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 1月4日至1月5日立春与除夕】—
这是迟嘉洋出国后回来过的第二个年了。但他航班的最终目的地不是青城,而是南城。
因为除夕前夜,温惊竹被邀请来南城参加一场钢琴表演,作为其中的嘉宾之一。
她大概是其中最有特点的一位嘉宾了,主办方也是因为她抖音号而关注到她的,向她投递出邀请,一切由铃铛负责联络沟通。一开始铃铛还以为对方是骗子,主办方再三证明她才信,和迟夫人汇报后,迟夫人非常欣喜,也做出大胆的决定——今年除夕夜在南城过。
如今温惊竹受到的关注愈加广泛,知名度越来越高,目前在抖音上已经有十万多粉丝了。
尽管如此,日久天长,铃铛还是关注到这账号上有一位死忠粉,几乎每天都在乐此不疲地怼着各路不好的评论,甚至屡屡快她一步。而这些评论的主要内容就是质疑温惊竹的眼睛究竟是不是真看不见,她点进那账号主页后看见上方赫然标注的:【IP:日本】。
OK,她也算是为这对苦命鸳鸯保守着各自的秘密了。
为什么说是苦命鸳鸯呢?
因为想想这两个人就是不可能的。
死忠粉本粉下了飞机,在拖着行李箱路过每一面镜子或是反光玻璃时,都不禁要侧过目光去检查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
他今天穿的白色衬衫,套了件休闲款的黑西装外套,外加一条休闲款领带,既不太过正式得可笑又不太过随意。与前来接机的爸妈会和后,三人坐上在南城租的奔驰轿车,共同前往音乐厅,迟夫人说:“没关系,有铃铛在现场协助惊竹,我们今晚只要去好好地欣赏就可以了。”
“真不敢相信,惊竹转眼间就能在南城演出了,不过铃铛也确实挺有能耐的。”迟父边开车边评价道。
“喏。”迟夫人转身,向迟嘉洋递过钢琴表演的请柬。
“这么正式。”
迟嘉洋打量着手中做工精致的硬质卡片,首页还用烫金笔写了作为温惊竹家属、受到特别邀请的他的大名,他展开,里面是今晚将要表演的嘉宾及曲目,温惊竹排在中场休息之前,共演奏两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与李斯特的《钟》。
他不懂钢琴,便不懂将这两首曲子安排在一起的巧妙之处。一静一动,对比强烈。
他将这张请柬卡片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名字和温惊竹的一起出现在上面,让人感觉挺神奇。
来到现场入座,人很多,处处都彰显着高雅的艺术气息,让人下意识不敢高声说话。
在经过某几个人时,他还听见他们对着曲目单低低的议论:“听说这个惊竹是个盲人,真的假的?”
“是的,她在抖音上很火,我今天也是想来看看……”
迟嘉洋嘴角没控制住地上翘,他真想过去插嘴道:那可不,我们家小竹子可是十分厉害的。表演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在心里想象一会儿温惊竹出场后他要怎么给她录像,然后发给叶盛斌、刘晓栋、仲晓雯、林候和白钰、孟皓琦……要不也给迟嘉乐看看吧,可怜他那亲弟弟被丢在海县了,总之一个都不能少。
因为是特别受邀嘉宾,三人的位置非常好,在中间靠前排。前几位嘉宾依次登台表演,迟嘉洋都快睡着了,看自己老爸老妈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直到温惊竹出场——
迟夫人上一次这样整个人面上焕发出光芒还是在迟嘉乐幼儿园毕业汇演时,她立刻举起手机开始全程录像,生怕放过温惊竹出场后的每一个细节。
