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紫嫣轻轻卷起素白的袄袖，露出右侧手臂的肘窝。
那如玉般净白的肌肤散发好闻的香味，肘臂上一点殷红如血。
陈希青见了，忙将她袄袖拉下，说：“姐姐给我看守宫做甚？”
“一夜春宵，都是骗人的，”岳紫嫣拉起陈希青的手，“王爷只是想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人，以此在暖玉阁得到庇护。”
的确，他翎王的女人，即便在官窑里，也没哪个老鸨龟公有胆子让她去接客，旁人也断不敢打她的主意。
萧翊的浪名越响亮，岳紫嫣就越安全。
“姐姐……你不怨他吗？”陈希青喃喃道。
岳紫嫣定定地看着陈希青。
“怨过的，他头一年来暖玉阁，我对他摔杯子摔碗，日日摔，他日日来。我怨他不救哥哥，怨他就这么看着岳家蒙上不白之冤，祖父、父亲为了他们箫氏的皇位殚精竭虑，最后却是这般下场……”
岳紫嫣托起陈希青的手，像是安慰她，也似安慰自己。
“可再想想，我又有什么理由恨他，他既不是诬陷之人，也不是定罪之人。在岳家故旧友人都落井下石，作壁上观之时，只有王爷，为了保我，一次次来讨我的打骂……”
岳紫嫣说着，抬起手摸到了陈希青头上的青玉梨花簪，又说：“我怨不了他，却也不想再见他这样的皇亲国戚，便一直避着他。后来，我到了年龄，暖玉阁挂了我的红牌，供恩客出价。当时，很多人跟鸨妈出过价，尤其是宁远伯。”
陈希青睁大了眼，道：“外祖曾经参过他贪腐，让他失了兵权，他竟然想去辱你，真是个禽兽。”
岳紫嫣叹道：“他想报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那时出价最高。后来，王爷着人抬了百两黄金来暖玉阁，问宁远伯可要与他争，宁远伯自是不能，这才断了念想。”
陈希青突觉好笑，道：“宁远伯贪腐一案如今也审定，现在他自己的妻女进了暖玉阁，他可曾想过，也会有朝堂政敌抱着他这般龌龊的心思，去买他女儿的春宵一刻。”
“是啊，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岳紫嫣扬起手，摸到陈希青头上那对青玉梨花簪说，“到了那夜，王爷来我房中，我心中依然忐忑。他虽对岳家有愧意，多少与那些人不同，但他到底如何作想，我也猜不透。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拿了你的玉簪给我看，问我是不是有支一模一样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舍得当了这簪子？”
——
残阳如未化开的鹅黄，在朦胧的雾色中渐渐淡去。
潮气伴着黑暗，暗涌一般，层层叠叠袭来。
石亭里飘着茶香，息风给煮茶的铁壶下添了把柴，一旁的女剑士走到石桌旁，拎起秘色瓷壶，为萧翊添茶。
萧翊侧头，余光掠过雾霭笼罩的坟冢前，两个娉婷的身影挨在一起，亲密低语着。
女剑士放下瓷壶，说：“出了暖玉阁，岳小姐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叛臣孤女，在这世道上生存，前路艰难。她虽得了自由，但您再想保护她，就难了。”
萧翊何尝不知。
当年，他不为岳紫嫣求赦，是因他已决心远赴边关，久不在京，恐将她纳入王府后，身份太明显，反而惹人注意，遭人暗害，不如养在暖玉阁，派心腹女将潜伏看护，更好掩人耳目。
萧翊看着远处浸在白色雾霭中的茉山，想起拿到赦令的那晚，萧翊看到岳紫嫣清亮的眼里全是激动的喜悦，打趣地对她说：“若是这么想出去，本王早该为你求这道赦令。”
岳紫嫣连忙摇头，道：“这些年，我在暖玉阁并不委屈，王爷护我如此，我自是感激，只是我已长大，应该离开你，去外面生活，去选自己想选的路。你看子佩，她在努力挣脱，我怎么能输给她。”
想到岳紫嫣说话时眼中的无畏，萧翊无奈地笑了。
他轻微地摆头，对女剑士说：“大抵岳家的人都愿意睁着眼去死，不愿意闭着眼苟活吧。”
岳子珩是如此，岳紫嫣是如此，陈希青更是如此。
他随了岳紫嫣的心意，将她暂且以姬妾的名义接进翎王府，再随送亲队带出京城。
此时，女剑士面色毫无波澜，她似也明白岳紫嫣一定会想要出京，便不再多说。
“息影，这些年在暖玉阁，辛苦你了，”萧翊对女剑士说着，拿起两只新杯，亲自斟上茶水，看了一眼息影身后的息风，“之后的任务，会更危险，你们兄妹多加小心。”
息风息影抱剑郑重应了声：“是！”
——
“什么？你当簪子，竟是为了肌息丸！”
岳紫嫣惊恐地握着陈希青的手，又说：“陈廷玉那个混蛋，居然敢强迫姑姑，祖父在世时，他都不敢大声对姑姑说话！”
陈希青疑惑地问：“我当了簪子，为何王爷会拿到？”
岳紫嫣缓一口气说：“你有所不知，京城的当铺八成都属于皇亲，我们这对青玉梨花簪是老太后当年赐给我母亲的，你出生后，我母亲将这对簪分给了你我。官家之物，在皇亲的当铺里都有造册，掌柜一看便能认得，他们不敢冒然处理官家御赐之物，只得交了上去，萧翊便是这么拿到的。”
岳氏的东西流都当铺，那掌柜人精似的，看出是岳氏罪臣的东西，想到当年为岳氏满门收敛安葬的翎王，起了讨好的心思，便收了陈希青的活当，将簪子递去了翎王府，给萧翊卖个人情。
萧翊果真赏了那掌柜的，拿着青簪去暖玉阁找岳紫嫣。
岳紫嫣将自己头上的青簪摘下，并成一对，全部交给萧翊，请他将这对簪交给陈希青，她一看便知。
那时，岳氏女眷服毒自尽的消息传遍京城，陈希青以为岳家送去教坊司的女眷全都死了，要不是有人将这对簪子送到她手中，她都不敢相信岳紫嫣还能活着。
