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夫》
1. 两才俊荒林斗殴丧命,活阎罗上门认假亲^^……
第1章两才俊荒林斗殴丧命,活阎罗上门认假亲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辽东郡,方城。
一场小雨过后,万物复苏,贴着地皮的嫩芽抽出巴掌长的绿苗,唤醒了大地。
三匹骏马在田间飞驰,马蹄小心避开田中禾苗。
“雨后地滑,千鹤妹妹跑慢点!”缀在最末尾的的青年高声疾呼。
纵马跑在最前方的少女是边军千总郑家千金沈千鹤。
沈千鹤回头,睨了青年一眼,“庞哥哥技不如人,可别拿下雨当借口呀。”
语毕,她眉眼弯弯,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举鞭抽马,大喝一声“驾!”又把身后的两个青年甩出几个身位。
风忽地加大,吹跑了少女覆面的轻纱,露出一张芙蓉面,皮肤白皙,双颊红润,挺翘的琼鼻下一张檀口,明亮的双眼清澈动人。
鹅蛋青色的料子被风卷着直上高空,顷刻间飘远。
“唉?”沈千鹤伸长手臂却没没抓到,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距离她较近的青年情不自禁勒马,视线追着面巾提醒:“千鹤妹妹,你的面巾飞跑了!”
少女浑不在意道:“这张面巾已经洗掉色了,用旧的东西不必找了。我家里还有许多呢。”
她深吸一口气,一瞬间绽放笑容:“没了束缚,呼吸更顺畅。我娘还在家里等我送针线回去,小妹先走一步。”
身后两名青年都沉醉在这笑容中,失了神。
言笑间,少女轻轻一踢马腹,与被风吹跑的面巾奔向两个方向。
太平有象纹样的织金缎子裙闪过金光,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小路上,芳踪杳然。
路上只剩下她清脆的笑声:“你们两个跑输了,记得把欠我的银子送家去。”
“唉,千鹤妹妹,我……”庞姓青年徒劳地伸长手臂,往少女离开的方向留恋地看了几眼,咬咬牙,去追面纱。
“吁——”周姓青年同样停下,毫不犹豫调转马头,追着面巾的方向。
*
“庞辉,你跟来做什么?怎么不护着千鹤妹妹返家,你不怕她遇上危险?”周姓青年不悦地斥责。
庞辉嘿嘿笑了几声,不客气刺回去:“周桐,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心呢。我才不会让你得了千鹤妹妹的贴身之物。”
周桐被揭穿心思,当即面红耳赤。
他横马拦下庞辉,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庞辉冷哼着:“前几日,上元灯节,千鹤妹妹用手帕擦嘴后,随手放在桌上就跟着店家去柜台挑选配菜的米酒。你偷了她的手帕放在鼻子底下嗅闻许久。又想把手帕藏进怀中带走。幸好千鹤妹妹回来得早,你才吓得赶紧把手帕放回桌上。”
庞辉眯起眼睛,笃定:“我猜你想拿千鹤妹妹的贴身之物去和郑叔叔说你们两情相悦,让他成全你们,想到郑家逼婚。”
“才是你想的那样,我早就让父母上郑家提亲了!只是、只是郑叔叔和沈叔母尚未颔首。说不定等到年尾,我就能千鹤妹妹迎进门做周家妇了。”周桐说着又自信地昂起头。
不满庞辉的污蔑,他反唇相讥:“别光说我。你跟上来,还不是存了同我一样的心思?年前隔着院墙,我都听见你跟父母争执,逼着他们豁下脸去郑家求亲。”
被揭穿心思,庞辉也不装了,直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千鹤妹妹生得活泼可爱,娇媚动人。她被沈副总兵亲自教养长大,不但识文断字,也学了沈副总兵家传的双刀刀法。不论哪一点,都是婚配的上上之选。我与她打小的情谊,当然想娶她进门。”
周桐像是听到笑话,哈哈大笑:“千鹤妹妹的好自不必你来说,方城之内,谁人不知?但她是上上之选,你配吗?你真想两手空空的上门求亲啊?”
周桐拍放开缰绳,掰着手指头给庞辉算账:“田、宅、首饰、衣料,你能买得起哪一样?我就不同了——我爷爷是参将,与沈副总兵同级,父亲年前也已经升坐营官了。我家能给写到聘书上的聘礼就能有两千两银子、一百二十匹绸缎、二百匹细布和六套赤金头面,私底下还可以给千鹤妹妹八百两零花。”
周桐越说越骄傲,像只公鸡似的高高昂起头:“除此之外,我早和父母商定了,把家里亲修的宅子当婚房,让新妇跟我单独过日子。单独住,既不必挤在狭窄的院子里被一众堂年岁相当的兄堂弟惊扰,也不用每天早早起来伺候两重婆婆。千鹤妹妹跟了我,日后只有好日子。你个穷鬼别想同我争!”
