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不吝阁没有阁主, 大事皆由四位最受门徒敬重的客卿共同处理,如今上前的便是主持研究上古秘闻的徐舟。屏风根本挡不住诸多强者的神识,风十七话音一落, 白辰已是认真打量起这人。
那是一名渡劫期修士, 放在五百年前已算得上顶尖强者,然而如今这地方坐着的大人物除了散仙便是九尾白狐,更有风十七这般无法以常理估量的九州天子,渡劫期的修为便显得很是寻常了。
不吝阁修士没兴趣将真气浪费在美化容颜上,徐舟也如其他客卿一般只将身体保持在精力最佳的青壮年, 所穿紫衣是方便活动的窄袖短袍,因为常年在海边挖掘古代遗迹,皮肤还有些粗糙, 若要夸赞其外貌也就是个勉强称得上干练有力的水平。
他看上去着实不像常人认知中的饱学之士,然而,那身短袍的深紫色却让白辰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偏墨色的黛紫, 在白辰记忆中人族街道从未见过类似颜色,想来并不是常见布料。然而, 锦衣郎所穿锦衣偏生也是这个颜色。
这个发现让白辰有些在意,他久不入世并不确定人族染坊发展得如何,好在身边还有个现成的博学先生, 这便向百行首请教道:“斋主,妖族以自己毛色化形, 我还没见过紫色的妖, 你可知这样的紫衣该用什么染料制作?”
百行首万没想到他关注的竟是衣衫, 心中暗道果然自古王者好奢靡, 九尾白狐也不能免俗,还未建国就已经开始想着享受绫罗绸缎了。
万寿书斋修士多是士大夫出身, 素来不赞同权贵沉迷享乐。不过好为人师也是他们的普遍特性,百行首对白辰的求问仍是慷慨解惑:“紫色染料极为稀有,古时仅能以紫草染色,紫衣便只供达官贵人使用。近些年散仙联盟发现一种海螺也能染出紫色,将其养殖起来后民间才有紫色布料贩售。不过徐客卿这衣服和市面上流通的也不同,听说是他过去家族的独门秘方,原料似乎来自西海中的一种水母。”
万寿书斋不愧是人族的一部活史书,就连染布这般杂学都如数家珍。就凭百行首这肚子里的存货,白辰也愿意把姿态放得低一些,闻言更是诚心求教:“斋主果然博学,不知这是什么家族?”
读书人就是好对付,你给了他脸面,他碍于礼数便不好为难。百行首对妖王敬佩的眼神很是受用,这便透露了一个寻常人根本打探不到的消息,“徐舟少时就被逐出了家族,平日里也不提这么过去之事,我只知他家是以染坊谋生,想必是西海边哪个有眼无珠的小家族吧。”
妖族不会染色,平有上好的冰蚕丝却只能织造素衣。百行首只当白辰想做染料生意,看在妖王对自己素来尊重的份上也不介意指点一二。白辰闻言却是恍然大悟,
难怪他总觉得那衣服的味道很不寻常,原来是海的味道。这种染料既然在人族也罕见,想来徐舟和锦衣郎的主人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能够大规模饲养灵宠的门派不可能是什么小家族。然而《修真史》正是由百行首主持编录,整个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世家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他既说不出徐舟来历,只怕那家族做的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营生。
白辰此时并不知道他已经摸到一个大秘密,只是抱着调查锦衣郎的心态想要找一找那个家族,问出了情报便认真收回心神认真听一听此人对妖族有何高见。
徐舟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洪荒妖兽,不知门收集的妖丹妖骨便是送到了他的手中,二族合作研究妖丹奥秘也是由他来主持。事关自身种族,白辰自然也想知道此人到底有多少斤两。
徐舟已将一年内所写心得呈给了风十七,见风十七居然认真翻看了,脸上虽有一丝讶异,还是按照以往惯例进行简单介绍:“多年来人对妖族的认知一直处于一个模糊的状态,我们一面认为妖非常危险,轻而易举就能魅惑人心吸人精气,一面又认为妖愚昧不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人的技艺;更有甚者,整日读那些狐妖书生的神怪异闻,提到妖便只能想到艳遇,色令智昏,丧失了最基本的警惕之心……”
这话说得让白辰忍不住笑了笑,揶揄地看向李无名,“听见了没有,好色之徒。”
照这番理论,一日不摸狐狸就睡不着的李无名还真是误入歧途的典范,他只能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想到自己抵抗住了美色却输给了皮毛。”
这对人妖道侣丝毫不觉尴尬,彼此一笑仍是继续听着。徐舟的神色却是极为严肃,
“这一切只因为人存在一种误区,我们以为世间只有人与妖两族,却不知每一种妖都存在极大区别,妖与妖之间的不同甚至比人与妖更甚。妖从何而来,妖为什么是妖,妖与人到底是何种关系,为了弄清这些千古谜题,我与阁中门徒要做的便是将每一种妖都研究透彻,让人族对妖的认知精确到个体,而不是妖这样广泛的统称。”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就不必重复了,这些年给了你那么多人手去海边打捞妖兽遗骨,说说你研究出了什么。”
徐舟加入不知门后便秉持这种理念,风十七早已不知听他说过多少回,换成过去只怕他刚开口就会不耐烦将其打断。然而,今日他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就连回复都像一个正经门主一般得体。
如此反应让徐舟都有些不得劲,他已经习惯了每年都被风十七打断长篇大论,如今把话说完反而觉得诡异了起来。这种感觉让他不敢继续说理论,难得主动让人抬上两枚妖兽头骨,自己就进入了正题,“这是两枚外表相似的头骨,左边来自雪域冰层之下,是冰川时期的四足走兽,右边来自东海海底,为百万年前的大型鱼类,经过血脉共鸣,我发现,它们在更久以前曾属于同一个种族。”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讶异了起来。就连其他客卿都忍不住质疑道:“老徐,海里的鱼怎么可能变成陆地上的走兽,你确定自己没弄错?”
鱼和兽是同类,这种事连白辰都觉不可能。然而徐舟的神色却不像开玩笑,闻言反而镇定道:“没错,这就是妖的奇妙之处,它们可以通过繁育后代而产生某种异变,当这些异变的后代在新环境存活下来便成了新的种族。他们通过这种血脉异变,从海洋来到陆地,从陆地又迁徙到海洋,亿万年便广泛分布于整个世界。这种异变能力,我将其称作演化。”
徐舟早在百年前就提出了演化的理论,只不过那时仅仅是指狐妖经过在不同地域繁育演化成赤水狐和九尾狐这样的同族分化,扩展至鱼与兽之间就让人有些费解了。
众人对此皆是心存质疑,风十七的神色却不见变化,徐舟见状便继续道:“妖的祖先从海洋中来,通过演化出四肢而留在陆地,那时肯定还有一批留在了海里。若门主愿意与鬼域合作共同探查深海,我想还能发现比已知妖族更古老的妖。”
不知门的人力物力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个客卿能拿到多少就全靠汇报时能否打动风十七。相对于其他客卿的炼丹配方和炼器方式改革,徐舟这个发现明显引起了风十七的兴趣,他闻言便点了点头,“可以,给你联系鬼域三神的权限。”
风十七难得如此正经,徐舟闻言便是一喜,然而门主很快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可曾找到人族的祖先?”
“很可惜,我们挖遍九州大地也没有发现比长安部落更早的人族尸骨。”
人族根源一直是不知门探查的首要目标,徐舟今年也没有新发现,然而,提到人,他看向风十七的眼神有了一丝改变,“门主,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这话听着就有找茬的意味,风十七瞥了他一眼,只道:“说。”
徐舟这些年没少被风十七拿着鞋打出门去,今日这样说话居然没被揍倒是让他有些惊讶,虽然浑身不得劲,但会挨揍的话他还是要说的。
“我解剖了人族的金丹和妖的妖丹,它们不论运行规律还是构造成分都几乎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妖丹就是最原始的修士金丹。人为什么不能给后代遗传能力,就是因为我们将金丹炼化出了元婴,让元婴成为了自己的下一具躯体。妖不是不能分神化婴,而是他们全靠本能修行,从没有一套系统的炼神之法。妖这一生,唯一的炼神机会就是渡劫飞升,若不能成功飞升,不论道行多高,灵魂都极为脆弱,甚至连轮回转世都做不到。”
这个理论可谓是完全打破了人与妖的界限,若对外公布足以令整个修真界为其哗然。徐舟却没有停下,反倒直视风十七,更是严肃道:“所以,门主,我反对你将妖纳为门徒的决定。人与妖的差距就在于我们的内丹率先进化,只能通过灵气进行原始积累的妖丹转化效率远远逊色于灵与魂一体的元婴。若是妖也掌握了这个方法,人用什么来战胜妖?”
风十七已答应白辰收妖为徒,如今白辰就坐在这里,徐舟却直言反对这个决定,不愧是不知门被风十七揍得最多的客卿,当真是半分不给门主面子。
如此情况,按照风十七的脾气这人怎么也得被收拾一顿。众人视线皆集中在风十七脸上,然而这个泼猴竟十分安静,甚至看不出喜怒,让人更觉风雨欲来。
这情形太不正常,风十七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百行首在寂静中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只能对秋小寒悄悄问:“你和盟主比较熟,他今天是什么情况?咱们该不该去打圆场?”
今日的风十七显得高深莫测,秋小寒皱眉看了他一眼,却道出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我觉得他是找到新方法玩我了。”
这话说得没来由,天道盟十席就只有秋小寒和步天歌较为正经,风十七闲来无事确实爱逗弄他们。但今日表现和这为老不尊的癖好有什么关系吗?
怪事当前,自诩博闻广记的百行首也摸不着头脑,想想上次风十七折腾年轻人是在什么时候,只能试着问:“怎么,你写的传记他不满意?就为了这个他能气成这样?”
这一问,秋小寒却默了,透过屏风缝隙又看了风十七一眼,只低声道:“反正他这样我只有一个感觉——毛骨悚然。”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是赞同,就连跟鬼一般躲在角落的无盐女都点了点头。说来也怪,就在他们一致认为风十七可能走火入魔了的时候,蒲团上那人却突然变了脸色。
只见原本盘腿挺直身子的风十七起身将蒲团一脚蹬开,当着众多弟子的面就地躺下,左手撑着头侧着身子扫视众人,那让徐舟下意识腿肚子一抖的嘲讽神色重新回到面上,甚至比过去更要不爽,仿佛谁刚才得罪了他一般,只冷冷道:“小徐子,一段时间没教训你,你又开始跳了?”
他的举动如此放肆,不知门诸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还是徐客卿厉害,他一找揍门主就恢复正常了,看来没有被夺舍,不知门还没有陷入危机。
风十七一正常,徐舟就摆出了防备阵势,他可不怕和门主过招,仍是坚持道:“门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门是坚持以事实说话的门派,徐舟的一切言论都以研究作为依据,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若妖族掌握妖丹奥秘当真会威胁到人族,以风十七的作风,做出自毁承诺的事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这时候就连白辰都担忧求学计划很可能遭到变数,然而风十七却是嘲讽一笑,泰然自若地问他:“人族的敌人是谁,你知道吗?”
徐舟这样的人一生醉心于探寻世界本源,要用暴力令其折服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留在不知门,只因风十七是这世上唯一能在学术上让他溃不成军的人。当熟悉的表情出现在风十七脸上,徐舟就知道门主的毒打又要来了,然而他偏不信邪,仍是硬着头皮道:“请门主赐教。”
果然,预感在风十七一开口就实现了,“我们已证明万物有灵,雨露可成精怪,灵脉所在之处更能形成天子天女,你们动脑子想一想,天上那两块地方成形多久了,难道就没有产生自己的灵智?”
这一问当真细思恐极,徐舟瞬间头皮发麻,“门主的意思是,天魔境与天仙境……”
“这事我原本也想找个机会向你们公布,既然今儿个说到了,咱们就摊牌吧。”
风十七说话时仍旧是那随便态度,众人却纷纷屏住了呼吸,果然,他所公布的永远都是人无法想象的大秘密。
“极地天女,成形于冰川时代,本就是万物灭绝后天地冰雪所成精怪。冰川时代就是她的全盛时期,我们所说的万物复苏本质就是天女魃的灵域战胜了极地天女,所以她现在只剩下极北之地那一块儿残存的灵域。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豢养任何生命,甚至以冰雪尽可能杀死移居至自己领地内的活物。
四海天子,这世上最早的精怪之一,可惜是个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的家伙,世间历经的所有浩劫都没能做掉他,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让自己灵域内的生命长脑子。
这两个就是天星坠落之后仅存的古老精怪了,你们想想,他们为什么能活下来?”
九州天子所知晓的奥秘远比人想象得多,仅仅三言两语就将那两位神秘精怪的家底透露了出来。白辰试着去思考他们的共同点,得出的答案却让自己呼吸一紧。
在场想出正确答案的不止他一个,几位散仙皆是神色肃穆,就连李无名都郑重了起来。他们的反应尽在风十七感知之中,九州天子轻声一笑,似是嘲讽那些老前辈,又似自嘲,“看来你们猜出来了,没错,因为他们不保护任何有灵智的种族。”
“精怪依托灵脉而生,灵脉所供养的便是灵域。那灵脉又是怎么形成的?是精怪经过日积月累,将游散的灵气以各种形式固定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灵脉。当灵脉足够强盛,精怪为了更好地管理,便会形成灵智。固灵方式有很多种,花草树木,冰雪雨露,就连你们这些携带着灵力的人与妖,都是属于灵域的一种资源。”
这样的说法闻所未闻,风十七的神色却不像开玩笑,他抬眼看着众人,看着自己这些年培育出灵域,继续道:“精怪无所谓哪一方获得灵气更多,因为只要这些灵气还在灵域范围内,就是属于他们的财产。精怪间的互相吞噬,就是一方把另一方的灵气资源收归己有,当灵气不足以支撑灵域运行,那个被夺取灵气的精怪就会失去灵智,消散于天地之间。”
失去灵气的精怪会消失,而活物可以带着灵气四处移动,比起永远不会离开的矿脉和草木,活物对精怪而言是不可控的风险。
话到此处,白辰有些懂了。果然,风十七紧跟着就问:“现在你们猜一猜,世间为什么会有飞升?”
天形成的时间远比地早,若如风十七所说,仙魔所在的天仙境与天魔境也形成了精怪,人间对他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
答案是灵气。
那么,怎么将地面的灵气带到天空?
答案只有一个——飞升。
天网是九州大地的精怪们为了应对天星坠落之劫织造而成,他们以消失为代价将天与地隔绝。过去从未有人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如今想来,恐怕就是为了让天上那两位没法再夺走人间灵气。
“精怪积累的灵气越多便越强盛,可是每一片灵域靠自己能吸收的灵气都有一个极限。天仙境和天魔境一直试图吞并对方,互相蚕食了不知多少年也奈何不了彼此,偏偏这时候,他们发现在一块自己没注意的角落诞生出了新的灵域,这片灵域的精怪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灵气分给了一堆可以移动的生灵。如果换做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犹豫,答案清晰可见——抢。
而天魔两境也是这么做的,就算有了天网隔绝,他们仍然可以锁定地面上灵气充沛的个体,用天雷将其杀死,然后把这具躯体内所含灵气吞噬。天雷并不是用来考验飞升者的,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为杀死应劫者而生,是有的应劫者命太硬,天雷劈不死他们,于是就被吸入天上,用另一种方式为天魔二境输送灵气。
过去没人知道天上是什么样子,妖只知道自己族中所有强者都往天上去,就以为那一定是个好地方。而人见所有洪荒妖兽都以飞升为目标,自然也将九天之上当做理想中的仙境。
这个幻想持续了很多年,就连新生的精怪们都相信了。直到风十七偶然遇见了一块从仙界坠落的星辰,而那颗星辰偏巧有了自己的意识,残存了一些关于天仙境的记忆。
那时风十七才发现,天上根本没有什么琼楼玉宇,那里就是一颗又一颗荒芜的星辰,没有草木,也没有河流,除了人间的飞升者根本没有任何生命。仙魔以为自己是在开拓新的土地,以为守在星辰之中就可以让后人避免天星之劫,却不知他们根本不可能再返回人间。
“那两个老不死的只是需要一个载体将地面的灵力运输到他们灵域里,什么仙,什么魔,在天的眼中,你们和运输灵气的马车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价值就只是死在他们境内。”
风十七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骗局的精怪,他曾经不明白为何会有天星坠落之劫,当时也就全都明白了。地面的天子天女也不是待宰的猪,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的生灵被天夺走,所以他们反抗了。而反抗的结果就是天星坠落,万物灭绝,九州灵脉一夕破碎。
要么乖乖为天养殖仙魔,要么就浑浑噩噩地保存原始形态苟活于世,五千年来,天只给了地这样的选择。赤水天女想将自己养的小狐狸都留在身边,所以她死了。四海天子放弃了进化,于是活了下来。如今风十七告知人族不可飞升,原本沉寂的极地天女和四海天子害怕上天再次灭世,便决定率先灭掉这总是招惹事端的陆地。
即使如此,九州天子仍不想妥协。这是他的土地,每一棵草木都由他灌溉,每一只鸟兽都由他养大,每一个人都奉他为图腾,他凭什么要让给天?天子终会长成天,他就是要和那两个老家伙斗一斗!
年轻的龙昂首看着这些自己养大的人,头一次道出了自己的生平志向,“我为什么允许妖族发展?因为我要尽可能强化九州所有生灵,我要击败极地天女和四海天子这两个怂货!我要将这天捅个窟窿!我要接这片大地被抢走的所有强者回家!风十七要成的是人中之龙,不是被天养的猪!”
