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
1. Soeurs
Soeurs。
姊妹。
分明很轻巧、能够随意说出口的词汇,却在特定的时刻被赋予异色。
不知何时在都会的女校兴起这样的“Soeurs”一对一姊妹结交风气,已经不可考了。
作为有教养的华族之后,绫小路阳子一开始对这股风气是嗤之以鼻的——只因在她进入市椿女高就学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于大众略有些猎奇的新闻。某女校两名女学生,由于毕业后希望维持S姊妹关系而反抗父母安排的婚事,最终双双投海殉情。
“好好在学校里培养情操,以后才可成为贤妻良母之表率。不要做这种稀里糊涂的荒唐事!”
殉情的女孩儿出身不凡,因此事件还登了报,刊在《朝日新闻》的内页一角。家主兼父亲绫小路一郎早晨照旧坐在小桌前边吃米饭味增汤边看报,森冷严厉的男声遥遥地传过来,打在耳朵里。被莫名披头训斥,阳子深感委屈,而性格稳妥的姐姐静子却习以为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在许多新贵早已完成衣食住行的全方位西化时,阳子家的主宅仍是红瓦白墙的和洋折衷老式样。家主几十年前在老式玄关旁附加了一间用于待客的西式客厅,安置了一套洋风的沙发座椅。但利用率始终很低,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空置着,等女佣去打扫时,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一家人平日里照旧在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里吃穿坐卧,生活也是不尴不尬的站在天平的中心点,小心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仿佛被滚滚前进的时代洪流淡忘在脑后。
阳子长得很美,轻易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唯一的缺憾是太过枯瘦苍白,面无血色——和此时的无数旧式富家小姐一样,她被家主严厉地教导,要专心培养情操,形成恬静沉稳的性格,接受婚前教育,避免成为那些在他们看来粗野放荡的“新女性”。阳子天性淡漠,虽然不至于像母辈那样一年到头彻底待在不见天日的昏暗屋子里,却也习惯于将时间寄托在室内闲适的兴致上,譬如插花、茶道、香道之类。
当然,西洋的技艺也赶时髦般地囫囵接触了一点。十岁生日那年,阳子从在海外旅行的远亲那里收到了一整套“老荷兰”牌的进口画具,还有一架贝希斯坦钢琴。虽然家主三令五申画画会让房间变得脏乱,阳子仍会趁家中无人时坐在窗边,对着风景自己摸索着涂涂抹抹。“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但不多”,是唯一的旁观者——姐姐静子的评语。于是阳子很快就丧失了兴致,转而对钢琴产生了兴趣,坚持弹奏到了现在,偶尔在宅中来客时凑个余兴节目的趣。
但对父亲而言,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必须仅止于兴致。绫小路一郎并不希望女儿们在技艺上出什么风头,她们只需以此为桥梁,成为进退得宜、静待出嫁的大家闺秀就好。而大女儿静子在达成父亲的期许这方面,仿佛已趋完美,在学校里各功课都是甲等、担任班长、艺术与家政课出色——阳子入学时她刚过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成为市椿女高的三年级生,绫小路家就操之过急地准备为之择婿,在短暂的假期以各种名目举办茶会、赏花宴。阳子始终冷眼旁观着,云淡风轻地认为那是距离自己还很遥远的世界。
但传统的抚子式美人在女校里一抓一大把,也就没有在学校里翻起什么浪花。在这天皇夫妇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眼下学校里风头正劲的“红人”是四年级的大前辈今出川堇子,传闻中每年收到请求结为Soeurs的告白书信能铺满一个四叠半的房间,但至今尚未接受过任何邀约。
论资产来自资助了市椿女校数年的大财阀,论出身父亲是帝国议会上院的华族议长,论才华是品学兼优的年级长与音乐部长,论姿容是特立独行的中性风丽人——将挂着链条纽扣的男装黑呢斗篷罩在黑色行灯袴外出行,无论何时出现在女学生堆里,都显得鹤立鸡群,引领格调独特的时髦风格。堇子就是这样传说般的存在。
不过,既然有被众人追捧的“红人”,便也有相对而言总在被非议的对象——同样是阳子的上级生,二年级的高波真子。庶民背景。
“庶民”是对阳子而言——米店女儿的出身,怎么说也是小有资产。但与绫小路这样的华族相比自然是远不能及。市椿女高算是远近闻名的名门女校,开始小范围招收平民生徒不过五年,真子就是幸运的其中之一。虽说已是西风东渐的新时代,贵族与庶民之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却尚未消失,哪怕在学校里,贵族与平民女孩也谨慎地在同阶层的交往圈子内活跃,几乎不怎么往来——因此,Soeurs姊妹关系几乎不会跨越圈层展开。
但高波真子是个彻底的异类,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像细雨般在校园里倾泻开来,最大的莫过于入学第一年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驰却与汽车相撞,受伤后大闹警局数日,最终从肇事车主处争取到赔付费用的神奇事件。
当然,真子本人获得了胜利,学校却遭到了非议——女学生骑自行车形成蔚然风气之时,主流社会却对此持以顽固的反感。《每日新闻》时不时便刊登保守派的评论,认为女学生温静娴丽的姿态在骑车时消失殆尽,不仅十分危险,更无助于传统女性贤淑品行的养成。
倒霉就倒霉在,据说与真子相撞的汽车里坐着华族官员。让华族给初出茅庐的平民黄毛丫头道歉赔钱简直是奇耻大辱。事件意外上报,迎来了更多非难的声音,被针对的却是市椿女高——学校遭到严厉指责,对女生徒的品行教育不到位,几位教育家也纷纷发声表示担忧。最终,校长不得不发布声明,给真子以警告处分与停学三个月的处罚。
三个月后,带着“满脸笑容”“毫不在意”地返校的高波真子成了令学校蒙羞的众矢之的,遭到心照不宣的无视与欺凌。大家避之不及,背地里骂她是“野犬”,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与之结交为Soeurs。但真子满不在乎地继续上课,又被认为是“毫无羞耻心”。
但如此种种,都是入学一周内,阳子从周遭好奇心过剩的同班同学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也就无所谓去纠结真伪,是否属实。本质上,阳子对此漠不关心——父亲的警告与女学生殉情的奇闻仿佛夸张的恐吓,而新生们对此浮夸的憧憬与期待又显得幼稚可笑。
阳子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太追捧外界狂热的浮华之物。她仿佛绫小路家老宅子的拟人化身,无意识地维持着自己的骄矜与古板。尽管其才华很快在部活中显露,得到老师的赞许与学生的佩服,“绫小路阳子”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了他人的谈资之一。甚至很快有两封暧昧的信件放在她桌上,大致意思也相似:希望与她从普通同学做起,发展为更亲密的伙伴,如果可以请给予答复之类……
女学生的措辞总是委婉得过分。但阳子不记得自己入学这几周有对谁传达过特别的心意,因此这样完全不了解对方就写信的唐突行径实在随意又轻浮,加重了她的厌烦情绪。
“愚蠢至极。”
她把内容看完,发出刻薄的感叹。又不知道把信往哪里放好,任由那熏着浓烈香气的纸张在课桌上散乱地铺开。
“需要替你扔掉吗?”开口的是同桌樋口由理。
“谢谢,麻烦了。”
阳子朝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后从教室率先离开。由理将信收进包里,踌躇了一会走向垃圾房,将这两份心意送走,随后走向校门。阳子站在不远处朝她伸手示意,回家前两人有一小段同路时光。
本着“至少和同桌维持好关系”的念头,阳子难得主动靠近了由理。由理家没有爵位,但也不算庶民,不知哪一辈的祖上在公家供职过,靠着远亲将由理寄养在了东京家。
开学不到两周,阳子对由理的了解还很有限,但对方给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圆脸的栗发女孩儿身材娇小玲珑,气质文静柔弱,人如其外表一般亲切好相处,又尚未沾染庶民家庭那种粗野狂妄的习气,以至于在有限的课间,阳子难得愿意与她多交谈两句。
但一路上由理难得保持着沉默,微微佝偻着脊背,箭羽纹的二尺袖校服下伸出一双惹人爱怜的白净小手,紧握着手里的便当袋,面色心事重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
被婉拒了一次阳子就丧失了想继续问下去的欲望,转而忍不住留心对方藏青色袋子上大块显眼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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渍,还沾着少许泥和草叶。八成是又被捉弄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由理在学校里的日子应当并不好过。她的书桌、课本与包袋上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污渍,还有一次课间返回教室时,她强忍着眼泪整理仪表,而绒面的行灯袴湿了大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恐怕是被推进了水坑之类的地方。
“擦擦吧。”
阳子从自己的手袋里掏出手绢。由理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傻愣愣地站在路中间开始擦拭袋子上的污渍,就连后面走过来一对面色不虞的情侣也毫无察觉,终于被看不下去的阳子一把拉开,两人一起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你挡住别人的路了。”
“……很抱歉。”
“没有的事。别放在心上。”
阳子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何况对着比自己年纪小、处境位居下风的同级生,好话也说得硬邦邦。
“谢谢……我能回去洗好,明天换给你吗?”
“不用了。留着吧。”
由理于是一声不吭地擦完。阳子得以不动声色地好好观察:女孩的一头栗发柔软却枯黄缺乏光泽,脑后的缎带有一处抽丝、是路边杂货店最廉价的款式,羊皮靴外露出的一小截毛线袜边有明显磨损——阳子听说过一些关于寄人篱下的孩子不好的传闻。再考虑到少女今日便当盒里过于朴素的饭团和萝卜干,她蹙着眉别开头,非常不凑巧地与远处路灯下两名侍官模样的男子对上了眼神,完全是两张凶神恶煞的脸。
阳子深感不安。她想起开学头一天,“护送”由理来学校的正是这两个人,而娇小的由理几乎是被一左一右夹在其中,笑容也十分勉强。
“有人在跟踪我们?”
“啊、没关系的……我认识,是松平子爵家的侍卫官。”
“诶?”
“担心我会逃走,所以三天两头来监视我上下课。他们远远看着,只要我乖乖回去就行。”
“真的?不是哪里来的流氓吗?”
“没有的事,别担心。”
阳子费老大劲,终于从感到难为情的由理那里搞清楚了残忍的真相。樋口由理付出了成为远方亲戚松平家残疾庶子未婚妻的代价,才获得了进入市椿女高上学的资格——作风严格的松平家甚为担忧由理接受教育后会变得眼界开阔、伺机逃离婚约,时常派人在校外监视,生怕失去这样一位柔顺又贤惠的童养媳。
阳子缄默,心中哭笑不得。她甚至都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关于松平家的任何事。但她所做的不过是和由理一同走完这段路而已。
好不容易把袋子表面的尘土擦拭干净,似乎感知到对方在神情复杂地观察自己,由理直起身,别扭地转移话题。
“真是可惜。今天那两封信,应该都是高年级的前辈邀约吧……阳子不接受吗?”
“我对素未谋面的人没有兴趣。”
“真冷淡呢,阳子对Soeurs一点兴趣也没有吗?现在可是在大流行中呢,班里据说已经有几对儿了。”
“……别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觉得奇怪吗?明明读着女校,还要刻意结成一对一的那种关系,好像有多么特别似的。”
“这个,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为了将来好好出嫁做的练习,在女校里最合适不过了,对象也安全些。”
“……大家都是这样想吗?”
“难道还会有别的想法吗?反正听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多么荒谬和儿戏的理由——完全无法理解的阳子在心里翻白眼,靠着修养控制情绪。由理一口一个“大家怎样怎样”令她心烦意乱。
“其实是由理自己很期待吧?”
“……”
由理垂着头不吱声了,眼中却闪动着奇异的、憧憬的光泽。阳子知道她或许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虽然这想法太功利。如果能与可靠的前辈结为Soeurs,说不定能让脆弱的由理得到依赖与关心。阳子突然意识到,一段排他性的稳定关系,对一些人而言是好玩的把戏,对另一些人或许是救命稻草。这想法很怪,但她竟也无从找茬。
2. 如阳光般温柔洒落
时间逐步流逝,传言却尚未平息。世人尚未把女子教育当回事,市椿女校头几年的课程安排也很松,女学生们有大把的闲暇时光可以消磨,聊八卦依然是教室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之一:某前辈与后辈又结为Soeurs了;某两位前辈为了一位后辈打起来了;某后辈抛弃了维持一年的Soeurs对象,投入了更强势的上级生的怀抱……诸如此类,还有对于“野犬”高波真子齐刷刷的敌意,甚至流行起以“知道吗?今天野犬那家伙又……真是不像话!”开头的句式,那份狂热的劲儿令人几乎要怀疑,这些人其实是高波的暗恋者才对。
这些闲言絮语都被阳子从大脑中无情地过滤掉了。她参加了音乐部的部活,在真正注意到流言当事人之前,先结识了另一位传说级的风云人物——四年级的音乐部长今出川堇子。
着实是气质高华、令人难以近身的冰山美人,还擅弹钢琴、歌唱悦耳动听。更使人不愿承认的是,向来势利眼看人的阳子在她面前不得不气势低矮下来——无论是父辈的爵位还是校内的级数,对方都在自己之上。况且,她那双深邃的细长双瞳阴沉得有些过分,每一次视线相接都仿佛要猜透自己的心思似的。阳子厌恶这种几乎被看透的深沉感觉,小心地与之保持距离。
参与数周部活后,阳子被选为了即将到来的文化祭项目西洋演奏会成员,靠着旗鼓相当的琴技,被安排到需要与堇子合作完成的四手联弹,曲目选定为柴可夫斯基的《康康舞曲》——愉快欢乐的调式,欢乐到阳子认为与自己格格不入。
“真是完全不符合弹琴者的气质呢。”堇子毫不留情地说出口了。万人迷前辈意外地有着高冷外表下爱吐槽的生动的一面。
然而文化祭筹备期间,呈给堇子的邀约信依然像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部活室。不同于阳子简单粗暴直接销毁的处理方法,堇子会扫过每一封的内容,然后安排部员一一阳子也在其中——写好格式固定的婉拒回信,交到当事人手中。
而当钢琴房门口也三不五时挤满后辈迷妹们,阳子终于难以忍受而面露难耐之色时,堇子偶然抬一抬眼皮,朝门口不经意扫一眼表示注意,换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倾倒与尖叫声。随后迷妹们这才“懂事”离开。
还不算。收到回信的仰慕者们沉浸在得到回应的喜悦中,不仅不因为被拒绝而灰心沮丧,转而仿佛得到了对自身这份单向心情的认可一般,继续给音乐部送出礼物。无论是巧克力、西洋蛋糕之类的零食,还是丝巾、蝴蝶结缎带之类的饰物,要么价值不菲,要么诚意十足。更有甚者,打听到堇子幼年有在法国居住的经历后,便大费周章地学着烤制了马卡龙送来。
当然,零食糕饼最终都成了部员的下午茶点心。堇子来者不拒,一一收下,却也没有特别表示与回礼,转而大方地馈赠出去,自己不留一份。阳子终于因为过分好奇而开口询问对方写回信、收礼物的缘由,得到了如下答复。
“虽说是无法回应的心意,也应当被认真对待,这样的礼数总该有吧?孩子们狂热的情绪在此处找到了适合的宣泄口,就任由她们继续下去,成为滋养自身的养料不好吗?说什么都有人呼应,做什么都有人参与,动动手指就有持续不断的欢呼声。从部活的角度来说,这可是多赢啊。”她说这话时脸上明明绽放笑意,却令人觉得锋利又冰冷。
阳子一方面顽固地不认同堇子冰冷无情的养料论,一方面又忍不住佩服此人的聪明清醒。
日复一日的学习与部活之中,入学时不安与浮躁的心境逐渐沉淀。周遭的人和事终于生发出迟钝的变局。
贵族少女们抱团排挤平民的行径如同阴湿角落的蒿草,还在变本加厉地滋生。这节国语课恰逢中期测验,阳子专心写作答题时,身旁的座位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监考老师打瞌睡的功夫,小纸团不断朝着由理丢来,是坐在她背后的志贺瑞穗与高崎玛雅所为。二人是平日里捉弄与使唤由理的常客。
“快点,把第二页的题目答案抄给我。”
志贺不客气地用笔尖戳着由理的后背。由理瑟缩了一下,但不为所动。高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咬着笔头用力踢了一把由理的椅子。依然没有动静,反而是阳子回头看了一眼,监考老师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两人这才有所收敛,不情不愿地缩回手脚。
测验结束,进入课间休息时,由理迎着身后两人怨恨的目光,鼓起勇气走到讲台边,将方才两人的行径对老师直言。似乎是头一回见识平日乖顺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如此指名道姓的表达,老师也只是愣了愣表示知道,便摆摆手让她回去,却并无要惩处那几人的意思,收起东西扬长而去。由理叹了口气回到原位,垂在身侧的小手微微战栗。阳子不安地目睹了一切。
今日最后一堂是体育课。女学生们照例前去更衣室换好体育服,把校服收进柜子里,再前往操场集合。
报复找上了门。早上下过雨,尚未干透的操场上土质松软,能够轻易地团成团。学生们被分成两组,每组体操练习后是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由理坐在无人的角落歇息时,高崎玛雅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帮手”,几人胡乱抓起地上的泥沙团成团,隔着老远朝她身上掷去。
泥点子如疾风骤雨般浇打在由理身上,在她反应过来起身躲避之前,深蓝色的体操服瞬间变得一团狼藉。由理瑟缩着往后躲,伸出一只手挡脸,却不小心撞倒在灌木丛中,“哗啦”一声,手肘被一截枝条划破。
“你们在干什么!”
结束两组训练的体育老师总算注意到骚动,呵斥着往这边走过来。然而惯犯早已跑得远远的,混进人堆里。由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却是晕头转向,只剩大片的绿色——
头顶的树丛枝繁叶茂,阳光从缝隙间温柔地洒落,却一点儿也照不到她身上。
由理无视了身后阳子正快步赶来,一瘸一拐走向更衣室。果然,更糟的在后头:她收在柜子里的校服被剪成了一团破布,完全不能穿了。由理只觉大脑中嗡嗡的,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盘旋,蛰得她七窍流血。
——无论如何,身上已经脏兮兮的,不能就这样回教室或者回家去,会被狠狠训斥。得找点什么、随便什么蔽体才行。
由理将被剪坏的校服扔进了垃圾篓,魂不守舍地走出更衣室,魂不守舍地在走廊里碰到柱子都没发觉,直直地撞在了迎面走来的人身上。由理魂不守舍地低头道歉,却被当即叫住。
“……是一年级生吧?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
“非常抱歉!我、我正要去找干净的衣服来换,前辈。”
由理看清了眼前比自己足高出一个头的女学生。
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小羊皮靴,纯黑的绒面行灯袴,四至五年级的装束。葡萄鼠底的羽二重上衣绣着山吹色与苏芳色的大片枫叶,叶片纹路中若隐若现的金线晃得她失神。捧着两本硬壳外文书的手指颀长淡白,手背青筋纵横交错,却比阳子那不健康的灰白更显活力。鹅蛋脸上,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淡淡地扫过来,闪过一丝玩味。由理觉得自己仿佛被白炽灯照在死角,被钉在原地难以动弹。
“哦。在哪里?”
“……”
“过来吧,我这里姑且有备穿的衣服。”
来人说完抬脚就走,由理如得大赦松了口气,忙紧跟过去,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铜牌上写着“部活室(一)”。
房间里,正对门口靠墙摆着木桌与椅子,两侧还有两条沙发与几案,靠墙立着一座橱柜,俨然一个小型活动室。高个子女生轻车熟路地打开橱柜一侧,拿出一整套低年级的校服袴,扔进站在门口四下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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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的由理怀里。“喏,就剩这个了——你的手臂怎么了?”