温惊竹穿着迟嘉洋给她买的那套黑白色礼裙,施施然上场了。
她独自一人,经过了无数遍排练,准确地一步步走到钢琴边。迟嘉洋却没有拿出自己的手机。
幸好有他妈妈在,他想,有他妈妈录像就够了,之后可以将视频发到他手机上来,他实在不愿隔着一个手机屏幕来观看舞台上的温惊竹的一分一秒。可当温惊竹转朝台下、缓缓地鞠了一躬、全场掌声雷动时,他看她却不得不隔着眼中的一层水汽了,全模糊了。
他们已经近一年没见了。
但是真的不能落泪啊,迟嘉洋。
爸妈还在身边呢,多丢人?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从小到大,他也知道自己的飞扬跋扈,他是个极其自私且没有心的人,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却完全被温惊竹给牵动了。他原先所以为的高兴、骄傲的情绪,全然没有,却是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温惊竹在钢琴前坐好了。
迟嘉洋想,当她得知自己替她买下了这身礼服时,会是什么样的想法和感受?但这身衣服的确和钢琴配极了,当初温惊竹穿它录抖音视频的时候是,现在亦是。
那双熟悉而好看的手架到了钢琴上,《月光奏鸣曲》开始了。
之前无论是哪位嘉宾弹奏什么样的曲子,迟嘉洋都听不进去。可现在温惊竹弹出的每一个音符,他都恨不得深深地刻进脑子里。
《月光奏鸣曲》的前两段都比较缓慢,第一段是一种娓娓道来的懒于启齿的伤感,第二段是一种被重新翻出的已然成为过去式的欢快,第三段则如同疾风暴雨,在一个人经过了极度压抑的悲伤、回忆往昔快乐的回光返照后,终于彻彻底底地疯狂了,所有的感情都释放了,爆发了,不计较任何后果了。
迟嘉洋还沉浸在《月光奏鸣曲》的情绪里,温惊竹已经开始弹奏下一曲——《钟》,纯粹的炫技之作,但也带入了她柔美细腻的感情,十指再次在琴键上不断重影,酣畅淋漓。
结束后掌声雷动。
那一晚回到酒店,迟嘉洋甚至不敢靠近温惊竹,也没什么机会,因为迟夫人与铃铛始终一左一右地伴随着她,叽叽喳喳的话怎么讲也讲不完。她今晚和铃铛共住一间双床房。
与两人道晚安后,迟嘉洋要回自己房间了,临分别时同自己老妈说:“妈,一会儿记得把你录的视频传给我,我忘录了。”
“好。”
进了自己房间,迟嘉洋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等都等不到老妈的微信消息,真怀疑她是不是忘了。可又不好去催,显得多么着急多么奇怪,只好劝自己先去洗澡,故意洗得很慢,很慢……洗完出来时果然收到了老妈传来的温惊竹的视频,他笑了,天知道躺在床上看了多少遍,然后传给叶胜斌、刘晓栋、仲晓雯……
【牛逼。】
【这小竹子?】
【[大拇指]】
……
孟皓琦:【?】
迟嘉洋:【这是温惊竹在南城弹琴。】
【噢……】
迟嘉洋最后悔的就是分享给迟嘉乐了。他怀疑这小子根本就没看,而是直接发语音问他:“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你了!”
他没好气地说:“不回了,后天就直接回日本了,你早点睡吧。”
品不了细糠的小玩意儿,他想。
第二天是迟家过得最特别的一个除夕了。除了铃铛提前坐飞机回海县,温惊竹、迟嘉洋与迟父迟母四人都留在南城,准备晚上一起吃一顿饭,次日迟父迟母带温惊竹回海县,迟嘉洋回日本,他学校里还有考试,这两天是请了假过来的。
晚饭所选的饭店可想而知的高档奢华,中午一起在酒店吃午饭时,迟嘉洋又使出他的鬼点子:“小竹子,要不你晚上吃饭时还穿你昨天的礼服吧?”
“啊?”