这个世界由天仙境与天魔境的争斗而生,却素来盛产天之逆子。不论被毁灭过多少次,重生之后依旧不愿臣服于天。
风十七一语惊四座,寂静过后,有人热血沸腾,有人低头沉思,也有人心生惧怕,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淡淡道:“相星阁那群老王八蛋总是揣摩天意,想着顺着天走就不会灭亡。这次跑得那样快,想来是天不高兴了。九州大地以自身灵脉将他们养大,他们却把天当亲爹,这片土地不需要此等叛徒。”
此言一出,被逐出九州就注定是相星阁的唯一结局。
九州天子心里很清楚,龙庇护了人数千年,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以性命去守护龙。就像当年的邻安一战,李氏大军携灭城圣旨而来,赵氏皇族依旧选择了不战而降,将满城百姓和这座城拱手送上刑场。从那时他就决定,对抛弃自己的人,他绝不仁慈。
在他最弱小的幼年,风十七是唯一为了守护他而战死的人。人抛弃了他,所以他不爱人。妖从没有守护他,他也不爱妖。九州天子冷静地管理这片大地,公平对待万物,只将仅有的爱都给了风十七。
白辰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风十七语出惊人的准备,却不想他的准备远远不够。所谓仙境其实是不宜生存的蛮荒之地,飞升根本毫无意义。这一番话直接碾碎了妖族亿万年的生存目标,就连他都有些承受不来。
李无名握住了他的手,男人温热的掌心让白辰找回了理智,他抬眼看向四周,秋小寒神色没有变化,百行首只是有些唏嘘,只有角落的无盐女很是激动。宛如鬼魅的女人抓紧自己的红嫁衣,她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纵使愤怒到颤抖,依旧只能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在桌上写着一个字。
李无名认出了那个字,“那是远古时期的文字,意为杀。”
他说话时稍有停顿,白辰注意到了,“这个字有什么古怪吗?”
“这不是长安部落的写法,而是隶属于其的鬼巫一族独有咒文。”
李无名对此也不是很确定,只能小声道,“鬼巫与鬼通灵,或许有特殊手段能够传承下来。”
二人的话语都落进了风十七耳里,巫的出现让他扫了一眼无盐女,然而,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白辰身上。
九州天子这些年一直面临一个选择,是将妖族当作灵材尽可能强化人族,还是将妖族也当作自己的作战力量。让他做出决定的是白辰最初的那一番话。
人性复杂,若他独宠人族,人难免恃宠而骄,最后少不得要将贪欲打到精怪身上。多一个妖与人竞争,人才会将庇护自己的龙当一回事,不至于走上长安部落的老路。
当然,这个理由就不必对人族说了。今日揭开的秘密足以让在座修士思虑许多,风十七可没时间等他们慢慢消化,一句话便将众人都扫地出门,“听明白了就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对待妖族送来的学生,都滚吧。”
众人都知晓他脾气,这时候哪敢多留,赶紧就起身退了出去。就在这时,风十七却又冷冷道:“那个说我坏话的臭小子,留下来接受盟主的教育。”
这话一出白辰还有些不明白,直到秋小寒自觉地摇着轮椅往回走,才知风十七说的是他。事实证明他的自首没错,风十七见状便活动着手指,那眼神只透露着一个信息——说盟主坏话,轮椅都给你打折了!
秋小寒有哪里招惹到了风十七吗?难道就因为他说了句毛骨悚然?
白辰百思不得其解,百行首却是司空见惯,看秋小寒的眼神就像以前读书时看被先生留堂的同窗,只同情地叹了一声,“保重。”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飞升不仅是修士毕生追求, 更是洪荒妖族的修炼终点,百万年来所有妖族竭尽潜能演化出了种种神异手段对抗雷劫,为的就是前往天上追随先辈脚步过上神仙日子。如今风十七一席话, 百万年的生存厮杀皆成泡影。
这个事实对白辰造成了极大冲击, 纵使离开了不吝阁仍恍恍惚惚的。好在这事对修士们也是一记重击,一行人离开时各个神色恍惚,若不是来往弟子皆识得他们面容,只怕谁也想不到这些宛如白日梦游的家伙便是人族位于学识巅峰的几位大修士。
风十七早已修建学堂筛选人族中的可造之材,如今修真界再要有重大提升已是困难。然而妖族仍是尚未开垦的荒土, 若能统一起来进行训练,整个九州的作战能力必定能够大幅提升。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作为首领的妖王不会反叛九州。与极地天女为伍的白微自然没有这个资格,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九州天子终是认可了白辰。
风十七既然表态了,不知门也不敢怠慢, 众客卿一扫之前的轻慢态度,审核妖族考生资质时立刻认真了许多。这些人都是精于技艺的大能, 选拔门徒自有其要求。白辰知道自己若是过多干涉得罪了老师,今后妖族学生的日子反而不好过。于是也不多留,待缓过神来便行至不吝阁会客所用的不凉茶室等待结果。
不凉茶室位于暖阁之中, 编栀子成窗,结沉木为梁, 燃冰台以熏香, 饰兰草于左右, 在素来务实的不知门中倒是个难得的风雅之地。许是因为这样, 百行首竟也在此地饮茶。白辰既与他撞见了,颔首一笑便与李无名坐在了同一桌, 有条不紊道:“才刚分别便又见面,看来斋主今日与我二人很是有缘。”
“不凉茶室原就是各派主事候考之处,只不过今年时事多变,也就百某一个闲人还有心情留在这里罢了。”
方才风十七已明言要将相星阁逐出天道盟,水月山庄看上去也难保十席之位,这空出的两个位置自然要有新门派填补进来。水月山庄与万宝堂同在姑苏,如此情况林开天是没空再闲逛了,连考核结果都未等候便返回别院向父亲汇报。
与万宝堂不同,万寿书斋虽与水月山庄领地交界,但彼此高层并无姻亲关系,水月山庄势力衰落于他们反是夺取姑苏地界的好时机,百行首自然也就高枕无忧悠哉喝茶了。
这番关系白辰垂眼一思便看了个透彻,想来也奇,水月山庄素来广为联姻,外嫁弟子皆是手握重权的当家主母,细数天道盟,除了全是和尚的小雷音寺,也就只有万寿书斋未曾迎娶过她家弟子。若说七绝先生皆以老者之身行走江湖无意娶妻便罢,可百行首正当盛年却拒绝一切婚事,倒是一件怪事。婚姻是世家大派整合彼此资源的最佳手段,他这样以门派利益为第一位的人原不该排斥联姻才对。
难道他断袖?
白辰下意识冒出了这么个想法,心中连忙暗骂自己真是被李无名的不着调给传染了,脸上还是摆出寻常神色与百行首寒暄,“水月山庄遇难,万宝堂自然要前去相帮,哪还有喝茶的功夫?”
“帮?”
百行首笑得有些许讽刺,低头撇了撇茶盏中的浮沫,只道:“是啊,林家应该是想帮着自家媳妇的。只可惜姑苏这样好的地方,若能独占谁又会愿意与旁人平分?”
江南乃天下灵脉最密集之地,姑苏更是十三条灵脉交界之处,这样举世无双的地段又有哪个修真门派不眼馋?
水月山庄领地与万宝堂交杂在一起,江南许多城镇都由双方共治,姑苏更是两家高手定居之地,纵是不知门也不一定能将其拿下。说来万寿书斋也在江南,且领地多处与水月山庄交界,所占余梁与姑苏不过相隔百里,若水月山庄衰落于他倒是难得的好事。
如此一想,白辰恍然大悟——是了,百行首不与水月山庄联姻肯定不是为了谁守身如玉,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取苏州之地,没有牵扯才更好下手。万宝堂产业遍布天下共有十位当家,虽以大当家林家为首,彼此仍是平级。听百行首这话,其他当家似乎无意去保水月山庄了?
三大门派相争姑苏必乱,只不过,此人与他这不相干的妖王透露情报又是什么意思?
百行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白辰不信这只是随口闲谈,只是看不清对方目的倒不好应答。好在李无名是个惯会浑水摸鱼的人,见状便不满道:“我家小狐狸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你与他说这些阴谋诡计作甚?”
此言一出白辰自己都差些被茶水呛着,百行首更是忍不住轻咳数声,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惋惜,唉,好好一个剑仙怎么就瞎了?
修真界实力为尊,李无名一剑在手就算指鹿为马也没人敢抗议,更没人敢不理他,百行首只能尴尬一笑,“李剑仙说笑了,若无妖王证实月停云污蔑林开天他们两家又怎会取消婚约?万宝堂新一代高层早已不娶水月山庄之女,也就林家碍于情面还订了个娃娃亲,妖王助林少爷悔婚乃天大的好事,我这是向妖王道谢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白辰眉头微皱,“纵使没了婚约月庄主依然是林家主母,万宝堂与水月山庄的姻亲关系未必会受影响。”
百行首又是一笑,“不一样,月星石身上可没流着月氏的血。她若出身嫡系,月氏又怎舍得让这样一个绝世天才去练《十里红妆》。”
这话蕴含了很多讯息,白辰眼神一动,“林夫人与娘家关系不好吗?”
小狐狸果然敏锐,嗅到了不对便将对月星石的称呼从月庄主换成了林夫人。百行首暗道百年的狐狸就是精,只继续道:“水月山庄外嫁弟子皆习《十里红妆》,这辅助丈夫修行的本事便是她们独一无二的嫁妆。但妖王可知迎娶她们的门派又要拿出什么聘礼?”
“我听闻水月山庄弟子只做当家主母,并且丈夫终身不得纳妾,不可折辱妻房,不可外生子女,纵使和离也必须分给妻子一半家产。”
人族是一妻多妾制,王爵之女外嫁都不一定能得到如此地位,因此水月山庄弟子素来被天下女子艳羡不已,白辰早年游历江南也曾听闻。
然而百行首却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颇具深意,“妖王落伍了,那是五百年前的行情。如今要娶她家姑娘不付出一半身家是求不得的,这些年与她家结亲之人或是交予水月山庄几条灵脉,或是送出几座城池,亦或是分割一半掌派大权任由她家布置人手,总之各个都是大伤元气。”
“聘礼并不是交予新娘,而是给了水月山庄?”
彩礼制度也是人族习俗,只是这样一来,嫁娶倒像是变成了做生意一般。不,嫁一个弟子便能得到如此聘礼,天下哪有这样暴利的生意,看来纵是万宝堂的大商人也比不得水月山庄了。
小狐狸接触到的人族还是良善者居多,有时候难免把人想得太好了一些。李无名对人性之恶倒比他更为了解,闻言只淡淡道:“我听闻水月山庄二院与三院弟子皆是收养的孤女,外嫁者也是这二处居多。月氏嫡系却不修炼《十里红妆》,只招寒门子弟入赘。”
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女,将其养大便能以天价嫁出去,既得了仁义的名,又得了实打实的利,水月山庄这生意当真血赚。水月仙子若得知她为夫妻之情而钻研出的《十里红妆》成了如此用途,也不知是何感想。
这样的交易自然不会在明面上进行,事实上议亲时水月山庄也只是给予暗示从不明码标价,只不过,若男方不给到合适价位,这亲总会因为各种原因结不成。
万寿书斋是抓住风十七广推修真之法的机遇才崛起的新贵门派,早些年尚未达到如今规模时百行首也接触过水月山庄,只因家中灵脉偏远便被冷嘲热讽,水月山庄更是让年仅二十的他与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厨娘相看。此等侮辱以他之隐忍都被恶心得拂袖而去,站在姑苏门前发誓早晚有一日要打回姑苏,于世人眼前叫这破山庄身败名裂!
“嫁娶制度自古有之,能将其利用到极致者唯一个水月山庄。”
这些旧怨百行首从未忘记,不过,水月山庄中还是有一个人让他有些惋惜的,“外系弟子必须修炼《十里红妆》才能维持住月氏的富贵,月星石当年没看明白这一点,还费尽苦心编纂新的心法试图寻找自强之路,也难怪落得一个‘自愿’放弃修行的下场。”
自愿二字他说得额外重,白辰听着倒像是反义,若真是如此,水月山庄的水可就太深了。
月星石是林开天的母亲,大雪山如今又离不开万宝堂,白辰对这事自是上心,连忙探寻道:“百行首与林夫人有交情?”
“只是可惜罢了,那般不凡的见识,那样卓越的眼界,最终却急流勇退泯然众人,终究是水月山庄容不下她。”
百行首城府极深,纵使同水月山庄存有旧怨,在风十七表态之前与她们相谈时仍是春风含笑彬彬有礼,如今大势已定方才褪去和善面孔准备一举夺城。只不过,提起月星石他还是叹了一叹,
“月星石十六岁作《弱女论》,二十岁作《强女策》,二十八岁写出最适宜女子修行的《同林剑诀》。这三本都是难得的奇书,可惜最后一本已被水月山庄焚毁,其余两本妖王若有兴趣可以翻出来看一看。看完你就会明白断剑焚书前的晨星剑客多么惊艳才绝,也才知道如今的她是多么自暴自弃。”
晨星剑客是月星石少年行走江湖时所用别号,嫁人后便不再用了,如今也只有几个老一辈修士才记得。那一年的百行首还是在老师门下求学的少年,他将那两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认定自己就该娶这等奇女子。只可惜月星石早有婚约,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水月山庄另谋他人,谁知却撞见了一个水月山庄绝不敢告知世人的大秘密。
有这个秘密在手,百行首有信心令林暄与水月山庄反目成仇,到时不用他动手,万宝堂自会攻打水月山庄。
他曾亲眼见证星辰坠落成为凡石,纵使知道她不会再次生辉,在石头即将沉入深水时还是想救一救的。他这辈子书还是读得太多了,即便已浑身世俗满眼功利,终究残存了几分文人的惜才之心。
就为了这仅剩的惜才之心,他还是对白辰提醒道:“你与林少爷交好便该让他劝一劝自己的娘,如今各派领地固化,新兴门派要发展便急需一场大战重新分配灵脉资源。十席中只有水月山庄对生产毫无贡献,偏这个门派还占据了大片江南富庶之地,风盟主拿她们开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既看懂了局势便不该再回水月山庄。”
原来这些话是要传达给林开天的。白辰只当此人每日都在百般算计,骤然碰上他做件好事反倒不习惯了。
白辰之前就觉奇怪,年轻一代修士这么多白微为何偏就选上了一个月停云。如今看来,水月山庄还真是用来搅乱天道盟的最佳棋子。姑苏若乱白微绝不会缺席,有些事终究要抓到这个祖宗才能问个明白,看来他也不必急着返回大雪山了。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人族最大的藏书楼就在不知门, 左右通过笔试的求学者还需经过三道复试,白辰确定所派小妖皆已进入复试,这便与李无名一同去寻百行首所说的书。
月星石曾是世间修为最高的女修, 如今武力虽已不及步凌云和无盐女, 水月山庄二庄主的地位仍让她被天下女子艳羡不已。因此她早年所写的这两本书也被多次再版,不知门也是厉害,竟将这些年所有版本都进行了收录,倒是方便了白辰查询。
初版的《弱女论》已是历经百余年的老书,不知门收录的还是月星石送与印刷的手写本, 纸张虽已老旧,横平竖直的笔法却不影响观看,白辰便小心地翻了一翻。
人族素来认为男强女弱, 白辰本以为这本书也就是些旧论,谁知细细一看却大为震惊。
书中从长安部落的原始时期一直写到现今,将各时期的夫妻关系与相关政策都一一列举, 章节背后所注古籍更是本本可查,证明所著绝无虚言。更难得的是, 她书中将人族女子在仕途农商等领域的权利与建树都以年代分为四章,每一章节都遍举当期巾帼英雄并详细分析了其成功与时代背景的联系。
人族不乏史书,但这样以女子为主的书籍倒是第一次见。若不是看了这书, 白辰还不知道人族历史上原来出过这样多的巾帼英雄。
此书背后附了整整七页的参照名录,其中不乏字词晦涩连白辰都难以解读的古籍, 想想月星石写下此书的年纪, 九尾白狐也不由敬佩道:“十六岁就能静下心来考据如此多的古籍, 果然是个人物。”
白辰翻阅《弱女论》时, 李无名也在翻看另一本《强女策》,神色竟是颇为认真。他比白辰更熟知如今强者, 闻言便道:“月星石乃林暄之母月芳洲的亲传弟子。传闻她刚出生就被遗弃于姑苏的青楼,七岁之前都在花船上长大。七岁那年,姑苏发大水闹饥荒,她便趁乱逃了出来在城中流浪。
那时月芳洲刚好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见她可怜便将这小姑娘捡了回去,起名为月星石。故月星石对师父极为敬重,林暄少年时沉迷玩乐不学无术,她便自荐与其结亲,从此时时督促未婚夫勤勉修行。”
白辰闻言便是一默,将一个女婴遗弃在青楼也太狠毒了,若是仇家所为便罢,若是亲生父母所为,也不知是有多恨这个孩子。
这种孤女被自家门派改变命运的好例子水月山庄自是乐得宣传,月星石的身世在修真界倒也不是秘密。天下人都知道水月山庄对月星石有恩,她若是违逆师门,下场自然也是被全天下唾弃。
白辰也没有父母,所以他自小最讨厌的就是被讨论此事,长大后也不许生了崽的同族向他报喜。他不知道月星石对这种将自己伤疤送给世人做谈资的做法有何感想,只确定若是换做自己一定很不高兴。
不过,他与月星石到底不熟,对此事也不做评价,只淡淡道:“我说林暄那顽劣小子怎么长成了如今的稳重模样,感情是老婆给逼的。”
他们与林暄父母是同一辈,游历江南时就听闻林家小少爷嚣张跋扈不好惹,拜了玄门邀剑客为师也没学到多少真功夫,只借着玄门名号四处惹事。后来这小子还潜入极乐宫被魔君何欢逮了个正着,若不是那时何欢刚好神魂分裂无暇理他,只怕林开天也就没机会出生了。
林暄如今的成熟稳重无疑是月星石多年打磨的功劳,不过说到这二人的关系,李无名倒还知道一个八卦,“据我所知林暄少年时经常躲着月星石,还曾在酒肆扬言就算剃了头做和尚也不娶这凶婆娘。他二人关系改善大约是在林暄父母故去之后。”
熟人的少年情史听着本该得趣,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让白辰愣住了,“林发财和月芳洲不在了?”
