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媚的阳光照不透黄杨木的车厢,熄灭的羊角灯垂挂在马车一角,露出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灯顶。
贺同章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鬼火,烧得赋南歌手脚发麻。
他只觉得随着贺同章手指在脖颈划过,自己浑身的血也跟着冻僵了。
贺同章点到为止,收回手,一拍衣摆,跟着沈千鹤下车。
只有赋南歌坐在车厢里,仍旧被吓得急喘个不停,双腿面条似的,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沈千鹤在街上站了一,不见赋南歌下车,抱怨道:“赋南歌又端着他那副举人架子摆姿态了了。表哥,我们走,不等他了。”
贺同章笑着赞同:“或许赋举人嫌弃市井腌臜,不愿意跟来,我们自己去看热闹吧。”
沈千鹤拉着贺同章往人堆里凑,迅速挤到最前排。
“行了,让开,小姑娘别往前挤了,没什么好看的,一会吓到你。”赌坊打手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地摆手。
他招呼着另一个打手,合力举高王伟杰的尸体,把尸体从“宝局”匾额下的绳索解下来。
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了,落地的时候发出“咕咚”一声闷响,竟然在地上滚动了几下。
胆小的看客被吓得发出尖叫,向外逃窜。
打手“呸!”了一声,咒骂一句“晦气”,抬脚踩住摇晃个不停的尸体。
尸体总算停下来。
麻绳深深勒进脖腔,王伟杰吐出一截舌头,身上披着的长袍凌乱,手脚仍旧以古怪的角度向后折叠着。
长袍滑落,满是伤痕的手臂和大腿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手臂和大腿上布满淤青,而淤青之上,还存在数不尽的抓痕;并且,在筋脉汇聚之处,血管明显被锐物割破了,伤口存在放血后的干瘪;手脚无力地垂下,大约是被割断了手筋和脚筋。
伤叠着伤,四肢都没一块好肉了。
尸体好像一张由尸体鞣制而成的茶桌,令人不寒而栗。
沈千鹤心道:王伟杰的尸体与他被自己反杀时候的伤势有了很大变化。
她情不自禁仰头看了贺同章一眼,贺同章的神色很平静——虽然他收起了笑脸,但面上神情与附近的看客无异,没有一丝“共犯”的紧张。
沈千鹤心里划过微妙的古怪感觉,但那味道太淡了,没等她咂摸出方向,耳朵里已经灌进身侧同样来看热闹的老者的感叹。
“造孽呦,这伤可损阴德。”
老者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王伟杰尸体上的伤痕,一脸害怕。
沈千鹤好奇追问:“老伯懂这个?‘损阴德’是怎么说的?”
老者须发皆白,伸出手指指向实体,指尖有些哆嗦:“你看,割伤的伤口附近泛白,顺着伤口向上的血管干瘪,这是人死了之后放血,再把尸体泡水的痕迹。约莫不是主动上吊呦。”
“死老头,你胡说什么呢?!”打手听到动静,大步上前,粗鲁地一掌拽住老者衣领,要把人丢出去。
老者急忙挤出笑脸求饶:“别打别打,小老儿胡说八道的。您大人有大量,不在意我胡咧咧。”
“死老头,再乱说,有你好果子吃。”打手丢开老者,返回去指挥着人手,悄声吩咐,“去王家叫人过来收尸。别占着门口影响店里生意。”
沈千鹤搀扶了老者一把,老人借着沈千鹤的力气站稳,继续跟她说:“姑娘你信我,我年轻时候杀猪的,放猪血就是这样弄的,那伤口我不会看错。”
他说完,紧张地看了看赌坊打手,赶紧遮着脸离开了。
*
庆平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
除了嫁进沈家,成了沈家长子沈从军妻子,衣食无忧的王凰儿之外,王家上下三代都是仗着自家男人众多,从小老百姓家里偷鸡摸狗不还的烂人。
王家总觉得有个女儿扒上了副总兵的儿子,自家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开口闭口都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硬给自家撑个脸面,从不要脸成了二皮脸。
既然如此的家庭,也就谈不上亲情、义气。
听说王伟杰在“宝局”赌钱,欠下巨债,王家直接锁了大门,连亲爹娘都不肯拉他一把,只让他去沈家撺掇王凰儿要钱。
王凰儿进沈家大门的时候,连一床簇新的棉被都没有,吃喝住用样样都指着沈家。即便这些年婆母刘老太太有心补贴儿子这一房,把厨房采买的事情交给王氏,王氏从中捞的银两凑足了也没超过七十两。
别说王氏没钱,就算她有钱,也绝不会把钱拿去给王伟杰填赌债这种无底洞的。
但“仓禀足而知廉耻”,王凰儿的日子过得舒坦了,虽然比不得自小读书识字的闺秀千金,这些年也渐渐明白一些道理,对身边人心软不少。
清晨她发现王伟杰不知所踪,以为王伟杰找不到沈千鹤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急着回院子里给沈千珊检查身体。
可母女闹了一场矛盾之后,王凰儿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王伟杰根本就是失踪了,她才彻底开始慌神,急急忙忙跑回娘家寻找外甥的踪迹。
欠债不跑难道要留下让赌坊的人打死?
