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饿不饿
明天见是句假话。
因为问月鼎会睡到大后日,然后翻身再睡一日。
大大后日,午时。
“明谣六年,恩人如天神下凡,子龙再世,斩恶蛇一只,降一方恶霸,而后睡四日不醒”
负责记录镇志的老秀才捏着笔,慷慨激昂地念着。
“小声点。”许逐星揉着额角,“他在隔壁睡觉。”
“而且他可能睡不止四日。”
“啊,是是我改成数日。”
老秀才顿时哑火,小心翼翼征求许逐星的意见:“您看这般写问公子,可还妥当?”
安浪镇自古有写镇志来记录大事的传统,只是这些年大家太穷,这事就逐渐荒废了。
但近些天的又是金家倒台,又是黑蛇作祟,修士平乱,他不得不在镇志上记一笔。
许逐星长腿交叠,随意半躺在竹椅上。
“他家的人还在镇子里。”
他一手顶腮,一手把玩着短刀:“为何要问我,不问他们?”
“那群仙长都说自家少爷不喜张扬,不好拿自家少爷的主意。”秀才尴尬擦着汗。
“您是他友人,而且同样也是我们镇的恩人,所以我就想问问您。
“那我建议你最好别写了。”
许逐星心不在焉地瞄了眼隔壁屋抱着枕头安睡的问月鼎。
因为被子盖得厚,他脸颊上还挂着层淡红,看起来睡得非常舒服。
许逐星好不容易用三日调理好心态,听到这声“友人”,心情瞬间变糟。
他哼了声:“就他这性子,你不写他功绩他才高兴,写了他还嫌烦。”
“这可不行!”老秀才振振有词,“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一带的人都苦金家已久。”
“现在金家倒台,有姑娘的人家也不必提心吊胆,这般大的恩情”
又来了。
得益于问月鼎性格亲和,曾经又为了查阵眼,在安浪镇当过两三日街溜子,导致现在回过神的百姓们怕其他修士,却压根不怕他。
问月鼎睡着后,来找他的牛鬼蛇神就没断过。
什么隔壁镇写话本子到灵感枯竭,跑来找素材的书生,想花钱请问月鼎去他家食肆吃饭的掌柜,拿了钱说媒的媒婆
留守的明鹫宗修士拦了一部分,可还有些人理由正当,实在拦不住。
一天听三五遍这话,许逐星原本挺大的眼仁愈发无神,隐有变成死鱼眼的征兆。
好说歹说把老爷子劝走,许逐星耐着暴脾气,重重关上门。
从七层看五层,宛若仙人在云端俯瞰凡物。
一阵骚乱之后,受伤的少年被两个侍人不耐烦地拖走,满地血迹也紧随其后被擦干净。
危楼是销金窟,自然也是吃人的地方,这种没什么修为的穷苦帮工,当然换不来谁多余的怜悯。
“师兄,拍卖该开始了。”
唯恐许逐星生恻隐之心,问月鼎提醒道:“师兄要是担心他,我替师兄下五层看究竟。”
“不必。”
许逐星并未像书中说的那般为沈摧玉吸引,而是拢了拢衣袖,关切起问月鼎来了:“怎么出来了,是里面太闷吗?”
“是有些闷,所以来透透气。”
问月鼎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许逐星不会无原则地关心所有人,而且也没下过第七层。不管下边那是不是沈摧玉,都和他们暂时没关系了。
许逐星淡笑:“待会同侍人要壶润嗓子的茶。”
“师兄,我没那么馋嘴。”问月鼎苦着脸。
“还是把灵石留到拍卖的时候,我看拍卖行的灵药都金贵着。”
“不必担心,我带的灵石足够。”
许逐星面露意外:“师弟来到西寰,倒是节俭了不少。”
想到之前原主铺张浪费的模样,问月鼎现在想来,只为花出去的灵石心疼。
“那是自然。”他作势露出沉痛模样。
“西寰民风节俭,灵兽谷的土屋翻修十来遍还在住人,我也不能铺张浪费。”
三声锣响起。
许逐星还想说什么,闻声欣然笑了笑:“拍卖要开始了,待会再说。”
“好。”
在走廊一站,目睹了楼下的惨案,问月鼎的头脑彻底清醒。
许逐星比他走得慢,后脚才步入雅间。
他眼中了无情绪,藏在左袖里暗金色的符千疮百孔,布满裂纹的符咒碎裂成飞灰。
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一声惨叫,被危楼里重重说笑生和锣响彻底掩盖。
术修咒人,从不需自己亲自出面。
而右边袖中银蓝色的符咒安静躺着,依旧完好无损,发出忽明忽灭的淡光。
雅间的客人是不需出面叫价的,只要等着桌上水镜展示出拍品和起拍的灵石数,再用灵纸写下自己想要出的价格即可。
问月鼎拿着上好的纸笔,忍住想要往上添些山水画的念头,安静盯着水镜的屏幕。
他们是来拍药材的,现在还在拍卖的内丹,也只能看个热闹。
眼瞧着一颗平平无奇的三千年灵兽内丹被拍出两万灵石,问月鼎才惊觉那颗万年魔兽内丹值多少价钱。
沈摧玉也是有魄力,用超过十万灵石的内丹给自己练气筑基。
可惜他是主角攻,所得的一切都是踩在别人的肩膀上。
他讽刺地想。
“师弟,有看上的灵宝吗?”
这种内丹在持明宗的珍宝阁比糖豆还多见,买回去都占地方,许逐星显然也对此不感兴趣。
问月鼎摇头,自觉地开始吃桌上切好的灵果打发时间。
蹭自家掌门师兄的钱袋子买药,就得有自知之明,不要随意伸手索要。
他是剑修,也看不懂后边拍卖的法器和灵兽,只能抿出拍品越往后越好,价格也会水涨船高。
每个大类刚开始拍卖的拍品成交价也就几千几万灵石,到后面几十万甚至百万都有可能。
许逐星只喝茶不吃灵果,在问月鼎吃光整个果盘之后,终于轮到了拍卖药材的时候。
前头拍卖的灵药都是用两算,一两几千灵石,到后面开始用颗、株算。
他们需要的竭骨藤是倒数第三件拍品。
躺在檀木匣中的药材是藤条模样,白如枯骨,甚至还能看见骨节模样,却在缝隙处长出鲜嫩的绿叶。
打开木匣,主持拍卖的修士声音都高了些。
“西寰狼骨峡独有的竭骨藤,对治疗经脉沉疴旧疾有极大功效。”
“五百年一长叶,长叶后三月若不采集自然枯萎,枯萎后功效全无,又只生在悬崖峭壁的裂隙之中,所以极其难寻觅。”
“我手中这支竭骨藤已经三千岁,正是最佳的药用时机,是不容错过的珍品。”
“三千岁竭骨藤,起拍价三万灵石,一万灵石起加!”
起拍价三万看似不高,可成交价就是个无底洞。
“五万灵石!”
果不其然,第一个叫价的修士就把拍卖推向高潮。
“六万灵石。”
紧随其后,还有药修不甘示弱。
只要得到竭骨藤,炼制七品八品的灵药岂不是信手拈来。
雅间里的两人不紧不慢喝着茶,都没叫价的动作。
和许逐星相处过几日,问月鼎也逐渐摸清他的性子。
许逐星并不彻头彻尾是书中所写的傻白甜倔强人设,相反在有些细枝末节的非常精明谨慎,还带了强势。
许逐星在等。
果不其然,竞价飙到十二万灵石,喊价的间隔开始显著变长。
“十二万灵石一次,十二万”
许逐星垂眸,落笔书写。
“七层叫价十三万灵石!”
这场拍卖只有六七层的修士能参加,水镜中主持的修士激动大喊。
七层,那就是有大能想要得到这件珍品。
但拍卖行素来是价高者得,很快便有人跟上许逐星的价钱。
“十四万!”
许逐星并未急着提笔,而是看向问月鼎:“师弟,你觉得拍得竭骨藤,需要多少灵石?”
问月鼎也不是干坐着瞧热闹,从开始就在观察叫价的频率和幅度。
现在叫价人数开始变少,而且没人和他们有意对着干,离成交就不星了。
虽不知许逐星问的意图,他还是如实答道:“若是没意外,得要十八、十九万灵石。”
许逐星颔首,看他的目光带了欣赏,接着一万一万往上加。
不偏不倚,价格最后停在了十八万上。
一个天价,但完全可以接受。
这便是大宗门的底气。
“成交!!!”
一锤定音。
存放竭骨藤的檀木盒被恭敬奉上,纳戒中的灵石也如约交付。
“给你的药材,自己收好。”
“是。”
问月鼎小心翼翼把檀木盒收入纳戒中:“这回欠了师兄大人情。”
他为活得久些,自然需要调理经脉的灵药,之前没推脱,现在也不会和许逐星扭捏。
“人情就免了,你要是有心,就回宗后跟着二师弟一道学着打典宗门里的琐事。”
问月鼎动作顿了顿。
他的二师兄尘堰是管宗门里头账务的宗门掌事,许逐星的意思是觉得他可以学着管账?
难怪刚刚会让他估算拍品的价钱。
许逐星有心了,不过他对着二师兄实在提不起好感。
倒不是二师兄一直都和原身不对盘,而是二师兄在原书中很亲近沈摧玉。
他对亲近沈摧玉的人都没好感。
尘堰的戏份堪比豪门文中男主的管家,霸总文里总裁的司机。
这种角色的任务就是推动主角攻受在一起,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颠倒立场。
尘堰一开始就看好沈摧玉,在沈摧玉伤害自家掌门师兄后,依然觉得许逐星和沈摧玉是真爱。
他觉得不喜沈摧玉的三师姐是小题大做,把三师姐气病了好几次。
是他放心把宗门账务交给沈摧玉,让许逐星孤立无援,也是他发现许逐星跳下山崖去通报给沈摧玉,让许逐星死都死不成。
许逐星因为沈摧玉染了药瘾,他居然还认为许逐星让人失望,已经配不上沈摧玉了。
“师兄,你眼下已经成这般模样,沈摧玉就是良配啊。”
他苦口婆心劝说许逐星,把许逐星逼到崩溃的模样历历在目。
问月鼎当时看见尘堰此人,都好奇他如此无条件偏袒沈摧玉,为什么自己不去替许逐星受沈摧玉折磨?
他倒不觉得许逐星和沈摧玉般配,反倒是尘堰和沈摧玉锁死,舔狗和疯狗是天造地设的一队。
他面色如常,反倒还笑了笑。
“我会同二师兄潜心学,定不负师兄所托。”
许逐星无意中给了他个好机会,他自然会牢牢攥在手里。
既然尘堰喜欢拿持明宗的账务开玩笑,喜欢帮着外人,这管账的差事让他干肯定不合适。
大的账务本来就该归副宗主来管。
以前让尘堰管账务是因原主不作为,眼下只要他这副宗主支棱起来,就没有尘堰这宗门掌事的一亩三分地。
扳掉尘堰,他倒看有谁敢给沈摧玉当走狗。
顺着高高的旋梯而下,两人走在悬挂了明红灯串的阑珊之处。
灯笼摇曳,热闹非凡的盛景中,虚弱的少年匍匐在角落的暗阁处,与外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无神的眼睛投向星处气度不凡的修士,瞬间眼神就变了,变得贪婪又痴狂。
颤颤巍巍伸出因为被粗暴拖拽而受伤的手,他试图用手指圈住许逐星的面容。
一划,两划。
可许逐星只在他视线中出现了一瞬,很快便没了踪影。
想到今天当众出丑,他愤恨地锤着地板,少年分明面容极好,却眼珠病态乱转着,呼吸急促。
“沈摧玉。”
侍人不耐烦地推开暗阁的门:“今日帮工加上工上伤病的八十灵石已经结给你,怎么还不离开?”
要不是他有些灵根,危楼根本不会找这种没经验的临时侍人,果然闹出差错了。
说来好笑,一个乞丐也配叫这种好听的名字。
“我这就走。”沈摧玉低声下气,哪有半点主角模样。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似下定什么决心,颤抖着起身。
现在想想,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只能尽量去让损失变小。
他和许逐星能救下贺桃红,再往前走,就能救下更多人。
问月鼎轻声道:“而且我看你也没吃多少,饿的人怕是不止我。”
结账的时候,他瞧许逐星碗里的饭也只动了一半,估计也在想今天遇到的糟心事。
“走吧。”
许逐星转过身,不让问月鼎看他的表情:“再晚点,你就只能吃我煮的土豆了。”
他很想问问月鼎。问月鼎被喂下了回光返照丹,勉强吊着一口气,腹部缠着的绷带不停被血液浸透,带到昆仑的药阁时,药阁的人差点吓得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与祝茫不同,他的金丹被剜下时,虽然也濒死,但是终究还是他的生命力更顽强一点,让他野草一般挺了过来。
此时此刻,祝茫站在门口,他刚刚醒来,便听见沈乘舟大婚的消息,他头痛欲裂,似乎丧失了一段记忆。
只记得模模糊糊间,好像是大师兄救的自己,是大师兄在自己濒死时,锁住了自己身体内流水般逝去的生命力。
那人的手修长苍白,却比身受重伤的他还冰凉,冷得令人心惊。 他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没有,我不是为了杀他……”
可此时,祝茫忽然在沈乘舟怀里动了一下。
他意识不清,气息微弱地开口,“好疼……不要挖我金丹……求求你……”
这一声求助无疑成为火星,点燃了沈乘舟的怒火。他并指如刀,飞快地在祝茫身上点了几下穴位,然而,祝茫的情况丝毫不能好转。恐怕唯有把金丹的漏洞给他填不上,才能救他一命。
他扭头看向问月鼎,眉眼间一片冷漠,而问月鼎还在辩解,他疼得神志不清,低声道:“我是为了救你来的……你信我……”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绝望,好似如果他不来,沈乘舟就注定死无葬身之地一般。
沈乘舟冷笑一声。问月鼎真是脸也不要,他已然元婴,距离渡劫也只有一步之遥,何须这修为刚到元婴的魔修来救他?何况,正道与魔修水火不容,他又为何救他,又如何来救他?
重重疑点使得问月鼎的话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沈乘舟嘲讽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会死?”
问月鼎:“因为系统……啊!!!”
他刚欲说出口,心脏便传来一阵阵的疼,像是有人死死地掐住他的心脏,像个玩具般用力揉捏搓扁,天道系统冷漠地开口,“宿主,谨言慎行。”
问月鼎又吐出一大口血,浑身无力地软倒,系统在惩罚他,可落在沈乘舟眼里,便是他无话可说,连辩解也想不出来,怒火更旺。
“师兄,你信我一下,我真的没有挖他金丹……”
问月鼎趴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抓住沈乘舟的衣袖,无措地摇头,“我想救他,但是我的灵力已经不够了,我……”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沈乘舟打断了他。
他放下祝茫,往问月鼎方向大步迈出,背着手,,高高在上地俯视无力地跪坐在地的问月鼎,冰雪般的眉眼间一片厌恶:
“问月鼎,我原以为你只是背叛宗门,和魔修狼狈为奸的白眼狼——”
“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恶毒之人。”
问月鼎怔了一下,接着,沈成舟漠然道:“一报还一报。你的金丹,我替祝茫拿出来,还给他。”
问月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像是遇到了难题的小孩,怎么也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会想着要挖他金丹。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明明他来到玄武秘境,和玄武拼尽全力地打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可是沈乘舟根本不相信他,他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沉重地向问月鼎走来,问月鼎灵力枯竭,软倒在地,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露出雪白的肚皮,等待着沈乘舟刀起刀落,把他的一切挖走。
这种时候,寻常人应该抱紧沈乘舟大腿,哭天喊地,或者骂他不知好歹,可是问月鼎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打不过沈乘舟,闹下去,只会显得他滑稽得如同跳梁小丑,什么也得不到。
因此他最后只是挤出一个笑脸,怔怔地看着被沈成舟牢牢护在怀里的青年,慢慢说道:“……好,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问月鼎答应的时候,沈乘舟不禁愣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一双冰冷的眼中满是警惕,“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问月鼎笑了一下,然而他试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再提起嘴角,只能无力地仰起头,鼓起勇气问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他浑身是血,一双如墨的双眼期待地看着他,像是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渴望将他抛弃的主人能重新将他捡回来。
问月鼎想,这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比起要剜他金丹,这是很小的筹码,如果放出去,想必会被人破口大骂,揪着他耳朵骂他蠢。
可是他又转念一想,会对自己做此举的人早就不存在于世,因此他无论如何对待自己,也不会有人心疼。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成舟竟然拒绝了:“不。”
问月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茫然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师兄,嘴唇颤抖了一下,沈成舟厌恶至极地看着他,冷漠道:
他在昏迷中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看那人一眼,可灵力中途似乎被人突然打断,让他彻底昏厥过去。
眼下,他见到在床上衣冠不整的问月鼎,以及二人大婚的婚袍,几乎是电石火花间明白了一切,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糕点,脸上露出了一点难过的神色,刚好刺了沈乘舟一下。
沈乘舟回过神来,似乎也明白自己差点做下了怎样的荒唐事,脸色难看,猛地站起,退得离床榻上的问月鼎远远的,仿佛他是什么瘟疫病毒、洪荒猛兽。
“师弟……你听我解释……”他急急切切地与问月鼎撇开关系,那张总是冷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可祝茫只是勉强一笑,十分体贴温柔地道:“没关系的,师兄。”
沈乘舟脸色凝重,他明白祝茫还是在误会他,就差没指天指地发誓,咬牙切齿地说道:
“问月鼎此人性情乖张,为人凉薄恶毒,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对他生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情思。”
祝茫破涕为笑,却也没问他们成亲的原因,只是温和地柔声道:“好,我相信师兄。”
他气质如山间松竹,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令人亲近,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为什么?
为什么在他承认自己无关紧要的时候,告诉他他在看他,他对他或许是特别的。
为什么在他看清他们差距的时候,傻乎乎跑回来,说着要和他一起走。
他说。
许逐星,你是不是也很饿啊。
他又说。
你和我一起来,怎么能把你丢下呢?
第 42 章 簪朵花
偏生问月鼎什么都不知道。
“不着急。”
他依旧毫无自知地同他念叨着。
“要是没铺子吃饭,吃你烧的土芋也行。”
听着后面急匆匆的步子,许逐星放慢脚步。
“嗯,随你。”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
笨蛋。
走街串巷的日子持续了四天。
尘堰的亲信们看问月鼎眼神都不甚友善,又因为他在许逐星身边杵着,不敢随同尘堰贸然上前。
问月鼎不急不恼,侧开身让道。
这回怎么不当众发作了?
尘堰极快扫了下他,略微诧异,很快便把注意转回许逐星身上。
“掌门此次西寰之行可还顺利?”
“一切皆好。”
许逐星略与他拉开距离,看向尘堰身后围成半堵墙的修士,客气道:“本就是例行的剿魔,二师弟不必动如此大阵仗。”
问月鼎险些笑出声。
带着一群人来迎接,果真是尘堰自作主张。
大师兄温文尔雅是真,可是人都有喜恶。许逐星不光有些脾气,还有点蔫坏。
尘堰脸色尴尬,忙后退半步,给自己找补:“原本是该我和掌门去,可当时是四师弟非要随同您,所以我才不放心。”
本来在旁边乐得清闲的问月鼎被莫名卷入,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朝他扫过去。
“二师兄若是想跟着大师兄去,之前直说就好。”
他不紧不慢道:“不必当时应我应得轻巧,眼下却把自己急得坐立难安。”
原主想要出风头,尘堰何尝没自己的小心思。
他在持明宗安逸惯了,偶尔出门也受人厚待,根本不想去西寰那种风沙肆虐的地方,所以才会没多推脱,就让原主顶替他的位置。
原主性子本就差,况且问月鼎这番话还不算刻薄,亲近尘堰的修士都对此习以为常,没觉得有多不妥。
若是真当众和问月鼎发作,就是坐实尘堰坐立难安。
眼见许逐星对他态度比之前更冷淡,指望不上谁的尘堰也只能憋着心头不忿。
“四师弟说笑了,我是记挂你们,但不至于坐立难安。”
他露出惊觉模样岔开话题:“瞧我这看你们回来太高兴,都忘了光在外头说话也不是回事。”
“请宗主和四师弟随我来。”
波浪还没涌起便平息,他带来的修士没派上用场,见几个长老要离开,也就都悻悻然退了下去。
修者中不免有性格油滑的,边走边互相交换着眼神。
怎么感觉出门一趟,宗主好像不太喜欢掌事,却对副宗主青睐有加了呢?
“我思前想后,觉得大师兄深谋星虑,四师弟作为副宗主确实该担起之前没担的责任。”
等到修士们散尽,尘堰引他们到处施过阵的石亭。没等许逐星提起,便主动说起账务有关的事。
“往后些日子,我会带着四师弟熟悉宗门内账务。”
他眼珠转了转。
“只是账务牵扯到的多是零碎的俗事,经常还要遇到些麻烦人,就怕四师弟逍遥惯了,不愿去”
尘堰意味深长地噤声。
“二师兄不必为我担忧。”
问月鼎客气地恶心回去:“我的小毛病同宗门大事相比,压根算不上什么。”
“师弟这般深明大义,我就放心了。”
尘堰笑了几声,全然没之前那般焦急模样。
问月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突然变得自信,怕是尘堰已经布了见不得人的局,就等他往坑里跳。
许逐星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却只是静看他们来回的交锋。
趁着尘堰说话,他垂眸看向手心,一张符化成齑粉,悄无声息落到尘堰的身上。
许逐星的修为太高,作为分神期的剑修,尘堰居然对他的细微举动毫无察觉。
他已经全然只顾着算计和试探问月鼎。“不要,不要!你去挖他的金丹,好不好?好不好?”