周家在辽东边军经营十多代人了,亲朋故旧遍地,一把年岁也是辽东边军离不得的人物。
而且,他既和沈千鹤的外祖父沈副总兵是过命的交情,又对沈千鹤的父亲有知遇之恩,连沈千鹤父亲郑源和母亲沈秋月的婚事,都是由他一力促成的。
除此之外,周桐这一房独他一个男丁,并无兄弟姐妹;堂兄弟间也只有周桐这一个进军中效力的,周老爷子将来的资源只会扶持他一个。
周桐未来不可限量,绝对是婚嫁的好对象。
反观庞辉家就多有不如了。
虽然庞辉的祖父也是个参将,可他老了,双腿行动不便早已无法领兵,眼瞅着就要下去了。
以后人走茶凉,还能施展什么力气?
况且,庞老爷子有足足八个儿子,各个都需要他扶持,家里早被掏空了。
年前,庞老太爷才拼出一辈子的积蓄,把儿子们全帮扶到中军的位置上,耗掉半条老命;到孙子辈,他是彻底有心无力了。
庞辉比周桐同入军中效力早两年,剿匪的功绩攒了五六回,身上留下好几处刀剑伤,但到了最后,是他娘变卖了嫁妆首饰,加上他入军后攒下的所有银钱一块拿去打点,才跟周桐同时升了队长的位置。
现如今,庞辉全家饭桌子上已经大半年没见荤腥了。
寻常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凑得出聘礼呢?
有周桐这样捧着厚礼的人家等着,沈千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拿不出聘礼的庞辉娶走。
庞辉面上一黑,看着周桐满脸得意笑容,脱口而出:“谁说我家拿不出聘礼,我祖父手中有……”
“你真打算把庞参军的棺材本用了啊?”周桐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庞辉。
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淋下,庞辉不由得攥紧缰绳,人冷静下来。
他不能说真正的家底有多少,那便要另想法子让周桐退出竞争了。
庞辉情不自禁目露凶光。
周桐说完就忘,已经转开视线,边树林中搜寻,边催促胯下骏马:“走,往西面去,我看到面巾飞过去了。”
庞辉阴沉着脸缀在周桐身后,两人又在树林间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一同拉住缰绳,停在了一处浅崖边。
崖边中巨木盘根错节,枝丫横生,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遍地枯叶之间的巨大裂缝。
周桐欢呼:“在崖边的柳树条上挂着呢!”
他迅速下马,试探着往山崖的斜坡下走了几步,把脚下枯枝败叶踩得咯吱作响。
脚下滑溜溜的,周桐东倒西歪,险些直接滚落悬崖。
他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回来,脸上显出惧意。
周桐叉腰喘着大气,回头瞥见庞辉,口风一转,嘴硬道:“伸手够不着,就差一点,不然我就下去抓上来了。”
庞辉眸光微微闪烁,情不自禁垂眸看向崖下。
面巾勾在崖壁生长的一条柳树枝上。
浅崖高约二十丈,可崖地只有浅浅一汪水池,周边巨石嶙峋,若不慎摔下去,没有通天的气运,会直接丢了一条小命。
这是老天爷赐给他除掉周桐的机会!
庞辉脸上神情变了,顺着周桐的话激他:“哪里是差了一点,我看你就是怕了。要不算了吧,千鹤妹妹都说不要了,她丢了条面巾,回家肯定要禀报父母的,拿了也不能说是定情信物。”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他走到附近树边,折断树枝。
这是军中常见做记号的办法,为了日后方便寻找。
周桐紧张起来,急声质问:“你是不是等我我回去,自己悄悄回来,下崖拾千鹤妹妹的面巾?”
“我,这……”庞辉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脸心虚。
周桐急了,一把抓住庞辉衣领:“你真这么想!你要用千鹤妹妹的面巾做什么?”
“男人得了喜欢女人的贴身之物,还能做什么。”庞辉嘴里嘟哝,声音低下去,“……我知道自家没有闲钱,只靠承诺得不来郑叔叔和沈叔母的青睐。难道我想收藏一件千鹤妹妹的面巾聊慰军中寂寥还不可以吗?——喂,周桐,把你裤带借我。你没胆下崖,我可不会退缩,我会让千鹤妹妹明白谁才是她能依靠终身的男人!”