王家听了王凰儿的担忧,不约而同的嘲笑起王凰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可没等他们脸上笑意散了,赌坊就送来了王伟杰还不上钱,跑去赌坊门口上吊自杀的消息了!
“不可能,明明只要人跑了,家里就能赖掉赌债,他为什么会自杀?他根本不是这种要脸面的人——是你们,肯定是你们收不回钱,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王家人怒不可竭,推开上门报信的赌坊打手,急忙赶去赌坊查验真假。
“宝局”门外最靠边的夹角里,一卷破旧的草席掩盖着成人大腿高的“物品”。
赌坊打手,把王家人领过去,撤下席子,指着向后屈曲成一团的尸体,含糊道:“喏,这就是了。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别以为他跑来上吊就能吓唬住‘宝局’,耍手段赖账的人多去了,还没谁能成功——你们赶紧把尸体带回去,坏了‘宝局’上午生意的帐,日后再跟你们王家仔细算。”
王家这样的人家,除了上当受骗的女人,没人会嫁进门。
王伟杰母亲便是如此,纵然儿子有诸多毛病,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扯大的。
看到王伟杰死状凄惨,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用手撑着自己爬到尸体边上一把抱住,抚摸着冰凉的尸体高声哭嚎起来:“我的儿啊!”
王伟杰的父亲转了转眼睛,马上跟着扑过去,干嚎:“儿啊,你被杀的好惨呐,爹爹这就背着你的尸体去见官。我要看看世上还有没有王法,怎么会被打死了竟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打手顿时变了脸色:“住口,胡说什么,分明是他故意把自己——哦,我明白了,你们家是串通好的!”
打手一脸恍然大悟,指着都开始拍着大腿闹起来的王家人反口讥讽:“你们王家全家捆一块卖去黑窑挖矿都填不上赌债。故意把他打个半死捆起来挂到我们‘宝局’的门梁上,吓唬人,想用他的怪模样吓唬人,赖掉这笔赌债。来人,快来人,把他们都抓住,不就是上公堂吗?咱们‘宝局’有王伟杰白纸黑字留下的欠条,我看你们上了公堂还能不能赖账!”
大手一把拉住王伟杰的父亲,用破布堵住他的大叫声。
赌坊内的打手迅速涌出来,堵住王家人的去路。
虽然不知道王伟杰什么死了,但他们家人现在这么闹腾,确实是为了赖账。
这、这要是真上公堂,其他姓王的能不能逃脱债务,他不清楚,但他是王伟杰的亲爹,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中年男人不禁瑟缩起肩膀,胆怯了。
他僵硬地拉扯着嘴角,哼唧几声,挤出笑容,改口道:“好好一个人,总归是你们逼死的。那笔赌债,我们可不认的。”
眼见打手仍旧满脸轻蔑,他咬咬牙根,发狠道:“你们要是非得逼着,咱家这么多口男丁,天天堵着你们‘宝局’门口闹腾,坏你们的生意。”
赶在庆平城内开赌坊,“宝局”断不可能没一丁点关系。
可只要是开门做生意,哪怕做的是下三路的生意,也怕有人天天闹事耽误他们赚钱。
王伟杰父亲这句话算是打蛇七寸,卡在他们赌坊为难的点上了。
打手沉下脸,对着王伟杰父亲虚点极限,丢下一句“好好好,你有本事”转身钻进赌坊找管事禀报去了。
过了一会,出来了更多的打手,手持棍棒,不管不顾地对着王家人开始痛殴。
王家人横行乡里,哪吃过这种亏,也不甘示弱地反手抢夺棍棒,几息之间就与赌坊的打手们混战成了一团。
拳脚打在人身上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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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混着女人的尖叫占据整条街道,看热闹的人向外散开,远远看着,渐渐担心殃及自身,都撤开了。
贺同章拉上沈千鹤返回车上,从车窗看着这场闹剧。
沈千鹤两条细长的眉毛渐渐聚拢,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他们就这样打下去,事情能了结吗?会不会越闹越大。”
贺同章靠在车厢上,懒洋洋地说:“若真是想要辩出个是非对错,就应该直接报官,‘人到底怎么死’的让县上官员调查判定。可他们两方都不想。”
赋南歌插嘴:“此话怎讲?”