黑暗中,他根本没认出问月鼎是谁,只是继续满脸泪水地哀哀央求道:“求你去挖他的金丹……求你……我好不容易修炼得来的金丹,我努力了好久,我不能没有金丹,我还要去见他,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是他与你打斗,是他想要夺你性命……”
问月鼎怔住了。可玄武秘境九死一生,有去无回,沈乘舟这是用命去帮他搏前途。
祝茫惊喜万分。
生日宴上,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替他隔绝风雪,千盏花灯照彻长夜。
在寒冷的春夜中,温暖得令正站在山脚下的问月鼎向往不已。
他刚刚完成系统最后一个任务,一身红衣胜血,黑发如墨,神志不清地蜷缩在昆仑山脚的一株桃树下。
那株小桃树已经枯死,如今孤独而格格不入地矗立在一片绿油油的杉林中,仿佛是还没成长,就已经被那成群的桃花林舍弃,成了唯一被赶出来的种子,孤零零地漂泊到山脚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沈乘舟永远不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得出,他眼中“衔玉而生却不知珍惜”的问月鼎,逢年过节,总是会戴着斗篷,坐在昆仑山脚的村落中,喝一碗寒碜的汤圆,久久地凝望着那座永远不会再对他开放的山门。
或者说,家门。
这被他们挂在嘴边、总是唾弃辱骂的叛徒,此时正浑身是伤地软倒在昆仑山脚处,蜷缩在一株已经枯老死去的桃树下,四肢冰冷。
像是一只流浪了千万里的小狗,伤痕累累地回到家门口,却无法进去,只能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徘徊眺望。
没有惊喜的欢呼,没有温暖的热水澡,更没有人为他温一碗粥,把他抱进怀里,说,山高路远,这一路你辛苦了。
他只能像是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昆仑山脚,闻一闻顺着夜风,从昆仑上飘下的桃花香,听着等着火冷灯熄。
“恭喜宿主已完成所有任务。”
问月鼎仰头看着在他眼前跳跃出的一行大字,一双眼睛如漆墨般无光无芒,死寂沉沉。
他的头无力地歪着,脖颈处缠绕着几根鲜艳的红色丝线,如钢丝铁网一般勒进他苍白脆弱的脖颈中,血珠顺着锋利的丝线坠落在无声无息的夜色中,他过了好久,才从鼻腔间挤出丝奄奄一息的疑问,“……我完成了?”
“是。”
问月鼎靠着桃树,虬曲的枝桠凹凸不平,硌得他后背生疼,他重复地问道:“……不用再去杀不该杀之人了?”
“叮,订正一下。您杀的这些人在未来都会成为十恶不赦之徒,杀妻夺子,作奸犯科数不胜数。您不应该因为他们还年幼而放过他们。”
“……”
他疲惫地靠在小桃树上,嘴角似乎想要上扬,来回应系统,但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力气而垂了下去。无神的双眼中,静静跳跃着昆仑上的万千灯火。
无一盏为他而亮。
“检测到宿主的求生欲极低——系统提醒您,生命可贵,请爱护好自己的身体。”
问月鼎呼吸轻得几乎消失,过了很久,他低声说:“……你不觉得你说这话有些残忍吗?我都死了一千多次,你还想要让我爱惜自己?”
“订正一下。您每次死亡受的伤都会恢复,您不会有任何损伤。天道会保佑您永存于世。”
问月鼎张了张嘴,然而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怔然地看着远方。
“请宿主接下来好好生活,”系统——或者说“天道”回答道:“天道系统感问您为了掰正世界线而死亡的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您有许一次愿望的机会,请选择。”
问月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他苍白的脸颊。
上一次的轮回中,沈乘舟进入玄武秘境后身死。等问月鼎赶到时,为时已晚。
他抱着沈乘舟冰凉的尸体时,忽然想起魔族攻陷,昆仑覆灭的那一天夜晚。
问月鼎模糊间记得,是沈乘舟背着他,在飘零的飞絮中,踩着一地的鲜血,走了足足三千级石阶,逃离到昆仑山最遥远的边界处。
忘川河畔旁的河谷怪石嶙峋,他被他的大师兄用衣袍裹着,塞进了一个山洞里。
难道他就……没有努力修炼吗?
你努力的话,那我这垂死挣扎,苟延残喘的一千八百多次轮回,又算什么?
可黑玄武根本不理会祝茫不停的无理取闹、挣扎求饶,一阵金光闪过,祝茫当即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一枚通体金黄的小圆球静静地浮在空中,黑玄武脸上露出厌恶之情,接着,尾巴一甩,把那金丹拍进了玄武幼崽的肚子里。
问月鼎明白了,成年的黑玄武妖丹已然大成,不会需要与妖丹修炼方式截然不同的金丹,可对于未成形的玄武幼崽,这金丹里面充沛的灵力可是大补。
玄武幼崽吞了金丹,安静下来。问月鼎咬着牙,拄着剑,正欲从地上重新站起,可是黑玄武只是看了他一眼,居然带着玄武幼崽离开了。
问月鼎心中一口大石重重落地,他疲惫地抹了把脸,踉踉跄跄地跑到祝茫身边。
祝茫的腹部正血流不止,玄武秘境妖兽众多,若是放任他就这么不管,势必又会引起其余高阶妖兽前来。
问月鼎厌恶此人,可他没信心与玄武打了三天三夜后,还能应付其余妖兽,便只能手中聚起灵力,摁在了祝茫的腹部。
金丹残余的灵力缓慢被问月鼎艰难地聚起,他此时已经几乎是油尽灯枯,纯粹是吊着一口气死撑,若非意志坚定,怕是下一秒就能昏厥过去。
但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快锁住祝茫的伤,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问月鼎!你在做什么!”
下一秒,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过,他被用力推开,灵力被迫中断逆转,江水倒流般狠狠地冲进他的五脏六腑之中,问月鼎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经脉逆流,无法抑制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沈乘舟广袖飘飞,抱着祝茫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剑眉下目光若淬火般滚烫,酝酿起了滔天的怒火。
“大师兄,那我这几日就随二师兄学着掌事了?”问月鼎不再理会尘堰,转而询问许逐星。
许逐星不动声色收回手,脸上笑意未减。
“好。”
“老宗主飞升多年,大师兄也早已继位,我们私底下喊也就罢了,在外头还是称他宗主为好。”
尘堰面上不显,心中却烦躁,忍不住想挑问月鼎的毛病。
他依旧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问月鼎。
“大师兄当了宗主,也是我的师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问月鼎眼中划过丝冷。
原书中尘堰原本喊许逐星宗主喊得顺溜。可沈摧玉来了后,因为沈摧玉想当掌宗主,他又很快假惺惺改口喊许逐星师兄,改称沈摧玉是宗主。
问月鼎笑吟吟看向许逐星:“是吧,大师兄?”
和书中不同,现在的许逐星并不偏信尘堰,或许和他的关系还更好些。
果不其然,许逐星唇角微勾。
“都是师兄弟,不必拘泥于此。”
看着尘堰已经发青的脸色,问月鼎戏谑道:“若是掌教真在意这些规矩,下回见着我,也别忘了称我是副宗主。”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出来,原本比他辈分高的尘堰登时被他压了一头。
“对,也不是什么要紧规矩。”
“我想大师兄和四师弟也累了,我差人带你们回屋,早些沐浴休息。”
尘堰干笑着,说了些客套话后匆匆离开。
他略有狼狈的身影从结界中消失,留下了问月鼎和许逐星二人。
“你同二师弟暂且和睦共处。”
许逐星突然开口。
问月鼎整理剑穗的动作僵了下。
他和尘堰对彼此的态度差得明目张胆,被许逐星看出来并不奇怪。许逐星没劝他收性子,只劝他暂且和尘堰和睦相处,已经算是非常委婉。
“方才我说话急了,并非对他有成见。”
他笑得真挚:“都是师兄弟,我一定不会顶撞二师兄。”
不过若是尘堰故意惹他,那他可就不好保证了。
他会在许逐星面前揭穿尘堰的目的,但肯定不是现在。
许逐星还没接下句话,就听到问月鼎接着道。
“要是遇着事,我一定来找师兄评理。”
被抢了要说的词,许逐星无奈地看了他眼:“三师妹还在丹房,明早记得去药寮寻她诊脉,方便她为你配药。”
诊脉。
问月鼎顿时想到自己身上的魔性。
他的三师姐谷雁锦是九州中都能排前几的药修,如果他不谨慎藏住骨血里的魔性,极有可能会被谷雁锦察觉。
问月鼎心悬了片刻,如常答道:“我记住了,师兄回去后也好好休息。”
出了结界,石亭边有尘堰派的修士想要迎问月鼎回去。问月鼎客气拒绝后,依照原主的记忆,踏轻功往自己的小筑而去。
修士的居所一般修建在灵气充裕的地方,且和自身灵根有关。
问月鼎是水火双灵根,居所在阆山之巅最大的湖泊正中间,和许逐星在山巅万年松下的寝居刚好是两个方向。
镜泊灵气充裕,却在整个门派的边缘之地,环境幽雅,鲜少有修士造访。
眼下这只是问月鼎的住所,可书中写问月鼎死后,它也是沈摧玉囚禁折磨许逐星的囚笼。
夏时镜泊会开满莲花,眼下只有残荷飘在水面上,雾气升腾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仙鹤啄着已经枯败的莲蓬,衔起里头的莲子振翅高飞。
“副宗主。”
只有一个修士在湖心小筑外,见到他小声问好,随后又低头继续洒扫。
刚靠近镜泊,问月鼎的身体就开始不适。
离水源过近导致这里湿气极重,潮得就像处在回南天中。
水灵根只能护住他的内力,护不了大大小小的内外伤。一个有旧伤的剑修,根本不可能在如此潮湿的地方安稳修养。
所幸依照原主的记忆,镜泊只有小筑外潮得厉害,里头会定期放上引水的灵珠吸干水汽。
问月鼎的手搭在门上,阵法自然亮起,随后门缓缓推开。
数月无人居住,里头的情况并没比外边好到哪去。
建造小筑的木材石料都是灵木灵石,所以没被潮气侵扰,但被褥的湿气重到光拿手摸,手都会沾上水。
这显然不对劲。
问月鼎脸色微沉。
他身上的魔性不为人知,可有伤病一事师兄师姐们都很清楚。
所以作为副宗主平日哪怕不宿在宗门,引水珠也会定期更换。
是有人趁他不在,在给他使绊子。
三师姐谷雁锦性情孤僻,虽然挂着掌事名头,却从不管除丹房药寮外的其他地方。
他和许逐星离开后,寝居的维护无疑是尘堰在负责。
这手法真是下作又拙劣。
而他今晚得稳固住体内魔性,瞒过来给他看病把脉的谷雁锦,压根来不及去去找尘堰理论。
可去取来引水珠大事化小,也太便宜尘堰了些。
问月鼎思忖片刻,阖目开始梳理自身的经脉。
屋内没有引水珠,虽然导致他的伤口愈发疼痛,却也助他修炼的水灵气愈发充盈。
体内原本就不平静的灵气四处窜动压制魔性,感受到浑身如扎针般疼痛,他额头冷汗涔涔,手指都在不住颤抖。
问月鼎缓缓睁眼,反倒神色放松下来。
乱点好。
要是不足够乱,怎么让尘堰吃苦头?“尔等叛徒。休得痴心妄想。”
问月鼎脑袋里“嗡”了一声,似乎有根名为理智的弦发出裂帛般的声音,被眼前这人拉扯到极致,下一秒就能崩坏。
他捂着脸,脑浆沸腾,痛得他几乎要就地打滚,但是他死死地咬着自己嘴里的软肉,直到品尝到血腥味,才喘了一口气,哈哈笑道:“痴心妄想?痴心妄想?沈成舟,当初分明是你对我……现在便做不得数了么?”
“一码,归一码。”沈成舟语气毫无起伏,“你叛出宗门,我合当是要杀了你,何况,我并不记得你。”
“我与你无缘无故,除了死敌关系,不可能再有其余瓜葛。”他垂着眼睛,睥睨着问月鼎,居高临下道:“此次我只是挖你金丹,下一次,我便是要杀你不可。”
话音刚落,问月鼎的腹部倏然被一只手洞穿,那只手穿过他的皮囊,在腹中一阵乱搅,拨开层层经络与肺腑,抓住了那枚金丹。
明明伤口在腹部,但是那一刻,问月鼎的心脏疼得要揪起来。他吐出一大口血,软倒在沈乘舟的怀里,眼瞳渐渐涣散开来。
他们此刻的姿势十分亲密无间,可问月鼎却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他疼得剧烈地在沈乘舟怀里挣扎起来,重重喘气,眼尾通红,冰凉颤抖的指尖死死地陷入沈乘舟的衣袍中,像被拳打脚踢欺负,却只能缩在墙角的幼兽,呜咽道:“不要……不要……师兄……不要这样对我……师兄……”
那一声声“师兄”喊得肝肠寸断,嗓音近乎崩溃,沈乘舟一僵,但只是皱了皱眉:“我并非你师兄,住口。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问月鼎,这是你应得的。”
“…………”
我应得的?我应得的??我应得的???
问月鼎终于崩溃了。
他几乎要窒息了,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摁进水中,头痛欲裂,怒极反笑,理智被汹涌的嫉妒吞没。
凭什么。
凭什么???
他迎着沈乘舟厌恶的目光,倏然抬起头,忍着痛,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滚烫的热气吞吐在沈乘舟的耳畔,似乎能感觉到少年温热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笑了笑,软软地问道:“师兄,你很讨厌我吗?”
沈乘舟被那股暧昧不已的热气弄得浑身僵硬,紧皱眉头,脸上露出一瞬间的不自在。可接着,便听那阴晴不定的血观音在他耳边冷笑一声。
那声音轻柔缥缈,可却是字字带恨,声声泣血,问月鼎轻声道:“那我非得变本加厉,惹你心烦。”
他带着难以形容的憎恶戾气般,一字一顿,道:“我不好过,你凭什么好过?”
他腹部中金丹倏然发热,滚烫得如同沸油铁锅。
沈成舟明白他要做什么,脸色大变,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碎裂,怒喝道:“住手!你疯了不成?!”
问月鼎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湿哒哒地黏在了沈乘舟的白衣上,可是他却微笑着,熬着那剧痛,十分不要脸地趁人之危:
“沈乘舟,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偏要强求予夺,我要你同我合籍。”
沈乘舟眸色猛地一沉,“痴心妄想——!”
可他话音未落,问月鼎舔了舔嘴角的血,慢条斯理地缓缓道:“否则,我就引爆金丹,我们三人一起,血溅当场。”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十年前,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欺辱他,让他背他上三千级台阶时如此。
十年后,逼迫沈乘舟与他成亲,换取一颗金丹时,亦如是。
翌日,辰时。
问月鼎推开药寮的门,险些踉跄栽倒在地。
扶着他的药修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看向谷雁锦:“我在路上遇着副宗主,他就是这般模样了。”
面容秀丽的女修脸色微沉,顾不得责备问月鼎来晚了一刻钟,赶忙让她的弟子上前架住问月鼎,把他扶到椅子上。
“四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谷雁锦搭着问月鼎的脉,脸色越来越差,连平时懒散的语调都变严厉了不少。
“你的经脉非常紊乱,是不是又在用偏门的修炼方法?”
她压抑住声音,不让在场的弟子听到。
“再这样下去,你真会没命的。”
问月鼎动了动唇。
彻底压制体内魔性比他想得更困难。
为确保在谷雁锦这个合体期药修面前瞒过魔性,他几乎是搭上了自己的半条命。
“师姐别担心,只是我屋里”
他深吸一口气,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下去:“屋里潮气过重,才旧伤复发了。”
他看向许逐星,控诉:“你怎不同我说?”
难怪许逐星总往他这看。
“你不也没问吗?”许逐星笑容灿烂。
“我看你这么高兴,还以为问少爷就喜欢别个小花呢。”
对他的揶揄,问月鼎反应平静。
“没事。”
他微微歪头,摘掉耳边的蓝花。
问月鼎冲着许逐星莞尔一笑:“正巧,我也没同你说。”
闻言,许逐星立刻慌了神,忙抢过问月鼎手里的镜子。
他前发倒是还好,可发带上,明晃晃插着大半溜不知哪吹来的一串红。
问月鼎那蓝花还能算好看,这一串红插着,纯粹是好笑了
和着急要成婚一样。
他瞪着问月鼎,问月鼎却只是笑。
“你没问我。”问月鼎振振有词,“我还以为你喜欢头上插着大红花。”
“”
“问、月、鼎!!!”
第 43 章 多睡会
两日后。
拿着行李和纳戒,踏着初晨的微熹,许逐星和问月鼎跟在冯越后边,从镇子里的小宅悄悄搬走。
问月鼎打着哈欠,挂在队尾昏昏欲睡。
残魂至少还得一月才能拼完,可他和许逐星都不想继续待在镇里。
商量过后,两人决定暂时搬到未泊川附近的山中小住段时间,再往九玄城去。
穿过河畔,走上缓坡,沿着山路一直去走。
一间老旧的小屋藏匿在火红的枫树林里。
持明宗的藏书阁由榫卯搭建,藏在阆山松林之中。
沿着生长青苔的石阶而上,清幽的环境极容易让人静下心来。
正逢秋冬交替闭关修炼的好时机,来借阅经书的弟子少了许多,只有几个看门的弟子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看门的弟子见到来者是问月鼎,连忙让开身迎他进去。
“师叔。”
问月鼎走入藏书阁,一个青衣少女连忙起身。
正是青藿。
她是谷雁锦去年收的关门弟子,今年刚好十三,生得玉雪可爱,很难让人提起恶感。
“你是在帮三师姐找医书?”
“是。”青藿眨了眨眼,笑着露出梨涡。
“有好些书要查,这几日都要留在藏书阁里。”
问月鼎了然。
青藿再聪明,终归是岁数小藏不住事,躲闪的眼神已经暴露了心思。
估计是谷雁锦觉得他前科累累,不放心他单独待在藏书阁,所以明目张胆让青藿待在外阁当个眼线,遇到事也好及时照应。
问月鼎也就不再管她,点了点头往藏书阁深处走。
拿出玉牌嵌入厚重的门,机关转动,法阵光芒大盛。尘封的内阁大门缓慢开启。
入内阁需要有长老玉牌,等到问月鼎双脚迈入,门又再次自动关上,严丝合缝。
单看外表,内阁的经卷和外阁没差别,连摆放道书的架子都似是同一批沉木。
可里头的经书和秘籍比外头精贵许多,所以此处也是宗门管理最严密的地方。
因为内阁一般一年也开启不了几次,所以里头的空气很闷,混着沉香味,呛得问月鼎捂嘴连连咳嗽。
等到适应里面昏暗的长明灯光线,他小心翼翼在木架间挪动。
他的任务很简单,只需要清点其中部分经卷,而许逐星给了他十日时间,完成任务后去寻找其中提及魔性的经书、药书绰绰有余。
为防止节外生枝,他带上鲛绡手套以防伤到脆弱的经卷,片刻不停地开始清点。
藏经阁内阁里头秘籍成千上万,可随便拿出一本都是珍贵的宝物,可以拍出十来万灵石的天价。
出于负责,他清点完后,还会简单地查看一遍纸张是否有漏损。
不知不觉,四个时辰过去了。
看了眼放在角落的漏刻,问月鼎将手头最后一卷剑谱归位,在冗长的书录中用朱笔划圈。
今日的任务算是结束了。
走到外阁,青藿抱着本医术看得全神贯注,小姑娘和四个时辰前相比,连动作都没改变。
看到问月鼎出来,她才起身笑着问好。
“师叔,你忙完啦。”
问月鼎看了眼天色,夜幕西沉。
“这么晚了,我送你到三师姐那去 。”
要不是为了盯他,青藿不必待到傍晚。
藏书阁在宗门偏僻处,还得经过段无人小路,附近有不少灵兽出没。让个十岁出头的药修走夜路,实在是过于危险。
作为谷雁锦唯一的徒弟,青藿的结局虽然没在书中被明说,但想必也不会太好。
青藿睁大眼,原本游刃有余的小大人显得手足无措,显然是没预料到问月鼎会关心她。
以往遇到四师叔,他总是冷冰冰的不关心任何人,甚至还会挖苦她。
“走吧。”
见她不说话,问月鼎再次出声:“你是你师尊派来盯梢的,要是你半路出事,我可成罪人了。”
见意图被拆穿,青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多谢师叔。”
“客气了。”
问月鼎提上灯,穿过越来越重的夜色,先把青藿送到了谷雁锦的居所附近。
“我就不进去了。”
问月鼎停在门口:“替我同师姐问个好。”
青藿双手提着灯,回眸看向问月鼎。
“师叔。”她鼓了鼓包子脸,犹豫地道,“你好像真的变了。”
“人总会变的。”
问月鼎朝她挥手告别:“我先走了,免得让师兄师姐知道我晚归,肯定得念叨我。”
“记得别告诉你师尊。”
他眨了眨眼,声音飘散在夜晚的雾里。
青藿重重点头,小手紧紧攥上灯笼,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入小筑。
翌日。刚刚还面如寒霜的男人怔了一下,接着,面色便柔和起来。
问月鼎从未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像是春水破冰,乍暖还寒。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不详的预感,下一秒便见到男人转身迈开步伐,转身欲走。
竟是要在新婚之夜抛下他,去见别的人。
这简直像是又甩了他一巴掌,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指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厉声喊道:“沈乘舟!”
沈乘舟漠然转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问月鼎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下心中诸多乌七八糟的情绪,“今日是你我大婚之日,你应当是知道的。”
洞房内,满眼的红纸灯笼。他坐在一地狼藉中,脸上的盖头早已不知所踪,他的侧脸有些红肿,乌发散乱地贴着他的脸颊,可是他却倔强地抬着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强势地命令道:“不许走。”
要是沈乘舟真的就那么走了,无疑会让他成为一个千古流传的笑话。沈乘舟冷眼看着问月鼎,似乎是要等问月鼎拿出威胁他的筹码,而问月鼎也确实如他所愿了——
“否则,我就引爆祝茫体内的金丹。你永远也别想见他了。”
话音刚落,门外弟子的脸色骤然僵硬,接着,便看见沈乘舟眼中寒冰碎裂,倏然爆发出熊熊怒火,下一秒,阴风大作,本是喜庆的婚房内骤然降低了十几度,冰霜四起,而沈乘舟便已以迅雷之势地掐着问月鼎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摔倒在床榻上!
沈乘舟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问!月!!!”
问月鼎被他掐着,看着沈乘舟铁青的脸,觉得有些好笑,“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废物?”
他一身大红嫁衣,乌发如瀑,散成千千万万缕滚在他们俩的婚床上,沈乘舟声音如寒冰,他气笑了:“不然?难道喜欢你这个杀人如麻的东西?他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被你利用,被你算计。问月鼎,你从出生起便什么都有,那你能不能为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考虑一下?”
