑛腰侧的小包里。
傅瑛:……
乾玟:“你说的,不要就扔了。”
说罢,乾玟转头就走了。
徒留傅瑛在原地抓狂。
乾玟顺着小路向驻扎地的边角搜寻,终于在两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仓储帐篷之间,找到了邹以汀。
那人立在路中央,懵懵地仰着头看星空。
反应看上去不只慢了一拍。
醉了。
乾玟锁眉上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带你回帐。”
邹以汀面色沉静地看过来,若非极熟悉他的人,还真瞧不出他醉了。
他视线缓缓向下,忽然鼻翼翕动了几下。
“你……戴了香囊?”
乾玟:?
她低头嗅了嗅,胸口与指尖确实有方才傅瑛砸来的香囊的气味,是一股淡淡的花酒的香气。
“没有。”
邹以汀眸色渐冷,朝另一条路走。
乾玟气笑了:“邹以汀,你没听我说话吗,回帐篷。”
他只是脚步顿了顿,没理她,继续向前。
乾玟两步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逼他转身与她对视:“邹以汀,我知道你醉了,反应有点慢,但我也知道你思维是清醒的。
我问你话,你要回答我,知道吗?”
他骤然甩开她的手,速度太快,力气很大,乾玟难免一怔。
那一瞬间,她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彻底醉了。
邹以汀冷冷盯着她,又垂下眸子:“王小姐,你逾越了。”
呵,你是机器人吗?
逾越,逾越。
自重,自重。
就会用这两句反驳她是吧?
乾玟忽然脑子里烧起一团无名火。
重生以来,她的耐心几乎减半,但凡效率慢下来,她就想杀人了事。但唯独对他,她已经处处忍让,耐心等待。
但此刻,她的怒气像是扔进了开水的温度计,节节拔高,最后爆表,发出碎裂的嗡鸣。
“邹以汀,你能不能换个说法,那你说说,什么叫逾越,我眼下可干了什么越界的事?”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被摇曳火光映照的眉眼,半面阴暗,半面明亮,隐藏着愤怒与难以察觉的暴戾,还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反应又慢了一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小声说:“没有。”
长睫压着发懵的眼眸,声音含混不清,没什么底气的模样。
乾玟心头一阵麻。
像是有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怒火。
但紧接着,是升腾的,无法吹散的寥寥朦胧白气。
水涔涔的,落在人身上,叫人酥痒的白气,让人上瘾。
身后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强硬地将他拉进了杂物帐篷。
帐篷不大,甚至没点灯。
只有一束火光从未合紧的帐门帘外照进来。
邹以汀怔怔靠着背后的杂物。
他被她紧紧攥着手腕。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松香、茉莉香,还有那一点点恼人的花酒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迅速膨胀开。
那队士兵们走到此处,按照规定要巡视一周。
散乱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火光忽明忽亮,掩映着她明暗不定的双眸。
帐篷掩盖了这一方天地,却掩盖不住升腾的温度。
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浅浅深深,意识到不对,手腕忽然收力,想要挣脱。
她却像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目光锁定他,反而更用力地攥住,强硬地将他的手又往身边扯了一下。
她倏然压低声音,起唇道:“将军看好,这才叫逾越。”
她忽然偏过头,炙热的唇稳稳落在他的腕间,激地邹以汀浑身如石头一般怔住。
一触即分,却接连不断地,从他的手腕游走到他的手背,再流连到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他被针扎出许多空的指腹。
滚烫的,柔软无比的,微微湿润的触感。
每一道伤痕,她都没有错过。
十指连心,每一次,都过电一般,麻进他的胸腔。
电流迅捷得包裹住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麻痹它。
他不动,她就上前,强制拉近他们的距离,让他颤抖的手落最终落在她的耳畔,捧住她的脸。
那是另一种温软的、滚烫的、细腻的触感,仿若手中捧着易碎的精致瓷器。
乾玟紧紧攥住他的手,继续强硬地拉着他,一路向后,抚到她柔软的青丝,叫他的手心掌握住她跳动的脉搏,叫那些连绵的细丝,与他的指尖缱绻地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小的帐篷里气温飙升,仿佛有什么化不开的情绪,不断地反复堆积、凝聚、融化、升腾,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倾下身,故意在他耳边低声问他:
“将军要用军法,惩治我吗?”