“啊、被树枝刮到,不要紧的……”
“先在这儿换好吧,那样出去会被笑话的。”
“是。”
由理退到门边,背对女生把沾满泥的体育服粘下来,快速换好校服,唯独过于慌乱匆忙,以至于带结打得歪歪扭扭。女生一言不发地看她换完,拉过由理的手,拿着不知何时早早剪好的纱布贴在她的伤口处。又替她仔细地理好衣带与散乱的头发,这才往后退开一步。
“谢谢……前辈。”
“被欺负了吗?看着怪可怜的。”
“……是。”
“结果什么也没做吗?”
“……”由理沉默着,决定暂且不去解释来龙去脉。
“志贺、高崎,还有谁来着?”
“您怎么知道的?”
“嘛。听说性格不大好呢,那些孩子,靠父辈的捐赠获得入学资格什么的。曾经见他们推推搡搡的,稍微有所留意。”
窗外响起熟悉的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悠长、平缓的熟悉旋律。隔着薄薄的一堵墙两人都能清楚感受到骤然响起的骚动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终于迎来了对女学生而言一天中最快乐的放学时刻。
“……该回去了吧?不过,你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也可以。”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是一年级生吗?”
“是……樋口由理。HIGUCHI-YURI。”
“今出川堇子。IMADEGAWA-SUMIREKO。”
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对方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由理觉得自己差点过呼吸,僵直地缩在沙发里。而堇子在桌前不慌不忙给自己和对方泡了杯茶,随后倚在墙边,悠然自得地享受窗外的风景。
雪白的建筑外墙掩映在浓红的椿花下,被远处紫色的云彩镀上一层柔和的边框,在夕阳中闪烁着朦胧的光泽。今日无风,也不是部活日。女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学校。迟来的春日,就连在草坪里打滚的猫儿都显得适意可爱。
喝过温热的茶水,堇子的视线仍在窗外停伫。一些低年级的迷妹们似乎感知到什么,惊讶地抬头与她对上眼,又捂着双眼跑开。堇子居高临下朝她们报以弧度绝佳的微笑,故意不去关注不远处的沙发上,那位娇小的后辈如兔子般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
谁也没料到,没过多久,志贺与高崎就被调离了阳子和由理所在的一班。当然,此后也没在由理面前再出现过,这是后话——具体内情与过程女学生们并不了解,连阳子也一头雾水。由理一如既往不主动开口,阳子便不多问,只在内心为同桌摆脱了长久以来的麻烦而感到些微高兴。
但有些变化太显而易见,想刻意忽略都不行。阳子敏锐地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由理的心情好了许多。原来枯黄的栗色发丝变得丰盈,气色容光焕发,课后走路的步伐也变得轻快不少。
——应当不只是摆脱了欺凌的缘故。志贺与高崎都是华族之后,虽说爵位不高,也不是由理能轻易动摇的。况且,在这个人心动荡的时代,以卵击石只会引来更险恶的报复——阳子并非有意轻慢,而是根据其处境的切实分析。
照例是没有部活的日子,由理以要补习为由,第三次目送阳子早早离开,在教室里留到了空无一人的最后一刻。阳子没有戳穿她幼稚的谎言,假意匆忙回家,实则怀揣着无比的好奇心绕着走廊走了一大圈,最后躲在角落听动静。
只是稍微有点在意——阳子自我安慰,堂而皇之为自己开脱。她一向对身侧的每一点细微变化过分敏感,又迟钝于接受。但本着同桌的情谊,又觉得就这样彻底漠视未免太冷酷,于是怀揣着负罪感在旁窥探着。
3. 野犬
由理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墙上的挂钟。
——五、四、三、二、一,来到下午四点十分。栗发女孩深吸一口气,握着手中的提包离开教室,轻车熟路地推门进了走廊尽头的“部活室(一)”。
阳子有限的了解是,由理是班上少有没有参加任何部活的学生。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百叶窗打开了一半,能让自己隐藏起身姿的同时,看见屋内的场景。
堇子坐在沙发上看书。今天的上衣又换了熨斗目花色底烫银绘羽纹样,在未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呈现森冷的色调,散发着凛然难以靠近的气息。三年级以上的前辈拥有自由更换振袖样式的特权,肆无忌惮地展露不俗的品味与家境。由理打了个招呼,过去开灯。霎时间,头顶暖黄的光线将堇子松弛地笼在其中,像一只懒散的猫那般,原本森冷的气场无声无息地消失。
由理坐到堇子身边,姿态由拘谨逐渐放松。两人小声地交谈,以由理诉说为主。堇子耐心地听着,紧蹙的眉头逐渐松开,仿佛得知了什么令人宽慰的好事。不同寻常的气息在房间里缓慢地流淌着。阳子一动不动盯着由理的侧脸,嗅到一丝陌生的粉扑的气息,意识到自己那朴素过分的同桌,今天破天荒地化了妆。
一时无话。堇子绞着指头,从柜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茶点,在几案上摆开。阳子嗅到了香浓的黄油与牛奶咖啡热腾腾的气味——那氛围,与咖啡馆里约会的恋人并没什么差别。堇子那过分温和恬淡的姿态与她平日部活中冷若冰霜的模样反差过大,甚至令阳子惊悚,仿佛撕开了大前辈不为人知的内面。
由理仍在吃吃吃,手腕细瘦如竹枝,腮帮子却鼓得像仓鼠。大她三年级的前辈就这样饶有兴致地在旁托腮看着,耐心地看着她吃完。由理随后像是恍然大悟般地回忆起什么,面上显出些微苦恼的神色,从包里拿出一只绘有泥金彩画的漆盒盛器,郑重地递到对方手里。堇子微笑接过,嘴型说着“谢谢”,打开来看时,竟是一个白棉布包袱。里面是两只樱色与抹茶色的糯米皮包豆馅的果子,很不起眼的素朴样式。作为谢礼,外表隆重得不合时宜,内里又寒碜了些、应当更上档次更精美一点才好——阳子忍不住遗憾。但屋内的两人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这种感慨也就止于内心。
一对一的会面仍在继续,阳子却丧失了继续窥视的欲望,快步离开。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两人眼波流转、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的瞬间。阳子难以承认,傍晚的悠然时光与那画面很是相称。
或许八卦者们总能比当事人更机敏地捕捉到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很快新的流言不知由何而起:人人憧憬的今出川堇子已经秘密成为了某人的Soeurs。班里活泛的女生们眉飞色舞地讨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不清楚对方是何人。将一切都留心听在耳中的阳子试图从由理那里瞧出一丝端倪,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天之后,两人照常在下课后同路一小段。由理照常每周有那么几天独自行动,而阳子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打听她究竟去做什么——反正,松平家的侍卫官照常在学校周围出没。除非由理在他们眼皮子下消失,否则并无过分关注的必要。
照例部活日,文化祭的西洋演奏会确定了全部表演曲目,音乐部员们投入到排练中。堇子依然是严谨冷淡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安排与关注着每个曲目的进度。阳子倒是乐在其中,她阴暗地认为此时的堇子才展示出了与贵族身份相符的气度与距离感,这是女校的学生“应有的表率”。
但无可遏制地,盘旋耳边的琐碎流言,与那一日猝不及防所见到的景象在脑内回闪。阳子逼迫自己收敛心神,认真排练。《康康舞曲》对两人来说难度不高,阳子练了几天也很快上手,重点在于两人的默契与配合度,尤其是一方独奏时另一方插入的时机。
“今天的阳子似乎有心事?”
“没有的事,前辈。”
“刚才你的眼睛在到处乱瞟。”
“最后一段,觉得节奏忽快忽慢,稍微有些在意。”
“我明白了,那么重来吧。”
纤细的指间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翻飞,细听就能发现两段不同八度的旋律在重合中有着显著差距。在业余爱好者阳子面前,经受过留洋专业声乐训练的堇子无疑才是演奏会的主角。即便旋律被彻底盖过,阳子也无所表示,只偶尔提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意见。因为堇子这样说:“由我来带领就好。”
庆幸,今天并没有堇子的迷妹叨扰。流言的中心今天出奇地安静,仿佛将某种蓄势待发的怒气掩藏起来,连带其他部员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排练即将结束,突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来了一位面生的梳辫子的二年级生,端着满满一盘包得鼓鼓囊囊的饭团,通红着脸递进来,说着“堇子前辈今天也辛苦了,无论如何请收下这份心意补充元气吧。”
阳子照常在默许下把东西接进来,在默许下将饭团分到每个人手里,大家在默许下大快朵颐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从头到尾堇子脸上不曾流露出一丝动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绿茶——阳子和其他部员一样,嘴里吃得开心,心中却有些悲哀:这种接受堇子的仰慕者们“供奉”的日子,似乎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不知到何时。况且,习惯之后大家都能理所当然、毫无歉疚地接受并享用了。
很难说后辈对堇子的爱意有几分真。但长久观察下来,阳子觉得,那更像是把对方视作神像的信仰心。毕竟被莫名其妙选来膜拜的神像不会回应,只会以信仰为养料,平等却冷漠地爱怜世人。一旦神像有了明确的七情六欲与指向目标,就是信仰崩塌的开始。出于天然的不信任感,阳子无不罪恶地期待着“神像”崩塌的那天。
然后她就被立刻被狠狠教训了。或许是老天爷要对这份刻薄之心施以惩戒,阳子踏出学校时趔趄了一下,在楼梯上绊了一跤。“咔哒”一声,皮靴的后跟在尖锐的水泥台阶边沿撞击下松动,很快膝盖也肿起老大一块。
在学生们惊异的注视下,阳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故作若无其事地掸着袴上的尘土。
——啧。是可以忍耐的疼痛。就这么回家也不是不行,但缩手缩脚地拖着鞋跟走一路实在不成样子。左思右想,阳子招呼了一辆人力车,决定去最近的靴帽店买鞋。
想着快点更换要紧,阳子没有仔细挑选,只匆忙试了几双就挑了一双看着最顺眼的换上,计划着多走几步将鞋穿得软和些。
结果教训还在继续。看来不仅是在背后说人坏话、仅仅心中动了恶念都不行。硬邦邦的皮革散发着令人难堪的浓厚气味,与脚踝只隔着一层薄袜子反复摩擦,持续不断接触过后将皮肤磨得通红。想着姑且到家再处理,结果越走越快、越快越痛——阳子憋着一口气,再次意识到时,右脚后跟已经鲜血淋漓。
坐在路边歇脚的阳子懊悔不迭。但绫小路家向来是没有用汽车接送女儿们上下课的习气,除非去附近喫茶店之类的地方大费周章地往家里打电话,忍着被父亲训斥的风险。
总之,最好还是体面地忍耐。天色渐暗,阳子起身,然而每走一步后跟便痛得宛如刀割,好在鲜血洇在黑色的袜子上,外在看不出来。
“嗤”地一声,一阵风朝阳子面门袭来。一名分明身着同款市椿校服的高个儿女孩骑着一架闪闪发亮的电镀自行车,大拐弯接急刹车停住,拦住了阳子的去路。
“喂——我说,需要帮忙吗?”
埋头揉脚跟的阳子被吓了一大跳,惶然抬头。女孩那一头及腰的茶色微卷长发,散乱地在脑后铺开。轮廓高挑颀长,微黑的面庞上,一对似乎带着倦怠的细眼直勾勾地看过来。
“不,不要紧的……”
“说什么傻话呢?右脚在流血哦。总之,得去处理一下。”
“……诶?”
“带你去附近的诊所。愣着干嘛,快上来。”
分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面孔,敬语也说得十分随意,随意到令人起疑。女孩用力拍了拍车后座,挑眉示意对方快点上来。
鬼使神差地,无法拒绝。阳子腹诽着,犹犹豫豫地侧身跳了上去,虚虚地扶着女孩的腰。
“坐稳了喔——”
女孩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吆喝了一声,自行车骤然加速,在马路上威风凛凛地疾驰,带起阵阵风。阳子在学校里梳得很服帖的发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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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得东倒西歪地糊在脸上,也糊住了视线。身前身后车流不断,而女孩却没有减速的意思,按着清脆的自行车铃,脚下蹬得分外起劲,在汽车间狭窄的通道里灵活地穿梭,令人看了捏一把汗。
耳畔,喇叭与尾气浓烟的声音吵杂不断,阳子吓得几乎要闭紧双眼,小心地护着袴裙,生怕被卷进后轮中。自己再睁眼时,已经过了两个红绿灯路口。她敏锐地注意到,大马路上飞驰的汽车往来间,举目望去骑自行车的都是一身洋服的男性上班族,只有零星少数是女性,年轻姑娘就更少。身前的女孩儿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上半身随着蹬车的动作轻微摇晃着,似乎乐在其中。
但阳子其实非常抵触马路——平日里去学校的路上,也尽量靠着人行道内侧走。这份抵触心一部分源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一部分源于过分消极的心态,令她总有种靠近马路会被撞飞的错觉。人太多的地方、吵闹的地方、太明亮刺目的地方、扬起尘土的脏乱的地方、缺乏秩序的地方、往来都是粗野的人的地方——与她习惯的环境相去甚远,又太陌生。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在自行车上。父亲在家里曾一边看报一边训斥,认为未婚的姑娘们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露出小腿蹬自行车简直“有伤风化”。但眼下自己缩紧身体侧坐在后座,和打铃电车、小汽车之类的大家伙擦身而过、与两侧的行人猝不及防地双目交汇时,反而有种刺激的冒险般的快意。
“喏,到啦。”
晃神期间,车子已经在一个阳子不认识的铺面门口停住,门上挂着一面许久没洗以至于发灰发暗的十字旗。女孩几乎半个主人的模样,大喊着打开拉门:“奶奶,是我,真子!”
一个穿白围裙的老妇人从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房间深处慢悠悠地走出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和女孩寒暄了一阵,这才打开顶灯。目及之处是个迷你的小诊疗室——靠墙的整面乌油油的玻璃柜子里堆满了各色药品与纱布,靠着药柜将将摆开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紧接着一张半旧的诊疗床占据了大部分剩余空间。
“哟,这孩子怎么了?”
“右脚被鞋子磨出血了。奶奶给稍微处理一下,不然会破伤风的。”
“啊?啊?哦哦,右脚……”
阳子勉强在诊疗床边坐下来,脱掉袜子露出快要结痂的右脚脚踝。老妇人似乎有些耳背,嘴里念叨着,起身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盘处理用具。紧接着不由说分抓住阳子的脚踝,夹了一团发黄的棉花,蘸着酒精往伤口上很随意地涂了一大圈。随后将贴着绷带的消毒纱布贴在伤处,就算处理好了。
阳子痛得急促地尖叫一声,身子瑟缩了一下。她从未遇到过动作这么粗暴的医护。女孩儿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有些不耐烦地摆弄着衣带,仿佛看新大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双唇微微翕动。等阳子小心地穿好袜子,才斟酌着开口。在阳子听起来分明是关心的意思,口吻却很草率,仿佛故意要显露自身的粗鄙态度一般。
“一点儿小伤,几天就会好的。是不是还得去买双鞋?丸之内那种地方才有舒服点儿的软底鞋穿呢。不然,就只能姑且买双木屐凑合一下了。”
“不用了。”
“你走不回去吧?啧,我好人做到底,再送你一段路得了。”
“啊?不必了。”
阳子打心眼里觉得那语气很不舒服,暗暗赌着气穿好鞋起身,企图镇定地走出去——刚走出两步,万恶的皮鞋帮就与袜子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随着踏出去的每一步有规律地袭来阵痛,痛得她打了个趔趄。
“……真爱逞能呢。”
女孩叹着气,灵活地从阳子身边经过,率先出门坐到车上,朝她亮出后座,脸上表情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早预料到有此发展。阳子又羞又恼,但进退两难中,还是埋着头跳上了女孩的自行车后座。
“地址,报给我。快点。”
“……找得到路吗?”
“放心吧。”
阳子报上了一串麹町区开头的地名,是那种对人力车夫而言一听就知道是富人聚居的地址。女孩听完毫无反应,点头说“知道了”就开始骑车。
4. 冲击
仿佛是解决了要紧事而释然,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但女孩儿蹬自行车的速度显著地慢下来,并不像来时那样过分疾驰。阳子一手抓着放在膝上的提包,一手攀着女孩的肩膀,稍稍抬头就从她拢到一侧的茶发中,瞧见她丰满又柔软的耳垂。
阳子只觉慌乱又陌生。这一天分明是从照常来学校上课开始的,却将要在她意料之外的地方停伫。仿佛她脆弱的心脏顺着高高扬起的波涛漂流,要被送往未知的漩涡深处。
天色已晚,路旁矮小的民居之中,隐约亮起点点灯火。但举目望去仍是大片阴翳,从窗格里透出几丝黯淡昏黄的光,稀疏地在昏黑中点缀着。因此,能够从灯光的疏密程度与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来分辨,车子仍在东边低洼区的下町巷弄里穿行。
由东向西,不知还要多久才会离开下町,抵达山手区……清爽而湿润的夜风拂面,放松下来的阳子在心中默默数数。鳞次栉比的低矮民居从眼前渐次掠过,透过木质的栅格窗棂散发出味增汤的香气与吵闹的人声。人声渐渐停息,洋食堂里伴随着脆烤面包与黄油的香气,留声机响起沙哑的歌声,婉转尖细的女声极尽全力歌颂情爱至上。
“……今日一同含笑沉睡时,
五月的坂田山已披上新绿;
波浪也轻抚着海岸低语,
为相爱的人轻唱摇篮曲……”
いまぞ楽しく眠りゆく
五月青葉の坂田山
愛の二人にささやくわ
やさしき波の子守唄
“喂,醒醒。马上就到了……雕花铜栅栏,对吧?”
一语惊起梦中人。阳子昏昏沉沉地被摇醒。啊好近——路灯下,女孩的脸在她眼前骤然放大,再缩小。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绫小路伯爵宅邸门口,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或许一刻钟,或许更久?长期歪向一侧的脖颈此时有些酸痛。
阳子看了一眼家门口熟悉的景色,跳下车来,朝女孩点头表示谢意:“是的,这就到了。”
“最后一小段路。走得回去吗?”女孩又看向她的足跟。
“可以的。”
“那就好。哦对了,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阳子。绫小路阳子。”
“诶,是华族吧?”
“……虚名而已。”
“那我走了。”
“高波……真子?是二年级的高波前辈吗?”
“……哎呀,这种时候被认出来还真是难为情。那么再见。”
“再见。”
阳子舒了一口气。高波真子愣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色暗下去。阳子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盯着真子朝反方向推车离开。她那如同高扬的波浪般圆润饱满的身体曲线,被远处驶来的汽车车灯在一瞬间照亮。汽车绝尘而去,露出开阔平整的路面。真子踩在脚踏板上,蹬了几下起步,行云流水地跨过去坐好,如风一般消失在夜里,缩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阳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境,才拉动了门铃。
因为到家太晚,一进门就迎来了父亲劈头盖脸的严厉训斥,直到阳子展示了自己脚上的伤口,才如同得到大赦一般,被勒令去洗澡、休息。
把疲惫的身体浸入滚烫的热水中时,绷紧神经一整天的阳子,终于有了从软绵绵的云端回归地面的实感。
也不知道她回家没有——阳子蜷进水里,遏制不住地回想。不管是女孩瘦高的身姿、圆润的曲线,还是走起路来哒哒哒的,那种有些得意洋洋的快步。
说什么“野犬”——完全不是充满妖魔鬼怪的浮夸流言里描述的那副可怖的样子。说话与举止都带着女学生中少有的潇洒不羁,反而更像会蹲在路边抽卷烟的混混似的。
噗嗤。阳子为自己的联想笑出声。
——也不反感。虽说最初的感受是冲击性的,阳子却发现自己轻易地接受了这份冲击。或者说,只有特别的异类才会制造话题、带来冲击。一直以来循环往复的学校生活如湖面般平静,而今泛起微澜。
如此轻易被挑动情绪以至于胡思乱想可真是不行。阳子又本能地在心底挑刺:皮肤真黑啊。骑车未免太快了一点。怎么看也觉得不够有教养。市椿女校应该没有第二个像真子那样喜欢飙车的女学生了。
但皮肤黑大概是喜欢长期户外活动的结果。只要是不出车祸,速度快点也无妨。比起爱抱团恃强凌弱、内心狭隘的志贺与高崎之流,至少真子还保持着一份不矫饰的直率。
“阳子。阳子?阳子!”
