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楼是个老戏楼,据说民国时候就在这儿呵立着了,曾经也有不少名角儿在这亮过相,都别说这里头留下的文化遗产,就单单这个榫卯结构的木楼和这气派古典的大戏台子,就是个值得一看的文物古迹。
北京城什么都没有,就这个文物古迹多,随手路边上指一个不起眼的小楼,说不定就是哪个军阀给姨太太买回来的小别墅。
从辽金开始,八百年帝都兴亡,群雄逐鹿,天下枭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么牛逼一地界儿。
梁洗砚抱着花送去后台,想去上个厕所却迷了路。
以前他对这戏楼子的布局比自己家还熟,因为老来给迟秋蕊送花,走过不少次,但这回,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里牡丹楼重新装修过,内部布局全都改头换面,梁洗砚转了几圈,推了几道防火门,既没找到原来的厕所在哪,还忘了来路。
今儿在这听戏的人太多,负责引客的几个姑娘忙不赢,更没人管他。
梁洗砚最后来到个狭窄的楼道,两侧不少单独的房间都关着门,看着倒像是道具室,他正准备拔腿再找找出口——
咔哒。
最远处的一扇门拧下门把,里头先走出两个小旦来,一个双手托着供盘,另一个怀里抱着蜡烛和香纸。
梁洗砚刚想喊一句问问路,下一秒,就见她们俩转过身,对身后毕恭毕敬说:“迟老板,开锣准备了,您请。”
“迟老板”就像一道雷火打在梁洗砚心尖儿上,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是闯哪儿来了。
这不是人家戏班子拜台祭祖师爷的地方吗!
这地方可不对观众开放,梁洗砚自知坏了规矩,赶紧就想走,可身后迟秋蕊马上就要出来,他一想,这要是让迟秋蕊抓到他在这乱晃,在当他是个不知廉耻来骚扰的,那可就全毁了。
他可不能让自己在迟秋蕊心里面的形象受损。
于是,梁洗砚仗着身手敏捷,终于在迟秋蕊跟着两个小旦出来的前一脚,随手拉开一侧的临时更衣室帘子,有惊无险躲进去。
更衣室的帘子被并不严密,侧面漏风,梁洗砚就顺着那一点缝隙,看向外头。
他猜得果然没错,此时即将登台开唱,迟秋蕊身为台柱子,是一定要领着戏班子祭梨园祖师的,一是感谢祖师爷赐予饭碗,二是祈祷演出顺利不出幺蛾子。
戏曲文化规矩多,忌讳也多,梁洗砚懂,更庆幸自己提前躲了。
更衣室里头摆了不少杂物箱子,梁洗砚挎着两只脚,站不下,全靠手臂撑着。
外头,迟秋蕊已经在两位小旦的引导下,步子飘似的轻盈,离梁洗砚藏身越走越近。
梁洗砚想屏住呼吸不被发现,深吸一口气时,却实打实闻了一鼻子的脂粉香气,而那甜腻腻的香气,全都来自迟秋蕊经过他时带起的香风。
口脂香粉的气味混在一起,梁洗砚闻着都要醉,只能昏头昏脑坚持着,趁机再近距离欣赏欣赏迟秋蕊的美貌。
迟秋蕊个子不矮,梁洗砚顺着帘子望出去,直接就是他的侧脸。
只见迟秋蕊的鼻梁、眉骨生得高挺,上了油彩之后更是清晰错落,一张巴掌大精巧的脸收出尖细流畅的下颌。
在这样一张顶级的骨相之上,皮肤细腻,化了妆的五官又柔又美,鼻尖挺翘而精致,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中似含秋波无限,眉眼之上不带半分凌厉。
头上,宝珠盈盈,点翠簪花;身上,花旦装束红艳可人,腰肢细软,走起路来流苏摇晃,水袖轻飘。
