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让美人花旦给压了?!》
1. 第一折 常青柏下
“火柿子姑娘儿,酸杏子大白梨,您老瞧瞧看看嘿——”
梁洗砚是让胡同里头的吆喝声给从梦里硬提溜起来的。
退伍转业回来快一个月,他的作息调整着调整着已经彻底乱了套了,白天光打盹,夜里倍儿精神,两三点钟能比那隔壁院儿里头发春内猫儿还精神,折腾到天亮好容易迷瞪会儿,六点,部队起床的作息,嘿,他老人家又睁眼了。
睡不好这心口堵得慌,梁洗砚拧着个能夹死苍蝇的大眉头,眯缝着眼睛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了眼点儿,果不其然,今儿也就六点刚过一刻,早呢。
再睡是睡不着了,外头天大亮,他一打挺儿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挠着脑袋,一手摸着肚子,朝着厕所溜达着去洗漱。
好歹这些年政府帮忙,胡同里头是全通了上下水了,要不然他小梁爷还得纡尊降贵的,端着个尿壶上公厕挤着呢。
二环以里也不全是风光,再有钱也就这么个条件,这点只有真的住老北京胡同儿的人才明白。
部队呆惯了,梁洗砚对自个儿不大讲究,洗脸跟洗腚似的,劲儿大,皮儿都搓红了,顺带手还把脑袋也就着胰子给洗了,他没什么发型,就一短寸,虽然现在长长了点儿,但还是贴着头皮,一溜儿青。
拿手巾擦脸的时候他照了照镜子,朝着里头那没睡好的臭脸压了压眉毛,乐了声。
好个兵痞子。
睡醒了就饿了,北京刚入秋,正犯秋老虎,气温横行霸道,太阳没升起来呢,整个四九城已经跟个大蒸笼似的那么烦人,梁洗砚大背心大裤衩,脚底下踩一球鞋,背着手从家门溜达出去了。
标准的胡同串子穿搭。
早饭他想去附近店里吃点卤煮,入伍不在北京那两年好久吃不上个地道的早点,回来净馋这口,连着吃了半拉月了也没消停,那早餐铺的老板都跟他混个熟脸儿。
晃晃悠悠,踢踢踏踏这么走着,身后一声嘹亮的动静。
“哟,咱小梁爷打哪儿去啊?”
一回头,就见他们鼻烟儿胡同的街道办主席李大妈正跟他身后,粗胖的胳臂上绑着一红布条,精精神神地跟他寒暄。
“李大妈。”梁洗砚蹦出仨字儿,“吃了吗您内?”
“吃了,自个儿打的豆浆沾大果子那么吃的。”李大妈跟他并肩走,“你小子可不好逮啊,退伍回来一个月了吧,我就见您老人家三回,要我说,美国总统也没您忙。”
梁洗砚手插裤兜,晃悠着身子笑了笑,没吱声。
“奔哪儿去?”李大妈又问。
“前头吃卤煮。”梁洗砚答。
“得嘞。”李大妈乐了声,“对了,赶明儿你得空告我一声,我上家给你登记去,眼瞧着国庆快阅兵了,上头有指示,咱二环以里的胡同居住人员都得实名登记。”
“成。”梁洗砚点头,咧嘴,“嗬,您才是比美国总统忙呢,城门楼子阅兵的事儿都归您管?”
“玩儿去。”李大妈白他一眼,也乐,“我亲戚家的闺女最近要回北京了,之前说的,介绍你俩熟悉熟悉,这事儿你别忘。”
“牵线搭桥呢?”梁洗砚直接给她捅穿了。
“可不。”李大妈也不含糊,“奔三十的人了,得急一急了。”
梁洗砚瞧着她那热心肠的样儿,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兔爷喜欢男的这事儿,于是抿了个吊儿郎当地笑,砸吧着嘴说:“您快省省吧,多好的闺女,您舍得给我这混球儿当媳妇儿?”
李大妈瞥他一眼,仗着熟,伸手在他脸上一拧。
“混球儿是混球儿,架不住你这完蛋玩意儿长得是真zun啊,大高个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撩一眼姑娘都放电。”
“呦嘿,真不愧老北京,说话真讲究。”梁洗砚被夸得爽了,又贫两句嘴,在胡同口才跟李大妈分开,奔他的卤煮店儿去。
吃着早点,兜里手机玩儿了命的吼一声,梁洗砚吃饭好发呆,吓得浑身都嗲毛了,夹着两根手指头把手机拎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
“这个点儿打电话死不死?”他说。
对面是他的发小金汛淼,看名儿也知道是个五行缺水的完蛋玩意儿,他们俩的爷爷年轻时候一块儿在十三陵挨批斗下乡劳动,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他俩打小就在一块儿玩,光着腚这么长起来的。
“您部队出来的还嫌这点儿早。”金汛淼对着电话翻白眼,“我说小梁爷,今儿什么安排?”
“擦。”梁洗砚听他这问法没忍住,骂完街乐了,“在家闲出屁来了,你还问我什么安排,你当我是我家里那帮资本家呢日理万机,尿个尿都得预约。”
“没有,我今儿就一件事,看看我家老爷子去。”梁洗砚说。
“那成,闲着就一块儿玩吧,张波今儿攒个局儿,叫我们去他那个山庄吃烧烤轰趴。”金汛淼说。
梁洗砚搅和着勺,“顺义那个啊?”
“嗯。”金汛淼应了声。
“够远的。”梁洗砚这懒劲儿又上来,他住在二环以里,要是撩顺义去,不堵车都得一个半小时,北京城多大啊。
金汛淼听他这意思就是不想去,又劝:“车轱辘跑也没让你跑去,再远能怎么着,你在家晒着也是长毛,咱都两年没聚过了,圈子里都快换一波人了,你总得认识认识混个脸熟,走了,我来接你。”
“你腿儿来找我,我跟胡同呢。”梁洗砚垂着眼皮,抖了抖腿,换个姿势才说,“完事儿咱俩开我车去,先去看眼我家老爷子,然后再去顺义。”
“行。”金汛淼呵呵一声,“您换新车了不起。”
“就是臭显摆。”梁洗砚把电话撂了。
他这边饭吃完,又溜达着回了自己家,他家住北京城二环以里,寸土寸金的地方,正经地址是鼻烟儿胡同十七号。
老北京的胡同大多靠着以前的生意命名,比如这一趟儿在过去都是卖灯草芯子的,那这胡同就叫灯草胡同;再比如这一趟儿民国那会儿都是烟花柳巷,那郭德纲讲话,叫拉皮条胡同。
以此类推,鼻烟儿胡同,过去这儿都是专门卖鼻烟壶的,现在听着难听,但是老佛爷在的时候,这鼻烟壶可是八旗子弟人手一把的高端文玩,一把锃亮的银锡小壶拿在手上,上头点缀着翡翠珍珠,放二两烟叶,再讲究点的,巴掌大的小壶里头还得拿毛笔画画,尽是些喜鹊和花草。
所以这片儿,过去实际上都是搞文玩的,只是现在住得杂了,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这胡同历史也没人再聊了。
从胡同口往里面走,没两步能瞧见一个跟王府差不多,有门钉有门墩的漆皮大红门,用金汛淼的话说,不知道还以为是个旅游景点,跟恭王府似的门脸,那叫个气派,住里头的高低是个王爷,就这么个地方,就是小梁爷的家。
这四合院是他爷爷梁实满的,前些年都是爷孙俩一块儿住,但自从梁实满人老了身子骨差了,住不得这嘈杂地方,就搬去小汤山疗养去了,这么大个院子就只剩下梁洗砚自己住着。
他这人私底下喜静,也没有请固定保姆跟家伺候的习惯,只不过每个周天请人来打扫,所以这个四合院别看面积大,空荡荡的能闹鬼。
梁洗砚每回自己推开那大红门往里一戳,真有种王爷回府的气派感,只可惜这王府里头没那么多莺莺燕燕的迎接他,喊一句王爷千岁,迎接他的就院里一只死肥的大橘猫,看见他进门,屁股都不挠一下,所以小梁爷还得自己灰溜溜把门再合上。
外头晒,梁洗砚跟家换了套衣服,底下套了条军绿的长裤,上头的白背心脱了,换了件宽领口没图案的白T,随便收拾收拾把被抖搂两下,金汛淼同志就入府了。
“穿这么骚包?”金汛淼看见他第一眼就说。
“这还骚包,您眼瞎没瞎?”梁洗砚拿车钥匙随手甩裤兜里。
“颜色和款式倒是素,但架不住你身材好啊。”金汛淼递他一个挺恶心的眼神,“瞧瞧这棱棱角角的胸肌腹肌和大臂,您那T恤啥也挡不住。”
“你是不是弯了,怎么关注点跟个gay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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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洗砚瞥他一眼,带着人往外走。
“死去,也就你好这口。”金汛淼一个直男,最听不得这个,背后骂他一道。
胡同里停不了车,所以王爷和他的随从还得亲自腿儿一段路,走到附近的街边停车场里,工作日大白天停的车不多,一共就十几辆,最里头停着一辆得有两米多高的大越野,底盘快赶上金汛淼一条腿高,北京奔驰厂热腾腾新出来的豪车,漆皮锃亮得黑,能当镜子那么使。
“嚯,倍儿有面啊哥们,多少银子拿下的?”哪个男人不爱车,金汛淼眼睛里头都泛着光,要不是梁洗砚还在,这位估计能奔着车头舌吻上去。
“二百五十多万吧,不多。”梁洗砚装逼于无形,把车钥匙往他手里一丢,“孙子,开车,伺候你小梁爷。”
金汛淼嘴唇划个弧度,知道梁洗砚这人大方,实际上是想让他过一把手瘾,但嘴上还是损搭一句:“懒死你,真成王爷了,老佛爷西逃怎么没捎上您呢。”
上了车,金汛淼坐驾驶位,梁洗砚首长似的,一屁股搁后排了,两条腿在宽敞的座位上那么一伸,舒舒服服挪了挪腰,抱着胳膊打个呵欠:“开稳当点,我睡会儿。”
金汛淼又得了一声,没管他,确实远,二环到小汤山得跨四条环线呢,北京城多大啊。
这一路上梁洗砚都没动静,确实睡得挺熟,一直到过了小汤山收费站,进昌平区了,这位一蹬腿儿,才醒,醒来以后就开始拨弄那空调,嫌弃声儿大,烦。
“别睡了,都快到了。”金汛淼从后视镜瞄他一眼,“唉我刚想起来一事儿,商哲栋,你是不是还没见过?”
“又是哪家的混子二代啊?”梁洗砚想当然问。
“嘴上积点德。”金汛淼翻白眼,“这位可不是咱们这帮废物点心里面的,这可是咱圈儿里的新贵,出身高,能力强,说起来没人不竖大拇哥的那种,他刚回京一个月吧,聊来聊去,话题全是他。”
“什么来头啊。”梁洗砚眼皮耷拉着,没什么兴趣,只是顺着不让话撂地上,“姓爱新觉罗啊,还是叶赫那拉啊。”
“他曾爷爷是商寅盛。”金汛淼就来了这么一句。
不用再多说梁洗砚也明白了,商寅盛,历史书上翻一翻,前几页就得有的那种大人物,民国时候著名的史学大师,解放以后又帮着新中国编了北平年鉴,新北京城的规划和开发都能说得上话的人物,真是大有来头。
“哦。”梁洗砚吭了声,扯个笑,“也是个吃家底儿的啊。”
“你当他是你?”金汛淼忒不客气给他怼回来,“人家自己也有本事,博士毕业以后就在大学任教,前两年嫌教书没意思,又跑外地那边搞文物保护了,这些年一直历练着,别看岁数跟咱们差不多,圈儿里但凡提他的名儿,就没有不知道的。”
“那我能说什么。”梁洗砚提高音量,“牛逼呗!”
“这回也是他爹想人了,说什么都得调回北京,这才回来。”金汛淼说着,一脚油门,已经杀到疗养院楼下了,赶上坦克宽的大车头霸气横在路中间。
“你见过他没?”后排的梁洗砚突然问。
“没,我哪儿够得上。”金汛淼说,“人家大忙人难约的很,我邀了几次都没下文儿,听说回来这么久也就去了一个局儿,还是几个老教授们约的,对咱们这些人看都不看。”
梁洗砚鼻音拖出个漫不经心的笑来,“那我估摸着你现在能见上了。”
金汛淼顺着他的方向一瞧,就见一个高瘦挺拔的人影儿,一身板正熨帖的中山装,鼻梁上架个金丝边的细框眼镜儿。
那人立在疗养院院中的常青柏下,站姿挺拔,气质斯文,整个人像是从民国画报上扯下来的学者,应该扔进西南联大里面教书,画风才对味儿。
树影轻晃,那学者垂眼翻阅手中一本线订的古籍,光线将他秀气流畅的侧脸描出一轮金边。
许是听见梁洗砚他们停车的动静,他慢条斯理地从书中抬首,从透亮的镜片后,递来道清冷淡漠的目光。
2. 第二折 这厢有礼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金汛淼嘴皮子飞快,“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您跟北京动物园看大熊猫呢?”梁洗砚被他吵得头疼,“看过来就看过来了,喊什么。”
“不儿,我太兴奋了。”金汛淼说,“前阵子我为了讨我家里欢心,托了好几道关系想跟商老师交流交流,结果打听了一星期都没下文儿,没想到在这能碰上!”
他顿了顿,一脸狐疑地从后视镜看向梁洗砚,问:“不过四宝,你怎么知道这位就是商哲栋啊,你以前见过他?”
“排除法。”梁洗砚撑着脑袋,懒洋洋说,“我爷爷前阵子一直跟我说,他要见一个刚回北京,顶顶厉害的后生,北京城其他人咱俩都熟,圈子里有一个算一个的废物点心,都是脑门上写蠢的蠢货,扒拉来扒拉去——”
小梁爷手一勾,“这个,只能是商哲栋。”
“真是青年才俊啊!”金汛淼由衷感慨,“你说我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梁洗砚听见这话的前半段,挺轻地哼了声。
金汛淼知道小梁爷心比天高的性子,每回这个动静,肯定就是瞧不上也不屑瞧上。
“青年才不才的还不知道,沽名钓誉装模作样的傻逼我见过一箩筐。”
梁洗砚说着,单手撑在车窗上,眼睛盯着那棵常青柏的方向。
他勾了半边的唇:“不过俊是真挺俊,这张脸倒是一点儿造不了假。”
金汛淼还在犹豫着开不开窗户,下不下车去主动打招呼,他这人就这样,碰上事儿就怂,老是拿不了个主意。
“你别在这尿急。”梁洗砚看得都烦,“要去就去,大大方方的,商哲栋再牛逼也不吃人,能不能爷们儿点。”
“不是,我没想好咋说。”金汛淼抿着嘴唇回头,“你呢?”
“我不去。”梁洗砚拒绝得非常干脆,收敛视线,冷嗖嗖往椅背上一靠,“我对他没兴趣。”
金汛淼又磨叽了能有几十秒,梁洗砚忍无可忍想一脚给他踹下车的时候,就见那树下的民国学者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合拢书,转身朝着楼梯间去,只留给他们一道挺拔的背影。
梁洗砚瞄了眼奔驰显示屏上的时间,上午九点整,一分不差。
“倒是个讲究人。”梁洗砚说,“跟我爷爷约九点见面,时间没到还知道在楼下等,知道规矩。”
“老北京的人家儿谁没个规矩。”金汛淼感叹,“何况人家商家那种豪门大家,我听我爸说过,商家家风严谨,这个年代了,家训家规还能写出满满几千条来,家里连上旁支几代,硬是没出过一个不争气的后辈。”
“操。”梁洗砚笑一声,“给你翻译一下啊,家风严谨规矩多,难听点儿就是人轴还事儿逼,将来谁要是成他们家的媳妇儿,这不得倒八辈子霉。”
“你看不上,有的是人想嫁。”金汛淼翻了个白眼,“商老师还单身呢,又是三十岁正谈婚论嫁的年纪,咱们圈儿里的那些个长辈,光我听说想把闺女嫁给他的就不在少数。”
“他对谁有意思?”梁洗砚随口打听,也没别的意思,他真纯好信儿商哲栋这么个气质的人,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眼。
不过怎么想,百分百也得是个举止优雅的名门闺秀。
“对你有意思行不行,祖宗!”金汛淼突然激昂,有病似的。
“滚蛋。”梁洗砚骂他。
“这问题亏你问得出来。”金汛淼没好气儿,“还问我商哲栋对谁有意思,您问我我问谁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梁洗砚单手撑着下巴,痞里痞气笑了笑,“和这样满身书卷气的老学究过日子得多无聊,那不得被窝里聊马哲。”
扯了半天有的没的,金汛淼把车停在树荫下头,两人才锁了车上楼,就走刚才商哲栋上去的那个楼梯口。
这一路上金汛淼胆突突的,还在琢磨一会儿怎么跟商哲栋打招呼,梁洗砚在他前头吊儿郎当的走,偶尔打个呵欠,或者跟认识熟脸儿的护士姐姐妹妹们贫两句嘴。
来到梁实满老爷子的房门口,护士刚来测过血压,房门还开着。
梁洗砚半只脚刚迈进门里去,就听见他爷爷梁实满中气十足含着笑的声儿。
“四宝!”老爷子招呼他,“快点儿来见见你商老师。”
梁洗砚抬起头,就见刚才在常青柏下的美人儿学者正不远不近在窗边,疗养院里窗明几净,日头正好,那美人儿在柔光之中再次抬眼,同样望向梁洗砚。
长睫微垂,肤白唇红,视线和梁洗砚短暂交错又再次敛下,一切淡淡。
梁洗砚实打实愣了几秒。
虽然他从来对这种一本正经的学究从来没兴趣,但也不得不承认,商哲栋这张脸长得是真好。
就这么个停顿,梁实满老爷子估计是觉着自家孙子混劲儿上来了,赶紧催着:“快点儿的,主动点,热情点,还等着人家跟你打招呼呢?”