门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喊。朝后靠着浴桶边沿仰倒的阳子慌忙坐起身。下一秒,浴室门被毫不客气地打开。蒸腾起的水雾中,心里发慌的阳子对上了姐姐静子漆黑的眼珠。
“我在呢。”
“已经泡了两个多钟头了。爸爸让我来看看,你怎么还不回房间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
“……自打今天回家,阳子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没出什么事儿吧?”
“当然没有。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快洗好回房间去,太晚了要着凉的。”
“是。”
静子从门口消失了。脚步声也逐渐远去,阳子松了口气,慢吞吞地从浴桶里爬起来擦洗身体,努力地清空大脑。
那之后的连续一周,高波真子从阳子面前消失了。仿佛平地而起一阵凉爽的风,骤然席卷面门,随后悄无声息。
与内心逐渐平息下来的阳子截然相反的,是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而变得慌乱的由理。
是早上来到教室后,在课桌抽屉里发现的信件。朴素的白色信封与信纸,没有花纹也没有熏香。信封上“给由理”几个字写得潇洒飘逸,能看出写信人不俗的书法功底。内心有所预感的由理不敢在课件打开,硬是在午休时分拉着阳子到了学校花园的隐秘一角,才敢由阳子代为打开。
“给由理:
距离上一次与你见面,已经过去两天了。不知为何,觉得这时日过得格外漫长(笑)。但是,一想到很快会再次见到你,又忍耐住了。为了更充实地度过,久违地动笔了。
此时的我正坐在午后的咖啡店里,面朝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品尝着一盘栗子馅的水馒头。不知怎么,总觉得很像由理的脸。希望不会令像花一般可爱的由理感到唐突。
胃被妥善地填满了,心中却空空落落,不满足。想要更多和由理一起度过的时光。是否有些贪婪呢……但是,无论如何想传达这份心情。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好了。
那么,请保重身体。
四年级一班今出川堇子。”
“……该怎么办?是不是该马上回信?等一下……要冷静……”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栗发女孩的脸色红得几乎能滴血,再出口时几乎慌不择言起来,因为激动浑身不住发抖。
“你差不多一点……”
阳子扶住由理,内心却出奇地冷静,凉意一点点从脚背向上蔓延——神像将注视汇聚在了眼前天真无邪的少女身上。被神选中的少女此刻沐浴着圣光,幸福得忘乎所以。
信仰坍塌的前兆朝她袭来。
她好声好气地安抚同桌的情绪,没透露自己阴暗的想法。尽管她曾亲眼目睹过两人亲昵独处的模样,依然在内心对堇子主动给由理写信这件事感到怀疑。在女校,一封这种程度的信件已经算得上措辞露骨的Soeurs邀请了,头脑过分迟钝才不晓其意。
总之,先保密为好。阳子如此告诫由理,言辞严厉得自己都有些吃惊,完全不是真心实意地祝贺对方,反而带着一种担忧对方就此滑入深渊的忧心忡忡。
当天稍晚时候,由理就写了态度肯定的回信。由于没能见到堇子,也不清楚她在四年级一班的座位,最终将回信放在了部活室的橱柜里,思考着对方可能读到信的时机与表情。
但第二天早上消息就走漏了。午休时分,低头走出教室的由理被无数双好奇而不安的眼睛窥探着。针对她的种种评头论足,也毫不客气地在校内传开。
不知怎么的,“四年级的堇子前辈在和一年级的平民女孩儿交往”,这样的消息正在飞速扩散。又随着不知何时泄露的信件内容,最终定位到了由理头上。
——太过分了。
——居然是庶民出身,我不相信。
——再怎么说,是一年级的孩子被选中。这其中的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据说有两个欺负那孩子的华族女孩被从原来的班级调走了。有人护着可真了不起啊。
——怎么样?是模样非常绮丽、非常会讨人欢心的类型吧?否则,想不明白她被看中的理由。
——也算不上。依我所见,不过是普通程度的惹人怜爱。样貌勉强端正,成绩也平平。这样的孩子大街上随处可见,校内也一抓一大把。
——一定是在大家都不知道的场合,朝前辈献殷勤了吧。
——不甘心……真不甘心啊。
好在女学生们纵然有再多强烈的反应,也不至于因此就对当事人展开攻击,而是在背后不安地犯着嘀咕。归根结底是“为什么是她”的困惑。
在阳子看来,由理尚未注意到这些闲言碎语,或者说无暇顾及。从那天开始,由理不再与阳子在课后同路,而是在教室里等到最后一刻,待四年级的课业结束后,与堇子汇合一同外出。阳子也不知道松平家的侍卫官对由理课后的行踪是否知晓——不过堇子有着侯爵议长独女的这一重身份,对方大概也没有立场置喙。
再次去音乐部参加排练是在周四和周五。距离文化祭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一切几乎都已就绪。虽然有四年的年龄差,阳子也跟上了堇子的节奏,能够完成听上去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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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的四手联弹。节目单、主持、服装与道具准备……堇子甚至动用了自己的人脉,从附近知名的少女歌剧团借来了华丽的演出服。
一切得到了妥善的安排。阳子不得不承认,堇子任何时候总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以至于想找出她的破绽,几乎无从下手。
由理依然不曾在部活期间出现过,哪怕她与堇子的Soeurs关系在众人不安分的注视下正缓慢地发展着。
但并非没有变化。如阳子所料,仰慕的前后辈们送给堇子的礼物大幅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堇子在众目睽睽下频繁带进部活室独自享用的精美的便当、点心。有时是和纸包的日式草饼和羊羹,有时是用锡纸包装的切片蛋糕,有时是装在漆盒里的水馒头。其中少不了的必定是栗子口味——阳子想那大概是堇子和由理都喜欢的味道——然后是便当,看上去分量不多,也没有多么昂贵的原料,但做得像怀石料理般精致小巧,以松针与菊花做了装饰,无处不透着心思。
“这些嘛……都是小由理做的。”
部员们因好奇而发问,堇子面不改色地回答,但似乎并无分享给其他人的打算。阳子难以想象,由理是以怎样的心境,投入在维系这样一段她看来极不协调的关系里。
“阳子今天脸色不大好。生病了吗?”
“没有的事,前辈。只是稍微有点累。”
排练结束,钢琴房里不凑巧地只剩下了喝着热茶的堇子与留下来清洁钢琴的阳子。阳子做事一向细致,先用沾着酒精的软布擦拭了一遍琴面,再用干净的手帕擦净水渍,唯独今天手上动作稍显迟缓。
“要吃些点心吗?小由理带来的。”
“不必了。”
“说起来,小由理曾经说过,在班里唯独能够说得上话的同学,原来就是阳子啊。”
“诶?由理这么说吗?不,只是偶尔聊几句的同桌而已——”
阳子本能地想要撇清。面对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的四年级大前辈,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戒备的态度,几乎就是将成见与疑惑写在脸上。不过,既然被逼到了这份上,索性痛快一点,冒着会被训斥的风险传达出口好了。
“那个,其实我稍微有些好奇。”
“什么?”
“接到您的信件,由理切实地被吓到了。”
“我知道的。果然,因为从旁看到由理的不安,所以阳子这几天都是一副抗拒的样子来排练呀。”
“并不……只是有些突然。毕竟,一向是大家视线中心的前辈突然给一年级生写信,感觉很微妙呢。”
“嘛,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吗?仅仅因为对方是一年级的由理,就不行吗?”
“……这样的堇子前辈,让人觉得很陌生。”
阳子本意是开口问“您对她又了解多少呢”,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立场不足以如此发问。但疑惑并未完全解开。
“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呀。况且,”高出几乎一头的堇子突然放下手中茶杯,缓慢朝阳子逼近,“由理爽快地点头了,很出乎我的意料呢。本来以为她被吓到,还需要考虑考虑的……很有意思啊,感觉快逼近了真实的由理的感觉。无论是厨艺还是手艺,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简直不像一开始印象里那副拘谨憨傻的模样了。”
阳子这才意识到,确定交往之后,由理几乎是每天都会多做一份便当或者多买一份点心送去堇子那里,而堇子总是面不改色全部收下。完全不像轻松对等的Soeurs应有的互动。
——这种供奉式的付出未免有些过头了。
但随即阳子脑中又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令她不经思考就猝不及防发问:
“还有另一件事……前辈写信的第二天,几乎全校都知道由理在跟您往来。”
“终于意识到了吗?”堇子石膏像般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不释放相关的信号,继续任由其他人凭空猜测可怎么行。”
“……前辈故意的啊……可是,被从头到脚肆意地猜测,由理可是非常辛苦呢。”
“很难办。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由理就没办法更光明正大地依赖我。”
“前辈……”
“由理啊,是需要操心的孩子,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一个人不管呀。”
——从寄人篱下的环境里,怀着对爱的渴求活下来。伴随着强烈的依赖心理,甘愿为认可自己的人毫无保留地奉献,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情感。这是堇子眼中的由理,所以果断出手了。
“相对应地,前辈得到且正享受着由理无条件的信任与全方位的付出。”
“这样不好吗?或者说,所谓‘Soeurs’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各取所需的关系吗,绫小路阳子同学?”
凉意攀爬至五脏六腑。阳子听着前辈冰冷的发言,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
5. 为你而来
“在如今这种走出学校就要匆忙嫁人的动荡世道,渴望Soeurs降临到自己头上,也算是一种抚平内心不安的捷径呢。身处优渥的环境里,也稍微收敛一点过度的自我意识,睁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还是说,阳子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和追求吗?”
“不、不是……”
“在烦恼什么呢?比如——其实你也很羡慕这样的关系,正压抑着不安的嫉妒心吧?”
堇子那种富于黏性和润泽的声音,如恶魔般在耳畔低沉地响起。话语如同一朵水花般炸响,阳子慌忙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倒了谱架。被三言两语地彻底击溃了。
离开部活室的阳子在走廊灯下伫立良久,神经质地盯着足尖。而几米开外的拐角另一侧,等待良久的由理与堇子会面后,亲昵地走下楼梯。
因为部活持续到很晚,这天没有课后的额外行程,堇子约定将由理送回家再分开。
在月光照不到、也没有人注意的黑暗街区,堇子毫无预兆地挽住由理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厚实,几乎可以将由理小巧却冰凉的手整个儿包进去。
与冰冷沉静的外表不同,私底下的堇子在由理面前展露出了意外的活泼一面,一路上灵巧地掌握着话题的主动,引导由理的回应。包括文化祭的排练、自己近日的趣闻、幼时在法国的生活、多姿多彩的外部世界之类,想到哪里提到哪里。对由理而言宛如一个踏上名为“今出川堇子”的新大陆的过程,于是默默地倾听记下。
还远远不够——相处中,由理深刻意识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渠之深。从堇子那里了解到的,那个漂洋过海、精彩纷呈的外部世界,对自己而言仿佛梦一般神秘却遥远,带着危险的吸引力,几乎要将她脆弱的心魂吸走。隐秘的卑怯之心随之不由自主地滋长,令人心神剧烈动摇,她只得握紧堇子的手,勉力维持清醒。
今日的话题一反常态地早早结束。由理从身旁人拖长的呼吸声中,感知到了对方的疲惫。但不善言辞的由理暂且想不到什么好的安抚前辈的方式,好几次欲言又止。
步履向前,很快来到了由理在下町的住处,是松平子爵名下的一处老屋。陈设很老旧,光线也昏暗,唯独面积算得宽敞。除却看守的侍卫官,只有由理与一个做监护人的老仆常在。堇子是第二次来这里,每一次都停在大门外,目送由理进去。这天,由理却在门口停住,脚步踌躇不前,忍不住趁着浓重的雾色回头,大着胆子观察前辈的表情,犹疑中开口。迎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双墨沉沉的眼睛,只说了几个字就卡住。
“那个……”
“嗯?”
“前辈……”
“要(跟我)拥抱一下吗?”
前辈总是能从极细微的异动中轻易琢磨出她的心思。由理腼腆地点点头,一方面为两人的心意相通而雀跃,一方面又悲哀于自己在堇子跟前那么愚直笨拙。
朦胧的月光下,堇子轻快地走过来,力道适中地抱了一下由理。她玲珑的圆脸靠在堇子侧颈,发着青白的光。由理还照例穿着堇子那件宽大的二尺袖的校服,但怀里的身子很瘦弱,堇子只觉得衣服底下虚笼笼,尽是空气。
“谢谢前辈。那么……再见!”
“再见。”
由理在堇子怀里呆不到三秒钟。然后飞快地道谢、分开,为刚才这么一个稍显亲昵的举动而心脏狂跳,也不敢仰头去看堇子的眼睛,转头进了家门。
处于确认对方安危的立场,堇子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房间里亮起灯光、幛子上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这才离开。
不久,为其三天的文化祭演出活动热闹地展开,如同烟花般发出巨大响动彰显存在感,很快地落下帷幕。结束了四手联弹的阳子与堇子一起鞠躬,迎接观众的掌声。
当天是学校开放日,台下人头攒动的黑影中不仅有学生,还有□□、职工、外面的小商贩或者什么其他。直起身的一瞬间,阳子心中微动——一道窥探的目光朝她面门袭来。是一种堂堂正正,却将自身隐藏在人群里的视线。是友好的视线,令阳子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活动总算结束了,她的一颗浮游在空中的心脏缓缓落在坚实的地面。
走下台,阳子匆忙地整理妆容、收拾好随身物品、归还了礼服,与众人一一道了别,远离了后台热烈讨论今晚大家要去哪儿放松的氛围,朝大礼堂后门开溜。
高波真子靠在停放于路缘石一侧的自行车旁,正歪着头朝礼堂内侧张望。四目相接那一刻,阳子立刻就意识到熟悉的目光源自何处了。
“诶?高波前辈怎么在这里?”
“演奏会结束了,准备走来着。”
“……绕到后门来,在等人吗?”
“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后台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全是人,拿着道具走来走去,又暗又乱。”
“但是台上的阳子很漂亮。穿着带亮片的礼服,就像那种少女歌剧团的大明星似的,十根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真子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
阳子呆住。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直白得粗俗的夸奖——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没有人这么对她讲话,也没有人教过要如何回应。只好含糊地用俗套的寒暄来应对。
“没有的事……”
“我认真的。阳子今后也会多多登台吧?”
“谁知道呢。”
还在继续。真子在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出羞耻的话。阳子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阻止——搜肠刮肚也没想到好词,索性不再停留,朝校门的方向走。
——明明是第二次见面,不知为何对话的进展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朝不可控的方向一路飞奔。
真子耐着性子等阳子往前走出几十米远,才看准了目标似地上车、加速,然后超过她。车子最终在阳子斜前方不远处停下。真子回头,仍旧是那张斟着笑意的勾人的脸,朝她摆出邀请上后座的姿势。
“阳子不累吗?”
站了一天,被问到时阳子才察觉两腿发酸,想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脚踝。随后抛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反问:“真子看了文化祭演出的全场吗?”
“要算上前天的戏剧、昨天的舞踊会和今天的演奏会吗?没有哦。”
阳子姑且放慢了脚步。
“我对大家业余性质的自娱自乐没有兴趣呢。但是,今天的节目单上写着阳子的名字,有些在意。”真子从包里拿出一张宣传单,只有阳子参与的合奏与四手联弹被用笔重重地做了标记,“只看了阳子的表演。所以说,上来吗?”
阳子抬头,试图从真子的笑脸出看出破绽,但是没有。这位外表看起来称得上平易近人的二年级生每次出现都如此猝不及防,毫不在意礼数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也毫不顾忌听者的感受与立场。
那些关于她的奇怪的妖魔化的传言,说不定有一部分是如此直接的性格招惹的怨恨所致吧。
阳子小心地跳上了铺着一层软垫的自行车后座。真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逞的精光——太赤裸太堂正了,仿佛把“专门为你而来”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以至于阳子心中的纠结无处发作。
“还是那排雕花的铜栅栏吗?”
真子管绫小路宅叫“雕花的铜栅栏”。上一次,夜间骑车的她没有捕捉到阳子家的模样,只记起了马路旁一整排雕花的铜栅栏,在夜空中发着幽微的光,庄重高贵中透出一丝沉淀过久的腐朽气息。微光折射下,阳子的脸透出淡淡的青紫色。
现在要回家休息吗?阳子抬头看看天,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真子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犹豫,立即接上:“稍微在外面逗留一下如何?”
“高波……前辈有想去的地方吗?”
被对方那过于直接随意的风格所感染,阳子差一点就直呼其名,连“さん”都不加。
“别这样叫我,怪难听的。真子。阳子不是知道吗?就叫我真子。”
“真子前辈……”
“唉,算了。”
“……真子。去哪里?”
尽全力抛却了长久以来的习惯,最后连敬语都抛弃了。几乎快用上在自宅对佣人的随意口吻。对阳子来说以往这是不可想象的——但真子是不讲道理的外来者,极不礼貌地长驱直入阳子费心搭建起的结界,仗着对方的涵养不会拒绝,一再用各种方式朝她暗示:把千篇一律的外皮收起来吧,给我看一点真实的部分,随便什么都好——
“这样顺耳多啦。阳子喜欢做什么?喝不喝咖啡?或者去凌云阁看看风景散散心?对了,这会儿装饰博览会还开着,有很多新奇的西洋玩意。阳子会轮滑吗?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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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浴场吗?哦,那种地方你可能不会习惯。也可以去向岛的都内庭院看花,去浅草看轻歌剧。阳子喜欢做什么?”
有备而来的真子抛来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作为虔诚的室内派,阳子涉猎的项目极其有限,以往闲暇时间的主要外出不是陪着姐姐逛三越,就是偶尔去帝剧看戏。阳子并不希望显露出自己对时髦娱乐方式的陌生,但转念一想,在真子面前放弃了伪装。
“去……吃点什么吧?喝咖啡也可以的。”
“走吧,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真子雀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自行车很快驶出校门。“总而言之,去见识一下。”
经过约半小时的车程,车子停在了浅草公园附近的一家露天轮滑场旁。这里下町风情浓厚,房屋低矮、人流密集,阳子并不常来。而对滑轮这种新奇的运动,阳子只从姐姐那里听说过,有乐町的“东京室内轮滑场”很有人气,贵族们也常去——但那是一幢阔气的高层建筑,二楼有带皮质沙发的高档咖啡厅作为观看席。
……而不是眼前这片杂草丛生、喧闹吵杂的露天空地,周围只有两排简陋的水泥台阶作为观看席。不远处分布着一些卖炒面、冷饮的小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想试试吗?”
轻车熟路地从案内所租到轮滑鞋和手套,真子一边穿一边询问。阳子坐在一旁观看,尽管眼中流露出雀跃,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阳子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真子没有为难后辈,戴着手套轻点了一下阳子的肩,随即冲进轮滑场——阳子的视线起初跟得不是很紧密,差点丢失真子的踪迹,半天才从东北角重新“捕捉”到目标。
——不愧是被叫做“野犬”的女人。她的体育课成绩应当很好。阳子心想——真子张开双臂,在轮滑场里驰骋往来,速度比大多数人都快,娴熟得像是专业的运动员。风将她的袴裙与衣袖吹得飘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肌。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飞快地掠过人堆后飞走——隔着老远阳子也能想象真子此刻的恣意与从容,仿佛她在这里生了根。
在场中滑了几个大圈,真子直直回到阳子身边,扶着她肩膀停住。
“怎么样?觉得刺激吗?要不要试试?”
