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红墙，晴光沐雪，御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
众人见了御王，周遭官员纷纷上前行礼问安，寒暄几句后便各自散开，陆续入宫，外男们往前朝方向去了，内眷命妇们由宫女引着往后宫行去。
宫道上，云翎紧紧握着谢窈窕的手，眉宇间一片认真，细细叮嘱：“稍后我随百官去文泰殿朝贺，入宫的命妇们要去皇后宫中行礼问安。窈窈，我已让听风、听雨寸步不离跟着你，莫要担心。若真有人为难，不必忍让，万不可让自己受了委屈。”
谢窈窕温声道：“阿翎放心，我都明白。”
云翎又转向儿子，摸了摸他的小脸，“稷儿要乖乖跟在娘亲身边，不可随意走动。等结束了，父王就来接你们。”
云稷牵着娘亲的手指，小身子挺得笔直，脆生生扬声应道：“父王，稷儿记住啦！”
栖凤宫内暖意融融，皇后孙意薇身着明黄凤袍，端坐于正殿之上，凤袍上绣着的织金鸾鸟栩栩如生，衬得她端凝庄重。听闻御王妃来了，她抬手连忙示意：“快请御王妃进来。”
谢窈窕牵着云稷踏入殿内时，心中微忖，自己只在大婚次日于太后宫中见过皇后一面，其余只是听闻她皇子早夭，至今未再有身孕，还是孙意萱的嫡姐。终究是孙家的人，行事需得更谨慎些才是。
此时殿内已坐着几位命妇，正低声说着话，见她进来便都住了口。谢窈窕目光淡淡一扫，瞧见几位熟面孔：有几位尚书夫人曾在成王府的宴席上打过交道，成王妃与诚意伯夫人也赫然在列。
“臣妇携世子拜见皇后娘娘。”谢窈窕盈盈下拜，淡紫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开如莲。云稷也有模有样地跟着行礼。
皇后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打量一眼，并未打算为难她们，“御王妃不必多礼，起……”
“起”字刚吐出一半，忽被一声娇笑打断。
“听闻御王妃还抛头露面做生意呢？你这个王妃当得真是……别具一格。”话语中带着讥诮。
敢在凤驾前这般放肆的，满宫上下怕也只有新近入宫的武安侯嫡次女孙宝林了。按说正六品的位份，连踏入栖凤宫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列席除夕宫宴。
可这孙家嫡次女偏生大剌剌地倚在皇后身侧，凌驾于诸位命妇之上，可谁让她嫡姐是中宫皇后，姑母是当朝太后，父亲是手握权势的武安侯？前朝后宫，孙家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是她们说了算，旁人纵有不满，又谁敢多置一词？
孙意萱入宫时，京都早已传遍流言，说她狐媚惑主，嫡亲姐妹共侍一夫，或骂孙家把持朝纲、贪慕权势。
连累了皇室和孙家颜面。姑母本就为此恼怒，只给了她个正六品宝林的位份。以她武安侯嫡女的身份，这与寻常小官家秀女入宫所得的位份别无二致，无异于将她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窃笑她的难堪。
可那又怎样？纵是如此，依旧没人敢真正得罪她。孙意萱暗自盘算着，只要日后想法子讨好了姑母与表哥，这位份迟早能一步步升上去。
孙意萱一早便候在皇后宫中，只因知晓谢窈窕今日会入宫。
按她的身份，自然没资格让御王妃单独向自己下跪，可此刻看着谢窈窕敛衽垂首，恭恭敬敬地向嫡姐行礼问安，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落入眼中，她心底竟也腾起一股隐秘的畅快，仿佛自己正坐在嫡姐那凤座之上，受着这御王妃的躬身行礼一般。
皇后那边迟迟没有回话，谢窈窕便不能起身，只得维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她抬眸看向孙意萱，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疏离：“孙宝林这话，是何道理？”
“听闻现在红极京都的天香楼是你开的，连眼下时兴的火锅，也是你主导推出的？”