第30章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
惩治。
邹以汀呼吸一紧,指尖都颤了几下。
帐外响起士兵的说话声。
“走吧走吧,没人会到这边来,快回去交班吧。”
“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人影……”
“好像有什么味道。”
清醒有时候就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
邹以汀登时酒醒了大半。
太近了。
她与他太近了。
近到能将他的气味闻个分明。
他想抽回手,二人却纹丝不动,想后退,却被她用力扯着。
乾玟沉声道:“将军真是喝醉了,我们现在发出动静,才是真的跳进天河都洗不清。”
邹以汀这才不挣扎了,却微微后仰着,手握成拳,不敢再碰她。
想问她为什么。
却又不敢问。
怕她亲口承认是戏弄他。
他的名声已经那样了,若再添上一笔,怀王府便可以退亲。
她是因此才对他这样的么。
邹以汀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
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盯着看了,又想逃避。
他甚至可耻地想……
再进一步。
于情,身为臣子,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于法,圣旨不可违,于世俗,他若再传出不利的传闻,诸如婚前与未婚妻的密友私相授受,十几年的战功才回归的白身一朝作废,对镇潮军、河东军的名声也是打击……
乾玟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理性回归,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终究只剩下无奈。
她松了手。
“我不会退婚的。”他突然说。
即便王知微派你来也不行。
乾玟:……?
这回乾玟是真气笑了。
你那么坚定干什么。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将军不吃我这套,就算了。”
彼时士兵们已经走了,也带走了些许光亮,她忙打起帘子朝外走:“将军既然酒醒了,还是快些回帐篷吧,明日还有击鞠赛,别到时候上不了场。”
邹以汀不看她,隐藏在帐篷的阴影里:“王小姐先走吧。”
乾玟果断走了,没回头。
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她不过是怕再多待一刻,便失了耐心。
邹以汀独自一人,望着帐篷的门帘渐渐落下,最后只剩一条缝。
透过这条缝,能清晰看见她离去的背影,走得很快,未曾回过一次头。
她这一走,便带走了所有的光。
逼仄的仓库里,逐渐暗下、暗下,直到最后一束光也随着帘子的闭合而消失。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孤独与沉默。
翌日一早,乾玟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击鞠装,一根赤色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仿若行走的红霞。
不少小姐们在击鞠场的入口就开始冲乾玟扔花。
“王小姐,一会儿赏脸喝一杯?”
“王小姐今儿是有意中人在场上吗,也不给别的小姐留点面子?”
“倒是把场上公子们都衬得平凡了,小心后宫佳丽们看了要啐你哦。”
一群混不吝的小姐们聚在一起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诸位富家公子倒是很矜持,只把脸藏在折扇底下偷看。
另一边,正挑选击鞠棒的邹以汀闻声回望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飞鹰闷头道:“公子,我今早还觉得你这身太沉闷了,您看世女也穿的绿云上装,嘿嘿,原来你是准备好的。
昨儿世女还差人送来醒酒汤,公子,世女该不会……”
“想多了。”邹以汀闷声道。
醒酒汤,应该是王文送的。
思及此,他绑手带的手停了几息,又继续绑。
傅瑛与一众公子们坐在一块儿,有的吟诗作对,有的互相寒暄,眼下大家都停了嘴。
纷纷看向场内的那一抹红。
傅瑛合上扇子,目光也紧随而去。
小厮在一旁笑道:“今儿是打散了,抽签分两队,不知王小姐会在哪队。”
傅瑛目光紧追着场上的人,咬咬牙:“快走,我们也上场,不管是不是一队,能增加互动就行。”
小厮:?
傅瑛飞速换了一身珊瑚赫,虽是深了些的红,但远远看去,倒像和王文是一对儿。
他对此很满意,并当场加入击鞠赛。
他晃悠到邹以汀身边笑道:“哟,堂哥今儿和王世女是未婚夫妻装,难不成你们私底下感情还挺好的?”
