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传见可是有何事情？”芸娘进来便要跪下，昨个她洗了澡，虞惊鸿倒是未来得及见过她真容，到今日才算见上。
虞惊鸿打量着瞧她，因着数月缺粮，她的脸尖瘦，双颊凹陷，发丝略有些干枯，不过五官生的明艳大方，行礼的动作也挑不出来毛病。
许是见她久未搭话，芸娘声音发紧，抬眉疑惑地看她，“姑娘？”
“起来吧，芸娘，日后无需这般，动不动就跪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罚你呢。”
芸娘起了身，仍旧低眉顺目地站在底下，“姑娘说笑了，姑娘这般心善，怎会罚我？”
“我方才听桃李说，宝哥儿昨日高烧未退，闹了一宿，眼下可好些了？”虞惊鸿没把她的恭维放在心上，笑着问起来宝哥儿的事情。
“有劳姑娘挂心，也幸得桃李姑娘帮衬，约莫三更天那会儿，宝哥儿便退热了。”
虞惊鸿轻轻一笑，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瞧着实在不像她口中的寻常农妇，“那便好，我今日想着去城门口施粥，昨日见那处围了不少难民，想着多少支应一二，不知芸娘可愿意去搭把手？”
芸娘面色微变，片刻便恢复如常，“姑娘所托，我原是该一道的，只是宝哥儿如今方退热不久，我忧心他病情反复，只怕离不得身。”
“那有什么的，左右我施粥的日子长久，你有这份心思，过阵子待宝哥儿病情大好了再去也不迟，我们侯府多留你们，也不过是小事。”
“这……”芸娘笑得略有些勉强，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是，但听姑娘吩咐。”
“那便好，既如此，你便回去照顾宝哥儿吧。”虞惊鸿冲她笑得很是温柔，起身经过她时，意味莫名地说了一句，“可莫要误了时辰。”
芸娘愣了愣，再回神时，虞惊鸿已经出去了，她只听见外头虞惊鸿招呼着人带上家伙事启程的声音。
城门处，虞惊鸿同门口守军打了招呼，带着几个丫鬟出了城门，怕生乱子，特意给守军递了银子。
“沈姑娘心善，是这群难民有福了。”守军头子陈浩轩笑着将银子塞入囊中，转头便指了手底下几个人跟着保护虞惊鸿安全，顺道搭把手给她搭施粥的棚子。
“哪里，大人才是真正辛劳之人，若无大人日夜守防，哪里有城中安宁的日子呢？”
她生的柔美，说话又中听，直哄的陈浩轩笑开了花，亲自帮着搭了几把手。
“多谢大人了，大人真是心善，想来日后这些百姓定然得记得大人功德。”虞惊鸿笑意盈盈地说道。
“哪里的话，还是沈姑娘心善，那我这便回去了？”陈浩轩帮着把棚子搭好，又派了几个手底下人帮着维护秩序。
“大人慢走，此番多谢大人了。”
陈浩轩转身离开，伸手按了按胸口鼓囊处。因着这些难民汇聚在皇城脚下，他们这些守军近几日工作量倍增，可顶上的那些个上司哪里会管这些，照旧把他们当牛做马的，日日累的不成，到手的银钱也不见涨。久了，哪里有不生怨烦的？见了这些灾民更是没了好脸色，时常动武力镇压，更何谈什么救济？
既然这些大家小姐乐的给这些难民送救灾粮，他们跟着帮把手，名声上也好听，陈浩轩哪里有不乐意的？
见人离开，虞惊鸿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寻人帮忙，总是得许些好处，不然谁会帮你？总归打好关系不是坏处便是了。
等灶台搭好，一袋袋粟米倒入锅中，慢慢的烹出米香，方才还探头观望的难民纷纷一哄而上，挤成一团。
虞惊鸿面色微冷，眉心拧成一道，“都不要挤，排成队，否则谁都别想吃上！”
她的嗓音不算大，但是前头挤着的有不少人听见了，他们动作微顿，面面相觑片刻后，转头都看向她，各个眼底饿得发绿，瞧着她的眼神仿佛一匹匹饿狼，下一秒便要吞了她。
她却丝毫不惧，看向他们的眼神甚至更冷，“我说到做到。”
她的态度太过强势，那些难民迟疑片刻才开始缓缓排起队来，只是还是不少人为争到前头去而干起仗来。
“住手！”虞惊鸿怒喝他们，见他们动作还不停下，她怒意更甚，转头截了桃李手中的铜锣，狠狠地敲了几下，哐当的响声响彻这方天地，不少动手的人都停了下来，只剩个别打的红了眼的还在殴打对方。
“谁要是再动手，便都别想吃！”
那些个动手的动作顿住，其中一个打的眼睛赤红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神凶恶的瞧着她，偏头狠狠瞪她一眼，便跑到城门口的别处去了。
“姑娘，这……”桃李面色很是难看，担忧地看向她。
虞惊鸿倒是无甚所谓，转头看向那群难民，“那些围在边上的人都到后头排队，不排队的也别想吃上。我劝你们快些去，早些排好，便能早些吃进嘴里。”
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都不愿去后头，看着带来的米也不多，跑去后头谁还知道能不能吃上？他们又不是傻子。
“我再说最后一遍，往后面去，这样我保证大家都能吃上！否则便是将这锅粥倒掉，我也绝不会给你们！”虞惊鸿分毫不惯着他们，说完扭头便走到粥棚里去了。
那些人生怕她倒掉，慢慢有人开始动起来。虽然很慢但是确实出现了一条队伍，队伍蜿蜒漫长，像一条看不见头的长蛇。
“这沈二姑娘倒是有些东西。”陈浩轩远远看着，心中不由得升起来些许惊异。