自天道盟成立之后,每一代修士的记忆都少不得万宝堂和水月山庄,而林发财与月芳洲就是留在白辰记忆中的人族风云人物。五百年前,他走在大街小巷处处都能听见二人逸闻,如今惊闻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早已故去,方才切身感到时代真的变了。
和大半时间都在死亡状态的白辰不同,李无名是实打实活过了这五百年,也背着白辰的尸体在林氏夫妇的葬礼上过香。如今他见小狐狸神色唏嘘,当即安抚道:
“人族寿命有限,元婴修士至多也只能活五百年。林氏夫妇一生都在经营家业无法专心修行,寿尽之时仍无缘渡劫,最终便寻了处风景秀丽的山林携手故去。修士一生要面对诸多诱惑,能够善始善终的道侣着实不多,他们伉俪情深死生不离也算是一段佳话。”
万物都有其命数,强如天子亦有陨落之时,白辰并非看不开,只是蓦然感受了些许沧桑,往李无名怀里靠了靠,轻声一叹:“天道盟如今太过强盛,我倒忘了渡劫修士本是万里挑一的稀有天才。”
“如今仍是万里挑一啊。只不过是风十七将修真之法推广开来,数十万元婴修士中总归能挑出几十个天赋异禀的。”
小狐狸投怀送抱李无名自是非常欢迎,只是说的话依旧耿直地不解风情,甚至好奇道:“你与人族修士并不相熟,怎么如此伤感?”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一辈了。”
只有来到同辈人的葬礼,人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这是魔君说过的话,白辰如今想来竟很有道理。
这种沧桑之感李无名已经体验到麻木,然而白辰还是第一次。他知道小狐狸心里不痛快,这便轻轻一笑,“你还嫩得很呢,这被我一抱就能打包带走的样子也能算老狐狸?”
李剑仙胡言胡语的段数怕是天下无人可及,白辰的些许感怀顿时一扫而空,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您老人家安慰道侣的方式真是独树一帜。”
李无名欣然一笑,“没办法,我书读得多。”
写书者的生平逸闻也就止于此,白辰的视线重新回到书上,不想此书的精华竟是在解读现世的后半部分。
月星石将人族的男女关系分作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的远古时期所有人都是妖兽猎物,为了保证种族延续人只能尽可能多地繁育后代。所以这一时期,男人开始对外作战,能够生育的女人作为珍贵资源受到部落中所有战士的保护,人也如同大部分兽族一般没有固定伴侣,一切以保证生育为第一位。
第二阶段是长安部落及至奚商,这时人族打败洪荒妖兽消除了外在威胁,不再需要全民皆兵,大量强壮战士回归生产,农耕成为重要的粮食来源。这些经过战场打磨的战士地位崇高,他们不愿意与他人共享伴侣,也不想浪费粮食养别人的孩子,最初的夫妻关系便以共同养育后代为纽带渐渐形成。之后长安部落分裂,人族经历漫长的战乱,掌握武力的男人从部落首领变成王侯将相,女人则是被他们争抢的战利品。直到奚商一统天下,女人的权利便跌至谷底,在家从父,外嫁从夫,老来从子,一切依附男人而活。
然而,这一切在第三阶段得到了改变。千年之前,魔尊灭修士,妖王屠城池,人族再一次回到了时刻都可能灭族的危机之中。
灭族之际一切规则都被推翻,修士们组成的天道盟不论男女必须上战场,只要是个人就得修行。体格差异在修士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对天道的悟性也没有男女之别,原本一直没机会掌握武力的女人就这样得到了掌权的机会。
按理说,这样推翻重来之后男女之分应该随着奚商的灭亡而消失。事实上战后的修真界也不怎么在意男女之防,水月山庄成立女子门派,玄门的第二代掌门也由女子担任,修士世界强者为尊,不论男女。然而,凡俗的一道政令却改变了这正在生成的全新世界。
天道盟是由强大修士共同组建,而修行最大的障碍便是各种凡俗琐事。所以,驱逐妖王大军之后他们便回到各自山门不问凡俗之事,平民百姓就由奚商末裔所组建的朝廷接管,也就是如今史家所称的后商。
此朝廷承袭奚商之名,制度自然也就与前朝一致。然而,战时不论男女老幼必须习武上战场,如今天下太平是否还要将这制度延续下去呢?
当时朝廷为此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女子应当继续读书习武报效国家,也有人认为百废待兴之际各地根本拿不出这么多人手建学堂武场。就在大臣们争吵之际,后宫一名嫔妃献书解了帝王的燃眉之急。
书中说女子本弱,仕途耽误婚嫁,修行困苦艰辛,君若念我等护国之功,便不该再让女子外出受苦。不如回归旧制,以君之威严护我等柔弱女子,命夫家重金娶之,以礼待之。君在外建功立业英姿勃发,女在内整顿家宅貌美如花,以便绵延子嗣重筑山河。
此计一出,帝王大喜,当即昭告天下。其政令曰:时天下太平,正需休养生息。女子不必习武,不必读书,十四可嫁,男需以厚礼娉之。若育有子女,夫不可休也。妻为后宅之主,夫不可慢待。若有妾室,打发买卖一应由妻处置,宠妾灭妻者以刑律处之。
这一条政令乍一看倒像是仁政,毕竟后商明文规定,男及弱冠若不科举必须从军,与之相比,对女子便没有强制要求,读书习武全凭自家兴趣,纵使一辈子大字不识,只要嫁个好人家依旧能够衣食无忧。史书提及此法多是与前朝相比,也是以夸赞为主,认为后商时期夫妻平齐,家中主母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然而,月星石书中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有用之书大多枯燥,习武更是艰辛劳累,人幼时贪玩不知事,若无家中严格督促如何肯学?且女十四而嫁,内宅琐事足以让人逐渐丧失进学时间。此策的确给了女子选择的权利,只不过它给的是选择怠惰的权利。怠惰,人之天性,父母不强求,孩童何以克服?
不读书,何以科举?
不习武,何以从军?
不出家宅,何以经商?
士农军商,诸多女子仅可农。农者,人微言轻也。此举受益者贵妇,失利者天下女子。朝堂无女,军中无女,后宅之女与孤雀何异?终靠夫家赏食而已!
青锋出烈火,百炼方成钢。女本不弱,怠惰则弱。天下女弱,贵妇终弱,夫纳百妾而含笑不敢言矣。百代之内,女子境遇必归旧日。昔时战场红颜血,终成后宅妻妾笑相迎。悲兮!叹兮!
经她的解析,后商国君的仁政竟是个千秋万代的阴谋,意在让女子自己放弃求学机会,逐渐削弱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
这番解释标新立异却不乏道理,据白辰所知,人幼时的元阳元阴对修行助益极大,因此大部分修真功法都要求弟子元气稳固之前不可破身。人的固元年纪多在十八左右,那些十四而嫁的女子便失了踏上修行一道的机会。修真功法深奥,读书不精者难以看懂,修行一道多艰苦,体格不健壮便难以坚持。难怪修士收徒不问男女成名的女修却远比男修少,原是基层出了问题。
百行首说的不错,这果然是本奇书。然而让白辰最震惊的却是月星石在后录中写的一行小字——白陌妃一己之私害尽后世女子,当遭万人唾骂矣!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这是月星石义愤时随手所写的草书, 因不便排版也不美观在其他印刷书卷中都是没有的,也只有这最初的手写稿保留了下来。就是这一行字让白辰终于找到了白陌的踪迹,连忙拉过李无名, “你看, 后商上书恢复旧制的妃子名唤白陌……”
人族史书并没有记载那名妃子的名字,也不知月星石是从何处查来。李无名见这书中参照古籍列举得如此严谨,想来月星石不是会信野史之人,立刻怀疑道:“这怕不是同名那样简单……”
白微称白陌为儿子,而这上书者无疑是个女人。白辰面对这个差异却是微微皱眉,
“化形就是重塑身躯的过程,妖一般不会改变性别,但这不代表不能……”
做惯了公狐狸谁会喜欢突然变成母的, 因此妖化形时一般也不会改变性别,若是改了,必然是另有所图。
白辰如此说, 李无名便肯定道:“是了,妖王死在魔尊之前, 我师父也是在天道盟成立后才彻底不问世事,白微在后商时期复活留下子嗣并非不可能。你想,若白微不说, 我们也不知道白陌是只公狐狸。他本不知名又是化的女身,自然就不必隐姓埋名了。”
这样一说倒真的对上了, 白辰低眉一想, 忽的又道:“说起来, 戏本子里方岁寒除的狐妖就是帝王妖妃。”
后商统治人族的时间非常短, 仅历经两代帝王便被西梁所灭,方岁寒便是末代帝师, 二十岁入职后便可自由行走宫廷。若白陌混迹于后宫,二者撞上的几率极高。说到底,梨园编的戏数以万计,白微怎么偏就挑了这么一出来演,又为何要将白陌的存在告知白辰,那只老狐狸可不是会乱说话的性子。
如此细细推敲,白辰不等李无名回答便得出了结论,“方岁寒的匕首上沾着狐妖的血,东陵之中又曾跑出过一只狐妖,看来就是白陌无异了。”
“狐妖的神魂还有一部分被小和尚封在体内,看来这事你得上心了。”
李无名没有异议,白辰神色间的疑惑却不减,又道:“我不明白,白陌也视人族为敌,白微为什么要将他的所在告知于我?既要告知,当初为何又不直接言明?”
“白微说他本不欲杀你,是白陌设计拿了你的妖丹。既然白陌连父亲不许后嗣自相残杀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可见这对父子关系也不怎么样。”
李无名上半生就栽在了皇室斗争之中,琢磨了这些年对权位之争已看得通透,轻笑一声又道,“既然他不喜欢白陌,你又刚好自立为妖王,自然得出个题验一验你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这老狐狸的一言一行都是坑,白辰闻言便是一默,李无名见了只继续笑道:“其实他还留了个礼物给你,别忘了,他死在你面前的那具化身是有妖丹的。”
白微用的是裂魂之术,妖丹也随之分裂将修为平分至每个化身,这化身的妖丹虽比不得完整体,供白辰恢复妖力却也足够了。同为九尾白狐还存在血缘关系,白微的妖丹其实比龙珠更适合白辰,然而他还是任由龙带走了那具尸体。
如今他也是认真看向李无名,“我欠你多少情都是自家的事,对外人我一分都不想欠。”
这话李无名喜欢,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狐狸的头,倒也没忘了正事,“你觉着白陌好对付吗?”
白微至少不会要自己后裔的命,白陌却是白辰不可逆转的敌人,倒是不能不防。
后商时期,天道盟的重心放在扫清魔尊余党上,只要朝廷着手于推行内政人族就没有余力向外扩张,刚遭大败的妖族便得到了喘息之机。
且人族一半为男一半为女,若女子都困于家宅之事,人族整体自然随之削弱,后世发展必定减缓。最重要的是,人本就是喜欢党同伐异的生物,而男女天生有别,只要这段历史存在,稍加挑拨就能斗起来。女子持续衰弱便罢,若是变强拥有了武力,白陌只需将过去种种再翻出来,男女之间便少不得一战。不论如何,满是裂痕的人族永远也不可能再发挥出长安部落与灭魔之战那样万众一心的可怕战斗力。
一道上书在人族埋下千万年也无法修复的裂痕,以妖族角度看,白陌这一计绝妙且无解。这样败军之际仍能抓住机会算计人族一把的狡猾狐妖如今正与白辰争夺妖王之位,他也不由忌惮道:“论狡诈狠毒,白陌更胜白微。”
比起永远正大光明进攻对手的白微,白陌就是隐藏于暗处的毒蛇,就算咬了你一口也找不出其踪迹。只是,白微这妖族历史上第一任妖王真的会更好对付吗?
李无名对此未置可否,仅轻声一笑,“这种手段白微是不会用的,他若能谄媚于人,当初直接拿下我师父岂不比魅惑什么君王有效。”
论对人族的影响力,白剑仙这老祖宗无疑胜过任何君王。他在大雪山隐居数千年,唯一所接触的活物便是白微。
白辰对这两位的关系还是挺好奇的,闻言便抬头看着李无名,“你说,他当时为何不拿下你师父?”
白辰问的是白微明知只要白危月活着谁也不可能灭绝人族,当初为何没有除去后患。李无名却听成了另一个意思,指了指自己右手便无奈道:“我师父说剑仙的体质与常人很不一样,体内剑气只要泄露一星半点就足以摧毁旁人经脉,所以不能与人有肌肤之亲。他是个死心眼的性子,现今如何管着我,当初必定也是如此严于律己。”
这样一说,白辰也想起了之前李无名情动时自己所产生的危机感,那一刻,九尾白狐的本能让他立刻就变回了原形。那时他只当自己是未经人事羞怯了,如今想来,他往日爬李无名床的时候可不知何为羞怯。化为原形,这是洪荒妖兽感知到致命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如此说来,白微与白危月在一起数百年竟是君子之交了?这种事放在那个后裔无数的妖王身上总觉得很是诡异。
不过,比起祖宗,白辰更担忧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这辈子还有希望进洞房吗?”
白危月少年就修巫剑,长安灵巫只有他从不与外人见面,创立剑仙一道时就没考虑过繁衍后代这种事,故所用皆是永世孤寂之绝剑。如今剑道已成,再要从基础上更改已是不能。李无名从不是蠢人,五百年前与白辰同在大雪山时就察觉到自己有些心动了,直到师父告知了他这个秘密。他那时还不知师父与白微的具体恩怨,只当白微正是因此离开师父,一遭解禁便放浪形骸。料想小狐狸日日勾引自己,想必也是受不了神交一世的,为防步上师父后尘,那小小的心动也就全都压下了。
只可惜,一遭心动百世不止,当白辰身陨他才发现没有小狐狸的日子竟是如此枯燥乏味。其实也没有坊间才子佳人故事里那般心痛欲绝要死要活,只是一瞬间生命就空了,从此重峦锦绣只是山,接天碧海只是水,壮丽山河都是旁人的风景,不再与他有关。
白危月杀死白微后也是这样的心情,一生中仅有的乐趣已经没了,未来无尽的寿命如此无聊,不无情如何活得下去?他活着只是因为长安部落仅剩下一个遗民了,若他死了,那个辉煌古老的国度便只能被人遗忘。
白危月没养白微之前就是这样活着,所以他很快再次习惯。可李无名不想习惯,既然不想,那就从头再来,改变一切。
而今,他看着自己救回来的小狐狸,仍是那副仿佛说玩笑话的态度,星眸微弯,唇角含笑,只道:“所以我决定不修这注定孤独终老的剑道了。”
“你什么意思?”
白辰大为震惊,李无名倒是从惊吓小狐狸的行为中得了趣,仿佛另寻修道之法的人不是他一般,仍是笑道:“以我之天资,另写功法开宗立派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剑仙一道是白危月历经五千年才琢磨出的剑道极致,要再创出这样的剑法谈何容易。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为一只狐狸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
白辰不愿李无名将来后悔,虽有些踟躇,还是慢慢道:“其实,狐狸发情只为繁育后代,也就那段时间比较燥热。既然你我不可能有后代,洞不洞房也——”
不待他说完,李无名已是坚定道:“人可没有发情期,我有所谓。”
此言一出白辰顿时懵了,就你?把**当茶喝还能清醒研究剑谱的男人?出家的和尚都没你那定力,你还发情?你有个鬼!
然而,李无名并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反是认真道:“相信我,男人好色起来没有做不到的事。”
李无名既如此胡搅蛮缠,便代表这个决定不接受质疑。事实上,若不是今日说漏了嘴,他本不欲告知白辰此事。
被师父震碎经脉的事他只当做闲聊与白辰一笑而过,却从未说过,这才是白危月动手的理由。
白危月不知道了无生趣的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他培养徒弟继承一身绝学。世上只能有一个剑仙,李无名不肯继承这个位置,那就必须杀了他,取出剑心再造传人。
李无名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他必须将师门事务交代清楚才能去走自己的事,若师父想要另立传人,他也愿意将毕生剑气传给更合适的那个人。
那时候跪在师父面前的李无名不知道,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剑仙之道由巫术与道法结合而生,修士之剑仅是表,巫术制造的剑心才是核。只有白危月知道李无名为何会被九尾白狐吸引,他这个徒弟若非托生了人的躯体,原也该是喜欢狐狸的。
白危月何等狠人,左右不是第一次杀徒弟了,当即招来剑气,只冷冷道:“你,死吧。”
谁知李无名更狠,面对比至高峰风雪还凛冽的剑气竟丝毫不躲,经脉尽断也不吭一声。这倔强的模样像极了白微,素来一剑毙命的白危月竟下不去死手,破天荒开口道:“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世上本没人敢对白危月用苦肉计,可李无名敢。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自信,就像孩子清楚自己只要赌气三天不吃饭父母就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妥协一样,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师父不会真的杀了他。就凭这玄妙的直觉,李无名赌了一把。而如今白危月出剑他却没死,便是赌赢了。
白危月这样的性子,若想杀他,第一剑就该直接刺中要害。既然没有,那便是不愿杀。李无名趁机抬头一笑,“师父,剑仙一道是你毕生绝学,可你怎知我不能超越你?”