“你想都别想,千鹤妹妹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周桐气急,一把将庞辉推倒在地,抽了他的裤带和自己的系在一起,绕上树干,二话不说就往崖下去。
庞辉被摔倒在枯枝败叶之间,鼻腔里满是腐烂的味道,可他脸上却露出狂喜地笑容。
他慢吞吞从地上起身,垂眸看着周桐挂在崖边的狼狈模样,笑容越发扩大。
淤积在心中的愤懑一瞬间熊熊燃烧。
他几次三番在战场豁出性命,到头来却要跟从未出战过的周桐一道升职成为小队长。
难道就因为周桐家使银子出的多?
庞辉脚踩住薄绸腰带,在崖边尖锐的石块上用力摩擦,纤薄的丝线被飞快磨断。
“呲拉——”的一声脆响,腰带整条断开。
“啊!”周桐惊恐的尖叫响起。
庞辉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达到最大,又在下一秒僵住。
周桐这个傻大个居然攀着山崖上凸起的石块稳住了身形!
一番变故,周桐咬紧牙根,使出吃奶的力气,抓着石块往上爬,大怒:“庞辉,你个王八犊子,等我上去必杀了你!腾云,腾云来拉我!”咒骂的同时还不忘记喊上坐骑前来搭救自己。
庞辉头一回做坏事,后背已经冷汗淋漓。
他心如擂鼓,知道事已至此,若是周桐不死,死的就会是他了。
他决不能死,娇妻和高位都在未来等着他!
庞辉回头看向哒哒跑来的骏马,心中杀气大盛,从腰间掏出佩刀向骏马挥去!
“唏律律——!”高头大马嘶鸣一声,灵巧躲过挥来的长刀,猛地扬起前蹄,一脚踏中了庞辉右肩。
巨力传来,哪怕庞辉身高八尺也不敌八百多斤的成年公马力量。
庞辉瞬间栽倒,翻滚着摔向悬崖边,连带着砸中了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周桐。
两人一同惨叫着。
庞辉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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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眼睛,惊恐无比的看到自己被周桐拽得大头朝下往山崖下滑。
那些他认为能刺死周桐的石块在视野里无限放大。
落地时,两人手脚相互攀扯着,以怪异的姿势扭曲,气绝身亡。
暗红的血迹染红崖地薄薄的一层水面,碎石被染上罪恶的痕迹。
骏马哀鸣,不舍地在崖边盘桓,许久之后,终于迈开蹄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
黑云压城,雷电齐鸣,大雨兜头淋下。
各家紧锁门户,街上毫无人烟。
一队快马疾驰而过,直冲庞宅,进门后将大门反锁。
庭院内响起尖叫和求饶声,过了片刻,声音消弭,一群家仆倒在地上,淡淡的血色被雨水冲刷着流出门庭。
白发苍苍的老者为首,被压着跪满整个前院。
为首的男人头戴斗笠,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两片薄薄的嘴唇。
他抽出腰间绣春刀,用刀身拍了拍老人的脸,指着墙角被堵了嘴的幼童,启唇轻笑:“不说?我问你回,若答不上就杀一个。”
“你还有二十六个孙儿,不急,慢慢想清楚。”
男人长刀入鞘,向后靠坐进圈椅,垂眸道:“上进的火炮图纸呢?”
“大人明鉴,下官真的不知情。”
男人一脚踹在老者胸口,老人顿时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他动了动手指,墙根下一个跪着的青年立刻被拉出来,一刀捅穿了心脏,瞪大双眼摔倒在地抽搐,渐渐失去了生机。
“参与火炮图纸研究的一共三人。上京进献的图纸的官员已死;另一个随同千人大军外出剿匪,全程不离他人视线。只有你,半年功夫就突然有钱给三个儿子疏通关系,晋升职务,还请旨急流勇退——你说,图纸被掉包了,我应该找谁问罪?”
老者瞳孔急剧缩小。
刹那后,他带着满嘴血,奋力爬向男人,用手指抓住他的靴筒,手指向北面:“一定是郑中徽!他突然逃荒到辽东,又有各种发财本领,绝对是他从中牟利。大人明鉴啊,是他说向我还恩拉我进研究组的。我连火炮原理都不明白,我真的对此事一概不知。”
郑源,字中徽。
郑源有妻室沈秋月,小字海棠,是已经退下的沈副总兵原本想要留在家中养老的幼女。
此人正是“随军剿匪”的那一位,虽说发迹之路有些传奇,但他在“火炮图纸丢失案”中是最不值得怀疑的对象。
不过,宁杀错,勿放过。
既然郑中徽人不在家,那就别怪他亲自去郑家宅院探一探了。
“指挥使,庞家人怎么处置?”