谢窈窕眉峰微蹙，抬眼看向她，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冷意：“孙宝林有话不妨直说。”
“我就问你，是，还是不是？”孙意萱扬着下巴，声音陡然拔高，“若是，那便是与民争利！你身为堂堂亲王妃，竟做出这等逐利之事，也不觉得丢人？”
谢窈窕听了这话，心底只觉荒谬，面上却依旧平静，缓缓抬声道：“孙宝林这话，未免太过偏颇了。在座的诸位夫人，谁家嫁妆里没有几处田庄、铺子？难不成开酒楼卖道菜便是与民争利，那诸位有陪嫁资产的，反倒都成了逐利之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继续道：“我不过是府中闲暇时，爱琢磨些吃食。前几日与王爷出门，见天寒地冻，便想着将这暖身驱寒的火锅推广开来，让寻常百姓也能尝尝鲜。定价素来公道，富商子弟吃得，贩夫走卒也吃得起，故而才得了几分薄名。”
说到此处，她转向皇后，微微欠身：“若真有人因此眼红，觉得不妥，我便在此向皇后娘娘承诺，天香楼今冬的火锅盈利，尽数捐去施粥，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此，孙宝林，你可还觉得有不妥之处？”
孙宝林这番没来由的发难，谁也没料到会被御王妃连珠炮似的顶了回去。殿中众人交换了个眼神，暗自咋舌——这位御王妃，果然厉害。
这场景倒让人想起成王府那日，她也是这般巧舌善辩，看来想在她跟前占口舌便宜，是绝无可能的。更叫人意外的是，最近红极一时的天香楼鲜香火锅竟是御王妃的筹办出来的，前几日她们好些人还带着孩子去尝过呢。
有些人心里大多觉得御王妃说得在理，不免暗暗埋怨起孙宝林来，哪家主母没有几间铺子田产？既是自己的嫁妆生意，自然上心几分，这分明是寻常事，怎就扯到“与民争利”上头去了？有些人甚至着头，生怕也被孙宝林拉去发作一通，也要让她们把钱捐出去。
“就算……”孙宝林被噎了一下，仍不甘心地想争辩。
一旁的成王妃仗着辈分长，也不惧孙家势大，转向皇后轻声道：“娘娘，不如先让御王妃起身吧？您瞧，小世子还一直站着呢。”
皇后本就对云稷喜爱得紧，头一回见时便觉这孩子玉雪可爱，总让她想起自家早夭的小皇子。闻言立刻点了头，温声道：“快起来吧，赐座。”
谢窈窕屈膝一礼：“多谢皇后娘娘。”
她起身时，腿弯微麻，身子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身后的听风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了王妃。谢窈窕在成王妃身侧的锦凳上坐下，抬眸朝她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对方亦回以慈祥一笑。
成王妃心里对这位御王妃本就有几分好感，前几日孙媳去御王府送节礼，回来便念叨着，御王妃竟送了她一套上等头面作见面礼，待人极是亲切。
她自己也瞧着，这小妯娌是个性情中人。那日成王府花园里的争执她也有所耳闻，合得来时便热络亲近，若触了她的逆鳞，那嘴皮子上的锋芒可不输刀子。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不去招惹，倒确实是个好相处的。
成王妃将云稷轻轻揽到身前，笑着对皇后道：“之前听镇国公老夫人说，小世子才三岁多便已开蒙读书了，倒是个聪慧的。娘娘不如考考他？”
她知晓皇后喜爱孩童，特意让云稷在皇后面前讨个好，也好岔开话题，免得孙宝林再揪着御王妃不放。
谁知她话音刚落，孙意萱已尖声开了口：“大皇子去时也才三岁多！成王妃这是故意提起，想让我嫡姐再添伤心吗？”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泼来，成王妃顿时语塞，皇后也脸色露出悲伤之色，殿中众人也都闭了嘴，面上皆是几分尴尬，这般诛心之言，实在叫人无语。
方才还算缓和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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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孙意萱这话一搅，顿时凝重得像结了冰。皇后身边的嬷嬷瞧着主子脸色发白，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忙笑着打圆场，将几位命妇带来的孩子都引到偏殿玩去了。