“子佩，你可会觉得我懦弱？”
岳紫嫣面对陈希青，嘴唇翕动，声有泣意。
陈希青听了岳紫嫣叙述当年之事，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会，姐姐，你活着，我高兴都来不及。”
那年岳家被定罪，男丁已斩首于午门，岳氏三十个女眷在监牢中等着被教坊司提走。
岳紫嫣的母亲宋氏作为岳家长媳，深知岳宗敏为推行新政，在朝堂上得罪过多少达官显贵。
她们若去了官窑，那些曾经对岳太师隐忍不发的政敌，全都会将夙年怨恨发泄在她们这些女眷的身子上。
一入教坊司，非赦不得出，世世代代为贱籍。
宋氏想到这些女儿们，有些及笄待嫁，还未有过心上人。有些只是垂髫?幼女，还什么都不懂。
她们都将会在老鸨龟公的执鞭下，被调教成供男子泄欲的工具。不光是她们，还有她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要在窑子里为奴为婢。
岳氏世代书香，清傲身骨，宁折不弯。
岳家的女人，可杀，不可辱。
宋氏狠下心，托老仆人弄了砒霜带进监牢。
她和二房三房的夫人一同在饭食里放了砒霜。
她们流着泪，一口一口，将饭菜喂给了女儿们。
一时间，监房里，所有的母亲都在毒杀自己的女儿，简直是人间地狱。
已明事理的女儿，自是明白母亲们的良苦用心，主动选择了服从，甚至帮着母亲，给妹妹们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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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
四五个只有六七岁的幼女，不知何事，但尚好哄骗，没费多少事。
唯有十三岁的岳紫嫣。
她看出了娘亲和叔母们的反常，不肯吃饭，还掀掉了两个妹妹的碗。
宋氏疯了一般扑向她，将她压在铺着零星茅草的石床上，要将一碗水灌进她嘴里。
岳紫嫣拼命挣扎着，扯着母亲的手哭叫：“娘、娘，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宋氏一开始决心坚定，但看到岳紫嫣幼嫩的脸颊，一双水润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晶石，清澈无辜。
为母的心，一下子软了。
宋氏手上松了力气，抱着岳紫嫣哭喊着：“你若是跟你子珩一般，是个男子，一刀下去，也就不用受这人间炼狱的苦了，活着……女儿啊，你父兄都去了，你要怎么活着……”
岳紫嫣哀求道：“活着总有办法的，母亲，我们总有办法的……”
宋氏摇头苦笑，双目空洞，泪滚烫地滴落在岳紫嫣脸上。
她将那碗水掉转了方向，送到自己嘴边。
岳紫嫣大叫一声：“娘！”
宋氏将空掉的碗砸向地面，人也应声，倒了下去。
紧接着，岳紫嫣听到了一声一声碗碟碎掉的声音。
眼前的二叔母、三叔母、樱棠、苕荣……
所有的母女都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四肢痉挛。
樱棠最小，只有五岁，哇哇哭着，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娘，娘，我……好疼……疼……”
二叔母四肢发颤，艰难地爬向樱棠，把她抱进怀里，安慰着：“乖……棠棠……很快……很快就不痛了……”
她们旁边的三叔母正抱着七岁的苕荣，许是给苕荣喂的药量大，她已不再抽痛，口中吐出白沫，头歪到了三叔母的怀里。
从前最重仪容的三叔母，现在面目扭曲，头发蓬乱，大张着嘴，想喊想哭，却又没有声音，只能抱着苕荣的尸体，左右摇晃，等待自己的死亡。
岳紫嫣在惊恐中跳下床，哭着抱住宋氏的身体。
“娘，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选，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为什么要替我们选择死……”
宋氏抬起手，在女儿脸上轻抚一下，说：“怎么活着……都是生不如死……你最后……会明白……死比活……容易多了……”
宋氏口中吐出白沫，全身难以控制地抽搐起来。
岳紫嫣几乎抱不住，慌张地喊着：“娘，娘，不要，不要丢下我……”
很快，宋氏不动了。
岳紫嫣抱着宋氏，安安静静，目光缓缓看向监房里的十多具尸体。
樱棠安稳地靠着母亲，紧紧攥着的小手打开了，手心里掉出一粒饴糖，是她父亲二叔买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
三叔母在咽气前为苕荣擦净面庞，整理好脏兮兮的囚服，然后侧卧左女儿旁边，闭上了眼。
整个监房安静下来。
狱卒发现时，她们的尸身已经凉透。
教坊司的掌教来监房提人，以为这满是尸体的牢中已无活人，正准备走，却突然听见监房里传来一个声音：“岳家嫡长孙女，岳紫嫣听旨……”
掌教提着灯，凑近跪坐在尸体中的岳紫嫣，仔细看她沾着灰尘的脸。
掌教笑起来，心叹好一双绝望的、朦胧的、脆弱的眼，楚楚惹人怜的娇柔美人儿，最是能激起男人的欲念。
更何况，她是岳氏后人，恩客，自不会少。
岳紫嫣被带去了暖玉阁，很快就因她柔美的身姿容貌，出色的茶艺，成了魁首，花名若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