“那、好吧。”
面露难色的阳子做不到直接推拒,在真子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轮滑鞋。她摇摇晃晃地试图从台阶上站起来,下一秒钟就不受控制地往前倒,整个人的重心落在了真子身上——被稳稳地按住了肩膀。
“跟我来。”真子在她耳边说。
阳子像在自行车上那样小心地攀着真子的后背,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她的侧脸,就这样被“拖”着进了轮滑场。
人、人、人——人头攒动。人怎么那么多,在观看席上时完全意识不到。红的绿的灰的彩的,嬉笑与喧哗,都“咻”地一声从身边经过。袴裙被吹到小腿往上的位置,风往四肢百骸里灌,阳子没工夫管——真子扬起来的茶色发丝贴在她脸边,像海草般迷乱地游弋、飘动。
四肢略微舒展了一点,在被真子带着绕场两圈后。阳子小心地让自己的身体控制在真子后方不到半尺的距离,被借势带着继续在人群中,如成群结队的游鱼中的一小尾,来回穿梭。直到四肢百骸神经末梢都传来淋漓酣畅的舒爽之感,真子才把阳子带回了台阶旁。
“有趣吧?”
“……太危险了,叫人害怕。”
阳子斟酌着用词,尽管身心神清气爽,也不愿轻易表示赞许。但她已经又热又累,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双手撑着地面,毫无形象地大口喘气。
这时的真子意外地会看眼色、见好就收。她交还了轮滑设备,又陪阳子坐了十几分钟,两人痛快地分食了一碗什锦甜凉粉。糯米团子上盖着赤小豆、洋粉和杏子,淋上一点琥珀色的黑糖蜜水,用玻璃碗盛着,是简单的平民点心。
果然不该对食物期待太多,阳子想。遗憾的是,她挑剔的舌头只吃出了腻人的甜味——豆子煮得稀烂,不甚新鲜的黑糖蜜水加得太多,团子浸水太久没了弹性,一点儿也不爽口。已经稍许开裂的玻璃碗绝不是巴卡拉牌。但阳子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得干干净净,眉头都没皱一下。在首次尝试的轮滑体验带来的巨大新鲜感面前,这种遗憾不足一提。
6. 倘若算作约会
真子如约载阳子去喝了咖啡。但不是阳子设想的有情调的普通高档咖啡厅,而是紧挨着大马路的牛奶馆。色调简洁亮堂,白炽灯光下散发着浓到油腻的黄油面包香气。
最致命的是,里面坐着许多眉头紧锁的中年大叔上班族。他们将靠窗的卡座占满,嘴里大嚼着糕点,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报纸,令人望而却步。
阳子驻足不前,还是被真子笑嘻嘻地推着进店。穿着暖色系围裙的女店员,招揽客户时热情爽朗,反而让不希望被关注的阳子扭开了头。真子熟若无睹地上前与店员熟稔交谈,被引领到角落唯一的双人座。阳子注意到墙上的菜单和标牌,价格便宜得惊人,茶点与咖啡一套不足十钱,又是典型的平民阶层消费。
加入新鲜牛奶的咖啡与两种口味的糕点一起上桌。都是简单的款式,一份是玫瑰乳酪口味的蛋糕,一份是红豆奶油千层派。阳子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喝了一小口——浓郁、顺滑,很好入口。
“怎么样?”
在大叔聚集的牛奶馆里,真子开始压低嗓音说话,仍不忘报以期待的眼神。阳子点点头,用匙子小口小口地抿,仿佛在喝药。阳子品得出来,咖啡豆绝不是进口的高档货,甚至有一丝烘过头的焦苦。好在大量注入的新鲜牛奶盖掉了大部分杂味。与其说是牛奶咖啡,不如说是掺入了一点咖啡的牛奶饮料。
“……好喝。但是,为什么是这里?”
“哦,去年我曾经在这里打过零工来着。”
“……是为了补贴家用吗?”
“哎呀,也不完全是。总之,虽然基本都是大叔来光顾,消磨时间是个不错的地方。”
阳子看出真子分明不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不再多言。作为店里唯二的女客,还是身着袴裙的学生,两人吸引了不少上班族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阳子对此实在难为情,把头埋得再低一点、更低一点——而真子落落大方地边吃边看窗外,勺子咬在嘴里,视线偶尔在阳子头顶的发旋停那么一两秒。
阳子放下空杯时,足尖在桌下与真子轻轻碰了碰,示意自己已经吃完。硬要忽略掉不寻常的氛围,这里并不是完全不能当做约会空间的。她这样想。
从牛奶馆出来时,天色渐深,落日在绯红的云层中下坠。
真子仍像上次一样,自行车从东驶到西,把阳子送到了宅邸门口。
说点什么才好——阳子一路上思考道别时该表达些什么,以至于最后被真子推下车时,几乎是神思恍惚的状态。真子仍然仿佛早有预料,推着车站在一米开外,收敛了一路上不羁的笑意,定定等她开口。
“今天很充实,下午也很开心。谢谢真子。”
“那么再见!”
“……等等。”
“二年级二班。在三楼。我坐靠窗最后一排。”
“诶?”
“作为回报,阳子今后不打算来找我玩儿吗?”
“……诶诶诶?”
真子又报了个陌生地址,是日本桥区横山町的一家米店。
“这是真子家的地址吗?”
“嗯。你要来吗?”
“可那一带我不大常去,不太熟悉路呀。”
“也是,还是别轻易来的好。那么,给我写信吗?”
“这么轻易就把住处告诉我,也……”
“阳子不也很爽快地告诉我地址了嘛。”
“……总而言之,今天都是真子付账。下次我会请回来的。”
“到时候再说——啧,今天可真累呀。我走啦,拜拜!”
“拜拜。还有,路上小心!”
真子这次没有回应,只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留给阳子一个迅速缩小、最终变成圆点的背影。
此时阳子才意识到,东边的真子家与绫小路宅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但比起直接告别,真子两次都选择用两倍以上的时间先送自己。
——说不出是从何而至的好意。但是,一味地单方面接收好意是不行的。虽然看上去是前辈在主导着,阳子打定主意,绝不承认自己内心的受用,计划着将来或许可以若无其事地以慷慨之态给予回应。
脚下的石板路面渐渐袭来凉意。阳子打了个喷嚏,一路小跑着穿过小花园,进了家门。
回到自宅,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由于兴奋而被麻痹的疲惫感回归身体,令阳子想马上回到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但她刚要上楼就与正要下楼的静子打了个照面——阳子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晚上好,姐姐。”
“刚开窗通风的时候看见了。在大门口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儿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的事,姐姐。”
“是嘛……”
阳子内心畏惧与姐姐静子对上眼神。静子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唯独眼神迥然,好像轻易就能将她看穿。
“我去休息一会儿,准备洗澡。”
“文化祭很成功嘛。我说阳子的表演。”
“都是四年级的堇子前辈安排的。”
姐妹间对话匆匆结束。疲累至极的阳子甚至忘了说敬语,含混不清地道了晚安便冲进房间,几乎直接栽在床上。疲惫感过快袭来,以至于阳子都没来得及察觉自己心境的变化就陷入了混沌中。
生活不紧不慢地持续着。
“快看快看……来了。”
下着雨的清晨,天空也灰蒙蒙的。由理小鸟依人地挽着堇子的胳膊,握着一把乌木柄洋伞,噔、噔、噔地走向校门。直到有人走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胳膊。只要她稍微留心一下四周,就会听见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之声。
如果要问市椿女高的学生们现在最羡慕谁最想成为谁,八成人的答案会是一年一班的樋口由理——算起来,由理进入Soeurs关系已有一月之久。
拜堇子所赐,眼下的由理相较于初入学时的落魄模样,已经从头到脚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彻底转变。栗色发丝朝后利索地用苏芳的缎面发带束成一股。她在校服外添了一件蕾丝边的乔其纱短披风,手里的洋伞有着带摩登花纹的丝绸伞布。她坐下来时身上飘来一阵淡淡香气,阳子分辨出那是丸之内某家定制裁缝所的特制熏香。
像人偶般精致小巧的脸上,从容的神情与自信的姿态,与贵族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再有人恶意将污渍弄到她的衣裙上,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讨好笑脸的高年级学生们,在午休时间提着便当包,亲昵地表示想跟由理一起吃饭。
就连昔日因为出身而选择性忽视她的老师和前辈们也转变态度,对学习刻苦的由理青睐有加。
不消说,这些全是堇子改造的“功劳”——频繁带由理在三越之类的百货公司出入,为之购置洋服与靴帽等物。随着时间流逝,由理的穿搭愈发贵气,望向堇子是眼中带着愈发乖巧的憧憬,就像一个——被豢养的——会动的——洋娃娃,被主人牵引着朝某个特定的方向去。
阳子意识到这种露骨的变化背后的隐隐不协调。她想起自己童年时,姐姐曾经养过一只白猫。出于刚刚萌发的爱美之心,购置了各种给娃娃穿的衣服与饰物,一股脑儿地往猫咪身上穿戴,也不顾小猫会不会喜欢。
当然,视觉效果很好。每逢家里来客,静子都会像献宝似地将花枝招展的猫儿抱到客厅里,让大家抚摸、赏玩,得到一连串客套的赞叹声。绫小路家的猫咪性情温顺,被怎么折腾都不会乱叫乱跑。
阳子觉得由理就是那只被堇子豢养的宠物,为满足堇子多余泛滥的情感而生的“作品”。
当然,她说不出来这里头有什么问题。阳子曾经旁敲侧击过由理,得到过非常清晰且理所当然的答案。由理说:“被人需要,同时肆无忌惮地依赖着对方的这份心情,多么奢侈和珍贵,阳子能明白吗?”
阳子不明白,此后便对这种关系缄默不语,眼见由理一天天地沉迷其中。她照样对堇子言听计从,经常为对方制作点心和便当。而堇子也毫无动摇地照常收下、独享,无视一切猜忌或好奇的目光,按自己的想法摆布由理,包括不限于带她出入各种以往的由理绝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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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高级场所,让她在贵族女孩儿的交际圈里露面,自卑的少女摇摇欲坠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当然,那些关于内心的设想不过是阳子单方面臆测罢了。
不过,阳子的注意力不久就转向了别处。
后来还有那么两次,被神出鬼没的真子在放学后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堵到了。恰好是没有部活且下课早的日子,半推半就下就被真子载到了市中心。仍然是真子最熟悉的下町浅草之类的地方。一次特地去了向岛看秋日的红叶与开得正盛的胡枝子,一次是去浅草看轻歌剧,顺道进了凌云阁,于华灯初上时俯瞰下町的巷弄街区。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大众娱乐,浅草上演的剧目相较于帝剧的演出自然也是随意许多,但一向很少耽溺于庶民娱乐的阳子在真子的感染下,从一开始的别扭拘谨逐渐转变为饶有兴致地投入观赏。那变化都被真子看在眼中,直言不讳地夸赞:“认真时的阳子有种毫不俗气的可爱。”
现在的阳子能面不改色地倾听真子的褒美之词了,甚至背地里从内心深处溢出些轻盈的小得意:真子和我们不同,她说话可不矫揉造作。
——当然,这样的心声绝不会被人察觉。会被狠狠耻笑的。
然后吃了一次洋食堂的面包浓汤套餐,尝到了真子最爱的关东煮口味可乐饼。阳子的评价是“有点怪”,但默默地吃了一整颗。真子载人的行车技术愈发精进,能够精巧地卡着恰到好处只宽裕几厘米的距离,从最狭窄的巷弄间抄近路通过,带阳子去寻觅各色小吃。
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从前是偶尔闪过这般念头,近来却愈加频繁。阳子感觉胸口闷得发慌,不禁有种隐然的蓄势待发之感。
某个周日。
——是第几次见面来着?
阳子站在两人约定会面的车站前,掰手指数数。第六次,也是阳子第一次穿着私服去见真子。
前天放学时,真子照常提前翘课,推着自行车等在阳子会出现的路上,但局势发生了逆转。
“后天,出来玩吗?”这回破天荒地由阳子主动提出。
阳子走过来时一个劲儿盯着自己小皮鞋上的一块污渍。真子循着视线看去,掏出手帕很自然地弯下腰给她擦拭。阳子趁看不见真子表情抓紧开了口。
“阳子想去哪里?”
“……我想一想……”
“先在东京站前的广场会面,如何?”
“人那么多的地方吗?”
“就是那种人特别多的地方,才不会被轻易注意到。”
“那你不要骑车。我们去坐市电(路面电车)吧?”
“咦?我以为阳子不喜欢那种太拥挤的地方。”
“……偶尔也想换一换呀。”
“想坐电车”是真子提出在东京站见面时阳子当即决定的。虽然只有一瞬的念头,也果敢地捕捉到,说出了口。
“那好,就听阳子的。”
出门当天,暖阳正盛。阳子很花心思地从衣柜深处选了件白梅鼠色秋樱草和服穿,樱草花中还嵌着螺钿细工的芯子,在阳光下随着走动散发着变幻莫测的光泽。
阳子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大约五分钟到达东京站,好在上午站前人并不十分多。提着包百无聊赖在广场上闲逛了一会,一只手就重重往她肩上拍了一下。
“嗳!”
“……下次别这么吓人。”
从背后几乎是凭空冒出的真子朝她咧开嘴,露出格外灿烂的笑容。阳子第一时间是去关注对方的衣着——原来的袴裙上配了一件葡萄唐草暗纹的缩缅着物,茶色的长发垂及腰部。张扬明丽,与本人很相称。
“知道啦知道啦——所以说阳子想没想好去哪儿啊?”
“跟我来。”
阳子注意到第一次在假期特意会面的真子走在她身畔,呼吸急促,垂下的手微微颤抖。并非在放学后的傍晚时分一同出行,而是大白天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头。阳子心中随之一阵战栗,被感染之下,生出了自己正身处一场特意赶赴的约会中的实感。
7. 更靠近一点也没关系
两人买好票,坐上了前往筑地的半观光式路面电车。车内全面铺设了舒适的木地板,置物架擦得锃亮,红丝绒面的座椅背后是和纸配西洋彩绘的窗,洋味十足。
但身处其中并不舒服——阳子失算了周日上午乘坐电车去休闲与用餐的庞大人流。电车里很快就拥挤不堪,黄铜扶手环被大大小小的手全部占满。真子和阳子被推搡着退到了车内一角。阳子身边,一个穿洋服的妇人气喘吁吁地将一只硕大的竹制野餐篮放在地上,占据了不少原本可供站立的空间。阳子注意到野餐篮一角沾着油渍,小心护着下摆以免被蹭脏。
“稍微忍耐一下。”
真子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紧接着阳子就被扶着肩膀转了一圈。她被“挪”到了靠车窗的位置,而真子则换到中间,紧挨着那只野餐篮,用仅有的一小块空间下脚。阳子得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真子的个头几乎将她与吵闹刺耳的人群、污浊的车内空气隔绝开。
但是,太近了。面对面的距离。阳子整张脸几乎要依偎在真子颈部,她努力控制自己站得笔直的身体,紧贴着西洋窗绷直了脖子,避免自己蓬松的刘海把对方蹭得皮肤发痒。
“想靠也没关系的。”
“可以吗?”
真子几乎是不耐烦地重重点头,阳子忍着羞耻感,有些不好意思地靠过去。但真子仍是神色如常,似乎很习惯于阳子这样超出平常限度的身体接触。
“阳子是不是在想,果然还是骑车好吧?”
“嗯……稍微有点后悔。”
“但是也来不及了……总之,再忍耐一下吧。”
“嗯。”
阳子感受到真子一手环在她腰上,将头埋得更深。内心升腾起一种奇异的绵密的舒畅感,但转瞬变为气恼:不用抬头都能想到真子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得意神色,毫不动摇。
这份纠结的心情并未持续很久。电车很快抵达筑地,阳子带着真子去了自己从前常和父母去的洋食馆吃西餐。当然不是可乐饼咖喱那种魔改和风洋食,而是以吸引西洋人为卖点,每日推出价位高昂的固定菜单,一道道上桌的类型。
餐馆里光线昏暗,预定的座位却被几桌金发碧眼高鼻梁的外国人包围。不大习惯这氛围的阳子一开始有些胆怯,反倒是好奇心旺盛过头的真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东看西看,落座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也朝四周晃来荡去。
“看旁边那家伙,食量可真大。”
“在这里可别随意说话哪,万一被他们听见就不好了。”
“……那小声一点。”
动作麻利的侍者上菜很紧凑,前菜有飘着荷兰芹碎末的虾浓汤,鳟鱼冷盘,主菜是煎牛排配奶油花椰菜,烤鹌鹑烧西芹洋菌,餐后还有冰激凌和蜜瓜奶油冻。模样斯文的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在电车上消耗了太多体力,吃饭时便格外投入,迅速将每一道吃得非常干净。
“唉,好想去呀。”
“真子想去哪里?”
“想去外国——总之是外面的世界,坐着大船出海,不管哪里都好。好想看看是什么样儿。”
“我记得,堇子前辈小时候住在法国。”
阳子想起那些后辈“进献”的齁甜的马卡龙。
“哦,那个跟你一起弹钢琴的四年级前辈——说老实话,她那装腔作势的派头用力过猛,处处朝大家显露着‘我留过洋’的感觉。”
真子依然毫不客气,提起堇子时也没有用敬语。阳子忍住了想指正用词的冲动。
“嘛,毕竟是在法国长大的前辈,和大家不一样呢。”
“你说,外面是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儿,花团锦簇纸醉金迷的?”
“……我可不知道呀。”阳子老实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总而言之,将来一定要出去看看。”
“真子就那么想去吗?”
“嗯!”
“那么要是去了,还回来吗?”
“唔——这我可不知道呀。”真子盯着窗外,状似随意地回答。又顿了一顿,补充:“不。一定要回来的。”
然而阳子并未将这对话往心里去。结束了对少女们而言有些束手束脚的午餐,两人回到街道上闲逛,总算得以活动手脚。期间,在一家饰品铺子里,真子购买了一支绢花发簪给阳子。非常朴素的几只碎花攒成一朵,真子进店时甚至没有细看,只问了价格就将其包起来。
“诶?是……给我的?”
“觉得不好看吗?”
“不、不、不是。很好看……”
“总之,是给阳子的,作为今天请我吃西餐的谢礼。可以吗?”
“但是,之前好几次真子明明……”
“你可真是没概念。那些庶民食堂,吃多少次的价格加起来也比不过今天这顿哪。”
阳子不言语了。她攒了很长时间的零花钱全耗在了今天的餐费上,十几钱一顿的平民洋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最后簪子被收进了提包。
接下礼物后,或许是双方都意识到方才言行有些冲动不妥,氛围微妙地沉默下来。两人沿着河堤散步,阳子斟酌着起什么话题,时不时瞟身旁人一眼。
“我说,要不要到三越……”
“怎么样?觉得累了吗?”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再顿住。阳子立刻示意真子先说下去。
“阳子想去三越逛街吗?”
“……时间还早。不去也可以的。”
“有点麻烦。我对逛那种高档百货公司没什么兴趣呀。”
“……”
被如此直白拒绝是头一遭。阳子愣在原地,脸色骤然冷下来。但真子仿佛对她的变脸熟视无睹:“抱歉。只是觉得,那种地方阳子应该常去吧?”
阳子观察到真子眼中闪过一丝纠结神色,忍耐着答道:“恰好,我感觉有些累了。就这么回去吧?还坐电车回老地方。”
“阳子还要坐电车吗?不觉得气闷么?”