此言无疑是对白危月最大的挑衅,剑仙本就如冰雪般冷漠的脸上又冻了一层寒霜,“狂妄!”
然而李无名做了决定便不打算回头,虽然跪在雪地伤痕累累,眼里却满是雄心壮志,“我不止要另辟蹊径,更要超越师父达到灭天之境。师父且将白辰神魂保住,若我做到了,你将他复活。若做不到,我早晚会死,还不用脏了师父的手。”
这样宛如失心疯的话原没有任何人会信,然而白危月的剑气却凝滞了。这时候的李无名太像一个人,不是白微,而是当初还在长安部落的白危月。
离开长安部落的那一天,白危月也是如此看着人族第一个首领。王座之上的帝是最初的人,也是诸多洪荒妖族的噩梦,然而,白危月丝毫不惧,只淡淡道:“我去大雪山,青丘国君的妖心我带走。”
帝早已习惯他的态度,未曾计较言语间的无礼,眼里是绝对的理智,“击碎星辰只是个理论,没有人可以调动那样多的灵气。”
面对至强者的质疑,少年灵巫白危月仍是坚定道:“别人不行,我可以。”
如此言语当即就遭到众人反对,连他的师父都怒斥道:“你疯了,凭什么将人族的未来赌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事上?”
众人的议论未曾让白危月神色有一丝波动,他与帝对视,眼神傲然且自信,只给了一个理由,“因为我是白危月,人族最强的巫。”
许是相信他的能力,又或是让他试试也没损失,最终帝还是同意了这个要求,允许白危月前往大雪山建造天地熔炉,探求击碎天星之法。
白危月的傲气都是来自于能力,他忍住了大雪山的无尽风雪,也忍住了千年不与任何人说话的极致寂寞,最终造出了号令天下灵脉的上皇剑。可是,那时的世间已经没有长安部落可以迎接他归来。
他在长安徘徊许久,最终只能找到一面残破的旧时城墙,对着那仅剩的熟悉石砖轻轻道了一声,“我做到了。”
白危月的少年意气已随着故土一起埋葬,他就像是远古时代残存下来的一缕幽魂游荡在大雪山,日复一日地研究击星之剑。他知道就算杀尽漫天星辰自己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可除了将这最后的任务做好,他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作为活过千年的代价,白危月的身体已经被改造得接近巫傀,他没有机会繁育后代,所养的狐狸便是唯一的家人。而狐狸已经离家出走的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徒弟了。
这孩子在不该像白微的地方像白微,在不该像白危月的地方又太像白危月,当真孽障。
虽是如此想,白危月最终还是散去了剑气,只对这个逆徒冷冷道:“为师等着给你收尸。”
白危月少年时期就离开了长安部落,从此五千年未曾与人交流,他其实是不怎么擅长说谎的。这些年李无名旁敲侧击不断试探对自己身世多少有些了解,他坚信师父能做到的事自己不可能做不到。如今对白辰仍是安抚道:“你放心,人力到我师父这程度已是极限了,若要超越他便只能研究妖魔鬼怪这些与人不同的存在。我不会自废修行这么傻,你让我好生研究就是了。”
他的确不是莽撞人,白辰闻言总算稍稍安心,只问:“比如?”
李无名见状狡黠一笑,“我摸你研究妖骨的时候别躲着。”
白辰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又不正经了,当即白了他一眼,“我可不知道自己肚子上还生得有妖骨。”
不过,李无名成竹在胸的态度还是让他放下了忧虑,小狐狸低头扫了扫未读完的书,这便回到了当下话题,“不知门所有关于后商的藏书都不曾提及白陌,我很好奇月星石是从何处查出他的,看来有必要去一趟姑苏了。”
方才林开天离去时就收到了月星石启程返回水月山庄的消息,若要找她怕是只能前往姑苏。不过天道盟各处城池都由不同门派占领,外族没有通关文牒简直寸步难行,李无名闻言便提醒道:“从邻安去姑苏必须经过万寿书斋领地,百行首怕是不会放行。”
对此白辰早已想好应对手段,“我准备下一张拜帖,邀请不夜大师前往姑苏一同调查狐妖踪迹。”
不夜琉璃体内还有白陌神魂,若能同行倒是正好一并查清来源。李无名立刻笑道:“不错,佛门弟子刚刚加入天道盟,这时候任何门派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冬日即将过去,雪既已融尽,便该是春雷到来之时了。白辰将旧书放回原位,只淡淡道:“白陌设计夺我妖丹,我也得给他回一份厚礼才是。”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与不知门独占邻安长安不同, 江南灵脉众多,所在门派也多,仅姑苏就是万宝堂与水月山庄共占城池, 万寿书斋和苍天府的大片领地与其相邻, 依附于十席的各种小门派和世家也纷纷在周边开宗立派,可以说平了姑苏便算是定了整个江南。
这多个门派共治的情况普遍存在于江南城镇,如今正魔正在交战的歧水也是如此,镇守门派一月一换,居民经常出门买个菜就从苍天府领地跑到了魔教领地, 说出来都觉得魔幻。
灵脉战场分三品,人品一月一战,地品三月一战, 天品一年一战。说来也凑巧,从邻安去往姑苏只有两条官道,其一是走陆路至万寿书斋曾经驻扎的寒门, 再从寒门横穿万寿书斋领地直达姑苏;其二则是去往歧水乘船,途径赤水再改道姑苏。
此时魔教正在想方设法往江都开拓领地, 歧水之战从白辰下山就在打,至今也没消停下来,每月一战从不缺席, 魔教教主更是坐镇寒门亲自指挥。
万寿书斋自寒门败退后所有精锐退往赤水,偏巧今年赤水战场也要开启。赤水作为天品灵脉自然没有一个门派会放过, 万寿书斋这一年是没有喘息的机会了。
然而, 开辟战场的城镇都会进入高度戒严状态, 除了交战门派不允许外力加入。这去往姑苏的关键路线都因战事封锁, 倒是让白辰有些苦恼了。
“看来水月山庄挑这个时候和风十七撕破脸也是经过考量的,这种时候不知门若派人去往姑苏少不得要掺和进战场争夺, 照魔教的脾气只怕打到明年都不一定有个结果。”
如今的江南就是一潭深水,纵使强龙也难压地头蛇。难得到了不知门藏书之术,白辰也就顺道借阅了江南地图,这一看才知水月山庄着实是个大麻烦,然而事关白陌线索,也就不得不去了。
这种战线图李无名最熟悉不过,也是天道盟一直划地而战控制着损耗,若换作他们那个年代只怕江南早已白骨森森。寒门是万寿书斋发家之地,如今被魔教所占,百行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将其夺回。正因万寿书斋现在背腹受敌,所以他必须拿下资源丰富的姑苏,若守住了赤水便可打通水路使前线后勤无忧,纵是赤水有失,万寿书斋还可以退进姑苏在谋发展。
修士少有读兵书者,百行首的战略眼光倒是真的不错,李无名难得对旁人有一丝赏识,对白辰只道出了结论:“若我没猜错,百行首已经自请替风十七解决这个麻烦。”
天下久不经战事,李无名已是人族最后的名将,这种打仗的事信他绝不会错。白辰闻言便笑道:“是了,士族讲究师出有名,怕是历数水月山庄几大过的战书已经在路上了。我担心的是,如此情况想去姑苏,仅凭小雷音寺的面子怕是不够啊。”
不夜琉璃急于除去体内狐妖,对白辰的邀请自是一口答应。只是佛门到底遁世多年,在江南的影响力怕是有限。对此李无名倒是另一番看法,“换个角度想,我们过不去,月星石也未必能顺利到达姑苏。”
这倒也是,寒门被魔教占据月星石自是去不得,而歧水,正由苍天府派人驻守。
白辰转眼已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笑,“看来得向秋府主讨个人情了。”
苍天府也有大量弟子参与选拔,秋小寒作为府主总归要来看个结果,白辰便与李无名回到不凉茶室守株待兔。这一来一回面试终于结束了,妖族送来的三十名学生全部通过,十只赤狐都被不吝阁客卿选中,小妖中仅有锦衣郎跟了徐舟,剩余小妖则是被分配给各处打下手。
不知门对所有高层都只称客卿,除了几位阁主也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然而就学术水平的高低门中弟子皆有一个公认的排名。白辰来之前就命沉醉打听过了,当下最热门的师父人选共四人——金丹王,千手佛,种草姬,妖孽徐。
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不知门四大客卿,一枚神丹令路边老乞丐一跃成为金丹修士的炼丹大师王不行;宛如拥有万千手臂一个时辰就能炼出天品法宝的炼器大师铁菩萨;以一己之力培育出上千种人造灵材的八方帝姬;以及对洪荒妖族了如指掌最擅驯养灵宠的炼妖师徐舟。
除魔灭妖一战后也有部分高手没有加入天道盟而是选择归隐山林,四人中除了徐舟便都是那些高手所留下的传人。过去任各方势力倾囊相邀也不曾出世,唯有风十七上门一一挑战,在他们各自最擅长的领域将他们打败,这才令三人心悦诚服,出山做了不知门客卿。
这四人中只有徐舟没有古老传承,且研究妖兽少不得需要解剖,故白辰送来的赤狐都不愿投身于他的门下,也只有想要突破血脉限制的锦衣郎才肯报名一试,并且事先将炼妖一道复习得滚瓜烂熟,面试时对答如流,任徐舟觉着没面子始终没什么好态度,最终也只能将他收入门下。
赤狐族到底进取心不足,纵使百般嘱咐关键时刻还是怂了。白辰看着结果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对返回复命的锦衣郎淡淡问:“听闻你在妖族中笔试第一?”
真要突破血脉界限王不行的丹药无疑更为稳妥,且金丹王素来怜悯弱小,以锦衣郎这成绩要拜入他门下应当不难。结果却是三只赤狐跟了王不行,笔试更佳的锦衣郎却选了徐舟,只怕是赤狐们仗着大妖身份逼迫他让出了名额。
上次夜谈白辰许锦衣郎回话不跪,今日他便试探着真的没跪,见白辰神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暗道九尾白狐果然名不虚传,单论气度便胜其余大妖百倍。于是更为发自内心地尊敬,也不抱怨赤狐们的欺压,仅是如常回话:“赤狐毕竟掌握着大雪山秘术,且心思单纯容易中套,由我来应付徐舟更为合适。”
白辰复活后尽是在给后辈收拾烂摊子,如今可算是遇上了个能用的下属了,见他如此懂事不由更为怜爱,这便嘱咐道:“徐舟是有真本事的人,只是他那脾气大概不会给风十七面子,你要受些苦了。”
风十七可不是好脾气的门主,徐舟若不是本事过硬哪能次次顶撞还没卷铺盖走人,锦衣郎对他也有信心,很是稳健道:“王大可放心,受苦而已,我早已习惯。”
这话凭的凄凉,白辰知道赤狐们做惯了主子定然不服一介小妖的管理,这便拔了一小搓尾巴毛和一枚储物戒指共同交给他,认真道:“这是我的信物,你拿着,若有不尊号令者以忤逆之罪处置。在人族地盘生活少不得要疏通关系,赤狐族这些小辈久居大雪山不知世事,我这里还有林开天派人送来的三万灵石,如何分配就由你来决定吧。”
三万灵石已抵得上一个小门派的全部库存,白辰将其交给锦衣郎处置可见信任。锦衣郎顿时感激道:“定不负妖王所托!”
他是个知道分寸的,白辰也不准备多说什么,只不过想起徐舟衣衫那熟悉的紫色,仍是警醒道:“世界不论怎么变都是强者为尊。在变强之前,不论有什么过往你都要好好藏在心底,别叫人察觉了。”
此言一出,锦衣郎仿佛心底秘密被看破一般身躯一震,试探地看了白辰一眼,见九尾白狐还是慵懒地靠在李无名身旁,那神色仿佛只沉溺于欢好之事什么都懒得管。这新任妖王还是如此高深莫测,锦衣郎不敢多留,恭敬地应了声“是”,这便退出了茶室。
白辰可不知他心中所想,事实上他不过是看书看倦了借着李无名靠一靠而已,问题是这男人的肩膀实在太过坚实,以至于他一靠就不想起来了,最后还顺势滑到了李无名的怀里。
时值黄昏,斜阳透过栀子编成的窗将地面染得微醺,茶室内的熏香蒸得白辰昏昏欲睡。李无名右手持着一卷借来的杂书随意看着,左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白辰头发。白辰在妖身时已被他摸习惯了,如今也不反抗,人身头发被理顺的感觉很舒适,他越发眯起了眼睛,困倦之意便更浓了。
安静地等了许久,各家等候结果的长老来了又去,待不知门弟子都打扫起了院子,秋小寒的轮椅声终于姗姗来迟。
这一位不愧是被风十七磨练出的人物,纵使一进门就看见李剑仙光明正大地摸狐狸,他依旧面不改色地转动轮椅直奔苍天府专属茶室,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此情此景若是旁的掌门怎么也会打个招呼,奈何秋小寒素来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白辰可不能让他跑了,困意顿时驱散,连忙阻拦道:“秋府主请留步。”
秋小寒是天残地缺之体,生来断臂且腿不能行,但经脉内却残存着可怕的天地灵气。据医师诊断,正因体内灵气完全超出了人族身体的承受能力,所以他的手脚才会不堪负重一出生便废掉。谁能想到灵气太多竟也是一种不幸,当时的苍天府是人人都为之叹息。哪知这也是个狠人,没有手便命人造成偃甲义肢,腿部经脉被废便植入灵石回路取代经脉,最后竟生生以人造躯体修炼到了散仙之境。
许是身体一半都是偃甲的缘故,秋小寒的感情也很淡泊,除了研究偃甲很少有什么情绪波动。如今被白辰突然叫住,他也只是冷冷回一眼神,“有事?”
秋小寒性子与百行首截然不同,与他谈话断不能迂回,白辰见状立刻道出自己目的,“我有要事要向月庄主请教,还请府主一封书信将她留在歧水。”
“没兴趣。”果然,秋小寒直接就拒绝了他的请求。
白辰心知这一位对人情不感兴趣,和他只能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闻言也不急,又抛出了自己准备好的条件,“听闻府主对妖族作战方式很感兴趣,正好你也要前往歧水督战,不如我们同行,路上还可以互相讨教几招。”
秋小寒除了发展苍天府便只对更新偃甲感兴趣,他既然在研发兽型偃甲,九尾白狐便是一个极佳的参照物。白辰相信这个交易足以让秋小寒心动,事实上秋小寒也确定没离去,听了此话便沉思了片刻,只道:“我的确有一个疑惑。”
白辰见他上钩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轻轻一笑便道:“尽管问。”
然而,秋小寒果然是个从出生起就在震惊世人的奇妙存在。疑问出口的瞬间,不止白辰差些从靠椅上摔下来,就连喝茶看戏的李无名都摔了茶盏。
他问的是——“你们比较有经验,我怀疑一个人是断袖,怎么确认?”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秋小寒碰上断袖白辰并不意外, 当年的弱女之政导致如今高境界女修数量极为稀少,同境界的修士大半都是大老爷儿,偏生还各个保养得极好宛如神仙中人, 兄弟情自然就容易变质。他惊讶的是, 以秋小寒的性子竟会为这种事烦心。
若是寻常断袖秋小寒绝对只会视而不见,能让他产生如此反应之人无疑身份不凡,难道是哪派掌门又不小心把袖子给断了?
白辰心里琢磨着这个大八卦,对秋小寒仍是认真问:“这种事可不好说,秋府主为何怀疑此人喜欢男人?”
“直觉。”
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白辰无法反驳, 然而狐妖若想魅惑谁自有手段让对方喜欢男人,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分辨人的喜好。此时也只能求助于李无名,“我们白氏狐妖出生就断袖, 着实没什么可分辨的。你来分享下心路历程?”
李无名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要求,他原是想随意将秋小寒忽悠过去,见白辰竟一脸认真反倒起了坏心, 微微一笑便道:“从前有只小狐狸老钻我被窝,我不止没把他一剑宰了还整天找着各种借口去抱他。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
这话以白辰的定力都差些没稳住, 九尾白狐强忍着咬人的冲动,和善地对道侣亮出隐藏的小尖牙,“你这什么胡话, 难道叫秋府主也抱着那人睡一回?”
然而,李无名话糙理不糙, 你都馋男人身子了还敢说自己不是断袖?
这样直白的思路无疑很对秋小寒的胃口, 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隐藏在手套中的偃甲手, 再衡量一番这样做被瞬间剁掉手的可能性, 实事求是道:“这个方案有些风险,我需要先强化手的防御, 再准备好备用义肢。”
听他这意思竟是真的想按李无名说的试一试,大雪山可扛不起教唆苍天府之主调戏同道的罪名,白辰连忙阻止道:“他随口混说的,府主你可别当真!”
虽是如此说,白辰还是有些疑惑,李无名并不是任何场合都胡言乱语的人,事实上只要说话对象不是熟人,他的冷淡也不比大雪山上那冰块师父差几分。
这样一想白辰更觉不对,细细思索,忽的就想起了秋小寒身份。
这位苍天府少主并不是上任府主秋月白的亲生儿子,而是他某日突然带回家中的养子。世人都传秋小寒是其私生者,因生母身份见不得光不能示人才不曾公开身世。秋月白素来是风十七心腹,莫说他一生洁身自好连个相熟的女修都没有,就算有,以这个身份又有什么不敢认的?