“得嘞。”梁洗砚撇撇嘴,小梁爷再狂,爷爷的话他不能不听。
于是梁洗砚懒洋洋地蹚着两步走,晃悠到商哲栋跟前,两手交叠半弯下腰,夸张地作了个揖,就像戏曲里头书生见小姐时候行的文人礼。
他逗着老爷子,也为了活跃气氛,不怎么正经地说:“商老师,梁洗砚,这厢有礼了。”
梁老爷子看他这滑稽样儿,果然乐起来:“皮猴子,没个正形。”
梁洗砚弯腰鞠躬,用贾宝玉“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同款动作去瞄商哲栋的神情,就见这美人儿并不热情,只是朝他这侧微微颔首,镜片后漂亮的丹凤眼轻扫过他的脸,又克制地收回目光,绝不逾矩。
还真林黛玉上了。
梁洗砚在心里面吐槽着,人家林妹妹是因为男女有别,这商哲栋在这半天跟他连个对视都没有是干什么?
他非常确信两个大老爷们见面没必要含羞带怯,商哲栋又不能是暗恋他所以不好意思多看,想来想去,只觉得这商老师或许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瞧不上他梁洗砚,也就懒得给个目光。
梁洗砚没什么所谓,他自知和商哲栋八竿子打不着,这人对他什么态度,随他便,懒得浪费时间。
“你好,商哲栋。”商哲栋终于说。
梁洗砚挑了一下眉。
别说,商哲栋何止是人长得漂亮,说话的动静儿也倍儿好听,哪怕只有短短五个字,吐气如兰,咬字轻缓,嗓音像山涧清泉,澄澈温柔。
“臭小子,去,站商老师身边去。”爷爷突然说。
“嗯?”梁洗砚没明白。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的废话。”爷爷催他。
于是梁洗砚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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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商哲栋身边靠了靠,多少带点不情愿。
“啧,站直喽。”老爷子指点江山似的盘个腿靠在床头,恨铁不成钢指着自家猢狲,“瞧瞧人家那站姿再瞧瞧你,能不能学学样儿。”
爷爷的话是第一要务,爷爷的要求是第一铁律,梁洗砚抻直了一身的懒骨头,终于挺直他的后背,立正站好。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自个儿的肩膀头儿,有些惊讶,还甭说,刚才只觉着这商美人儿清瘦出挑,却没想到这人居然有这么高。
梁洗砚已经是个快一米九,当年当兵体检差点儿被嫌弃太高给刷下来的人,没想到商哲栋那中山装下,缝线平直的肩膀居然能跟他齐平。
梁实满老爷子向后一靠,满意地欣赏起眼前的景儿来。
两个正当而立之年的大小伙子并肩立在他面前,像两棵入云的青松,宽敞的病房都显得小了,一个足够俊,一个足够美,般配又养眼。
自个儿家的混小子放下不提,这商哲栋,梁实满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四宝啊。”梁实满啰嗦起来,“看看人家商老师,年纪轻轻著作等身,现在在文物研究所工作,治学严谨,研究深奥,提起他来,谁不夸上一句。”
“是是是。”梁洗砚晃悠着点头,顺着老爷子的话给他捧,“佩服佩服。”
“爷爷谬赞了。”商哲栋很谦逊。
“这怎么能是谬赞!”梁实满一根食指点着梁洗砚脑袋,“小哲,你看看我家这混球儿,皮猴子一个,每天就知道跟我这儿嬉皮笑脸,但凡他能有你半点儿能耐,我这老头子还用得着操心?”
“嗯嗯嗯。”梁洗砚朝爷爷做个敬礼的手势,耍贫嘴,“爷爷您说得对,我一定向商老师学习,以后他就是我的人生榜样,成不成?”
身边的商哲栋听见这话,转过脸看他一眼,目光中有一瞬惊讶。
梁洗砚很想说一句哥们你别当真,他只是很会哄老人开心,主打一个老爷子说啥他都捧。
“哟,这么配合。”梁实满老爷子太知道自己家这小混蛋满嘴跑火车的脾性,冷哼了一声,又问,“这么说,你也挺喜欢小哲的,四宝?”
“喜欢啊,那可太喜欢了。”梁洗砚的捧哏接踵而至,就见这小子拍拍胸脯,一手搭在商哲栋肩上,“能得爷爷您老人家青眼的人,那都得是天上仙儿一样的人物,看看这模样,这人品,这才气,一等一的出挑,我肯定喜欢啊。”
商哲栋本来好好站着,忽然被梁洗砚长臂一伸,带着半个肩膀搂过去,下意识一惊,眉头微拧,不明显地吸了一口气。
这点小情绪没逃过梁洗砚的眼睛,自动理解成商哲栋不大喜欢他的肢体接触。
梁洗砚的性子仗义大方,平时跟别人交往的时候哪个不是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他挺烦商哲栋这样儿扭捏的人,觉得他事儿。
“那成,你这么喜欢小哲,那就好办了。”梁老爷子就着梁洗砚这一通溜须拍马,生怕他反悔似的,大手一挥,“正好,小哲最近正在找房子呢,他又跟我说对北京胡同文化感兴趣,想住住胡同,既然你这么喜欢他——”
老爷子一拍手:“就让他搬到你那四合院去吧!”
“好好,搬到...”梁洗砚捧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声调儿陡然高了八度,“等会儿,搬哪儿去?!”
3. 第三折 联系方式
“搬去你那住。”梁老爷子很贴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噗——”梁洗砚听见角落里一直没吱声的金汛淼没憋住,笑出一声。
“别别别别别别——”梁洗砚一着急,嘴巴跟放鞭炮似的吐出来一串,“爷爷爷爷,这不行吧,我...我那个四合院没有空房了啊。”
“胡说八道!”老爷子瞪他一眼,“那院子一共东西两间厢房,你住西边,我以前那间东厢房不是空着吗?”
“我...我堆东西了呀,而且您内屋都多久没住人了,腌臜。”梁洗砚脑子转得飞快,玩儿了命的找理由拒绝。
天老爷,他自个儿这么多年独居惯了,在家关起门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结果突然告诉他要搬进来个不认识的什么商哲栋同住,简直是天都要塌了。
退一万步来说,要是搬进来个性子活泼点的,为人爽利点的,能和梁洗砚猴儿在一块儿的,那当个朋友还算勉强能接受。
怎么偏偏是这么个老学究一样温沉无聊的人,漂亮是漂亮,美是美,从进门开始连多余的话都没说过半句,性子闷得能赶上北京八月的蒸笼天儿。
闹呢?
“那就收拾出来!”梁老爷子又白他一眼,转过脸来笑呵呵问商哲栋:“小哲,你看呢?”
梁洗砚知道,他和商哲栋明明白白就是两路人,看一眼就知道互相不对付,再难听点是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商哲栋肯定也不愿意搬来跟他住。
他赶紧侧过头,拼命给商老师使眼色,让他自己出面拒绝,让老爷子死了这条“乱点鸳鸯谱”的心。
谁知。
商哲栋压根没去看他,镜片后的目光低垂,整个人显得内敛乖巧。
“多谢爷爷的好意。”他温和说,“我听您的安排。”
梁洗砚好悬没气厥过去。
不儿,哥们,你怎么还听上安排了?
您这么乐意吗?!
“嗤。”后头金汛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在那乐,梁洗砚听见他这动静,恨不得给他嘴撕喽。
“那就这么说定了!”能看得出来梁老爷子是真高兴了,笑得满面红光。
他一手拉住商哲栋手,在手背上拍了拍,哄着似的说:“好了,今天是工作日,难为你工作忙还跑来跟我这糟老头子说话,去忙你们的吧,这几天也不用过来了,专心搬家,等安稳下来了再来。”
“另外。”梁老爷子一扭头,又往梁洗砚身上一戳,“家里有什么短了缺了的,你尽管开口让我家四宝给你置办,这臭小子要是敢跟你犯浑也尽管来告状,爷爷我收拾他!”
“跟您聊天我能学到很多东西,所以喜欢过来。”商哲栋礼貌地弯腰颔首,“多谢您的照顾,我回去后让家父出面,再来登门拜谢。”
“咱们就不说那客套话了,你都叫我爷爷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梁实满乐呵呵的,扭头朝梁洗砚喊,“四宝,送小哲下楼。”
商哲栋和梁老爷子这边和和睦睦,梁洗砚在一边儿简直是生无可恋。
他不情不愿地打开房门,等到商哲栋迈步走了出来,他才和金汛淼跟在身后走到楼梯间。
下楼梯时,商哲栋走在前面,他的走路姿势和他这个人一样端庄体面,步调不急不缓,肩膀平直不动,端得一副好气质。
梁洗砚插着兜在后面,眼皮耷拉着,心烦。
“唉。”金汛淼贱嗖嗖在他耳边小声说,“这回商老师搬去跟你同居了,你俩可以被窝里聊马哲了。”
“你丫...”梁洗砚气得把牙都咬出个响儿。
等到重新回到疗养院的小院儿里,梁洗砚迈下最后一台台阶,终于懒散开口:“商老儿。”
听见身后人叫他,商哲栋转回身,就见梁洗砚吊儿郎当,大马金刀往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站。
梁洗砚的身材很好,标准的倒三角,宽肩,窄腰,长腿笔直,一切比例恰到好处,该有的腱子肉一块儿没少,野性健壮,浑然天成。
他只随意套了件T恤和户外裤,因为领口宽松,硬朗的下颌、性感滚动的喉结以及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肌尽收商哲栋的眼底。
“商老儿。”梁洗砚插着兜,又叫他一遍。
这人一口地道北京话,说话语速又快又吞音,明明是“商老师”,叫出来就是个含含糊糊的“商老儿”。
“嗯?”商哲栋应一声,垂眼看见面前人长腿带着懒散的脚步,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梁洗砚脚下穿了一双棕绿色的户外靴,半高鞋帮,包裹着他的脚踝和一截小腿,细直且长。
直到梁洗砚在他面前站定,商哲栋才重新抬起眼。
“您几个意思?”梁洗砚懒懒掀起眼皮,说话语气冷飕飕的,“您家家大业大的,又是北京人,在北京买七套别墅,一天一个换着住都成,怎么还突然没房子要住我家了?”
梁洗砚的眼睛是标准的单眼皮,但眼皮却不肿,薄而透亮地衬着一簇簇长睫,眼尾总是向下垂着,看任何人或事儿的眼神都慵懒随意。
他的眼皮总是懒散地耷拉着,谁来也瞧不起的傲,细细一瞧却是一股暗戳戳的聪明,好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锋利的薄唇一抿,就能来个蔫儿坏的主意。
京痞子生了一副很聪明的长相。
此刻的梁洗砚,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略微拧眉,看向商哲栋的眉眼间满是张扬不耐。
也许是北京秋天的日头太高,梁洗砚不禁晒,只站了这一会儿,薄薄的眼尾就被晒得有些红。
商哲栋盯着那一抹红,说道:“买不了七个。”
“什么玩意儿?”梁洗砚皱眉。
“北京市住房限购。”商哲栋很自然地说完,“五环内一人名下只有能一个房产,再有钱也买不了。”
“......”
别说,在北京住久了,梁洗砚居然觉得挺有道理的。
就是有点过于有道理了。
“你名下的房呢?”梁洗砚问。
“两年前我离开北京外调的时候租出去了,现在租期还没到。”商哲栋回答。
梁洗砚也不想废话,开门见山:“商老师,我爷爷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所以乱点谱让你搬我这儿来,我知道俩大老爷们住一块儿别扭,您也肯定膈应,不如这样儿吧,我帮您在单位附近找个房子租,离得近还比我家内破院子好,怎么样?”
商哲栋不置可否,只是说:“我想住四合院。”
“可以,北京最不缺的就是四合院。”梁洗砚插着兜,“我找一个就成了,也不用您操心,我包圆儿给您办妥,就劳驾您到时候来看看房,签个合同就成。”
“您什么时候搬家?”梁洗砚又问。
商哲栋答:“三天后。”
三天时间,紧张是挺紧张,但梁洗砚琢磨了琢磨,首先他有钱,只要钱到位,那找一套精装交付的房子还是很容易的;其次,他有人脉,他的朋友里头倒腾地产的不算少数,肯定谁手里能有个四合院要租要卖的。
“成,够了。”梁洗砚扬了扬下巴,“您这三天什么时候有空,去看房,今儿下午成吗?”
没想到商哲栋拒绝地很干脆:“抱歉,今天下午不行。”
“明儿?”梁洗砚追问。
“明天也不行。”商哲栋说。
梁洗砚顿了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后儿呢,这要再没空您也甭搬家了。”
“抱歉。”商哲栋还是那句话,“我这三天有重要的事,脱不开身。”
“我怎么觉着您故意的呢。”梁洗砚皱起眉,“您最好是真有事儿啊。”
说话间,商哲栋抬起手腕,又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说:“抱歉,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后面还有重要的事,不能迟到。”
他朝梁洗砚颔首:“再见。”
人家有急事,梁洗砚也没拦,冷着脸看他朝自己的车走去。
金汛淼一直在后头,大气儿没敢出,这会儿才靠过来,感慨一句:“商老师居然开帕萨特啊,真低调。”
梁洗砚没憋住,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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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逼,那是辉腾,二百万跟宾利一个等级的车,您一张嘴给贬了十倍。”
“卧槽我又不认识。”金汛淼换了个感慨词儿,“真有钱啊!”
感慨完,这孙子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叹了口气。
“想找商老师要个联系方式来着,结果从刚才到现在也没敢。”金汛淼说。
“你快滚一边吧,小爷看你这磨叽劲儿就恨不得踹你腚。”梁洗砚直翻白眼。
“干什么!”金汛淼这回还挺理直气壮,“你当这是要了就给的事儿啊,你知道不知道商老师很少在外面留私人电话的,就张波——”
“内孙子又作什么妖了?”梁洗砚问。
“我听说他前阵子托了好几层关系,想和商老师搭上话,结果最后只拿到他秘书的电话。”金汛淼连连摇头,“也就是你爷爷梁老爷子德高望重,能让商老师来探望,要不然,换个人想搭上商家,难如登天!”
金汛淼这孙子嘴皮子一张一合,说得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梁洗砚正想吐槽一下都什么年代了,搞得商哲栋跟个世外高人似的有什么必要,忽然听见一道轻柔的男声飘来。
“梁洗砚。”
这是商哲栋第一回用他那温沉悦耳的声线叫梁洗砚的名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也叫得很好听。
梁洗砚愣了个神才抬眼去看他要干什么。
“我们是不是应该——”商哲栋正在他车边,车门开了一半,“留个联系方式?”
“你说吧。”梁洗砚站着没动,就这么看着他,“你手机号。”
“你...不用记下来吗?”商哲栋问。
梁洗砚冷着脸抬起手,食指在自己脑袋上点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商哲栋垂了垂眼,报出号码,说:“再联系。”
“这是你秘书的号儿?”梁洗砚想起来刚才金汛淼说的事儿,提了音量,直截了当地问。
他倒要看看商哲栋敢不敢拿个秘书的号来糊弄他。
金汛淼在旁边嘀咕:“肯定是秘书的号吧,看房这点事儿商老师还能亲自办?”
“当然不是。”商哲栋似乎完全没想到梁洗砚会这么问,停顿后才回答,“这当然是我的手机号。”
“操。”金汛淼在旁边下巴都要掉了,“张波倒腾半个月都没要到的联系方式,商老师就这么主动给你了?”
梁洗砚眯了眯眼睛,目送商老师的背影。
商哲栋迈步上车,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对梁洗砚说:“微信号也是这个。”
“......”
梁洗砚没想明白特意加一句这话是干什么,这儿谁提加微信的事儿了。
“卧槽卧槽太牛了。”金汛淼在一边乐得恨不得拍大腿,“要是张波那孙子知道你现在不但有商老师私人联系方式,还马上和他住一起,脸不得气绿了!”
“住不了一起,不是一路人。”梁洗砚没搭理他,伸手从兜里捞出手机来,刚才和商哲栋说话的功夫这玩意儿震了好几次,应该是有消息进来。
手机消息是他一京戏票友给他发的微信。
票友的微信名儿叫:状元说媒。
【状元说媒】:小梁爷,好消息,牡丹楼,今儿晚上开始,迟秋蕊连唱三天,您来不来,给您淘换个票?
梁洗砚勾唇,愉悦地晃晃脚,刚才所有的烦闷瞬间都没了。
【小梁爷】:当然来,他两年没登台,小爷盼得脖子都长了,能不去吗?
【状元说媒】:今天明天后天,一共三天,您去哪场?