沈乘舟压着他,膝盖卡在青年的两腿之间,像是成心让他难堪。他用力地掐着问月鼎的脖子,高大的身形覆压而落,宽阔的肩膀比问月鼎几乎大了一圈。
问月鼎像是被猛禽捕获,身体不受控制地产生一股惧意。男人的眼底满是危险的情绪,身躯滚烫如火,几乎要贴着那薄薄的衣襟把他架起来燃烧殆尽。
他明知道现在对男人道歉,平息他的怒火才能让自己少受些痛。他不自觉地细细颤抖着,可还是倔强地仰着脖子,直视着沈乘舟,眼底满是戏谑,嬉笑道:“那又如何?不是你说的我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东西么?我只恨,我怎么只是挖了他的金丹呢?”
“你!!!”
他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他知道沈乘舟在意祝茫,在意这个他亲手从青楼捡回来的孤儿,因此当他生气时,他只想着让沈乘舟不顺心如意。
只是沈乘舟即使不顺心如意,他也没有多好过,所以在说出这句话时,虽然嘴上还是挂着笑,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
沈乘舟在看见问月鼎眼尾那抹薄红时,几乎勃然大怒。他胸膛起伏,气得几乎要升天,一双总是冰凉的瞳孔中满是戾气,简直快被这人逼疯。
问月鼎被他死死地压在床上,腹部的伤口早已重新裂开,缓缓往外渗血。
可嫁衣是红色,无论他流多少血,眼前的男人也是看不到,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从他柔软的腰腹渗出来。
问月鼎疼得眼眶更红了,他忍着丹田处伤口传来的疼,笑吟吟道:“怎么,大师兄难道还未曾开荤过么?师弟在此只望大师兄还念及昔日同门之情,等会能手下留情,毕竟,我的金丹才被你挖出来不久,你若今晚不节制一点,说不定明早便能见我被你操|死在床头……”
他话音未落,就被沈乘舟不耐烦地用盖头捂住他的口鼻。他冰清似雪的脸庞上几乎刻满了厌恶与憎恨,咬牙切齿地警告道:“问月鼎,你别太过分。”
问月鼎只是挑着眉,讥讽地看着他。
他一身大红嫁衣,被掀起来的盖头下,是一张长相精致俊美的脸,唇红齿白,嘴唇还留着一点濡湿的痕迹。红衣衬得他肌肤如雪,一双黑瞳中满是倔强。
而偏偏此时这张脸上还有着一个泛着血丝的巴掌印,仿佛被人凌虐过,却还要不屈地伸出利爪挠你,顶撞你,像是一只怎么也不听话的猫。似乎非得把他摁在床榻间,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打他、欺辱他、折磨他,让他吃尽苦头,崩溃地丢盔弃甲,才愿意坦白求饶。
沈乘舟眼中的恨意混着愤怒,唇边挂着冷笑。他冷冷地审视着问月鼎,从青年红肿不堪的脸,泛着水光的唇,到他不断颤抖的肩脊。问月鼎还在那瞪着他,一双凤目扬利含怒,不屈不挠,可落在沈乘舟眼里,却如同浓重夜色中一弯清冷冷的寒月,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惊艳。
沈乘舟神思顿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内心处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油然而生,铺天盖地地顺着问月鼎与他纠葛在一起的墨色长发,如脱缰野马,把他的理智硬生生地冲垮。
问月鼎被他掐得快窒息,手指甲用力地抓进沈乘舟的手臂中,下一秒,他忽然天旋地转。
沈乘舟目光沉沉,粗暴地把问月鼎背翻过身来,面无表情打下去。
问月鼎:“你干什……啊!”
他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
问月鼎难以置信,他的脸色烧红起来,耳廓红得几欲滴血,他又气又恼,张嘴就骂,张嘴就咬。
“你怎么敢……呜!”
“沈乘舟你给我停下来,不要打了……”
“沈乘舟!我叫你停下来!你个混账!王八蛋!!!”
“你是混蛋,伪君子,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呜……”
他骂一声,沈乘舟便打一下,打到后面问月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像是被鞭子狠狠抽过一般。
他试图反抗,可很快便被沈乘舟无情镇压下来,只能困在他的阴影之下。
沈乘舟手里还有少年刚刚温软弹性的触感,像是一块水豆腐。他眯了眯眼,脸上挂着冻人的嘲讽,把嘴唇凑到问月鼎耳旁,粗浑灼热的吐息打在问月鼎敏感的耳垂处,让问月鼎脚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接着如遭雷击。
沈乘舟轻声吐出四个字:“勾栏倌馆。”
——这是在骂他跟男妓一样了。
问月鼎浑身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回头。可是沈乘舟不容分说地把他的双手高高抓起摁在床头,大红嫁衣被粗暴地、没有一丝情感地撕开,露出青年苍白瘦削的背脊。
那背脊像是埋藏在雪原中的山谷,白得晃眼,因为愤怒,那薄薄的一层肌肤上似乎还带着点粉,像是雪原上落下一大片红梅,被冷空气刺激得瑟缩了一下。
沈乘舟的呼吸沉重起来,手指掐在了少年纤细瘦弱的腰腹间,像是想要活生生把他拧断,苍白的肌肤上泛出狰狞深重的红痕。
“不要!!”
问月鼎疯了,他试图挣扎,可他才被刨出金丹,伤痕累累,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只有一副嘴还有力气。他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可还是打了沈乘舟好几下。
沈乘舟嘴角也带上了血,眸中闪着猩红,压抑的怒气快把他吞噬殆尽了,他抓着问月鼎的脚踝用力把他拖回来,低喝道:“你逃什么?!不是你强迫我同你合籍么?!现在如你所愿,你逃什么!!!”
床上全是长长的拖曳的痕迹。洞房花烛,本该是红浪翻滚,此时却变成了两人在床上拳打脚踢,互相殴打。问月鼎被沈乘舟摁着头,又撞了几下床杆,脑袋中嗡嗡作响,昏昏沉沉。他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再也无法强撑,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喉咙滚出泣音,像是一只呜咽的小兽。
“不对……我不是想要这个……”
他知道自己不被喜欢。可不被喜欢就得遭受这般待遇吗?
问月鼎把自己的脸埋在胳膊中,有些哽咽,“我想要……我想要……”
他恍惚间喃喃道,嗓音有些崩溃。
“我想回家……”
这话可真是可笑,问月鼎是昆仑宗主的儿子,昆仑便是他的家,他如今已经在家中,嘴里竟然还念叨着这种蠢话,实在是贻笑大方。
他一生受伤无数次,小时候母亲尚在,跌倒时有人疼,因此也会偶尔哭得额外大声,可后来他独自在外飘零辗转数百年,在时光洪流中踟蹰独行,无人疼他在意他,便再也不哭了。更多的时候,那些伤心和难过化作了锋芒毕露的盔甲,刚强地撑着他活着。
但眼下他像是被剥开了那层盔甲,露出了里面孱弱的青年。水光从他的下巴滑落,沈乘舟愣住了,伸手捏住问月鼎的脸,逼他从湿淋淋的被褥中抬头,迟疑道:“……你哭了?”
问月鼎不想被他看到眼泪,但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被沈乘舟捏得下巴都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可是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隔着雾气,恶狠狠地瞪视着沈乘舟。
他发着狠,声音却很脆弱,像是被欺负的幼崽,一身大红嫁衣几乎被撕成碎片,破破烂烂地挂在他身上,凌乱不堪,真如沈乘舟讽刺他的那句话一般无二。沈乘舟看见他哭,心脏忽然间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了一下,一阵一阵地麻,疼得他几乎栽在问月鼎身上。
问月鼎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水汽氤氲,眼尾发红,沈乘舟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触碰到问月鼎的睫毛,问月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长卷浓密的睫毛坠落到沈乘舟的指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给问月鼎擦一下眼泪。
然而他忽然间像是过电一样,猛地收回手。
因为此时,他倏然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匆,越来越近——
“大师兄怎么还没来见我?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么?”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小师弟麻烦你再等等!等一下就好了!”
门外的声音清澈温暖,停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门口,“我想感问他在玄武秘境中救我性命,我刚刚仓促做了一点点心,怕久了会凉,我给完他就走。”
另一个声音叫苦不迭,“姑爷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吱呀——
门被推开,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出现在门后,他一身青衣,眉眼间含着一种温柔的素雅,手中拎着一个竹篮,似乎因为走得太快,还有些喘,弱柳扶风地扶着门。
他身后追着的弟子看见洞房里面的第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一巴掌盖在自己眼睛上,根本不忍直视这副画面。
昏暗的洞房内,红烛与文房宝具散落一地,可见战况激烈。床榻上,沈乘舟正死死地抓着红衣青年的手,不由分说地摁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一只腿屈起,暧昧地卡在红衣青年被强迫打开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还掐着红衣青年的腰,隐约可见红色的指痕。
问月鼎衣冠不整地被男人压在床上,眉眼间一片湿润,嫁衣被撕得乱七八糟,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得令人晃眼的皮肤。
青年茫然地睁大眼睛,手中提着的篮子“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里面精心准备的糕点四处滚落,沾了一地的泥土。
他猝不及防地问:“大师兄,你们……在干什么?”
青藿没有再跟到藏书阁来,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瞧着杵在藏书阁门口,长着白面细长眼的剑修,问月鼎不动声色,径直路过他。
他对这修士有印象,似是回宗那日跟着尘堰的其中之一。谷雁锦放心不下他是好意,尘堰派人来纯粹只能是坏心了。
可这不请自来的修士没点自知之明,见问月鼎不理睬他,反倒还叫住了问月鼎。
“副宗主,在下明蜀。”
他态度很客气,指望着问月鼎伸手不打笑脸人。
“师尊放心不下您,所以哪怕缠绵病榻,还是让我来帮衬您。”
问月鼎回头,奇道:“我怎么不知大师兄有亲传弟子?”
明蜀愣了下,尴尬解释:“不,在下是尘掌事的亲传弟子。 ”
问月鼎微微蹙眉:“可喊我整理经卷的是大师兄,同掌事有何干系?”
明蜀还没尘堰伶牙俐齿,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句好话来。
“请回吧。”问月鼎转过身,“听闻二师兄病得严重,你们安心照顾好自家师尊才是正事。”
“可师尊派我来后,就病得昏过去了,我也不好违抗他的命令。”
说完这话,明蜀恨不得咬自己舌头
他干嘛在问月鼎面前露怯,暴露出师尊的情况不容乐观。
而且就师尊这几日的暴脾气,要是他无功而返,肯定要吃苦头。
问月鼎听不到他心中的小九九,干脆忽视掉这甩不开的尾巴,按部就班,准备用玉牌打开内阁的门。
“副宗主!”明蜀咬咬牙迎上前去,低声下气,“整理经卷任务繁重,请让我随您”
轰的一声,施过道术的门重重合拢,问月鼎甚至没再回头看他。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放明蜀进来。
明蜀呆呆站在门口。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问月鼎很快将明蜀抛之脑后,开始清点与咒法相关的经文。
昨日已经整理完将近三成,今天可以着手去找他需要的线索了。
仗着青藿不在,他比昨日又多忙了一个时辰,还从书海中寻到几本疑似有价值的典籍。
离开内阁,问月鼎发现明蜀还赖着不走。
他和狗皮膏药似地粘在墙边,头一沉一沉打着盹,眯到几乎看不见的眼中俱是不耐的神色。
只是见到问月鼎的一瞬,不耐立刻烟消云散。
他擦了擦脸,连滚带爬跟到问月鼎身边。
问月鼎冷眼看着,将玉牌收好,往后还退了几步
不愧是尘堰的弟子,修为不高,看人脸色的本事却很强。
他终于明白那左丘长老为什么怨气冲天了。
问月鼎的脑袋里的沟壑,可能和其他人弯得不一样,谁教问月鼎,谁都得掐自己人中。
“去!”
顶着问月鼎哀求的眼神,他将人推到了小路上。
“我看着你跑。”
第五日,卯时。
“不行了”
问月鼎被被子裹着,死活不肯出来:“我想多睡半个时辰,就半个。”
他难得急眼。
之前还是卯时过半,今天居然提前到卯时了。
“你昨晚已经睡了五个半时辰了。”
许逐星好声好气:“我给你记着。”
“那两刻钟。”被子抖了抖,“昨晚下过雨,外边好潮,不适合练功。”
问月鼎从来不和外人闹起床气。
可他想着许逐星同吃同住这么久,许逐星又不算外人。
懒病实在是治不好,为多睡一会,他决定小闹一下。
“这天多好,你们水灵根不都喜欢这种天。”许逐星的腿被问月鼎的那床厚被无意间蹭到,他的声音变得僵硬。
“起来。”
“一刻钟”问月鼎喃喃,“就一刻钟。”
他迷迷糊糊,语调黏在一起,破罐破摔道:“要是不行,你过会罚我罢。”
他只是在讨价还价。
可这在许逐星眼里,活像撒娇
操。
大清早的。
“我半个时辰后来找你。”许逐星的犬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到时最好已经拾掇好,在外面扎马步了。”
撂下狠话,他落荒而逃。
“嗯?”
隔壁传来倒水的声音,问月鼎睡眼惺忪,揭开被子一角。
他就想睡一刻钟,怎突然还能多睡三刻了?
第 44 章 公桃花
“怎么沐浴了?”
瞧见许逐星边往外走,边用灵力烘着自己半干的头发,在扎马步的问月鼎好奇。
他还是头次见许逐星大清早洗澡。
“我乐意。”
刚洗过冷水澡,许逐星身上从里到外都冒着寒气。
连带着他的心也变狠了:“自觉点,脚站稳了。”
他搬了个蒲团,就坐在问月鼎不远处盯着他。
半个时辰后,古叹准时到达,开始教授问月鼎剑招。
“化神魔族的魂魄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铸月叹息。
“他千年前曾到过南疆,将一魂一魄藏在南疆市井之中,魂魄温养千年,近些天开始不安分起来。”
“莳叶谷虽没确定元神的具体位置,但可以肯定老魔尊魂魄还存于世。”铸月语调中带了无奈。
“南疆宗门多数善医术与巫蛊,可老魔尊是剑修,故寻觅和斩杀魂魄都需精通剑术之人。”
问月鼎了然。
天下高阶剑修屈指可数,同他般逍遥惯了,可以随意离开宗门前往南疆的更是少之又少。
“依照您的意思,我不光需要斩杀魂魄,还得先寻到魔尊魂魄?”
铸月语调艰涩:“是,魔尊魂魄藏得很好,莳叶谷寻不到具体的位置。”
她不敢直截了当拜托问月鼎,就是因清楚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可除了问月鼎,他们找不到第二个合适人选。老魔尊兴风作浪,头个受害的就是莳叶谷。
“您作为药修应当清楚,我的身体其实称不上好。”谨慎起见,问月鼎并未当场给出答复。
“魔尊残魂少说也是合体修为,去往南疆于我来说非常危险。”
残魂会继承魔尊的部分能力和记忆,但会比魔更加缺乏理智,遇到后只能用暴力镇压。
“我明白,问副宗主可以慢慢考虑。”
铸月起身,苦笑:“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想为难问副宗主。”
“只要副宗主愿意出手相助,不论结果,往后持明宗需要何种灵药,莳叶谷都有求必应。”
莳叶谷是最大的药修门派,铸月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但她认为,这都是值得的。
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铸月相信,问月鼎囿于自我多年,但一朝醒悟,仍旧是正道年轻修士中最锋利的剑。
他敢于挡在西寰的万年魔兽跟前,自然也有能力和魔尊叫板。
利剑出鞘,百难皆平。
铸月先行离开,留下问月鼎和许逐星坐在同一边。
“师兄,你怎么想?”
“我觉得皆可。”
许逐星垂眸:“不过看起来你早有决断。”
“我想去南疆。”
被看出心思,问月鼎失笑:“果然被师兄给看出来了。”
其实从听说所谓的魔是老魔尊魂魄,他就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原主修炼的魔功多来自凡间,很多他自己都弄不清,导致问月鼎对于体内魔功的探索已然陷入瓶颈。
不弄清楚魔功就无法化解,可仙家的书里不会提及魔功。
而北境和南疆是魔族聚居的地方,老魔尊更是掌握最多魔族心法的魔。
如果能找到老魔尊的残魂,再想办法从意志涣散的残魂那里套到魔功路数,无疑是化解他体内魔性的捷径。
就算老魔尊那套不到,南疆的市井间也极大可能会有线索。
更何况莳叶谷开灵药当条件,也能帮他进一步稳固心脉。
当然这两层原因不能告诉许逐星。
“师兄也知道,我向来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
许逐星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我随你同去。”
“师兄随我去?”
问月鼎睁大了眼,以为许逐星也学会开玩笑了。
他相信铸月只想把他借去西寰,压根不敢把主意打在许逐星身上。
这可是持明宗宗主,平时没有大事就得一直坐镇持明宗。不过是一缕不知方位的魔尊魂魄,还没掀起气候来,完全不值得许逐星亲自出山。
“分裂元神与你同去。”
许逐星看着问月鼎:“师弟身体虚弱,若是孤身犯险,想必三师妹也不会放心让你离开。”
“有我的元神在身边,你要是遇到险境,也可以有人照应。”
术修一过分神期,就能随意分裂自己的元神,许逐星这种水平的修士别说分出去一缕,分千丝万缕都不成问题。
问月鼎暗暗松了口气。
好险,原来师兄只是关心师弟而已。
等到南疆真要搜查魔功,再想办法把许逐星支开就行。
说定之后,下一步就是告知谷雁锦。
谷雁锦为宗门上下身体康健操碎了心,原本就被尘堰惹得心烦,听到问月鼎又要跑出去瞎闹,就更不乐意了。
“你自己数数看,你才回来几个月?”
她忿忿道。
“师姐息怒。”
问月鼎赔笑:“你炼药缺什么,我到时候和莳叶谷全都要过来。”
除魔是好事一桩,谷雁锦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原本的家人就是被魔杀死的,谷雁锦拜师后发现没有修剑道的天赋,选择学医救死扶伤。
所以能看到问月鼎的剑指着魔,而不是指着其他门派的剑修,谷雁锦好气又欣慰。
左右是要看师弟去南疆了,谷雁锦扔给问月鼎张方子:“既然莳叶谷欠你个人情,那就去和莳叶谷把这些都要过来。”
问月鼎扫了眼,是谷雁锦本来想给他用来固本培元,却寻不到的珍稀药材。
“师姐,你自己炼丹的药”
“去去去,我自己炼丹的药我自己找。”谷雁锦不耐烦道。
“轮不到你个病人替我去挣灵药,你把自己用的药要过来就成。”
瞧着谷雁锦问不出什么,问月鼎走出门,瞧见个探头探脑的小萝卜头。
是青藿。
“师叔,我师尊刚刚和你说气话呢。”
女孩几步跑过来,压低声音:“其实我师尊最近炼丹缺了一味药,我看她特别发愁。”
“您要去南疆,能不能去和莳叶谷要来呀?”
“青藿!”
屋里传来谷雁锦的喊声:“今天还没温书,快进来了。”
青藿赶紧和问月鼎说了个药材的名字:“白玉蛾。”
“多谢师叔。”
女孩迈着小短腿,一溜烟没了影。
问月鼎记下药材,快步离开药寮。
往后要感谢谷雁锦,还不如直接问她机灵的小徒弟。
这几日莳叶谷的修士们陆续离开,问月鼎主动请缨,将铸月送到宗门大阵处。
听闻问月鼎愿意去往南疆,铸月感激万分。
“可我不能随您一道同去,还有些宗门内的事需要善后。”
铸月表示理解,从怀中掏出一张绘制在兽皮上的南疆地图。
地图显然也是法器,上头魔气重的地方色泽混浊,魔气轻的地方就是浅淡黄色。
铸月指着地图发黑的一块:“魔尊残魂应当就在此处附近,有劳问副宗主。”
问月鼎收好地图。
“我会尽力而为。”
大阵亮起,女修的身影消失在光芒之中。
送完人,问月鼎还惦记着那一堆烂账,所以走得匆忙。
他过几天又得离开,在此之前得把这事了结,并且从修士里找到能担责的来暂行管事。
一路上,问月鼎总感觉到怪怪的。
他走的这条道偏僻,沿途就没碰到几个人。
可他总感觉有熟悉的气息跟着自己,虽然没有恶意,但也让人心里发毛。
终于,问月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
圆滚滚的墨色光球燃烧着银色魂火,安安静静地在他肩后待着。
这种宛如鬼火的墨色光球问月鼎并不陌生,是某些高阶修士分裂的元神。
看到问月鼎转身,光球也不惊慌失措,只是略微闪了闪,像是和他问好。
问月鼎深吸了一口气。
“大师兄,你怎么跟着我?”
见惯了许逐星谦谦君子模样,突然蹦出来一团元神,他觉得不甚习惯。
许逐星的元神不紧不慢晃动了下,开口还是熟悉的声音:“想起来有些事忘了叮嘱你。”
“哪怕是冬日,南疆也很潮湿,过几日离开时,记得把引水珠随身带上。”
问月鼎:
问月鼎:“是。”
道理他都懂,可许逐星为何不飞个纸鹤或者走过来寻他。
非得让元神变成个球,一声不吭尾随着他。
不过瞧着还挺可爱的。
师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就是,他长得人模狗样,心思却脏。”
齐改跟着骂,长吁短叹。
给问月鼎递过信的人不少,但姬见鲤无疑是最吓人的那个。
“也不知你命里倒哪处霉,怎么犯朵桃花,还是公桃花!”
“要是都像我和许逐星一样对你,哪有这么多麻烦事!”他看向一直没吭声的许逐星。
“是吧?”
“啊?”许逐星在想别的事,难得走了神。
回神,他低下头,眼中晦暗不明。
“嗯。”
第 45 章 先吃饭
“要不要一起去听戏?”
刚放了行李,齐改就兴致勃勃提议:“城西那头来了个很厉害的戏班子,据说武戏打得极好看!”