可是,秋小寒这天残之体若要修行自小就必须以天材地宝温养,苍天府自收养了他便流水似的消耗着药材,秋月白更是日日以真气为他疏通经脉从不懈怠,在秋小寒成功接上义肢前甚至不曾出府一步。如果不是亲生儿子,堂堂十席掌门又为何要为一个废人耗费如此心力?
秋小寒所用偃甲精细无比,他幼时绝对没有能力自己制造这样的法宝,那么,最初的手脚是谁为他装上的?
天下能让秋月白如此尽心者唯有风十七,他也完全有能力开创偃甲之术,而秋小寒问他们这些话之前,所见之人正是风十七。
难道,他问的人是风十七?
没错,若换作旁人,以秋小寒的性子定是当面去问了,又何必浪费时间自己猜想?这世上也只有风十七是他不敢冒然得罪的。
一切联系在一起,白辰对秋小寒的身份已有所猜测,看来李无名也是猜到了,这才刻意坑那位九州天子一把。邻安城对风十七没有秘密,白辰知道自己猜到了也不能透露一个字,不然那只龙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灭口。
那恶龙没事总恐吓他家小狐狸,如今李无名抓着机会怎能不坑回去,见白辰回过味儿来了,李无名与其相视一笑,转头便向秋小寒诚恳道:“话说回来,这种事因人而异,不知是什么人让你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秋小寒倒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只困惑道:“有一个人对我有些很奇怪的举动,很多年了。”
这话就让白辰有些怀疑自己猜测了,“这世上还有人敢骚扰苍天府府主?”
“不是骚扰,只是……”
秋小寒用词历来追求准确,细细思索也找不到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词,只能解释道:“他对我特别好,好到我曾经怀疑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
“所以,你对这个人的怀疑从父亲变成了断袖?这跨度有些大啊。”
这个回答让白辰再次怀疑起了自己的推论,是他老了吗?年轻一辈断袖起来已经这么标新立异了?
李无名明显也没理解这两种关系是怎么转变的,只能诚心求教:“请问是什么让你跨越了父子之情?”
秋小寒默了默,最终还是道出了自己今日所受的冲击,“他说要把身子给我。”
此言一出李无名都惊了惊,“这也太猛了!”
上手就献身,这样生猛的断袖定是风十七无误!
他们的反应让秋小寒更确信感到震惊并不是自己不正常。他本是淡然惯了的人物,今日如此踌躇只因离去前风十七说的一句话。
“我这身子,给你可好?”
秋小寒确实不近人情,但他也知这句话很不寻常。尤其是盟主说话时的眼神,没有往日的张扬自信,仅仅是一片秋叶落后的平静,就像他轰轰烈烈地闹腾了几百年,强颜欢笑了几百年,如今终于能够摘下面具休息片刻了。
盟主每天都在笑,他嘲笑世人,傲视万物,连高高在上的仙魔二境都嗤之以鼻。可秋小寒知道,他不开心。
世上本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的,他却从第一次相见便看破了。就像是,他本就该知晓风十七这个人的一切喜怒。
在秋小寒印象中,风十七唯一接近于高兴这种情绪的笑是在他奉命把红豆酥买给盟主的那一次。可是,让他跑腿是那么好玩的事吗?
秋小寒的天才头脑足以理清最复杂的偃甲灵路,却始终想不通关于风十七的问题。如今他仍没想明白,不过,已经获得了另一个结论,“我会这么在意,是我不正常。”
天才的思路果然不同寻常,秋小寒竟真的从另一个方向得到了解谜之法,这便认真道:“我应该先测试自己是否断袖。”
“如果是呢?”白辰小心地问。
“再去抱他。”记忆力极佳的秋府主果然没忘记这茬。
很好,看来他们距离被龙追杀的结局不远了。
白辰只能瞥李无名一眼,“你干的好事。”
对此,李无名只轻轻一笑,“嘘,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秋小寒是信守承诺之人,如今他终于有了解谜的思路,对白辰所求也就给了答复:“我可以让歧水关为你们放行,但你们得答应一个条件。”
白辰也没天真到以为回答一个感情问题就能换得人族战场的通关文牒,只道:“请说。”
秋小寒不愧是盟主候选人,虽然白辰来得突然自己又为情所困,头脑还是清晰地分析出了事情利弊,并且以最快速度得出了应对方案,“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在百行首出手之前让水月山庄的普通弟子退出姑苏。”
这个要求就让白辰有些为难了,“妖族刚与人族建交,做这样的事不合适吧。”
姑苏是水月山庄命脉,就算按照天道盟规矩开设战场,她们也不可能乖乖把灵脉让出来,到时只怕人族将久违地迎来一场厮杀。如此情况,妖族若是牵扯其中难免被怀疑用心,甚至很可能背上个刻意引发人族内乱的黑锅。
虽然这个锅由白陌背着实不冤,但白辰可没有与他共沉浮的意思。
“人族历代都有高手归隐山林,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妖?”
秋小寒自然知道他们身份敏感,然而,现在不受天道盟规矩约束的高手着实不多,若让魔教出手那些魔修必定要以歧水为交换。与魔教相比,至少目前大雪山与苍天府不存在领土之争。
白辰何等机灵,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府主的意思是让我们伪装成隐世修士前往姑苏,尽可能减少水月山庄普通弟子的伤亡?”
“这一战不会像过去那样彼此留手了,少些损耗总是好的。”
秋小寒点头证明了他的猜测,不过,很快就警告道,“如果暴露了,这件事就是妖族的阴谋。”
也就是说,苍天府明面上不会承认有求于妖族,这一行绝不能暴露身份。
很危险的任务,然而,谁叫现在大雪山缺钱呢,白辰还是决定先问问报酬,“若办成了,大雪山有什么好处?”
“水月山庄弟子自有人前来接手,你们守到接应之人到达即可。事成之后,水月山庄旗下的生意我会分三成给救出这些弟子的神秘人。”
和秋小寒做交易就是爽快,水月山庄的商路遍布江南,就算只能到手三成,对物资短缺的大雪山也是一剂良药。白辰承认自己不能拒绝这个诱惑,面对李无名询问的眼神只有点了点头。
李无名作为人族想法就简单多了,这些弟子本是被遗弃的孤女,因收养之恩被水月山庄利用多年已是凄惨,若能免于战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这辈子就是名字多,眨眼间便已准备好了新身份,对着秋小寒便抱拳道:“我李氏兄弟师从剑君隐居多年,今闻师尊故人遭难,李无忧这便出山相助。”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将水月山庄商路分给妖族这样的事自然不是秋小寒能擅自决定的, 事实上,他今日被风十七一直留到黄昏,谈的便是这江南之乱。
风十七从来没有固定居所, 开会累了便在议事大殿的偏殿休息, 在门中做研究时也是直接歇在丹房铸造房药圃兽园等地界。不知门明明是风十七一手建立的门派,可他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没人知道风十七为何不肯寻一个地方安家,或是不想被人打扰,又或是不想在世上存在任何留恋。
今日风十七也是随意寻了个暖阁便坐下休息。不吝阁的装修风格素来风雅,顶楼的小阁也置办了丁香熏过的贵妃榻, 榻前悬着门中布坊仿制鲛绡而成的明月纱,窗前摆了一方历经百年的青木古琴,虽为取暖而封闭了门窗, 室内却设置阵法小有暖风流通,用来午休再合适不过。
这风格一看就是出自八方帝姬的手笔,风十七毫不在意地把地方给占了, 许是今天骂了徐舟心情不错,甚至还悠哉地抚了一会儿琴。
这样泼猴一样的人物安静下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就像是如今的邻安城,白日里汇聚天下来客欣欣向荣,只有夜里繁华落尽, 看着那月色下的旧时城墙,人们才会突然想起, 原来这也已经是一座历时六百年的老城了。
“我弹得怎么样?”
风十七会弹琴着实让人意外, 然而秋小寒早已习惯, 待他问出这话, 也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难听。”
风十七弹的曲子从未有人听过,或者说, 他所弹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曲。就像是夜晚枫林间呼啸的风声,没有半点章法,也不存在什么曲调,鬼哭狼嚎一般,若是夜里独自走路听见了着实能把人吓出个好歹。
这是纯粹的自然之声,因不含对人的示好之心,人听闻时便只能回想起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恐惧。正如万寿书斋琴绝先生的点评,盟主技法独到,只可惜琴中无情,令人生畏。
风十七至今也没想明白情是个什么东西,更学不会将情融入进琴弦,面对秋小寒毫不留情的评价也只是轻拂琴弦哼了一声,“没把琴弹断就算好的了,我大哥被尤姜这个画圣手把手教了几百年,至今画的人还能直接贴门上辟邪呢。”
虽是如此说,他提起长安天子时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精怪生来无情,所以画不出神韵,弹不出情音,写不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们学这个原也不是为了什么风雅情致,不过是想让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高兴而已。纵是丑陋的画,难听的琴,无聊的书,终归都有一个想要献给他的人。
精怪没有名字,所在灵脉佐以尊称便是人族对他们的称呼。如今的龙已成九州天子,然而他还是更喜欢被称作邻安。纵是如此,现在的他仍以风十七的名字与样貌活着,邻安君仅仅是坊间话本上的笔名罢了。
风十七不拘俗礼,风十七守着邻安城,风十七厌恶官场也看不上得了道便弃尘缘而去的仙魔,风十七希望满城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六百年来他凭借记忆将风十七的一切在自己身上全部复刻,代替死去的那个人在这世上风光无两地活着。他的喜怒悲欢都是模拟风十七做出的反应,唯一还属于邻安君的痕迹也就只剩下这算不得好听的琴声了。
风十七曾说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很会弹琴的样子,若不说话着实是个浊世佳公子,只可惜生了张嘴。邻安君虽已不记得自己的模样,这句话倒是一直记得。
天道盟第五任盟主叱咤风云的传奇,不过是一只精怪懵懂地登上人间这个舞台,唱了一出只为故人而生的戏。
他很少这样沉思,就连琴都没有半分感情,今日如此不正常,还是受了眼前这人的影响。
手指离开琴弦的那一刻,属于邻安君的情绪便彻底退去,他又成了往日无法无天的风十七,随意往贵妃榻上一躺,只用手指朝秋小寒勾了勾,“我这道纹又淡了,你过来给我添几笔。”
不知门弟子眉间的道纹皆是入门宣誓所刻下的魂印,誓言达成之前绝不会消失。然而,如今风十七眉间的枫纹却是由胭脂绘制而成,虽然颜色调得与从前别无二致,时间一久便会逐渐褪色。
秋小寒不知道风十七实现的誓言是什么,更不明白他明明达成了誓言又为何命自己一次又一次重新绘上道纹,不过,最疑惑的还是为何盟主会选中他。难道是因为他经常画偃甲图纸落笔比较精准?
虽然满心疑惑,秋小寒还是依他所言从轮椅夹层取出了笔和枫色胭脂。风十七倒是一点也不矜持,待秋小寒靠近就直接把头往他的腿上一靠,闭眼便道:“发什么呆,快画。”
这个动作着实有些亲密,不过盟主素来是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便也没多想,轻轻拂去他额前的碎发,提笔将那熟悉的纹路细细填了起来。
制作偃甲容不得任何微小错误,身为偃术大师的秋小寒做事自然也是常人不可及的细致,为防落笔出错,左手便按着盟主的脸防止他乱动,笔尖小心翼翼地在其眉间滑动,屏息凝神决不允许纹路与之前有一丝误差。
木制偃甲手没有人的温度,纵使风十七闭着眼不看身边人的脸,这触感也在提醒他,他靠着的人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重生便是重新开始,既然换了父母,换了模样,换了性情,那将曾经爱过谁的心情忘记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没关系,就算风十七自己都忘了自己,他也会一直记着这个人。
这把年纪该认清现实了,风十七终究还是睁开了眼,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秋小寒自进入天道盟便一直为风十七绘制道纹,此前盟主从不许他在这时候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自己破了规矩。不过他素来对人际往来的事不怎么上心,既然盟主问了,也就直接道出了自己当前正思考的问题,“妖族那边怎么处理?”
哼,果然是负责的掌门人,任何时候都不忘记处理正事。
有这样尽心的下属无疑是值得开心的事,然而风十七还是臭着脸,只道:“黑市最近很不安分,该送他们见阎王了。”
盟主的臭脸秋小寒早就看习惯了,闻言便知盟主要借妖族的手灭了黑市,略为思索便继续问:“九尾白狐会听话吗?”
撇开个人情感,秋小寒绝对是完美的下属,思维缜密,反应也快,最重要的是从不违背风十七的命令。
这样的忠心算是前世的馈赠吗?风十七笑不出声,只如往常一般教导道:“道君签的和约从未撕毁,天道盟所属门派明面上是不许进大雪山的,可这些年市面上流传的皮毛妖丹并未减少,你说偷猎的是谁?”
正道门派不许进山狩猎,魔教又远在漠北,这时不时就流出的好货自然只能来自神秘的黑市。
黑市在修真界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世人只知道所有市面上找不到的珍奇物件,只要进了黑市便能寻到。而明面上拿不到的人头,在黑市下了单,自然也有杀手替你去取。天下十大杀手,除去魔教那两位,其余便尽在黑市之中,且至今无人知晓他们样貌。而黑市到底在哪,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万宝堂几乎垄断了世间的法宝生意,自然不允许这样的存在和自己抢生意,过去已经组织了不下十次围剿,也抓过不少为其提供庇护的大人物。然而每次不到三年,黑市便又再次出现,至今未曾根绝。
这些情报秋小寒早已耳熟能详,此时便肯定道:“年年清剿都灭不掉黑市,有内鬼。”
天道盟存在黑市内应是毋庸置疑的事,风十七这些年一直在查,如今怀疑对象正是水月山庄。
“老女人培育出无量稻和满城麦已经一百年了,这些与灵植杂交出的作物播种之后七日便能收成,如今各地喂猪都是用的稻米,谁家还怕再养个孩子多张嘴吃饭?你猜,水月山庄收养的那些所谓弃婴都是从哪来的?”
他说的老女人便是人称种草姬的八方帝姬,传闻她在灵植一道极具天赋,只要资源管够,再稀有的天材地宝到了她手里都能给你种成大草原。风十七将她拐出山后便命其改良人族赖以生存的小麦和水稻,彻底解决了人族的温饱问题。
当今世道,养好一个孩子确实成本极高,但要养活一个孩子却很简单,再说将女婴养大嫁出去好歹还能得到一笔彩礼,着实没必要将生下的孩子遗弃。
世道如此,水月山庄每年收下的弟子却还是大半没有父母,一无战乱,二无天灾,她们真能找到这样多的孤女吗?
秋小寒也察觉出了问题,答案脱口而出:“黑市也做买卖人口的交易。”
“可惜三水带人盯了姑苏整整五年都没找到证据,名门正派就是这点麻烦,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无缘无故便对一个正道门派动手。”
风十七早就怀疑水月山庄的弟子来源有问题,奈何找不到证据发作,如今得了机会怎么放过,这便道:“月氏在江南经营了数百年,在天道盟内部也多有姻亲,万寿书斋不一定能查出什么,得再去几个她们够不着的高手。”
说到与天道盟各派不存在利益关系的高手,李剑仙自是首选。且白氏生来断袖天下闻名,这些狐妖自然不可能与女人有什么牵扯。
黑市一直经营偷猎生意,让白辰对付他们倒是容易,不过,秋小寒还是有些担心,
“当真要让妖族去江南?”
对此,风十七只是冷冷一笑,“你认为怎么样才算盟友?”
“利益一致。”
秋小寒答得很快,风十七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没错,山门前挂什么牌子不重要,自称是正是邪也不重要,做的事和人族整体利益一致才算得上可以信任的盟友。这世上有两种规则,一种明面上的大义道理,一种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就算你要做的事完全符合大义,只要在潜规则里没有与他人达成共识,这件事最后也办不成。月星石就是看不破这一点才会惨淡收场,你要引以为戒。”
这些话是付红叶离去前对风十七说的,他这些年受益匪浅,如今便传给了秋小寒。
秋小寒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难得好奇道:“天道盟的潜规则是什么?”
风十七闻言只是一笑,“你做的事要占谁的地夺谁的家产,对方就是你的敌人。和生存资源挂钩的争斗只有利益没有道理,你记住这一点就不会被大义给忽悠瘸了。”
他说话时眼中仍是对人族的嘲讽,在邻安天子眼中人族就像是满肚子鬼主意的不孝子,每当他将要彻底失望时,又总会突然爆发出他曾喜欢过的品质。他对这个不学乖的种族感情复杂,看久了来气,灭了又舍不得,也只能时不时敲打一番,让他们自己涨涨记性了。
这些想法秋小寒还不能懂,他只是感觉盟主就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让他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结果。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的正事,只问:“月星石知道这些龌龊事吗?”
“你去让她知道。”风十七的回复很简洁。
“白辰登基大典将近,未必肯去江南。”
“你想办法让他去。”
“姑苏会乱。”
“你去平。”
风十七布置任务的语气理所当然,秋小寒也没有讨价还价,只果断回以一个字——“行。”
事关十席变动的决议便定了,邻安君记忆中那个总是摸鱼不在岗位的风十七从不会如此积极地工作,秋小寒身上好像真的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这些年他失望了很多次,如今也已习惯,只是继续讨论另一件要事,“天与地终有一战,这一届正道魁首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乱局,我让步天歌继位如何?”