贺同章斜睨了他一眼,从赋南歌眼里看出几分轻蔑:“可真报官的话,赌坊最多出一个打手坐牢偿命——便是安抚打手的家人也用不上数百银两——王家却是实打实的需要把王伟杰欠赌场的债务都还清,那可是几百两银子。”
沈千鹤不解道:“那赌场呢?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们怕什么?”
“呵呵呵呵。”贺同章乐不可支,大笑出声。
他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柔声问:“表妹,王伟杰昨天还好好的在庆平城里穿梭,只短短一晚上的功夫,他被打得浑身是伤,然后跑来赌坊门口上吊。赌坊真的没对王伟杰动过手吗?他们如何证明人不是他们逼死,或者说,如何证明不是他们杀了人再吊到门梁上伪装自杀的?更进一步来说,赌坊里从未出过人命官司,禁得起细查吗?”
相邻而坐,两人离得极近。
贺同章的声音越来越轻,气息柔和的吹在沈千鹤脸颊上。
可这气息是冰冷的,沈千鹤恍然之间误以为一条花纹斑斓的巨蟒向她袭来,惊得坐立不安。
贺同章一掌按住沈千鹤肩膀,掌心的暖意透过衣衫落在少女肩头,她才从无端出现的妄想中回神。
“这世上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人人都有犯禁之处,也人人都有不愿意被传扬出去的秘密。况且,公堂也未必秉公处理。真报官了,有什么结局都是未知。”贺同章的手移到沈千鹤头顶,像安抚幼童似的拍了拍,“表妹把世上对错和律法看得太清明了。”
“公堂不……秉公处理?”所有文字从沈千鹤耳中飘过,她只注意到这一句。
喃喃过后,她低下头,不吭声了。
是啊,她自小有姥姥姥爷和父母的金钱、职权庇护,自然能所心所欲,那些出身普通的女孩子,许多都要被卖进家里做十来年的短工,给家里攒钱使唤。遇上不好的主家,挨打受骂都是家常便饭。
“表哥说的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贺同章又对着她的头摸了摸,“还看么?最多半个时辰,等他们相互打不动,就能谈出个结果了。”
沈千鹤咬着嘴唇迟疑一瞬,随后摇头:“我不想看了。百灵,你留下等结果,我们去隐龙观求平安符。”
她在碎银和铜钱混合的钱袋子抓了一把递给百灵,百灵收好钱下车。
*
马鞭挥动,在空中抽响,马车重新启动,摇摇晃晃地向城驶去。
贺同章打了个哈欠,在摇篮似的摆动中情不自禁阖上双眼,累得睡去,头一点一点的。
沈千鹤盯着贺同章看了一会,无声起身,扶着贺同章的肩膀,缓缓放下,让人平躺在横排的座椅上,又脱了厚实的大髦衣裳盖在他身上,坐到贺同章脚边。
赋南歌头一次看见沈千鹤这副模样,哼笑道:“没想到沈姑娘也有不牙尖嘴利的时候。”
沈千鹤反唇相讥:“那也要看对谁。有人只配别人的冷言冷语。”
赋南歌被顶得一口气憋在心里,又说不出话了。
……当年他少年气盛,得知未婚妻已经嫁人了,当街责备,确实有些过分了。
可这一回,表妹已逝,让沈千鹤把无用的名分让给一个父母尽丧的死人能影响她什么?
要怪也该怪,沈千鹤性子太倔强!
他只好转移话题:“沈姑娘不该只为母亲求平安符,还应该给自己求一求姻缘。”
“需要男人,我自己会挑,用不着等满天神佛施舍。”沈千鹤不改冷脸。
马车猛地一晃,突然停下,两侧窗户伸进两柄长刀,封住沈千鹤的全部出路。
周桐母亲王氏的身影出现在车窗外:“她确实不需要再问姻缘了,她注定要给我儿陪葬——沈千鹤,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