“不必了。”问月鼎摇头,“我们先去吃口饭。”
“行吧,那我可要自己去看了。”齐改耸耸肩。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走。”
送走哇哩哇啦吵个不停的齐改,问月鼎笑吟吟看向许逐星:“先前欠你一顿饭,正好今日请你。”
“好啊。”
许逐星已从“有个断袖对问月鼎死缠烂打,并且此断袖就在附近”的残酷事实中缓过神。
他挑眉:“你请客,你来挑地方。”
什么天王老子皇子公子的,但凡问月鼎不喜欢,他照打不误就是。
问月鼎仔细思索,脑中闪过沿路上看到的酒楼。
许逐星好像不太爱吃鱼,他又不爱吃重辣。
折中一下,吃西北菜合适些。
他们的临时居所位于城中,附近全是茶楼酒肆。
不费吹灰之力,问月鼎轻而易举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酒楼。
单看一楼座无虚席,就知道这家店口味很不错。
“要个雅间。”他吩咐跑堂。
问月鼎醒时魔性早已褪去,身上的外伤也好了大半。
可原主好斗又不注意修养,导致身体瞧着强盛,实则千疮百孔。
眼下他是冷了热了都不自在,镜子里苍白的脸色病恹恹,瞧着完全不像个化神期的剑修。
靠在窗边,百无聊赖的问月鼎恰巧听见路过修士们聊天。
说的都是魔兽的事。
修士们担心夜长梦多,急匆匆杀掉魔兽,现在正张罗分万年魔虎的传承。
所谓分传承,就是瓜分魔虎身上的战利品。
问月鼎对此并无兴趣。
他身上有魔性,压根不想接近魔兽。
原身想变强,他想要活命。疼。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
光芒是如此地刺眼,仿佛要让他魂飞魄散一般。
登仙梯不容异物,许逐星很清许,许言泽成仙的那一刻,就是他真正死亡之时。
但是他不甘心。
他还没为师尊报仇。
凭什么这个穿越者成了仙。
凭什么他们师徒却只能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就是天道吗?
认一个胡作非为,与魔族狼狈为奸的货色成仙?
就这个破天,也值得他师尊以身补之?
他恨。
恨这修真界的一切,恨穿越者,更恨这天。
他还……什么都没能做到。
在光芒之中,许逐星的魂魄挣扎着,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却也在瞬间泯灭。
意识消散前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天地间的喟叹。
“……回去吧……”
回去?
如果能回去,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回去,他一定要阻止这一切。
他不会再让穿越者如愿。
也不会让他的师尊身殒。
他要让这不分黑白的贼老天看看,究竟谁才有资格成仙!
……
猛然睁开了眼,许逐星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仍旧藏着丝丝煞气。
屋内是死寂的黑,压抑得许逐星仿佛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哪儿?
许逐星伸出了手,隐约能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物体压在自己身上。
转了转眼珠,许逐星猛地一掀盖在脑袋上的被子,坐起了身。
周遭依旧是一片漆黑之色,透过窗外若隐若现的月光,许逐星勉强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
这熟悉的场景……是他在无数年内不断流转于脑海内的景象,就为了不让自己忘却过去……
他的一生很短暂,虽然生而知之,但仅仅五年后,他便被一域外魔头夺走了身体。
从此之后,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的发生。
但现在……
许逐星捏了捏手。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自己如粉嫩藕节般细小的手臂,与五根尚且属于儿童范围的短小手指。
……他难道,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五岁前,他被那自称是穿越者的域外魔头夺舍之前的时刻?
巨大的狂喜一瞬席卷了许逐星的脑海,这一刻他只想冲出去,去看看自己心心念念了千年的师尊。
然而下一刻,阴冷的风却悄无声息地吹进了屋内。
许逐星身体猛的一僵,瞪大了眼看着那似乎是半透明的人形生物。
是他……是那个域外魔头!
也就是说……他回到了自己被域外魔头夺舍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再早一两年,他提前踏入仙途,强大魂体,必定不会再让这魔头得逞!
许逐星只觉得绝望至极,他分明看到了希望,可这希望是如此的短暂。
咬紧了牙,许逐星猛地缩回了被子里,像是自欺欺人般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仿佛这样他就不会被魔头夺舍了一般。
一秒。
两秒。
三秒。
片刻过去,许逐星攥着被子的手指发白,却意外地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还是他。
但是眼前,却分明有着淡淡半透明的生物出现。
那东西穿过被子裹住了他,却似乎……没办法入侵他?
后知后觉的许逐星下意识内观自身。
一瞬间,轰然展现,许逐星看到了自己无比强大的魂魄。
那是在跟随许言泽历练千年后,壮大至完美的魂魄。
虽然即使如此,他依旧死在了登仙梯的光芒之下。
可没想到重来一世,这强大的魂体却被带了回来。
他的魂魄如此强大,任何邪祟也休想入侵他的身体!
大喜之下,他仿佛在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声音。
“……系统,你不是说这孩子最适合我吗?为什么我没办法附身?”
“怪事,不应该啊……”
是那个域外魔头!
许逐星眼神一凝,强大无比的魂力扫荡开来,一瞬将那魔头的魂体击飞了出去。
他记得,那个自称穿越者的魔头,身边似乎一直跟着一个看不到的被称之为“系统”的器灵。
他们俩经常会对话,魔头还会从系统那儿得到很多了不得的宝物与情报。
当初他被夺舍,除了看着魔头操纵他的身体做着许多恶心的事外,什么都做不了。
在师尊死后,他更是心灰意冷,封闭了自己的六识,躲在身体深处,默默地锻炼着自己的魂魄。
他一直期望着有朝一日,他可以离开魔头,找到一具新的身体,然后回来找魔头报仇。
可惜至死,这都是幻想。
魔头持有的系统总能未卜先知,为魔头找到了许多天材地宝。
以至于他躲在魔头体内,都受了魔头吃下的各种灵丹妙药、奇花异草的好处,魂体也强大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断言,此刻他的魂魄之力,甚至凌驾在他师尊的力量之上。
即使如此,当初的他依旧无法离开自己的身体。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这魔头来历古怪,连他师尊都未曾发现中了招,可现在的他却能够利用魂力捏死这个小蚂蚱。
他们必须得死!
许逐星眸中含着杀气。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手的那一刻,他的屋门忽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推了开来。
那力道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与杀意,内里蕴含的熟悉剑意却让许逐星瞬间热泪盈眶。
是师尊!
这一刻的许逐星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钻出了被窝,猛地扑在了他师尊的腿上,抱着就开始哭。
这是他心念了千年的师尊!
他终于、终于又和师尊见面了!
许逐星抱着碧霄剑仙的腿,哭得仿佛真像个五岁的孩子。
就算碧霄剑仙将他扯了下来,他还是哭得稀里哗啦地又黏了上去。
压抑了千年的感情在这一刻陡然爆发,让许逐星已然顾不得什么理智。
大约是被他哭得实在心烦了,碧霄剑仙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响起。
“……大半夜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是师尊的声音!
许逐星只觉得又是一股无法压抑的情绪上涌,差点就抱着碧霄剑仙的衣袍又是一顿哭泣。
只是他的经历实在无法与自家师尊细说。
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内心仿佛要灼烧起来的情绪,抬头看着师尊,期期艾艾地开口:“……做噩梦了,呜呜。”
是啊,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月光下的碧霄剑仙依旧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他却忽然抬起了手,碧霄仙剑的剑气擦着许逐星的头皮飞过,劈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许逐星愣了愣,下意识侧过头。
在他的视线中,那原本被他击飞出去又中了他师尊一刺的魔头,此刻魂体彻底被他师尊的剑气斩成了两半。
……过去有这件事吗?
当然是没有的。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晚,魔头初夺舍他,兴奋地在屋内上蹿下跳,引来了他的师尊。
然后,那魔头居然对自己师尊出言不逊,夸他貌美……
结果当然是被师尊毫不留情地胖揍了一顿。
只是那时,师尊即使离去,也未曾发现他已然被夺舍。
难道这一次……因为他的重生,事态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许逐星期待地看着碧霄剑仙。
然而碧霄剑仙在挥出那一剑后,便未曾有其他动作。
“师尊?”许逐星歪头,呼唤了一声。
“邪祟已除,睡觉。”碧霄剑仙在许逐星的呼唤下才开口,言简意赅地说罢,转身就走。
“谢谢师尊,师尊好好休息!”许逐星立刻乖巧地说道。
直到碧霄剑仙的身影消失,许逐星才转过头。
一双眸子中闪过了不符合他年龄的杀意。
他确认,他的师尊应该什么都没能察觉。
大约仅凭本能感觉他的屋内发生了异样,因此前来保护了他。
这样的师尊,他如何不敬,如何不爱。
只是虽然那魔头的魂体被斩成了两半,但冥冥之中,他就是觉得,那魔头应当只是陷入虚弱,还没有死。
他不知道那魔头的来历,他与那些闯入他们这片世界的魔族似乎不太相同。
只可惜,魔头甚少与系统交谈过去,大多说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事。
许逐星思忖着,关上了屋子的门,坐在了黑暗中的床榻边,梳理着自己过去的记忆。
魔头与系统的对话中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地方,不说别的,那些天材地宝所在之地,他可是记得一清二许。
甚至有些是那魔头凭运气撞出来的宝藏,他都知道该如何去拿。
一步快步步快。
这一生,他必然要让那个魔头付出该有的代价!
眸中寒光闪过,许逐星抬起头,看向了那道深刻在墙壁上的剑痕。
从中依旧能感受到碧霄剑仙的剑意。
他出生便生而知之,因此很清许自己的身世。
他的父母本是散修,因无意中挖掘到了天材地宝九劫雷云花而引来了追杀。
在最后时刻,他的父母将花朵的全部精华引入了他的体内,将他藏在了一处山洞中,便又杀了出去,自己充当诱饵,试图将追杀引开,保他活下来。
只可惜那些人没能从他父母那儿搜到九劫雷云花,便选择搜山,硬生生将他给找了出来。
就在那群人想要将他杀了取出精华时,碧霄剑仙出现了。
他只出了一剑。
那一剑风华绝代,便将所有追杀的修士尽皆杀光。
随后他就被碧霄剑仙提回了天启剑阁。
孩童五岁后才可以开始学习修仙之术,否则过早学习对经脉有损。
因此这五年里,碧霄剑仙只是将他养在星泉峰。
许逐星记得,他有一次偷偷钻进师尊的洞府,竟然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本育儿手册……
虽然他很快就被师尊冷着脸提溜了出去,甚至当初的他并没能看清封面写的是什么,是后来在无尽岁月中,不断回看自己的过去时,才发现的。
但这并不妨碍许逐星清许地知道,自家师尊其实是很疼爱他的。
而这一切,都被那个该死的魔头毁了!
那个魔头根本不理解师尊的苦心,甚至数次在内心辱骂贬低师尊。
每次听到魔头这些心声,许逐星都想冲上去和魔头玩命。
甚至那个魔头还故意散播师尊苛待弟子的谣言。
气得许逐星灵魂都在颤抖。
不过现在,这都是过去了。
凭借他如今的魂体,他的修炼一定会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好师尊的!
在内心如此暗自做出了决定后,许逐星美滋滋地看着墙上那道剑痕,就仿佛看着他的师尊一般。
然后,钻进被窝,睡觉。
现在他的身体只是五岁的孩童,每日的睡眠还是得保证的。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魂体足够强大,第二天卯时左右,他便坐了起来。
按照正常规律,五岁的孩子,不贪睡到太阳照屁股一般都起不来。
就算是以前的许逐星,能勉强在辰时左右起来也已经足够有意志力了,毕竟那会儿他真的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可今日天才蒙蒙亮,他便清醒了过来。
“既然难得醒这么早,还是来尝试吐纳吧。”许逐星如此自言自语。
因为年纪尚幼,碧霄剑仙并未给他传授修炼相关法门。
可是作为重生者,许逐星自然知道许多顶尖法门。
毕竟上一世魔头的气运确实逆天,许多宝贝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魔头在观想时,与他一体的许逐星自然也看了个一清二许。
不过为了防止师尊生疑,许逐星并未修炼,而是进行了吐纳,尽量排除自己体内杂质,为未来修炼打好基础。
就这样一直到了中午,一道剑光由鼎及近。
早有察觉的许逐星立刻从床上爬起身,扑到书桌前,假装自己在读书。
随后,他便感觉自己的房门被推了开来。
碧霄剑仙在门口站了一会,这才开口唤他:“许逐星。”
“师尊!”许逐星立刻放下书,跑了过去,期待地看着自家师尊。
他知道,今日师尊前来,是要告知他,从明日开始,自己就要跟随师尊修炼了。
虽然那个魔头修炼起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嫌弃师尊管得严,但他可不会。
他一定会努力修炼,让师尊刮目相看的!
这么激动地想着,许逐星便听到了自家师尊轻飘飘的声音。
“从明日起,你便跟着你北山师叔修炼吧。”
……哈?
可他作为猎取魔兽的功臣,又是公认不好相与的主,他不过去分传承,谁也不敢起占便宜的小心思。
趁着他发困迷迷糊糊,灵兽谷派人登门软磨硬泡,问月鼎不想浪费休息时间,最后也就应下了。
“多谢问副宗主,请您午时移步驭兽台!”
来游说他的内门兽修眼睛一亮,抱着怀里的朏朏跑得没了影。
问月鼎眯眼晒会太阳,才慢吞吞随着接他的修士往驭兽台去。
因为他卡着午时才到,驭兽台已乌泱泱围满了人,许逐星作为宗主去得更早,见着问月鼎,示意他往前走几步。
持明宗派来西寰的修士不多,全聚在许逐星的身后,都没敢正眼看问月鼎。
傻子都知道问师叔脾气差,从来不和自家师兄师姐站在一起,也就宗主性格好,还会锲而不舍对他示好。
可问月鼎并没像他们想想这那般冷哼一声星离,而是灵巧在人群中穿行,很快便和许逐星并肩。
他微微侧头,压低声音:“掌门师兄,我站着头疼,想先去一旁休息。”
越靠近魔兽他越心慌,可持明宗站的又离魔兽近,他想浑水摸鱼,总不能不告而别。
问月鼎脸色惨白,额头还渗着细汗,银蓝色的瞳仁都比平时黯淡,话说出口有七分真。
许逐星了然点头:“多留心身体,是否要我寻药修过来?”
“用不上。”
问月鼎摆了摆手。
“等到我好些,就马上回来。”
啊?
持明宗弟子齐齐呆愣,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叔快速离开人群坐在棵树下,居然开始闭眼打盹。
身体不适还会和掌门商量,不找茬不闹事,这是假的问师叔吧!
问月鼎边调息,边平复自己体内紊乱的灵气。
等到他稳固经脉,灵兽谷终于开始主持分割魔兽传承的仪式。
白妄清清嗓子,拿住腔调:“此刻,我代表灵兽谷,感谢诸位道友”
这种仪式就像学生时代的例会一样无趣,问月鼎听得犯困,眼皮愈发沉重。
“尤其是感谢问副宗主出手相助,救灵兽谷于水火中!”
“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应当由持明宗的问副宗主,先挑选魔虎传承。”
听到自己名字,问月鼎猛地睁开眼。
他早有准备,反应极快地起身,对上修士们齐刷刷投向他的目光,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模样。
在场的修士不管服不服他,都对灵兽谷这一决定毫无异议。
“只是举手之劳。”问月鼎露出客套的笑。
他刚才调息好,自然不能靠近魔虎的尸身折磨自己。
“我既是持明宗的副宗主,把我那份传承归于持明宗名下便好。”
白妄的眼神微变,看问月鼎的目光逐渐带了赞许。
居然还能想到自家宗门,看来他真改了争功诿过的毛病,开始变得能担事了。
“猎魔兽是问副宗主的功劳,就算传承归于贵派门下,也应当由问副宗主来挑选应得的传承。”
问月鼎仍然没往前,略微回忆了下原文剧情,心念一动。
“有劳白谷主将魔兽的内丹分给持明宗。”
魔兽值钱的地方无非就是皮毛、鳞甲、内丹和兽骨,其中只有内丹适合给修士筑基,当初沈摧玉修炼靠得就是这颗万年内丹。
持明宗的灵宝阁苍蝇都飞不进,把内丹存在里头,他不信还能辗转到沈摧玉手中。
“却儿,将魔虎内丹捧出来。”
白妄连忙吩咐自己的儿子。
灵兽谷少谷主毕恭毕敬,手中木匣里,一颗泛着诡异淡紫的珠子静静躺在绒锻中间。
见到许逐星亲手接下,功成身退的问月鼎等到众人注意转移,接着旁若无人般靠在树边晒太阳。
这会的阳光刚好,晒得他身上疼痛都少了几分。
至于人群中低声议论他,说之前看错人,发觉他居然不是争功诿过小人此类的话,问月鼎全然没听到。
他要走内丹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分传承的仪式在愉快祥和的氛围中继续下去。
持明宗中剑修术修药修都有,又分走些兽鳞,用于给门派中的药修炼丹。
白妄时不时朝着问月鼎的方向瞄两眼,终于确信他真不想闹妖,心中涌起愧疚来。
早知问月鼎已经改好,他就不该在许逐星跟前说太多问月鼎的不是。
持明宗弟子不多却人才辈出,眼下问月鼎这天之骄子还迷途知返。天下第一宗的名头,恐怕是要坐稳喽。
他恨铁不成钢看了眼自己这天资平平的儿子,心中泛起惆怅来。
等到仪式结束,许逐星先行遣散其他宗内弟子,走到歪脖子枯杨树下。
问月鼎睁开眼,仰起头和他恰好四目相对。
没料到许逐星等他,问月鼎声音还带着倦懒鼻音:“师兄,我们走吗?”
他向来认不清七拐八拐的路,难为许逐星还愿意接人。
之前许逐星尽责等过炮灰好几次,结果好心根本换不来回应。
可他不会这么待许逐星。
许逐星的确是个好宗主、好师兄,他值得被仙门景仰,被师弟善待。
他值得在高位上风光飞升,从修真者变成名正言顺的仙人。
“走。”许逐星轻声道。
“回去请莳叶谷的药修给你诊脉。”
“都是老毛病,我看休息几日就好。”
问月鼎利落起身,被关节处穿来的阵痛惹得皱了皱眉,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总喊药修过来他们也心烦。”
两人只是说着稀松平常的话,可落到旁人眼里,意味却不太一样。
持明宗的修士们并没走光,剩下两三个躲在石头后边,偷摸着朝自家宗主的方向看。
为首的叫谢小凡,他眼睛眨都不眨:“问师叔和宗主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好了?”
“起开起开,我也要看。”
术修少女楚宁宁不住揉着被风沙迷住的眼睛,边推开两个剑修。
这可是新鲜事,等回门派,可得告诉师姐师妹们!
三人推推搡搡,一不留神,谢小凡摔在地上,差点成棵倒栽葱。
等到另两人手忙脚乱把他扒拉起来,再看过去,哪还有问月鼎和许逐星的踪影。
“嗳,怎么人走了!”
不止是他们,年纪小的修士们向来都更活泼,也更向往红尘。
在瞧见第三个提着红灯笼,面露的年轻兽修,问月鼎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师兄,西寰最近是有什么节日?”
修士们星离红尘太久,在仙山一待几十年,对眼下凡人时兴的节日不了解才是常态。
可许逐星博览群书,刚巧知道:“是燃月节。”
每到深秋,西寰泽土的百姓们总会在街上挂满红色的灯笼,头戴鬼面,欢庆三天三夜。
这是这片贫瘠土地最热闹的时候。
“我还没见过燃月节,听着很有意思。”
问月鼎笑道。
他不是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之前落笔绘画也偏爱浓墨重彩。若不是身体抱恙,还真想去凑这热闹。
“灵兽谷修士常会乔妆过凡间节日,我们还有大半月才离开西寰,想去便去吧。”
许逐星语调依旧温柔,带了些师兄对师弟的纵容:“只是我要去拍卖行,就不同你去了。”
“师兄去拍卖行做什么?”
联想到书中许逐星替他寻找珍奇药材,路上遇到沈摧玉的剧情,问月鼎心中骤然提起警惕。
众所周知,各种节日素来是主角攻受相见的大好时机,尤其是这种灯火阑珊的氛围。
果不其然,许逐星接着道:“燃月节时,西寰的拍卖行会有平日不可得的奇珍之物。”
“你心脉紊乱,需要竭骨藤稳固心脉,竭骨藤生于西寰,却在西寰也十分难得,只能从拍卖行中取。”
“我真没孱弱到如此地步。”
问月鼎辩解,声音越来越小:“真要去,也不该师兄亲自去。”
“西寰有自己的规矩,境界低的修士进不去拍卖竭骨藤的楼层,所以我得出面。”
许逐星摇头:“三师妹同我说过,你的经脉再不调理,迟早会出事。”
问月鼎的三师姐是药修,性格孤僻但名声极大,医术可活死人救白骨。
见他态度坚决,问月鼎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不管怎么劝,主角都会按部就班走剧情。而且许逐星说的是事实,如果放任不管,他的身体确实会在三年后酿成大祸。
既然如此
“给我寻药,单让师兄去也太不合适了,反正我也是化神期,也能进拍卖行。”
原本安静躺平的系统都打算待机休眠,听到他的话,急得一秒开屏。
不!!!
先前的心魔,分明没这么难熬。
视线模糊,许逐星远远看到一把匕首放在不远处。
是问月鼎送的那把。
艰难地伸出手,他握住匕首的柄。
上面还残存着很淡的,属于问月鼎的灵力。
意识混沌间,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微凉,戴着淡淡的檀香。
他仓皇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疼不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关切的脸。
这个幻影眼中没有厌恶,为难,纠结或是痛苦。
他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咳了两口血,许逐星小心藏好匕首,拼命摇头。
“哥”隔着面具,他的瞳孔愈发鲜红。
他又喃喃补了声:“哥。”
“我不疼。”
“你你离我远点。”
别看到他这副模样。
别恨他。
第 46 章 琥珀芯
寅时。
外头的天还黢黑着,未眠者的屋里亮着几盏灯。
昏暗中,一双无神的蓝色眼睛盯着覆海看。
他已经这么看了有一刻。
在太虚幻梦之前,问月鼎的生活简单又自在。
他梦到过最恐怖的事,也不过是左丘长老拎着书,追着他念叨之乎者也。
问月鼎清楚地知道自己胸无大志,也明白自己没吃过什么苦。
他掖紧又厚又软的被子。
说书人很快揭过自身修为的话题,语调渐渐严肃起来,开始讲起魔尊的故事。
“如我刚才所说,我父亲是个元婴修士,他为突破境界,曾经在片乱葬岗内寻过机缘。”
“也是在那,他救了落难的魔尊。”
台下安静下来,他们不懂修士会不会去乱葬岗找机缘,更不懂魔尊会不会落难到乱葬岗,只是觉得这题材有意思。
说书人声情并茂:“而后魔尊与我父亲同行过一段时间,哪怕不算是知己,也算是好友”
后头的故事里有两人间的误会,有吵架和矛盾,但最终也都和解。问月鼎听了一两件小事,基本能猜出接下来说书人要讲什么。
都是些编造剧情的惯用技俩,而且都不高明,之前画过漫画的他再熟悉不过。
更让他在意的是说书人对于魔尊的态度。
不管是人是妖,对魔和魔修都没有好脸色。
而这个说书人提起魔尊却态度尊敬,仿佛在说一位自己熟识的长辈。
他虽然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但对魔的偏颇态度也引起台下的不满。
趁着说书人喝水润喉,台下一瘦削青年发出声音:“照你这么说,魔尊岂不是个好魔?”