盟主的表情很复杂,秋小寒分辨不出这话是否存在试探,索性就回了实话,“他不行。”
玄门掌门居然被人说不行,风十七闻言便笑了,“别看那小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样子,处理大事时还是会变通的。再说天网一破玄门三君必定回归,人家可比你有背景。”
他话里有嘲笑之意,秋小寒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虽不知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仍是如实道出理由:“人不够,钱不够。”
此言一出风十七的笑意便散了,人和钱,这是治理天下必备的两个要素。维持秩序,惩治奸邪,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政令都需要人去办,若要落实到每一处,便需要遍布整个九州的人手。仅靠正道名义,让人做一两件好事容易,但要让人做一辈子的实事,钱不到位可不行。
玄门选拔弟子对品行要求极严,这也导致他们门下弟子至今不过八千人而已,这点数量分布到整个九州,怕是仅看文书就能让他们一辈子没时间修行了。若是扩招弟子,品行能否保证当前水准先不说,仅是耗费的钱财和新弟子居所就是个大问题。若要得到这些,玄门便必须加入战场与别派争夺土地和灵脉。一旦进入了名利场,真的还有门派能保持初心吗?
步天歌若要继位,玄门便必须赌这一把。他是看清楚了这一切,所以才闭关不见人,用行动表示拒绝。
与玄门相比,苍天府占据了正道最多的灵脉,门下各是经营着各种生意,人力物力绝对是够的。而秋小寒,无疑是风十七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秋小寒更适合。他早知道了这个答案,可是,这个位置太容易死了。
天道盟第一任盟主打渔人,除魔过程杀孽过重而于飞升天劫陨落。
天道盟第二任盟主玄门仙子,为人间送来无字天书穿越天网,修为散尽而陨落。
天道盟第四任盟主付红叶,与旱魃之魔同归于尽,若非身为精怪,绝不可能复活。
如今的第五任盟主风十七,继位后便频繁遭遇刺杀,黑市杀手榜的更新换代全部出自他的手笔。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敢带在身边照顾,只因那个人若是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会成为天下邪道与天上神魔的第一目标。
纵观人族历史,历代盟主只有第三代的青虚子有个好结局,然而两个徒弟命数多舛不逊先辈,魔君更是多次出生入死濒临险境,视他们如亲子的师父终是一生叹息。
“这个位置,没坐上来的勾心斗角地抢,坐上来的却一个个等不及地想退隐。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坐不坐这位置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没本事的修士才需要称王称帝,依靠成群结队让自己变成强者。”
正因这是他唯一爱着的人,邻安君才不希望秋小寒坐上这个位置。他有把握让这个人成为超越神魔的强者,根本不需要他为这天下劳心劳力。
此时,他看着秋小寒淡漠的瞳孔,只问:“你说,我是哪一种?”
秋小寒的思维远比旁人所想的简单,盟主为继承人烦心,那他主动坐上这个位置就是了。至于为什么不能让盟主烦心,他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想这样做而已。他本就是天残之体,有些不正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想退便退吧,我上。”
这个回答让风十七愣了愣,一瞬间好像找回了些许当年的感觉,然而抬头时秋小寒的脸上依然只有淡漠。他暗骂自己最近是老糊涂了,闷气憋在心间,只能讽刺道:“可笑,你想上我便要让你上?”
盟主对谁都是一副嘲讽神色,秋小寒见怪不怪,转眼便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去找步天歌,明日给你一个结果。”
“怎么?你们打一架,赢的做盟主?你当这是小孩抢玩具呢?”
风十七的语气还是阴阳怪气,秋小寒却认真回应:“赢的做盟主,输的做副盟主。”
这个回答倒是在风十七预料之外,“天道盟可从没有副盟主这个位置。”
“新盟主下一道诏书便有了。”
秋小寒泰然自若,甚至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他以为闭关就能不干活,做梦。”
玄门掌门志向高洁不愿争权夺利,在他嘴里倒成了想偷懒,还将盟主主宰整个正道调度的庞大权力直接分出去了一半。能如此简单地看待人族权力交接,当真是年轻人才有的意气用事。不过,他们精怪最喜欢的便是简单的人。
风十七久违地有些高兴,难得真心地笑了笑,“白辰那狐狸有些话我倒是赞同,玄门六代英烈的圣名压在肩上比山还重,只要其他人把这祖辈名声搬出来,有些麻烦步天歌是不想管也得管。玄门掌门只能是圣人,所以在世人眼里步天歌做再多好事都是理所当然,活该为天下把自己累死。你是个无情的木头人,凭道德无法绑架你,和你只能讲理不能讲情,推行政令也就方便许多。由你做盟主也好,至少步天歌那小子遇事还有个推脱的余地。”
邻安君到底不是长安天子,他不想费尽心力保护人族还被当牛做马地使唤,连选一个心爱的伴侣都要被人说三道四。他既给了人族繁衍生息的广袤土地,就该是天下人的大爷。凭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便必须无欲无求,做了多少事就该得到多少报酬,这世上没有仗着情义欺负老实人的道理。
这番话便是将继任者定下了,秋小寒闻言却有些疑惑,“我以为他那样才是好的。”
这个他自是指步天歌,风十七只摇了摇头,“可惜世上越是心灵残缺的人便越容不下比自己好的。”
“心?”
秋小寒疑惑地看向自己胸膛,这举动让风十七又是一笑,“别看了,你的心境很圆满,不卑不亢不骜不妒,是在良善的环境中才能长成的样子。秋月白虽然一生未娶,这便宜爹倒是当得不错。”
这样一想,风十七的郁结之气便淡了。上一世无父无母一生飘零的人,如今能活成这个模样不也算是一件幸事?虽然不圆满,至少他现在过得很好。再好的旧情,又如何比得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生?
大事已定,道纹正好描完,秋小寒收了笔却没有将盟主的头挪开,只等他自己起身。这举动让风十七本已停止的心潮又动了动,忽的便问:“你真的认为风十七正经一些会更讨人喜欢?”
这一问倒是让秋小寒想起了盟主今日的怪异行为。旁人惊诧是因为风十七的突变,只有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昨夜交上去的书有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盟主代笔了,盟主总让他写风十七的故事,最后又以邻安君这个笔名印刷成册。
“你认为风十七怎么活最好,便将想做的事都写出来。”这是盟主对他唯一的要求,他完全不明白这种幻想有什么意思,最终还是绞尽脑汁完成了任务。
从那时他就觉得有些怪异了,他为凑字数总是将风十七的三餐写得极为规律,连菜色都尽可能详细描写增加篇幅,后来拜访不知门便发现,盟主桌上竟真摆着他写的那些菜。他没什么内容可写的时候也爱拿各种环境装饰凑字,这些年将不知门各处都写了个遍,最后连万宝堂都没放过。若不是林暄曾苦着脸抱怨盟主强迫万宝堂把店面重新装修,他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整个不知门都换成了他所写的布置。
这一切都很诡异,从前秋小寒只当这是盟主又在拿他取乐,直到这一次写烦了,他便随手写了一段话“今日盟主格外正经,没有讽刺门生,也没有捉弄其他掌门,安安静静吃着红豆酥直至考核结束,大家都在感叹今天的盟主真讨人喜欢。”
他这个人没什么文才,诗词曲赋只当柴烧,每一次都是流水线似的凑字数,写出来的东西经常让百行首直呼文章之耻,本以为应付着盟主就算完了,谁知,今天风十七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所写的都变成了现实,就好像风十七在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活着一样。可是,那人是天下无敌的第一修士,旗下的不知门更拥有世间顶尖的战斗力,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晚辈的看法?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吧?
如此猜想让秋小寒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他早知道风十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却没想到已特殊到如此程度。他是个不懂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想不通便只能直接问:“盟主,你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邻安君便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太明显了,竟连这木头人都察觉出了端倪。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邻安君与风十七相处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年,他努力将风十七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保留了下来,可回忆终也有用尽的时候。六百年太漫长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模仿出的风十七到底是不是那人原本的样子。
他是知道的,风十七远比自己所再现的模样豁达,可是他放不下心中的恨,他做不到原谅那些人。除了复仇与让风十七成为世上最强的执念,他已寻不到每一日可做的事。既然如此,便将戏本子交给风十七本人吧,纵使失去了记忆,秋小寒所希望的也是风十七想要的人生。
邻安君的性情早已伴随尸人一同死去,如今怎么活着于他已没有区别,只要风十七喜欢就够了。
这样的心态着实有病,他自然不会告知秋小寒,只是戴上了这些年惯有的顽劣面具用满不在乎的表情道:“人生在世总得找些乐子,你这么大人了不还是喜欢红豆酥这种甜到腻人的玩意儿。”
他这模样看起来又像是真的在拿年轻人取乐,秋小寒一时也糊涂了。他知道的,盟主素来就是这么无聊的人,喂他吃红豆酥,靠在他身上说话,没事就摆弄他的手脚,这一切都只是盟主在拿他找乐子而已。风十七就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与风十七见面的场景。
秋小寒第一次来到邻安是十七岁。那时他还没寻到天残之体可以修炼的功法,虽然父亲为他装上了替代四肢的偃甲,还未操作熟练的他依然只能由仆人推着轮椅行动。出了茗川城,年纪轻轻便坐上轮椅的他便成了世人眼里的怪人,纵使长袍和手套遮住了引人注目的偃甲,所过之处依然满是同情视线。
他不喜欢被同情,更不喜欢被歧视,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苍天府颜面。父亲收养他已经被外人议论纷纷,他不能再让父亲丢脸,所以能做的只有淡漠。那是秋小寒第一次出远门,可是在下车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后悔出门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回车上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盒红豆酥。金黄酥皮还冒着热气,低头就能闻见香甜的气息,提着它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眉间一抹枫叶道纹,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就好像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那人晃了晃糕点盒,只问:“小子,想吃吗?”
秋小寒从未碰上过这样的事,努力在脑内搜索参考资料,最后只疑惑地看了这人一眼,“人贩子?”
诚然这举动着实和人贩子如出一辙,随行的仆人还是认出了风十七那标志性的枫纹,见风十七神色已经僵了,连忙小声提醒道:“少主,这就是天道盟之主,不得无礼。”
这时秋小寒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风十七,他少与外人接触,正犹豫着该说什么,风十七却主动把话接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秋小寒。”
秋小寒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很像幼时随便起的小名,着实算不上多好听,谁知风十七听了却是赞扬道:“小寒是个好日子,以前邻安城每到这一日都会放假,就算是守城的小兵都有空闲置办年货四处闲逛。”
常人听闻此名很难想到它是来自节气,秋小寒对这人有了些许兴趣,难得答了陌生人的话,“我听闻小寒是一年中最冷的节气。”
风十七不以为意,只继续道:“就因为冷才有假放,多好。”
身边人都道他是出生于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所以性子也冷僻不合群,这份歪理倒是从未听过。不过,就算是秋小寒也希望自己出生那天是个好日子,他喜欢这个说法,这便给了眼前人一个面子接过红豆酥尝了尝。少年人本就喜甜,他当即眼前一亮,“味道不错。”
这反应似乎让风十七很满意,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脸上挂上一丝坏笑,“好,以后你每日来这家铺子排队,带上它再来见我。”
请人吃糕点然后叫人跑腿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秋小寒当时就呆住了,回过神来已不见风十七踪影,只听路边修士无奈感叹,“唉,盟主又在闹事了。”
看这情形,类似的事风十七竟已做过不知多少回。秋小寒早就听闻风十七是个怪人,并且没事便爱折腾年轻修士取乐,今日才知传闻还不足以道出风十七性情之万一。不过,被风十七这样一闹,他虽然一头雾水无言以对,进城时的坏心情终究是没了。
许是为了这初见的一丝亲切,秋小寒生平第一次去街边排了队,当他把红豆酥送到不知门时,人人避让的风十七竟露出了惊愕神色,“你还真去排队买了?”
“不是你想要吗?”秋小寒疑惑地看着这个人,怀疑他记忆力有问题。
这样大胆的态度又让仆人捏了一把冷汗,连忙提醒:“少主,尊称,尊称……”
以他们的辈分差距,秋小寒这态度着实失礼,然而他就是下意识不想称此人为长辈。说来也怪,风十七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我喜欢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横扫天下!”
六百年了,邻安君终于再一次发自内心高兴,笑颜宛如邻安墙头的朝阳,不带任何对世界的敌意,只有再次相见的欢喜。
秋小寒对那张脸原本没有任何感觉的,不论在修为提升中变得多好看,对他而言那都宛如自己的脸一般,早就在镜子里看到麻木了。只有那一刻截然不同的笑颜,他直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长大后,秋小寒也派人查过卖红豆酥的那家铺子。听闻原是一家自邻安建城便在的包子铺,所卖的兔子包还曾是邻安特产。后来老板家中遭遇变故手艺失了传承,包子铺也就关门了,老板的一名学徒便将铺子盘了下来改卖糕点,如今这红豆酥所用馅料就是曾经兔子包的配方。
这看起来似乎和风十七没有任何联系,他便只当全是盟主的一时兴起,到底没再查下去。
他忘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曾是他每日都会经过的地方。
小寒放假办年货是邻安城六百年不变的传统,那一年的小寒,守城小兵风十七趁着假期在城中闲逛。一个人过年的他不需要置办年货,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便成了唯一悠哉喝茶的闲人,好在这世上从来不缺怪人,很快便有新的来客加入了闲人队伍。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是未曾沾染半分世俗的好看,一头黑发无拘无束地披散着,瞧着像是负气离家的贵公子。他没怎么读过书,只听说书先生形容书中美人爱用什么“眉似青峰出云岫,眸如薄雾染枫林,身胜玉树临秋风”之类的句子,他想,用来形容这少年倒是正好。
街上人流不息都在为过节忙碌,只有他们是静止的,一个看着街道发呆,一个看着这发呆的人。最终还是风十七先坚持不住,走到少年面前笑道:“小兄弟,你在包子铺都站上半个时辰了,出门忘带钱了吧?”
少年似乎很怕生,他一靠近便露出警惕神色,只冷冷道:“要你管,多事。”
如此表现让风十七更加认定他是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只问:“小小年纪脾气挺大,你家人呢?”
这一问便让少年神色有些许落寞,他看着道路上忙碌的人,淡淡道:“我没有家人,大哥也不认识我。”
不知世事还不肯联系家人,这模样倒是拐子最喜欢的。
风十七心里叹息,没再与他多说,只对包子铺老板叫道:“老板,给他三个你们家最有名的兔子包,我请客。”
老板闻言却只给了一个白眼,“风十七,你欠账三两了,到底什么时候还!”
“这你得去问我们头儿,谁叫他不到过年不发俸银呢?放心,我又不用置办年货,过年一定给你!”
风十七一点也不尴尬,笑着答完便扛着守城的长枪往官府走去,心想告诉官差一声也算办了件好事积了德。虽然他这样没有来世的存在原就不需要什么功德,能让心情变好也不错。
守城小兵离去的样子仍是吊儿郎当,看着着实不正经,待老板将包子包好,铺子前的白衣少年却突然不见了人影。就在老板怀疑自己见鬼了的时候,邻安城被冬雪裹成白色的枫树却齐齐叹息般地低垂了枝丫——唉,邻安已经比不上长安了,他的守城人看上去还不太聪明的样子,当真前途渺茫。
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守城人不输给长安,又或是没被巫祭祀过的邻安君太想和自己领土上的人说上话,他来到了这个叫风十七的人身边,并致力于鞭策此人上进求学,从整日摸鱼的守城小兵变成矜矜业业的守城小兵。
可惜风十七的感染力太强,邻安君本是个一心想要超越长安天子的上进精怪,自认识他之后竟也不务正业了起来。堂堂天地之子,龙之支脉,一月有十日被风十七拉去听戏,十日和风十七喝茶听书,十日与风十七在城门前扯谈摸鱼,除了大月竟无一日在做正经事。至于那仅有一日的正经事,便是拧着风十七去练武读书。
认识风十七第二年的小寒,邻安君纵观过去一年的放纵,对着自己的城门发誓痛改前非,今日必定不同风十七一起摸鱼,若做不到便砍了风十七的狗头!
就在邻安君痛定思痛时,守成小兵懒散扛枪的身影已经晃来了,一把搂过他的肩便道:“我刚要到了十两银子,走,请你下馆子!”
这人每月总共就十两俸银,上头还经常以各种理由克扣。他倒是毫不在意,守门时能摸鱼就摸鱼,得了钱便全花了,从前是买各种话本,如今便是请新结交的小兄弟吃喝玩乐。这副模样若是遇上天灾病痛无疑就是饿死的命,守城小兵便是邻安的门面,邻安君怎能容许他饿死这样丢脸,当即痛心道:“你这脑子怎么只会想每天吃啥?没出息!”
诚然尸人根本不会再死一次,风十七还是领了他的情,只无奈道:“我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有什么大事可烦心?”
邻安君不服,“那别人怎么都有想不完的心事?”
这一次风十七默了默,只道:“因为他们有心爱的人和物。”
他说这话时不笑了,邻安君却不习惯了起来,连忙道:“你不是很爱钱吗?我看你平日里摸鱼偷懒,领俸禄的时候倒是挺积极的。”
那时,风十七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找到了目标一般,身上的颓废气息突然消散了不少,难得像一个正常兵士般放出豪言:“钱?不,我爱邻安,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就是我的毕生志向。”
军中将士热爱的都是当时朝廷,如此直言深爱邻安者独一个风十七。纵使他不知道自己身份,邻安君还是面上一红,连忙转身背对着他,只道:“就该这样,有我在,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风十七在他面前总像是很笨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察觉,那时也只笑道:“所以,咱们去吃条鱼庆祝庆祝?”
这个建议着实不错,邻安君心情终于好了,当即便催动灵脉自护城河捞了条鱼,拉着他便往城里走,“那当然,必须庆祝!我们自带食材让老板打个三折,走!”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风十七一点也不笨,更不知道第一次接触人族的自己浑身都是破绽。那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也是对他说过无数次我爱你的人,只可惜,直到那人真的将誓言完成,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
他因风十七爱上了人,也因风十七恨上了人,他努力想像风十七一样活着,可他终究做不到如那人一般淡然。
秋小寒别处都不像风十七,只有这份对外界不悲不喜的淡然未曾改变。就像昔日的兔子包变成了红豆酥,即使皮变了,包在里面的馅儿到底是一样的。
如果把皮也换回来呢?如果拥有这世上最强的修为和躯体,他是不是就能如过去一般悠闲自在地活着了?
