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eurs。
姊妹。
分明很轻巧、能够随意说出口的词汇,却在特定的时刻被赋予异色。
不知何时在都会的女校兴起这样的“Soeurs”一对一姊妹结交风气,已经不可考了。
作为有教养的华族之后,绫小路阳子一开始对这股风气是嗤之以鼻的——只因在她进入市椿女高就学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于大众略有些猎奇的新闻。某女校两名女学生,由于毕业后希望维持S姊妹关系而反抗父母安排的婚事,最终双双投海殉情。
“好好在学校里培养情操,以后才可成为贤妻良母之表率。不要做这种稀里糊涂的荒唐事!”
殉情的女孩儿出身不凡,因此事件还登了报,刊在《朝日新闻》的内页一角。家主兼父亲绫小路一郎早晨照旧坐在小桌前边吃米饭味增汤边看报,森冷严厉的男声遥遥地传过来,打在耳朵里。被莫名披头训斥,阳子深感委屈,而性格稳妥的姐姐静子却习以为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在许多新贵早已完成衣食住行的全方位西化时,阳子家的主宅仍是红瓦白墙的和洋折衷老式样。家主几十年前在老式玄关旁附加了一间用于待客的西式客厅,安置了一套洋风的沙发座椅。但利用率始终很低,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空置着,等女佣去打扫时,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一家人平日里照旧在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里吃穿坐卧,生活也是不尴不尬的站在天平的中心点,小心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仿佛被滚滚前进的时代洪流淡忘在脑后。
阳子长得很美,轻易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唯一的缺憾是太过枯瘦苍白,面无血色——和此时的无数旧式富家小姐一样,她被家主严厉地教导,要专心培养情操,形成恬静沉稳的性格,接受婚前教育,避免成为那些在他们看来粗野放荡的“新女性”。阳子天性淡漠,虽然不至于像母辈那样一年到头彻底待在不见天日的昏暗屋子里,却也习惯于将时间寄托在室内闲适的兴致上,譬如插花、茶道、香道之类。
当然,西洋的技艺也赶时髦般地囫囵接触了一点。十岁生日那年,阳子从在海外旅行的远亲那里收到了一整套“老荷兰”牌的进口画具,还有一架贝希斯坦钢琴。虽然家主三令五申画画会让房间变得脏乱,阳子仍会趁家中无人时坐在窗边,对着风景自己摸索着涂涂抹抹。“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但不多”,是唯一的旁观者——姐姐静子的评语。于是阳子很快就丧失了兴致,转而对钢琴产生了兴趣,坚持弹奏到了现在,偶尔在宅中来客时凑个余兴节目的趣。
但对父亲而言,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必须仅止于兴致。绫小路一郎并不希望女儿们在技艺上出什么风头,她们只需以此为桥梁,成为进退得宜、静待出嫁的大家闺秀就好。而大女儿静子在达成父亲的期许这方面,仿佛已趋完美,在学校里各功课都是甲等、担任班长、艺术与家政课出色——阳子入学时她刚过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成为市椿女高的三年级生,绫小路家就操之过急地准备为之择婿,在短暂的假期以各种名目举办茶会、赏花宴。阳子始终冷眼旁观着,云淡风轻地认为那是距离自己还很遥远的世界。
但传统的抚子式美人在女校里一抓一大把,也就没有在学校里翻起什么浪花。在这天皇夫妇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眼下学校里风头正劲的“红人”是四年级的大前辈今出川堇子,传闻中每年收到请求结为Soeurs的告白书信能铺满一个四叠半的房间,但至今尚未接受过任何邀约。
论资产来自资助了市椿女校数年的大财阀,论出身父亲是帝国议会上院的华族议长,论才华是品学兼优的年级长与音乐部长,论姿容是特立独行的中性风丽人——将挂着链条纽扣的男装黑呢斗篷罩在黑色行灯袴外出行,无论何时出现在女学生堆里,都显得鹤立鸡群,引领格调独特的时髦风格。堇子就是这样传说般的存在。
不过,既然有被众人追捧的“红人”,便也有相对而言总在被非议的对象——同样是阳子的上级生,二年级的高波真子。庶民背景。
“庶民”是对阳子而言——米店女儿的出身,怎么说也是小有资产。但与绫小路这样的华族相比自然是远不能及。市椿女高算是远近闻名的名门女校,开始小范围招收平民生徒不过五年,真子就是幸运的其中之一。虽说已是西风东渐的新时代,贵族与庶民之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却尚未消失,哪怕在学校里,贵族与平民女孩也谨慎地在同阶层的交往圈子内活跃,几乎不怎么往来——因此,Soeurs姊妹关系几乎不会跨越圈层展开。