虞惊鸿可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如今正忙着给排队的人交代将用过的陶碗吃完递给下一个人，难民这么多，准备的陶碗完全不够。
虞惊鸿当然不是做不了稠粥，只是难民这般多，他们如今最需要的是活下去，那么一碗稀粥便够了，这样他们也没有力气闹事，但若是给的稠了，坐着等吃的人也不是没有。不过受灾的难民哪里观这粥稀不稀，有吃便不错了。许多人珍惜的吃完碗里的稀粥，随便抓把雪擦擦便递给身后的人。
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浑水摸鱼再去蹭一碗，可是这事情压根不需要虞惊鸿去阻止，单是排队的人也不会叫他们如愿，毕竟他们多吃了就意味着有人要少吃。
施粥的队伍似乎一直不见少，很多排在后头的人都生怕粥不够，但是幸好不断有新米投入到大锅里头，叫他们的担心稍稍放下些许。
待到日暮西垂，没能吃上的难民少了许多，队伍也短了很长一节。
“桃李，给我一碗粥。”虞惊鸿看了看缩在墙角处避开不看这边的少年，回身冲桃李说道。
“好。给，姑娘，小心烫。”桃李动作麻利地盛了一碗稍稍臭些的粥递给她。
虞惊鸿接过来便冲着那少年走去，她也不说话，直接将那碗粥搁下，转头便打算走。
“拿走！”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听得虞惊鸿一顿，但是她头也没回，只冷声说道，“想活下去吗？想的话便喝了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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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也不管那少年作何感想，眼见着队伍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了，她出声招呼众人打算收拾回府。
邓胥阳偏头看着虞惊鸿的背影，许久许久，像是要把那背影刻在心里，等人彻底离开他视野，他才猛地扑过去，扒拉过那碗粥，狼吞虎咽起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那碗粥下肚，第一时间灼烧着他的喉管，但是咽下去后，他便觉出暖融融的感觉。
他要活下去！他得活下去！
他看向渐渐合拢的城门，想活下去的信念愈发坚定起来。
*
夜色黑沉，乌黑的天空悄然飞过几只孤鸦，寂静的乾清宫落针可闻。
宫内服侍的太监宫女全都噤若寒蝉，三福进了宫门，守门的太监腿打颤，唇音发抖，“公公，您可来了。”
“如何？陛下今日症状严重吗？”三福公公低声打探。
“陛下自昨夜起便一直不得安寝，昨个服侍的宫女各个都挨了顿板子，有一个不当心摔了一个装鲜果的瓷盏，当场便给杖毙了。”
三福公公点点头，示意自个儿省得了，转身进了内殿。
萧执玄坐在窗前，眼底乌青，听见他的脚步声，猩红阴鸷的双眼慢慢转过来盯着他。
三福公公不敢动弹，微不可查的咽了口唾沫。
萧执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邪魅癫狂的笑，“怎么，站在那里做什么？”
三福公公面色抽动，“陛下，您的病又犯了？”
“病？”他笑得狂傲，阴冷的脸狰狞扭曲，看向三福公公的眼神冷沉阴狠。“我何病之有啊？”
三福公公不敢违逆他，顺着点头，“是，陛下没病，可是犯了头痛，我吩咐人去寻杜太医过来？”
“是。”他却像是被说到了某处要点一般点了点头，“我是有些头痛。不过谁是杜太医？我不要他，我要去寻母后，母后最是懂的怎么为我缓解了。”
“对！我要去寻她。”他忽然笑起来，笑容不像方才的邪逆狂狷，倒是多了几分稚童的天真，他动作很快，长腿几个阔步便到了三福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三福，你肯定知道母后在哪里对不对？她定是生我的气了，不想见我，你帮我找到她，我同她道歉。”
“玄儿知错了，玄儿再也不会犯了，我同她保证！我可以起誓的。”他右手竖起三根指头，脸上全是愧悔，嘴里却不断地哀求着，“你帮我找找她好嘛？她不肯见我，我怎么都找不着她。你告诉她，玄儿睡不着，她会来哄我的，对不对？”
三福心疼地看着他，唇瓣颤抖说不出来话。
他却似乎沉入了某段回忆，怎么也出不来，嘴里翻来覆去的倒腾着那几句话，不是说自个儿后悔了，便是说对不起。
“我错了，我会改的！”
“阿娘，你在哪？你出来见见我。”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光熹微，泛起来些许鱼肚白。萧执玄才昏沉地睡下，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什么。
凑上前去细听，便能听见他略带哭腔的呢喃声：“阿娘……阿娘……我把命赔给你好不好？你回来吧……我不要皇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细微的晨光撒在他消瘦削薄的脸上，照亮了他眼角的晶莹。
三福摇了摇头，于心不忍地看着他，无奈地说：“陛下，先皇后娘娘早就死了……”
偌大的乾清宫只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