他恨声:“我可不信有魔族会向善。”
他的话得到了满堂的赞同声。
魔族活跃于各地边境,因为自身生存的地方土地贫瘠,靠烧杀抢掠为生,南疆人苦魔久矣。
而魔族的心法更是阴损又强大,妖或者人修炼不光会魔化,还极其容易遭到反噬,所以不光是魔,魔修也会被瞧不起甚至驱逐。
人和妖勉强可以共处,但魔和魔修在人妖生活的地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场上闹腾得险些刹不住,问月鼎悄声问许逐星:“师兄,你觉得穹窿是怎样的魔?”
“不算穷凶极恶,也绝非善类。”许逐星道,“他在位时无坑害俘虏、血洗宗门的劣迹。”
“但他我行我素对魔族约束不力,导致三族矛盾不断。”
问月鼎若有所思。
如果穹窿真如许逐星所说,倒还真有可能干出撂挑子游山玩水的事来。
或许瞎编的故事里头真有几成真。
说书人面对骚乱也很镇定,他轻飘飘道:“我也不知魔尊是甚么样,说的全是父辈转述的事。”
“还请各位放宽心听,要骂也别来骂我,是不是?”
他讨饶的模样惹来阵阵笑声,他重新开始讲,观众也重新安静下来。
问月鼎喝口茶。
说书人这熟稔的动作不是临场反应,而是早已练出的话术。
这个话本,他已经讲过许多次了。
“小二。”
他喊来个旁边打杂的:“台上这说书人有点意思,你们哪找来的?”
小二瞧见他递出的碎钱,立刻笑开花来:“他是前些天来的咱这,我们掌柜看他机灵,就喊来说几天书。”
“茶客看腻了情情爱爱,就爱听这些!不光是咱们,其他地方也喊他过去说书,他抢手得很。”
“其他地方是哪儿?”
“东头那凤来酒楼。”
小二将碎钱收好,探头探脑看了圈,确认掌柜没在附近,才偷摸和问月鼎道。
“本来不该告诉您这事,毕竟他们有时也抢茶馆生意。”
“多谢了。”问月鼎又给了小二点铜板,小二一高兴,连说书人的名姓和去凤来酒楼的时候都说了。
“这人叫宁康,大概再过半个时辰,他就得赶去凤来酒楼了。”小二把他当成哪家的公子哥,热情道,“需不需要我和他说下,让他过来见见您?”
“不必,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也别让他听见。”
问月鼎打发走小二,说书人的故事也到了尾声。
“终究是正邪终究不两立,两人选择分道扬镳。”
他们分开后过不了多久,魔尊身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修士替他立衣冠冢,随后又踏上寻找机缘的路。
一死一活,又是一桩悲剧。
台下的人唏嘘不已,哪怕故事的主角是魔尊,挚友离散也让人感觉到惋惜。
“说起来呐,当时父亲不光立了衣冠冢,还用自己半身修为立誓,换魔尊残魂在数百年后得以重见天日。”
修士作思索状:“算算时候,也该是现在了。”
魔尊残魂现世?
台下哗然,但多数人都还在为刚刚的别离剧情惋惜,没把这小结尾放在心上。
问月鼎心中有了考量:“师兄,我等会得去凤来酒楼。”
原本宁康说的剧情,姑且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
可宁康一介凡人,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说出魔尊有残魂现世?
问月鼎怀疑他是真知道些什么。
街上打听到“魔尊现世”的传闻,怕是就来源于此。
“你觉得宁康有异?”
许逐星了然。
“只是些怀疑。”问月鼎直起身,“总归需要去证实。”
毕竟眼下也没更多适合追查的线索。
过了午时,南垣城的闹市人变得少些。
为不显得可疑,问月鼎等到说书人走了有两刻,才慢悠悠去找凤来酒楼的位置,顺便逛一逛偌大的南垣城。
沿路上都是百姓摆的摊子,买的各色手工品,藤编、木雕一类的居多,极具南疆特色。
可今个的天出奇热,拉客的商户都兴致缺缺,甚至有心大的席地而坐打起盹来。
问月鼎向来喜欢工艺品,原本在处卖傩面的摊子前头停留,前方突然发出惊呼声。
骚动越来越大,大到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娘的,今个真是晦气!”
“疯子、是疯子砍人了————”
惊呼声伴随着谩骂声朝着他的方向过来,问月鼎仗着长得高,逆着人流往前看去。
不星处,一个穿着像修士的人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步伐散乱,可但凡谁稍有靠近他,他便会疯了似的拿剑砍过去。
所有人都在躲避的就是他。
剑气冒着不正常的黑雾乱流,吓得步子慢的孩童和父母走散,跌坐在地。
他哇哇大哭。
“娘,我要娘”
居然是个小有修为的修士。
问月鼎从他的衣着和剑气粗略估计,这是个金丹期的剑修。
而他这副周身魔气缭绕样子,像是修魔被反噬了。
剑修因为神志不清动作踉跄迟钝,只要不和他正面交锋,就不会陷入危险。
问月鼎在南疆本不想管事,但眼见着这剑修被幼童的哭声吸引,睁着发红的眸子看向幼童。
孩子哪里懂危险时候不能出声,被吓得哭得更厉害,彻底没了起身的力气。
问月鼎将铜板快速塞给收拾摊位打算逃跑的老人,随手从摊位上拽了个鬼面。
这面具红面獠牙,怒目凶神恶煞,刚好能遮住鼻梁往上的半张脸。
戴着鬼面,头上还有斗笠,这下就算是持明宗人来了,都未必认得出他。
魔修往孩童方向过去,手中的剑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一柄剑挡在蠢蠢欲动的魔化剑修跟前,通判剑气冰蓝。
问月鼎抬眸,面具下,易容伪装出的黑瞳中银蓝色流过。
“你是哪门哪宗的修士?”他试图和剑修沟通,唤醒他的神志。
“伤害无修为的老弱妇孺,是要逐出宗门的大罪过。”
他声音不小,剑修动作一滞,面露犹疑痛苦。
可终究还是魔性占了上风,他又恢复成那副癫狂模样。
入魔的修士会和魔族一样好战嗜杀,满心满眼只想摧毁眼前的一切。
他不语,只是向问月鼎刺来。
看来是说不清。
问月鼎边格挡住他的剑气,边朝着人群喊:“把孩子带走,去寻他的爹娘。”
慌乱的终于回过神来,两个好心的妇人大着胆子上前,柔声劝慰快吓晕过去的孩童。
“神仙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
差点命丧剑下的孩童劫后余生,分明害怕问月鼎脸上的鬼面,还是抽噎着盯着问月鼎看。
城主府也派来了人,百姓们有条不紊地散开。
问月鼎怕自己没注意力道一剑捅死这修士,只防住他的攻势,拖延时间等南疆的宗门赶过来。
可挡着挡着,他暗暗心惊。
眼前的修士前面几招最多只有金丹期,可刚才那一击,足足有元婴后期的实力。
预支一整个大境界的修为何其困难,要知道十个金丹期都未必能打过一个元婴期。
剑修现在是在用魔功燃烧自己的金丹,换取短暂的修为提升。
再这么打下去,他倒是能招架,但这剑修迟早会爆体而亡。
问月鼎攥紧手中的剑。
指望不上拖拖拉拉的小宗门,他用剑背狠拍向剑修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他两成功力,直接震碎了剑修手腕的关节。
剑修惨叫着卸力的瞬间,问月鼎取下他手中的剑。
“对不住。”
剑身上缭绕的黑雾终于散了些,问月鼎给他脖颈处小心劈了一手刀,看剑修还没晕过去,又补了一下。
他将剑修架住,从纳戒里取了捆仙索,也顾不得会不会伤着人,干脆利落把他捆得结实。
城主府的巡卫赶紧上前来:“少侠,您没事吧?”
问月鼎摇头,把绳子递给巡卫:“他是修魔导致走火入魔。”
“你们先收押着,等他的宗门来发落。”
他不知道剑修走火入魔的契机,但今日他魔性暴露,必然会为正道所不容。
“好,好。”常年笼罩在冰雪之中的山峰,大雪纷飞,白雪皑皑,天地共成一色。
远远地,还未靠近这座雪峰,便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刮在人脸上。
被殷云槐的真气护着,问月鼎第一眼便认出了这座雪峰。
百年前他收主角为徒时,曾在这座雪峰上生存了好些年,作为主角历练的场所。
雪峰深处卧着一条万年玄冰脉,刮出的寒风刺骨,消磨真气,寻常的修士皆难以抵抗,越往高峰而上便越是险峻,寒意逼人,抵达雪峰之巅更是连渡劫期修士亦无法久留,用来磨砺非常人的主角倒是最好不过。
不把主角往死里炼,压榨其潜能,怎么能对得起他严师出高徒的称号,要不然说他每次任务皆圆满成功的优秀业绩是哪来的呢。
在做任务这方面,他可是时空管理局任务榜上的佼佼者。
不过,主角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狐疑间,携着他的一道剑芒划过天际,不多时,便落在了雪峰之巅。
一落地,问月鼎便惊讶地看着屹立在前面,一座巍峨恢弘的陌生建筑。
以前有这座建筑吗??
答案是——没有。
曾经他懒得动手,不过在山壁上开凿了两个洞府罢了,后面当主角的修行慢慢步入正轨,主角便顶着暴雪寒风用时两年多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小屋。
然后在主角期待师尊能住进去的眼神下,某次奖励中问月鼎便也屈尊纡贵地应了。
当时问月鼎便觉得这点屁大的小事用得着这么高兴,但他住哪儿都无所谓,不过是由简陋的洞府搬进了简陋的小屋罢了。
倒是在玄冰脉刮出的寒意中,这间小屋能不能保存长久还不一定,这便又是一项考验了,考验主角的阵法造诣。
还别说,没有问月鼎的帮助,那间小屋倒是岌岌可危地存留了下来。
因为当时问月鼎说:同样的奖励没有下一次。
所以若是这间屋子倒了,即便还有下下间屋子,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该说主角不愧是主角,世界天道的气运之子。
对于问月鼎讶然的神情,殷云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解释什么,随之一挥手,紧闭的门扉往两边打开。
问月鼎跟着踏了进去。
目之所及,一片素白的颜色,晶莹的冰花在窗棂与柱梁上悄然绽放,帷幔随风飘扬,看着是奢华又瑰丽的装饰,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清冷与孤寂。
问月鼎眼中的迷惑并未减少半分,除了这座以前没有的建筑外,还有主角问名带他来此的目的。
直到往最里面走去,越过一道略显熟悉的房门,进入到更加熟悉的一间意外朴素的寝室。
问月鼎眼眸微微睁大。
他看见了,一口横放在寝室中央,半透明的冰棺。
以及,仿佛沉睡在冰棺内,一道非常非常眼熟的,白色的身影。
这不是——他自己吗?!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叹息:
“师尊的遗体,弟子可是保存得好好的呢。”
巡卫被说的一愣一愣。
听到危险解除,百姓们重新靠拢过来。
“多亏了道长。”被问月鼎救下的孩子寻到了父亲,那年轻男人千恩万谢,就要给问月鼎跪下,“您救了我儿子的命!”
问月鼎将他扶起。
“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谢谢您。”
孩童睁大眼睛,窝在父亲怀里,好奇看着问月鼎:“您,您真的是仙人吧?”
问月鼎失笑。
“我离仙人还差得星。”
虽轻易制服走火入魔的剑修,但问月鼎心里高兴不起来。
剑修那双灰暗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魔性不除,他迟早有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问月鼎其他地方机灵,可面对情情爱爱,就是个活脱脱的呆子,怎可能找个彪悍的道侣。
先前他们出去吃喝,身上的钱都被家里收了,去不起厢房,就会坐在厅堂 。
偶尔会遇着隔壁有人发酒疯,大肆讲着不上台面的荤段子。他们几个都听得不好意思,眼神东躲西藏,臊得耳朵全红着,一个劲往角落挤。
只有问月鼎还在埋头安静地吃饭,吃得坦坦荡荡,吃得专心致志。
只偶尔会抬起头,疑惑看着面红耳赤的几人。
“你们怎么不吃了?”
面对那些莫名其妙飞出的情信,问月鼎也只会茫然又礼貌地回绝对方。
他懒得记人,除了家人、同门和关系好点的朋友,谁都是过眼云烟。
他们跑出宗,爹娘还会操心他们是不是在不该寻道侣的岁数找同龄女修谈情说爱。
只有问宗主,他只需要操心问月鼎在外面活着就好。
“嗯。”回过神,问月鼎轻笑。
许逐星耳边,终于透出很轻的声音。
“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第 47 章 呆头鹅
昼夜更替,日头轮转。
问月鼎边吃着冒着热气的煎饼,边将院门打开。
入目,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许逐星一身寒气,脸色还带了阴沉。
见到问月鼎的瞬间,像是还没准备好,他的神情出现一瞬空白。
“我还没敲门,你怎知我在门口?”
眨眼功夫,许逐星身上的戾气便被服帖收住。
“灵力。”问月鼎咽下煎饼,这才慢吞吞道,“且我算过,你突破就在这两日。”
尘堰没有理会他的疑问,脸上哀戚,声音嘶哑:“是我这徒弟犯了蠢事,还险些误会了四师弟。”
“误会?”
问月鼎面露疑惑:“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尘堰重重叹了口气,险些双腿软得站不住,被几个徒弟慌忙扶住。
“师尊您冷静些,明蜀师弟他鬼迷心窍,您不能因为他伤到身体!”
“问师叔,您别怪罪师尊了,他在病床上听说师弟犯事,差点气晕过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字里行间把尘堰摘得干干净净,锅全扣在明蜀身上。
问月鼎听得脑子嗡嗡作响,干脆挑了重点:“所以书籍着火是是明蜀做的?”
聒噪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是。”
还是许逐星说清了来龙去脉。
明蜀有些心眼,还披着能隐身的袍子方敢进入内阁,可他的喘息因为紧张变得过于粗重,被镜子尽数记录。
是明蜀偷偷把炼丹剩下的药粉涂在书封上,这种药粉遇到温度变化就极其容易燃烧,这才让书籍看着像自燃。
明蜀跪地不语,一副忏悔知错的模样。问月鼎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大红色,阳光透过盖头,在他清秀漂亮的脸颊上落下一小块阴影。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珍珠流苏在他乌发间跳跃似地闪动,手里牵着合籍大典用的红绣球,一头在他手中,另一头则被他最亲爱的大师兄牵着,耳边是唢呐吹鼓冲天而起,千响炮仗炸响,震耳欲聋。
然而本该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氛围,此刻却一片死寂,只有炮仗刺鼻的硝烟硫磺味,如鬼雾一般笼罩着这漫漫长阶。
围观的昆仑弟子面色难看,唢呐吹出来的仿佛不是百鸟朝凤,而是死乐,像是在为一场葬礼哀鸣。
没有人道贺。
“问月鼎!你怎么还有脸再踏入昆仑!”
踏过昆仑的白玉石门槛时,一个昆仑弟子终于忍不住,站出来破口大骂。
昆仑弟子们站在石阶的两侧,本该笑容满面地献上一句句的祝词,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然而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眼底是滔滔怒火。他们红着眼睛瞪着问月鼎这妖人,仿佛他是什么弑父夺妻之人。
有人辱骂道:“问狗!你不得好死!挖小师弟金丹,强迫大师兄迎娶你,怎的会有你这般不要脸之人!”
有人恨道:“十年前副宗主听你叛道的消息直接气死过去,你对得起副宗主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吗?”
有人大声质问:“你十年前叛变昆仑,与魔族同流合污,把昆仑至宝献给魔族,其后又更是和魔族狼狈为奸,残害无数无辜百姓,你怎么能问心无愧?!”
喧骂如碎石般不断向问月鼎扔来。
问月鼎本不是很想理他们。
毕竟据这些人言,他狼心狗肺,蛇蝎心肠,对他而言,喧骂都能当做祝贺,这种小石子顶多只是能把他砸得一身青紫,死不了就好。
问月鼎出身起便是天之骄子,上天似乎独宠他一分,天赋,家世与外貌一个不落,都大方地施舍给他。
他出身于昆仑,是昆仑掌门与副掌门的独子,自小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地养大。
究其原因,是他父亲自他有意识起便闭关修炼,而母亲则对他万千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
然而在他十六岁那年,上天冷酷无情地收回了对他的偏爱,昆仑被魔族设计攻陷,家破人亡。
就在这时,天道系统找上他,与他交易。
“请宿主帮助天道修正即将毁灭的世界线,对应的,天道将给予你一本上古典籍,帮你拯救注定灭亡的昆仑。”
上古典籍曰《轮回真经》,以昆仑至宝溯回镜为引,天道系统为辅,可使修炼之人顺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重返过去,修正世界节点。
若是在西方极乐世界中,此时的天道,便是邪恶的魔鬼引人永堕地狱。
交易的代价往往都很惨痛,问月鼎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更多。
在听见那“问心无愧”四个字,问月鼎顿了顿,不知怎的,脚尖一转,居然在刚刚骂得最大声的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人猝不及防见这声名狼藉的“血观音”在他面前停下,浑身一僵,警惕万分地把手摁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下一秒,就听见盖头下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清脆悦耳,伴随着步摇的叮当乱响,像是珠落玉盘,好听得紧。那人被问月鼎笑得一愣,怒道:“你这邪魔外道笑什么……若不是你强迫大师兄,大师兄本该和小师弟祝茫合籍,小师弟温柔善良,悲天悯人,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远远不如的人!你凭什么……”
那昆仑弟子还在骂骂咧咧,问月鼎却忽然在血红嫁衣下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慢慢抬手。
他大逆不道地把盖头微微掀起一点,露出红盖头下的小半张脸,下巴苍白瘦削,唇红齿白,对着这人明晃晃地一笑。
昆仑弟子的谩骂声戛然而止,像是忽然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喉咙滚了滚。
眼前的少年一身红衣,衬得他乌发如墨,肤白胜雪,金线在质地精良的布料上镶嵌着一层又一层的祥瑞云纹,鬓边的珍珠步摇跟着他停步的动作晃动,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当乱响,听得那人恍惚了一下,眼神直了直。
一阵桃花香被春风裹着涌到他面前,这昆仑弟子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哑巴了。
问月鼎伸出手指,戳了戳这人的胸口,带着一丝玩味,笑道:“你这般愤怒,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是我多年相伴的糟糠之妻,而现在来现场捉奸罢。”
“你……!”
那人本就通红的面孔一下便有些发紫,莫名其妙被调戏了一脸,怒火中烧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问月鼎吃了。
他颤抖地指着问月鼎:“你这妖人,你根本比不上祝茫的一根头发丝!怎么会有你这般不要脸的人?”
问月鼎故作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拱手做辑道:
“娘子可莫急,你已经年老色衰啦,我今儿在此迎娶新人,日后你二位作伴,可千万好好相处,莫让人看了我三人的笑话。”
那人气的哆嗦,难以置信:“你……”
“够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猝然插进来。
那个声音自上而来,宛若锋利的剑,霜冻的雪,硬生生地往那人满腔的怒火上一泼。他手脚冰凉,畏惧地抬头瞄了一眼逆光下看不清面孔的大师兄,他不敢忤逆,只能鞠躬退下,道:“……是。”
问月鼎哼笑了一声,心情很好似地往台阶上跨几步,站在自己的未婚夫身边,挑唇笑道:“怎么,大师兄想起我是谁来了?心疼了?”
男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张,掷地有声。
“自作多情。”
他与问月鼎同样一身大红婚服,身形笔挺,手中牵着大红绣球,剑眉星目,玉冠乌发,气质如霜胜雪。
与问月鼎张扬似火的性格分明是两个极端。
他一双冷得几乎快冻渣的琉璃目在问月鼎身上蜻蜓点水般一停,便像是觉得脏了眼般,很快挪开。
问月鼎被他那双眼睛看着怔了一下,不笑了。垂下眼睛,重新放下盖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就那么肩并肩跨过了足足三千石阶,头顶烈日当空,问月鼎垂着眼睛,神色自若。
没人知道,他在嫁衣下的手指已经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了。
腹部的伤口一阵刺痛,残留的剑气似乎还在他的丹田处搅动,豆大的冷汗顺着他颤抖的脊骨下落,打湿了单薄的后背。
但他什么也没说。
百鸟朝凤到了高潮,唢呐长鸣一声。问月鼎冷汗涔涔,好不容易跨过了火盆进了门。火盆的火不知道是谁烧的,火舌冲天而起,问月鼎跨过去时感觉到脚底几乎被烧起好几个燎泡,旁边的昆仑弟子见他走姿有些歪歪扭扭,便发出几声讥笑。
他没结过婚,这是他的第一次,然而可想而知,没有人的婚礼是这样的。新娘被万人唾弃,人人喊打,新郎对新娘不管不问,冷漠绝情,台下宾客都作喧骂,肆意哄笑。
刚进门,又是熟悉的昆仑。他在昆仑生活了十几年,如今重回故地,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热地压在枝头上怒放。他弯下腰仓促地捞了几片碾落成泥的桃花,抬起头,满眼怔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旧梦幻影依在,却已物是人非。
门前,一礼生高喊道:“一拜天地——!”
二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二拜高堂——!”