邹以汀不理会他,视线默默在他的袍子上流转一圈:“表弟这袍子不利于运动,一会儿注意安全。”
傅瑛冷笑,他这袍子就算不好运动又怎么了,和王文一个色系他就高兴。
须臾,场上鸣笛,所有公子小姐们往场中聚集抽签,三十个人参加击鞠赛,其中每个公子小姐要带一个帮手,共六十号人,三十人一组,抽到同色系腕带的为一组。
乾玟就是王知微带的帮手。
有红蓝两个阵营,王知微抽到了红色。
乾玟装作不经意看向邹以汀,他手里也攥着红色的腕带。
王知微:“爹的,真晦气,他怎么阴魂不散。”
乾玟眼角泛出笑意:“我倒觉得红色不错。”
傅瑛被分到了蓝组,他还没来得及和王文打招呼,裁判就示意要开始了。
击鞠和打马球没什么区别,每人骑着马,用击鞠棒把鞠打进对方的球门就算胜利,据说这次场上表现最好的那个,能向陛下求一个奖励。
今天场上的人几乎都是带着表现的心来的。
王知微很想赢,但她昨儿醉的不行吐了一夜,今早胃里还绞着疼,面色铁青。
她瞪了邹以汀一眼:“我警告你别耍小动作。”又转头恶狠狠对乾玟说:“一定要赢,否则我就不照顾你生意了。”
乾玟表面上认真点头:“好好好。”
心想谁指望你那三瓜俩枣活着似的,好大的脸,还威胁起我来了。
王知微:“呕,我先去溜一圈。”
等她走了,乾玟转头问隔了三丈远的邹以汀:“想赢吗?”
周遭人声鼎沸,乾玟的声音不大,且没指名道姓。
邹以汀拉缰绳的动作却显然顿了一下。
须臾,乾玟笑着加了一句:“邹将军?”
邹以汀这才微微偏过投来,不看她,回道:“尽力而为。”
乾玟知道,他必须要赢。
哪怕不赢,也要竭尽全力。
因为天政帝看着呢。
邹以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如此,必须不停展露自己有用,才能在越发排挤他的京城勉强找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我是问,你想赢吗。”
邹以汀终于看过来,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与她对视。
“想。”
哨声吹响。
台上众人只见两道身影鬼魅一般飞速窜出。
那小小的鞠率先被红色的身影抢到,一棍抡走,再巧妙地朝天一抛。
看似乱抛,实则精准落向了场内的另一个人。
邹以汀一个抬腕接住,打马一扫。
叮!
计分的锣鼓响彻练山。
“红队一分!”
场外小姐们大吹口哨。
傅瑛身为京城第一贵公子,从小自然是练了击鞠的,本想在今天好好秀给王文看,谁知……根本没给他机会啊!
那头王知微根本管不到邹以汀,满脑袋就是:我们要赢了!
“厉害,阿文加油,我们必赢!”
裁判再次发球,邹以汀一个扫杆得了球。
几家小姐咬咬牙来抢,他反手挥杆。
那球稳稳落在乾玟的杆边,她像是料到邹以汀回传球给她似的,扬臂一挥,又进一球。
叮!
“红队又一分!”
上首吴淑君面色阴沉得像沼泽,底下吴家的小辈竟然被一个平民吊着打?
他转头一看,德贵君竟还心平气和地给陛下剥枇杷呢!
德贵君甚至笑道:“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皇商,这王文赚得了钱,还击得了鞠,真是个人才。”
王元凤也笑着点头:“小文确实是个好孩子。”
吴淑君:?
他皱眉细想,却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商人,德贵君搁那夸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他女儿。
王文是陛下的钱袋没错,但王文此番炫技,衬得底下王公贵族的小姐公子们傻子一样,难道不会太“恃宠而骄”了吗?陛下为何不生气?
吴淑君想来想去,忽然脸色一白。
难不成,王文的这个王,是……
陛下在外有几个私生女也是有可能的。
他搅着手帕,低声唤人来:“去,派人查查这个王文。”
场上,傅瑛的面色也不好看。
他发现,王文十次传球,六次都传给了邹以汀,其他四次给了王知微。
早前被王文说味道难闻的时候,傅瑛背地里观察过王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王文是什么性格。
她表面上看着和谁都好,其实和谁都不算亲近。
但她却愿意给邹以汀那个邪种,传六个球。
她传给王知微,不自己进球就算了,竟然还传给邹以汀。
其中一次,邹以汀拿到球,她就不抢了?
