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是一年破晓,时刻最好,三月的风携着微凉扑来,洒在通往小秦淮河的沟渠里。
嫩柳初黄,色彩未浓,街上已俱是看花人。
梨花已经结出了骨朵,幽香缕缕。春景诱人,乔璃不由驻足片刻,看柳叶漂在水面如一条条鹅黄的小鱼儿游进漩涡。
城东迎春坊坊口就是徐宅,很阔气的大宅,有一重套一重的院子。这里曾是富宦宅邸,曾有前朝皇帝御笔亲提的牌匾,现在好似也不值什么了。
继续往里走,就看见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子,因为春风春雨而变得绿油油的,只是树荫底下、假山周围,摆得盆景已半枯了,显然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乔小姐?”
迎面走来一个美妇,穿着天青色锦云葛的旗袍,披着葱绿的印地绒披肩,耳铛嵌着两枚红宝,脖颈盘着一圈质地很好的珍珠。
乔璃颔首,与她打了个招呼:“方女士。”
美妇就掩嘴笑起来:“乔小姐叫人还是这么有趣。”
这姓方的美妇是苏北人,也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两弯柳叶眉,一双水眼睛,正年轻,也已有了两个孩子,身段不如早年般紧健,却也多了一种成熟的风情。
杂牌军第四师师长徐嘉石有一妻三姨太,四女三男,长女长子已抱上了孙辈。徐家大太太是糟糠妻,早年生育伤了身子,久病在床,内宅那一大家子,便全靠二姨太方氏打理。
她不是脑袋空空只会依附男人的傻妇人。方曼珠识得几个字,懂管家的手段,行事又周到,竟将中馈牢牢攥在手心,把另外两个姨太压得透不过气。裴宗邺与乔璃在徐宅做客,这几日的应酬,她自觉该担起“太太交际”的分内事——身为姨太太不光鲜,自然要时刻揣摩注意丈夫与客人的言行。
这么几天,方曼珠也多少摸到了新客的路数:镇日穿西装,从没见她穿旗袍;身份说是裴派中人,但只是听,谈话多在裴宗邺与徐嘉石之间。方氏心里一转,便明白这位所谓“副手”,怕是那种“枕边副手”。
她好歹是个姨太太,而乔璃甚至连个名分都没有,方曼珠心头便先生出三分轻蔑。只是这轻蔑终究不敢露在脸上,只好藏在笑意里,藏在眼角眉梢的淡淡讥讽之中。
不等两人寒暄完,客居的一角忽然拐出个人,二十上下年纪,黑面皮,未蓄须,穿着衣襟大敞的绸衣服,走到方曼珠身后,涎着脸笑到:“干娘!”
方曼珠吓了一跳,倒退一步,拍着胸脯:“哎呀!魂都给你吓掉了!”
那青年张嘴喷出满口酒气,伸来一只手就要揽她肩膀,方曼珠赶紧闪躲,指着他摇头:“你一大早就喝得这样醉,到你干爹面前,瞧他不拿鞭子打你!”
“方娘,干娘,您是我大贤大德的亲娘,可别告诉干爹……”说完,一伸脖子,看见站在一旁的新面孔,眼神顺着脸滑过颈项,一直往西服掩着的胸脯里瞧,“这又是哪位好姐姐,我竟从未见过的……”
方曼珠心中暗道不好:这青年叫宋锦程,是徐嘉石认的干儿子,爹是扬州有名的大商人,最是混不吝,而乔璃是客,这两个可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起冲突!
她连忙用自己身体挡住两人,一面挡,一面给乔璃抛眼色,让她快走。宋锦程借机揉了一把方曼珠的脊梁骨,又对乔璃抛去一个色眯眯的眼神,不料竟得一个笑。
他一眼就觉得这面生但脸嫩的年轻女子有意思,穿着西装,别有一番异与裙裾的风情;又对他睇来一眼,眼波流转间似嗔似笑,叫人分不清是挑衅还是娇羞。
一瞬,宋锦程只觉心头一阵燥热,血气翻涌,理智早被那一双眼勾得散了,整个人便朝乔璃压过去,一双手带着急切与贪婪的气息,直往她胸前与腰间探。
“不要!”
方曼珠惊得大喊一声,眼睁睁瞧着她一手抄住宋锦程的臂膀,也不知如何转得腰,力道借着他的冲势,把个子不高的男人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掷到地上。
动作干脆利落——与徐嘉石平日摔打下属的手段无有不同。
方曼珠只是惊叫,轮到宋锦程,真真是猝不及防,重重摔出一口闷哼,地板在他身下发出低沉的闷响。
这还没完,乔璃脚尖一点,顺势在他要蜷起身体时踏下一脚,硬底皮靴碾在脸上,留下好大一只鞋印。
“好大的狗胆,这就是徐家的待客之道?”乔璃面上那点虚假的笑早已散去,鞋跟一碾,又碾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知道我是谁么?”
这边动静捅破天,书房议事的徐嘉石也待不住了,与裴宗邺匆匆走过来,眼风凛冽,在自己的姨太太和乔璃之间逡巡:“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倒要问问徐师长,家里怎么藏着一个连我都敢冒犯的登徒子。”
你算老几?
徐嘉石心中大骂差点破口而出,忽然瞥见一旁裴宗邺阴沉至极的脸色,心头一突,转去问还在地上的宋锦程:“……你真冒犯了乔小姐?”
“我没有!是她、是她先勾引我的!”宋锦程扯着嗓子嚎叫起来,声音发抖,眼泪鼻涕齐下,像个被吓破胆的孩子,“干爹救我!她要打死我了!她要打死我了!”