但高波真子是个彻底的异类,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像细雨般在校园里倾泻开来,最大的莫过于入学第一年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驰却与汽车相撞,受伤后大闹警局数日,最终从肇事车主处争取到赔付费用的神奇事件。
当然,真子本人获得了胜利,学校却遭到了非议——女学生骑自行车形成蔚然风气之时,主流社会却对此持以顽固的反感。《每日新闻》时不时便刊登保守派的评论,认为女学生温静娴丽的姿态在骑车时消失殆尽,不仅十分危险,更无助于传统女性贤淑品行的养成。
倒霉就倒霉在,据说与真子相撞的汽车里坐着华族官员。让华族给初出茅庐的平民黄毛丫头道歉赔钱简直是奇耻大辱。事件意外上报,迎来了更多非难的声音,被针对的却是市椿女高——学校遭到严厉指责,对女生徒的品行教育不到位,几位教育家也纷纷发声表示担忧。最终,校长不得不发布声明,给真子以警告处分与停学三个月的处罚。
三个月后,带着“满脸笑容”“毫不在意”地返校的高波真子成了令学校蒙羞的众矢之的,遭到心照不宣的无视与欺凌。大家避之不及,背地里骂她是“野犬”,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与之结交为Soeurs。但真子满不在乎地继续上课,又被认为是“毫无羞耻心”。
但如此种种,都是入学一周内,阳子从周遭好奇心过剩的同班同学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也就无所谓去纠结真伪,是否属实。本质上,阳子对此漠不关心——父亲的警告与女学生殉情的奇闻仿佛夸张的恐吓,而新生们对此浮夸的憧憬与期待又显得幼稚可笑。
阳子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太追捧外界狂热的浮华之物。她仿佛绫小路家老宅子的拟人化身,无意识地维持着自己的骄矜与古板。尽管其才华很快在部活中显露,得到老师的赞许与学生的佩服,“绫小路阳子”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了他人的谈资之一。甚至很快有两封暧昧的信件放在她桌上,大致意思也相似:希望与她从普通同学做起,发展为更亲密的伙伴,如果可以请给予答复之类……
女学生的措辞总是委婉得过分。但阳子不记得自己入学这几周有对谁传达过特别的心意,因此这样完全不了解对方就写信的唐突行径实在随意又轻浮,加重了她的厌烦情绪。
“愚蠢至极。”
她把内容看完,发出刻薄的感叹。又不知道把信往哪里放好,任由那熏着浓烈香气的纸张在课桌上散乱地铺开。
“需要替你扔掉吗?”开口的是同桌樋口由理。
“谢谢,麻烦了。”
阳子朝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后从教室率先离开。由理将信收进包里,踌躇了一会走向垃圾房,将这两份心意送走,随后走向校门。阳子站在不远处朝她伸手示意,回家前两人有一小段同路时光。
本着“至少和同桌维持好关系”的念头,阳子难得主动靠近了由理。由理家没有爵位,但也不算庶民,不知哪一辈的祖上在公家供职过,靠着远亲将由理寄养在了东京家。
开学不到两周,阳子对由理的了解还很有限,但对方给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圆脸的栗发女孩儿身材娇小玲珑,气质文静柔弱,人如其外表一般亲切好相处,又尚未沾染庶民家庭那种粗野狂妄的习气,以至于在有限的课间,阳子难得愿意与她多交谈两句。
但一路上由理难得保持着沉默,微微佝偻着脊背,箭羽纹的二尺袖校服下伸出一双惹人爱怜的白净小手,紧握着手里的便当袋,面色心事重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
被婉拒了一次阳子就丧失了想继续问下去的欲望,转而忍不住留心对方藏青色袋子上大块显眼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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渍,还沾着少许泥和草叶。八成是又被捉弄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由理在学校里的日子应当并不好过。她的书桌、课本与包袋上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污渍,还有一次课间返回教室时,她强忍着眼泪整理仪表,而绒面的行灯袴湿了大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恐怕是被推进了水坑之类的地方。
“擦擦吧。”
阳子从自己的手袋里掏出手绢。由理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傻愣愣地站在路中间开始擦拭袋子上的污渍,就连后面走过来一对面色不虞的情侣也毫无察觉,终于被看不下去的阳子一把拉开,两人一起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你挡住别人的路了。”
“……很抱歉。”
“没有的事。别放在心上。”
阳子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何况对着比自己年纪小、处境位居下风的同级生,好话也说得硬邦邦。
“谢谢……我能回去洗好,明天换给你吗?”