那可真是一身花容月貌出凡尘,眉似远山眼含春,玉肌冰骨藏香气,步步生风柳带身。
梁洗砚灯下看美人儿,人生头一回,痴痴地望着,却忽地觉着自己的脚面有什么轻轻划过。
低头一看,好悬没吓死,原来他刚才看得太入迷,不自觉往前面迈了一步,右脚的脚面伸出帘子来,还好没被发现。
只是正好,迟秋蕊从他身前经过,身上戏服华丽的裙边蹭上鞋面。
知道蹭他脚面的东西是迟秋蕊的裙摆那一刻,梁洗砚只觉得轰得一下头皮发麻,从脚开始,蔓延到整条脊背,整个人瞬间酥酥麻麻,像是过了一道电。
梁洗砚仰起脸,耳朵全红,吞了好几口唾沫缓神。
丫的,这世上也就迟秋蕊迟美人儿,一句话都不说,一个眼神都不递,就能勾走他梁洗砚半条命。
迟秋蕊走后很久,梁洗砚才魂不守舍出来,又绕了几圈,终于找到出口回到观众席。
他熟门熟路登上二楼,找到最靠前的包厢,也没敲门,大咧咧就进去了,他小梁爷是牡丹楼的常客,兹要是来听戏必定坐这最前头的包厢,还要包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所以二楼的服务员全都认识梁洗砚,都犯不着验票。
“哟,来挺早,接完孙子放学过来的?”梁洗砚进屋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对着戏台子放着一套黄梨花的太师椅和茶桌,左边那侧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背影,听见梁洗砚进来的动静回了回头,跟他打招呼。
老屈抬抬手:“好久不见了小子,再回北京感觉怎么样?”
“托您的福,凑活活呗,没死。”梁洗砚乐了声,随手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顺手从桌上抓了把瓜子。
这老屈就是他的票友,那位微信名儿叫“状元说媒”的老戏票子,今年约莫都快七十了,也没别的爱好,活一辈子就是好听戏。
梁洗砚最开始接触到京剧,知道迟秋蕊这么个人也都是他带着的。
要说梁洗砚和这老屈认识也是个特有说头的事儿,大概七八年前,那会儿老屈头上的白发还没现在这么多。
夏天,老屈在地坛公园里面摆个象棋摊子在那找人切磋,梁洗砚大学刚毕业的岁数,闲得发慌,每天就在街上晃悠,某天晃悠进公园里面去了,一眼看见老屈的摊子,一屁股坐下就要跟他切磋。
老屈一开始看不上梁洗砚这生瓜蛋子,不跟他下,嫌菜,结果小梁爷不服气,二郎腿翘着,嘴里还叼着个草根,上来啪啪啪顶头堵了个炮就开打,一盘下得又凶又狠,一步逼一步,把老屈打服了,俩人就这么不打不相识,成了忘年交。
“呸,这瓜子都没炒熟,攥一攥能出水,谁他妈弄的。”梁洗砚吐出瓜子皮,把手里的瓜子扔回去,“唉老屈,今儿又唱状元媒,还记得我头一回来看迟秋蕊的戏,就是看他扮柴郡主。”
“记性挺好。”老屈笑了笑,“这是咱迟老板的拿手戏。”
梁洗砚斜他一眼:“那能忘吗,你是不知道第一眼见迟秋蕊在台上亮相给我的震撼有多大,当时他一登场,不夸张,我心跳得停了十几秒没缓过来。”
小梁爷说到兴头上,微微闭上眼,满脸幸福地回味起当年初见的场面来。
“天老爷的,太他妈俊了。”他捶了一拳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呸,这瓜子谁炒的。”老屈终于也受不了这瓜子,抬手让服务员进来拿去换一盘,转回身才问梁洗砚,“我说你喜欢他这么多年,都是在包厢里头远远的看,也不露面,你就不想见迟秋蕊一面?”
