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做什么,阿风的心还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她猛扭头:“阿白?你醒了?!”
方梦白坐直身子,喊了她一声之后,就没再看她,只皱眉盯着贺凤臣,“贺兄。你怎会在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凤臣还没怎么,阿风就已经僵硬了。
这要怎么解释?死嘴快解释啊。
贺凤臣掸袖而起,容容说:“我来是为找阿风议事。”
方梦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事?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
贺凤臣竟难得一笑,目光睒闪,微含轻蔑冷意。
但仅仅一刹,在对上方梦白不躲不避的视线之后,他就又意识到不对劲,沉默下来。
……他跟玉烛才是夫妻,怎地这一天天弄得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他眼底的讥嘲褪去了,迷茫的水雾又复了上来。
“玉烛,”贺凤臣摇了摇头,和缓了语气,“你知晓,我是决不会瞒你的。”
“我来——是为与阿风的约定。
“一月之期将近。我想,你应当是不愿见阿风离开的。”
听到跟自己有关,阿风眨了一下,回过神来:“我?”
贺凤臣没看她,娓娓道:“我打听到,自平阳城以西一百多里伏龙山内,有一妖孽作祟,已杀伤百人。
“知之不若行之。修士岂可闭塞于洞府,一味呆板地念经、打坐?修行是脚下的功夫。当周游八荒,扶危济困,磨砺身心,以证其道。
“若阿风能将那只妖杀灭,便算已初窥大道了。我将允她同行。”
所以就相当于期末考试?阿风想了一下。
虽然对付那只野猪精的时候怪狼狈的,但她自觉较上一次有了许多进步。
“……行啊。”她想了想说,“我没问题。”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转向方梦白。
方梦白听闻“杀伤一百多人”时面色便已有些不好。
“……她一人去?”压抑着不虞,缓缓问。
贺凤臣平静说:“这是她的考验,自然只她一人。”
方梦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不行,我不同意。”
贺凤臣:“玉烛,我知晓你的担忧。但或许,阿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柔弱。前些时日,她一人,便已独当一面,已斩杀了一头野猪化成的精怪。”
方梦白抿唇:“那伏龙山中的妖孽比野猪精又如何?”
贺凤臣沉默少顷,轻声说:“我不曾见,但经过调查,据所见修士所言,约莫在二阶三阶之间。以阿风的修为,或许会吃些苦头,但想来应无性命之忧。”
正如修士分境界,妖兽也有等级之别。
贺凤臣疏离的态度,倏地将方梦白激怒了。
“料想?”少年怒极反笑,“你可知晓,任何一个细节,误差,都可能造成阿风的性命之忧?”
贺凤臣冷冷:“所以你的意思便是,将功法、修为统统喂到她嘴边?”
“修行之路,素来便危机重重,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贵祖师之训,我这个做道士的记得清楚,你这个读书人竟连这个也忘光了?”
“可也不能盲目送命!”方梦白面色一变,少年深吸一口气,薄透的面色晕出微红的怒意
难得失了风度,怫然起身,语句急如连珠,“你懂得什么?一个月……这是揠苗助长……你既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岂不知亚圣亦言‘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阿风怔怔地看着这两人冷了面色,针锋相对,头皮一阵发麻。
这好像是教育理念的矛盾……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她忙张开手挡在两人中间。
“阿白。”她呼喊。
方梦白皱眉。
阿风尽量诚恳说,“我、我没问题的……我也想试一试。”
方梦白一愣,眼里渐渐露出错愕、失望,“阿风……你!”
“我真的可以的!”阿风一手指天,努力保证。
方梦白看看她,又看看贺凤臣,倏地抿紧了唇,拂袖而起:“好好好!你们两个心有灵犀,原是我不知好歹,做了这个恶人了!”-
方梦白被气跑了。
阿风也知道方梦白是关心她。
可她真的想试一试。
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又怎能成长?更遑论,这还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
踏上修行路就意味着她后半生都要与这些危机为伍。阿白又不能护她一辈子,她迟早有独自面临危险的一天。
准备好了才能出发……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危险到来的时候更不会容你做准备。
这个妖兽听起来有一点危险,但不多,贺凤臣应该也不会白白见她送死。
她不愿令方梦白伤心,又想说服他。
半夜,见东厢房的耳房里还亮着灯,便端了碗面条敲开了门。
“进来。”
阿风有点吃惊,方梦白竟还愿意让她进来。
她进了屋,见少年临案站着,桌子上铺着好长一卷的白纸,脚下还堆了许多废纸团。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两只宽大的青色袖口全是黑乎乎的墨渍,乌发披散着,有些狂乱的模样。
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念念有词,嘴里念念有词,“丹青……我难道不是丹青剑……要如何?如何恢复……”
阿风被被吓了一大跳:“……阿白?”
方梦白又好像是才意识到她出现在哪里一样,皱紧了眉,“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
少年冷冷埋下头:“看我做什么?我好得很,你跟贺凤臣跟聊得来,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你我早已和离,我还算你什么人?”
“可你跟他不一样。”阿风忍不住反驳说,“你是我夫君啊!”