邻安君在榻上睡了很久,秋小寒也安静地在一旁坐了许久,阳光渐渐西斜,光影不断变幻,二人各自回忆着不相通的往事,谁都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最终,先醒来的还是风十七,他抓住了秋小寒木制的手,带着这精致的偃甲从自己肩头一点点摸到指尖,突然轻声问:“这身子你喜欢吗?”
那是秋小寒从没拥有过的肢体,比偃甲软太多,好像他稍稍用力就会捏坏。他被惊住了,榻上的人却是歪头一笑,“给你可好?”
“你……”这奇怪的话让秋小寒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他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理解盟主的意思。
邻安君见状也知道自己太急了,连忙压下所有情绪,语气也恢复到了往日的蛮不讲理,“看你小子整天自称不举调戏一下罢了,真以为我会看上你吗?还磨蹭什么,赶紧滚去江南执行任务!”
此言一出秋小寒如被大赦,催动真气便御着轮椅滑到了大门前,半点也不见往日手脚不便的迟缓。不过,他到底是个有始有终的性子,虽然觉得赶紧逃离盟主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正常,仍是答了风十七之前提出的问题:“盟主,你原本的样子就挺好。”
解决了所有问题,这人立刻御着轮椅跑了,那速度倒和剑仙御剑有的一拼。邻安君可没想到自己的调戏能如此吓人,一时也不知该是悲是喜,只能摸着眉间刚画成的道纹,缓缓叹了一声,“可我希望风十七能用更好的样子活着。”
若不是关键时刻被天星干扰,那个人本该拥有整个九州大地的灵气和无人能敌的天资。是他的错,若非进行修真改革树敌太多,他也不会被自己人出卖,导致所爱之人以这样残缺的样子重生。
居然会后悔树敌,如今的他也变得很没出息了。
虽然这样想着,当他再睁眼时,那瞳中却只有燃不尽的愤怒和杀意。
事已至此,所有参与者都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出卖他所在的叛徒,要他性命的仙魔,一个都别想活着!
水月山庄,就是第一个!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人族年假刚刚结束, 各行各业尚未复工,林开天和林暄便轻骑赶回姑苏,秋小寒携物资有条不紊地前往歧水战场, 与此同时, 百行首也登上了开往赤水的船……邻安城终于消停了,人族乱局却逐步向富饶的江南推进。
这一个除夕令整个修真界形势大变,然而一切风起云涌都与平民百姓无关,各个城镇的早市已经开启,生意人们依旧早早摆摊叫卖, 这时候,年后猪肉涨价远比什么修真门派被十席除名更令他们关心。
反正天道盟会解决一切问题,他们只要照常过日子就够了。——这是位于世界顶点的种族才能拥有的奢侈自信, 每一次看见都让妖族发自内心羡慕。
在打破寂静的吆喝声中,妖族的车队也出了邻安城,队中满满三十车都是白辰此行采购的物资。沉醉记得祖师说过, 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再等到送进不知门的妖回来, 大雪山也能拥有如此繁华的街道。
沉醉不知道一堆破书和几只小妖怎能拥有如此异能,他只知道祖师很聪明,和自己父亲算计人的聪明不同, 祖师脑子里装的是其他妖都没有的东西。就像千年前的第一任妖王,他不是戏本子魅惑君王的妖妃, 他就是那个和天下博弈的王。
所以, 即使不明白, 他依旧按照吩咐化形成了祖师的模样, 代替白辰坐在马车里向大雪山返程。
苍天府明面上不能牵扯进江南纷争,白辰自然不会与秋小寒同行。他命沉醉与云侧化形成自己和李无名的模样带着马车慢慢返程, 自己则是当夜便和李无名御剑而去,对谁都不曾透露踪迹。
此行白辰极为保密,沉醉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此时透过马车窗户看着来往街道,再看一眼没心没肺啃着鸡腿的前任狐王,只能担忧道:“祖师打个招呼就走了,你我两个能瞒过天道盟的眼睛吗?”
唉,他扮祖师自是得心应手,可这惫懒玄狐连姑爷风采之万一都没有,真的不会被识破吗?
这份担忧明显没有传达给云侧,化成李无名模样的八尾玄狐仍是专注于眼前的烧鸡,只随意道:“你放心,咱们狐妖的化形之术没几个修士能看破。”
狐妖本就擅长化形,他们又怎日待在马车里不露面,被识破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然而沉醉还是闷闷不乐,“可是整天闷在马车里无聊啊!步天歌那混蛋整天闭关,万宝堂的拍卖会也延期,好不容易来趟邻安就这样回去了,真没劲!”
他这份忧郁气质倒和往日的白辰颇为一致,虽是闷出来的忧郁,用来糊弄陌生人也完全够了。云侧清楚记得曾经小师叔脸上有傲气也有不忿,唯独不见清郁之气。这次复活之后白辰安静了下来,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更像一个合格的妖王,只是越来越不像自己。
小师叔再也不教训他了,可他却开始怀念被发怒的九尾白狐吓得瑟瑟发抖的那些日子。
到底是老了啊……
难得服老一回的八尾玄狐轻声叹息,对后辈只道:“你就趁现在好好闲一闲吧,咱们回去后有的是架打。”
年轻的六尾赤狐未曾经历真正的厮杀,他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仍是满不在乎地看着窗外景色,“祖师这样厉害,姑爷又那么威风,我才不信有妖敢反叛。”
“你不懂,小师叔现在要做的事动摇了大妖根本,他们不会再退了。”
云侧很少这样正经,沉醉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那糊涂前辈果然还在撕着烧鸡,着实不是什么谈正事的模样。他只喜欢漂亮优雅的狐狸,着实不想搭理这前辈,只能在心里嘀咕着——可是,我们不就是大妖吗?
云侧没有理会年轻赤狐的疑惑,只是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烧鸡。一想到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他便决定回程路上多买一只,虽然解决了遗憾,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罢了,为了小师叔能再骂我一次,有些遗产得去领了。
妖族车队各有心事,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却是一片冬去之后的蓬勃生机。今年的江南没有雪,越靠南的地界便越暖和,还是一月便已遍地新芽。
李无名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身白衣,又在邻安铁匠铺买了柄除了帅一无是处的银剑,易容更是简单,只是将驻颜年纪往下调了几岁,眉目间再稍作修饰便权当成了另一个人。这是他还被唤作李九州时的模样,意气风发满是志气,仅凭气质就与现在游手好闲的李无名截然不同,自然不需要更多伪装。
与白辰出行似乎让他心情极好,剑光眨眼间踏破万千流云,他只爽朗一笑,“师弟,久不出山,这江南风景如何?”
妖族更改化形远比修士简单,白辰此行只化作相貌普通的白衣少年,只可惜身边站着这么个同伙任他多么平凡也少不了被人注目了。剑君弟子的身份不过是掩护,李无名倒挺入戏。唉,他这道侣别的都好,就是癖好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在床上会不会还有什么怪癖……
白辰不会人族功法,为防泄露妖气只能由李无名带着飞行,此时他搂着男人的妖,将脸靠在这“师兄”背上,李无名飞舞的黑发时不时滑过他的眉梢,周围除了气流声不闻任何嘈杂。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来江南行侠仗义的少年侠士,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两族纠纷,只需凭本事踏歌长行仗剑天涯。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便解甲归田,改回李无忧这个名字,拿着村里最好的剑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这是李九州在生日宴上对兄长许下的唯一愿望,辗转多年,未想竟在今日实现了。
白辰虽不知他内心的万千感慨,却能察觉到身前人心情不错,到底还是配合着问道:“师……师兄,一路上所有城镇都有一座高塔,那是做什么的?”
他从未叫过谁师兄,这称呼还有些拗口,李无名见状却得了趣,“江南多雨水,那些塔是风水师观测天气所用,只要登塔问天,一周晴雨都可准确预测。”
这种功能倒是未曾听闻,白辰不由好奇了起来,“这些风水师还能预测天气?”
“何止天气,苏三水就是当今最强的风水大师,地震、洪涝、干旱、蝗灾等等都可提前预测,每日在不知门外等他开金口的官员可是数不胜数。”
苏三水不愧是风十七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掌握了此等秘术,不过大雪山终年只有风雪,这等技术也用不上。李无名便没有多说,只是提醒道:“战场周边不许飞行,要在城郊降落了,抱紧我。”
歧水是抬龙江流向江都的一条支脉,由此北上直达江都,南下便可汇入抬龙江进入姑苏。这地方是交通要道,原是水月山庄驻守,后被万寿书斋夺取,万寿书斋败给魔教后又被苍天府夺回,如今便成了四方势力的交战之所。
白辰在银容界观看转播只当这战场是人族练兵之地,如今亲至,只见歧水城门紧闭,周边一切交通都被封锁,空中连鸟雀都不许飞过,正魔双方于城外安营扎寨,各家修士排练阵型,除了必须事先宣战和控制伤亡,竟与真的夺城战相差无几。
正如他们出发前所料,这城是进不去的,空中有修士轮班御剑巡逻,想不惊动守城之人飞过去也不可能,河中船只更是全被苍天府和魔教征用,连渔船都不许下水。在苍天府和魔教打完之前,过往行人只能在城郊驿站等候。
好在他们打了这么多年当地百姓也习惯了,这驿站周边已成了一条繁华街道,客栈酒家特产摊贩一个不少,甚至还开了个视野极佳的观战台,十枚灵石才能买到一张站票,倒是将生意做到了极致。
有生意的地方就有万宝堂,果然,街道走到尽头便是无处不在的天地酒家。
常年行走江湖的修士都知道,天地酒家不止经营酒菜住宿也做情报生意,若不想自己行踪泄露,结账时便得留下额外打赏。有了这封口费,纵使旁人出价再高,掌柜也绝对不透露任何消息。若没有,那就要看你这个人是不是比钱更讨掌柜喜欢了。
天道盟早有规定,各派高手遇见正魔交战必须无条件增援。月星石此时急于赶往水月山庄,李无名料定她不会自报身份,这便堂而皇之来到天地酒家,随意点了酒菜,将一枚灵石放在桌上,直接就问:“小二,这几日可曾有什么大家夫人进城?”
天地酒家的情报生意也不是和谁都做的,至少魔修和通缉犯就不行。小二偷偷打量了他们装扮,见二人身上并无邪气,这才笑道:“这位客官口味清奇啊,旁的侠士一路追寻的都是姑娘,您倒对夫人感兴趣。”
李无名知道这是试探,眉头假意一皱,只对白辰疑惑道:“怎么,除了我们还有修士在为师父千里追妻?”
寻常夫妻三天不吵架的都凤毛麟角,修士的漫长寿命里自然少不得道侣相争的时候,这师娘负气回娘家,师父命弟子寻回的戏码倒也常见。加之歧水是前往水月山庄的必经之地,那地方又出了不少掌门夫人,这番说辞便更合理了。
小二见他二人年纪不大,李无名神情也看不出做戏,这便放下心来,道出他们想要知道的情报,“魔修素来不缺好色之徒,正魔交战之地哪有漂亮女人敢来?这夫人小姐是一个没见着,倒是昨日来了名俊俏书生,那眼睛生得跟狐狸似的,一看就是个风流后生。他出手跟客官一样大方,一来便问近几日可曾有一漂亮姑娘留宿。”
看来月星石也做了伪装,并没有以原本面目出现。只是,这狐狸眼的书生倒在他们预料之外,李无名与白辰对视一眼,立刻装出疑惑神色喃喃自语,“莫不是那拐了师娘的狐狸精?”
师娘,谁?魔君吗?这你也能编?
他装得跟真的似的,白辰为防露出破绽赶紧低头喝茶,只在内心悠悠叹息:这人上辈子就在茶馆说书吧,编故事眼睛都不带眨的,狐妖都没他会骗人!
李无名耍诈那叫一个浑然天成,这便沉声向小二问:“他寻找的姑娘有何特征?”
“那书生拿着画来的,画上的黄衣姑娘可真是美若天仙啊。”这一次便没什么有用消息了,小二看着李无名,只是笑而不语。
天地酒家的消息只以灵石结账,售价也是出了名的黑,奈何这世上敢收集情报的店家本就不多,收集完还能不被打死的更是只有一个万宝堂,买家也只有咽下这口气。李无名知道这是灵石不够的意思,直接将一袋灵石都放在桌上,撇了嘴便道:“一点薄礼,拿去喝茶。”
这看不上市井之气的模样倒真像是名门大派娇生惯养的弟子,小二的疑心尽退,这才道出所知情报,“好在小二我还有些见识,那姑娘身上的衣裳应当是水月山庄限量出售的莺飞纱,这料子三十年前只卖了十匹便绝版了,天下能撞衫的应当没几人。”
一个跑堂小二都能识得布料来源,天地酒家贵虽贵,消息倒也值这个价。白辰内心默默感叹,终是抬头问了第一句话,“你可知那书生去了何处?”
小二得了灵石便知无不答,立刻回:“歧水马上就要开战城里是进不去的,郊外也就只有这条街可以留宿,想必他不会走远。”
水月山庄弟子所穿皆是自家所产衣料,这种名贵料子仅供高层使用,这时候出现在歧水的水月山庄高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不过,月星石生子后便不再穿鹅黄这样娇嫩的颜色,那书生所持画像想必是年轻时的她。既要寻人,为何拿的是多年前画像?
白辰越想越觉古怪,李无名也认为此事不对劲,这便掏出一根雾气缭绕的藤蔓放在桌上,只道:“他给你的灵石还在吗?我拿这东西换。”
“缠雾藤?”
久经训练的小二立刻就认出了灵植来历,这缠雾藤不能受一点冻,偏又只能生长于常年云雾缭绕的悬崖,至今只有玄门云城这一个产地。他又扫了一眼李无名的白衣,虽没有玄门标志的云纹,料子却是玄门惯用的白锦,当即认定二人身份,立刻恭敬地送上一枚灵石,“原来是玄门侠士!这便是那人给我的灵石。”
剑君留在大雪山的衣服倒是好用,李无名笑着默认了他的猜测,指了指自己给出的一袋灵石,“我们问的消息不能再卖给别人。”
玄门办事哪有正道修士敢阻挠,小二懂事地将灵石收进袖中,只低声道:“侠士放心,小的懂规矩。”
出了天地酒家,白辰寻了处没人的僻静地儿,这才向李无名疑惑道:“那书生会是白陌吗?”
月星石没找到倒发现了个同样在找她的书生,这事透着诡异。李无名也摸不着什么头绪,只是摇了摇头,“我觉着不像,他藏了将近千年,怎会为打听消息这样的小事现身人前?”
的确,白陌不像这么不小心的性子。
否定了一个猜测,白辰又喃喃道:“莫不是白微?他找月星石做什么?”
白微行事令人捉摸不定,有什么奇怪的行为都很正常,且他曾出现在月停云身边,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李无名还是觉得那只千年狐狸没有这样闲,想不出个结果只能无奈道:“也许他想给你生个叔叔?”
这话就明显是打趣了,白辰瞪了此人一眼,只和善地把手放在他肩头,“师兄,看你皮痒了,需要我给你挠一挠吗?”
看他的表情,这挠痒绝对是见血的那种。
小狐狸亮爪子李无名就不逗他了,连忙正色道:“秋小寒已下令不许任何人通行,其他道路又有魔教之人守着,她走不远。师弟,靠你的鼻子了。”
“连气味都无法分辨,人的鼻子也真没用。”
白辰见他态度终于端正,得意地哼了一声,这便将小二送上的灵石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即便化了人形,九尾白狐的鼻子依然能清晰分辨灵石上的气味,只是结果让他更为疑惑了起来。
奇怪,的确有淡淡的狐狸妖气,可闻起来却很陌生,竟不像任何他记忆中的狐妖。
这个书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那狐狸眼的书生昨日才来过天地酒家, 白辰顺着气味一路追寻,终是将他的行踪一点点还原。
按照街道残留的气味,那书生离开天地酒家之后又找遍了城中所有客栈, 似乎是搜寻未果, 后来又将目标转向郊外码头。此处本是当地渔民停船之地,如今航运已被封锁,渔船便成群锁在岸边,只有几个小兵看守。
月星石既然没有留宿,那便是在想办法寻找船只直接南下。果然, 白辰在此地就闻到了月星石的气味。只不过,气味带来的讯息却让白辰疑惑了起来,“他们似乎结伴同行了。”
这地方沿路都有人看守, 若昨日发生过打斗,防守断不会如此宽松。也就是说,月星石毫无反抗地跟着一只狐妖走了?
这个猜测让李无名也不解了, “你确定那书生是狐妖?”
“你们剑仙一脉不是最擅长看狐狸么?自己认一认。”怀疑一只妖的嗅觉无异于直接说人眼瞎,白辰不满地扫了他一眼, 这便循着气味拐进了附近小道。
小狐狸脾气还挺大,李无名无奈地摸了摸自己不争气的鼻子,只能满是困惑地嘀咕着:“这倒奇了怪了, 难道她还真和狐狸精跑了?”
歧水是战略要地,城外每条道都被修士摸清楚了, 如今全记在了地图上。李无名凭着记忆回顾图纸, 越走越觉不对劲, 待看清远处飘扬的血旗, 立刻拉住了白辰,“再往前就是魔教营地了。”
月星石跟着只狐妖走了, 还跑去了魔教营地?