梁洗砚都没犹豫,直接转账过去。
【小梁爷】:三天去满,包圆儿。
“一会儿不去张波那了,我有别的事儿。”梁洗砚回完消息收起手机,“你要想去开我车去,我坐地铁就成。”
“你不去我去个蛋。”金汛淼瞥他一眼:“刚才不还黑脸张飞叫喳喳呢嘛,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小梁爷挑眉一笑,没解释。
4. 第四折 秋蕊秋蕊
午后正燥,整条长安街的柏油路被晒出一层白气,飘忽浮躁。
长安街东侧,百年戏楼牡丹楼门庭若市,人头攒动,只因时隔两年之久,京城男旦的名角儿迟秋蕊迟老板重又登台,唱他的拿手好戏《状元媒》。
抻长脖子盼了两年的票友们一听这消息,抢票的抢票,托人的托人,一个个顶着晒化人的大太阳,捧着束束鲜花,早早就来到戏楼子里头候着,就为了给迟老板捧场。
牡丹楼戏班子新招的戏曲化妆师小薇拿着纸巾擦汗,从热情的票友们之间穿过,又在这装潢繁重的戏楼子里来回转了两三圈,才终于找到后台化妆室。
后台有好几个化妆间,此刻全都忙开了,旦角儿描眉,丑角儿画脸,热火朝天。
小薇走到一直走到最里面一间,见门牌写着“迟秋蕊”三字,才知道找对了地方。
在北京京剧圈儿当了这么多年化妆师,迟秋蕊的名号如雷贯耳,小薇很早起就对这位男旦充满好奇,从前跟着别的戏班子时,多少也听人议论过。
这位男旦是出了名的神秘莫测,即使在外名声大噪,卸了妆下了台后却从不露面,无论是粉丝媒体还是同行前辈,一概不见。
至于他本人,行内的人也只知道他拜了张派二代亲传弟子之一为师,艺名跟了师姓,姓迟,师门内排秋字辈,所以名叫秋蕊。
可是,抛开这个艺名,迟秋蕊本人是何出身,姓甚名甚,卸了妆后长什么模样,哪怕是跟他多年的戏班子,也鲜少有人知道。
小薇得到这份工作时真挺兴奋的,作为化妆师,她有幸就是那些为数不多知道迟秋蕊本来面貌的人之一。
来这的地铁上,她想象着这个以娇媚艳丽著称的男旦私下里会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她觉着舞台表现力这么强的一个人,私下肯定是个性子俏皮活泼的男生,打扮上,也大概率是个女气阴柔的风格。
所以,当小薇敲开化妆间的门,一抬眼见到一个正装穿着,斯文温沉端坐在镜前,垂眸读书的男人时,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退出了房间,喊了句“对不起走错了!”
“没走错。”门内,温润的男声带着点无奈,“我就是迟秋蕊。”
小薇再次战战兢兢地进了门,倒吸了一口气,她见过的戏曲演员大多性情奔放热烈,毕竟做人不开朗外放一点儿,谁能上舞台上唱大戏去。
但她就是没见过迟秋蕊这样的,打从进来开始,一切都淡淡,对方只是跟她礼貌问了声好,交代几句话后便沉默再不言,那男人的脸上连没有多余的情绪,就连眼神都冷峻又疏离。
“那我给您上妆。”小薇咽了口唾沫才开始干活。
意外的是,这男人虽然看起来性子冷淡,但是却很温柔,在小薇化妆的时候没有指手画脚,更没有提什么无礼刁蛮的要求;甚至在小薇插簪子不小心戳了他的头皮时,他也只是轻轻皱眉,并不责怪,自顾自看他的书。
小薇胆子大了些,用眼睛去瞄对方看得是什么书。
这一看不得了,差点晕字儿,只见那手掌大一本书,竟然通篇是竖版繁体印刷,从右到左,写得是密密麻麻,遍是半文不白的话,里头的学术论述大段大段,小薇勉勉强强,才从里面勉强认出来几个字。
看来看去,小薇觉得自个儿都要看困了,于是猜测起来,这会不会就是迟秋蕊现实中的职业,是个教授学者什么的,毕竟除了这帮专业人士,没有什么闲人能那拿这种书打发时间。
她的想法很快被证实。
迟秋蕊放在桌上的手机亮起,小薇正在后头绑他的假发发髻,一低头就能瞄到内容,她也没多看,只是知道回复的消息里面有人叫他一句“商老师”。
看来这位迟老板真姓是商。
男人回了几句在小薇看来都不能算中国话的深奥消息后,没有立马放下手机,而是退出聊天页面,来到微信的好友申请页面,盯着画面看了几秒。
然后刷新,又看,再刷新。
反复几次后,确定是真的没有加好友的小红点,他才锁屏放下手机。
他在等谁的好友申请吗?小薇想,看起来还挺渴望的。
*
迟秋蕊的戏曲是晚上七点开场,三个小时,到十点散场。
鉴于北京晚高峰环线上堵成粥的吓人样儿,梁洗砚自己随意对付了一口晚饭,赶着晚高峰之前就已经出发去牡丹楼。
就这样,二环该堵还是堵,开一半,差不多快到长安街上,地图显示整个北京环线就没有一处通畅的,梁洗砚狠狠踩着刹车,在车流中龟速前进。
他已经不烦躁了,住北京的,堵车比吃饭还勤,四轮汽车还没老太太抢鸡蛋跑步快,早习惯了。
好在他出门早,预留的时间足够,不用担心迟到。
梁洗砚从扶手箱里随手拿出烟盒,咬了一根出来点上,摇下窗户搭着胳膊肘,对着初秋闷热的悍风吐出一口薄烟。
副驾驶上摆着一束开得正盛的重瓣荷花,一个个花盘圆润硕大,赛过满月,不必靠近,已是扑面的荷花香气。
这是梁洗砚下午特意给迟秋蕊备的花,这个时间点儿北京城早就没荷花了,是专门找了人,一路开车八百里加急跑去白洋淀砍回来的。
人力物力成本不小,但梁洗砚也不觉着亏。
他大概从七年前开始听迟秋蕊唱戏,兹要是时间允许,甭管刮风下雨,迟秋蕊的戏梁洗砚一场都没落下过,有段时间见天儿地奔牡丹楼跑,比回自己家都勤,就是为了天天能见迟秋蕊一遭。
梁洗砚一直觉得,迟秋蕊就是他的精神食粮,能给他提劲儿的那种,只要看到他,听他婉转唱两嗓子,心里面才能舒坦下来,放松放松。
前两年不知怎么的,迟秋蕊突然宣布再不登台,牡丹楼的老板说,迟秋蕊离开北京,所以才不唱了,以后再唱不唱不知道,票友们只有等着的份儿。
不过还好,梁洗砚那段时间入伍当兵去了,也不在北京,要不然估计能活活难受死,就这,还想得抓心挠肝的。
前前后后七年,梁洗砚已经养成习惯,每回去听迟秋蕊的戏,一定要送一束花到后台表表心意。
别看梁洗砚是个糙人,他对迟秋蕊是真的上心,送的花从来都不是什么俗气的玫瑰洋菊满天星一类。
梁洗砚送花,总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藏在里面,花的种类要根据时令节气而来,什么时间点开什么花,哪儿的花最好最艳,那就送什么花。
他曾在初春送过满枝的西府海棠,在盛夏送过一捧清新淡雅的笔尖茉莉,在深秋送过一簇金黄的高山银杏,在寒冬送过一束鲜红暗香的素心梅花。
而且送给迟秋蕊的每一束花,每一枝都是小梁爷亲手挑选修剪的,就连插花和包装他都不会让花店插手,全都是自己设计自己来。
梁洗砚觉着,只有这样精心送出去的花,才配得上迟秋蕊这真正的美人儿。
车载电话响了,陌生电话,梁洗砚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诈骗电话,不过看了眼好像是私人手机号,于是还是接起来,正好现在堵车,闲得发慌。
不过在听到对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梁洗砚,你丫的又拉黑我!”彭简书跟个大喇叭花似的,张嘴就是喊。
堵车没给他的烦躁这一通电话倒是全给勾起来了,梁洗砚看着后视镜里他眉心拧起的不耐烦,弹弹烟灰,冷笑着说:“彭简书,您还真是执着,我只要拉黑了您就换个号来打,中国移动号不够用了换联通,联通不够了换电信,三大运营商都换了个遍,我说,再过几天您得开境外的电话给我打国际漫游了,不过那玩意儿话费贵。”
“你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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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梁洗砚。”对面被他气得顿了会儿才说下去,“我就要一个交代,你当初凭什么一声不吭就跑去入伍,回来以后干嘛躲着不跟我联系。”
梁洗砚觉得他的问法挺好笑,又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吐出来,才说:“我还要怎么跟你解释你才相信,我压根就不喜欢你,咱俩也完全不可能。”
他低了低头,看着烟灰飘散,淡淡道:“这事儿我入伍之前就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至于后面我爱干嘛干嘛,犯不着跟您汇报了吧,您是我们家太上皇还是怎么着?”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彭简书调门都高了。
“我没看上你。”梁洗砚哼了声,提起嘴角,欣赏着电话那端彭简书因为他这句话破防的怒吼。
甭怪他说话忒不客气,以前好说好商量的时候他拒绝得没这么难听,结果彭简书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死活都要赖在梁洗砚边上,把他烦得不行,甚至入伍两年回来都躲不开。
梁洗砚本就不多的耐心被他磨得毛都不剩下。
“我操.你的梁洗砚,你他妈凭什么看不上我?”彭简书声音越来越高,都快对着电话唱起来了。
车队动了动,但不多,梁洗砚松开刹车向前走了两米,又踩上。
“很简单啊。”梁洗砚再次弹烟灰,拖着长音笑,“你长得不对我的胃口,成吗,我是喜欢男的没错,但也不是带个把儿的来我就要全盘接受吧,小爷我眼光高得很,不好看的不要。”
“你别这么笑,京痞子,我听着烦。”彭简书已经开始四处找茬,“你凭什么看不上我,梁洗砚,你一个梁家的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废物点心一个,和你那个当小三的妈一样的贱,你也不看看圈儿里几个人待见你,我能看上你已经是给你脸了,你还给脸不要脸上了。”
“私生子”这三个字轻飘飘蹭过梁洗砚的耳朵,他对着听筒又笑了两声,笑得轻慢惬意,听得彭简书头皮发麻。
“是啊,我是私生子这事儿,北京城拎个蚂蚁出来都知道。”梁洗砚掐灭烟,望着前方汽车的尾灯,“废物点心我也认,说我贱也成,不过您说我都这幅模样了,不是还有您这位彭少爷上赶着倒贴呢吗?”
“你!”彭简书被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彭简书。”梁洗砚收敛起笑容,语气比刚才寒了几倍,“你但凡了解我,也知道我小梁爷是什么脾气,我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你再跟我这儿撒泼,追着我屁股后面骚扰,我下次见你一定会把你一口牙打得只剩下智齿,您细皮嫩肉的,自己掂量掂量能挨我几拳。”
彭简书一口气堵着:“梁洗砚,你丫敢?!”
“我连我老子都不怕,我什么不敢,不信您来试试?”梁洗砚那单眼皮耷拉着,也就是隔着电话看不见,要不然,彭简书绝对不敢再跟他掰扯一句。
外头不知道谁滴了声喇叭,传入收音筒,彭简书敏锐地问:“你跟哪儿呢?”
“去见我梦中情人的路上。”梁洗砚脑袋里想着迟秋蕊那张脸,漫不经心地扯蛋,“长得巨牛逼一主儿,比天仙还漂亮,您有意见么?”
“你丫...”
对面还在坚持不懈地叭叭,梁洗砚已经果断挂断,号码拉黑一条龙,他决定接下来这段时间再有陌生电话都不接了,省得给自己没由来找心烦。
车还堵着,压根没有畅通的迹象,梁洗砚往窗户外面探了探头,对着后视镜照起镜子来,他看着镜子里他硬挺流畅的侧脸,入伍这两年给他的五官镀了一层硬汉气概的金箔,他本来就生得英气十足,现在看起来比两年前更添一抹成熟和野性。
挺酷挺帅一爷们。
梁洗砚对着后视镜的自己吹了声口哨。
真是长了张牛逼轰轰的脸,牛逼到哪怕是梁家最不受宠的私生子,还能前仆后继有这么多人上赶子追求他。
5. 第五折 裙摆轻拂
牡丹楼是个老戏楼,据说民国时候就在这儿呵立着了,曾经也有不少名角儿在这亮过相,都别说这里头留下的文化遗产,就单单这个榫卯结构的木楼和这气派古典的大戏台子,就是个值得一看的文物古迹。
北京城什么都没有,就这个文物古迹多,随手路边上指一个不起眼的小楼,说不定就是哪个军阀给姨太太买回来的小别墅。
从辽金开始,八百年帝都兴亡,群雄逐鹿,天下枭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么牛逼一地界儿。
梁洗砚抱着花送去后台,想去上个厕所却迷了路。
以前他对这戏楼子的布局比自己家还熟,因为老来给迟秋蕊送花,走过不少次,但这回,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里牡丹楼重新装修过,内部布局全都改头换面,梁洗砚转了几圈,推了几道防火门,既没找到原来的厕所在哪,还忘了来路。
今儿在这听戏的人太多,负责引客的几个姑娘忙不赢,更没人管他。
梁洗砚最后来到个狭窄的楼道,两侧不少单独的房间都关着门,看着倒像是道具室,他正准备拔腿再找找出口——
咔哒。
最远处的一扇门拧下门把,里头先走出两个小旦来,一个双手托着供盘,另一个怀里抱着蜡烛和香纸。
梁洗砚刚想喊一句问问路,下一秒,就见她们俩转过身,对身后毕恭毕敬说:“迟老板,开锣准备了,您请。”
“迟老板”就像一道雷火打在梁洗砚心尖儿上,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是闯哪儿来了。
这不是人家戏班子拜台祭祖师爷的地方吗!
这地方可不对观众开放,梁洗砚自知坏了规矩,赶紧就想走,可身后迟秋蕊马上就要出来,他一想,这要是让迟秋蕊抓到他在这乱晃,在当他是个不知廉耻来骚扰的,那可就全毁了。
他可不能让自己在迟秋蕊心里面的形象受损。
于是,梁洗砚仗着身手敏捷,终于在迟秋蕊跟着两个小旦出来的前一脚,随手拉开一侧的临时更衣室帘子,有惊无险躲进去。
更衣室的帘子被并不严密,侧面漏风,梁洗砚就顺着那一点缝隙,看向外头。
他猜得果然没错,此时即将登台开唱,迟秋蕊身为台柱子,是一定要领着戏班子祭梨园祖师的,一是感谢祖师爷赐予饭碗,二是祈祷演出顺利不出幺蛾子。
戏曲文化规矩多,忌讳也多,梁洗砚懂,更庆幸自己提前躲了。
更衣室里头摆了不少杂物箱子,梁洗砚挎着两只脚,站不下,全靠手臂撑着。
外头,迟秋蕊已经在两位小旦的引导下,步子飘似的轻盈,离梁洗砚藏身越走越近。
梁洗砚想屏住呼吸不被发现,深吸一口气时,却实打实闻了一鼻子的脂粉香气,而那甜腻腻的香气,全都来自迟秋蕊经过他时带起的香风。
口脂香粉的气味混在一起,梁洗砚闻着都要醉,只能昏头昏脑坚持着,趁机再近距离欣赏欣赏迟秋蕊的美貌。
迟秋蕊个子不矮,梁洗砚顺着帘子望出去,直接就是他的侧脸。
只见迟秋蕊的鼻梁、眉骨生得高挺,上了油彩之后更是清晰错落,一张巴掌大精巧的脸收出尖细流畅的下颌。
在这样一张顶级的骨相之上,皮肤细腻,化了妆的五官又柔又美,鼻尖挺翘而精致,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中似含秋波无限,眉眼之上不带半分凌厉。
头上,宝珠盈盈,点翠簪花;身上,花旦装束红艳可人,腰肢细软,走起路来流苏摇晃,水袖轻飘。
那可真是一身花容月貌出凡尘,眉似远山眼含春,玉肌冰骨藏香气,步步生风柳带身。
梁洗砚灯下看美人儿,人生头一回,痴痴地望着,却忽地觉着自己的脚面有什么轻轻划过。
低头一看,好悬没吓死,原来他刚才看得太入迷,不自觉往前面迈了一步,右脚的脚面伸出帘子来,还好没被发现。
只是正好,迟秋蕊从他身前经过,身上戏服华丽的裙边蹭上鞋面。
知道蹭他脚面的东西是迟秋蕊的裙摆那一刻,梁洗砚只觉得轰得一下头皮发麻,从脚开始,蔓延到整条脊背,整个人瞬间酥酥麻麻,像是过了一道电。
梁洗砚仰起脸,耳朵全红,吞了好几口唾沫缓神。
丫的,这世上也就迟秋蕊迟美人儿,一句话都不说,一个眼神都不递,就能勾走他梁洗砚半条命。
迟秋蕊走后很久,梁洗砚才魂不守舍出来,又绕了几圈,终于找到出口回到观众席。
他熟门熟路登上二楼,找到最靠前的包厢,也没敲门,大咧咧就进去了,他小梁爷是牡丹楼的常客,兹要是来听戏必定坐这最前头的包厢,还要包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所以二楼的服务员全都认识梁洗砚,都犯不着验票。
“哟,来挺早,接完孙子放学过来的?”梁洗砚进屋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对着戏台子放着一套黄梨花的太师椅和茶桌,左边那侧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背影,听见梁洗砚进来的动静回了回头,跟他打招呼。
老屈抬抬手:“好久不见了小子,再回北京感觉怎么样?”