方梦白闻言,一怔,手上的毛笔掉了下来。
“阿白。”阿风见状,赶忙乘胜追击,握住他的手,“我想跟你在一起,为了能跟你在一起,让我试试好吗?”
方梦白高热般的癫狂散去了,面色褪去了红潮,又一点点变得苍白,结结巴巴说:“阿风……我、我刚刚……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不怪你,有人这么担心是才是我的幸运呢!”阿风忙道。
见方梦白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阿风扶着他坐下,蹲在他面前,认真看着他,“阿白,你不对劲,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吗?”
方梦白一怔,“我……我舍不得你。我怕你受伤。怕你累,怕你辛苦,怕你热,怕你冷,怕你饥……”
“我是成年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风觉得这应该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方梦白看着她的眼睛,犹豫地伸出黑乎乎的手触了触她的面颊。
顿时留下两道黑影子。
他慌忙歉疚缩回,“哦……抱歉。”
“我……”方梦白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对劲。
方才的他,神魂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存在占据了,蓬勃的怒意,戾气几乎要将他的心肺烧穿,他焦躁不安,活像只急得团团转的困兽。
此刻,神志一点点清明下来,方梦白不由反省起自己这一连数日的所作所为。
这几天里,他一直都有些心浮气躁。
或许,从她跟贺凤臣走得太近便开始了。
不,或许要更早。还在槐柳村的时候,他就不喜欢看到阿风跟别人接触。
看她站在田埂地头跟村民人聊天闲话,都会令他感到不悦。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此一直按捺着自己,从未表现出不满。
顶多不动声色地,用点小伎俩将阿风喊回家就罢了。
可贺凤臣不行。
他强势地闯入了他们夫妻二人的世界。
一直以来,他都颇有些微词,只不过压抑着自己。
野猪精那次,他俩瞒着他,让她受了伤,令他早已心存芥蒂。
春1宫图,也算一次。
直到今日,又看到贺凤臣冷淡的,妄自尊大地企图插手她的人生,他积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方梦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能语无伦次苦笑。
将头埋在手掌心,“抱歉……阿风,是我不好……”
……他对阿风的掌控欲,实有些扭曲了。
可,她应该理解。
他一睁眼,身处这陌生的,巨大的,恐惧的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是他的全部。
阿风见他情绪不对,怎么可能再责怪他。
忙不迭拍着他手背,绞尽脑汁地安慰。几乎用尽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安慰人的话术。
隔了好一会儿,方梦白的情绪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你去吧。”少年微微一笑,鼻尖还是红的,但已有些释然,仿佛雨后新生的月亮,
“我想起来,我为你取名方扶摇,是‘扶摇直上九万里’……我害怕,怕你修了道,学了剑,见识到这天地有多广阔,见识到贺兄那样形形色色的人,就再看不上我了。”
“不会的阿白。”阿风不假思索说,“不论我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我们俩曾在一起的回忆就是无可替代的。”
方梦白一笑,恶作剧般的伸出黑黝黝的手摸摸她的脸,“去罢,阿风。贺兄说得没错,是我太过自私。这世上没有平静的海面,鹏鸟是要击水蹈浪而飞的。”-
方梦白虽然最终同意了她去参加试炼。阿风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的反应。
得知方梦白松动之后,他竟愣了一会儿,问她:“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阿风纳闷:“不是你说的要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贺凤臣垂下眼:“……”不是这样的。
他也并非全为了锻炼她而考虑,他有自己的私心。
这些时日,他被她搅得心神不宁,便也想借此机会作出改变。
如果她通过了试炼,那一切另说。
如果她没有通过,那他就能顺理成章赶她走。她再也不会来打搅他跟方梦白,他就能恢复往日的平静,安宁。
明明她作出了他想要的选择,贺凤臣心头浮现淡淡的懊悔。
他抬起眼,试图跟她陈述利害:“但你有可能死。”
阿风有点感动,“你在担心我吗二哥?”
贺凤臣心里头一下子极为不是滋味:“……”好像更懊恼愧疚了……
“是,”他强压下迭起的心潮,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在担心你。”
阿风豪迈挥手,安慰道,“没关系啦,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迈出第一步,那之后随便来个妖怪都能杀了我。”
日光下,女孩子笑得极为乐观。
贺凤臣看着她,眨了眨眼,有点出神。
现实并没有给贺凤臣多少弄明白自己心意的时间。
贺凤臣、方梦白一同送阿风到伏龙山下。
贺凤臣问:“准备好了吗?”
阿风点点头。
贺凤臣交给她一柄小剑,“我与玉烛就在伏龙山下等你。
“这小剑上有我一滴心头血,若你遇到危险,放出这把剑,我便能赶到。”
“但阿风,”贺凤臣顿了顿,俯下身子,平静黝黑的凤眸像魔鬼的诱惑,“你需记住,用了这柄小剑便算你试炼失败,我不会再留你。”
阿风接过小剑,纳入袖中,“我明白了。”
贺凤臣收回身子,“去罢。”
“阿白,二哥。”阿风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微微一笑,目含鼓励,柔声说:“别怕,我等你回来。”
阿风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伏龙山,除了紧张之外,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