与迟嘉洋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与曾经那些回忆所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些年因为抖音账号的缘故,温惊竹所接触的新鲜事物越来越多,现在甚至都能够在南城演出了,可这些新鲜事物在她心中怎样都生动不起来。
她却永远能记得第一次与迟嘉洋走进面剧的场景,记得面剧里的人、物和味道,那熟悉的皮质沙发,淡雅熏香与烟味所混合在一起的浑浊的空气,记得烟城的桂花糕、海胆水饺、台湾肉肠、小笼包和奶茶……那一晚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家livehouse,甚至她和迟嘉洋在那一晚上所说的每一句话,记得去抓小龙虾时踩过的柔软的令人不适的泥地,记得那条迂回的小溪,记得脚下桥洞里传出的回声,记得那个钓鱼的夜晚的梦,记得白色的亮闪闪的北极星与金色的鱼……
怔忪之中,迟嘉洋的话把她拉回现实:“今晚去吃饭的饭店肯定很漂亮,我给你好好地拍些照片吧?纪念你这次在南城演出。”
温惊竹迟迟没有反应,三人都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迟夫人也支持:“是啊,惊竹,虽然迟嘉洋总胡说八道,但我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咱今晚吃饭也是订的包间,不用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温惊竹也不好固执,点点头:“好,谢谢。”
“嗐,一家人谢什么谢啊?”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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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洋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其他含义,嘴立刻闭很紧。
晚上的饭店与南城许多定位高端的饭店一样,整个环境光线幽暗玄妙,以黑为主色,又是如此巧合地与温惊竹这身礼服相配上了。
迟嘉洋与迟夫人都为她拍了许多照片,用餐完毕回到酒店,在迟父迟母的房间中吃瓜果糕点、看春晚。
迟父迟母聊得欢快,迟嘉洋却受不了了:“妈,我想带温惊竹出去玩。”
“大晚上的,去哪里玩?”迟夫人震惊。
迟嘉洋一肚子苦水:“你和我爸倒是聊得起劲,我和温惊竹真是无聊死了,而且——这里是南城,外面肯定有的是热闹的地方,待在这屋里等零点真是太可惜来这一趟了。”
迟夫人看样子有点被说服,迟嘉洋趁热打铁:“我知道,千万千万注意安全。”
迟夫人笑了。
“行,那去吧。”下一句“千万千万注意安全”就在嘴边,想到迟嘉洋已经说过了,她收住。
迟嘉洋眉开眼笑地摊开手:“车钥匙,车钥匙。”
“在门口台子上呢。”她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叮嘱,“开车小心,这里不是海县。”
“OKOK.”
温惊竹已经换回常服,迟嘉洋这次没要她拽着他袖口,而是抬起胳膊:“我扶着你吧,大小姐。”
温惊竹笑了。
她将手臂搭上去,可惜她不知道,古装片里的太监扶娘娘就是这个姿势的。
实际迟嘉洋也不知道该带她去哪里,开车兜兜转转,停在一烟火气十足的小吃街边。
晚上的那些菜一看都可名贵了,精致且漂亮,但就是让人吃后不久感觉像没吃过东西一样。小吃街里人群拥挤,一派红红火火,新年气象很足,他不玩“太监扶娘娘”那一套了,直接隔着温惊竹的袖子布料拉住她手腕:“小竹子,这里可热闹了,我觉得过年就是要在这样的氛围里才对。”
温惊竹随他闯入人群,各处小摊贩吆喝的声音、各种美食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将她给挟裹得有些晕晕乎乎。迟嘉洋说:“小竹子,我明天就要回日本了。”
“嗯。”
温惊竹挤出这么个字,瓮声瓮气,混在周围的嘈杂里也不知道迟嘉洋有没有听见。
迟嘉洋似乎格外兴奋,带着她买了好多吃的,可很久很久之后,再让她回想他们那天吃了什么,也没有第一次去烟城那条古风小吃街吃的记得清楚。
根本没有吃东西的位置了,哪怕在南方,冬夜风也大,两个人出来时带着一股兴奋劲和满腔热血,现在才渐渐领会到低温的威力。
迟嘉洋很搞笑地带温惊竹蹲在一个摊位的板子前,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哆哆嗦嗦地夹着塑料碗里的花甲粉。温惊竹干脆双手缩进袖子里,不吃了。迟嘉洋又说一遍:“小竹子,我明天就要回日本了,我还有试没有考完,我是请了假来的。”
温惊竹没有说话,但是在认真听。
迟嘉洋叹一口气:“你明天又不能去机场送我了。”
因为他们两的航班是冲突的。
“我真不想走。”
“……”
“小竹子,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他又说。
“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不想你永远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除了我的爸爸妈妈,我不知道任何人长什么样。”温惊竹像是酝酿了很久才平静地开口,“我……”
迟嘉洋低头吃一口粉丝,等待着下文,但这句话至此没有了下文。
“嗯,我明白了。”他笑,“不勉强你了。”
温惊竹偏过头去,她鼻尖一直被冻得有些红,此时朝向那块遮风的板子,好像在躲风,可风还是把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给吹得猎猎飞扬,有几根甚至被吹进了她嘴里。
她看不见东西,眼神里没有该有的神采,很难让人从中判断出她的情绪与想法。
她清楚地记得那么多回忆,怎么会忘记那些耿耿于怀的。
第一次和迟嘉洋去斑马,她听从了那个女生的话,虔诚地触碰着迟嘉洋的面庞时,那个女生在肆无忌惮地摸着他另一边脸,她从上帝视角来回忆这一幕真是何等讽刺。
那时驻唱女歌手在倾尽一切感情地唱着:“烧得火红,蛇形缠绕心中,终于冷冻终于有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