“托您的福,凑活活呗,没死。”梁洗砚乐了声,随手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顺手从桌上抓了把瓜子。
这老屈就是他的票友,那位微信名儿叫“状元说媒”的老戏票子,今年约莫都快七十了,也没别的爱好,活一辈子就是好听戏。
梁洗砚最开始接触到京剧,知道迟秋蕊这么个人也都是他带着的。
要说梁洗砚和这老屈认识也是个特有说头的事儿,大概七八年前,那会儿老屈头上的白发还没现在这么多。
夏天,老屈在地坛公园里面摆个象棋摊子在那找人切磋,梁洗砚大学刚毕业的岁数,闲得发慌,每天就在街上晃悠,某天晃悠进公园里面去了,一眼看见老屈的摊子,一屁股坐下就要跟他切磋。
老屈一开始看不上梁洗砚这生瓜蛋子,不跟他下,嫌菜,结果小梁爷不服气,二郎腿翘着,嘴里还叼着个草根,上来啪啪啪顶头堵了个炮就开打,一盘下得又凶又狠,一步逼一步,把老屈打服了,俩人就这么不打不相识,成了忘年交。
“呸,这瓜子都没炒熟,攥一攥能出水,谁他妈弄的。”梁洗砚吐出瓜子皮,把手里的瓜子扔回去,“唉老屈,今儿又唱状元媒,还记得我头一回来看迟秋蕊的戏,就是看他扮柴郡主。”
“记性挺好。”老屈笑了笑,“这是咱迟老板的拿手戏。”
梁洗砚斜他一眼:“那能忘吗,你是不知道第一眼见迟秋蕊在台上亮相给我的震撼有多大,当时他一登场,不夸张,我心跳得停了十几秒没缓过来。”
小梁爷说到兴头上,微微闭上眼,满脸幸福地回味起当年初见的场面来。
“天老爷的,太他妈俊了。”他捶了一拳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呸,这瓜子谁炒的。”老屈终于也受不了这瓜子,抬手让服务员进来拿去换一盘,转回身才问梁洗砚,“我说你喜欢他这么多年,都是在包厢里头远远的看,也不露面,你就不想见迟秋蕊一面?”
“想啊,怎么不想。”梁洗砚咬着他的话头就喊了一嗓子,“我做梦都想跟迟老板见一面,奈何我俩有缘无分的,人迟老板也不是个爱露面的,总错过。”
他在太师椅上拧了拧身子,觉得这玩意儿真是不如沙发,硌屁股,每次来听戏他都想带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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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垫,后来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那画面太矫情,遂作罢。
“两年前,就我入伍之前,我俩其实差点就能见上一面了。”梁洗砚现在说起来还颇为遗憾,砸吧砸吧嘴,“我当时不是想着自个儿要去内蒙当兵去了吗,我那兵种不好干,又在国境线上,谁知道两年以后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北京,所以就想着,说什么我也得跟美人儿见一面,就给迟秋蕊发了个邀约,问他能不能赏脸一块儿吃顿饭。”
“然后呢?”老屈听得挺来劲。
“哪有然后。”梁洗砚瞥他眼,乐了,“当然是没答应啊,人家迟秋蕊是谁,打从登台唱戏第一天开始,卸妆以后就没在公众面前露过脸,多少王权富贵邀请也没点头,怎么会赏脸跟我吃饭。”
老屈呵呵乐两声,宽慰他,“迟老板这人哪都好,就是太傲了点儿,不过好歹是个名角儿嘛,谁还没个脾气,你也别往心里去。”
“唉,谁说我往心里去了,我还就喜欢他这个劲儿,他要是轻易就答应我,我反倒得犯嘀咕呢。”梁洗砚说。
老屈瞧着他:“您是贱的。”
梁洗砚笑着低头,抿着嘴把茶面吹出一道波纹,喝了一口说道:“我一直觉着人家迟秋蕊不乐意露面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和打算,我没必要逼他,再说了,我喜欢的是他的戏,有时候想想,能在戏台子上见一面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何必非要贪心不足,私底下也要见呢。”
他放下茶碗,豁达一笑:“迟秋蕊那算是天上的星星,高高捧着也就完了,有道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兹要是他还唱戏,我就这么着遥遥一见,足够了。”
“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老屈乐了,“你是追星心态。”
“有缘分的,天涯海角也能见一面,没缘分的,强求都求不来。”梁洗砚感慨完,话锋一转,转头对正在敬茶,一看就刚毕业的小姑娘说,“姑娘,这碧螺春你泡的?”
“啊,是。”小姑娘慌张抬头,一抬头看见梁洗砚这寸头痞子的形象,肯定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手都哆嗦,“我今天第一天来,有,有什么不妥吗?”
“温度高了,发苦。”梁洗砚听她刚来,怕吓着人,换了个亲切点的笑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我去给您换一壶来。”小姑娘忙起身。
“不用不用。”梁洗砚伸手拦下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牡丹楼贵客多,以后注意着点,要是碰上不好说话的,可有的跟你掰扯。”
梁洗砚随手拨了拨茶沫,垂着眼:“碧螺春七十五度正好,沸水烫了茶碗以后放一放再泡,后三分之一的茶汤再加温,这么着好喝。”
“哦哦好,记下了。”小姑娘看这刺儿头居然还挺好说话的,松了一口气,小心打量起梁洗砚,这才发现这男人笑得还挺好看,不凶。
“你们可记住了,今儿瓜子发潮,茶也泡的苦,这么大个戏楼说出去都叫人笑话。”老屈在旁边拍拍梁洗砚,“也就咱们这位厚到不计较,要再这么不着调,早晚有别人闹。”
“您抬举。”梁洗砚客气一句,接着对小姑娘说,“翻过年来清明那阵子,客人就该点明前龙井了,龙井八十五度,出汤要快,就这么个要领。”
“都记下了。”小姑娘连连点头,又问,“那用不用换...”
毕竟今儿这盏茶也不便宜。
“不麻烦。”梁洗砚挥挥手,朝她一笑,“拿去换了你还得给掌柜的赔钱,凑活得了,我俩也没那么挑。”
小姑娘感动之余,抬头看着这男人一双薄薄的单眼皮,硬挺的眉梢看似俊冷疏离,但唇角又同时漾出抹朗朗明媚的笑意,只一眼,被惊艳到呼吸一滞。
6. 第六折 状元之媒
开场以前,梁洗砚没骨头一样瘫在太师椅上,恨不得腿都翘到扶手上去。
他跟老屈天南地北的聊天儿吹牛逼,从进来开始嘴就没歇过。
可当这大幕一拉开,乐器班子手里的乐器滴里搭拉响起来,梁洗砚就已经坐直身子,不再说话了。
他向前倾着身子,专心又痴迷地盯着后台入场的那一处通道,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比全场的观众更早一秒见到登场的迟秋蕊。
《状元媒》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北宋,太宗赵光义携柴郡主同游,却意外因辽兵埋伏被俘,恰得经过此处的杨六郎杨延昭舍命相救,在此过程中,丰神俊朗的将军杨六郎与貌美如花的柴郡主一见钟情,两人互通心意,柴郡主将一件珍贵的珍珠衫送给杨六郎当做定情之物。
然而,太宗却认错了救命恩人,误以为在危难之中将他救出的人乃是另一顶替功劳的臣子傅丁奎,回宫后执意将柴郡主许配给傅丁奎,柴郡主向八贤王赵德芳求助,请他务必成全自己与杨六郎的姻缘,赵德芳于是找了新科状元吕蒙正前来,一伙人在金殿之上当面对质,最后杨六郎亮出身上的珍珠衫,真相大白,有情人终成眷属。①
正因为这场美满姻缘是靠状元吕蒙正说媒才成,因此这出戏的名字叫做《状元媒》,而迟秋蕊,在其中正是扮演青衣大花旦,有勇有谋,敢爱敢恨的柴郡主。
终于,万众瞩目之间,只见帷幕之后,柴郡主莲步生花,水袖轻舞,踩着鼓点登台亮相,头上珠翠华丽璀璨,晃得梁洗砚短暂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痴痴盯着他瞧。
两年未见迟秋蕊,台下观众激动满满,叫好不断,牡丹楼这老古董的戏楼子都要被这声浪掀翻。
说实话,京剧是个磨人的功夫,一组台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小碎步飘动着,就得十几秒才能站定位置,人物站定了,一亮嗓,随着调子咿咿呀呀唱起来,又得好半天好几口气才能说完一句十几个字的词儿。
也正因为如此,快节奏的生活模式里,没有多少人欣赏得来这项艺术。
梁洗砚摸着良心说,他这个急脾气,听着这半天唱不完的戏文儿也没耐心法,也着急,但这些只是针对其他演员角色的。
换成迟秋蕊来唱就不一样。
梁洗砚的目光从没看过别处,从迟秋蕊登场开始,就永远只在他一人身上,看他那双亮晶晶的丹凤眼中装满了喜怒痴嗔,漂亮得紧。
不管多少年多少次,他依然还是会被迟秋蕊的扮相惊艳到心跳停止。
梁洗砚好像总能给迟秋蕊无限地耐心。
至于原因,梁洗砚这些年还真自己分析过,多少也想明白点儿。
“眼睛都直了。”一直到一幕唱完,拉幕布换场景的功夫,老屈才说话。
梁洗砚的屁股已经几乎只在太师椅上搭个边儿,他趴在二层包厢的栏杆之上,手边的茶碗早就凉了,他听见老屈说话,才揉了揉眼,舍得坐回来。
“勾魂儿啊。”他笑了笑,“迟秋蕊那眼睛就带钩子,专勾我的。”
“瞧那点出息。”老屈跟着他乐,“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迟秋蕊是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纯粹吧。”梁洗砚说谜语似的,“任何人或事,特别纯粹的,我都喜欢。”
“啊?”老屈当然没懂。
“你看迟秋蕊的眼睛,特别的纯粹。”梁洗砚向后一靠,还在回味,“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他唱戏的时候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干净得跟什么似的,他就是一张白纸,不藏心思,爱戏爱得纯粹。”
“这你都能看出来?”老屈皱眉,“唬人呢吧,你私下里又没见过他。”
“感觉。”梁洗砚打了个响指,舌尖在他虎牙上一舔,咧嘴,“从见他第一眼这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你非不信就算了。”
“不信。”老屈说。
“那你就当我是单纯喜欢他那张脸吧!”梁洗砚也不掰扯,又笑,“毕竟,这天底下哪个英雄能不爱美人儿呢。”
一出戏快到结尾,唱到八贤王去找新科状元吕蒙正求助的部分,梁洗砚看台上没有迟秋蕊,兴奋头儿落了落,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瞄了眼。
刚才他就觉得大腿震得发麻,有消息,一直没来得及看。
【二妞妞】:四宝哥,我演出结束了,一会儿就来找你,你跟哪儿呢!
这二妞妞是鼻烟儿胡同街道办主任李大妈的闺女,比梁洗砚小五岁,小名就叫二妞妞,是个打小跟在梁洗砚和金汛淼屁股后面疯大的野丫头。
【小梁爷】:结束直接回家去呗,我这还得一会儿,等我干什么。
【二妞妞】:不要!我就要来找你!咱俩一起回!你当兵两年都没人接我下班,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舍得让我一妙龄少女自己回家?
梁洗砚拿她没辙,随手发了个微信定位过去,正是牡丹楼的地址。
【二妞妞】:你刚回北京就去听戏了啊。
梁洗砚经常听戏,金汛淼和二妞妞知道,但他喜欢迟秋蕊这事儿瞒得倒是挺严实,梁洗砚也没刻意说过。
主要是小梁爷自己个儿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独独就对迟秋蕊如此痴迷上心,跟这俩人说也说不明白。
再者说了,二妞妞和金汛淼这俩损货要是知道他给迟美人儿送了七年的殷勤连一面都没见上,指不定得怎么笑话他舔呢。
权衡之下,梁洗砚还是决定不说了。
【小梁爷】: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二妞妞】:成吧,那我现在从我们剧院过来找你,路上得一会儿,你要是结束了找个地方等等我,门口见啊!
【小梁爷】:得了您。
回完消息收回手机,台上《状元媒》已经唱到最后一幕的最后一部分,只见太宗庙堂高坐,金殿之下,傅丁奎与杨六郎当面对质,柴郡主帮腔解围,最后,扮演杨六郎的武生虎虎生风向前一跪,解开衣袍。
只见华丽的珍珠衫正穿在蟒袍之下,真相大白。
动作定格,这场戏到这就结束了,剩下的是演员谢幕时间。
老屈起身:“谢幕我就不看了,先回了,一会儿人多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再挤了摔了。”
梁洗砚抬头:“等我会儿呗,我开车送您回。”
“用不着,我家离这儿一泼尿功夫,犯不着动车子。”老屈戴上他的老头帽,“你怎么说,还不走?”
“我看完迟秋蕊谢幕再走,正好等个人。”梁洗砚把手机插回兜里,笑了笑,“二妞妞,我邻居家那个妹子,一会儿来牡丹楼找我一块儿回家。”
“有印象,你说过,是不是在人艺剧院演话剧那个,我好像还见过。”老屈说。
“对,是她,挺俊一闺女,北影毕业的呢。”梁洗砚笑得挺自豪,虽然说他嘴上老是损搭二妞妞,但在他心里面,这跟他亲妹妹没两样。
这些年看着二妞妞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又一路过关斩将通过面试选拔进了人艺剧院演话剧,他这个当哥的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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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是逢人就想显摆显摆。
“那我撤了,明儿见小梁爷。”老屈对他说。
“路上仔细着点您。”梁洗砚挥挥手。
老屈走后,包厢里面只剩下梁洗砚,反正要等二妞妞过来,他也就没着急离场,撅着屁股撑着栏杆往下看。
观众陆续离场,而后台,几个小姑娘前前后后捧着一束束花走出来,看样子,是要找个地方处理票友们送的花。
牡丹楼的后台每场戏能收到几百捧花,总不能都让迟秋蕊带回家,这样处理倒也有情可原。
梁洗砚盯着她们怀里的各色花束,突然在想,他精心送去的荷花会不会也就这样,根本没能在万花丛中被迟秋蕊看见,而是被这么随便处理了呢。
不过小梁爷爽快人看得开,没纠结。
送不送是他的心意,收不收,看美人儿的心情。
*
戏曲前期准备慢,演员们化妆再加上道具准备,没大半天下不来。
但是收工就方便的多,夜色深重,大多演员都是拿卸妆油随意一抹,三三两两披上外套就回家了,有些甚至脸上还带着油彩,准备回家卸。
至于道具,随意收拾起来就行,反正迟秋蕊明儿晚上还登台,这些家伙事儿还要用。
所以很快的,后台就熙熙攘攘走了大半,人群中,一身黑衣正装的男人低调离开,从他们之间目不斜视地穿过。
忙着和同伴说话的小旦角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想一句,刚才过去的男人长得真好看,然后就继续聊天,根本没多想。
更不可能想到她刚刚和舞台上光鲜亮丽的迟秋蕊迟老板擦肩而过。
迟秋蕊快要走到停车场时,几个工作人员在处理票友们送的花。
牡丹楼前台管事儿的姑娘牛馨月正在里头帮把手,她在牡丹楼干了多年,是这儿的老人,所以能认出来卸了妆的迟秋蕊。
她叫住男人:“迟老板,票友们的花我大多拿去给后台的姑娘们分了,您看看您要不要带一束回家,多少是个纪念。”
男人一双凤目在万花丛中轻轻一扫,很快说道:“就那束荷花吧。”
牛馨月抱来花丛中最特别耀眼的重瓣荷花,交给男人,笑了笑说:“我就猜您得挑这束,典淡素雅,最合您的心意,这人也真是会送。”
迟秋蕊向她道谢后,单手抱着花,走到自己车边,打开后座,将花妥帖放在座位下头。
牛馨月好信儿多看了一眼,迟老板开的是一辆黑色的辉腾。
辉腾缓缓开出停车场,牛馨月正打算弯腰继续干活,却发现那辆车开到牡丹楼正门,即将上主干道的时候,突然又刹住了。
而车内的迟秋蕊,目光沉沉地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向不远处。
牛馨月也顺着看了一眼,就见戏楼门口站着个寸头高个子的男人,眉目张扬,一手拿烟,单手插兜,看着痞里痞气,却俊得叫人一眼忘不了。
远处,蹦蹦跶跶蹿过来一道靓丽的身影,一个大姑娘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的,脸上带笑,活泼洋溢,也不顾还在外头,雀跃着一头蹦进那京痞子的怀里,两手吊在他脖子上面,来了个结实热情的拥抱。
京痞子无奈叹了口气却没拒绝,只是掐灭了烟,短暂地搂了搂怀里的人,笑容还挺和缓,也没有抗拒和不耐烦。
牛馨月又看回车内的迟秋蕊。
男人定定地望着眼前一幕,一双修长漂亮,能拈兰花指的美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
7. 第七折 梦中情人
梁洗砚给这丫头一点面子,短暂让她黏糊地抱了那么十秒左右,然后就捏着二妞妞的后脖领子,把这张牙舞爪的大闺女从自己身上扯下来。
“嘿嘿嘿。”梁洗砚吆喝三声,“多大个闺女了,还这么大马路上就一头闷你哥怀里呢,能不能避避嫌,小心以后找不到对象。”
“怕什么啊。”二妞妞小京妞儿一个,说话懒模样,从梁洗砚身上下去后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一兔儿爷吗,你又不喜欢女的,怕啥。”
“哟,合着我是脑门上拿笔写上我是兔爷了还是怎么着。”梁洗砚弹个舌,伸出食指戳在二妞妞脑门上,给她戳出一个红印子,“傻丫头,别人上哪知道我喜欢男的去,他们只会瞎编排咱俩的关系,长点儿心。”
“你是我哥怕什么,打小,你,我,金子哥,咱们仨睡一张床都没事儿,现在穷讲究什么啊。”二妞妞吐了吐舌头。
梁洗砚放弃跟她掰扯,回身拉开奔驰的后座,从里面顺了一束花出来,塞在二妞妞怀里。
“给我的?”二妞妞低头一看,眼睛都亮了。
“嗯。”梁洗砚靠在车门上看她笑,“好歹也是个腕儿了,演完一场话剧,总得给你送束花表示表示。”
“还是四宝哥最好!”二妞妞欢快地好似只小喜鹊,蹦跶着扒开包装花束的纸,那里面的花一看就是梁洗砚自己插的,比花店随便买的漂亮好几倍。
她四宝哥这插花的审美可是一绝。
“明儿就不送了。”梁洗砚搓着胳膊笑了笑,“今儿是回北京第一回接你下班,才想着买的。”
“四宝哥。”二妞妞斜他一眼,嘟嘴,“我发现你这人忒抠门。”
梁洗砚啧一声,“您一天一场话剧,有时候上午场还得双开,我天天接您下班,我要是每天给您一束花,这一年得多少钱。”
“您是内差钱的人吗?”二妞妞抱着花傻乐。
“差。”梁洗砚打一响指,“你哥早上吃卤煮还得跟摊主磨嘴皮子求他多送我一张糊塌子呢,你哥我啊,是真差钱。”
二妞妞在后头嗤一声,被他这话逗得直乐,过了会儿掰开梁洗砚的手,把这束花又塞他臂弯里了。
“帮我拿一下四宝哥,我进去上个厕所咱就走。”
二妞妞一边说着,手脚麻利摘下斜挎包,垮一下挂在梁洗砚脖子上,然后又摘了头上的帽子,一扭手扣在梁洗砚脑袋上,顺手还把自己脱下的外套搭他肩膀上。
“得,拿我当晾衣架了这是。”梁洗砚刚才站在晚风里头抽烟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挺帅呢,结果被二妞妞这么一折腾,一身气质全没了,跟个小跟班似的。
二妞妞才不管他,小妮子撒欢就跑了。
梁洗砚两手摊开,无奈地低头看了眼这一身的零零碎碎,想起小时候二妞妞爱玩芭比娃娃和贴画的时期,勒令他和金汛淼两个在院子里坐着不许动,她拿个梳子过来给他们俩化妆打扮,贴了一身的粉嫩贴画。
那会儿也是这样,不敢动,一动那贴画就哗啦啦往下掉,只要掉了,这死丫头放开声儿就哭,哭得一张嘴能看见嗓子眼。
梁洗砚拉开车门,把这一身的东西全都丢进后座,最后只剩下那束花还捧在手里,怕压了,正琢磨怎么放才好,身后忽然有人说话,给小梁爷直接吓一激灵。
“梁,洗,砚!”那人捏着个嗓子,喊出这仨字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梁洗砚还没回头,先翻个白眼,这死动静他太熟悉了,不是彭简书是谁?