更离谱的是,邹以汀这个没朋友的邪种,竟然也给她传球,王文还接了。
为什么,哪怕在一个队,也不至于信任邹以汀到如此地步。
还……如此默契。
傅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难道,河东军在京外的那三个月,发生了他不敢想的事。
不出意外的,蓝队输了,输了个彻底。
红队以37比12赢下了比赛。
王知微高举双手大喊:“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下一秒,上首陛下哈哈大笑:“承平世女与邹卿配合无间,朕甚欣慰,朕做主,赐你二人一对金玉如意,以彰你二人金玉良缘。”
王知微没绷住,脸一下子垮下来。
搞没搞错啊,虽然王文是她的助手,但王文不等于她啊,她们哪里配合无间了?!
王文和谁都能配合无间好吗?!皇奶奶你清醒点!
乾玟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
王知微一张脸苦瓜一样难看。
乾玟笑着回过头,邹以汀也正望着她。
灿烂又明媚的笑,像彗星撞入他的眼眸。
“将军像是知道我要给你球似的,每次都接的很准。”
邹以汀:“巧合罢了。”
好好好,你说巧合,那就是巧合。
乾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希望下次还能和将军击鞠。”
说罢,她高兴地骑马离去。
邹以汀沉默着,目光却追随着她,一路追到她离开场地。
这一幕傅瑛尽收眼底。
什么巧合?哪里有什么巧合!
他气愤地撕下腕带,对小厮冷声道:“把堂哥请到我帐篷里,我得好好恭喜堂哥,贺他得了陛下御赐。”
一炷香后。
邹以汀进了傅瑛的帐篷。
同样是帐篷,傅瑛的帐篷便如同一间精致的卧房,连吊顶上都缠绕着花蔓,各式临时装饰均为玉器、瓷器,还有不少名家书画。
帐篷里熏着比往常还浓烈的上等花香,像是要把他的气味扼杀在空气中似的。
傅瑛一个人,配备了四名小厮,忙前忙后,御膳房的大厨还为他多添了一些茶点,帐篷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专门用来驱蚊虫的香炉。
当真是,比不得。
不过对这些身外之物,邹以汀倒是不在意。
“表弟找我何事。”
傅瑛摇扇笑道:“堂哥,你坐,我请你喝茶。”
邹以汀:“若是为了今日击鞠赛的输赢,表弟大可不必介怀。”
傅瑛眉尾一抽,继笑道:“我好像还没给堂哥订婚礼,堂哥坐。”
邹以汀眉头紧皱。
他不知傅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好心。
他警惕地在对面坐下。
傅瑛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小厮便退下,还把帐篷帘子给带上了。
帐篷里,傅瑛忽然伸手,将香炉内的香盖灭。
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有别于香料制成的花香氤氲开来。
邹以汀眼睫一跳。
很好闻的香味。
淡淡的花香,说不清是什么花,只是单闻着,便叫人整颗心都温柔下来,徒增了一分缱绻。
花香之中,又夹杂着甜甜的酒气,让人发醉。
是傅瑛的气味。
傅瑛又坐下,亲手拎起烧开的小茶壶斟茶:“堂哥,好闻吗。”
邹以汀:“你想说什么。”
傅瑛笑了:“堂哥自己什么味道,自己不清楚吗?”
邹以汀眉头紧皱,眼神愈发沉了。
傅瑛:“我这样的气味,王文都不喜欢,何况你的?堂哥在外征战那么多年,和女人混在一起习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还是堂哥觉得,你给军中女人用的那些手段,对王文也有用?”
