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则扯下这沾了墨点的纸,叠好,放到一旁,重又铺好张生宣,重新抄写这第三遍。他面色微红,容鹿鸣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用了极大的定力,他才让自己只看向湿润的笔尖,不敢侧目分毫,容鹿鸣好看的面孔总在他脑海里。
    “是吗,我同老师的字很像?没发觉呐。”半晌未落笔,他开口道,掩饰自己的局促。容鹿鸣不会知道,自她同容雅歌一道久驻北境之后,萧正则时常剧烈地想起她。但不敢表现出分毫,只是临摹她的字,有时一写一整夜。
    “所以说,我们阿则聪颖异常,一点就通呀。”她伸手捏捏他脸颊,拇指擦过他嘴角。一刹地,他心里又热又甜。
    容鹿鸣的字,得其兄长容雅歌真传,年纪轻轻,已颇有名气。直到很久以后,她都一直以为,萧正则多年来临摹她的字,是好徒弟知上进,对他暗中涌动的心思,全然未察。
    由此,萧正则有时极爱她,有时,又恨极了她。
    “喂鸽子吗?”萧正则走到容鹿鸣身旁,把脸靠到她肩上。她的气息真好闻,胜过这整园怒放的月季和萋萋芳草。
    “要不要试一试?”容鹿鸣把手中的谷子分出一半,递过来。
    萧正则本是笑着的,即便不喜欢鸽子,他也不会叫她扫兴。可很快地,他发觉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手中不是普通的谷子,乃是秕谷。皇宫之中,哪里会有秕谷?
    萧正则直起身子,心里冷下来。
    “陛下知道的,美盼前几日回相府帮我取了几本书。”
    萧正则没说话。不必多说,萧正则清楚,自己派人跟着她的事瞒不过她。
    “美盼顺道去西市看铺子,这秕谷是从西市的常平仓得来的。”
    她说派人顺道去看西市的铺子,他可不信。
    容鹿鸣在东西和西市的产业,萧正则只怕比容雅歌还清楚。
    那段时日,萧正则随容鹿鸣学画日久,书画、文章愈发令人侧目。他勤勉异常,盼着能在学问上早日追上他师父容鹿鸣。
    容鹿鸣呢,还是照常教。突地一日,拎来个包袱交给萧正则。
    萧正则恭敬地接过来、打开,竟是一本账本。
    “老师,这是?”
    “这几日,咱们暂且不画画了,为师教你看账本。”
    萧正则困惑地望向容鹿鸣,一时不解她是何用意。
    那会儿也是夏末,白日仍算久长。他们天初亮时即到弘文馆,殿内寂寂的,不少人尚在梦里。数年来,就是借着这些清润的光景,她教他习画。
    怎么突然由习画变作了看账本?况且,他毕竟是个皇子,再不济,也可衣食无忧。学看账本做什么?
    他直觉她心中有事,但不向他多说一字。
    容鹿鸣先是教他审看账目细则,接着,随机抽取一日,叫他看着账目算出营收。
    书画方面,萧正则确是禀赋非凡,可面对着满纸数字,他就……
    “二月十五?”
    “盈利五十五两六钱。”
    “错!”
    “二月十六?”
    “盈利一百六十两七钱?”
    “错错!”
    他们二人本坐在案桌两端。见他如此不上道,容鹿鸣急了,“腾”地站起来,直逼到他面前。教导萧正则这么些年,从弈棋到经史、策论,再到书法、绘画,他都悟得很快。教习他经史子集时,他随她诵读个一二遍,便能熟练背下,颇得她欣赏。怎么学看个账目就这么难?
    其实,容鹿鸣一向很有耐心。承了弘文馆的教职,目下的皇子之中,格外聪颖者唯萧正则一人。驽钝或是不甚用心者则不少。她常是一遍一遍地教,并不厌烦。
    可这次不一样,她的时间不多了。想来也奇怪,每到这种时候,这种贴近诀别的时候,她都觉得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没有教给萧正则。她很少觉得别离苦,死生都是看淡了的,只是不时有一丝不安,她放心不下他。
    好吧,她想,兴许是东市布行的营收数额略大,那换本简单些的。第二日清晨,她带了一包账本来,有笔行的、纸铺的……竟还有西市一家胡饼店的。
    “老师,这些,都是您的铺子吗?”
    “别废话。笔行,四月六日,营收?”
    “一两二钱?”
    “盈利还是亏损?”
    “嗯,您说呢?”