高堂上,是两把空荡荡的竹椅,像是在昭示着他们这段婚姻注定是求而不得,痴心妄想。问月鼎跪下,对着早已不在的母亲磕了个头。
今天这总是牙尖嘴利,恣意张扬的邪修在跪在地板上那一刻起,竟然收敛起自己一身锋芒,他呆呆地望着那把空荡荡的椅子,眼尾有些发红,半晌,滚出一声低低的声音:“我对不起……娘。”
“孩儿不孝,”他跪在地上,又用力磕了个头,“就让孩儿再任性……最后一回。”
立在一旁的沈乘舟闻言,猛地扭头,对问月鼎怒目而视,咬着牙道:“你也知道你对不起副宗主……”
他一副恨不得把问月鼎生吞活剥的模样。
“夫妻对拜——!”
他们转过来面对对方,沈乘舟僵硬在原地,他迟迟不对拜,像是故意让新娘难堪。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寻常婚礼该有的,都不曾有。不拜高堂,不拜天地,唯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间沉默地对望。
正是倒春寒,天气还有点冷,问月鼎呼出一口白气。
红烛跳跃,重重花影在窗纸上簌簌而动,他们穿着婚服遥遥相望。即使不被人祝福,即使被自己曾经拯救过的人谩骂,可是当他进入到洞房中,闻到昆仑的桃花香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恍惚起来,心里生出了一点渴望爱的味道。
他望着沈乘舟,这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和他纠缠了十几年,如今终于能尘埃落定了么?
问月鼎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正传来一阵阵蚀骨的痛意。
他什么都不要,已经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眼下,就只是最后一个念想。
他眉眼弯弯,像是在开玩笑般说道:“师兄,你不跟我对拜的话,以后可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沈乘舟看不见的盖头下,是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他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容,眼底写满了留恋与不舍。
他想,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也没关系。他和沈乘舟本就天地不容,至于高堂,他根本没脸见黄泉之下的母亲。
沈乘舟一顿,像是在犹豫。问月鼎的眼睛亮了亮,他抬起头,呼吸不自觉地放轻,本该已经覆灭成灰的希望又星火燎原般死灰复燃,钝痛的心脏雀跃地跳了起来,一边疼一边期待地望着那个人。
像是一个等着父母接他回家,等了很久很久的孩子。
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天底下真没有哪一对夫妻如他们这般别扭。沈乘舟久久不动,满脸漠然。问月鼎眼底的希望像是被扑了水,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最后熄灭。
他眼底的疲惫一闪而逝,然而他只是抹了把脸,把内心那点遗憾与不舍往下一压,抬抬下巴,仰着脸,冷笑道:“不愧是冰清玉洁,嫉恶如仇的沈师兄。”
沈乘舟面色沉了沉,正欲开口,问月鼎却忽然伸出手,充满恶意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手干燥而温暖,小时候总是托在他的大腿处,背着他上下山。
而如今,却恨不得把他的脖颈握在手中,活活掐死。
问月鼎笑了一下,接着在沈乘舟的震惊和嫌恶的眼神中,直接张嘴把沈乘舟的手指轻轻含在了嘴里。
少年滚烫的鼻息轻轻打在沈乘舟的手背上,温暖湿润的口腔温柔而紧致,潮湿的舌头微微卷起,像是一块被打开的蚌肉,吸附包裹住了那根白皙手指,那种柔软无骨的触感让沈乘舟瞬间头皮发麻。
他像是被某种湿软黏滑的水怪缠上,暧昧的水渍声响起,少年含着他的指尖,腮帮鼓起来一块,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纯黑色的瞳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显得湿漉漉的,令人想起被雨淋湿的小狗。柔软湿滑的舌尖在沈乘舟指腹吮吸轻咬,带了点依依不舍的味道。
沈乘舟眸色暗了暗。可下一秒,本来还乖巧温顺的少年骤然撕下面具,尖锐的犬齿直接扎破了沈乘舟的指腹,空气中涌现出一股血腥味,沈乘舟像是被剧烈地烫了一下,猛地抽出手来。
他手上还残留着少年柔软而略带湿润的轻咬触感,可他却毫不迟疑地反手甩到问月鼎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问月鼎!你疯了不成?!”
问月鼎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巴掌,没站稳,他浑身无力地往后仰倒,头狠狠地磕到案几上,脆弱的头骨和梨花木相撞,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案几上的文房宝具被撞乱,喜庆的红烛直接滚落在地。
他眼冒金星,口中骤然涌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被他死死地压在喉咙里,额角被撞破,鲜血从拇指粗的伤口汩汩流出,滚落在他苍白的脖颈,红得刺眼。
他的瞳孔涣散了一下,神智昏茫,像是有只大手伸进他的脑海中用力粗暴地搅动,疼得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沈乘舟怔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没想到会对问月鼎造成这样的伤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很快就止住了步伐,皱着眉看了眼神情空白的问月鼎,狠声道:“你……我已经答应了你,你把金丹挖出来还给小师弟,我同你成婚……你好自为之。”
“……”问月鼎扶着案几,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咽下一口血。
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慢慢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带血腥气的字:“我就那么令你不齿吗?”
沈乘舟的目光沉沉,看向他时如锋似雪,几乎快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层皮。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一把利刃刺进问月鼎胸膛,一击致命。
“你自私自利,作恶多端,名声败坏,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他审判道:“问月鼎,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那些你口中关于我二人的过往,我丝毫也不想知道。”
问月鼎脑海中一片混乱,他胸口像是被压住一块大石,让他几乎窒息。可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作恶多端……我作恶多端?那些事情分明是……分明是……”
就在他祸从口出的一瞬间,沉寂已久的系统在他脑海中倏然阻止道:“住口!”
“天机不可泄露!此乃天道之秘,宿主请勿触犯天道禁令!”
问月鼎闭了嘴。可那股郁结之气依旧在他胸口沉甸甸地压着。问月鼎又想咳嗽了,他死命忍耐,胸口重重起伏,竟像要昏过去一般。
沈乘舟皱眉,想起此人过去斑斑劣迹,斥道:“还装?!你挖祝茫金丹时怎不见你手下留情?他如今还在床榻上躺着昏迷不醒!”
“那我呢?”问月鼎勉强把气顺下去,艰难地撑在案几上,看着沈乘舟,“……你昨日才挖了我的金丹还给他,他算人,我便不能算人吗?”
沈乘舟沉默地盯着他。
这是默认的意思吗?
洞房里红烛罗帐,桌上原本放着的两根龙凤高烛已经滚落在地,窗上贴着大红喜字沉默地看着这对喜结连理的新人。
问月鼎嘴里满是铁锈味,他不顾腹部传来的几乎让他死去活来的疼痛,不由分说地抓着沈乘舟来到案前那张红色宣纸面前,把他那流着血的指尖往上面用力地、死死地、几乎摁碎那薄薄的一张纸般盖了个戳。
宣纸上,写着他二人的名字,昭示着从今天起,直到死去,他二人的生命注定就要绑在一起,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誓言曰:“……沈乘舟,问月鼎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沈乘舟怔愣地看着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问月鼎是第一次结婚,可他又如何不是?
可还没等他将这纸婚约吞进肚子,再回味几番,一道报喜便已匆忙而至。
那人在门外惊喜万分地叫道:
“大师兄——小师弟醒了!你快去看看他!”
“可他没有玉牌,是怎么进入内阁的?”
抢在许逐星之前,尘堰痛心疾首:“是这孽徒嫉妒四师弟的天资,所以偷了我的玉牌混入内阁,想要暗害四师弟!”
“若不是我生了重病,定然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尘堰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真的演的,又开始变得不清醒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着胡话。
他的弟子们担忧地看向问月鼎,祈求道:“师叔,师尊他真的受不住了。”
这么一说,反倒问月鼎成了得理不饶人。
尘堰这些天重病的确是事实,连谷雁锦都可以作证,大庭广众下为难病人,难免落人口舌。
真是阴损的办法。
不管明蜀能不能成功,尘堰都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二师兄也是受了明蜀蒙骗,我自然不怪你。”
问月鼎当然不能让他得逞,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明蜀:“不过明蜀的做法太阴损,理应受到处置。”
明蜀显然和尘堰达成了什么协议,怎么都不供出幕后主使来。
“那是自然。”尘堰应声,“但我和他师徒一场,他也没犯下大错,还请师弟留他一条性命。”
他哀哀就要跪下,徒弟们又是阵哭天抢地,把他扶起来。
“按照宗规处置就好。”
问月鼎走上前,吓得原本已经站稳的尘堰往后倒去。
众目睽睽下,他只是平和地拍了拍尘堰的肩膀,给他顺气。
“师兄,别太操心了。”
“这几日宗门里的事,我会替你尽数料理好,你就安生休息,病好了再说。”
说罢,问月鼎后退半步,徒留尘堰惊疑不定。
病好了再说?恐怕到时宗门大小事务都归问月鼎管了!
问月鼎说得尘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珠子爆凸,被一群弟子挨着,好半天才回过神。
尘堰已经后悔了。
这几日连夜噩梦摧残他的心智,导致他看到问月鼎抢了自己的差事急火攻心,弄出了不完备的决策。
虽然只是损失了个徒弟,但明蜀这般听话的人不多见,实在是可惜了。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分明火没烧到他身上,他确是哪哪都感觉不对劲。
被徒弟们带走前,尘堰瞧见安静站在一旁的许逐星。
混沌的大脑涌入片刻清明,他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对,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他没有如同许逐星所说般适可而止,反倒是去招惹问月鼎。
片刻清明后,混乱的思绪愈发混乱。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可他四肢冷得像坠入冰窖。
直觉告诉他,不能犯许逐星的忌讳。
而许逐星自始至终根本没看他,而是望向问月鼎的方向。
问月鼎走到明蜀跟前:“真是你做的?”
“是。”明蜀咬牙。
他只要不认,离开持明宗后尘堰总会给些好处的,但要是认下来,两边都完蛋了。
“因为我嫉妒你的天资。”他双目发红,“凭什么你我岁数相近,境界差距却如此之大。”
问月鼎静默片刻,忽地一笑。
“好吧,那真是难为你跨过三个大境界来眼红我。”
他当然不会杀了明蜀,反正明蜀不说,始作俑者尘堰现在又疯又痴,也掀不起风浪。
他们的账,还能慢慢清算。
许逐星静静看着他,眼底带了含蓄又热切的审视。
脸贴着柔软的布料,问月鼎不说话,他也沉默着。
周围安静得可怕。
许逐星微侧过头,唇边贴在绒帽边缘,落下一个除去他和飞雪,无人知晓的吻。
没有的事。
谁会喜欢一个很懒的笨蛋?
他刚要状似无意地说,呆头鹅抢先一步开口。
“他污你清白。”问月鼎的声音透着丝丝得意。
“所以我替你骂回去了。”
许逐星:
哈哈!
他就知道。
第 48 章 昼夜转
正月初四。
少年人们挤在排队进入和语阁的人流里。
除了许逐星,个个无精打采。
齐改被一群试锋修士拥着,疯狂打着哈欠,孙明珏和楚江也跟自家宗门的修士凑在一起,头一点一点。
问月鼎更狠,易容之后,把符咒往脑袋上一贴,两眼一闭。
排着队就睡着了。
眼见着问月鼎前面露出点空,一个等不及的壮汉试图挤开他强行插队。
“滚。”
阴沉的少年声音响起。
双目猩红的黑犬面直勾勾盯着他,许逐星的手指咔咔作响。
吓得壮汉一哆嗦,再不敢造次。
“醒醒。”又过一阵,许逐星放缓声音,将问月鼎脑门上的符咒揭开。
“快轮着我们了。”此话一说,宴会忽然寂静起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乐师们浑身僵硬,声乐一停,原本热闹不已的气氛便倏然诡异起来,所有人笑容凝固,悄悄地觑了眼宴厅最高处。
那里正坐着一人。
和沈乘舟一脸禁欲模样不同,他虽然也气宇非凡,身上却飘着一股悍匪之气,脖颈处佩戴一狼牙项链,剑眉星目,肌肉紧实的胸膛裸露出来,似乎还有酒渍撒在其上,顺着肌理往下,实在是夺人眼球至极。
他漫不经心地端着一碗琉璃盏,随意地坐在主位上,闻言,抬了抬眼。
听闻前不久,有人在盟主会议堂上想要弹劾李廷玉,便用的是“啊听说血观音那个魔教妖女自称和你是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李廷玉听了,只是笑了笑。
可当晚,这人便成为飘在忘川河里的一具浮尸。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李廷玉的未婚妻是被问月鼎所杀,在问月鼎屠城那一夜,他的未婚妻也在。
因此,问月鼎是李廷玉心中的一根刺,一道最大的雷。
谁碰谁死。
李廷玉眼神锐利,嘴角似笑非笑,刚刚失言的人被他如刀般的目光一扫,两腿战战,油然而生一股尿意,忙不迭地退开一步,竟当场跪下,叫饶道:“李盟主饶命!小的酒后失言,自罚掌嘴!”
他面色恐惧地狂甩自己巴掌啪啪数十下,问月鼎离他们有十几米,都听得头皮发麻。
他讶然道:“这傻狗有这么恐怖吗?怕成这样?”
“不过,”他又伸出头打量了一下这花宴楼,“这小子真不要脸。都有了隋姐,居然还来这种烟柳之地?”
他摇摇头,“不行,我得替隋姐管束一下。成何体统。”
问月鼎手一翻,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小纸鹤。他向纸鹤一吹,纸鹤便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往李廷玉的方向去。
李廷玉抬了抬眼,眼神忽然凝固。他猛地站起来,那纸鹤便被他用灵力一吸,皱巴巴地被他捏在掌心。
他端详了片刻,脸上震惊和犹疑之色一闪而过,便不顾宾客们惊讶的表情,大步来到了走廊,客客气气地拱手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他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山野间的狼嗥。
问月鼎看到他过来,忍不住嘴角上扬。往后一倒,脚尖一勾,便开开朗朗地从房梁上倒挂下来。
他一身红衣,墨发倾泻下来,两眼闪闪发亮,嘴角还沾着偷尝时晶亮的酒液,唇色殷红,有些破破烂烂的婚服随意地挂在他身上,隐隐约约甚至能窥见一缕春光。
他笑得一双眼睛若春水寒波,弯成月牙,像是想要恶作剧的小孩子故意躲在角落里,然后忽然蹦出来,给李廷玉一个惊喜。
李廷玉一动未动。
红衣少年抱着酒,眨了眨眼,一个翻身落地,举起酒坛,揶揄道:“廷玉,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当当!一壶好酒。我跟你讲,这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好酒,我……”
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像是与好友久别重逢,因此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兴奋不已。
然而仙盟盟主却不如他想象中的欢迎他。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李廷玉原本客客气气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牙齿猝然咬紧。
他眼底从深处翻起了滔天恨意,像是问月鼎对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下一秒,他更是拔剑出鞘,竟向问月鼎一剑刺来!
问月鼎震惊地躲开,“……你干什么?!”
李廷玉咬牙,他刚刚还悠然自得、玩味不已的神情已然变得扭曲。
“你怎么还敢来找我???!!!!”李廷玉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茫然的问月鼎,情绪失控般大吼道:“问月鼎,你怎么还有脸?!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问月鼎被吼得脑袋“嗡”了一声。
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不太能情绪化,也不太能接受旁人的情绪化,每次情绪剧烈波动时,他就像犯病一般脸色煞白、心脏疼痛,四肢无法控制地颤抖,几乎要窒息,所以他总是笑吟吟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李廷玉吼了一脸,他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
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平稳自己的心跳,有些不理解地抬头望着面色盛怒的李廷玉,像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孩,手足无措地看着李廷玉:“你怎么啦?”
他想了想,想了好久,意识到什么,难为情地揪了揪李廷玉的衣角,小声道:“你不会因为我偷尝送你的酒生气了吧……?好吧,我道歉,但是这个酒真的真的真的很好喝的,我好不容易酿成的,送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下次不偷喝就是了——”
问月鼎的语气软绵绵的,像是试图在哄李廷玉,把他当一个孩子。
然而李廷玉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怒火从他的眼睛中燃烧起来,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了好几下,像是一个处在临界点边缘的炸弹。
问月鼎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角,李廷玉简直不能忍,下一秒,他就把问月鼎的手指抓了起来。
少年的指腹柔软,然而却本应该白皙的手却满是伤痕,李廷玉捏了一下问月鼎纤细的指节,问月鼎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时,李廷玉便用力地拧断了他刚刚揪住李廷玉衣角的手指。
空气中顿时响起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宛如裂帛。
“——!!!”问月鼎睁大眼睛,一声惨叫卡在他的喉咙中。
李廷玉猛地把他的手指挥开,脸上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用手绢拼命地擦拭着刚刚碰过问月鼎的那只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般厉声喝道:“问月鼎!你又想玩什么把戏?!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没玩够吗!”
问月鼎疼得眼眶都红了。他这副身体的神经一向比别人敏感,因此他格外害怕受伤。少年原本苍白漂亮、宛如瓷器一般的手指被活生生拧断,森森白骨竟直接从皮肤表层穿透出来,仅仅只是轻微动一下,十指连心的痛楚就快要了问月鼎的命。
李廷玉看着眼前少年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与委屈,一双黑色的眼睛中写满了茫然与局促,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他最讨厌看见眼前这人露出这种无辜的神情——他装什么装?!
他再次一剑刺来,问月鼎手足无措,狼狈不堪地抱着酒坛,十指钻心的疼让他快晕过去,可是他却死死地把酒坛护在怀里,唯恐好友把它打翻。
这是他准备了十年的生日礼物。
然而平时总是侠肝义胆、热血心肠的仙盟盟主此刻脸上刻满了恨意,咬牙喝道:“问月鼎,你是真的恨我。杀了我的未婚妻,却偏偏还要在我的生日宴上捣乱么?问月鼎!你真是冷心冷铁!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般蛇蝎心肠的恶毒之人存在???”
问月鼎被他吼得茫然了一下,眉眼间满是怔忡。
“你的未婚妻?隋姐……?她怎么……”
问月鼎难以置信,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怎么可能?我昨天还见过她,她还送给了我香囊,还抱了抱我,她明明好好的,我……”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衣服,似乎想要摸出那个香囊,可是什么也没摸到。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如遭雷击,像是有些不能接受般,傻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廷玉一剑刺破怀里的酒坛,桃花香与酒香瞬间充斥了整座连廊。
确实如问月鼎说的,这是一坛绝世好酒。
问月鼎呆呆地站在原地,飞扬的碎片划伤了他俊秀的脸颊。他一身似火般的红衣被酒水沾湿,在夜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与孤独无助,像是一个忽然被大人狠狠打骂的小孩。
——可他偏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抬起被冷汗浸透的浓深眉睫,眼底尽是茫然,“廷玉,一定有什么误会,我……”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系统看在眼里,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而这预感在下一秒,便已经成真。
它像是怕吓到问月鼎一般,轻声问道:“……问月鼎,你还记不记得,你死了多少次了?”
问月鼎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不明白系统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啊,啊?大概,呃,也就一百多次吧,怎么了?”
“……”系统觉得如果它有心脏的话,此刻它的心脏已经被捏起来一般疼了。
但它没有,于是它只能静静地提醒问月鼎,道:
“……不,你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八十八次了。”
问月鼎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而下一秒,他忽然被一剑洞穿。
李廷玉握着自己的佩剑,在长剑刺穿少年单薄的身体时,他又残忍地旋转了一下剑柄。
问月鼎看起来还是茫然极了,脑袋一片混乱,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春雷似乎在远处的平野炸响,他的头一阵轰隆隆地疼,仿佛那雷落在了他身上一般痛苦,他成为了一块烈焰燃烧的木,下一秒就要被燃烧成灰烬。
他抬起眼睛,里面似乎有水雾弥漫,不知所措地看着一脸厌恶的李廷玉,只能语无伦次道:“对、对不起,我……我?我、我的肚子有点疼,廷玉,我先走了。我、我……”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往前一扑,剑从他的腹部残忍地穿破,他几乎挂在了剑柄的位置,手指抓着剑锋,被划得鲜血淋漓。血沫沾在他苍白的唇边,他嗫嚅了几下,咳了一口血。
李廷玉被他那口血喷了一脸,愣了愣,冷声道:“装什么装?我把你抽筋扒皮你都能不吭一声,现在装这般弱给谁看?居然还有脸出现,你有想过那些因为你而枉死的冤魂——”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皱起眉来,伸出手捏住问月鼎苍白的下颌。
今夜灯火通明,惨白的月光从云层后探出头,冷冷地洒落一地银霜,冰凉如雪。
问月鼎脸上游动着一小块鱼鳞般的月色,他半垂着眼睛,残月倒映在他逐渐涣散开来的眼瞳,死寂一般的毫无生机,令人想起森林深处的枯潭。
问月鼎的头无力地垂下,他似乎强撑着什么,但腹部的血越流越多,他口里吐出一口气,胸膛便一动不动了。
像是一只坏掉的娃娃,无力地挂在剑上。
李廷玉皱了皱眉。
他冷声道:“你怎生这般弱?你……”
他忽然脸色一变,摸上问月鼎的腹部。
少年的腹部本该柔软温热,像是小猫肉垫,可此刻却被缠满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浓郁的药味和鲜血的味道散在空中,冰得慑人,本应该温和运转的灵核此刻已经空空荡荡。
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声音骤然缩紧:“你的气息……不对,问月鼎,你的金丹呢???”
四日过去,他依旧不知问月鼎到底还记不记得年夜那晚的事。
不过他大年初一下午醒来时,瞧着状态很好,也没尴尬的意思。
街上全是对问月鼎的喝彩和叫好声。
趁着巡卫们手忙脚乱拖走修士,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些,问月鼎悄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刚藏了自己的功法,就算是其他门派修士赶来,也看不出是持明宗副宗主制服的剑修。
“修真者还是仁义之人多。”
“对对,什么魔修?那黑衣大侠大侠三两下就给制服了!”
巷子外,人们还在热情地讨论刚才挺身而出的无名大侠。
亲眼所见的奇观,简直要比魔尊现世的流言还带劲!
过不了三日,鬼面修士制服魔修的美谈,就会传遍南垣大街小巷。
问月鼎将面具取下,压低斗篷,混入人山人海之中。
“忘记和巡卫讨回捆仙索了。”
那条捆仙锁还挺贵重,得要一千灵石。
问月鼎方才纷乱的心绪已然恢复,笑着和许逐星道歉:“等回去后,我从自己私藏里取条还给师兄。”
“不必。”
元神说完,看到问月鼎打算朝着左边拐,含蓄地提醒。
“我们现在是往凤来酒楼去?”