滚烫的茶水落进杯中,帐篷内安静异常,唯有细细密密的水声。
傅瑛给自己的玉杯倒完,又拿出一个瓷杯,笑道:“堂哥,别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和世女的婚事已经是你高攀了,别再给傅家丢脸了。”
他把瓷杯往邹以汀那处一推:“她才十七,我爹说了,女人这个年纪,最是爱玩,看什么都新鲜,看到男人,就容易萌生所谓的‘情意’,但那只是新鲜。
军中的女人半辈子都在军营里,没见过什么男人,堂哥你尚且把地住,但王文不是那些人。
河东军一路三个月,她可能会与你亲近些,但那只是囿于军中产生的身体本能,并不是倾心于你。
堂哥你呢,都二十七了,难道连一个年轻女子都看不透吗。”
说罢,傅瑛也冷了脸:“若堂哥不摆清自己的身份,我就告诉奶奶,叫她治你。”
邹以汀没接茶,面无表情,眼底却生出三九寒天般的冷意:“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但我大概听懂了一件事,表弟自己也要三思,傅云疏不会答应你嫁给一个商人,若她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只会把你的腿打断。”
“你闭嘴。还轮不到你来说我。”
邹以汀面色沉静:“若我告诉傅云疏你想嫁给王文,她定会将你锁在家中。”
傅瑛轰地站了起来:“你敢,你若告诉奶奶,我就把你的男香送到王宅,还要把那些关于你在军中的言论都搜集起来一并寄过去,让王文知道你到底有多……”
刷——
寒光乍现,傅瑛只觉耳下一凉。
啪!
他的翠玉耳坠竟被邹以汀一剑削断,掉在了桌上。
邹以汀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周身升腾着杀气,仿佛只要一转腕,便能取他人头。
“你我都明知那些只是流言蜚语,我的气味也是举世皆知,这些你都尽可散播。但我也随时可以杀了你,只取决于我想不想。”
傅瑛瞳孔骤缩,声音颤得厉害:“你果然对她起了心思……否则你急什么……邹以汀,你也说了,那些只是流言蜚语,大家都知道,我告诉她怎么了?!
你不想她知道是不是?你以为她真的不知道吗?!你也不照照你自己!”
邹以汀霎时愣住了。
他对她……起了心思?
他不曾。
绝不曾。
但凡傅瑛把他的男香给任何一个女人,肆意宣传他的那些难听的流言,他都会拔剑的。
绝不是因为……那个人是王文。
傅瑛被剑指着,他怕极了,但他发现了邹以汀的迟疑,愈发怒火中烧,胸膛如风箱般起起伏伏,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瓷杯,猛地朝邹以汀一泼。
邹以汀没躲。
滚烫的茶水泼了他满脸。
仿若滚滚岩浆劈头盖脸浇下来,生生逼着他理智。
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里,也是那样的灼痛。
“吵什么?!”
傅瑗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吵的太厉害,小厮怕了,便去把傅家大小姐傅瑗叫了来。
她甫一进来,邹以汀就收了剑。
傅瑛红着眼睛,一副要哭的样子:“姐!邹以汀疯了,他要杀我!”
傅瑗当机立断把傅瑛护在身后:“邹以汀你发什么疯?!你该不会以为你要嫁给世女就是世女君了吧?你摆什么架子?京城谁不知道王知微恨透了你……”
嗡……
邹以汀只觉耳边虽然吵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情绪。
八岁那年,踏入傅府开始,他就学会了一件事。
不要妄想。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期待,就是能为母亲平反。
其余的,都不应该有。
他怎么能……对王文有想法?
不能,不应该,也不配。
不要。
千万不要。
他像从前那样,千百遍地在心里警告自己。
傅瑗说了半天,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愈发气了。
她只要一发现说不过别人或别人不理她,就喜欢找第三个人来帮腔,于是她指着邹以汀鼻子厉声道:“你等着。”
她忽然出门拉了个人进来:“来,你公正地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问题!是不是邹以汀疯了!”
邹以汀呼吸一窒。
那人一身石榴红的骑装,连腕间的红腕带都尚未取下。
傅瑛一见来人,真哭了。
好几滴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眼睛红彤彤的,咬着唇,断断续续不知说了什么,边说边抽泣着。
邹以汀一概听不见。
只有一阵隐秘的后怕。
他向亲人拔剑。
被她知道了。
少女背着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傅瑛说话,在他抽泣的时候还鼓励他:“别怕,继续说。”
傅瑛像是找回了勇气,将所有的过错都扔到邹以汀头上。
明明脸上火辣辣的,邹以汀却只觉很冷,很冷。
傅瑗:“王小姐,你说说!”