“没关系的。”
这会儿真子的语气又格外温柔,仿佛要弥补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似的。阳子总觉得这转变背后隐藏着某种转瞬即逝的情绪,但真子显然有意隐藏,只好作罢。
两人坐上了回程电车,幸运的是靠边有个空出的位置,真子不由分说按着阳子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却心不在焉地透过窗看向别处,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阳子只觉自己似乎进入了危险的境地,愈发捉摸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在东京站分别后,阳子坐了人力车回家。进家门和姐姐静子打招呼时,仍想着真子的事,眼神飘忽地上楼进了房间。
明显看出异常的静子不放心地跟了过去。房门甚至没被关紧,传来摆弄衣料的声音。静子透过门缝朝里看去,阳子在桌前坐定,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长条布包袱。包袱中是一只漆盒,打开来是一枝红白相间的菊花形绢花发簪,垂下两绺小巧的流苏。阳子将那发簪放在掌心,沉下面色端详良久。
静子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请进。”
静子打开房门,阳子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那发簪收回包袱里。
“今天阳子也出去玩了吗?”
“是的,和学校的朋友。”
“怎么脸色不大好?”
“或许是累了。今天坐了电车到筑地去,有些拥挤。”阳子摆弄着下摆的褶皱。
“是嘛。”
眼见阳子收东西速度极快,静子便没有问起发簪。
“爸爸在家吗?”
“在书房会客呢。”
“那,我要休息一会儿。”
“阳子最近下课回家总是有些晚哪,变得很喜欢出门了吗?”
“只是稍微在学校多呆了一会儿。还有部活什么的……”
“文化祭已经结束了吧?”
“……是。”
“阳子是不是有很在意的人了?”
“您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总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是,姐姐。”
静子从门口消失了。阳子放空了一会儿,瘫倒在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指尖还残留着发簪的熏香。并非高档的香方,却一阵阵地刺激着阳子过分敏感的嗅觉的神经。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还要继续吗?阳子几乎能想象,接下来的某天真子会像没事人一样照旧等在她出学校的路上,笑嘻嘻地推着她那辆存在感过分强烈的自行车。
——不,她不承认,这绝不是自我意识过剩……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脆弱的平衡感在崩塌的边缘,自身一直以来谨慎的作风被抛之脑后。阳子对此既害怕又期待。
在睡过去之前,她听到了内心深处,如玻璃碎裂的清脆的声响。
新的周一,回归学生的常规状态,阳子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市椿女校。
周遭一切如常。关于各对Soeurs的传言仍然是八卦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同桌的由理依然以虔诚的仰慕者姿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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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给堇子准备几乎次次不重样的便当或点心。
唯独一年的第二学期即将过半,课堂的氛围不复第一学期处处新鲜的朝气,精力旺盛的女学生们也随着课业增加逐步倦怠下来。这天有堂花道课,自小深得熏陶、一向精于此的阳子调节了自己不安的心境,以紫丁香、芍药搭配小菊与玉竹叶,做出了氛围质朴柔和的盛花,却不小心被剑山刺中了食指,流了不少血。
安然结束最后一节算数课,对数字不敏感的阳子在课上差点要打起盹。撑到下课钟声响起,不慌不忙收拾好课本与提包,走出教室路过了走廊末端的“部活室(一)”。
窗户放下了纱帘,隐约可见由理与堇子的身影,亲昵地交叠在一起。但阳子这次目不斜视地经过,毫无波澜地走下楼梯,踏出了椿花掩映下的校门。
时间会改变一切,她想。无论是起初对于她们关系的产生百般质疑乃至不屑的的自己,还是传达小道的旁人。甚至堇子那些昔日的仰慕者,如今是否找到了新的信仰寄托呢——无论是继续维护自己单方面的恋慕之心,还是将注意力决然转向旁人,似乎都成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了。
那么自己会变成怎么样呢……
她唯一清楚地意识到的是,日复一日身处这漩涡之中,是维持不了从前那般漠不关心的。
哒、哒、哒。小羊皮靴与石板路面有规律地接触着。
“阳子!阳子!请等等!”
阳子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她并没有预想会和真子连续见面两天,但确实发生了。夕阳下,那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姿正从遥远的对向街区一路小跑朝她奔来,在距离约莫四五米时停住。
阳子此时才看清,真子眼下出现了两团浅浅的乌青,告诉自己:她昨夜没睡好。
真子气喘吁吁地开口。
“阳子今天过得好吗?”
“今天……上了花道课。”
“是嘛。是阳子擅长的科目吧。”
“想说的只有这些?”
“并不。”
真子扫了一圈周围。有旁人。时机恰好。
“我很懊恼……从刚刚开始。请阳子告诉我,要怎么办才好?”
“诶?”
“本来想在路上等,又考虑着昨天见过面了今天阳子会不会感到腻烦,就这么错过了一年级的下课时间。之后,推着车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阳子,才发现不妙,就觉得果然现在这程度还不行啊。”
真子的胸膛急促起伏,两手在身旁虚握成拳,额头沁出汗珠,在不强烈的日光下也清晰可见。在阳子面前这么慌张的模样是头一次。对自己小一岁半的后辈用上敬语口吻也是破天荒。
“很是抱歉,回过神来脑子里已经净是阳子的事了。”
唯独最后一句,敬语又消失了。死水一般的寂静,风都微弱下来,屏住了呼吸。
“不用道歉的。”
“那我要怎么办才好?”
阳子细声细气地呢喃着,真子却听清了,再次重复了一遍提问。口吻却不似方才那般带着浓重挫败感,一瞬捕捉到了某种飞快略过的晦暗情绪,声音上扬。
——真糟糕。
阳子咬着牙。大脑深处袭来阵阵晕眩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苦心维系的骄矜被击碎了。
“可以……靠近一点。”
“什么?”
“我说,真子……更靠近一点也没关系的。”
——已经极限了。
但真子仍在追问着。好像一头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小兽。
“可以吗?”
阳子点了一下头,拼命维持镇定,平复心情,朝前踏出一步。她应该庆幸此时周围没有镜子,否则就会看见自己被烧得绯红的脸。虽然这一步的距离或许只有几十厘米,几乎可称为挪。
真子急促地大踏步直直走过来。阳子眼前一暗,落入了柔软却坚实的怀抱中。一、二、三——短短的几秒后松开,但残留的温度并未就此散去。
一直悬浮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坠入柔软的云层中,被托住。
真子握住阳子的右手,眼尖地注意到了食指处的纱布。
“这是什么?”
“今天……上花道课的时候受伤了。但是处理过,所以没有关系,现在也不疼了。”
“真的?不痛吗?”
“嗯。”
真子脸上狐疑且担忧的神情久久才散去。阳子面上不显,内心深处很受用这份无所助益但发自内心的关切。
8. 恋爱吧!少女
这天阳子最终还是坐上了真子的自行车后座。对方说什么也要把她载回家。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女,刚刚挑明心意的两人还很激动,各自强作镇定。真子骑车的节奏显著地慢下来,经过坑坑洼洼、状况不大好的路面时,阳子只觉快要颠起来,于是将真子的腰环得更紧。
方才的言语耗费了太多力气,阳子迷迷糊糊地靠在真子挺直的背上,几乎又要睡着。车子融入大街小巷的电车与人流,经过随着夜幕降临开始热闹的歌舞厅。真子跟随那熟悉的旋律,有节奏地微微晃动肩膀,哼唱起来。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朱唇褪色之前,
在热血冷却之前,
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你黑发染上白霜之前,
在你心灵的火焰还未熄灭之前,
因为今日是不会再来临的。”
いのち短し恋せよ乙女
あかき唇 あせぬ間に
熱き血潮の冷えぬ間に
明日の月日の ないものを
いのち短し恋せよ乙女
黒髪の色褪せぬ間に
心のほのお 消えぬ間に
今日はふたたび来ぬものを——
几十分钟后,困倦的阳子被稳稳放在位于麹町区东的绫小路宅大门口。其实她并未睡着,身体疲惫但大脑清醒。但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大门口磨蹭时间。
今日即将分别,但明天或者后天又会见面,以对彼此而言更特别的存在——明明还有许多好时光,可以再堂正、再从容一点吧?
不过,一个人一旦内在心境发生根本性的转折,外在改变便也是难以掩饰的,有时甚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程度。
“阳子最近很幸福啊。”
体育课甫一结束,早早完成自主练习的阳子与由理便回到更衣室换回校服。难得房间里只有两人在,由理忍不住开口了。
“诶?我有吗?不是和往常一样嘛。”
“是一样。但是,也不一样……说不上来。好像,氛围意外地变得柔和明亮了。”
“哎,别说得好像我以前多么强硬似的。”
“不是那个意思。总之,阳子就是和以前不一样!”
小个子的栗发女孩以无心之言点出隐藏的真实。由理忍不住凑近,悄声问道:“果然,有特别的对象了吗?”
——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
阳子面无表情地扫过对方双弯月般的双瞳。不得不说,在堇子的影响下,由理的谈吐、仪态都有了极大好转,不复从那畏缩的可怜相。阳子意识到,而今自己也难以再像从前那般对对方敷衍了事,简略地吐露了部分。
“……果然呢。”
由理并未夸张反应,而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小心看脸色,神色转为担忧。
“怎么了?”
“那位前辈,有些不大好的传言哪。还有一些奇怪的绰号……什么的……”
“看来传播得很广啊。”
阳子叹气,无意多做解释。由理也感知到她的情绪低下来,明智地换了个话题交谈。
——就这样由闲言碎语去吧。
下课时,灰蒙蒙的天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追问仍在持续。这天回到家的阳子,在与姐姐、父亲安静地共进晚餐之后,破天荒被静子叫去了她的房间,跪坐在她面前聆听训话。
“姐姐有什么事要说?”
“好几次。我好几次似乎在大街上瞧见了阳子,但看得不真切。”
“诶?”
“有两次,在一个高个子女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在乱糟糟的大马路上穿行。还有一次,瞧见你们在浅草手挽手散步。对方是每次都送阳子回家的那孩子吧?”
“……”
阳子只能表示默认。
“最近这段时间,都跟那孩子在一起玩吧?二年级的,高波真子?”
“……是。”
“华族家的小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肆无忌惮地露着小腿,把黑乎乎的汽车尾气吸进身体里,有些不体面啊。”
“偶尔这么出去散散心而已。”
“在交往吗?”
“啊?”
“是Soeurs吧?女学生们中间很流行的那玩意儿。”
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两岁,静子的口吻却格外严肃持重——绫小路夫人多年前早逝,父亲的妾室长期待在别宅。作为家中长女,静子被迫在老管家的监督下承担起一部分照料妹妹的母职,包括礼仪的教导、身心状况的关注等。
“只是时常待在一起罢了。”
“……所以说那就是Soeurs。”
同为市椿女校的学生,静子一直很清楚Soeurs在校内的流行,但自身却并无这方面的兴趣。因此作为旁观者,冷静而清晰地感知到了为Soeurs而狂热的大众是如何投身其中,又如何围绕这份朦胧的情愫传出多少逸闻。
阳子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她和真子从未像大多数Soeurs那样给彼此写过信。因此她仍然拒绝承认用“Soeurs”形容自己和真子的关系,仿佛这样就与其他结为一对一姊妹关系的女学生格外不同了似的。
硬要追根究底,女校里的Soeurs虽说有相似的潜规则,却也因人而异,有截然不同的相处模式。有原本就格外要好的闺中密友,有纯粹出于寂寞而找人交往,有人认真地寻找婚前演习对象,也有堇子与由理那样年上与年下密切的依赖关系。
——不知道真子怎么想。但阳子此时格外固执,做出一副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僵硬姿态,令静子更担忧。
“如果只是寂寞,所以想找人一起玩,不算什么。但那孩子的家世、名声都不大好,骑自行车的样子也很粗鲁,看着实在不像话。要克制些才是啊。”
“是。”
“真有那么寂寞的话,试着与其他人多结交,如何?总而言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晃荡双腿,被风把整片袴裙掀起来,这样失礼的事今后不要做了。”
虽然只年长一岁,静子却已习惯性使用“那孩子”来称呼真子。隐含的意味是出身、品性与名声上的多方面藐视。阳子无处反驳。
训话还在继续。途中,阳子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房间里的别处。她有多久没进姐姐的闺房了?不确定。几个星期、可能更久。
但静子的房间和她上一次来时完全没有变化——如雪洞一般整洁古朴,纤尘不染。除了妆台上的化妆品和幛子前的插花,没有丝毫多余的物品裸露在外,与阳子房间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胡乱摊开的书和衣物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太空了,以至于阳子在这里呆久了只觉窒息,自己也仿佛被抽空了似的。
“好了,阳子回去休息吧。”
“是。请姐姐不要告诉爸爸。”
“放心吧。”
回到房间的阳子松了一口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静子在保密方面非常可靠。何况,她说什么都是关心自己,阳子想。
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身心俱疲的阳子几乎是蜷缩在榻榻米上,匍匐着发怔了好一会,这才直起身子,拉开抽屉。熟悉的长条形漆盒静静躺在那里,发簪也纹丝未动。此时阳子才花心思细看,发现发簪上的绢花做工粗糙。围成一圈的绢布花瓣,形状与大小有着细微的差异,黏合也不牢固,明显是工匠手艺不好之故。
阳子本就没打算真正使用这根发簪。而绢花上发现的小小瑕疵仿佛终于令她做出了决定:就这么收着吧。
深秋时节,与和洋折衷的绫小路宅约莫几町之隔,有一座风格轻盈浪漫,被红枫簇拥其中的双层法式洋风建筑。灰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搭配寄栋造铺就的曼萨德石板屋顶,此地恰为堇子的父亲今出川侯爵旅法归来后新造的宅邸。
会客厅里正举行赏枫会的今出川宅,悄悄迎来了特别的客人。但并不是指侯爵夫人邀来的宾客,而是跟堇子一起躲在二楼房间里的由理。
“昨日微风四起,庭院里的红枫落叶飞舞,盘旋而下铺满一地。希望能邀由理来观赏,也期待与你的下一次会面。”
这是前一天由理收到的信,熟悉而简短的口吻。熏着熟悉熏香的信纸中还夹着一片艳红的枫叶叶片。深陷恋情中的娇小少女脸上露出了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娇羞与憧憬。
与完全不书信交流的阳子和真子截然相反,有着年龄差的由理和堇子的信件往来频率高得惊人,几乎每周都有两三封。在堇子因课业与部活忙碌的时候,写信频率甚至会超过两人见面的次数。堇子写来的信,内容大都寥寥数语,但充满了挂念之心,令敏感的由理轻易地心生安定感。
很快完成的回信照例被放进了部活室(一)。由理欣然应邀,将红叶收在信封里,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期待。
预计在假日的赏枫会由侯爵夫人主办,与今出川家关系密切的贵族女眷们都在下帖邀请之列,其中也包括绫小路静子。无人知道,因为堇子的私心,由理成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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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特例。
由理并不知道今出川家的规矩,左挑右选换了一件薄柿色的小纹染和服,特意坐上人力车出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踏入了衣香鬓影的贵族集会。
然后就因为面生,在大门口被侍卫拦住了。由理想起堇子曾许多次将她送回自家门口,而自己一次都没有来过堇子的家,心中微有失落感。再仔细看时,却见今日的到访者无一不都烫着短发戴着盔式礼帽或发带,穿着低腰线的洋服连衣裙,裙摆处的流苏与亮片随着走动摇曳生姿,便更为震惊——身着洋服来参加西洋宅邸的茶会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遵守这份规矩。而自己脑中还积郁着“什么颜色的和服搭配红叶更和谐”这样的古旧想法。
由理退让到大门边,只觉进退两难,恨不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珠光宝气的女人们姿态从容优雅地从她身边经过,在侍卫毕恭毕敬的引导下进入正厅。这个矮小还微微佝偻着背的女孩儿在她们眼里如同空气。
——还好,除了堇子。
“由理。由理。小由理!”
由理猛地抬头。穿着一件水手领连衣裙的堇子先是站在侧门的台阶上朝她招手,然后又大步走向门口,朝侍卫官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后离开,堇子便拉着由理的手,沿侧门通道进了宅子里,绕开了人声鼎沸的会客室,转而进入了走廊另一侧的一个小型会客室。
名为会客室,也是可供宾客短暂休憩放松的安心空间。房中摆开几只半旧的深色丝绒沙发椅,一侧的墙边嵌着造型简洁的大理石造壁炉。木地板上铺着花纹繁复的茶色波斯地毯,细流苏也被养护得根根分明,无一不精美。
由理被按在沙发椅上坐下时,头脑尚且晕乎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堇子观察着她发白的脸色,担忧道:“怎么样?习惯吗?”
由理诚实地摇了摇头。堇子那好看的眉眼于是跟着蹙起来。
“果然,有些突然。是我的邀约太草率了,不该在这种杂乱的时候把由理叫过来。”
“不……不是堇子前辈的错。是我……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由理将抖个不停的背靠在丝绒的椅背上,声音小下去。堇子如同往常挨着她坐下,修长的指节包住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开始仔细观察对方。
诚实地说,低饱和度的薄柿色和服在挂着水晶吊灯的西洋式房间里显得灰扑扑,配上暗沉的焦茶色腰带,裹在娇小的由理身上仿佛又把人往低压了一截儿似的,愈发地显得不起眼,在大沙发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总而言之,实在不是上品的搭配。
——庆幸只有我会看见这样的由理。
——待在房间里陪着我就好。可不能被外面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女孩子看到。
手挽着手,堇子轻车熟路地安抚着由理的情绪,不露声色地压制自己内心的阴暗念头。在沉静凛然的外表下,一种奇怪的占有欲隐隐冒头。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赏枫会开始前一周,堇子从今出川家负责接待的侍卫官处拿到了拟定好的邀请名单。
“这次茶会,母亲大人还是请上次那些朋友来吧?”
“您有特别想邀请的朋友吗?”
堇子没有立刻回答。她从头至尾扫了一眼名单,眼疾手快地拿起笔,在侍卫官反应过来前,就把名单上“松平子爵”那行给划掉了。
“按这份名单去下请帖吧。”
“小姐、可是……明白了。”
眼前的侯爵千金在开明家庭长大,自幼备受宠爱且颇有主见,看似和善从容其实个性倔强。侍卫并没有质疑的胆量,点头如捣蒜。
此事堇子很快就抛到了脑后。但“松平”这个关键词长期以来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去——特别是与由理结交后。作为四年级的大前辈,堇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搞清楚了由理的家世与全部来历:祖上是没落的公卿,但眼下家中一贫如洗,由理以将来成为松平家童养媳为条件换得在市椿读书的资格。虽说是华族,松平子爵在议院却是被忽略的边缘型人物,松平家自然也算不上富庶。那位暴脾气的残疾庶子,亟需的不过是一个24小时百依百顺无条件服侍左右的免费保姆。
一想到由理将来会落入这般不堪的环境中,堇子便厌恶起这个姓氏,落在纸面上也刺眼得过分。
身体另一侧的手掩在长裙下握紧了拳头,过长的指甲边沿深深刺进柔嫩的肌肤里。会产生这般反感的情绪,真不是个好征兆,堇子想。
不希望由理与松平家的人过度靠近,背后并不仅仅是那份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口的哀怜之心。
9. 真实的面貌
“要出去透透气吗?”
坐了一会,堇子试探着问,委婉地观察由理是否有融入外面的贵族集会的意图。
“不……不了。”
门外,留声机里传出的西洋旋律仍在断断续续地播放,伴随着阵阵笑声。但由理只抬起头往门边瞥了一眼,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被邀来赏枫是堇子的好意,她不希望在特殊的场合给对方添更多麻烦。
堇子盯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瞳仁中清晰地映照出自己那认真到可怖的脸。不知怎么,她就蓦地放心了。从由理那里,她久违地品尝到了令内心纠结不已的矛盾感。但一想到自己无法实质性地做些什么以动摇这份情绪,绝望感又无声无息席卷了全身。
“想喝点儿什么?红茶、绿茶、牛奶咖啡,还是汽水?”