果然,一回头就看见穿着女装的彭简书叉着腰站他对面,梁洗砚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辣眼睛。
这人的女装扮相实在不算是高明,身材过于瘦小,没有肉,所以穿着女性的裙子在身上时,胸前空空荡荡,喉结也显眼得厉害,再加上这彭少爷的皮肤黑,化妆以后脸和脖子两个色,又因为夜晚天热满头大汗,现在一脸的妆容实在是有些...灾难。
“祖宗。”梁洗砚压住火气回头,没忘了先贫嘴,“您要再这么阴魂不散我可要去趟雍和宫求人消灾了啊,到时候法器一出来碎您千年道行可别赖我。”
“你他妈的不贫嘴能死啊梁洗砚。”彭简书只要听他开口,气得脸都能绿。
梁洗砚有时候也好奇呢,这货到底是图什么,就为了来他这晃悠一圈找气受?
这得多贱皮子啊。
“你说话不捏着嗓子能死吗?”梁洗砚微抬下巴,“我以为紫禁城早没太监了呢,结果还留您这么个大内总管。”
“怎么,你不是喜欢听曲儿吗,我的嗓子不比那些个戏子差。”彭简书往他面前一站,挺着的胸脯跟只大公鸡似的。
梁洗砚差点没直接动拳头。
他刚刚听完人迟秋蕊的戏腔嗓子,天籁之音,转头就听见彭简书这么大言不惭拉踩对比,登月碰瓷。
人在无语的时候会很想笑。
梁洗砚现在就被逼得有点想乐,于是他盯着彭简书的眼睛,肩膀上下抖了抖,就那么无语又讽刺地干笑了三声。
“你丫又笑什么笑?”彭简书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一脸恼火。
梁洗砚笑得愈发慵懒,直了直后背:“你知不知道我身边儿已经有人了?”
“谁?”彭简书立刻警觉起来。
“唉,是谁哪儿能告诉你。”梁洗砚漫不经心拖着音说话,故作高深,“你就知道我俩马上就要同居就行了,内位可真是个美人儿啊,长得呢,是唇红齿白,一张小脸儿比玉雕的还精致。”
彭简书的脸越来越扭曲。
梁洗砚看着他这模样就想乐,心里面还在继续想形容词儿刺激他,想来想去,脑袋里只有早上见的商哲栋这么个人,仗着没人知道,张嘴就开始瞎扯淡。
反正该说不说,商老师的美貌绝对值得拿去夸。
“我吧,特喜欢他。”梁洗砚做作地摇着头,眼底全是讽刺和挑衅,“您是不知道,彭简书,那简直就是一张我梦中情人的脸啊,全北京呢,找不出第二位来,我现在啊,是一想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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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要和他同住一个屋,美得做梦都能乐出鼻涕泡来。”
梁洗砚搬出商哲栋来挡着,一来是气气彭简书给自己出口恶气,二来,也确实希望这玩意儿能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别天天跟个变态似的骚扰他。
但他实在没想到彭简书能变态到这个地步。
彭简书听完他要跟人同居的消息,忽然就疯了似的朝他冲过来,蛮不讲理就往他怀里钻,一副恨不得撞死在他胸肌上的架势。
“哎我.操别碰瓷儿您。”梁洗砚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子。
彭简书挣扎得脸都发紫,还是没能如愿碰到梁洗砚,他的额头离这男人结实的胸肌也就三四厘米,然而这三四厘米比那牛郎织女的鹊桥还夸张,愣是跨不过去。
“我数三秒你给我撒开,不然我就动手。”梁洗砚声音冷得跟冰窖似的。
“我不,我看上的人还没得不到的,你今儿必须给我个交代。”彭简书还在尝试。
“三。”梁洗砚吐出第一个数。
彭简书被他的语调冷得后背发寒,但就这么紧张的时刻,他听见梁洗砚几乎贴着他耳边落下来的一口懒散京腔,听见这人胸腔的共鸣颤动,还是觉得心口激动,心跳过速。
梁洗砚是gay圈的天菜,彭简书从不怀疑这一点。
要不是这混蛋玩意儿各方面条件实在是太好,他才不至于脸都不要了追屁股后面追求一个不受宠的私生子。
“二。”梁洗砚的耐心快到顶点了。
彭简书低头一看他垂在身侧的流畅手臂,青筋暴起,肌肉涌动,修长凸起的指节紧紧捏成拳,力量十足,真是性感。
如果这人的拳头不是即将落在自己脸上,那会更性感。
梁洗砚正要数最后一个“一”,他这会儿真的已经烦到顶点,已经决定要动手了,反正就是赔点钱的事儿,真不如干他丫的先爽了再说。
可是这个“一”没说出口。
彭简书一抬头,不知道又抽什么风,突然跟个小鸡仔见了鹰似的乖,嗷一嗓子松开他,瞬间弹开两三步,说了句:“商...商哲栋。”
梁洗砚没反应过来:“不儿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商哲栋?”
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因为彭简书的目光根本没在看他,而是他身后——
梁洗砚一下转过身。
他身后,夜晚的长安街华灯璀璨,秋风轻柔。
商哲栋长身玉立,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这一出大戏。
“那简直就是一张我梦中情人的脸啊”
“我是一想到马上要和他同住一个屋,美得做梦都能乐出鼻涕泡来”
“我吧,特喜欢他。”
刚才大放厥词的一句句话此刻催命符似的绕着梁洗砚脑袋转,小梁爷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涌上脑袋,耳朵跟涮了锅子一样又红又烫。
我去,这不彻底歇了么。
就刚才那些随便一句都能尴尬得掉脑袋的话,到底让商哲栋听去了多少啊!
8. 第八折 簋街夜宵
梁洗砚是真没想到大半夜的,能在这儿碰上商哲栋。
他本来还想着等明天上午得了空,再联系他找房子的事儿。
他看了眼面前缩着脖子的彭简书,又看了看面前的商哲栋,最后,刚才去上厕所的二妞妞也回来了,正站在他的奔驰边儿上往这边好奇地看。
“不儿。”梁洗砚彻底受不了了,“今儿晚上牡丹楼通知发金条还是怎么着,怎么这么多人全在这儿了。”
彭简书哑巴似的半天,终于讪讪开口,陪着笑脸说:“商...商老师晚上好,真巧啊,能在这儿碰上您。”
商哲栋依然是那副淡漠的神色,点了下头,说道:“前几天我和令尊吃饭的时候听他提过你,令尊说,你最近正忙着准备去法国深造绘画的事情,每天都在画室里呆到深夜,很是辛苦。”
“啊...哈哈啊。”彭简书肉眼可见的尴尬,“是,是挺忙的。”
商哲栋没再多说一句话,保持着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在彭简书面前。
气质使然,商哲栋明明没动一句粗,但他斯文的立在那儿,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教条和严肃。
压迫感很强。
可能是早上起来就在爷爷那儿莫名其妙见了商哲栋,又马上被掺和着要和他同住,梁洗砚始终对商哲栋这个人的身份地位没什么概念。
哪怕金汛淼那货说得再唬人,梁洗砚也没信。
现在看见面前鹌鹑似的彭简书,倒是有点儿知道了。
在北京文博的圈子里,真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实打实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也难怪张波一天到晚削尖了脑袋也想跟他搭上。
果然,几秒后,彭简书坚持不住,抬手求饶:“商老师,我半夜在外面的事儿,求您别告诉我爸。”
梁洗砚笑出声:“怂样儿。”
商哲栋不置可否,他只是抬起手腕看表,然后淡淡对彭简书说:“夜深了,彭公子,早回吧。”
明明足够温柔,却偏偏半分不容置疑。
彭简书屁都没敢放一个,给了梁洗砚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后,开车灰溜溜地跑了,速度快得尾气差点儿没见着。
看着彭简书临走时气成猪肝色的脸,梁洗砚心里面儿真挺爽。
可是爽劲儿过了,看向旁边的商哲栋,刚才被按下的所有尴尬又找上门来。
“内...内什么。”梁洗砚硬着头皮说,“刚才我说的话都是唬人玩儿的,您甭放心上。”
“什么话?”商哲栋问。
“就是...”
梁洗砚彻底哑巴了,他实在是不想在本尊面前重复一遍刚才那些恶心人的话,再说了,万一商哲栋是真的没听见,他自己再说一遍出来,那不是雪上加霜的尴尬。
一刀捅死他得了。
商哲栋见他犹豫,竟然先开口:“是你说我是你梦中情人,特别喜欢我,期待和我同居那些话?”
“......”这不全听见了吗,装什么蒜呢。
梁洗砚耳朵又红了,咬牙切齿:“您倒也不用特意说出来,显摆记性好怎么着。”
商哲栋的目光扫过他的耳廓,倒是情商很高地换了话题:“彭简书一直在追求你吗?”
“嗯。”梁洗砚抬手揉了揉耳朵,拧着眉说,“追了我好几年了,我不答应,就一直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今儿晚上也不知道上哪儿打听出来我在这儿,又来这儿犯贱。”
“所以。”商哲栋抬起眼,顺着彭简书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长安街,“你在用我做挡箭牌,挡你的追求者?”
“是。”事已至此,梁洗砚直接承认,爽快道歉,“对不住了您,今儿特殊,就这一次,以后不用...”
“用吧。”商哲栋看着他,“我不介意。”
......
梁洗砚噎住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男的怎么能容忍被另一个男的当挡箭牌挡桃花。
这是多么无私奉献的精神啊,他是不是还得给商哲栋送面锦旗。
“那您还挺...大方。”梁洗砚皱了一下眉,“但我以后不会用了,这招儿没什么意义,光损咱俩清白。”
商哲栋没说什么,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您在牡丹楼干什么?”梁洗砚问。
“我。”商哲栋不大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出来吃夜宵。”
梁洗砚又回了次头,这回是看路牌,确认蓝底儿白字儿写的是“东长安街”没错,他仰着脖子,噗嗤乐出声来。
“不儿商老师,您到底是不是北京人,甭告诉我您大半夜跑长安街上找夜宵来了。”
梁洗砚乐半天才停下来,“商老师,这长安街上除了中央的天安门广场和故宫,两侧,全都是各大部委机关,再往西边走,是zhong\\南海,您就是给那些小摊小贩几个胆子,也不敢把夜宵摊儿摆这儿来。”
商哲栋这理由找得是太蹩脚了。
但梁洗砚从来不管闲事儿,商哲栋既然不想说真话,他索性就顺着说下去。
“您要吃夜宵去簋街吧,那儿吃的多,离这儿开车就十分钟。”梁洗砚给完建议,打算走了。
“簋街?”二妞妞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嗯。”梁洗砚朝着商哲栋偏个头,“他要吃夜宵,我让他去簋街吃。”
“我也想去!”二妞妞一听吃的来劲了,抱着梁洗砚胳膊,“四宝哥,求你了,我刚演出完都要饿死了,咱俩也去呗,我想吃小龙虾。”
二妞妞还热情地扭过头来邀请商哲栋:“您也一块儿呗,反正大家都认识,人多还好点菜。”
梁洗砚真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补起来,哪儿来的大馋丫头。
二妞妞不认识商哲栋,不知道底细,梁洗砚真想说不用费那个劲儿邀请,人家什么身份,这辈子去没去过小饭店吃那些高油高盐的夜宵都不一定,再说,商哲栋也不是真出来吃夜宵的,百分之百不会答应。
就算真是出来吃饭的,以商哲栋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张波和金汛淼几次邀请吃饭都没答应,怎么可能搭理二妞妞去吃夜宵。
他盘算得有理有据,还顺带着给商哲栋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直接拒绝,各回各家。
商哲栋完全没看他,爽快得像是早有此意,温和回应二妞妞:“好,一起吧。”
“……”
梁洗砚觉着他是彻底看不懂这商老师了。
这回三个人就差梁洗砚没点头,二妞妞和商哲栋两个人同时转过脸来看着他。
梁洗砚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今儿晚上真是造了孽了。
“走吧,上车。”他认命了,拉开车门顺便招呼一声,“商老师,你开车跟我后头。”
二妞妞坐进副驾驶后,梁洗砚看了一眼后视镜,确定那辆辉腾车跟上后,踩下油门,奔驰车拐上长安街,一路疾驰。
“四宝哥,他是谁啊?”二妞妞上他车就开始四处摸索,这会儿已经放下挡光板开始照镜子。
“别光臭美,安全带。”梁洗砚提醒完才说,“他叫商哲栋,曾爷爷商寅盛是个大人物,前些年在大学教书的,也算是这圈儿里头的人吧,刚回北京。”
说完又补了句:“不过,我不大喜欢他就是了。”
“为什么?”二妞妞系上安全带,又从扣手翻出口香糖来。
梁洗砚挑着重要的,把今天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
“我也不是多烦他,只是觉着刚见第一面就要搬我这儿来,挺莫名其妙的,怕没安什么好心。”梁洗砚说。
“这样啊。”二妞妞看他一眼,“不过这位长得可真好看,气质好。”
梁洗砚笑笑,转过弯才说:“那倒是。”
“你放松点四宝哥。”二妞妞嚼着口香糖,“我看人家商老师挺温柔的,帮你赶走彭简书,还答应跟咱一起吃夜宵呢,能坏到哪儿去,他不像是那些个爱背地里耍手段的人,没事儿。”
“你这死丫头就是外貌协会,长得好看的你就帮人家说话。”梁洗砚借着等红灯的功夫在这大闺女脑袋上又戳了下,“随便吧,他爱干嘛干嘛,小爷不在乎。”
“别戳了,再戳脑袋漏了。”二妞妞哀怨地说。
“那您这脑袋里的水能把八达岭长城都给漫喽。”梁洗砚说。
“嘶——”二妞妞伸手要揍他。
“开车呢嘿。”梁洗砚笑着躲开。
又开过一个路口,二妞妞看了眼后视镜:“四宝哥,商老师好像没跟上来。”
“啊?”梁洗砚也看了眼,后头确实没车,“不是,他什么时候落下的。”
“你开车太快了吧。”二妞妞说。
梁洗砚没法子,把车停在路边,又等了一小会儿,才看见那辆辉腾慢腾腾出现在路口,重新跟上他。
“他油门是不是没装。”梁洗砚无语,“这速度有三十迈没有。”
二妞妞白他:“你以为天底下开车都跟你似的急性子,您老也悠着点儿吧,每回坐你车都跟火箭发射似的,装俩翅膀能起飞了。”
梁洗砚不耐烦地啧了声,但还是放慢了速度,让后面的商哲栋跟上。
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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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晚上就热闹,这大概是北京为数不多有夜生活的地儿。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不少店都开着,小龙虾、烧烤、火锅,应有尽有。
梁洗砚找了个门口有车位,方便停车的小龙虾馆子,开车拐进去了,正好最边儿上有两个车位,眼疾手快,先把奔驰的大屁股一把塞进去,带着二妞妞下车。
商哲栋的车刚好开进来。
“停我车边儿上,就一个空儿了。”梁洗砚对商哲栋交代一句,领着二妞妞在饭店门口台阶上等他停车。
二妞妞从饭店门口扯了一张点菜单,低头研究,问梁洗砚:“哥你吃什么?”