路人本人——乾玟,义正言辞断正义:“作为旁观者,我认为,是傅公子的错。”
空气沉默了。
“傅公子为何激怒邹将军,为何率先泼邹将军,傅家就是这样的家教?傅公子说请邹将军来,是恭贺他胜利,要送他结亲礼,礼呢?该不会就是一杯茶吧?”乾玟冷笑一声,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若真如此,王某倒是长见识了。”
傅瑗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
比起“我弟弟一定是对的”,她更在乎“我弟弟在别人面前出丑了”“我和大众的想法不一样”,当她突然发现事情好像和她想的不一样,开始让她丢面子了,她就会马上倒戈。
于是,傅瑗骤然拧眉,背手转向傅瑛:“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恐怕就是如此吧,阿瑛,还不快道歉。”
傅瑛:???
傅瑛呆住了,甚至都忘了哭。
傅瑗:“是非对错,旁人看得最真切,王小姐说得对,还不快道歉?你可不能丢我们傅家的脸。”
乾玟听得出来,傅瑗这话,还是下意识把邹以汀算在傅家人之外。
她笑而不语,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且目光愈发寒凉。
傅瑛怎么也不可能向邹以汀道歉的,他只恨恨瞪了邹以汀一眼,大喊:“你们都出去!我不想见你们!”
乾玟果断转头走了。
关她屁事,若不是她听到黄鹂说邹以汀在此,她才不会假装路过呢。
她忙不迭掀开帐篷,对邹以汀打唇语道:走吧,让她们傅家人自己吵。
邹以汀指尖一颤,垂下眼,本能地跟着她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乾玟霍然转头:“疼吗。”
邹以汀一愣,他自己看不见,她却看得分明。
左半边脸严重一些,已经红得像胭脂盒打翻了似的,头发水淋淋的,怎一个“惨兮兮”能概括。
他不敢看她,只喃喃道:“……不疼。”
声音很闷,气息断断续续的。
“说谎,”乾玟冷笑,“你最擅长说谎。”
邹以汀沉默着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乾玟随手摘下头顶的一朵小白花,冲他轻轻一吹。
小白花轻飘飘地飞过去,他下意识躲了一下。
然而花瓣还是触碰到他的脸,疼得他肌肉紧绷了一瞬。
乾玟:“还说不疼?”
好奇怪,这点疼,对他来说,应该根本不算什么的。
但她的一声声询问,却无端放大了这些疼痛。
邹以汀哑了一样。
乾玟气笑了:“这么倔强,你是小孩子吗?”
邹以汀缓缓道:“王小姐的关心我领了……”
乾玟打断他的公式化回答,竖指放在唇边,让他闭嘴:“邹将军,我可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也是,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帮你们傅家断黑白?
这点疼,想必对邹将军来说也不算什么,将军自己都不在意,我管得了什么?
呵,算我没事找事,告辞了。”
邹以汀只觉喉头一阵紧。
像是被人从里面掐住筋脉似的,酸涩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从没有这样面对过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些压抑的委屈不像排山倒海那般汹涌,却如同匀速上涨的海岸线,慢慢爬到他的胸口、脖颈,最后灭顶般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她生气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成年人,做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他必须自己消化后果。
他好像应该叫住她。
但他凭什么叫住她?
叫住她要说什么?
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就不会痛。
但……
邹以汀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像昨晚那样。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帐篷的。
但当他踏入帐篷时,却怔住了。
桌上,有一个精巧的玉罐。
“公子,你回来了,这是王小姐刚刚送来的,好奇怪啊,为什么突然送烫伤膏来。”飞鹰转过头,张大嘴瞪着邹以汀的脸,“公子……你怎么……”
他不敢多言,只讷讷地塞给邹以汀一样东西,识趣地退下了。
那是一张字条。
待飞鹰走后,邹以汀缓缓地,一点点地展开。
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两行字:
【给逞强鬼:
涂上,睡一晚就不疼了。】
邹以汀眼睫狠狠颤了颤。
不过是小小的烫伤,真的不疼的。
可他为何,突然觉得好疼。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