“红茶就好。”
堇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向候在门口的一名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点点头,很快端来白瓷的茶具与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带着清淡的果香。
香气馥郁的红茶徐徐入喉,当由理还在专注地品味时,“哗啦”一声,堇子拉开了背后的缎面窗帘。
“快看。”
由理循声回头望去,差一点惊呼出声——圆弧落地窗外,铺天盖地的红在眼前洒落。
小房间正对着今出川宅的小花园,不同品种的几株枫树大小各异,挤挨挨地沿着人工溪流旁的石块错落生长,形成一幅完整和谐的深秋之景。从法式西洋风的房中窥见浓郁的和风景致,抵达和洋折衷与融合之道,正是今出川侯爵一开始建造府邸时企图传达的意趣之一。
此时由理终于意识到,为了自己可以没有负担地观赏枫景,堇子才特地选择了这个位置绝佳的舒适房间。所花费的心思不言而喻。
两人静静享受着美景中的独处时光。最终,还是堇子再开口。
“今后,如果(我)再邀约的话,由理还会来吗?”
“只要前辈希望的话……一定。”
由理低下头来,放松地蜷在堇子身边。茶会的喧闹与夹杂其中的西洋乐声逐渐远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枫叶在空中盘旋飞舞的沙沙声。
天色缓缓暗下来,屋外冷风四起,壁炉里尚未生火的房间里也袭来凉意。但少女们肩并肩,四肢亲密地相抵,便天真又浪漫地觉得,此时此刻可以战胜一切。
一晃又一年,转而来到第二年初冬。升入二年级的女学生们纷纷在校服袴裙外加上温暖厚实的棉外套和围巾,单层的小羊皮靴也随之更换为带绒的皮靴。
一切仿佛一如往常,波澜不惊。由理与堇子的交往书信日渐积累,摞起来几乎达到半人高。同时由理稳固地维持着每次考试年级前三的学霸位置,而阳子的课业马马虎虎,排名在班里中不溜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她心思不在此:她照例在课余时间和真子在下町一带四处转悠,一边做着将来漂洋过海去外面探险的幻梦,一边体验各种新奇好玩的东西。
但随着相处时间渐长,以及自行车行驶法度逐步完善,真子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耀武扬威般地在大马路上载着由理招摇过市,而是尽可能地绕路,走低矮的下町房屋间曲折蜿蜒的狭小巷弄。
因为小汽车与电车看不见。阳子对此从未对真子说过什么,而真子仿佛隔空感应到两人在大街上会被绫小路家察觉,坚持如此,于是就随她去。阳子坐在后座,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来自结交对象兼高一年级前辈的照顾与宠爱。听着身前女孩均匀又热烈的呼吸声,便觉自行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石板路面引发的颠簸感也可以忍受。
如此持续着,好像匀速漏出酸甜风味汁液的、一颗沉甸甸坠在枝头的果实。
而绫小路家那边,但自从那一次特别叮咛后,静子也没有再过问阳子私下的交友关系——虽说她对真子的存在其实心知肚明。到底是关怀多过教导的亲姐妹,并没有苛责的必要。
“要来我家吗?”
肩并肩走出浅草剧院时,真子猝不及防地发问。尽管阳子已逐步习惯对方不时突然抛出的直球,依然并非每次都能很快反应过来。
“诶?现在吗?”
“是呀,去我家店里。阳子不饿吗?妈妈准备了吃的。”
“……会不会,有些添麻烦?”
“没有关系的。已经和妈妈打好了招呼,中午说不定要带朋友来。”
真子眼睛瞟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解释,加重了“朋友”的咬字。仍旧挽着手,因此阳子能马上感知对方掌心骤然升高的温度。
阳子恍然大悟,此时才知其实是蓄谋已久。
并没有那么想见真子的家人。各种意味上,都显得很奇怪,哪怕只以亲近的友人身份。
归根结底是完全的“不了解”,或者说刻意忽略。相较之下,作为华族出生的阳子对自己的家世保持毫不羞耻的坦率姿态,某种程度上已是一种无意识的优越感。在这般隐性的不对等下,真子提出直率的邀约需要特别的勇气。
出于对这份勇气的认同,阳子最后点头答应了。但心里闪过一丝小埋怨:真子应该更早点讲,给她一点接受的时间。
“要是演出之前就说,想着一定会干扰看剧的心情,就不那么尽兴了。阳子会理解的吧?”
“啧。拿你没办法呀。”
瞬间被看穿了心事。但阳子也习惯了对方惊人的体察之术,只是嗔怪两句,然后轻车熟路跳上了车后座。
车子一路向南行驶,进入日本桥区后,七拐八拐最终在一座看上去不起眼的町屋处停下。外观是典型的二层町家,白墙乌木与一文字瓦的色调,一楼细长的格窗旁挂着写有“米”字的青色布帘。
真子将车停稳妥,率先进了一楼的铺面,喊了一声“妈妈”。
淡淡米香伴随着尘土的气息传来。阳子小心翼翼跟进去,穿过摆在过道两侧的几只大米桶。昏暗的房间里只开了一只钨丝灯,地上凌乱地摆开盛着不同品种大米的米桶与米袋,插着写有标价与产地的纸牌,对阳子而言都很陌生。另一侧堆着许多米袋,旁边一只矮几上摆着一只硕大的案秤,中间的金属刻度杆已经生了不少锈。
西面靠墙一侧有个桌面凌乱的小柜台,一个穿着夹棉袍的陌生年轻女孩卸下一袋米,从柜台背后探出头来,满头是汗地与真子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畏缩地扫了阳子一眼,又低头忙着将米桶里的米装进袋中。阳子猜测那是米店的帮佣。
跟着穿过柜台后门,顺着陡峭的木楼梯上到了二楼,阳子进了一间约莫六叠大小的房间,正是真子一家人的居所。
“嗳,来了——”
此时阳子才听见真子母亲迟来的回应。一个带着病容、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从房间正对的台所出来,腰上系着沾了些油污的围裙,非常典型的下町家操劳的母亲。妇人注意到阳子的存在时,从漠然换上了讶异的神色:“是阿真说的阳子小姐吗?”
“啊、初次见面,给您添麻烦了……”
“失礼了。请随意坐吧,到处都乱糟糟的,希望阳子小姐别在意。”
“哪里的话。没关系的。”
“午饭还要一会儿才好。您稍坐坐。”
“是……”
会面尴尬且拘谨。阳子在真子指引下,在房间正中的圆形木茶几前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跪坐下来。真子的母亲端上一杯绿茶,匆忙寒暄过后,又回到台所忙碌,还特地拉上了门,只留给房间里的两人一道朦胧的影子。
“阳子再等等。先喝杯茶吧。”
“好。但是、楼下……”
阳子又想起楼下那位忙碌的小女佣。
“你说祐子吗?她上午就吃过啦。”
“是真子家里请的帮佣吧?看着年纪很小呢,边读书边搬米,会很辛苦吧?”
“你别看她个子小,力气可比一般的成年人大。何况这年头,也不是谁都能有书读呀。”
“啊……抱歉。”
阳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真子倒是不在意地笑笑:“别在意,中午就咱们三个人吃饭。”
“真子的爸爸呢?”
“在送货呢,这会儿都不在家。”
“真不容易呢。”
阳子点点头,低头小口喝茶,瞬间蹙起眉头。真子瞬间就注意到,压低声音开口。
“……不知道妈妈收了多久的茶,阳子不喜欢就别喝啦。”
“没关系的。”
第一口她就喝出来那不是多么好的茶叶——刚刚注意到的母亲与女佣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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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衣物的用料并不好,头上插的也是最简单的素簪。用具过分老旧,榻榻米包边磨损严重,房间也很拥挤。
“没关系的。”
不止这些。这个家里最光鲜的显然是唯一的女儿真子,但之前所见——阳子断断续续地拾起过去和真子在假日外出时的零碎记忆:除了坐电车去东京站那天是一件缩缅料的二尺袖外,真子其他几次都穿着带印染花纹的棉质衣服,笑嘻嘻地走在穿绢衣的阳子身边。
当时并未在意。但落差感总在细微处显现,在特定时候放大,就如同现在。阳子心情复杂地喝完了杯中微涩的茶水,只觉直至今天,才稍微有些看清眼前之人真正的内面。她看向真子,对方仍然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细长的双眼轻佻松弛地在她身上停留,毫不掩饰自己喷薄的情绪。
——但谁又笃定,这份洒脱与率真就一定真实呢?
阳子敏锐地注意到真子刻意在她面前忽视这过于明显的落差。仿佛触碰到了真子的弱点般,她为此罪恶地窃喜。微小的喜悦绽开的瞬间,阳子迷茫地产生了自己在两人关系中占据上风的感觉。算吗?作为后辈阳子认为自己绝不是强势而居高临下的类型,但也并非由理那般在堇子面前哀怜可爱、处处依赖的模样。
平和从容地相处,对方的随心所欲作风也早已令她习惯。但对万事万物不在乎的高波真子终于有想在在意的对象面前掩饰的东西。喜悦之后是宽慰。同学的流言阳子早已不在乎,但唯有此时此刻,阳子才越发觉得真子本质上也不算多“异类”。
“久等了。”
朴素的料理端上桌来。真子家的午餐包括醋拌火腿水芹、豆腐味增汤、葱烤鲷鱼和盖着一粒腌梅子的米饭。热腾腾的米饭品质绝佳,阳子认为自家吃的完全无法比拟。
饭后阳子并未在真子家久待。或许是认定华族女孩在町家待得太久会不自在,真子的母亲委婉地提示女儿及早将朋友送回家。
坐在后座,阳子终于忍不住将今日所见说出了口。
“那个……今天这样过来,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怎么了?”
“感觉伯母的脸色不大好。”
“哦,你说妈妈……她身体不大好,还在调养。”
“真的吗?没什么问题么?”
“别在意。”
真子仍旧是风轻云淡的口吻在回答。阳子却略感微妙。但真子不愿提及,阳子并未无礼地越界追问下去。
“总而言之,今天多谢款待。”
“那么,下次见。”
站在绫小路宅大门口,阳子并未发觉道别时自己的神色并不轻松。一如往常送走了骑车离开的真子,阳子近乎脚步虚浮地穿过前院——回程车上,她的眼皮一直突突乱跳,不安的预感如同一团阴霾聚积在心中。
“爸爸、姐姐,我回来了。”
关上房门的阳子甫一回头,却先对上了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将食指放在嘴边的噤声提示。阳子点头示意,穿过长长的玄关,尽头的西式客厅里由远及近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是某种圆舞曲。熟悉的男声响起,夹杂着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似乎在与人热络交谈。
阳子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是父亲。家主绫小路一郎不知何时换上了全套的洋服,背朝门口坐在沙发一侧。他身旁是个留八字胡的陌生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西式风衣斗篷,下面的式样却看不清。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稀疏几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背头。
静子和一个年轻的平头男青年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男子脸色黝黑,穿着沉稳修身的军校绀色制服,气质却显得冲动局促。静子穿着件淡莺色四君子纹振袖,以大蝴蝶结束着发,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坐在男子另一侧是一名穿杜若色羽织的妇人,气势颇盛,烫卷的时髦盘发里斜插着一根玳瑁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静子。
两人各方面看起来很不相称——阳子这么觉得。而姐姐在她眼中也从未如此陌生:在那男人面前有意展露出羞怯的小女儿姿态,是阳子从未见识过的。或许是为吸引对方刻意为之,阳子只想得到这一种可能。而那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静子身上四处乱看,甚至还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去嗅她身上的香味,更令阳子觉得面目可憎。
10. 遥望
耐心耗尽的阳子退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吃了些点心,机警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交谈声从玄关逐渐飘远,又开窗确认来客已坐车离开宅邸,这才出去敲了静子房间的门。
“姐姐,是我。”
“……进来吧。今天回来这么早吗?没有和真子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没有的事,姐姐。刚才那些客人……”
“那是秋月侯爵一家。爸爸托人给说的媒,今日姑且来见一见。你应该知道的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未免还太早了些……”
阳子本能地小声嘀咕。她知道父亲从一年前开始就操之过急地试图给静子相亲,但并不清楚具体内幕与进展,也就不知道眼下来到了确定人选的关键时刻。
十六岁的静子挺直脊背坐在妆台前,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用手帕仔细地拭去前额、下巴的汗珠,随后将散乱的发丝梳得齐整,才徐徐开口。
“如无意外,近期就要定下婚事了。侯爵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实业家,秋月家不仅有爵位,还有不错的财阀背景,名下除了若干处地皮还有好几家医院和工厂,资金很雄厚。爸爸看了许久,目前对这一位最满意。”
“那你呢?”
阳子恼怒地脱口而出,敬语也忘在脑后。非常讨厌静子在此时把父亲的名号挂在嘴边,冷漠到近乎麻木的态度,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阳子在说什么呢?”
“……抱歉。姐姐自己怎么想呢,就没有中意的人吗?今天来的那位公子,之前就认识吗?很喜欢吗?”
“喜欢?这是第一次见,我可不知道。”
“总得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才是,比如人品怎么样……”
“是侯爵家的独子正晴君,眼下在海军兵学校读书。和我一样,还有两年毕业。日子也在商议中了。”
“……”
“你这是怎么了?”
“爸爸是冲着高额结纳金去的吧?家中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会慎重考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家族蒙羞的。”
阳子的追问在静子看来无知且无礼。但她难得没有立刻训斥或反驳,而是立刻转移话题。她默认了。
阳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时已入冬,没有暖炉又敞着窗,室内如冰窟般寒冷。曾经的一些细碎的传言再次在耳中回响,而她之前因为过分自我都不曾在意过——父亲投资失败,却还要维持一家人和几处房产的巨额开销。眼下留给绫小路家的宝物只有华族的虚衔而已。而静子——她那永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姐姐——早早做好了以自己为筹码,换取维持支撑财富与权势的准备。
——最可怕的是,大概传言是真的。静子的今天会是阳子的明天。
阳子关紧门窗,拉上帘子,没有开灯。暗色让她无需直面自己惶然的脸。她蜷在椅子上,心脏漂浮在广袤深邃的海中,不知去向何处。如此狼狈的自己,落在静子眼里大概会被指摘幼稚可笑。
风雨欲来。
风和日丽的周日,浅草乐园水族馆内。堇子与由理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挽着手,观赏着缸里多彩的游鱼。
那次赏枫会结束后,堇子将她送到门口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说想在期末考前约由理来看浅草的水族馆散心。没去过水族馆的由理自然也没有异议,暂未察觉到堇子的异样。
这学期结束,堇子就要从市椿女高毕业了。Soeurs即将走到尽头。未来会怎么样呢?
水族馆里,人满为患。但或许是深色的大海能给人浮躁的内心以安宁,游客们都难能可贵地保持了温柔安静的氛围。
馆内引进了不少源自海外的珍奇热带鱼,色泽比锦鲤更加艳丽夺目,在蓝色的海水中轻柔地摆动柔软的身躯,在幽微的光下笼上一层梦幻的光晕。对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由理而言,这不可谓不是新奇的体验。
走马观花地看过新奇的鱼种,两人顺着参观的人流出了本馆,抵达出口处的商铺。乐园水族馆的商店做得很是用心,印有蓝绿色水族馆Logo的相关商品琳琅满目。
待堇子注意到时,栗发少女正盯着靠墙的橱柜商品出神。刚要转身,又被拉住。
“怎么了?由理很喜欢这个吗?”
“啊……只是感觉,很好看。忍不住就……”
堇子循着视线看过去。是一套两只的素色巴卡拉玻璃杯,分别使用了水蓝色与淡绿色的特殊玻璃。不是多复杂的款式,价格也不算昂贵,唯独粉嫩又晶莹剔透的色调非常独特,令人一见就过目不忘。
“请帮我分别包起来。“
堇子果断购入,让店员将其分别放入纸盒用缎带包好,将其中一只慎重地递给了由理。
“……是给我的?”
“还会有其他人吗?”
“让前辈破费了,非常抱歉。”
“别在意。”
“谢谢前辈。”
“就作为这次来水族馆散心的纪念品,希望由理今后也能好好保管。”
“一定会的,前辈。”
少女们手牵着手走出了水族馆大门口,逆向人流而行。来到街区尽头、梧桐树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时,堇子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由理的那只手。
“现在,有重要的话要对由理说。”
“……前辈?”
“过了这个冬天,我会从市椿女校毕业。然后……会再一次跟父亲去法国随访考察。这是家里的意思。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她平静缓慢地说着,注视着自己平放在膝上的手掌。掌心微红,还残留着由理细巧的手的余温。由理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双手捧着差点要滚落在地的缎带纸盒,小声地抽泣起来。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两人头顶。从远处看去,无疑应是一道美景:金黄带红的外国大叶梧桐、铁皮木质座椅与并肩而坐的少女们。但无人知道,此刻真实的氛围可谓愁云惨雾。
泪珠在缎带上晕开,形成不甚雅观的圆形斑点。
堇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无处宣泄。本国的女子教育尚不完善,从女校毕业后回到法国继续进行音乐深造,是她入学伊始就定下的事。偏偏不凑巧,由理成为了这五年唯一的意外。
——多久了?其实也不足两年的时间。明明是一开始就能预见到结局的关系,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成为了无比珍视的、特别的存在。那份顽固的占有欲如贪吃兽般惊人地无休止进化着。
——由理是松平家的未婚妻,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会结束的。要结束的。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只不过比起那些一二年级差的soeurs短暂一点而已。
堇子在内心斩钉截铁地提醒自己,唯有今天唯有此刻,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由理的眼泪动摇。那对杯子权当给彼此的留念,但她不会直白地说出口。
“……由理?”