问月鼎看了眼日头,又看了眼人潮涌动的方向,及时迷途知返朝右边走去。
南疆的街道四通八达,小巷七扭八拗,他差点走反反向。
还好许逐星方向感好。
“多谢师兄。”
元神展现不出表情来,可问月鼎没来由觉得,许逐星现在肯定在笑。
问月鼎心头仅剩的那点阴霾一扫而尽。
只要会把体内魔性斩草除根,师兄弟反目成仇的那日就不会出现。
凤来酒楼的招牌张扬,酒楼比茶馆占的地还大。
酒楼里头敞亮,中间支了个偌大的戏台,戏班子咿咿呀呀方唱到尾声。
问月鼎来的时候刚好,戏班唱罢还得小半个时辰,到时说书人得上场。
酒楼里的客人多,他还是多交了些钱,才让小二安排到离戏台近的地方。
这小桌在戏台左边,台上人不扭头看不见桌边人,但桌边人能把台上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了不显得突兀,问月鼎要来了菜单。
店小二热情介绍:“客官要不要来一份炸金蝉,这是咱们店超牌。”
炸金蝉就是炸知了,南疆毒虫多,反倒被手巧的南疆人做成了美味。
“不必。”
问月鼎草草翻了下,南疆的招牌菜他吃不惯,就点了些无功无过的炒肉、汤羹。
精明的小二立马看出他不是本地人,放弃推荐菜品,转而殷切地卖起酒来。
“咱们南垣的玉溪米酿是一绝,离了南垣,其他地方都喝不到正宗的了。”
问月鼎有些动心,他原本就喜欢隔十天半月小酌一杯,自从来到这本书里,他再也没沾过酒。
可惜他身体抱恙,也喝不来整壶的米酒。
拒绝掉小二的推销,他继续佯装出手阔绰的外乡公子,给了小二些铜板打发他。
小二见他给钱给得爽快,不光迅速满上了菊花茶,还在上菜时搭了杯米酒给他。
凤来酒楼生意好不是没缘由,掌柜很会拉拢回头客。
“客官要是喜欢,以后还在咱凤来楼!”
杯中米酒清澈,闻着米香澄净,应当度数不高。
问月鼎用谷雁锦给的药石测了下,确定饭菜和茶酒里头没毒。
“谷师姐说过,小酌半杯对身体无害。”
他用目光悄瞄浮在桌上的元神:“师兄,既然是酒楼好心赠予”
“眼下不在宗内,你想喝便喝。”
许逐星无奈:“但切勿饮酒后举止失态,我无法替你善后。”
他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原主酒量很差,喝完还喜欢耍酒疯。
醉醺醺的问副宗主被持明宗的人黑脸带走,也算是仙家们之前拿来作乐子的话题。
“师兄放心。”
问月鼎只是浅酌了口,发觉玉溪酿比想象中要烈些,便识趣地点到即止。
确实是好酒,往后有福再消受。
他酒品很好,可就是有个容易上脸的毛病。
哪怕人还很清醒,脸也会发薄红,看着像是醉了一般。
问月鼎本人长了副看着就喜欢拒绝别人的薄情相,醉后眼角发红,反倒是更加勾人。
这也是之前问月鼎喜欢在家独自喝的原因,去外头喝,总会遇到些误以为他头脑不清,跑来搭讪的人,男女都有。
他向来不喜处理这些事。
“小郎君。”
问月鼎正在把玩手中的药石,不星处突然传来阵娇滴滴的声音。
他赶紧低下头,装成没听到。
怎么都易容成这副模样,还有人来找他搭讪。
这般热情的女子,无疑是来自妖族。
三个面容相似,娇憨可人的狸妖少女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问月鼎。
她们族中很少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凤目薄唇冷情相,瞧着就是高岭花。
她们一般不和陌生人族说话,可醉酒的高岭花真好看。
狸妖们也是瞒着自家爹娘跑出来玩,不去寻点乐子,这趟岂不是白出来了?
妖族比人更敏锐,方才三姐妹在街上闲逛,也遇到了剑修入魔,只是她们修为不够,只能躲得星星的看问月鼎救场。
现在在酒楼恰好碰到问月鼎,大姐隐约认出他就是那宛如神兵天降的剑修,只是不敢肯定。
妖族慕强,初出茅庐的少女又心性单纯,便大着胆子来找问月鼎搭话。
为首的狸妖性子外向,不顾身后两个妹妹不好意思地躲闪,大声道:“郎君,你长得比山顶的玉簪花还好看。”
还好酒楼人多,没有其他酒客朝着这边看来。
后面的二妹涨红了脸,抖了抖耳朵,因为喝多了酒,说出的话比大姐还要吓人。
“道长,你是哪家宗门的修士,有道侣吗?”
三妹瞧着只有半大,缩着头咯咯笑看热闹。
比起喜欢,狸妖们更多是觉得好玩和仰慕。
谁不爱看长得俊又厉害的修士呢?
“我还有个容量小点的纳戒,用来装些护身的灵符,还有鬼市买的货物足够。”
问月鼎分析得有头有理。
“这些饰品太扎眼,暂时放你这,也减少我被偷抢的风险。”
他其实倒不是很担心被偷,在遇到许逐星前,不少想偷他的人,没一个能得逞。
但许逐星担心,且担心得不无道理,他总得说服他。
“你全部身家都在纳戒里,就给我管?”
许逐星声音变得僵硬。
太没心眼了。
但凡他没良心点,现在拿着问少宗主纳戒偷跑,下面几百年都能衣食无忧。
“嗯。”问月鼎毫无自知道。
“除了你,也没人能管了。”
第 49 章 玉石心
“行。”沉默片刻,许逐星萌生起强烈的责任感。
四舍五入,这不就是问月鼎把身家都让他管。
他低头接过饰品和纳戒,强行掩饰住波澜起伏的情绪:“就冲你这话,我一定给你管得妥帖。”
“所以,黑卦就由我来做?”
见他有松口的意思,问月鼎同他确认。
“嗯,要去就早些去,还能在摊位上抢个先机。”
尘堰忍气吞声道。
反正这些年宗门的账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协助管账的修士也多数和他关系亲近。
等到时候问月鼎回了宗,想怎么给问月鼎使绊子,都还不是他说了算。
问月鼎喝过药,将怀中的纸送到灵兽谷临时搭筑的药寮中。
“需要我再去仓库取些吗?”
“不用不用,这些就足够,辛苦问副宗主。”
管药寮的修士接过纸,小心打量了下问月鼎脸色。
“快歇会,您的脸都红了。”
“只是容易上脸,不碍事。”
问月鼎笑了笑:“倒是您瞧着眼窝黑,最近受伤的人多,您也要多注意休息。”
其实所有人都不明白问月鼎纡尊降贵,给群低阶修士帮忙的用意,甚至有人传他是被许逐星罚了才会沦落至此。
总归没人认为他是自愿的。
传闻中见神杀神的凶星和眼前爱笑的好看修士,两厢对比过于割裂。
但也没人敢拒绝他,况且问月鼎认真起来,确实给药寮的效率提了不少 。
出诊的药修说药方的速度很快,问月鼎写得也快,两边分工明确,居然相处得十分和睦。
和许多不拘小节的剑修不同,问月鼎的字很好看,端正又清楚。一开始偶尔会冒出两三个奇怪的错字,后面就愈发熟练起来。
他因为看不懂药方,反倒不敢在人命关天的事上出纰漏,写得最认真准确,丝毫不输其他药修。
抓药的药修瞧见成堆鬼画符般抽象的方子中间冒出几张正楷写的药方,不同的药材还会分行罗列,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能不能把问副宗主多留几日,天天瞧你们写的狂草,我眼睛都发疼。”
晌午时,他拿着问月鼎写得药方,忍不住和自家师弟抱怨。
问副宗主糊涂,当初要是当药修哪会被骂的这么惨,早就被当宝贝供起来了。
一时间,问月鼎的风评在药修中再次转好。
几日后,之前被他吓得走内八逃跑的壮汉药修终于鼓起勇气,绞着手指跑来和他道歉:“之前,之前是我误会问副宗主了。”
他偷偷瞄向问月鼎,目露崇拜:“问副宗主可真厉害。”
之前没敢看,现在看来,问副宗主长得可真俊!
“没事。”
问月鼎瞧见他羞涩扭捏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低头接着誊方子。
这里的字和他曾经所处世界的繁体字差不多,这几日下来他不光把字练熟了,还顺便学了些最基本的药方以及部分灵药的功效。
专精谈不上,但至少见了能认得。
为改善糟糕的体质,他至少得略懂医术和药方才行,这才是他来药寮帮忙的目的。
不止一个门派的长老好奇问月鼎在闹什么妖,甚至不惜放下架子,亲自“恰好”经过药寮附近,试图偶遇问月鼎。
果然修炼到什么程度,人的本性就是爱八卦。
问月鼎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大能们,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随着归期越来越近,他和灵兽谷的兽修,还有来帮忙的药修这才熟络起来。
这具身体只有四百来岁,在修士中算得上极其年轻,甚至有些还没出师的药修都比他岁数大。所以问月鼎混在后辈修士们之中毫无违和感。
从灵兽谷兽修口中,他得知了许多西寰的奇闻轶事,也从中得知了沈摧玉当乞丐时的居所是何等模样。
“您说白骨丘?”小兽修摇了摇头,露出嫌弃模样,“我们西寰的修士外出历练,都不会挑那附近。”
灵兽谷建在狼骨峡的最高处,沈摧玉则宿在狼骨峡最低处的白骨丘中。
就如同它的名字般,是这整个西寰乃至九州最苦的地方。
只有贫寒百姓会靠着不稳固的丘壑在那搭建临时的居所,然后一住就是好些年时间。
能走的都走差不多了,不能走的也只能窝在那处苟延残喘。
“您去其他地方看就好,西寰的大漠是片好风光,可白骨丘只有流民、强盗和乞丐。”小兽修真挚道,“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方才说的大漠风光,是哪处最好?”
问月鼎问道白骨丘的方向,便适时带过话题。
离去往持明宗还有三日,问月鼎还有最后一件要在西寰做的事。
他在个昏沉沉的阴天戴上披风。
趁着药寮清闲,他没知会任何人,顺着之前和许逐星离开灵兽谷走过的路东去。
剑修虽然不能施传送的阵法,但行动的速度极快,黑色的身影掠过沙丘和奇形怪状的岩石,掀起一阵狂沙。
风从兜帽中带出几缕银丝,在烈阳下染了金色,银色长发旋即又藏回黑布之中。
他不认得路,但朝着兽修指的方向往前,很明显能看见处由沟壑组成的小镇。
越走风沙越大,天是土黄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沙尘。
他的肺开始隐隐生疼,呼吸变得时断时续。
问月鼎强忍不适掩住口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眯眼朝前方看去。
镇边没有界碑路牌一类的标记,但单凭路上随处可见的白骨、稀稀拉拉的百姓,也不难猜出这就是白骨丘。
危楼所处的闹市离白骨丘不过十来里,可两边差距宛如炼狱与仙境。
自然形成的土丘宛如脆弱屏障,问月鼎走入其中,这才算是窥得此处一角。
到处是神色冷漠,佝偻着肩膀的百姓,而且恶劣的天气导致多数人都有肺痨病,时不时传出咳嗽声。
“哥哥,我饿。”
问月鼎低下头,一个瘦巴巴的孩子扯住他的衣角,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男孩瞧着不过七八岁,却嗓音哑得像有十三四岁了。
问月鼎已经穿得低调,但在白骨丘,只要身上衣服不是破布,都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小乞丐们最会察言观色,渐渐将他围了起来。
多数孩子都算安分,但还有些不安分的小手,蠢蠢欲动要去摸他腰间的荷包,却又忌惮问月鼎背上带着肃杀之气的通判。
问月鼎没带太多凡间人用的货币,拿出仅剩的钱换了黑面饼。
“你们认得沈摧玉吗?”
他半蹲下身,平视眼巴巴盯着他的孩子们。
孩子们多数沉默,胆子小的早就习惯了打骂白眼,还害怕地避开他的目光,但有几个岁数大喊着认识。
“他在那边住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指着最星的一条巷子。
“不过没爹没娘,也不和我们说话,我很久没见他啦。”
沈摧玉人缘不好,又出身低微,他的死活自然没人在意。
问月鼎把手上的饼分给聚拢孩子们,然后趁着小乞丐们哄抢食物,悄然退入条空荡荡的巷子里。
如果他还在街上招摇过市,只会被更多乞丐缠上,他帮得了这群孩子,帮不了白骨丘的所有人。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沈摧玉。
堂而皇之闯进巷子未免过于显眼,而且他也不希望沈摧玉认得他。
从怀中拿出张画着眼睛的符咒,问月鼎将他甩上天,符咒立刻沿着眼睛图案闪出银蓝色的光,顺着风沙而起。
“去!”夜色如赤,风声如雷。
黑红色的云层如鱼鳞般铺开,枝头上红色的满月升空,放着猩红的光。满月离得太近,隐约可见上面可怖的坑坑疤疤,忘川河躁动般咆哮着,血红色的江水在白浪间翻涌着,诡异地从下往上流,仿佛大火在雨中劈啪燃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流下一道愤怒的血泪。
边界上,铜制的镇魂铃尖锐地鸣叫,不堪重负般,直接在昆仑弟子惊恐的目光中一个接着一个地震爆开来,铜片如流萤般四处迸溅,仿佛因为恐惧而尖叫的孩童。
“结界……结界破了!”弟子瞳孔地震,冲去塔顶的钟楼,暴雨灌进他的嘴巴中,他疯狂地撞着钟,顿时整座昆仑都被警报声包围,“万鬼来袭!昆仑所有弟子听令!低阶弟子疏散山下亡村村民,高阶弟子火速赶来昆仑边界,镇压无涧鬼域!”
警钟长鸣,不远处,似乎能看见黑色的鬼影从河对岸云雾升腾般缓慢地升起,沈乘舟脸色阴沉地看向逆流而上的赤红色血河,呼吸沉重。
“鬼王是竞争上位。新鬼王诞生意味着旧鬼王陨落,旧鬼王已经足够棘手,怎么还能有新的鬼王?!”有弟子骇然,“这是要有多凶,多绝?!”
“静心。”沈乘舟转身,冷冷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握着剑的掌心却是已经微湿。
这次恐怕是昆仑的大劫,他略一沉思,便一拍双手,瞬间,空中浮现出三个古老铜镜。
他低声喝道:“联络无净佛门的明净大师!告诉他,印铃破,血月当空,有大难降临!”
铜镜上面模糊地浮着一层雾气,他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接通,还没等通讯镜中的人讲话,他便飞快道:“明净大师,新任鬼王诞生,昆仑请求支援——”
他话还没说完,等铜镜中慢慢浮现一张脸时,瞳孔不禁微微一缩,道:“你是谁?”
铜镜中,居然是一张少年和尚的面孔,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剃着光头,头顶上还有六道戒疤,怎么看也不像是佛门活了上百年的明净老祖。
小和尚闻言,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沈乘舟的焦急一般,慢吞吞道:“师父不在。”
“什么叫不在?”沈乘舟蹙眉。
他隐约有预感,这次出境的鬼王与他之间恐怕有着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因此佛门的明净老祖必须出面,“恳请明净大师见晚辈一面,此为天下生死大事,不可耽误,若是鬼王破境,天下必将生灵涂炭!上一次血月当空时……”
他用天下大义与苍生来压人,镜中的小和尚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在沈乘舟阴沉如水的目光中,他思虑半晌,最后才叹气,“哦,好吧,那我问问师父。”
他转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久到沈乘舟以为他不会回来,终于,铜镜上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又是你?”沈乘舟神色一僵,隐隐动怒,“此事并非儿戏,若天下大乱,佛门也难逃其咎,望佛门许知。”
小和尚撩起眼皮,打了个哈欠,他那边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地说:“抱歉,佛门无法参与此事。”
“黄发小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佛门?”沈乘舟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睥睨,然而少年却立刻打断他,冷笑道:“这是师父说的,你在质疑师父吗?”
九州天下十六城,四方龙虎斗山河。这四方龙虎,自然指的便是天下四大宗,一是剑法天下的昆仑,二是道法天下的仙盟,三是医者天下的蓬莱,四则是慈悲为怀的无净佛门。
沈乘舟沉默下来,额角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他当然不能质疑明净老祖,先不说四宫之间是相互平级、相互制衡的关系,明净老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不仅是他的前辈,还是比他修为还要再上一台阶的大能,而他只是一个新上任的昆仑掌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逾矩冒犯。
可是这事情难道是小事?若是封印破,万鬼来袭,昆仑首当其冲,要受到多少损失和伤害?
他作为昆仑新任掌门,不仅要被质疑能力,还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是昆仑破,他便是昆仑的千古罪人,是比问月鼎还要刻在耻辱柱上的败笔。
而且,到那时,他还能活着么?
他死死地咬着牙,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他飞快地权衡利弊,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昆仑向佛门……请求支援。求佛门老祖前来帮助,为天下开太平。”
小和尚似乎隐约间翻了个白眼,双手合十,转了转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此为因果报应,顺应自然。”
“施主请回吧。”他说。
沈乘舟凝固住了,“佛门这是要逃避?……”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小和尚单方面地切断通讯,铜镜瞬间灰暗下来,徒然地倒映着沈乘舟发青的脸,隐约有些狰狞。
他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还是冷静下来,冷冷吐字道:“一群懦夫。”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全憋在胸口,沉闷得几乎要窒息,偏偏祝茫在一旁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无法将这股怒气爆发出来。
昆仑掌门从来便是清冷谪仙般的人物,认真刻苦,心怀天下,冷静睿智。火烧眉毛、泰山将倾都必须面不改色,他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去理智。
他接着拨通下一个铜镜,铜镜上渐渐浮现出一处云雾深处的海岛,海水碧蓝,岛屿青葱,像是汪洋上的一颗玉石。
“蓬莱列岛,新任鬼王诞生,血月当空,忘川倒流,是大灾祸之征兆。”他沉声道:“昆仑掌门沈乘舟在此请求支援。”
铜镜中,似乎能看见蓬莱岛上一座道观拔地而起,云雾缭绕,烟云滚滚,他皱了皱眉,没有人回应他,“蓬莱岛主?”
“快快快!”铜镜中似乎隐约能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恭喜问琅哥哥!你即将成为新的蓬莱岛主了!”
“嘘。不可妄言。”另一人似乎责备道:“岛主更换仪式还未开始,戒骄戒躁。”
“问琅?”沈乘舟启唇,“你即将成为蓬莱岛主了?”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铜镜中鞭炮炸响,锣鼓暄天,无论沈乘舟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恐怕是那边正喜庆热闹着,根本没空理他。
“你是问月鼎的弟弟,”沈乘舟有些不悦,他换了个话题,“也是曾经昆仑的一份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铜镜居然直接掐断,沈乘舟脸色隐约有些发黑,他低喝一句:“胡闹!此事难道是儿戏么?!”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冷笑道:“亲哥下落不明,做弟弟的却不管不问,只顾升官发财,可真是……”
祝茫拍了拍他的背,沈乘舟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直接与仙盟通讯,这次铜镜总算没出什么问题,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铜镜中传来:“沈掌门?”
“李盟主,”沈乘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总算遇到了个靠谱的,“新鬼王降世了。”
“知道了,我很快就来。”仙盟盟主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久到沈乘舟皱眉,神色冷下来,才缓缓开口,“血观音是不是在你那?”
沈乘舟呼吸一顿,“……怎么?”
“没什么,”李廷玉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想问问,沈掌门与血观音大婚感受如何?”
“此事似乎与李盟主无关。”沈乘舟有些不悦。
“是吗,做过没?”李廷玉闻言只是嗤笑一声,他像是咬着什么东西,嗓音像是砂砾摩擦上桑叶,低沉喑哑。
“……什么?”沈乘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廷玉含糊不清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没几两肉,操|起来不会嫌硌手?哦不对,他的肉全长在屁股那了。啧,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是被很多人操|过的脸。怎么,紧不紧?”
沈乘舟神色彻底冷下去,寒声道:“李盟主,慎言。”
李廷玉笑了笑,他吐了口气,话题骤然一转,声音沉下来,仿佛那些轻佻放荡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那么,我问你,”
“血观音的金丹,是谁挖的?”
幸好这通讯镜只能由镜主本人听见,沈乘舟看了在旁边一脸温柔茫然的青衣青年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不是李盟主的分内之事吧。”
“怎么不是分内事了?他毕竟是我的,仇人。”通讯镜中的声音死死咬住后面两个字,像是野狼叼住了猎物的后颈,研磨撕咬,从中汲取到血肉。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了。”沈乘舟声音冷淡,“只是,他也算是我的妻子,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李廷玉接连被拒绝,咬着腮肉,神色阴沉得要滴血,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在疯狂跳动,“沈掌门,血观音既然是我的仇人,我希望,有些事情,还是由我来做。
“他欠我诸多,在我未一一讨回之前,我不会让他,也不允许他死。”
他生性中属于独狼的部分在叫嚣,血液沸腾中,他病态的占有欲冒了个泡,厉声警告道:“我的仇人,必须我自己手刃,自己折磨,其余人谁也不能动。”
沈乘舟像是被猛地踩了一脚,眯起眼睛,“李盟主这番,会不会未免过于霸道了?”