“不饿,给我点盘毛豆,再来瓶冰可乐。”梁洗砚也看菜单。
“不喝点啤的?”二妞妞问,“明天不上班,还以为你要和商老师喝点呢。”
“你二不二,咱开车来的,喝车怎么开酒。”梁洗砚啧一声,“再说谁跟他喝酒。”
商哲栋像是能喝酒的人吗?他像是舔一口瓶盖就倒的人。
“哦忘了忘了。”二妞妞在菜单上打了个勾,又问:“不知道商老师吃什么,我先点两盘麻小吧,后面不够再加。”
“一会儿问他再点。”
直觉告诉梁洗砚,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忌口少不了,就跟他家里除了爷爷以外那几位事儿逼祖宗似的,冷了热了的都不能吃,吃菜必须有机绿色的,好像这样儿就能长命百岁。
梁洗砚觉得还不如积德行善,少干点儿龌龊事儿的好。
“梁洗砚。”
台阶下,梁洗砚又听见商哲栋那温润的嗓音叫他的名字,第二次。
他从菜单后抬头,就见这么半天,商哲栋还没能把他的车停进去,那辆辉腾还在原地没动,哦,稍微挪了一点距离,但不多。
而商哲栋本人,有些苦恼地坐在握着方向盘。
“您磨蹭什么呢?”梁洗砚以为他是嫌这家店没档次,犹豫要不要进来,一看就冒火。
这么嫌弃一开始答应什么,真指望夜宵吃米其林啊。
商哲栋摇下窗户:“我停不进去车。”
“......”
“这个位置很窄,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
梁洗砚把菜单塞给二妞妞,插兜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商哲栋的脸,才确定这人没在耍他。
真是个大少爷,平时司机用惯了,自己开车都费劲儿。
“大少爷真麻烦。”梁洗砚嘟囔一声,下了台阶,一把拉开商哲栋的驾驶室车门。
里面的人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下来,我停。”梁洗砚冷着脸一甩头,“你,进去点菜。”
商哲栋和他对视了几秒,乖巧地下了车,把地方让给梁洗砚,站到二妞妞身边。
“商老师,您看看点什么菜?”二妞妞问。
商哲栋没回答,盯着车里的梁洗砚,说:“用不用帮他看着,那个车位很窄。”
“不用。”二妞妞眼皮都没抬,笑了笑,“您甭操心,我四宝哥开车厉害着呢,他在部队的时候军用货车都能开。”
二妞妞说得对,梁洗砚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坐进车里以后,单手搭着方向盘,没什么表情地看一眼后视镜,找个差不多的角度一打方向一脚油门就倒进去了,甚至都不用多调整几次距离。
两侧的距离也就将将十公分。
“怎么样商老师。”二妞妞挺骄傲地说,“我四宝哥开车技术是不是巨牛逼!”
梁洗砚停完了车正关窗,只有一个寸头利索的侧脸,商哲栋不嫌琐碎地看着他关窗、熄火、下车、锁车的操作。
梁洗砚这个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儿,一切动作都散散慢慢,自有他的从容,看着天生松弛随性吊儿郎当,却偏偏厉害得没得说。
“很厉害。”商哲栋说。
“那是。”二妞妞显摆的心越发重,“其实我四宝哥还有特别多牛逼的地方,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商哲栋看着梁洗砚朝他们俩走过来,心里想:我知道。
他没说出来,脸上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梁洗砚迈步上台阶,一抬头,二妞妞朝他喊:“四宝哥牛逼!”
他冷哼一声,就停个车而已,至于么。
在这寸土寸金的首都,夹缝里停车是每个北京人赖以生存的技能。
只有商哲栋这废物不会而已。
“商老师讲究人儿。”梁洗砚顺手把车钥匙抛给商哲栋,耸耸鼻子,“车里一股荷花香。”
9. 第九折 八卦传闻
夜宵店装潢简单,给顾客准备的凳子是一个个小马扎。
梁洗砚岔开腿一屁股坐下,抬头看着面前的商哲栋。
商老师还穿着白天在疗养院那身中山装,正装的裤缝板正笔挺,他垂着眸,伸出手指轻轻向上捏起裤腿儿,然后才坐下,后背挺拔。
哪怕是坐马扎,也坐有坐样。
他这幅正襟危坐的样子,倒像是来开会的,跟整个夜宵店里大咧咧吃饭的食客们格格不入。
“吃什么?”梁洗砚把菜单递给他。
“你点吧。”商哲栋说。
梁洗砚又把菜单拿回来,试着推荐几个菜,服务员正好在这时候上了擦手的湿巾,商哲栋和二妞妞接过来,都在擦手。
梁洗砚只是随意一瞄,眼睛却被吸住了。
他第一次发现商哲栋一双手长得是真漂亮,白净清瘦,五指修长,骨节流畅,指尖白里透着健康的淡粉。
商老师讲究,很仔细地擦着指缝,手指翻飞,梁洗砚想起来舞台上迟秋蕊拈兰花指的那双手,也是这么灵动优雅,柔软纤细。
“看什么呢四宝哥?”二妞妞打断他。
“啊,没什么。”梁洗砚赶紧回神,又看了一眼商哲栋,这次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绕了一圈小叶紫檀的佛珠,之前藏在袖子里,这会儿才露出来。
“有信仰吗?”梁洗砚问。
商哲栋放下湿巾:“共产主义。”
“.......”,梁洗砚差点儿没气笑,“共产主义我也信,没问你这个,我看你戴了一串佛珠,问你吃素还是吃肉。”
商哲栋答:“没有忌口,这串佛珠是我母亲给我求的护身符,才一直戴着。”
“还以为您是京圈佛子的戏码呢。”二妞妞在旁边乐,“不过咱商老师这气质也挺像就是了。”
“麻辣小龙虾?”梁洗砚问。
“抱歉。”商哲栋说,“我不吃辣。”
“十三香?”
“还是有点辣。”
“卤味冰镇的。”
“也不吃冰。”
“......”,梁洗砚想把菜单扔他脸上,不能吃别吃了。
“那蒜蓉的吧,这还不能吃就饿着吧。”梁洗砚翻着菜单,“开车喝不了酒,可乐雪碧王老吉你选吧。”
“不用。”商哲栋回答,“我喝热水就可以。”
梁洗砚在心里面哼了声,他果然没猜错,从吃到喝,事儿是真不少。
“商老师挺养生。”二妞妞说。
“不是。”商哲栋顿了顿,“保护嗓子。”
梁洗砚琢磨不明白,商哲栋也不是个唱戏唱歌为业的,好端端保护什么嗓子,大概又是什么高贵人家的特殊讲究吧,他也没多想。
不过商哲栋这人的嗓音确实好听,值得保护。
“就这些,上菜吧。”梁洗砚把菜单塞给服务员,“再来杯热水。”
二妞妞是个性子活泼的,也不怕生,直接聊开了,问商哲栋:“商老师,听说您刚回北京,之前干嘛去了?”
“工作外调,在内蒙古科考。”商哲栋回答。
“内蒙!”二妞妞转过头来看梁洗砚,“四宝哥前两年当兵也在内蒙边境上,你俩说不定离得还挺近呢。”
商哲栋还没说话,梁洗砚先翻个白眼:“近你个脑袋,知不知道内蒙国境线有多长,蒙东蒙西之间快隔了大半个中国,哪儿那么巧在一个地儿。”
“这不随口一说嘛。”二妞妞嘟囔。
商哲栋仍然没说话,他只是垂着眼,一只手拢着面前装热水的水杯,飘出的蒸汽在他指尖缠绕。
说话间,隔壁桌站起来个男人,一手拎着啤酒瓶子,朝着梁洗砚走过来,喊他:“哎哟我说这谁呢,这不咱小梁爷嘛,真巧在这儿碰上。”
“这不老张么。”梁洗砚笑了笑,“您好着呢?”
“好着呢,今儿我过生日。”男人举了举酒瓶子,“小梁爷赏脸喝一杯去?”
梁洗砚痛快站起身:“成,但我开车喝不了,喝杯茶去吧。”
“走。”男人拉着他就走。
梁洗砚回头说:“上菜了你们俩先吃,甭等我。”
二妞妞哦了一声。
直到梁洗砚走远,一直没说话的商哲栋问二妞妞:“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啊。”二妞妞把吸管插饮料瓶里,“四宝哥朋友多,各行各业都有,可能是以前认识的吧。”
商哲栋这才收回视线,“二妞妞,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当然可以啊,您跟我四宝哥差不多大吧。”二妞妞很爽快。
“嗯,我只比他大几个月。”商哲栋说。
正好这时候小龙虾端上来,二妞妞没心没肺,压根也没细琢磨,随口说:“那您还挺了解我四宝哥的,连他生日都知道。”
然后就顾着戴手套,吃小龙虾去了。
商哲栋看着二妞妞一口一个,瞬间就吃了三四只下肚,特意缓了缓才问:“方便问问,你和梁洗砚,是...什么关系吗?”
“邻居发小啊,金子哥,我,四宝哥,我们仨从小玩儿到大的。”二妞妞答完,突然表情扭曲,“唉,您该不会以为我俩是情侣吧,可千万别,恶心人,我俩除了不是一个爸妈生的,跟亲兄妹没两样,绝对没有别的感情。”
“再说了。”二妞妞拧掉龙虾头,“我四宝哥是gay啊,他喜欢男的。”
小龙虾的辣汁带着麻椒的鲜香在口中爆开,二妞妞吸溜着虾头,看了一眼坐她对面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到她说“四宝哥喜欢男的”这句话后,一直温和淡定表情不多的商老师忽地抬起眼。
虽然他的表情依然看起来没变化,可有一瞬间,隔着小龙虾里飘出的热气,学表演出身,擅察情绪的二妞妞莫名觉得这个人心情一下子变得不错。
而且是非常的不错,非常!
“您原来不知道啊。”二妞妞笑了笑,“当初四宝哥跟他爸闹出柜的时候搞得腥风血雨的,我还以为你们都在这圈儿里,多少知道呢。”
商哲栋说:“我确实没有了解。”
“也是,看您也不是那好八卦的人。”二妞妞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商哲栋问。
“好久了,他大学的时候吧。”二妞妞答。
二妞妞吃得满嘴流油,手上还戴着两个沾满辣油的手套,商哲栋很贴心地抽了一张纸递给她。
“为什么突然出柜。”商哲栋措辞片刻才不经意问,“因为谈恋爱了?”
“谢谢您。”二妞妞大咧咧,对他完全不设防,直接一五一十讲起。
“当然不是,我印象里四宝哥就没谈过恋爱,他这人眼光高,普通的都看不上,单儿到现在,他当时出柜也是被他爸逼的,他那个傻逼爸把他当个玩意儿使,非要他跑去跟谁家的姑娘联姻换桩生意,气得我四宝哥直接把饭桌都掀他爸脸上,当着一帮人面儿,喊了句‘我喜欢男人’,就这么出柜了。”
商哲栋很快问:“后来呢?”
“后来就没了呀,他只是出柜早,但没谈过恋爱。”二妞妞说。
“不。”商哲栋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我是问,出柜以后,家里打他了吗,他受伤了?”
二妞妞乐了:“商老师,您挺有意思的,别人听八卦听个乐呵,您还关心他挨打没有。”
她叹口气:“挨打是肯定,我四宝哥从小挨了多少次他老子的打,那次是最狠的,他爸嫌他喜欢男的是变态,给家里丢人,都快下死手了,只是我四宝哥也不是吃素的,肯定还手,最后还是梁爷爷出来护着,事儿才过去了。”
关于梁洗砚一个私生子反抗他老子的这些精彩绝伦八卦,这些年传了又传,不少人听过,也不少人传过,一个个真可谓是津津乐道。
可二妞妞没见过商哲栋这样的,听完了,没乐一声,没多问一句,脸上完全没有嘲弄和戏谑,他只是微微抬起头,视线凝重地望了一眼远处正推杯换盏的梁洗砚。
梁洗砚正给老张庆生,以茶代酒喝了不少杯。
旁边过生日的老张喝得高兴,兴头上,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搂着梁洗砚称兄道弟,搂着梁洗砚的那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边说话还不断拍打着。
喝多的人下手没轻重,梁洗砚手臂上那块皮肤被拍得微微发红。
商哲栋拿起水杯,抿了一口热水。
“二妞妞。”他放下水杯,“叫你四宝哥回来吧,菜要冷了。”
“不用吧。”二妞妞说,“他就点了一盘毛豆,他说不饿。”
“毛豆时间长了也不好吃。”商哲栋说,“叫他回来吧。”
二妞妞虽然没明白一个凉菜多放一会儿能怎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抬起头,扯了一嗓子:“四宝哥,菜上来了!”
“来了。”梁洗砚应一声,最后干了杯子里的茶水,从隔壁桌走回来。
梁洗砚用脚勾开马扎坐下:“刚看你们俩聊半天了,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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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商老师不知道你是个gay。”二妞妞笑嘻嘻说,“神奇吧,我还以为这事儿人尽皆知。”
“你居然不知道啊。”梁洗砚也惊讶挑眉,看着商哲栋,“难怪呢,我还说一个正常的男的怎么会乐意跑来跟个gay同住。”
“那现在您知道了。”梁洗砚夹起来毛豆,懒洋洋说:“所以咱们俩住一块儿确实不合适,还是抓紧时间找找房子吧。”
他觉得二妞妞真是太聪明了,提醒他还有这么个正当理由可以拒绝跟商哲栋同居,这理由非但合理还很好用,商哲栋一个直男肯定会拒绝!
这样爷爷那儿也说得通了。
然而,商哲栋沉思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不介意。”
?
一个直男连“我不介意”都能说得出来,梁洗砚觉得商哲栋现在为了住进他们家可能有点丧心病狂了。
“我介意。”梁洗砚冷冷说,“我恐直。”
商哲栋沉默着。
“您怎么不吃啊?”二妞妞看了眼桌上的菜,那两盘麻小已经让她造了一大半儿,而给商哲栋点的蒜蓉味还一只没动。
“我。”商哲栋卡了一下,垂眼看着盘里带着须子的生物,“我不太会剥这个。”
梁洗砚挑了下眉。
这人简直就是个事儿精!
吃顿夜宵是不是还得带个太监小公公伺候着用膳啊。
自己吃的满口流油的二妞妞热情安利:“四宝哥,你给商老师扒一只呗,教教他,真的,商老师你尝尝,这家小龙虾味道,绝了。”
?
梁洗砚想知道两盆小龙虾怎么还堵不上二妞妞的嘴,这死丫头到底是个跟谁穿一条裤子?
“那样太麻烦了。”商哲栋抿了抿唇,垂着眼,“我喝水就可以。”
很可怜。
好像是特意陪着梁洗砚和二妞妞出来吃夜宵,还被排挤欺负,只能对着一桌子喷香的美食喝一杯水的心酸可怜,可怜到都想给他配一首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快快快,待客之道!”二妞妞急吼吼用胳膊肘把桌上的手套推给梁洗砚。
梁洗砚冷着脸戴上,恶狠狠:“你怎么不给他扒!”
二妞妞振振有词:“因为我饿,你不饿,你自己就点一盘毛豆。”
“......”
梁洗砚生无可恋的戴上手套,伸手从蒜蓉盘里拿了一只,低头剥壳。
人这辈子说出去的话就像是一个个回旋镖,或早或晚,都是会打回自己身上的。
只是梁洗砚打回来的有点快。
他前几句话刚吐槽商哲栋出门怎么不带小太监伺候,现在,他就成了那个梁公公,哦不可能身份还得再低点,得叫小砚子。
拧下虾头,剥出虾肉,梁洗砚把肉放回了盘里。
他冷飕飕看着商哲栋,说:“吃!”
难得他小梁爷都伺候到这份儿上了,商哲栋这回要是再有什么屁事儿,他直接把桌子掀他脸上。
还好,商哲栋终于拿起筷子,从里面夹走梁洗砚剥好的虾肉,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又优雅,长指拈起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半晌后,商哲栋看着他评价:“很好吃,谢谢,可以再来一只吗?”
正要摘手套的梁洗砚愣住了。
什么意思,看一遍没学会,还真让他伺候到底是吧?
“啊哈太好了您觉得好吃。”二妞妞完全没发现自己四宝哥黑如墨水的一张脸,很高兴商哲栋喜欢她的安利,又用胳膊肘碰碰梁洗砚,“快,再给商老师扒点儿,我就知道这世上没人不喜欢吃小龙虾!”
死丫头还嫌梁洗砚慢,伸手直接拿了一只放他手心里。
“扒。”二妞妞下令。
“我。”梁洗砚瞪着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坑你哥呢?”
“什么啊?”二妞妞人畜无害地看着他。
梁洗砚深吸一口气,压下脾气,狠狠揪着虾壳,把那个当成商哲栋的脑袋往下揪,就这么幻想着,一口气扒了五六只,全都放回盘子里。
“全吃完!”他抬眼,威胁面前的人,“一只别浪费!”
商哲栋看了他一眼,低头开始吃起来。
就这么一口气几只下肚后,他抬起头:“我可以——”
“不可以。”梁洗砚说。
“——要张餐巾纸吗?”