“不用了。留着吧。”
由理于是一声不吭地擦完。阳子得以不动声色地好好观察:女孩的一头栗发柔软却枯黄缺乏光泽,脑后的缎带有一处抽丝、是路边杂货店最廉价的款式,羊皮靴外露出的一小截毛线袜边有明显磨损——阳子听说过一些关于寄人篱下的孩子不好的传闻。再考虑到少女今日便当盒里过于朴素的饭团和萝卜干,她蹙着眉别开头,非常不凑巧地与远处路灯下两名侍官模样的男子对上了眼神,完全是两张凶神恶煞的脸。
阳子深感不安。她想起开学头一天,“护送”由理来学校的正是这两个人,而娇小的由理几乎是被一左一右夹在其中,笑容也十分勉强。
“有人在跟踪我们?”
“啊、没关系的……我认识,是松平子爵家的侍卫官。”
“诶?”
“担心我会逃走,所以三天两头来监视我上下课。他们远远看着,只要我乖乖回去就行。”
“真的?不是哪里来的流氓吗?”
“没有的事,别担心。”
阳子费老大劲,终于从感到难为情的由理那里搞清楚了残忍的真相。樋口由理付出了成为远方亲戚松平家残疾庶子未婚妻的代价,才获得了进入市椿女高上学的资格——作风严格的松平家甚为担忧由理接受教育后会变得眼界开阔、伺机逃离婚约,时常派人在校外监视,生怕失去这样一位柔顺又贤惠的童养媳。
阳子缄默,心中哭笑不得。她甚至都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关于松平家的任何事。但她所做的不过是和由理一同走完这段路而已。
好不容易把袋子表面的尘土擦拭干净,似乎感知到对方在神情复杂地观察自己,由理直起身,别扭地转移话题。
“真是可惜。今天那两封信,应该都是高年级的前辈邀约吧……阳子不接受吗?”
“我对素未谋面的人没有兴趣。”
“真冷淡呢,阳子对Soeurs一点兴趣也没有吗?现在可是在大流行中呢,班里据说已经有几对儿了。”
“……别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觉得奇怪吗?明明读着女校,还要刻意结成一对一的那种关系,好像有多么特别似的。”
“这个,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为了将来好好出嫁做的练习,在女校里最合适不过了,对象也安全些。”
“……大家都是这样想吗?”
“难道还会有别的想法吗?反正听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多么荒谬和儿戏的理由——完全无法理解的阳子在心里翻白眼,靠着修养控制情绪。由理一口一个“大家怎样怎样”令她心烦意乱。
“其实是由理自己很期待吧?”
“……”
由理垂着头不吱声了,眼中却闪动着奇异的、憧憬的光泽。阳子知道她或许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虽然这想法太功利。如果能与可靠的前辈结为Soeurs,说不定能让脆弱的由理得到依赖与关心。阳子突然意识到,一段排他性的稳定关系,对一些人而言是好玩的把戏,对另一些人或许是救命稻草。这想法很怪,但她竟也无从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