李廷玉被问得一顿,脸紧绷着,叫人看着有些发憷。
他依然记得少年软倒在他怀里的温度,冷冰冰的,像是全部的体温都顺着血液流了出来。
少年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仰起头,苍白修长的脖颈在空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像是一只被一寸寸、踩在脚下碾碎翅膀后的蝴蝶。
他安静的黑眼睛蒙上一层水,痛得手指都在颤抖,只能抓住李廷玉干净的衣袖,靠着腹中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站稳。
可他几乎透明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伤,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茫然,用尽全力,才从铁锈味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茫然的气音:“廷玉……春风渡……只有一瓶。”
李廷玉眉头一皱。
“我当初答应你了……有酒就陪你喝。”他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回忆估计是快乐而耀眼的,所以李廷玉看到他弯了弯眼睛,眼睛里都是温暖细碎的光。
但是他又很快泄气一般,垂下了头,睫毛微微颤抖,沾着血沫的唇乏力地轻轻笑了一下。
沉默的难过与遗憾顺着他温温柔柔弯起来的双眼,不受控制地溢出,可几乎是瞬间就将李廷玉溺毙。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在那颗落英缤纷的桃树下,三个人总是脑袋挨着脑袋,捧着酒盏挤做一团,赌书泼酒,桃花在少年少女们的头顶上搭着窝,柔和的光穿过枝桠在他们身上影影绰绰地随风晃动着,春日正好。
但那段时光终究是只有他一人记得,大雪白茫茫地落下,将这段光阴埋葬在厚厚的雪地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银针,尖锐地刺进李廷玉的心中。
这是张一阶符咒,能够代替修士探查前方情况,可惜飞不星又很脆弱。
剑修一般也只会这种水平的术法,问月鼎还用得不算熟练。
他闭上眼,符咒与他共通视觉,入目皆为一片灰扑扑的土黄,而且画面极其颠簸。
符咒摇摇晃晃被风裹挟,勉强能做到不挣脱问月鼎的控制。
它掠过吵闹着半块饼怎么分的小乞丐,掠过不住叹气的当地百姓、藏在角落里的贼寇,慢悠悠飘进处巷子里。
巷中不见光,阴森又干燥,连蜗居的百姓都比其他地方少。
这种地方不光晚上冷,白天也不会舒适到哪去,路上的沙鼠都比人瞧着有活力。
问月鼎很难评判这本书的作者是否偏爱沈摧玉。
说偏爱,却给他个灰暗的童年,把他写得极尽凄惨。说不偏爱,却纵情地写他去做那般污糟事,还为他套上番深情的说辞。
符咒越飞越星,随着星离问月鼎,脱离控制的态势也愈发明显。
问月鼎连忙稳固心神,让符咒装成破布模样,在间间陋屋前飘过。
这快是符咒能去的最星距离了,恰巧能看见一处狗窝般的陋室。
他呼吸停滞了一瞬。
拼接那陋室的木板皲裂,能够明显看见里头没人,而且草垛陈旧,放在桌上的面饼发干,瞧着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依照书中描写的布局,这的确就是沈摧玉的家,可沈摧玉眼下不在家。
操纵符咒再往里去点,透过墙的裂隙,那铺满干草的土床上居然落满了刺目的苍白。
角落里,拎着小钱袋的少宗主被冒出的恶鬼吓得够呛。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低着头本打算路过,却被喷了一身血。
问月鼎只能忍着气,一直委屈到从鬼市出来。
非常坏的鬼。
以及很可怜,没惹任何鬼的少宗主。
思及此处,他看问月鼎的眼神又不对了。
问月鼎:
总觉得许逐星误会了什么。
揭开小半边面罩透气,他冲着许逐星露出个纯良无害的笑。
不管了。
多笑笑,结果总不会差。
第 50 章 腿软了
“真没事?”
时间所剩不多,许逐星只能再确认最后一遍。
“我方才看到了,有不少人带着伤出来。”
“是有人为抢金银器打起来,但赌石的地方没人去,我自然就安全些。”
问月鼎脱下外袍,身上的血腥味顿时散去大半。
“不过你在昼市内,得比我更小心。”
他正色:“原石要卖价钱必须开石,开石的玉器铺子人不会少,自然也杂。”
被人盯上绝非好事。
昼市虽然还算有秩序,不能偷抢打砸,可若有人想给许逐星使点小绊子,还是轻而易举。
“好。”
许逐星想的是另一层。
他要是被盯上,再被不怀好意之人找到队友,那危险的就是去鬼市的问月鼎。
他们说话间,青铜铸造的鬼门开始缓慢消失,原处出现了一扇类似普通城门的昼市门。
将手里的纳戒递给许逐星,问月鼎叮嘱:“里面除去原石,还有菩提。”
“它们对应的价钱、原石里玉料的大致颜色和名称,我都写在布上,你打开纳戒就能看。”
这些信息不够让外行在掌柜面前装成行家,但也足够让人精掌柜们认真对待他。
“原石的价值会有较大的波动,每间玉器坊掌柜的喜好也不同,你可以多找几家。”
“明白。”
许逐星接过纳戒,套在指上:“你别担心,找个地方换件外衣,好好睡一觉。”
“走了!”
他轻拍下问月鼎的肩膀,匆匆涌入往门口狂挤的白卦之中:“等我回来。”
越过只有白卦能过的结界,他的背影像是蒙了一层雾。
门口迎客的侍人笑得牙不见眼刚要询问,抬头瞧见许逐星一深一浅的瞳色,笑容登时僵住了。
片刻后,他的笑容再次加深。
“稀客稀客,请随我来!”
危楼看似光鲜,实则最擅长按碟下菜,把人分作三六九等。
无需多言,许逐星奇异的瞳色和问月鼎的银发,已经是最好的通行证明。
持明宗虽因门规严格不轻易收徒,导致其中弟子数量较少,但底蕴深厚且能人辈出。
宗主和副宗主,定然是极好极好的一类客人。
跟随侍人的脚步,问月鼎缓慢拾级而上。
书中描写过沈摧玉在这拍卖行卖出魔兽的皮肉,所以他对危楼还有些印象。
危楼一共七层,楼梯曲折,导致上一层能看见下一层的全景。
越往上越是贵客,前面四层接待寻常凡人,第五层开始接待修士。
而第七层只有分神期往上的修士才能去,当时勉强搭练气期边的沈摧玉哪怕是主角攻,也都没资格过来。
可问月鼎超过合体期两个大境界,自然轻而易举就被请了进去。
等到第七层,接待他们的人自然而然换成了个合体期的修士。
修士毕恭毕敬把他们迎入雅间:“午时的拍卖还有半个时辰开始,若有需要,二位请随时吩咐。”
关上门,问月鼎终于可以揭开斗笠透气。
刚才从七层往下看去,看得人头重脚轻,这地方人多眼杂,而且闷得慌。
“师兄,你喝茶吗?”
问月鼎看了眼写茶水价钱的单子,心里有了底。
原主花钱大手大脚,作为副宗主居然没存下什么钱。
他早就把自己行李都摸索过,拢共也就带了几百上品灵石,这回拍卖欠许逐星的人情,只能往后给许逐星好好打工,再慢慢还债。
不过一壶茶他还请得起。
“你随意点就好。”
许逐星显然会错了意,以为问月鼎是要和之前一样让他来付灵石。
没等问月鼎开口解释,接待他们的修士敲门进来,依照规矩收参与拍卖的押钱。
问月鼎眼睁睁看着许逐星面不改色,从纳戒中掏出数千灵石交到修士手中。
等到修士乐呵呵退出去,许逐星这才重新看向他。
“师弟,你方才要说什么?”
他疑惑道。
“没什么。”大清早,问月鼎从床上弹了起来。
昨天在悲愤之下,他迷迷糊糊地上床睡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碧霄剑仙真的很会享受啊。
与印象中修仙者睡的那种冷冰冰石床不同,碧霄剑仙的洞府内居然打理得足以被称得上……温馨?
床体虽然采用的是仙冥石打造,但床铺应当是用珍奇异兽的毛编织的,睡上去比穿越前那什么席梦思还要柔软舒服。
石桌上也铺了一层白色桌布,摸上去和丝绸一般光洁顺滑。
就连椅子上都放置了软垫,保证坐起来不硌屁股。
除此之外,桌子上摆放的仙果灵酒也被问月鼎迫不及待地尝过。
味道绝对没的说。
“当仙尊真好啊。”问月鼎感慨一句,便在洞府内翻箱倒柜起来。
他想看看碧霄剑仙有没有藏什么秘密。
这纯粹出于他的好奇心。
他当然也仔细地翻过自己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何,除了一些大事之外,碧霄剑仙的日常就显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不过他倒也微妙得可以理解。
谁会将每个平淡的日常都清清许许地记下来啊。
但这样如谪仙般以前只存在于小说影视里的剑仙,此刻真的被自己魂穿了,问月鼎就免不了起了点好奇心。
这人真的就这么清心寡欲每天修炼吗?
一点小秘密都没有?
问月鼎不信。
然而翻找之下,他居然还真的发现了一处禁制。
立刻兴奋地搓搓手,问月鼎一指点在了禁制上:“破。”
本就是碧霄剑仙自己设置的禁制,破除起来也十分简单。
随着空间流转,一个像是保险柜一样四四方方的物体被吐了出来。
问月鼎好奇地睁大了眼,打开了盒子。
放在最上方的,是一本……育儿手册……??
呆滞片刻,问月鼎心情复杂地打开了手册。
里面居然还真就是描写普通凡人如何教养孩子的。
……大概是为许逐星准备的吧。
继承了碧霄剑仙记忆的问月鼎自然知道,许逐星是在婴儿时期就被碧霄剑仙救下,尔后带回剑阁的。
可惜啊,最后变成了一只小白眼狼。
问月鼎叹息着摇头。
他完全理解这本书为什么被收在了呃……保险柜里。
要是被别人看到,碧霄剑仙这清冷的高岭之花人设可就摇摇欲坠了。
只是再往下翻,问月鼎就看不懂了。
一朵花、一枚金色首饰、一个拨浪鼓……最底下甚至还有一张黑色的卡片。
这难道是碧霄剑仙的杂物盒吗?
他又不是没有储物空间,怎么把这些东西收这儿?
想不通的问月鼎脑袋上挂着大大的问号,将所有东西又收拾了回去,重新布好禁制。
既然想不通,还是别乱碰比较好。
直起身,问月鼎坐回了床上。
不得不说,这洞府内最大的宝贝,大约就是这一大块被打造成了床的仙冥石了。
仙冥石是修真界排名第一的顶级悟道法宝,如此大一张,修仙者坐上去,都可以产生接近顿悟的效果了。
也因此,坐在上面的问月鼎思绪动得飞快。
将目前的状况整理了一番后,问月鼎的脑海中下意识蹦出了一个想法。
他魂穿了碧霄剑仙,那碧霄剑仙原本的魂魄呢?
许逐星只是个孩子,被主角魂穿后魂魄无所依,只得转世投胎还是可能的,但碧霄剑仙可不是孩子啊。
拥有大乘期修为的碧霄剑仙,不可能悄无声息就被他一个外来的普通灵魂侵占了吧。
……这样的念头在问月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飞快地消失了。
就仿佛有什么存在冥冥之中不想让问月鼎细究一般。
将事情挨个整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问月鼎托着下巴发起了愁。
书中开篇便是主角魂穿许逐星的描写,因此问月鼎根本没有考虑过,此刻的许逐星还是原装的可能性。
到底该怎么对付那个小白眼狼呢?
问月鼎的心神在仙冥石的加持下,很快就有了解决方案。
自己带在身边很危险,那就丢给师弟好了!
打定了主意,问月鼎起身,化作一道虹光向着邙山飞了过去。
邙山上,北山真人正悠闲地扇着炉内的丹火,一手拿着酒葫芦,时不时悠闲地嘬一口。
下一秒,剑光悄无声息而至。
站在北山真人身后半晌,见自家师弟一点反应都没有,问月鼎纠结了一下,还是率先开了口。
“师弟。”
这冰冰凉凉的一声师弟,差点把北山真人拿着的扇子都吓掉了。
一扭头,北山真人惊讶开口:“这不是呃……碧霄师兄嘛!”
因为有了碧霄剑,所以原本的碧霄剑仙将自己的道号改为碧霄真人,后来由于他剑术过于出众,这才被各方尊称为碧霄剑仙。
并且作为他这一辈的师兄,碧霄剑仙排行老二。
只可惜谁敢对着碧霄剑仙喊二师兄,都会被他提着剑揍成猪头。
这一点北山真人也不明白。
但从小被打惯了,他们基本都很默契地称呼碧霄剑仙为碧霄师兄。
可忽然被这么一吓,让他差点就说秃噜了嘴。
还好碧霄剑仙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
“师兄来我这处,是有何事?”北山真人好奇地问道。
毕竟碧霄剑仙平日里真的很难得出门。
“有事烦你帮忙。”问月鼎说着,顿了顿,“我那徒儿到了该修炼的年纪,因此想放你这历练几年。”
“放我这儿?”北山真人诧异。
要知道碧霄剑仙的徒弟可是难得的雷灵根,最适合学剑。
而他这儿是炼丹的,需要火灵根。
雷灵根来学炼丹……是想炸炉玩吗?
“你认真的?”北山真人追问。
“嗯。”问月鼎点头,也不多作解释。
主要解释不符合碧霄剑仙的性格,问月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就符合人设的不解释了。
“……你不怕我给他教歪了?”北山真人实在弄不明白,自家二师兄到底在想什么。
“他天资聪颖,不会。”问月鼎说道。
“好吧,你这个做师父的都这么说了。”北山真人耸耸肩,“我是不介意的,不过我还是得说,他作为雷灵根,在丹道上成就不会太高。”
“只是打基础罢了。”问月鼎摇了摇头。
“……哦。”北山真人恍然,“原来如此!”
“那小子从小吃了九劫雷云花,直接上来让他练剑恐进步过快,根基不扎实,心性也不稳,确实该磨砺一二。”
北山真人赞许点头。
……?
啥?
问月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将这白眼狼丢给北山真人,纯粹是因为就像对方说的,雷灵根和炼丹那是天克。
这小子别想在剑阁学到一星半点的知识。
等丢给北山真人后,他就找借口闭个百八十年的死关。
不是天塌了的事绝对叫不出来那种。
而且有他这个师父在上面,其他人也不好乱教小白眼狼。
这样时间拖久点,他也该死了修仙这条心了。
问月鼎思忖着。
不过这么说来,书中似乎也确实写到过类似情节。
在主角刚附身的第二天,碧霄剑仙便告知主角明日将会教他修炼。
结果主角欢天喜地等到第二天,却只等来碧霄剑仙教他挥剑。
而这一挥就是整整五年。
直到主角的身体长到了十岁,碧霄剑仙才开始传授主角修炼法门。
这可把主角气坏了。
毕竟同年龄的孩子五六岁就开始修仙了。
等十岁,一些天骄都快筑基了,而他才起步。
期间不乏他与碧霄剑仙的抗争,可惜都被压了下去。
或许恨意就是这时候种下的。
现在想来,碧霄剑仙这么做,约莫就是为了这所谓的磨砺心性?
可惜心性没磨砺出来,反而磨出来一个仇人。
问月鼎在内心暗暗摇头。
“不过他未必能懂你这番苦心啊。”看着碧霄剑仙,北山真人感慨。
整个剑阁谁人不知碧霄剑仙对这捡回来的小孩掏心掏肺地好。
但碧霄剑仙的性子……
北山真人十分担心,这小孩长大后大约并不会记得碧霄剑仙的付出。
“无妨。”问月鼎不在意地说道。
别说懂什么苦心,他都恨得把原主坑死了,哈哈。
问月鼎在心中嘲讽的笑出声。
看自家二师兄这一脸淡漠的样子,北山真人也不再多说,只道:“那你将他领来便是。”
见事情办妥,问月鼎点点头,转身离去,心情肉眼可见地拔高了一节。
等回到了自己的星泉峰,问月鼎又在床上坐了会,直到午时才重新出门。
他估算着,以主角那懒惰的性子,中午十二点总该起床了吧。
却没想到,等他到时,发觉那小团子居然正坐在桌前看书。
虽然现在是秋季,但毕竟住在山峰上,有修为的人不觉得,但对小孩子而言,可能会有些寒凉。
因此,许逐星理所当然穿得很多。
落在问月鼎眼中,就觉得这颗团子比昨晚看起来还要圆润了点。
五岁大的孩子正处于即将长开的尴尬期,厚重的衣袍一裹,轻易就变成了一颗球。
圆嘟嘟的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衬得那张脸更加粉嫩白皙。
不愧是主角的壳子,虽然还没长开,但也足够精致,完全能想象得到长大后是怎样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问月鼎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努力压下了因外观产生的一丝好感,冷着声开口:“许逐星。”
“师尊!”小团子察觉到了门口的师父,迅速放下了书,一溜烟跑到了问月鼎面前。
一双晶莹的黑色眸子眨巴眨巴,内里充满了敬仰与孺慕之情。
……他才不会被骗到!
深吸了一口气,问月鼎硬起心肠,眼神却微妙地飘忽,有点儿不敢对上下方孩子的期待。
“从明日起,你便跟着你北山师叔修炼吧。”
“……?”许逐星满脸的激动凝固在了脸上。
“师、师尊,为什么是去北山师叔那里呀……?”许逐星委屈巴巴地开口问道。
他分明记得,上一世他师尊一直都将那个该死的魔头带在身边的。
没道理到他这儿就变了啊!
许逐星捏着自己的衣摆,不甘心地仰头看向自家师尊。
被小孩的眼神盯着,问月鼎一时有些卡壳。
主角真烦,还不好糊弄。
游弋着眼神,问月鼎一时没找到借口。
二人就这么僵在了门口。
半晌过去,眼见着气氛逐渐凝重了起来。
许逐星此刻才回过了神,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犯了自家师尊的忌讳。
他家师尊的决定向来不曾出过错。
而且他家师尊也最讨厌解释了。
毕竟解释说明被对话的那个人不是个聪明人。
不是个聪明人,那可没资格和绝代风华的碧霄剑仙对话。
完了,他实在太久没见到师尊,太想和师尊在一起了,却忘记了这件事。
许逐星张了张嘴,感觉嘴里有些苦涩。
他可不想刚和师尊见面就违逆了师尊的意愿。
师尊的安排一定都是有道理的!
这么想着,许逐星正准备说点什么找补,就听见他脑袋上,碧霄剑仙的声音又飘了出来。
“你虽聪慧,但尚需磨砺。”
好不容易想到了借口的问月鼎干巴巴地说着。
他想到此前北山真人无师自通从他的话语里误会出来的含义,正准备借用一下,拿来搪塞许逐星。
却没想到刚一句话说完,他身下的小孩原本还黯淡着的眼眸中忽然迸发出了惊人的神采。
“原来是这样,恕弟子愚钝,竟不知师尊如此良苦用心!”
许逐星激动地说着,就差没给问月鼎当即磕两个。
这可把问月鼎吓了一跳。
“……你悟了就好。”问月鼎眼神飘忽。
这小孩到底懂了啥啊?他还啥都没说呢?
“是,师尊!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一定在北山师叔那儿好好地磨砺心性!”许逐星握拳,认真地说道。
他那么讨厌解释的师尊,居然愿意对他解释!
他实在是太蠢笨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没能想到。
上一世那魔头因为夺舍了他,行事莽撞,这才被他师尊收在身边严加管教。
否则送出去惹出什么祸事来就麻烦了。
但他可没犯事,所以这次便有了变化。
他从小粗暴地吸纳了九劫雷云花的全部精华,直接修炼一定会根基不稳。
所以他的师尊才想送他去丹峰那边,借助丹道让他体内的精华能更好地与身体结合,发挥出最大功效。
毕竟那九劫雷云花本就该炼成丹药使用,而不是直接吞服。
再者,所有的修为都是需要足够强大的心性才能掌控的。
否则修炼到最后都只是空中楼阁,不知何时便会坍塌。
更可能导致自身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所以在初学阶段,根基与心性是最重要的,修为提升反而是次之。
拥有雷灵根的他去丹峰静修,通过丹火淬炼,虽然可能短时间内让他遭受挫折,但对他未来的成长绝对是有好处的。
更别提,万一他能萃取一丝丹火为己用……
雷火交加,必然能使他未来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这简直是一石三鸟的安排。
他的师尊真是太为他考虑了!
许逐星此刻对自家师尊的崇拜再次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而被许逐星用如此亮晶晶目光盯着的问月鼎却觉得压力山大。
这主角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不想再和主角僵持下去,问月鼎转过身:“嗯,那你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送你过去。”
说罢,他便化作虹光,飞快地开溜。
问月鼎眼中逐渐失去光亮。
请许逐星喝几十上品灵石一壶的茶,他多少有些自不量力。
现在想想,沈摧玉在暗算许逐星后还收了他的纳戒,简直是骗财又骗色。
倒是许逐星以为他馋嘴,做主要了些茶水和灵果过来。
“喝吧。”
杯子推到他面前,这副景象愈发像有本事的师兄在纵容没本事的师弟。
投喂不成反被投喂,问月鼎麻木地端起杯子:“多谢师兄。”
许逐星自己倒没喝上茶,而是侧目透过镂空雕花,朝着雅间外头看了眼。
“似是有熟人也在。”他眼中露出意外,“你先歇着,我去外头看看。”
迄今为止一切都顺利,只要许逐星还在七层,按理来说沈摧玉插着翅膀也不会出现。
可这节骨眼上,问月鼎还是不甚放心他单独出去。
“好,师兄早些回来,拍卖快开始了。”
他表面上应下,实则记着时间。
等到过去一柱香,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也跟着出了屋。
七层的修士极少,放眼望去都能看到外头有几道身影,可就隔着一小会,许逐星居然已经不见踪迹。
他心下一沉,顺着旋扭的楼梯往下看去。
前六层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幽静的七层仿佛另个世界,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到第七层,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离拍卖开始还有两刻钟。
他的视力极好,却依旧没发现许逐星出现在其他楼层之中。
难道是师兄去了某间雅间,和故人叙旧了?
不知不觉间他挪到楼梯口,恰巧听见有人交谈。
是方才接待他的修士。
修士一改对他恭敬的态度,声音不屑得很:“要我说,就算今日人手不够,也不该让凡人招待仙长们。”
“哪怕是筑基练气的修士平时也少问世事,万一哪个粗笨人惹着他们,丢的还是危楼的面子。”
“是,可今年燃月节客人格外多,实在是派不出人。”
另个修士和他赔笑:“您看,那新来的小子只有练气期,还不是跟个宝贝似的被派去第五层了。”
一霸。
那岂不是很了解鬼市里的店铺?
这附近的店铺太多,问月鼎正愁接下来这一万多筹码不知怎么花。
这下好,能带路,帮他偷懒的人就有了。
闻言,他看向小孩鬼,笑容和煦。
“你说的话可当真?”
“当然了”
小孩脑袋缩了缩,没来由地觉得害怕。
“你既然知道,还不吓得赶紧跑。”
“让他们来抓我罢。”
问月鼎坐回草席上。
他轻叹一声:“我腿软,跑不动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