若不是对自己嗅觉拥有绝对自信,白辰都要怀疑这是哪里出错了,然而狐妖的妖气和月星石气息的确是一路向前,他也只能皱眉问:“现在魔教是何人领队?”
“我方才听路边修士议论,魔教教主独活仍在寒门监督后勤,此处应是由魔教三长老驻守。”
李无名果然耳听八方,路人的闲聊都没有被他漏过去。这三大长老自魔教成立就存在,如今教主都换了,他们这些元老倒是一个没退。然而,这三个老头是白辰上一辈的人物,再出江湖时又以老态改换了面容,对于他们的来历白辰还真不知晓。
他听闻魔教三大长老素来只以老者形态驻颜,应当和这风流书生没什么关系,这便问起了另一个陌生的名字,“我记得上月这魔教教主还是寸劫,今日怎么换了个人?”
这种新奇事问李无名准没错,果然男人立刻笑道:“你有所不知,寸劫乃魔教上任大护法毕千仞之徒,这独活则是前代教主尤姜的弟子。尤姜退隐后原是传位于寸劫,谁知寸劫做了教主只觉没意思,没几年就把教主之位传给独活,自己做护法来带人打战场。这独活素来是个爱逍遥的主儿,坚持不到一月也不想做教主了,又把位置传回给寸劫。两人踢皮球似的来来回回折腾了百来年,如今每逢单月教主为寸劫,双月便为独活,二人轮流放风,谁也不吃亏。”
这教主还可以轮流当的?白辰原以为风十七这泼猴盟主已经是个异数了,哪知魔道魁首比他还会玩,看来论奇思妙想还是魔修更胜一筹啊。
白辰无语,李无名却知那二人深浅,只提醒道:“独活是天下第一的医师,寸劫是天下第一毒师,不论哪一个过来都足以拖住苍天府小半个月了。”
也就是说,苍天府和万宝堂短时间内都到不了姑苏,他们只需对付水月山庄和万寿书斋便可。
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白辰还有些好奇,“天道盟如此强盛,最强医师却在魔教?”
对此李无名只能苦笑,“魔教可以肆无忌惮地用活人试药,药奴死了也就死了,正道这边总归限制颇多。不过天下最擅培育灵植的药师仍是不知门的八方帝姬。”
谨慎用药的正道医师反而比不过随意拿人试药的魔道医师,这事说来也是讽刺。不过,说到八方帝姬,白辰也想起了她以一己之力让人族再无饿殍的壮举,下意识喃喃道:“妖族自愈能力极强,医师倒是不缺的。只是不知这位帝姬能否培育出可以在雪山种植的作物……”
只是一句话,李无名已明白他的心思,这便轻声道:“只要和人族长久合作,不怕没机会。”
而现在江南正值动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白辰心下明白,也不惧魔教重重守卫,只道:“我去探一探。”
“有把握吗?”虽然他有龙珠在手,李无名仍有些担心。
对此,白辰自信地看他一眼,“我若有心想躲,你来都抓不住。”
“行,知道你们这些小狐狸跑得快了。”
九尾狐的隐匿能力无需质疑,李无名不再阻拦,只将一枚玉石放在他手心,认真嘱咐道:“我就在这里,若有危险便将它捏碎。”
白辰倒是丝毫不担心,拍了拍他的肩便道:“等着吧,我这一去一回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白辰的自信并非凭空而来,狐妖本就擅长潜行,九尾狐更是其中翘楚。他们生来就拥有感知地面灵脉的尾巴,从睁眼那一刻起识别灵力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任何精巧阵法在九尾狐眼里都只是一层薄纸,他甚至不需要计算就能找出阵眼所在,完全不触发警报便走进了魔修令人生畏的大营。
这就是洪荒妖族的天赋,人族历经数百年才能小有成就的阵法一道,他们一出生就是大师。人族耗费无尽灵材都研究不出的幻术,他们眨眨眼就能无师自通。白微能够在邻安城来去自如,白辰也能在魔教大营闲庭信步,如此令万千弱族艳羡不已的天赋,他再也不会傻到轻易放弃。
即使五百年不曾用过,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再度启用时仍是如饮水一般自然。远古时期,青丘国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帝身侧;千年前,白陌如鬼魅般落在新君床畔;而今,白辰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到了魔教三长老帐外。
月星石的气味就停在这里。白辰伸出指甲在帐上划出一丝小缝,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帐中谈话的两人。
站着的那人一袭月白长衫,头戴纶巾,手持折扇,确是书生打扮。他眼头极深,眼尾长且上扬,睫毛浓密成一条线,不必上妆便已媚到极致,果然是狐狸才能生出的眼睛。白辰的眼型也是这样,许是因为化形时年纪小,他的眼角更为圆润,看上去便显得天真无辜一些。
只是一瞥,白辰心中便有了定论——这书生一定是狐妖,且是上了年纪的大妖。
不过,书生面前坐着的却不是他印象中的月星石,而是一名打扮朴素的女童,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虽是如此,那女童面对魔教长老仍满面镇定,说话语气也极为沉稳,“你说魔教可以借道我才随你走,船呢?”
九尾狐的鼻子果然不会出错,这女童就是秘密赶往姑苏的月星石。修士驻颜不比妖族化形,性别是无法改动的,白辰料到她会易容,却没想到她竟铤而走险将身体驻颜在了孩童时期。要知道修士的战力受身躯影响极大,以这样的身体遇袭,只怕她连一半实力都发挥不出。
不得不承认月星石这番隐匿很成功,若来的不是凭气味认人的白辰,只怕谁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不过,同为狐妖的书生也凭借气味识破了她的伪装,还将她带到了魔教营地之中。
书生对她并没有敌意,即便女童的声音冷淡疏离,他仍是劝道:“水月山庄已经烂了,风十七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你就算去了也救不回来。”
这话听着不像是白陌那边的人,白辰正奇怪,月星石却道出了一句令他震惊的话,“这是正道家务事,不需要魔教三长老忧心。”
这就是传闻中的魔道三老头之一?魔教三长老是狐妖?他和月星石又是什么关系?
白辰本是为月星石而来,不想还有这等意外收获,正在惊讶时,那魔教三长老又再度劝解起了月星石,“我原以为你是因为丈夫儿子才不肯跟我走,如今看来你也没那么爱他们。既是如此,不如就随我入了魔道,从此逍遥自在与那些污糟事再无干系。”
他到底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魔修,见女童神色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声音终是沉了下来,“你该知道,就凭你杀了那个人,正道绝对容不下你。”
此言一出,女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默默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将茶盏掀翻在地,良久方才平静下来,淡淡道出一句“与你无关。”
那个人?月星石与谁结过怨吗?
这两人的话充满谜团,白辰仍在疑惑,帐外却有一魔修高声打断了他们谈话,“三长老,苍天府下来战书,约你城外决战!”
魔教此行对歧水志在必得,三长老也不能耽搁决战,见女童仍是低头不看自己,只能恨恨拂袖而去,“你再想一想,我去去就回。”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月星石和魔教三长老存在联系着实出乎白辰预料, 就在他犹豫是否该现身时,又是一人掀帐入内。
只见来人一袭绿衫,随意摘了顶荷叶当做帽子倒扣在头上, 荷叶茎还用稻草悬了个翠绿的小葫芦, 当真是从头绿到脚。如此万年常青的审美,只有魔教现任教主独活才能有。
这魔修果然都不怎么正常,三长老生得如此好却只以老人面目示人,教主也没个教主相,进帐也不打招呼, 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只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娃。
三长老前脚刚走,魔教教主便来了, 月星石对此却不意外,只是平淡地问:“魔教教主特意支开三长老,想必是有话对我说吧。”
如今歧水战局是魔教攻, 天道盟守,按理说苍天府不该主动邀战。方才的传话不过是独活调开三长老的手段罢了。白辰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只是见月星石早有预料的模样,不由暗叹:这女人也太冷静了,以孩童形态身处敌营竟是一点也不怕。
独活对她的话也有些意外, 不过魔修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去了,此时只是爽快一笑:
“我不喜欢绕弯子, 这些年你在天道盟过得很憋屈吧, 加入魔教, 我马上派人去姑苏把你的人带走。”
这样明目张胆地挖人简直闻所未闻, 月星石都不由一默,他却像是毫无知觉, 稍加思索便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在正道有什么仇人?走之前我们还可以替你杀他全家。”
他说得轻描淡写,月星石却知这都是认真的。她抬眼与这年轻的魔教教主对视,即使知道对方是手下人命无数的煞星,语气也不见和缓,“就算水月山庄没落我仍是林家主母,林氏一半财产都在我手中,丈夫与我相敬如宾,儿子更是少年英才,我凭什么入你魔教?”
独活是天下第一医师,过往都是别人三跪九叩求着他医治,劝人入伙着实不是他长项,闻言想了想,只道:“你是魔修的女儿。”
这句话让隐匿的白辰大为震惊,月星石却不为所动,“上一任天道盟盟主还是魔修的道侣。”
几位被魔修拐走的老前辈明显拉低了正道下限,如今的天道盟由风十七主导,对这种事自然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独活也知道凭这个没法动摇月星石地位,可惜三长老怎么也不肯透露更多信息,问多了老狐狸上火还把教主给揍了一顿。他也只能根据现今情况试着劝道:“如果你甘心只做林家主母,就该随林暄留在邻安而不是坐在这里。”
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月星石没有反驳,只是问:“教主猜到我去姑苏想做什么了吗?”
众所周知,魔教这两位教主中,寸劫是负责理智和动脑子的那个,而独活则是出来和正道胡搅蛮缠与风十七互相耍流氓的那一个。他最烦的就是以理服人,对思考这种问题也兴致缺缺,只懒懒道:“万宝堂明显已经放弃水月山庄,你此行不就是去救自己的旧部吗?”
这也是白辰的猜想,月星石闻言神色不变,也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只是继续问:“教主,魔教女修境遇如何?”
此言听着像是有戏,独活眉毛一挑,连忙道:“魔教只有一个规矩——教主的话就是规矩。除此之外,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万事只凭实力说话,只要有本事,你养上一屋子美男子做炉鼎都没人会去管。”
“那没本事的呢?”
月星石继续问,独活的回答倒也实诚,“不出无争区至少可以安稳活着,没本事还到处乱跑,出了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如果说天道盟的走向是法条森严,魔教的作风便是彻底以强者为尊的自由散漫。这一代教主在魔教占领的各个城镇都规划了一片不允许任何争斗的无争区。无争区内争斗者死,就算只是夫妻口角,一人动手便一人被斩,双方斗殴就一起死,没有任何缓转余地。然而,一旦出了无争区魔教就什么都不再管,争夺法宝报复寻仇各凭本事。
女童冷冷一笑,“谁能只靠在家打坐便成为强者,终究都得外出收集天材地宝。说到底,没本事的便是那被养在屋子里的炉鼎了。”
她说的是实情,独活却不以为然,“富贵险中求,你们这些正道修士是活得太安稳才失了血性,连豁出性命的觉悟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成为强大修士?”
正魔修士最大冲突就是对待普通人的态度,双方从古打到今也没和解,如今虽然因不想伤亡过多而限定了交战范围和手段,到底还是在继续斗着。月星石无奈地叹息一声,只坚定道:“所以,我宁可水月山庄弟子自立门派重新开始也不会让她们进入魔道。至少,在这里一个没有修为的女人也能安全地出远门。”
独活对此却不屑一顾,“你们正道总是被一群人拖累着,明明已是散仙连杀个人都畏首畏尾,被人诽谤议论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换作是我,谁四处说我儿子,我便将所有传播者悬尸城门,看谁敢再闲言碎语。魔修做事从不在乎道德,但我们活得痛快。这些年入魔的正道修士不计其数,可见比起受约束的好人,修士还是更喜欢做有底线的坏人。”
月星石知道他说的是林开天一事,然而她还是不为所动,只道:“道祖说过,大道万千,各有所求。”
话已至此,独活也知道三长老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只能叹道:“看来终究道不同,三长老注定只能由我们这些魔崽子养老送终了。”
他说着就要离开,月星石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回忆,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的出生原就是个错误。”
此言让魔教教主的眼神犀利了起来,他蓦地回头,“对了,寸劫让我给你带句话,允许你待在这里只是因为三长老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什么天道盟身份,若你敢伤了三长老,我让水月山庄弟子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能成为魔道魁首的修士果然没有一个善茬,虽是说着这样的狠话,他面上却还是少年顽皮的笑意,眨了眨眼睛又警告道:“魔修素来是很凶残的,可不要触碰教主的底线哦。这句话是我的善意提醒,千万别忘了。”
正魔和解的前提便是若无大仇魔修不可杀害正道修士,按他这话的意思,就算撕毁和约再次与正道开战,魔教也会保护自己的三长老。魔修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月星石并没有怕他,只是垂首看着自己多年不拿剑的手,想起了少年时从不迷茫的一个问题——豁出一切保护一个人,这样的事现在的她还做得到吗?
她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合起了手掌,在空无一人的营帐中淡淡道:“阁下偷听了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这话令白辰一惊,他确信自己的隐匿之术不会被人族发觉,却不想月星石竟发现了他的存在。左右今日便是为寻她而来,这便现形按照人族修士的礼节向她拱了拱手,“不知庄主如何看破我的行踪?”
月星石知道大庄主身边有三个从不露面的高手,本以为来的是三人之一,却不想现身的是一名容貌普通的白衣少年。少年身边不见一丝真气,也没有任何身份象征,一时倒是难以分辨到底来自何门何派。
这意外情况让月星石皱了眉,虽然疑惑仍是镇定道:“你的隐匿之术非常强,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气息,可以说连天下第一杀手也不及你,但直觉告诉我,帐外有人。”
女人的直觉?这也行?
九尾狐的隐匿术居然输给了这种东西,白辰这就有些郁闷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忘记报上李无名编造的身份,“剑君门下何愁参见庄主,水月山庄旧时与我师父交好,听闻贵庄有难,特地前来援助。”
剑君名为何苦,何愁这名字听着确实像是一脉的。而剑君也确实与月星石的师父月芳洲交好,这番说词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月星石看上去并没有相信,“剑君只有付红叶一个弟子,你要招摇撞骗选错人了。”
白辰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一说就有人信,只平静道:“我与师兄并未加入玄门,仅是随师父与魔君修行。师父飞升后,我们便按照他的吩咐隐居大雪山守护九尾白狐尸身。如今九尾白狐复活,我二人功德圆满,自当回归人族。”
白辰与魔君剑君都是朋友,对那二人性情了如指掌。剑君为人仗义,做出这样的安排非常正常。果然,月星石虽然保持着疑心,却没有继续纠缠他的来历,只问:“那么,你潜入魔教营地有何贵干?”
“我为庄主而来。”
白辰本只想探查白陌踪迹,谁知月星石身边竟还有一只狐狸,闻味道似乎和白微不是一脉的。如今想要探查的事更多,他知道不取得月星石信任是探不到什么的,这便抛出了准备的筹码,“水月山庄覆灭在所难免,但我和师兄能够先转移一部分贵庄弟子,以免殃及无辜。”
九尾白狐果然狡猾,这本是秋小寒对他们的委托,到了白辰手里便成了与月星石的交换条件。事实证明月星石的确在乎水月山庄弟子,虽怀疑他的身份,奈何此时被困歧水别无他法,只能松口道:“歧水已被苍天府和魔教断绝交通,你若能助我前往姑苏,我便信你。”
三长老明显不想送她去姑苏,一味等待也不知要拖上多久。百行首的行动已得到了风十七的认可,就算自报身份请求同道相救,苍天府也只会以盟规要求她协助战场,断不会让她干扰万寿书斋的进攻计划。
白辰知道月星石此时也是没办法才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立刻就抓住机会,“我会想办法,不知如何联系你?”
不论此人是不是剑君门下,至少他能够在魔教营地来去自如,月星石心知自己必须在那人将水月山庄积蓄转移之前赶回去,这便冒险将一枚玉石放在桌上,“这是我的通讯石。”
得了她的联络方式白辰已是满意,将玉石收入袖中,只道:“师父与魔教有些交情,我会想办法弄到通行令牌。”
白辰原也为如何离开歧水困扰,此时才发现还有从魔教通行这一条路。正好大雪山和魔教也有合作空间,趁着魔教教主在此,弄一条船应当不难。
正道门派与魔教历来势同水火,也就只有玄门那几位和魔修有些交情。白辰表现得如此自信,月星石对这剑君弟子的身份倒是信了几分。许是因为如此,她难得提醒了一句,“魔教三长老应该也察觉到了帐外有人,只是把你当做了独活没去在意,劝你以后潜行还是躲着他些。”
此言让白辰眼神一动,就像他能发现白微踪迹一般,九尾狐的隐匿术只有同族才能察觉。若只有月星石发觉他的踪迹的确是件怪事,可那狐妖也发现了他,而按照魔教教主的说法,月星石似乎就是魔教三长老的女儿……
白氏狐妖的味道白辰都已熟悉,那三长老的气味却很陌生,若说除白微后裔以外的九尾狐,莫非就是来自那神秘的青丘之国?
白辰打量着月星石,以他的鼻子竟闻不出一点妖气,果然是九尾狐才能有的隐匿之法。心下肯定自己判断,他这便试探道:“庄主认识九尾狐吗?”
月星石见他提起九尾狐果然神色微动,“见过大雪山那只,不算相熟。”
“那就怪了,师父说我这身潜行术由白辰亲传,只有九尾狐才能看破呢。”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白辰装作疑惑的样子摸了摸头,见月星石不再言语,这便退出营帐去寻李无名。
青丘是九尾狐故土,来自青丘的狐妖怎会与人族魔修在一起,他必须查清魔教三长老来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