“想啊,怎么不想。”梁洗砚咬着他的话头就喊了一嗓子,“我做梦都想跟迟老板见一面,奈何我俩有缘无分的,人迟老板也不是个爱露面的,总错过。”
他在太师椅上拧了拧身子,觉得这玩意儿真是不如沙发,硌屁股,每次来听戏他都想带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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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垫,后来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那画面太矫情,遂作罢。
“两年前,就我入伍之前,我俩其实差点就能见上一面了。”梁洗砚现在说起来还颇为遗憾,砸吧砸吧嘴,“我当时不是想着自个儿要去内蒙当兵去了吗,我那兵种不好干,又在国境线上,谁知道两年以后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北京,所以就想着,说什么我也得跟美人儿见一面,就给迟秋蕊发了个邀约,问他能不能赏脸一块儿吃顿饭。”
“然后呢?”老屈听得挺来劲。
“哪有然后。”梁洗砚瞥他眼,乐了,“当然是没答应啊,人家迟秋蕊是谁,打从登台唱戏第一天开始,卸妆以后就没在公众面前露过脸,多少王权富贵邀请也没点头,怎么会赏脸跟我吃饭。”
老屈呵呵乐两声,宽慰他,“迟老板这人哪都好,就是太傲了点儿,不过好歹是个名角儿嘛,谁还没个脾气,你也别往心里去。”
“唉,谁说我往心里去了,我还就喜欢他这个劲儿,他要是轻易就答应我,我反倒得犯嘀咕呢。”梁洗砚说。
老屈瞧着他:“您是贱的。”
梁洗砚笑着低头,抿着嘴把茶面吹出一道波纹,喝了一口说道:“我一直觉着人家迟秋蕊不乐意露面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和打算,我没必要逼他,再说了,我喜欢的是他的戏,有时候想想,能在戏台子上见一面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何必非要贪心不足,私底下也要见呢。”
他放下茶碗,豁达一笑:“迟秋蕊那算是天上的星星,高高捧着也就完了,有道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兹要是他还唱戏,我就这么着遥遥一见,足够了。”
“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老屈乐了,“你是追星心态。”
“有缘分的,天涯海角也能见一面,没缘分的,强求都求不来。”梁洗砚感慨完,话锋一转,转头对正在敬茶,一看就刚毕业的小姑娘说,“姑娘,这碧螺春你泡的?”
“啊,是。”小姑娘慌张抬头,一抬头看见梁洗砚这寸头痞子的形象,肯定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手都哆嗦,“我今天第一天来,有,有什么不妥吗?”
“温度高了,发苦。”梁洗砚听她刚来,怕吓着人,换了个亲切点的笑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我去给您换一壶来。”小姑娘忙起身。
“不用不用。”梁洗砚伸手拦下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牡丹楼贵客多,以后注意着点,要是碰上不好说话的,可有的跟你掰扯。”
梁洗砚随手拨了拨茶沫,垂着眼:“碧螺春七十五度正好,沸水烫了茶碗以后放一放再泡,后三分之一的茶汤再加温,这么着好喝。”
“哦哦好,记下了。”小姑娘看这刺儿头居然还挺好说话的,松了一口气,小心打量起梁洗砚,这才发现这男人笑得还挺好看,不凶。
“你们可记住了,今儿瓜子发潮,茶也泡的苦,这么大个戏楼说出去都叫人笑话。”老屈在旁边拍拍梁洗砚,“也就咱们这位厚到不计较,要再这么不着调,早晚有别人闹。”
“您抬举。”梁洗砚客气一句,接着对小姑娘说,“翻过年来清明那阵子,客人就该点明前龙井了,龙井八十五度,出汤要快,就这么个要领。”
“都记下了。”小姑娘连连点头,又问,“那用不用换...”
毕竟今儿这盏茶也不便宜。
“不麻烦。”梁洗砚挥挥手,朝她一笑,“拿去换了你还得给掌柜的赔钱,凑活得了,我俩也没那么挑。”
小姑娘感动之余,抬头看着这男人一双薄薄的单眼皮,硬挺的眉梢看似俊冷疏离,但唇角又同时漾出抹朗朗明媚的笑意,只一眼,被惊艳到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