“前辈,我想冷静一下。”
这是由理第一次没有对堇子使用敬语。她将装着杯子的纸盒如怀抱婴儿般搂在怀里,站起身来,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就用力跑远。
堇子藏在另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她没有追上去,而是用刘海遮住发红的眼眶。不少从水族馆出来的行人陆续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其中也有身着市椿校服的女孩儿。为免被认出,她将头垂得更低,强行忍耐胸中袭来的阵阵绞痛。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神像。也没有所谓信仰。只不过度过了一个长长的,轻飘飘的梦境。正因为知道会回归坚如磐石的现世,才更珍视。
期末测验与短暂的假期一过,又是一年春。
新学年的上课第一天,已成为老师心中模范生的由理破天荒地旷课没有来——最终老师来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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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就连阳子也是一头雾水。午休已过,阳子身边熟悉的位置依然空缺着。
没有人知道的是,在行路人惊诧的侧目中,当事人樋口由理此时正沿着下町的街道朝着港口狂奔。她栗色的发辫毛躁得像是一整天没梳,在脑后疯狂乱甩,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棉布衣服,一手紧抓着一封被捏到起皱的信。
依然朴素的白色信封,没有花纹也没有熏香。信封上写了地址盖了邮戳,正中熟悉的字体写着由理的全名,表明是从别处寄来的信件。
“给由理:
距离上一次的信件,至少一个月零十八天了吧?之前总能见到面,一直以来早早将信放在你的课桌里,此前并没有在假日寄信的必要。
但是,再过两天我就要动身了。如无意外,会在18日下午四点从东京港启程,乘坐比使团稍晚一个钟头出发的‘白山丸’,途径苏伊士运河航线到欧洲去,最终在马赛港口登陆。那之后若再通信、甚至于再见面,不知道要到何时。因此,想要在离开祖国之前,无论如何让由理知道这件事。再次原谅我的私心吧。
那么,今后也请继续保重身体。
今出川堇子。”
还有不到一小时,船就要开了。在初春的街头,少女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在那紧绷绷的和服底下,瘦小的身躯那不顾一切的姿态与幅度过大的动作,令路人频频侧目。
一趟、两趟。三趟路面电车从她身边驶过。然后经过了几辆曾经在今出川宅邸门前出现过的那种高级小汽车。还有越靠近码头,就越来越密集的人流,和停在路旁的一长排歇脚的人力车。
潮水的气味喷薄而至——她终于抵达了港口。
在这个出海航行还算是珍稀体验的年代,黑底白舱的“白山丸”号如同一座巨型海上城堡,被无数围观群众簇拥其中。其外形带着这个时代格外显眼的古典风格,中央立着一根高挺的黑烟囱,前后甲板上各立一根桅杆。各色衣着与人种的旅客正依序登上船只。
由于并非乘坐者,由理被拦在了闸口外。只能在闸口外广场不远处的高台上,挤在送行的人堆里伸长脖子远远眺望着,艰难地辨别乘船者的身影,一颗心跟着翻腾的海浪七上八下。
——会不会在呢?或许早早进入豪华温暖的客舱内室了吧。
在穿斗篷戴礼帽的男子身后,一个穿袴的高个女孩登上了船梯。上衣仍是山吹色与苏芳色交叠成的枫叶纹样。女孩一步一回头,来到甲板上也凭倚着栏杆,朝岸边张望。由理掏出手帕,不顾身旁的视线,朝着女孩视线的方向高高举起,来回挥舞着。
感知到由理的存在,对方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随后挥舞起手帕以示回应。太遥远的距离令人看不清双方的脸色,但那都不要紧——
由理张了张嘴,她很想豁出去喊点什么。“堇子”、“前辈”或者“再见”之类。甚至再疯狂一点——
——带我走吧。
——不要走。
但一旦喊出声就会被周围人侧目,由理最终胆怯了。她只是用力踮起脚,举起自己瘦弱的胳膊,以便堇子能更清楚地看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提示起航的汽笛声响起。黑白相间的客轮开出海面。堇子的裙摆在栏杆边随风飘扬。
人群中那一抹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时,由理不知被谁不小心推搡了一把。晃神之下,手帕从她手中溜走,被海风席卷着、狂乱地盘旋着,仿佛要追随客船一般,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鸟,愈发地远离港口,逃往海中。
茜色的晴空下,白山丸在海平面上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个灰色的光点。烟囱里的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就连潮气也飘然远去了。码头依然人头攒动,小商贩的叫卖声与人力车夫的吆喝拉客声络绎不绝。每张脸上是启程或踏上归途的喜怒哀乐。
远处枯败的樱花树下,隔绝喧嚣的少女仍凝望着逐渐暗下来的海面,不知疲倦。
11. 征兆
“最近还好吗?”
“还好,谢谢阳子关心。还有,好久不见。”
阳子再次见到由理来上课,是近一周后。对方松垮垮地裹在初春的短外套里,原本圆润的小脸变本加厉地瘦了一圈,显出生鸭蛋那般发青的白,薄薄的唇也毫无血色。黯然无光的哀怜的眼神仿佛在说:自己又变回孑然一身了。
对外的缺课理由是不小心吹风受了寒,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从对方勉强的笑容上,阳子知道没那么简单。
午休时,从由理那里阳子得知了堇子已离开日本赴法的消息,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呢?”
“……什么之后?”
“前辈没有留下新地址吗?”
“法国那里的地址,倒是有一个。”由理迟疑着。
“原来如此啊。”
阳子内心感到安慰。从旁观者视角,她猜测堇子不会就这么放着境况不佳的由理不管,无论是出于前辈的责任感还是什么——虽然这样揣摩的立场有些微妙,但她此时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甚至乐于感受那些“特别”的关系性的存在。
堇子与由理就是这样一对特别的Soeurs。
“那就回信吧。留下地址,难道不是希望得到回信的意思吗?”
“还可以继续……吗?”
由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微扬着脑袋,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那神情令阳子实在心中不忍。
“如果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阳子望着窗外大朵盛开的椿花,自顾自地说着。
正如阳子预料的那样,不久后,堇子从海外远道而至的明信片与信件远渡重洋来到了由理手中。明信片上印着巴黎圣母院的手绘图,思念之情写了整整两张纸,仔细地折成了长方块。
由理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振作起来,每次收信与回信时,红扑扑的脸上挂满藏不住的雀跃,俨然是恋爱中的少女的模样。回信一次比一次长,内容也一次比一次巨细无靡,从今天上了什么课、遇到什么人、到哪里逛街途中遇见一只三花猫之类,都会仔细地诉说。她全身心的情绪都被那薄薄的几张纸牵动着,愈发明显地表露而出。
但随着时间推移,阳子的不安感也日渐增长。她并不知道堇子是如何对待如此延续下来的书信关系,但某次阳子与由理久违地一同下课,不小心与松平家脸熟的侍卫官打了照面时,她便隐隐觉得,身旁少女正步入极危险的境地。
这天,由理出乎意料地安静。走路时也神思恍惚地盯着脚尖。一开始,阳子以为那是松平家的人跟得很近、令由理内心不舒服的缘故。
“今天子爵家的侍卫官也在背后跟着哪。最近这几周,每周都能见到他们。”
“……不管了,随他们去吧。”
“没问题吗?”
“……”
“由理?由理?你怎么了?”
走在熟悉的小道上,由理突然停在了原地。随后猛地拉住了阳子的衣袖。
“我……我——我想逃走。”
“你……”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想去法国。”
“由理……”
“爸爸妈妈昨天来东京看我了。”
“然后呢?”
“他们是奉子爵的命令来的,劝我退学,准备嫁人。辉光君从疗养院出来了,马上要回东京来,也就这个月的事了。我、我——”
她的小脸在光线下变得煞白,双唇不自觉地颤抖。
辉光是那个传说中残疾的未婚夫。阳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由理嘴里说出,而她此刻的脸色宛如避蛇蝎般难受。
“由理、由理……你冷静一点。”
阳子扶着她站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傻话”,最终只是克制地安慰,拍着她因情绪不稳定而上下起伏的背脊。由理一手撑住道旁公用电话间的格子门,好不容易站稳。
一只雀儿飞过来,停在电话间顶棚数秒,又拍拍翅膀离去。
“要是能离开这儿就好了。但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是啊。背信弃义可不行。”
由理惨然一笑,将手里的提包紧贴在心口。阳子知道那里放着她上一封收到的信。由理一直如此,将堇子的上一封来信随身携带。她突然内心也跟着挫败,如同投入湖水中的小石子,一路直直地沉下去。
半个多月后,由理从学校消失了。但这次不是旷课,而是松平家派人来办理了退学。阳子也很快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松平家有人成婚的消息。
阳子的第一反应是,大洋彼岸的堇子是否知道——不,还是不要思考为妙。
身边的座位再次猝不及防空下来。但教室里空下来的座位并不止这一个——女学生读到二三年级中退去嫁人,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寻常不过。夸张的时候,一个班级到了三年级甚至会少掉近一半人。空下来的桌椅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们读书的痕迹从未存在过。
阳子站在校园里,盯着眼前的花圃。早春的花此时都已开败,枯黄的花瓣零落在土壤里。园丁们尚未来得及更换花朵,花圃里满目衰败景象。
“怎么了?今天这么无精打采的。”
熟悉的自行车铃声传来。阳子回过头,对上真子的笑脸,被拉上后座。扶着真子时,她有些庆幸真子此刻还在身边。
“……由理回家结婚了。我的同桌。”
“哦,就是之前和音乐部长交往的那孩子吧?”
“你也知道么?”
“可不是,那会儿仰慕部长的人可不少,闹得沸沸扬扬的。怎么样,嫁得如何?”
“是有爵位的人家。”
“那很不错嘛。”
“但对方身体有些……”
“哦。但总而言之,算是组建了家庭,作为女人也算圆满了。对吗?”
“真子……很向往婚姻和家庭嘛?”
“才没有呢。只是,大家不都是如此吗?”
“真子在想什么?”
“在想,将来阳子会进入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人生……之类的。一定会比由理更幸福。”
“……笨蛋。”
“喂,我是真心的哦。希望阳子幸福。永远像现在这样。不,比现在更幸福。一定得幸福啊,我说你!”
“……”
车子驶入巷道。再次经过熟悉的飘着饭食香味的洋食堂,这次留声机里传来绵软的男声,大煞风景地唱着黄昏时的悲恋。
“……一旦黄昏逼近,怅然若失就是无止无尽。
在忐忑不安的心上,映照出谁的身影?
思念着你,虽然嘴唇并未褪去颜色。
泪水婆娑,今晚夜色逐渐深沉。”
宵闇せまれば悩みは涯なし
みだるる心にうつるは誰が影
君恋し唇あせねど
涙はあふれて今宵も更け行く
黄昏时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悲凉的氛围骤然而起。阳子久未再接下话头。
她此前对毕业结婚之类的事完全无感,但真子方才明显的无心之语却令她颇不自在。尽管那只是客套的场面话,听闻有女孩结婚的消息,社会普罗大众的态度大抵如此。
在这个时代,对年轻女孩而言,从女学校离开就意味着要踏上婚姻的道路了。堇子那样为自身虚无缥缈的梦想出国留学的行为,若无家中长辈支撑,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奇观。
但无论是由理还是姐姐静子,她们对命运袭来时默然接受的姿态,令阳子开始害怕。
——不要。不要发生。那样的事不要降临。
——你也是。
阳子将真子的腰环得更紧了一点。感受到这份亲昵的靠近,对方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以便阳子靠得更舒服。
——现在就很幸福了。
但那幸福在时间的界限里严重溢出,如同开了倍速般从指间飞速溜走。
在她们身后,沉甸甸的椿花从枝头吧嗒一声落下,融成艳红的一滩泥。
时光匆匆流逝。又是新的学年,新的开端与告别。踏入上级生领域的阳子在学期伊始被选为了四年级的年级长一职。
但这年的夏季异常闷热多雨,花园里的花也枯败得比往年要早。以至于花道课上,给学生们的花材无论成色还是新鲜度都不及往年。
阳子拿到了边缘干枯发暗的荷叶、雪柳、木莓叶、枫叶与藤本月季的花苞,按自己的审美构思将其依次置于浅水盘中,组合成描绘夏日之景的“盛”花。
“嘶——”
一切按部就班娴熟地进展。唯独最后调整花苞的位置时,阳子的右手在弯折茎杆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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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刺刺中了。尽管只沁出了一丝细微的血珠,阳子依然觉得指尖发麻。
随后,阳子本以为会很快恢复,被刺中的食指却开始肿胀,当天晚些时候甚至肿起了一个小包。肿包到次日终于缓慢地消退,刺痛感却转为间歇性的麻痹,断断续续折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直到连绵不断的雷雨在周五总算停歇,痛感才如抽丝般缓慢消去。
不祥之兆接连袭来。
阳子忍受着指尖微弱的痛感,面无表情踏出校门——开学第一周,真子并没有像往常的每个学期伊始那样,踩着自行车大剌剌地出现在她跟前。
次周周一,午休时间阳子出现在了五年级二班门口,得到的回应是“真子请假了,没有来上课”。阳子强装镇定,放学后独自踏上了回家之路。她的心离开了柔软的云层般的支撑,开始缓慢下坠。
两个星期过去了,真子依然没有出现。阳子不由自主想起由理,又飞快地自我否认。
——不,和由理的情况截然不同。阳子从未听说过真子有什么未婚夫。真子也不是堇子那样的“另类”。阳子固执地坚持着。这份顽固支撑着她的心脏不落入谷底。
但支撑也需要精力和勇气。犹疑数日后,阳子找出了当时真子带她去的米店的地址,提笔给真子写下可谓是第一封正式的信。此前的两人依然维持着朴素传统的见面方式,在假日中的上一次会面时,定下下一次约会的时间与地点;如无意外,上学日则在阳子的放学路上不定期见面。
“给真子,
好几周没有你的消息,因此,姑且正式动笔了。请勿见怪。
最近还好吗?这些日子又闷又热,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则更令人烦心。
下一个放晴的假日,我们再一起去日本桥吃荣太楼的山葵馅年糕吧。那儿离你家也不远。
如果能尽快回应就好了。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由于心中忐忑不安,阳子写得很草率,匆忙按地址寄出。
越是渴望维系平静的日常,“意外”就会愈发突然不期而至。
三天后,阳子还没有收到回信。夜里,静子敲开了阳子的房门。
“虽然不太确定,以防万一你还是看看为好。”
静子递过来一份当日的《朝日新闻》报。其中的社会时事版面,刊登了一则要闻:
横山町二丁目一带几家料亭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数十人被接连送去附近病院洗胃,数人陷入昏迷。中毒者中有华族知名人士,其性质极其恶劣。警方持续多日调查后,披露了中毒原因:料亭制作料理使用的大米中多处检出毒素,疑似人为下毒导致。给料亭持续数年供货的横山町某米店成为首要嫌疑对象。由于下毒者暂未找出,中毒者已联合状告供货方。米店老板已被收监,同时被要求赔付高昂费用,现已处于倒闭状态。
呯咚、呯咚、呯咚——
不长不短的豆腐块新闻,阳子看了许久,几乎要看出个洞来。放下报纸,脆弱的纸张不知不觉被紧攥成一小团,再松开。纸团软绵绵地滚落在两人脚边,然而气氛近乎凝滞,谁也没俯身去捡。
虽然报道隐去了店铺名称,阳子已经从静子微妙的神情中近乎了然。
“还有别的……别的消息吗?”
“你想知道什么?”
“……她呢。”
“谁?”
“……真子。高波真子。在哪里?”
“发生什么事了?”
“真子……消失了。从这学期开始,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来学校。”
“这可不太妙。”
静子脸色转为担忧——一向孤傲骄矜的妹妹如此为另一个人牵动心绪的,近几年愈发频繁地出现。姐妹俩一时相对无言。
“……有事想拜托姐姐。”
“总之那孩子的消息,我会留意的。冷静点。”
静子说的是实话。已经和秋月侯爵家订婚的她,作为婚前准备,多了不少需要出席的贵族社交场合,与秋月家交好的贵族间的交际应酬也自然是少不了。相比宛如藏在象牙塔里的白纸般的阳子,现在的静子口气疏淡,头脑清醒,无疑才是可靠的“大人”表现。
“我知道了。”
静子关门离开后,阳子如一尾被扔上岸多时逐渐缺氧窒息的游鱼,无力地瘫倒在床沿。
12. 持续坠落
一连好几天,阳子都过得昏昏沉沉。每个早晨睁开眼,外面的天色也是灰蒙蒙——阴雨不断,令人本就不安定的心绪更加躁郁。是阳子最讨厌的天气。
久违的周六,一夜未眠的阳子直到早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家主与静子有代表绫小路家受邀去辰会馆赴宴的行程,上午就早早出了门。偌大的宅邸除了一直四处忙碌的管家女佣,又只剩下阳子一个。
由于没有阳光,长长的玄关走廊被阴影笼罩着,显得幽微而昏暗。阳子朝着玄关细声细气地“啊——”了一声。就连迟来的回音也微弱。
意外地,被孤独感所包围的内心在持续下坠中,得到了片刻安宁。从外表看去,阳子的精神尚且勉强稳定。她慢条斯理地仔细吃着厨房特地做的洋风午餐,安静得管家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还是和往常一样,阳子小姐今天出门散心吗?”
“不。今天哪儿也不去。”
阳子一勺勺地舀咖喱吃,直到浅口瓷盘露出雪白的底。午餐后就一头钻进了西式客厅,打开留声机,翻箱倒柜找出一张西洋唱片来放。放的是一首旋律悦耳的快节奏交响乐。阳子缩在沙发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盯着窗外青灰色的云层发呆。
无论如何想做点什么。听音乐、弹钢琴、或者画画——心烦意乱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唯有让自己全身心地忙碌起来才得以稍稍排解。
但音乐声持续了没几分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杂音,随后是嘈杂电流一般的“滋滋”声。阳子皱着眉去看时,才发现了唱片一角不明显的细微划痕。坏了。
阳子百无聊赖地坐到了许久未动的贝希斯坦钢琴前,打开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细长琴键。她按下第一个音符,叮、咚——
这次是单人版的《康康舞曲》。有多久没弹了?几个月、或许好几年,残存的记忆还顽固地盘旋在脑中。阳子的手指生疏地找到正确的键,“砰”地一声重重按下去。
一点儿也不悦耳,真难听啊。她想。
尘封多时的文化祭的记忆缓慢浮现。亮闪闪的表演服。两双灵巧的手。台下久久的掌声。还有离开大礼堂后门时留下的只言片语——
“但是台上的阳子很漂亮啊。穿着带亮片的礼服,就像那种少女歌剧团的明星似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我认真的。阳子今后也会多多登台吧?”
“我对大家业余性质的自娱自乐没有兴趣呢。但是,今天的节目单上写着阳子的名字,有些在意。只看了这些。”
堇子远渡重洋。由理潦草出嫁。还有……下落不明的,高波真子。
——果然,在房间里听自己的演奏可真难听啊。
阳子发泄般地唾弃自己僵硬的手感,弹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再一次被面色凝重的静子叫去房间里谈话时,阳子浑身僵硬,手脚冰凉。
“稍微……听说了一些事。”
“什么?”
“在海军任职的苅屋子爵,阳子听说过的吧?今天本该露面,但还在医院疗养中。因此,最后他妹妹代为出席了宴会。那家的小女儿薰子,眼下在市椿读二年级。”
“……子爵大人是中毒事件的关系者之一吧。”
“是。子爵很仁善,没有要求将店主送进监狱,只是要求赔付。但是牵涉的人太多,对于以卖米为生的人家,不是一时半会能付清的。但是——”
静子回忆着说到这里,硬生生停住,谨慎地斟酌着用词。
“但是?”
“情况不太妙。米店的老板娘生了重病,据说是肺结核,没几天就走了。”
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阳子脸色转为阴森森的惨白。
“……下葬也是一大笔费用。另外,那家原本有个女佣,事发前几天就失踪了。店主坚持说那丫头把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拿不出钱来。”
“然后?”
“店主没有其他法子了,打起了让女儿尽早嫁人换钱的主意。所以,为了让家里能及时拿出钱来,那孩子很匆忙地出嫁了。”
“……”
“据说是叫田边的商人家,愿意出一笔可观的结纳金。就匆忙下聘了。”
“就是被卖掉了的意思。”
阳子声音剧烈颤抖着,立刻遭到了呵斥。
“说什么胡话!天降横祸,这也没办法。”
阳子后知后觉地想起静子与秋月家的婚事,本质上与真子的遭遇没有分别。她紧抿着泛白的唇,惨然不语。
“就是这样。如果传言属实,那孩子恐怕在准备着去田边家了吧。”
“……调查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投毒的人找到了?”
“你说警方的调查?这可不知道。”
“……”
“无论如何,子爵没有闹大,已经是体面的处理结果了。”
阳子只敢在内心唾骂警视厅的无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讽刺。在这趋炎附势成风的时代,华族担任高官要职的警视厅里会有几人认真查案呢?无非是位高权重者获得赔偿便可息事宁人了。背后的真相、米店的清白并不重要。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最后静子又说了些什么——阳子只觉得,身体里那颗持续坠落的心脏,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了。
第二封。
“给真子,
上一次的话,没有得到答复。
完全不知道真子在做什么、想些什么,因此感到稍微不安,自顾自地再次动笔了。
最近还好吗?你在哪里?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如果能快些回信就好了。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第三封。
“给真子,
最近还好吗?已经是开学第三周了。
教室里少了快一半人,大家好像习惯了的样子。看着低年级的孩子们带着生气来到学校,心中多少有些羡慕,想起几年前自己入学的时候了。
你还会回学校吧?我有些不安,因此擅自期待着。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第四封。
“给真子,
还是没有答复。有在某处好好生活吗?