云稷攥着娘亲的衣角，心里记着父王的叮嘱，要一直跟着娘亲。可眼瞧着别的孩子都往偏殿去了，他不由得有些犹豫。谢窈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朝他点了点头，又对身侧的听风、听雨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跟着去，务必照看好小世子。
偏殿里，云稷一眼就瞧见了诚意伯的儿子章铖，上次在成王府，便是他为自己说过话。云稷主动走过去，从娘亲给他备的零嘴小荷包里摸出一块雪花酥，递过去：“你要不要吃？”
“要！”章铖眼睛一亮，他本就贪吃，正中下怀。
先前在正殿听说，天香楼那名声大噪的火锅竟是御王妃名下的，他就对云稷多了几分亲近，此刻得了吃食，两人更觉投缘，很快便凑在一处玩闹起来。
旁边几个孩子见云稷手里有好吃的，也纷纷围了过去。
“我也要，我也要……”一个个都跟着嚷嚷起来，小孩子心性本就爱跟风。
那边，上回跟云稷比试弹弓的礼部尚书嫡孙邓京元，正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见众人都围着云稷那小子，他心里老大不乐意，扭过头去，小声嘟囔：“不就是一块点心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云稷忽然捧着最后一块雪花酥走到他跟前，递了过来。邓京元一愣，眨了眨眼，还当是自己看错了。
“给我？”邓京元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满脸难以置信。
“要不要？不要我就自己吃了。”云稷皱了皱小眉头，语气里已带了点不耐烦。
他其实挺讨厌这个邓京元的，尤其是上次他和程凯一唱一和针对自己的时候。但方才分点心，六七个孩子都有了，他自己也吃了一块，剩下这最后一块，给他便给了，他才不想做那种孤立别人的小孩。
邓京元被他这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唬了一下，愣生生地接过了雪花酥，指尖触到点心的酥软，还有些发懵。
其他孩子早已吃完点心，团团围着云稷问个不停，话题全绕着天香楼的火锅打转：“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火锅呀？”“御王妃做的是不是比楼里厨子做的还好吃？”“王妃娘娘还会做别的好吃的吗？”
云稷挺起小胸脯，毫不吝啬地夸起娘亲，声音脆生生的，像报菜名似的，把谢窈窕做过的那些吃食一股脑倒了出来，满屋子都听得见，口水吸溜声此起彼伏。
另一边，邓京元趁众人没留意，偷偷咬了口雪花酥。恰在此时，有宫女端着茶水进来，他条件反射般猛地全部咽下，差点没噎着，慌忙几步走到宫女跟前，从托盘里抓起一杯茶水便往嘴里送。
谁知他刚把茶杯拿到手，那宫女却忽然伸手夺了回去，换了另一杯递过来，脸上堆着笑：“邓公子，这杯加了蜂蜜，更爽口些。”
邓京元也没多想，接过新茶杯便走到一旁喝了起来。
宫女转身来到孩子们跟前，小家伙们刚吃了点心，正有些口渴，都乖乖接过了茶水。轮到云稷时，他捧着杯子却没立刻喝，那宫女不由有些急了，轻声催促：“小世子，快喝吧，再放就要凉了。”
忽然，站在一旁的听雨快步上前，接过云稷手中的茶盏，低头轻轻一嗅，脸色骤然一变。她猛地抬头时，那递茶的宫女神色已然慌乱，竟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朝着云稷便刺了过来！
“小心！”听风惊呼一声，飞扑上前，一脚将那宫女狠狠踹了出去。
正殿里的众人刚听到隔壁传来响动，还在疑惑间，偏殿另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出来，失声大喊：“不好了！偏殿……偏殿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