    “我说?我说!”容鹿鸣把桌子拍得山响。
    “美盼。”
    “少将军。”美盼走进来,手里拎着个食盒。
    为了教他习画,他们每日来弘文馆都到得极早,根本顾不上朝食。总是容鹿鸣带了胡饼,香茶,再单独为萧正则带一份酥酪。
    那香味自食盒之中渗了出来,萧正则的鼻尖几不可见地微微一侧,眼前的数字都有些模糊了。
    “食盒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容鹿鸣看了眼计时用的那线奇楠香,“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你若还搞不清楚,其他皇子都来了,咱们就饿一上午。”
    整整饿了四个上午,外加三日通宵不歇,萧正则终于算是学会了打算盘,虽然速度很慢,也勉强算是可以费劲地看懂账本了。容鹿鸣没叫他彻夜琢磨,他自愿的。他自己饿几个早晨没关系,当年在冷宫,他习惯了的,可不忍心容鹿鸣同他一道。
    “除却进货,损耗,布行四月六日盈利四两八钱银子。”
    虽然答得慢了些,但数目准确。容鹿鸣缓缓舒出口气,拍拍萧正则的脑袋,“很好,好极了。”
    然后,她起身拿过食盒,取出一大碟胡饼、三碗酥酪,都放到萧正则面前,自己面前,只倒了盏酽酽的茉莉香片。
    见她不动餐食,萧正则也不动。
    “快吃,一会儿凉了。”
    “老师也吃。”
    “你先吃,我不饿。”
    萧正则蓦地抬眼看她,“老师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容鹿鸣一怔,掩饰着什么似的,掰下一小块儿胡饼,也不吃,就那么捏在指尖。
    “阿则,这几本账册你带回去仔细看,只是,别让旁人知道,太子也不行。最下面那本账册里夹了一封信,你三日后再拆开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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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萧正则不吃了,只是望着她。容鹿鸣不能看他,他眼里是尽力掩饰的悲伤。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容鹿鸣想,默默看向自己的手指,总是握着剑的,于血中浸染。阿则的手指也修长有力,握笔或执书,都是多么合适。
    “你——阿则你也懂事了,宫里宫外那些是非,莫要理会。太子……此次太子自西戎安然回来之后,你要避嫌,不可再与他过于亲密”,她还想说些什么,咬唇忍住了。挂上些笑容,她却不看面前人,接着道:“想用什么、买什么,不用担心银钱。过些年……别在京中,远一些,挑个你喜欢的、有山有水的地方,买处宅子,到时候,让昙现、忘筌帮忙四处看看……”
    在萧正则心里缭绕了数月的欣喜倏忽散去,那种痛感刺进心脏。每当她笑着、非常轻松地说某件事,语速很快,那么,便是诀别——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安然归来。
    “老师。你又要走了吗?”萧正则打断她,他很少打断她。
    “嗯。”
    “什么时候回来?”
    容鹿鸣没回答。她从不回答这个问题。
    “在京中好生呆着,太子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好。”连萧正则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在发颤。这次不一样,容鹿鸣对他叮嘱得太细致了。他本对朝政毫无兴趣,只想随她一道浸情书画。可她毕竟是朝中股肱,为了知晓她的去处,他开始密切关注朝政。
    她说太子、西戎,他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
    “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执拗地问。
    容鹿鸣不看他,只是笑,掰了块胡饼递到他嘴边,“尝尝,我一早亲手做的。”
    萧正则一把抓住她手腕,紧紧地,“说,对我说,你一定会安然归来!”
    “阿则……”见他眼眶微红,许多谎话就那么沉默了。她想挣开,又不忍心挣开。
    “老师——”他突然伸手抽走她的发簪,在自己手腕上用力一划,血珠溅落。
    “阿则你干什么?”容鹿鸣忙用衣袖去按压她的伤口。
    他却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以我血起誓,若老师你有个万一,我就死在你墓前。”
    惊慌失措!容鹿鸣从未这样过,即便是在仅带八十余骑杀入北狄大营之时!
    “把这话收回去!”情急之下,她反手攥紧了他的衣领。
    萧正则笑了,他从未见她这般生气,这样也好美,他由衷地想。扑向火焰的刹那,飞蛾心中定是甘美异常吧。
    “快!萧正则,我命令你把这话收回去!”她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发簪,抵在他喉咙上。
    眼角闪过微光,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她执拗地要他收回誓言。
    那发簪锐利的尖抵在喉咙,不疼,手腕上渗血的伤口也不疼。他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而后,他抱住了面前人,如同友人别离时。那簪子没有刺下来,他听见它落地时清脆地响。
    “老师,我在这里,等你安然归来。”他把脸埋进她肩窝,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