“......”
梁洗砚冷着脸咬掉手套,伸手把身边的纸巾盒子扔过去。
10. 第十折 月色萧索
二妞妞这边风卷残云消灭了两盆小龙虾后,梁洗砚也终于快扒完蒜蓉这份儿。
在他的监视下,一直默默吃虾一刻不敢停的商哲栋终于有了喘息机会,擦了擦嘴后说:“梁洗砚,你好像还没加我的微信好友,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谁提过要加你微信了?!
这人对加微信的事儿莫名执着,要是不加完全会有再问第三次的可能。
梁洗砚没法子,举着一双油乎乎的手,说:“二妞妞,把我手机拿出来加一下,裤兜儿里。”
二妞妞已经洗了手,帮他掏出手机,熟练解锁,点开微信。
“说吧,什么号码。”二妞妞打开好友申请页面。
商哲栋正要开口,梁洗砚眼皮耷拉着,一边扒最后一只小龙虾,随口报出他的十一位电话。
一个数字都没错。
“卧槽这都能背下来。”二妞妞震惊地输入,“四宝哥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忒好使了,我背台词要有你这能耐就不用老被导演骂了。”
梁洗砚摘下手套,很装逼地哼笑了一声。
“秋迟?”二妞妞搜出好友来,问商哲栋,“是您吗?”
“是的。”商哲栋点头,同时拿出自己的手机,迅速点了通过。
梁洗砚从他这套动作中居然看出一点急迫来,生怕晚一秒就会错过似的。
“网名有点意思。”梁洗砚说。
“看人家的网名多好听,你网名叫啥来着?”二妞妞翻了下梁洗砚的微信,乐出声,“小梁爷。”
“不行啊。”梁洗砚白她。
“狂不死你。”二妞妞把手机塞回他裤兜。
梁洗砚洗完手回来,看着商哲栋吃完最后一只虾肉,叫来老板结了账。
“都一点了。”他张罗着站起身,“不多留了,今儿到这吧。”
商哲栋擦干净了手,站起身,将马扎放回座位下,朝他点了一下头。
“回头我找到房子了发你微信。”梁洗砚插着兜往外走,对他身后半步远的商哲栋说,“您甭着急,三天之内,我肯定让您搬得了家,这事儿毕竟是我爷爷揽下的,我得办明白。”
“好。”商哲栋还是只有这句话,他好像一提到另找房子的事情情绪就不高。
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梁洗砚停下步子,朝商哲栋摊开手。
“嗯?”商老师看着他。
“车钥匙啊。”梁洗砚皱着眉,很凶,“还是您能自个儿开出来?”
商哲栋垂着眼,将车钥匙轻轻放在梁洗砚手心里,说:“不能。”
“就您这技术可得怎么办,以后得找个会开车的媳妇儿。”梁洗砚忍不住贫嘴,转着车钥匙上的环儿,走下台阶,“你俩在这儿等我。”
梁洗砚先把自己的奔驰开出来,排在出口第一个,又回去把辉腾倒出来,调整到一个只要长脚会踩油门的生物就一定开能出停车场的角度,才招呼二妞妞上车。
二妞妞坐上副驾驶,梁洗砚把车钥匙扔给商哲栋,自己也上了车。
“行了,再见。”他摇下窗户。
“等一下。”商哲栋叫住他。
“嗯?”梁洗砚抬头。
奔驰车敞开的窗户外,商老师略微低头,站在车外和他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搬去你的四合院。”商哲栋眉眼低垂,“但是我事情真的不多的,我很安静,生活也会自己料理好,不会打扰你的正常生活,真的只是借宿而已。”
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恐直的话,我也可以——”
“等会儿!”梁洗砚大惊,“您没必要现场弯,真不至于!”
“我也可以尊重你的性向。”商哲栋把话说完。
“......”
“不过,如果你实在觉得麻烦的话,我可以去暂住酒店,自己找房子,我不想让你为难。”商哲栋直起身来,真诚地看着他,“爷爷那边你不要担心,我去说。”
额。
梁洗砚看着他的表情,脑袋木了几秒。
他是不想让商哲栋住他们家来,但是非要说,也就是独居惯了,下意识的排斥,要真说他和商老师有什么血海深仇,讨厌得要死要活,那也肯定不至于。
毕竟他俩才认识不到24小时。
原本他没觉得拒绝同居有什么问题,不想就是不想呗。
可现在,商哲栋先跟他说这么一番话,可怜里面带着体谅,谦逊体面又识大体,反而让梁洗砚觉得,他才是那个大惊小怪的事儿逼。
“唉您。”梁洗砚还在想怎么说这话。
“再见,二妞妞,谢谢你邀请我吃夜宵。”商哲栋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副驾驶的二妞妞。
“嗯嗯拜拜商老师。”二妞妞朝他笑着摆摆手,“没事儿,下回咱有机会还一块儿吃啊。”
“好。”商哲栋温和地应她,再次把目光落到梁洗砚脸上。
“内个...”梁洗砚卡了一下。
商哲栋看着他的眼睛:“晚安。”
*
车开出去两条街,梁洗砚还在琢磨“晚安”和“再见”的区别。
刚才那个场合,好像说这两个词都挺对的,但是,又好像没那么对。
副驾驶的二妞妞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能直接缺氧厥过去那种。
“卧槽。”二妞妞转过脸来,“我好像闯祸了四宝哥。”
“怎么了?”梁洗砚问。
二妞妞说:“刚才你去开车的时候,商老师送了我一张王府中環的购物卡,说第一次见面没给我准备礼物,让我买点女孩子爱吃爱玩的东西,我以为最多百十来块钱,客气两句就收了。”
“然后呢?”梁洗砚说。
“然后...”二妞妞讪讪举起手机给他看,“我刚才绑了一下卡,里面有五万。”
“卧槽!”梁洗砚脱口而出。
“卧槽!”二妞妞跟着他喊了一句。
梁洗砚捏着方向盘,真是想不明白了,商哲栋家里有钱是有钱,但是再有钱,那也不能烧着玩儿吧,他有什么必要一见面就给二妞妞送这么大的礼。
二妞妞就是胡同李大妈的闺女,家里头不上不下,不穷不富的小市民而已,和家大业大的商老师天上地下。
商哲栋和二妞妞之间唯一的交集,只有梁洗砚。
梁洗砚非常确定讨好这丫头不会给商哲栋带来任何额外好处。
“四宝哥,你回头找个机会把卡还给商老师吧,礼有点儿大,我不能收。”二妞妞很听话地把卡放到车的杂物箱里。
“知道了,我回头还他。”梁洗砚说。
二妞妞靠回去,说:“不过商老师人可真好啊,又温柔又大方,我现在觉得他要是搬过来跟你住也不错,反正你那东厢房空着也是空着,你就让他来呗。”
“......”
梁洗砚现在倒是有点儿知道,商哲栋为什么给这死丫头送礼了。
“你倒戈的也太快了吧!”梁洗砚皱眉,“有没有点出息了还!”
“不儿,你听我分析啊!”二妞妞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我妈说了,人天生就是群居动物,是一定要跟同伴在一起的,自打梁爷爷搬去疗养院以后,你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每天睁眼是自己,闭眼也是自己,吃饭是自己,睡觉是自己,你难道不孤独吗?”
梁洗砚斜着眼睛瞪她:“就算商哲栋搬来我也是自己睡觉行么。”
“那其他的呢?”二妞妞反问他。
“那也不用他陪啊。”梁洗砚嘟囔,“你,金子,还有我爷爷,不都能陪我。”
“唉,此言差矣。”二妞妞举起食指摇了摇,“我们都是你的朋友没错,但我们各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关起家门来,你还是一个人,我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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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陪着你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啊。”
死丫头人小鬼大,故作高深地拍了拍梁洗砚的肩膀:“有人陪着的地方,那才叫家。”
梁洗砚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一阵疼。
“滚蛋。”他送了二妞妞俩字。
梁洗砚把二妞妞送回家,才重新回到他那两扇大红门的“王爷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死丫头在车上的一段话,梁洗砚进门的时候叹了口气,抬头一看今晚月色澄澈,冷冰冰落在院儿里,莫名萧条。
折腾到现在,吃完夜宵回来,他居然肚子饿了。
给商哲栋扒了一盆虾,他自己一个没吃。
梁洗砚懒懒散散,拖着步子穿过院子,跑去厨房打算煮一碗方便面。
正经来说,老北京的四合院层层叠叠,要分前院后院,讲究点的还要分出三进四进院来,一层套着一层,过去说的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庭院深深望不到头,就是这个缘故。
然而时代发展到今天,近代以后,北平城一个四合院往往被天南地北好几家住户分开规划,各占各的地界儿,今天你搭个棚,明天我占个院,四处一夹变成大杂院,原本的形制已经完全看不出了。
就跟老舍写龙须沟里面描绘的那样,七杂八杂,乱糟糟。
梁洗砚现在住的这个院子,也早就只剩下一个院子,一个坐北朝南的正房,以及两侧的东西厢房,用院墙和那王府似的大红门跟别的人家隔开。
东西厢房是住人的,以前梁洗砚住西厢房,爷爷住东厢房,自打爷爷搬走以后,梁洗砚就在东厢房上落了把锁,再没打开过。
中间的正房则被改造成了生活区,客厅厨房卫生间都在这,最西侧摆了一个快三米长的乌木大茶桌,茶桌后面,则是一整面墙摆放的超大中式博古架和实木书架,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
上头琳琅满目放满古籍古册,还有些梁实满老爷子收集来的古董字画。
藏品丰富到能开一家小型博物馆。
梁洗砚先去厨房烧上水,等待的功夫,走回书架旁边,抬手从书架最右边拿下来一个票据收纳册。
册子的封面已经磨损老旧得有些厉害,固定的页夹也因为时常翻看有些松动。
这里面放着梁洗砚这七年来搜集的,关于迟秋蕊的一切。
里面有这些年迟秋蕊在牡丹楼登台唱戏的每一场戏票,也有前几年流行玩单反相机时候,梁洗砚在观众席上给他拍下的许多剧照,每一张都精心标注了时间和剧目,精巧俊秀的一行钢笔字写在照片背面。
梁洗砚边看边翻,翻到最后一页,从兜里掏出今天的戏票,随手从桌上拿了钢笔来,想了想,在戏票背面写上一行字。
“今投欢会面,顾盼尽平生。”
韩思彦的重逢诗。
吹干墨渍,他才将戏票插入到最新一页,合上收纳册,重新放回书架上。
方便面很快煮好,梁洗砚端着碗,走到院子里。
一只肥得跟煤气罐似的大橘猫不知道从哪儿野回来了,正舔着爪子,蹲在院子里朝梁洗砚喵喵叫。
“你叫的太难听了死太监。”梁洗砚放下面碗去给它找猫粮,过了会儿端着猫碗回来,放在地上,“吃吧,橘公公。”
橘公公也真不跟他客气,张开大嘴就把猫粮啃得嘎吱嘎吱。
小梁爷岔开大腿蹲地上,手欠的很,提起橘公公的尾巴根,嘬嘬两声。
“没蛋的太监。”梁洗砚笑笑。
橘公公一条尾巴鞭子似的在他手臂上一抽,力道还挺重,仿佛要报当年梁洗砚把它抓去绝育的仇。
梁洗砚揉着橘公公的屁股:“唉,你说我一个人孤独吗?”
橘公公当然没理他。
“孤独个屁。”梁洗砚垂下眼自问自答,“这么多年就你这么一只老猫在这儿,不也就这么过来了,有什么可矫情的。
11. 第十一折 半生不熟
虽然昨儿晚上一直折腾到快三点才睡,但翻过天儿来,梁洗砚还是醒得挺早。
没办法,部队的作息,轻易改不过来。
刚睁眼,微信里来了三四条消息,是朋友给他联系的四合院出租,好几套,梁洗砚没细看,打算等脑袋清醒清醒再好好筛选。
好友列表里面,“秋迟”静静躺在那儿,从昨晚加完好友后就没说话。
梁洗砚锁上手机,哼哼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呀”的调儿,晃悠到厕所刷牙。
刚把牙膏挤上,嘴巴里一口沫子的时候,金汛淼同志的电话就来了。
“我发现您特别会挑时候打电话。”梁洗砚接起来就骂,“净挑别人不方便的时候。”
“您早点吃的炮仗拌火药是不是。”金汛淼回他一句,“张波刚才又给我打电话了,又问我你今天上午去不去他的庄子上玩儿,他还在顺义呢。”
“我.操了他不就买一破庄子么有什么牛逼的,见天儿显摆。”梁洗砚啐一口,“他特么跑故宫门口拉一横幅告诉全北京他买了房得了。”
“他这人不就爱攀比显摆么。”金汛淼说,“更何况还是跟你显摆,他不更来劲。”
梁洗砚拧开水龙头,冷笑着说:“这孙子穿纸尿裤的时候就爱跟我比,现在都这个岁数了还明里暗里跟我比,幼稚不幼稚,我就纳闷了,我他妈都废物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比的。”
金汛淼呵一声:“您就算别的地方都废物到家,但就凭这张脸,张波那小心眼就快嫉妒疯了,就为了这个他也得处处压你一头,不废话了,你去不去,给个准话。”
“去吧。”梁洗砚拿过他的刮胡刀,扬起下巴,“最近无聊得很,就当逗逗狗去。”
“那成,老样子,我一会儿来您的王府找您。”金汛淼说。
“朕知道了。”梁洗砚按下电动刮胡刀的开关,嗡嗡的。
跟昨天一样,金汛淼开着梁洗砚的车,梁洗砚坐后排睡觉,俩人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跑到顺义去。
半道上,梁洗砚闭着眼,觉得都快一个世纪过去了,居然还没到。
“我说这破地方也太远了,咱俩再跑一会儿顺着京承高速都快干河北去了。”梁洗砚说。
“这么近,那么美。”金汛淼在前面说。
“周末到河北。”梁洗砚叹了口气,“咱俩这破嘴是太贫了。”
除非是自己开车,要不然梁洗砚一坐车就想睡觉,所以该贫的嘴贫完,小梁爷眼睛一闭,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他就看到张波那张圆得跟饺子皮儿似的脸,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张波笑眼盈盈看着他:“睡醒了么?”
梁洗砚从车上跳下去:“还活着。”
该说不说,张波在顺义这轰趴的院子弄得是真不错,啤酒饮料吧台在院子里摆着,还修了个面积不小的游泳池,此时已经蓄满了水,里面不少美女帅哥穿着冰凉在里头扑腾解暑。
“小梁爷,您过目?”张波跟在他身边。
梁洗砚知道张波特别想从他嘴里听一句“哎呦喂太牛逼了”或者“您可太厉害了”,但小梁爷天生反骨,他越是想显摆,梁洗砚越什么都不说。
所以他干脆就装作没看见,在正午的太阳光下皱了皱眉。
“晒死,进屋。”梁洗砚说。
张波嘴角抽了抽,做个请的手势:“进去吧,找人陪你和金汛淼玩儿。”
里屋相比外面要清净些,所以梁洗砚的眉头松了些,刚才在外面听着那些人嚷嚷嬉笑,音响不停,实在是头疼得厉害。
从刚才下车开始,张波表现得还算差强人意,如果这孙子能一直这么老实不耍歪心思,梁洗砚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在这玩玩。
但事实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张波改不了作妖。
一行人刚进屋,里面不少正在玩着桌游棋牌的人纷纷抬头,好奇向梁洗砚和金汛淼投来目光,而张波这个东道主,当然要两边介绍介绍。
“各位。”张波抬高音量,伸手热情地在梁洗砚脖子上搂了搂,“介绍我哥们儿,梁洗砚。”
他故意顿了顿,装作为难:“就是梁家那个小儿子,轻易不露面呢,我好容易才请来的,你们可得陪着吃好喝好啊!”