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呢?这个地址已经作废了吗?我依然在期待你的答复。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一、二、三、四……五。这是一个月以来阳子给真子寄去的信,然而全部没有回应。不安增长到了最高点,几乎要将人彻底吞噬。
第五封信寄出的两天后,阳子逃掉了下午的课,坐人力车来到了日本桥区横山町,真子家的米店。
仍然是熟悉的二层町家,白墙乌木与一文字瓦的色调。但青色布帘早已消失不见,一楼铺面大门紧闭,被贴上了封条。门口的小块平地脏兮兮的,木质邮筒也被塞得爆满。已然物是人非,人去楼空。
墙壁上留下了被人扔石子砸出来的凹坑和扔泥巴留下的污渍,分外显眼。
阳子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有勇气上前,试着敲了一下门。当然,阳子没期待得到回应,回应她的便只有盘旋在屋顶的几声麻雀叫,尖锐短促。
她四处梭巡不知如何是好时,“吱呀”一声,隔壁房屋的门开了。一位披着深色羽织的妇人佝偻着背走出来,一边系围裙一边转动着八卦的小眼珠子,狐疑地看了阳子一眼。
——就算失礼,能问出点什么也是好的。
“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户人家去哪儿了吗?”
“高波家吗?哎呀,通通都不在啦。”
“诶?!”
“不是那个意思……他家不是出事了吗?小姑娘,你会过来,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稍微知道了一点儿,但也不真切,所以过来看看。”阳子勉强堆出笑意。
“难道是真子的同学?哎呀,真是可惜……”
“是的。因为真子一直没来上课,这才……”
“那孩子已经出嫁啦。虽然匆忙了些,也没怎么好好准备,但总是有了家庭,幸福的事嘛。”
“什……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多个月啦。总之很不容易,毕竟在这样出事的家里,还能找到不错的归宿呢。”
“您知道她嫁到哪儿去了吗?我听说,是叫田边的人家。”
“哎呀,这可不清楚。反正不是这里。附近可没有叫田边的人哪。”
“……那他家其他人呢?店主呢?”
“其他人?哦你说忠兵卫那家伙啊,我很久没见着啦。被警察老爷高抬贵手放出来,肯定回乡下躲债了吧?不错了,至少捡回一条命。她老婆良子就可怜了。本来身体就差,被这么一打击,得了治不好的绝症,差点没人给收尸呢……姑娘你怎么啦?”
“啊、没什么……”
阳子一边寒暄着,身子不由自主倒退两步。虽说从静子那里听说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同样的意思被不同的人以更为粗鄙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还是造成了冲击,更钝也更沉。
——结果,最关键的,下落依然不明。
阳子在这种时刻分外倔强,堪称顽固。除非亲眼看见,她选择不去相信“真子出嫁了”这样明明听上去就很遥远和陌生的话语。
她不甘心。
那之后的数日,阳子仍旧照常上下课,只是放学后不再与人在外面逗留,也不再去下町之类的地方游荡,堪称乖巧地早早回家,回家后就安静地待在房间里,除非吃饭与谈话,绝不外出。
只有静子知道,房间里的阳子脚步飘浮、双目失焦,大脑神游天外,披着睡衣坐在床沿发愣时,就像一只病恹恹的猫。尽管吃的东西不见少,她却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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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颊凹陷,锁骨凸起,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现出血管的纹路,仿佛陷入了某种会吸取精力、令人过早衰老的可怕漩涡中。
不能这样下去——静子无情地敲开了房门。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姐姐。”
“……是想自己去找那孩子吗?”
“……”阳子咬着下唇,眼神飘忽。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不——”
“事已至此,阳子想做什么呢?已经知道了真相,任性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静子上前一步。她的质问振聋发聩,话语却冰冷。阳子站起身,后退一步。
“至少,想见一面……”
“已经结束了。每年市椿都有不少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退学。阳子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是的。但是,真子是被迫的。”
“阳子就这么笃定吗?”
“就算真的因此告别,真子至少会写信告诉我实情。”
“或许那孩子就是这样没有礼数、不告而别的家伙呢。还不清醒吗,阳子?”
“什么?”
“到此为止了。和满身是非的孩子维持这种轻飘飘的、闹着玩一般的Soeurs关系。”
许多面孔胡乱地从阳子脑中闪过。游刃有余的堇子和小鸟依人的由理。午后隐秘的部活室和袴裙上大片污渍,在眼前渐渐停顿、失焦。
——Soeurs。还是Soeurs。其实不是的。又搞错了。重点不在那里,不在于被他人擅自定义与判断。算了,被当笑话、被简单粗暴地下定义也没关系。退一万步,就算是普通亲友,突然不辞而别也是异常。何况——何况——讨厌未知。讨厌急转直下。讨厌突如其来的改变。为什么不能一直维持这份熨帖身心的日常?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好不容易亲手抓住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以不可理喻的方式被外界玩弄着。这是对自己和真子的侮辱。是对女孩自尊心和期待心的侮辱。
——偏偏连憎恨的对象都找不到:自己又不是事件当事人,要埋怨谁?草率结案的警察吗?逃走的女佣吗?反正不是失踪的真子。真子、真子——那些人说的是真话就好了。出嫁什么的,至少活着。虽然真子没说过多么向往婚姻家庭——说过吗?或许忘记了。可是,真的会幸福吗?
不、不行。不会幸福的吧?还是希望是假话。哪怕其实逃离东京什么的——一想到真子被卖去不知道什么人家里围着陌生的男人转,将昔日说给自己的话说给陌生男人听,还有可能像她妈妈那样系着围裙在逼仄的台所忙里忙外,就觉得浑身不适,快要犯恶心。真是幼稚和自私啊,这想法——不,自私的是那些以不可理喻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大人。
但唯一得到确认的是,在执着地想见真子这一点上,她毫无立场。逐渐侵蚀身心的巨大不安感已经凝结成团,在胸中郁结起来,仿佛堵住了内在与外界交汇的通道。阳子一手扶着脖颈,艰涩地呼吸着。
被真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抛下了。不管是否有意——毕竟眼下根本不知道原因——她是被丢下的那个,冷酷地成为了既成事实。没有在怪真子的意思。
而姐姐静子叹着气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乜着她。阳子觉得静子看自己的眼神怜悯得像是看一个畸变的婴儿,固执地违抗社会的好意。明明没有那个意思。明明就不是她的错,明明……
在教养支撑下,阳子最终没有失态。柔软的一颗心“咚”地坠落在坚硬的平面上。她退缩了。
阳子干裂的薄唇微微翕动,低声说:“是。”但声音嘶哑得厉害,差点发不出来。
“你稍微有点发烧。”
静子终于动了,冰凉的手掀起阳子的刘海,摸了一把她的前额,很快放下。再开口是恢复了平日里姐姐对妹妹那份克制但柔和的关切。
“可我觉得还好……”
“别逞能了。你得多休息才好。”
“是,姐姐。”
阳子自己晕乎乎地也用手碰了一下额头,发现果然烫得厉害。她决定不再违抗,乖乖钻进被窝里。静子眼中闪过一瞬的赞许。
“早点睡吧。我会告诉爸爸,明天向学校请假,然后喊医生来给阳子开药。”
“……好。”
“那么,阳子晚安。”
“姐姐晚安。”
静子看着阳子拉上了被角,走到窗前放下幔帐,随后才叹着气退出房间。
漆黑的密闭空间里,焦躁的空气逐步冷却下来。阳子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与更为绷紧的大脑。感谢这张有一定高度的西式床,让僵硬的身躯稍松弛些。
万籁俱寂。幔帐并不厚,隐隐透出窗外月亮的轮廓。阳子睁着眼,努力用视线去捕捉微弱的清辉。但那光芒实在太弱,转瞬就隐入灰色的云层中,消失不见了。
13. 披露宴
一年后的深冬。
这天,麹町东面的辰会馆热闹非凡。门口摆着许多鲜花,三四辆气派的小汽车靠着街边一字排开,另有装饰华贵的马车占据了马路另一侧。
半月前,绫小路伯爵家长女静子与秋月侯爵之子正晴双双从学校毕业,随后举办了隆重的神前和式婚仪。今日,绫小路家与秋月家在辰会馆联合举办了了盛大的洋风结婚披露宴。
辰会馆是颇受达官贵人欢迎的洋风交际会馆,带着浓重的意式文艺复兴风情。无论是大理石外墙的圆柱形拱廊式门廊还是正厅里的水晶大吊灯、铺满走廊的驼绒波斯地毯与各式精美的白金器具,从外观到室内布置无一不是精纯的洋风舶来品。华族的洋风婚礼也多在此地举行。
尽管家主在帝国议会是常年被边缘化的华族议员,由于秋月侯爵在海军省担当要职,绫小路家此时难得成为了披露宴的中心。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对新人自然是最受瞩目的主角——硕大的金屏风前,刚刚拍完照的静子又换了一件手描京友禅庆长模样花纹的黑色振袖,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身穿西服的夫婿身边,浅浅笑着朝宾客颔首示意。她的身材丰满,被裹在气势恢宏的振袖里俨然画中的人偶娃娃模样,又因为精致的妆容多了一丝娇媚的女人味。而她身边高出一个头的秋月正晴,在熨出直线的西洋礼服支撑下,总算是脱去了学生期的稚气,在数年军队式操练下捎带展现出一点男人的气势来。
——真是一对极匹配的璧人呀。
冗长的仪式与致辞过后,总算进入轻松的用餐时间。在场的宾客此起彼伏地寒暄、赞扬,其中不乏贵族圈子核心的高官家眷,甚至有与皇室相关的贵客。绫小路伯爵捧着一杯香槟,被簇拥在大厅中央,偶尔抬起眼皮扫一眼远处的长女与女婿,难得地笑得很欣慰。
在宴会厅里距离金屏风最远的角落处,阳子靠在通往休息室的门边,捧着一盘水果蛋糕慢慢地吃。蛋糕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里面还有甜腻过头的芝士夹心,阳子吞下去的时候只觉得像在啃固体黄油,齁得厉害。
十分钟前,她浑身不自在地挨着父亲的妾室坐在亲属桌——常年住在别宅的妇人。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新年那天一起吃了惠方卷。
妾室是退隐的艺伎,艺名“莲乃”。比阳子也就大十岁左右。生母死后,由于静子非常主动且早熟地承担起母职,阳子并不怎么关心父亲的感情生活,也不明确莲乃何时登堂入室。本质上,哪怕父亲天天在吉原的花街流连忘返也与自己无关。
总而言之,偶尔因为节日或重大日子见面,体面地相处着。但并不是反感或其他情绪,只是交流过少,单纯地不熟从而显得冷漠罢了。
“阳子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啊、并没有……”
“今天是静子小姐的好日子,您该显得更开心些才好。”
“……是。”
莲乃体贴地端来一杯助于消化的温水。阳子感激地接过,碰到对方雪白的手指时突然浑身僵硬起来,神色淡淡地点头。很会看眼力见的艺伎什么也没说,梭巡着伯爵的背影回到人堆里。
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用做工精细的银簪别住,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只留给阳子一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阳子对那背影如此评价。
明治以来的新政府,由于旧时风气逐步转变,许多华族高官的正妻都是艺伎甚至游女出身。正因如此,莲乃得以在宴会上得体露面,也使阳子难得有了与家中长期以来隐藏着的其他“成员”再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但随着静子的出嫁与她们的到来,阳子恍惚地意识到,熟悉的绫小路家似乎正逐渐远离自己。如果这份心声被静子知道,大概会被评价为一种应激状态下的被害妄想症吧。
喧闹的人声朝这边袭来,其中有充满威仪的秋月侯爵,还有跟在他身后的一脸正气的新郎。阳子后退一步,让自己不起眼地藏进门背后,所幸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年轻男人的声音夹七夹八地传来,还带着故作爽朗的惹人生厌的笑声。阳子慌忙捂住耳朵,等彻底确认他们离开,才小心地松开手,挪着步子走出来。
她本能地排斥那位新的“姐夫”,但并非出于那种“姐姐被外人抢走”的妒忌心。毕竟从一年前真子的不辞而别开始,阳子就终于迟钝地发现,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真正属于她。
是那家伙太过差劲。阳子回忆着早些时候休息室里所见。那会儿静子正在内室被女佣和穿衣师服侍着更衣,阳子端着一盘成套的玳瑁簪子等候在旁。
新郎秋月正晴就在此时换好洋服进来,环顾四周发现只有阳子的身影时,面色沉了下来。随即他大剌剌在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高帮皮靴,朝阳子懒洋洋地伸手。
“把那边柜子里的鬃毛刷拿来。”
语气也变得轻浮随意。
“秋月先生?”
“愣着干嘛?还不把鞋刷拿给我。”
“……是。”
惊疑不定的阳子从柜子最上层翻到最下层,终于找到了鞋刷递过。男人无动于衷,而是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慌忙把刷子接过去,单膝跪下来为他仔细地擦拭略沾了些尘土的鞋面。男人拿起手边的一份报纸翻起来,一边翻着一边扫视着更衣室内各处,面露不耐烦之色。
——无礼至极。
“吱呀”一声,更衣室门总算打开,拯救了由于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而近乎窒息的阳子。换好披露宴振袖的静子率先看到丈夫,朝他轻轻点点头,这才示意穿衣师从阳子那里接过发簪。
阳子于是知趣地告退。但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不放心地站在门外,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辰会馆的隔音并不好,尽管静子说话时刻意温柔许多,对话内容依然传入了阳子耳中,却不是能令人放松身心的那种。
先是窸窸窣窣摆弄假发的声音,好一会才消失。
“下周我就要去横须贺了。在家务必侍奉好父母,别出差错。”
“是。预备上舰了吗?”
“嗯。”
“您分配到了哪儿?是八云吗?听说兵校近几届的少尉候补都……”
“不该问的别问。”
“……是。”
“我最讨厌多管闲事的女人。”
“……”
“还有多久准备好?母亲在催。”
“很快了。”
——对静子也说不上关爱。
阳子无意再听下去,垂着头走远。她胸中涨出奇异的自信——两年前自己就没有看错,那两人果然不相称。而这份不相称随着相处的时日变久而深化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意多费口舌,想必静子只会更清楚。但她甘愿如此,决然地为了家族的体面和钱财,去到陌生的家族里生活。唯一的纠结是,两年过去了,那份决然在顽固的阳子看来,还是那么不可理喻、无法接受。
不再多做停留,对这段婚姻本能不报以祝福的阳子企图从辰会馆先一步溜走,却又一次在门口被父亲的小妾莲乃叫住了。
“您要去哪里?”
“心中有些气闷,出去透透气。”
“……请您注意安全。”
“谢谢。”
“但是,今天是伯爵家的大日子。阳子小姐可别在外面失态了。”
“我知道的。”
人精般的莲乃笑着凝视阳子刻意别开的眼神,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给她拢了一把额前散乱的鬓发,随后侧身让出道路。被她冰凉的指尖触碰时,阳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子,又故作平静地走出去。女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目光似乎还钉在自己背后,令差点要被看穿内心的阳子加快了脚步。
内心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严格来说是讨厌这种被窥破的感觉,仿佛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幼稚念头被人毫不费力地扔到大街上暴晒。但好像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失去了。
从宴会厅离开的阳子没有急于提早回家。她穿过车流走到马路对面,回头遥望了辰会馆一眼。高昂的圆舞曲旋律隐隐传来,披露宴上的乐队仍在不知疲倦地持续演奏,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远离了喧嚣,阳子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色尚早,阳子只觉得每条街、每幢建筑物都既眼熟又陌生——仿佛都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曾见过的景色。
但流速截然不同。在自行车上时,一切如同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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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般从眼前飞驰而过,轻盈无比。一旦停下脚步在原地直面它们,便能瞬间感受到压倒性的存在感与威圧感,仿佛都是要将人吞吃入腹的猛兽。阳子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自己弱小,只是这篇土地上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跑的尘埃。
她尽可能地躲开阳光的直射,走在商店街屋檐下的阴影中,仿佛这样就能带来更多安心感。阳子加快脚步,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快意。谢天谢地,在这个大家都围着绫小路家主及其大女儿打转的大日子,小女儿就算突然从东京街头消失也不会引起什么多大反响吧。
“哎哟!”
阳子如此由衷地期盼着,一个趔趄,木屐差点在一段坡道中绊倒。再次摇摇晃晃站稳,抬头环顾四周时,久违地见到了熟悉的街区。
是那家色调明亮、散发着甜腻奶香的牛奶馆。就连系着围裙摆出笑脸迎客的店员,也是同一个,头巾下的发型都不曾变化,唯独妆容比那一日浓了少许,脸上擦的珍珠粉白过了头。
阳子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猝不及防被对方招呼了,吓了一大跳。
“欢迎光临!您有好几年没来啦。”
“你记得我……吗?”
“那当然,来这儿的女学生可不多呀。今天还坐老位置吗?”
“……不。我去靠窗的位置。”阳子先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
“好。话说跟你一起的真子也好长时间不来呀。”
许久不曾被提及的名字被猝不及防说出,阳子恍惚间想起真子有曾在此处打工的经历,恐怕与店员还是旧相识,只好勉强笑着附和:“是,今天就我一位。”
“想吃点什么?最近出了巧克力的新款蛋糕。”
“那么来一份吧,配咖啡的套餐。”
“好。请稍等。”
女店员精神抖擞地回去备餐,坐在角落的阳子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大口气。她所坐的长条桌紧挨着落地窗面向大马路,风景极佳。由于每日被无数人使用,木桌磨损出细小的裂缝,仿佛给桌面增添了一层新的纹路。
此时正是午后,照例是许多戴礼帽穿深色洋服的上班族的午休用餐时间。穿着花团锦簇的赴宴用振袖的女性成了唯一的异类,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阳子强作镇定,支起手肘摆弄因为出汗而变得散乱的鬓发,挡住了视线。哗啦哗啦翻报纸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在店员上餐很快,缓和了无事可做的尴尬。
朴实的切块巧克力蛋糕,表面撒着少许饼干碎屑。几年过去,咖啡还是那么糟糕——阳子抿了一口,依然是烘过头的味道,唯独加入的牛奶一如既往新鲜。
周遭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阳子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偶尔飞快地瞟一眼那些人手中的《朝日新闻》。果不其然,很快听见旁边两人在对着社会新闻版面大发议论。
“怎么回事,又是凶杀案的新闻。已经看腻烦了……”
“也不全是。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得了呀,一言不合就殉情。”
“哟,又有情死事件啦?这次又是什么死法?”
“今天这对是喝□□水的。上周登报的那对是服□□的……也不知道这些小年轻都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这倒也不稀奇。恐怕是从工厂里偷的吧?眼下这样的事可不少呢。”
“这些不成器的孩子,真是可怜。”
“要我说,没什么可怜的。都是些为了所谓纯粹的恋情把自己搭进去的蠢货。”
“唉!想想他们的父母亲,那得多伤心。瞧这个殉情的女孩儿,和我儿子年纪一样大。”
“这么说来,令郎成婚了没有?”
“说来真是惭愧。犬子原本定了结婚对象,但不知怎么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女侍,爱得甚么似的,未婚妻也不管了。”
“这么喜欢?实在不行,就纳为妾算了。”
“那也不好。我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乡下出身,之前和客人闹过情感纠纷,身上还背着官司。做妾室也不是甚么良配呀。”
“这可没办法了。官司缠身的人还是远离为妙。”
“唉,真是世风日下啊。这些做儿女的,一点儿也不体会父母的苦心。”
“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