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乔璃跳下车的时候,两人顺着土坡往下翻滚了好几圈,周莲泱一连吃了好几口砂土,直撞到一块冰冷硬板的物事才停下。一番磕碰下来,浑身都发麻,就没有一处不痛的。
最痛的是后腰,砖物突起的一角顶在腰眼,刺麻麻地烧。
周莲泱靠在硬石上,胸口拉风箱一样起伏着,勉强换匀气。回过神来后,才急忙抱起怀里的女孩,轻声急道:“表妹,表妹?”
没有得到回应,他吓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囡囡,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别吓我,囡囡……”
乔璃勉强动动手指。活了十一二年,这恐怕是她活动得最厉害的一次了,如果换成一两个月前大病初愈的身体,恐怕要喘疾发作,登时昏倒过去。她这边不作声,周莲泱急得就差在地上团团转,顾不上礼仪,手指颤抖着从她的脑袋一直抚摸到腰腿,检查她的身体。
那马车平日瞧不怎样,他甚至不用人扶,就能迈步上车,可行得急时,从车帘往外看不断倒退的路,跳车真需要足够的勇气。
乔璃虚弱,哪怕周莲泱把她死死护在怀里,到底力有不逮,露在外面的肌肤全是被碎石割破的痕迹,连中衣都渗透了血迹。
“……囡囡。”他的头抵着她的头,心里那股难受劲儿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都是我没有用。”
乔璃攒出一点力,将脸靠近他胸口,轻轻一贴,涩声道:“表哥,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周莲泱看她掌心蹭破的口子,心头也似在砂土地上蹭出一片血,一绞一绞地刺疼。
他想抱着女孩爬起来,一动,后腰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像有个人用凿子凿腰眼的部位,牵扯整片后背又麻又胀。他忍不住想叫出声,猛然想起两人还在逃难中。
为了堵住嘴忍过这股痛,周莲泱照着手背死死咬下,直到凝固的伤口再次撕裂、钻心的疼一跳一跳烧上手掌时,才停下来。
嘴里一股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儿,浸进嗓子,也爬上眉眼,使得突显了天真与尊荣、好似永远清亮的一双杏眼,也染上暗沉沉的赤红狠意。
莲二爷向来是自傲的,论才学、六艺,德行礼仪,他不觉得比旧时君子差。“文衿”二字,是老太爷欣赏幼孙才气,亲自取得字,企盼他能成为理想中的谦谦君子。
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放在眼下,就成了最大的不合时宜。
若是他再年长一点、强壮一点,那老妈子必不敢背后作妖,随意欺辱他们两个去!若是他再聪慧、本事再大一点,也不需得让表妹拖着病体劳心劳力。
懊悔也无用,冷静下来,周莲泱隐隐闻得一点奇异的臭味。那种臭味,仿佛是纠缠在人的本能里的、想要远远避开的臭。
他心底奇怪起来,可天色太黑、更兼无月,看不清,只好反手摸索把他撞了个七荤八素的物事——仿佛是块石头,又长,又冷,又硬,上面阴刻着字,是一块墓碑!
两人大抵是顺着土坡,滚到一处乱葬岗了吧?可能是某个家族的墓地,因为流亡逃难的人多了,也分不清谁的姓名,全都埋在一处。
他闻到的味道,正是人肉腐烂分解的气味。
周莲泱从未离死人这么近过,一猜到这是乱葬岗,一时间都不知如何下脚,心里又涌出丝丝缕缕的惊慌。乔璃依托他的手勉强站起,少年把表妹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强行驱散了心里头的怕——
已怕够了,怕烦了,不要再懦弱无能了。
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软塌脆弱的尸骨里。踩碎人骨的触觉,恐怕会在记忆里留一辈子。
为躲避老妈子和马夫可能的搜索,只能带着乔璃往乱葬岗的深里走。深里有一片芒草,也不知是不是吸收了太多脚下的养分,长得又高又直。忽然一阵黑风吹过,芒草簌簌飘响,风声呜咽,像死人长长的哈欠。
周莲泱甩了一下头,甩走一缕挂在眼前汗湿的发。
“……我们在这里,先等到天亮。”乔璃拽着他的袖子,低低道。
周莲泱应了一声,扶她缓缓坐下。
苦熬了一晚夜,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就借着这熹微的晨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乔璃,扯下一片中衣,沾了芒草上结的露水,一点点擦干她手脚的血痕。
乔璃乖乖任由他擦完,接过布块,翻到未用过的地方,绕到他身后。
少年背后衣服已被刮烂了,后背划出数条深深浅浅的印子,大多已凝住血痂,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他腰生得细,骑马练弓,修成一种收紧的韧。腰侧一块巴掌大的淤青,中央血糊一片,是撞到墓碑碑角的伤口。乔璃不碰血痂,只用布块擦走灰土。
少年微微弓着背脊,腰因疼痛而微微收紧,那处伤绽在白皙的肤肉上,血红更显惨鲜。