听他这话,乔璃一下子笑起来,一面笑,一面从腰间抽出一把枪,众目睽睽之下,枪/口径直堵住宋锦程还在满口喷粪的嘴。
“是方女士没拦着你?”她声音轻柔,却带着讥诮和冷意,“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好欺负?”
“你再说一遍,是我先勾引你的?”
“好了!”徐嘉石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锦程还是个孩子,又喝得烂醉,他已知错,乔小姐,您就高抬贵手吧!”
说到这儿,他的笑意有些僵,犹豫片刻,还是对裴宗邺低声补了一句:“动不动就掏枪,这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乔璃松开脚,宋锦程连滚带爬往外跑。她没去注意,只是远远瞧着裴宗邺,目露讥讽。
“徐师长说得对,我气性太大。分明只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会几句洋文,就觉得自己手里攥着点什么权力。连师长的干儿子看上我,都敢不识抬举,把人踩在脚下教训了。”
裴宗邺身体一僵。
她看出来了。
在苏北,像土皇帝一样呼风唤雨的毕竟不是她乔璃。属于“烛龙”的势力和威名全都留在海市,到了扬州,拜访什么人,谈什么事,全都由他一手安排,倒把她衬得像来陪酒的壁花。
他每次都带着她,场面上也从不忘介绍,但她的名声毕竟没有传来这里,引起旁人的误会,倒也正常。
不能否认,裴宗邺心底隐隐有些享受这种倒转的滋味的——接手裴派势力后她完全显露锋芒,虽然耀眼,却也显得他太过没用。
但他本意并非要压她一头,更不是要让旁人轻视她。
不过是一点近乎少年莽然的冲动,想叫她瞧一瞧裴大董在苏北能摆多大谱罢了。
“乔……”
没等他说完,乔璃转身便走。
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徒留裴宗邺与徐嘉石在原地面面相觑。
“废那小子一只手。”
“这……”徐嘉石刚出一个音,迎面对上裴宗邺黑沉沉的双眼,像有血光在里面厮杀似的,登时后背一凉,蓦地想起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秦淮河,黄浦江,只手遮天,掩埋了苏北整片世情法度。
“嘉石,你有别的想法?”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徐嘉石呼吸微紧,半晌,只能应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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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一周,裴宗邺也没能找到时间与乔璃谈一谈正事之外的这件事。月底,英吉利伯爵詹姆士先前透露的“六国大借款”流言甚嚣尘上。据说元府实得不过八百二十万镑,而在四十七年还款期内,新华国须连本带息偿付六千七百八十余万镑——这笔沉重的枷锁,终究要落在百姓肩上。
六国大借款,是一个从垄断借款到指定用途,又从指定用途到监督财政的亡国条约,是万万不可签约的[1]。
盟同会借势于南方举旗,以“宋案”迟迟未破与借款两事为导火索,鼓动讨伐元府的声势。元府对外软弱,对内铲除异己的姿态却分外强硬,元府对盟同会已没有保持和气的必要,已下定决心用借款筹措战费,讨伐南方各省。
于“宋案”,元府更是极尽敷衍之能事,居然找来一个出身长三巷子的女子,自首奉“女子血光团团长”仇冀之命,前往北平执行政治暗杀。
仇冀亦是盟同会副会长,此举意在暗示宋祁满之死实为内部倾轧,仿佛真有一支秘密杀人机关在暗中运作。监察厅甚至票传仇冀赴北平对质,事态因此愈显诡谲。
在这样近乎战前的紧张氛围中,裴宗邺一力拉拢、交涉,利益交换,从三月走到四月,上巳节前夕,终于寻得一丝喘息之机,约乔璃去小秦淮河看节庆的热闹。
“我没空。”
乔璃一边翻看情报,一边干脆利落地拒绝。
裴宗邺没想到她这么不留余地:“你没空?”
“我有约。”她眼睛也没抬。“柴秘书挡不住梁大小姐,这两日会带她来扬州寻我,要拨时间与她们谈事叙旧。您说的那个热闹地方,我可不得招待友人看一看?”
裴宗邺坐在原处愣了好一会儿,一下想问她到底知不知道上巳节是什么节日,一下又觉得气闷——他毕竟已太久没被人这么当场撅过面子。
直到乔璃收拾好东西,公事公办地交接,准备离开他房间的那一刻,才不得不把自己哄好了开口:“乔璃,你是不是生气了?”
乔璃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好笑:“我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裴宗邺站起身,今日出门久了,腿阵阵发痛,如今也顾不上:“你……你别生气。我跟你道歉。”
“裴大董这就是说孩子话了。”
她扭头要走,手腕就被握住,似是觉得这举动太强硬,裴宗邺赶忙松开,只扯住她的袖子:“那第二天呢?我约你第二天,可有空?我有东西给你看……你会喜欢的。”
“现在不能看?”
“不行。”他摇了一下头,又补充道,“还没准备好。”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长到男人觉得很是不自在,乔璃才点点头:“那就第二天。”
好说歹说,终于得到一句肯定,他慢慢坐回去,目送女人离开,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很精致的荷包。
在电灯稳定的光照下,荷包里面放着一支成色不算很好,但触手温润的细玉镯。裴宗邺端详一会,它是他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中价值最高的一件。
看着看着,他嘴角不禁漾起一丝笑。
玉镯最多只能算一件定情信物。他还记着乔璃对于“追求”、“内人”和财产的看法。如果她愿意成为“内人”,因他拥有得更多,反倒是她能占更多便宜。而他乐见其成,让她借他的势力,去实现她早已露出锋芒的野心。
元府与盟同会必将一战,他也必然会留在这里,在乱局中撕扯利益。
不太可能的可能,她不愿留在这里,那么他也准备了推荐信和足够的财富,将她送往英吉利或美利坚的大学,远离战火与阴谋。
无论哪种,裴宗邺都愿意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