梁洗砚舌尖顶着脸颊,手插兜,挑了一下眉。
“这位是金汛淼。”张波没注意到梁洗砚的表情,随口介绍了金汛淼。
拜他所赐,压根没人对金汛淼感兴趣,梁家私生子的八卦实在是太惹人注目,一时间好几双眼睛都打量着梁洗砚,似乎在猜测这位被小三母亲当做要钱的筹码,被父亲当做错误的累赘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笑柄。
张波明明可以只说梁洗砚的名字,却偏偏要连着后面的话一起强调。
故意的。
故意的很刻意。
小梁爷没想到两年没见,张波贬损他的手段还是这么的幼稚可笑。
“张波啊。”梁洗砚拖着懒音,“你下回介绍我可以换个方式。”
张波回过头,挤出个和善的笑容来:“嗐,我这不是不好说吗,想了想还是这么介绍你别人知道——”
他话没说完,梁洗砚的长胳膊忽然绕过他的后背,右手重重搭在他的右肩上。
别人看起来,他们俩倒还真是亲密朋友。
只有张波自己知道,梁洗砚就这么一拍,他差点儿没站稳当场跪下。
“跟他们说我是你爹,更好。”梁洗砚勾起嘴角,拍了拍张波的肩膀,甩手只留下个潇洒背影。
张波没再追上来,梁洗砚也懒得再搭理他,带着金汛淼在里面四处转悠。
金汛淼愤愤不平:“我靠那孙子也太过分了,上来给你个下马威。”
梁洗砚哼哼着曲儿,没搭茬。
“你甭跟他一般见识。”金汛淼瞥了梁洗砚一眼,“你要觉得不舒坦咱俩现在走也成。”
“可别,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过来,屁股都没坐热就走,我图什么,还不够费油的。”梁洗砚啧啧一声,乐了,“我犯得着跟他生气吗,他说的也是事实。”
“再是事实也不能明知道还当着面揭短儿啊,北京人哪有这么说话的,那在过去都得大嘴巴子挨抽。”金汛淼还生气。
“嗐,我都看开了你有什么看不开的,是啊,我不就是私生子么,说或者不说,事实不都是我妈当小三,生完我拿钱跑了,我爸看我一眼都嫌烦么。”梁洗砚耸肩,“这都多少年了,放松点金子,别人爱怎么看我怎么看我,背后嘀咕我一万句,小爷也不少块肉,说去呗。”
“还得咱小梁爷,活得通透。”金汛淼笑了笑。
“大智慧。”梁洗砚弹个舌,笑得邪,“学着点。”
两人走到张波准备的用餐区,梁洗砚打开冷柜,端出一盘刺身来。
“波龙吧。”梁洗砚看了眼。
“呵,手笔不小啊。”金汛淼从里面拿出三文鱼。
梁洗砚把冷柜的柜门拉开更大,一伸手从里面啪啪啪端出三四盘来,长指一勾,顺便还拎出来两瓶啤酒。
“正好中午没吃饭呢,多吃点,亏死他丫的。”梁洗砚说。
金汛淼跟在他后面嘎嘎乐:“您老人家能不能稍微像个有钱人一点,怎么一天到晚跟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
“你管呢,吃张波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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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花钱。”梁洗砚已经吃开了。
等到解决了午饭,他俩又炫了不少瓜果梨桃,啤酒饮料的,算是把来顺义这一趟油钱给吃回来了,这才抹抹嘴儿,跑到另一侧安静点的地方坐着歇息。
屁股还没做热乎呢,庄子里,张波雇得这些个服务生忽然开始躁动起来,是擦地的擦地,摆盘的摆盘,走来走去,忙得热火朝天。
“这又怎么了这是?”金汛淼嘀咕,“张波要招待谁,这么大架势?”
话音刚落,张波后脚就闯进来,站在门口指手画脚:“你们几个干活儿仔细点儿,吃的喝的缺了什么全都给我补上,再拿点儿好烟好酒出来,一会儿我要接待贵客。”
旁边儿有好信儿的问他:“张哥,谁啊,这么金贵?”
张波那肥嘟嘟的脸上浸了油似的,喜滋滋地说:“商哲栋,那可是商世坤商董事长的独子,听说我这庄子办得不错,特意赏脸来的呢。”
“卧槽。”金汛淼咬牙切齿,“还真让这孙子攀上商老师的高枝儿了。”
张波说完这话,还觉得不够,一扭头对梁洗砚说:“唉小梁爷,您知道谁是商哲栋么?”
“不知道。”梁洗砚翘起二郎腿,冷着脸说,“不认识。”
金汛淼看了他一眼。
张波更嘚瑟了:“金汛淼,你肯定知道吧,只是我怎么听说,你四方打听邀了好几次,跟商老师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呢,也是啊,人家家大业大,地位高名望高的,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待见的。”
“你特么。”金汛淼气得够呛。
“不会说话我给你嘴拧下来。”梁洗砚冷冷掀起眼皮。
张波犹豫几秒,还是不敢跟梁洗砚正面冲突,转身走了,留下金汛淼坐那儿骂街。
梁洗砚也烦得要死,张波这傻逼,说话是太难听了,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找出他不知道、不认识的“秋迟”,给他甩去一条微信。
【小梁爷】:你要来张波的局儿?
对面回复非常快。
【秋迟】:嗯,他邀我多次,再推脱不礼貌。
梁洗砚没想到商哲栋一个大忙人回他微信能秒回,还在愣神,对面居然紧接着发来第二条。
【秋迟】:你不喜欢?
梁洗砚一想到张波拿商哲栋当令箭那嘚瑟的死样儿就烦,看见这消息,不过脑子回了句。
【小梁爷】:你下回不许搭理张波。
这次对面没有秒回。
旁边,金汛淼骂累了,一扭脸儿看见梁洗砚眼睛底下挂着俩黑眼圈,问他:“你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
“吃夜宵。”梁洗砚半眯着眼睛,“跟二妞妞和商哲栋。”
“卧槽!”金汛淼倒抽气儿,“这么牛逼的事儿你怎么不拿出来气死张波,还有商老师要搬去你哪儿住的事儿,随便一说不都压这孙子一头!”
“因为没必要。”梁洗砚揉着脑门,“我不乐意借商哲栋的威风来装逼,我没张波那么低俗。”
“也是。”金汛淼恨恨叹气,“等着吧,张波能请上商老师吃饭,我金汛淼就不能么,我早晚......”
金汛淼后面的话梁洗砚没听了。
因为他忽然冷静下来,发现他跟商哲栋也就是吃了顿夜宵的关系,半生不熟都算不上,他刚才是脑子抽风了,才用那种命令的语气给人家弹去个微信。
还让人家不要理张波。
有毛病啊,人家凭什么听他的。
他赶紧拿出手机,想把最后一句消息撤回。
没想到这时候,“秋迟”回消息了,什么都没多说,就一个字儿。
【秋迟】:好。
12.第十二折 口舌是非
梁洗砚盯着那个“好”很长时间。
一直到张波再次晃悠着走进来,他才锁上手机。
张波在他身边坐下,这回,脸上多了僵硬的笑容。
“没憋什么好屁。”金汛淼嘀咕。
“又干什么?”梁洗砚掀起眼皮,“还要再显摆一会儿您和商哲栋的爱恨情仇?”
“要没什么事儿,你俩回吧。”张波没理他的冷嘲热讽,“一会儿商老师要来,我怕人家不喜欢闲杂人等太多,还是提早清个场。”
梁洗砚低着头,手里转着他的手机,冷笑:“合着嫌我俩碍您事儿了。”
“今儿没玩尽兴,我的。”张波说,“但你们还是走吧,商老师的交友档次...嗯,很高,肯定跟你们俩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的,我总不能什么样儿的人都拿去他眼前晃,对吧,不合适。”
金汛淼看着张波那张冷嘲热讽的脸就想啐口唾沫,他心里想:人家商老师都要搬去跟我哥们儿住一屋了,虽然梁洗砚还没同意吧,但你张波费尽心思才特么请人过来坐坐,谁亲谁疏高下立判,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蒜呢。
张波下完了逐客令,接着要去忙。
“唉。”梁洗砚叫住他。
张波回过头,看见梁洗砚搭着个二郎腿,姿势随意地半靠在沙发上,手指随意一抬,指着对面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
“那幅画是你买的?”梁洗砚问。
张波瞄了一眼,颇为显摆地回答:“是啊,宋代孙豫的真迹,丹壁远山图,前阵子刚收来的,怎么着,气派么?”
金汛淼没好气说:“早就听说你张少爷在蹚文玩的水,买了不少新藏品,原来在这儿摆着呢,怪不得天天邀我们来庄子看。”
张波笑了笑:“文玩么,玩得就是个眼界文化、家世地位,有的人想显摆还显摆不上呢。”
“我说画是假的。”梁洗砚向后一靠,勾唇看着张波,“你信不信啊?”
气氛凝了三四秒。
张波半张着嘴,瞪着沙发上的梁洗砚,金汛淼眨了一下眼睛,又使劲儿去瞧好几米外的古画,以他的水平没看出什么纰漏;而梁洗砚气定神闲,那双单眼皮抬起,慵懒随意地对上张波的视线。
最后是张波的一声爆笑打破了沉默。
“瞧你装得跟真的似的。”张波笑得都快岔气儿了,“小梁爷,我玩儿文玩多少年,见过多少真东西,你一个大头兵还指点上了。”
“您呐,游手好闲好好当个富二代吧,不懂的地方可千万别瞎装逼,净丢人现眼。”张波又乐,“您要是有这一眼能辨真假的本事,或者但凡能把梁老爷子的真东西学个一分二分的,梁叔叔还犯得着天天跟您吹胡子瞪眼?”
梁洗砚也不恼,他懒散地放下二郎腿,起身时,顺手从桌边捞了个飞镖来,不知道是谁玩完以后没收回去,就在那摆着。
“你要干什么?”张波警惕看着他。
“你说的——”梁洗砚很慢很慢地抬起手,话说一半,忽然长指一甩,手里的飞镖唰得一下顺着指尖飞出,好几米的距离,飞镖咚得一声,直直穿过挂画的挂环,啪得扎入墙壁几厘米。
张波吓得魂都飞了,一是怕自己大价钱收来的古画被这痞子毁了;二来也是惊讶于梁洗砚扔飞镖的手劲儿和准度。
“——很对。”梁洗砚点了一下头,笑容懒散,“我懂什么啊。”
“走了。”梁洗砚拍了拍张波的肩膀,回头看了眼画,“怕您挂不牢,加个固,回家学学怎么说话,怎么尊重人,下回再拿商哲栋来小爷这儿鸡毛当令箭——”
他又笑,单眼皮也跟着上挑:“我就把飞镖扎您脑袋上。”
直到梁洗砚和金汛淼都快走出屋里,张波刚从这一飞镖的狠劲儿里缓过神。
他对着梁洗砚的背影再也挤不出他的假笑,低头啐一口。
“妈的,疯狗一条,活该特么的人见人嫌。”
闹了一通,梁洗砚和金汛淼上车准备走,金汛淼打着了火,张嘴,骂:“张波,傻逼玩意儿。”
“哎呦。”梁洗砚往后靠了靠,乐了,“骂得这么直抒胸臆。”
金汛淼斜他一眼,莫名其妙。
梁洗砚笑着把手机在裤腿上蹭蹭,装模作样说:“骂人说脏话不是个好习惯,显得您层次低,容易跟商老师没共同话题。”
“丫滚蛋。”金汛淼狂骂,“他张波除了吃喝嫖1赌会干什么,大学文凭都是花钱买的,穿上身西装买几个古董文玩他还成上流人了,还跟商老师档次一样了,我呸。”
梁洗砚坐后排,打开手机,发现“秋迟”又给他来了一条消息。
【秋迟】:我快到了,你在张波那里吗?
梁洗砚在心里面阴阳怪气:不在,因为张波说我的档次不够见您。
但回复消息时还是收敛了。
【小梁爷】:不在。
【秋迟】:好吧,我以为你会在。
梁洗砚冷哼了声,觉得他莫名其妙。
【小梁爷】:我在能怎么着?
然后就没再看手机,他抬眼,问金汛淼:“你跟我说说这商哲栋到底什么来头啊,他再牛逼,也没必要这么多人都赶着巴结吧,能得什么好处,他不是在文物研究所上班么?”
“翻过年来,开会。”金汛淼从后视镜瞥他一眼,“他爸,商世坤,会堂里坐,懂?”
金汛淼的话跟蹦豆儿似的,但梁洗砚懂了。
他没再吭声,手里手机震了震,来微信了。
【秋迟】:我会很高兴。
梁洗砚手指悬在聊天框,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回什么。
高兴?高兴什么。
他又不是曲艺班子说单口相声的,在或不在的,能有什么可高兴的。
金汛淼把车开出庄子,刚到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梁洗砚的窗户敞开着,朝外一扭头,就看见一辆黑车跟他们擦肩而过,那辆车后排的车窗也开着——
车里的男人留给梁洗砚一个俊秀流畅的侧脸,他冷冷淡淡坐在那,眉头蹙起,丹凤眼微垂,显得兴致缺缺又拒人千里。
梁洗砚直接一巴掌拍在金汛淼胳膊上:“前面右转兜一圈,绕到后院。”
“什么玩意儿?”金汛淼喊。
“甭问。”梁洗砚弹个舌,“咱俩看大戏去。”
金汛淼想是想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于是这辆奔驰车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张波的后院,停在后面无人的小道,隐蔽得谁也发现不了。
梁洗砚打开车门跳下去,金汛淼还没熄火呢,就看见这位爷一脚踩着奔驰车头,那健硕的手臂向上扒着外墙上的屋檐,两手一撑,跟只踩了弹簧的兔子似的,一蹦跶就蹿上去了。
“嘿!”金汛淼看着车头上的脚印,比车主本人还心疼。
梁洗砚转眼之间已经蹲着骑在外墙上了,从这看下去就是张波正门的院子、中央是个大泳池那地方,刚才他和金汛淼就是从这进去的。
“你看什么呢?”金汛淼上不去,只能在下面听现场转播。
“我看商哲栋啊。”梁洗砚蹲姿潇洒,“他正从门口进来呢。”
“这叫什么大戏。”金汛淼说。
梁洗砚侧了侧脸,让自己的视线从密密的树影之间穿过,在一众人之间落在商哲栋身上。
可能今天没什么正式场合,商老师今天倒是换了身衣服,不是那么紧绷厚重的中山装了,早秋炎热,他穿得还挺轻薄,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松弛地穿在身上,光影晃动,隐隐透出里面立体的好身材。
商哲栋卷起他的袖口,左手腕上的佛珠松垮地挂在他腕骨突出的白净手腕上,整个人气质清爽典雅。
跟他一比,同为三十岁上下的张波,一个啤酒肚,油腻得简直没眼看。
“还得人长得好,穿什么都牛逼。”梁洗砚声音不大。
“大声点我听不见!”金汛淼墙下头喊,又问,“里面干什么呢。”
梁洗砚蹲得累了,换个姿势,乐呵呵说:“到张波那孙子拍马屁环节了。”
他顺手从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对着院子里张波对着商哲栋点头哈腰,撅着腚献殷勤的样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金汛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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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张波说:“商老师好,商老师好,您这一来,我这儿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商哲栋神色淡淡,礼貌颔首:“多有叨扰,见谅。”
“哪儿能哪儿能啊,您来这儿就当自己家一样。”张波擦着汗巴结,“商老师,要不您赏个脸,我这刚装修好,后面院儿里山清水秀的,我带您转转?”
“可以,请。”商哲栋的回答永远简短疏离。
梁洗砚趴在墙头上看完全程,问金汛淼:“你说商哲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挺高冷的,话不多。”金汛淼回答,“那天在梁爷爷那儿我就发现了,看起来特别的礼貌,但是就是给人一种,嗯,怎么说呢,不容易跟你亲近的感觉。”
“是吧。”梁洗砚歪了歪脖子,“看着心眼子不少。”
“也不奇怪,他们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在外面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能错,毕竟家里从商从政,容易让人抓住把柄。”金汛淼分析得头头是道,“所以商老师这态度是最保守的,冷是冷了点,谁也挑不出错儿。”
“你说他这么活着累不累?”梁洗砚突然问。
“您甭操心些没用的成么,他累不累跟咱俩这天天睡大觉的有什么关系,这么闲上村口挑大粪去。”金汛淼懒得搭理他。
梁洗砚没再说话,看见商哲栋对张波的态度,他终于相信了金汛淼之前的话,这位商老师,的确是个不大容易接触的人。
但是这么个身份高贵,德行深重,性子冷淡到跟谁都不愿意有超越人情的来往的人,为什么挤破了脑袋也要搬去和他一起住,甚至不惜跑去跟他吃夜宵套近乎。
梁洗砚陷在自己的思考里,几秒后,他啧了一声:“看来商哲栋是真挺想住我家房子的,所以他到底看上我家什么了啊,你说我那四合院底下能不能埋着金条?”
“您老喝多了吧?”金汛淼张着大嘴仰头看他,“不能啊,刚才才一瓶啤的。”
他和金汛淼在这边贫嘴,里面,张波带着商哲栋转了回来,正要去后院,似乎在聊些什么。
梁洗砚想听听不清,索性站起来在墙上走了几步,如履平地地爬上院墙边上的一棵大树,一脚踩着,靠在树杈之间。
距离拉近了,他们二人的对话声也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
“商老师,我听说您回来以后特意拜访了梁实满梁老爷子。”张波说。
“是的。”商哲栋说。
“哦,梁老爷子当代书画名家,德高望重,为人亲和,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都很敬佩。”张波顺着他说,“只可惜老爷子身体不太好,还三天两头要给他孙子梁洗砚收拾烂摊子,也是可怜。”
听见自己的名字,梁洗砚耳朵一动,冷冷抬起眼皮。
而商哲栋,也在同一时刻停下脚步。
“您不知道么?”张波好像很高兴自己终于跟商老师找到共同话题,乐呵呵分享,“那位可真是个混世魔王啊,胡同串子一个,打小踢猫揍狗都不说了,长大以后惹出一屁股麻烦来,这么大岁数一事无成,肚子里墨水没多少,人倒是又凶又狠,天天叉着腰和老子叫板,圈儿里谁提他都摇头,您要是碰见他,可千万绕着点走,别给他好脸色......”
张波说到兴头上,还自顾自燃起一根烟,大有从头说起的架势。
梁洗砚面无表情听完全程,好像话里话外说的不是他。
他的目光始终聚在一旁的商哲栋脸上,观察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心里面甚至生出一点儿病态的想法,想让张波再多骂几句,越难听越好,这样或许商哲栋就信了,明白他俩真是强按脑袋也喝不了一个槽里的水,天上地下两路人。
然后,就不再惦记着搬过来跟他同住。
“张波。”商哲栋打断对话,镜片儿后的目光不带温度,“我不喜欢背后论人是非,我赴你的约,也不是来听你搬弄口舌的。”
张波的脸色瞬间僵了僵,完全想不到商哲栋这样斯文温和的人会一点情面不给他留。
“还有。”商哲栋撕开最后一层体面,“我也非常讨厌有人在我面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