乔璃伸手轻轻碰了碰最怵目的那处,在旁近揉捏一下,确认伤口不深,只是擦掉一块皮肉。
他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顿时疼得一抖,喉头滚过一丝颤音,旋即止住。
乔璃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双柔软透彻的眸子里,多了一分铁的冷硬。只是这冷硬,竟是对他自己而发的。
少女叹了一口气,在乱葬岗替两人找起衣服来。若想混进流民往城里走,两人衣帛穿绸,怕不是一见就要被抢。
周莲泱从未扒过死人衣服,这遭也是多了一份体验。他一边恶心,一边加快手脚。乔璃在一旁找了个没有尸骨的地方,从地上搓些泥土,往周莲泱脸上一抹,身上手上全都花花答答抹了一遍,然后捡起一顶开花儿的帽子,并一片半零不落的破衣,给自己头身遮好[1]。
还拣出些少腰没腿的破裤子,周莲泱和她都穿不上,也不费事弄,把裤子往地上一滚,弄成个脏铺盖。这一弄,再抓乱头发,胳膊下夹一支烂竹棒,倒与蓬头垢面的乞儿没有两样。
两人费了大半日功夫,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到一处乡间小庙。临近村子里只有零零散散十几处人家,想来也是受旱严重,显得空空荡荡。
乡庙早因荒芜而未祭灶火,模样十分破败,庙里聚了好些流民,两人混进去,倒也容易。只是跟着人群走,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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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身处何方。
接连两日见不到城镇,流民都找不到吃的,连地上的野菜和观音土,也不是谁都能抢到的。能有力气往前走,全靠夜里乔璃偷偷塞给他藏在包袱里的点心。
周莲泱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热炉似的日头,心中觉出一种恍惚之感——这算什么?他过了十三年金尊玉贵的少爷日子,自视甚高,一朝被抛入荒野,与乞儿流民毫无两样。面对饥饿,什么琴棋书画、君子六艺都派不上用场,他竟是无计可施。
而表妹呢?比自己小两岁有余,收拾包袱那么一点点时间,居然能想到要装些吃食细软,知晓财不露白的道理,比得他像一个废物。
可即便心里谴责自己,他还是又饥又渴,忍耐不住。脚底在第一日就磨出了大水泡,第二日,这些水泡就全都磨破,痛上一层新高度。到了第三日,痛也变得麻木。
与他相比,乔璃更是难过,身体本就虚弱,夜晚咳疾骤发,全靠毅力硬生生挺下来。周莲泱不忍再让她受苦,便要背她走。不过一两个时辰,就累得摔倒在地。
乔璃便不肯再让他背。
有些流民就是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一路前行,水其实是不太缺的,沿道有河、有湖,过了一处大湖,眼里可见多了些人烟。沿途乞讨,倒也勉强撑下来。过了陈瑶,周莲泱才明白,这路流民约莫是往铜陵去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这天天烧白的日头,渐渐被云翳遮了,过了一会,竟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势甚大,雨点子跟葡萄弹子似的,砸在身上突突得疼。这雨下得癫狂,也走得快,浇了几炷香的时间便停下。
这一停下不要紧,周莲泱与乔璃两人往身上抹的灰土泥垢全被冲干净,露出与流民不符的白皮细肤。
雨带寒气,乔璃累了三日,止不住咳,咳到整个人要撅过去,却有人渐渐围过来,眼神闪烁地盯着挎在周莲泱背上的包袱。
周莲泱看着围过来的三四个佝偻的流民,觉得一种什么在胸中爆裂开来:他见过这种眼神,盗匪眼里、老妈子和马夫眼里,甚至他的至亲爹娘都露出过这种眼神,牲畜一样、全然抛却了人性良知、化身为兽的眼神——
他忽然整个人跪在地上,双膝磕出沉重的闷响,露出怀里咳嗽不止的表妹:“求你,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这包袱里面的东西,是要去城镇替我妹妹求药的,如果没了这些,我妹妹就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少年伏下身,对着走来的人,一下一下磕头,学那日为了活命的玲云,重重将前额碰出淤青血肿一样,以头抢地。
周围的脚步顿了片刻,侧躺在旁的乔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竭力装得可怜一点,但心下却是明了,这只是一遭天真无邪的无用功。
短短几天内,他已抛却了世家公子的清傲,看清形式,懂得动脑子、弯下腰,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但可怜的表哥、可怜的表哥——
他对世事人心还是稚嫩,不知流民胜饿虎,最不能做的,就是对野兽袒露肚腹,指望同情活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