“不见棺材不落泪。把庞家人的手脚都打断,等雨停了送去牢中再审,别累到了宫中的骏马。”
男人轻叹一声,摘了斗笠后,站在铜镜前正冠。
他身穿帝王紫帖里,外着雪青色罩甲,一张玉面被衬得越发阴柔透亮。
他提了提衣领,拆了腕甲与腰间佩刀,随便从伞桶中抽了把油纸伞撑开,走入雨幕。
伞外瓢泼大雨,但天地间为他独留了一方桃源乡。
*
“吁——”
沈千鹤勒住缰绳,跳下马背。
落地是飞溅起水点,她匆匆躲到大门的屋檐下,急急忙忙从防水的牛皮挂包中掏出一把松子糖喂给枣红色骏马,揉了揉它滴水的鬃毛:“辛苦你了。”
一道紫色身影自滂沱大雨中缓步而来,衣摆翻飞。
网巾拢着男人额头的碎发,浓密厚实的发丝也被紧束于金冠之中,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俊容。
沈千鹤眼前一亮。
玉面剑眉桃花眼,宽肩窄腰麒麟臂,真是生得一副矫健的好相貌!
他直直对上了沈千鹤的视线,被看得好似羞涩了,微微抖了抖睫毛,垂下视线。随后,年轻男人又抬起头,友善地笑了笑,迅速迈开步伐,向她走来。
沈千鹤这才注意到男人的装扮。
他穿着武人在外行走常见的帖里和罩甲,但两件衣裳的下摆都比武人更长,十分接近书生道服的长度,也并未佩刀。
沈千鹤一时间拿不准面前的男子到底文人还是武生了。
不过,那衣料挺括,光彩照人,一看便知穿衣人身价不菲,想来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儿郎。
男人举着伞站在雨中,保证与沈千鹤之间足够疏远的距离,躬身抱拳打听:“请问方城郑千总是这一户吗?我是郑千总家乡堂姐的儿子,叫贺同章,想寻他投亲。”
父亲的亲戚?
父亲这些年一有机会就托人回家乡探听消息,想知道有多少亲戚活过大灾,始终杳无信讯。
现下有人找上门,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惊喜地笑意顿时从沈千鹤眼睛里亮起。
“你算找对人家了,我爹就是郑中徽。你快跟我回家。”
沈千鹤一下握住贺同章手腕,把他从漫天雨幕之中拉进屋檐下。
余光扫见走在大雨中的骏马,沈千鹤又突兀地放开紫袍男人,“咦?那不是周哥哥的马么,怎么独自回来了——腾云?过来!”
她转身绕过男人,发尾甩出的水珠砸在男人眼角,贺同章不受控制地眯起眼睛。
沈千鹤向奔来的黑马送上一把糖果,丝毫没有察觉,男人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早已并指为剑,险些克制不住将她敲晕。
2. 妙龄女婚事波折难抉,老寡妇抱牌位逼婚^^……
雷电将熄,如瀑的雨水化作柔和的细丝。
黑马凑上前,一舌头舔走所有松子糖。它没和沈千鹤撒娇亲昵,吞了零嘴就一口咬住少女的衣袖,拽着她往外走。
“怎么只有你,周哥哥呢?……你是让我跟你走吧,周哥哥在路上受伤了?”沈千鹤转转眼睛,很快有了猜测。
黑马烦躁地不停打着鼻响,听到沈千鹤的猜测拉拽得更用力了。
“好好好,我这送你回家,帮你到周家叫人。”她为难地回头跟贺同章笑了笑,对着黑马比划一下,指向隔壁大宅,“贺表兄若不介意,在门口稍等我片刻,隔壁便是周家,我送腾云回家,马上回来。”
辽东的女子果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面对男子毫不羞涩,敢随意许诺。
贺同章索性长开伞面,与沈千鹤一同迈步:“虽说身上湿了,但也别再淋雨。几步的路,我随你一块过去。”
“多谢您。”沈千鹤笑了笑,抓住黑马的缰绳,带上贺同章一块走到周家侧门。
“砰砰砰!”沈千鹤用力拍门,扬声高喊,“栓子妈,快开门,腾云回来了!”
噼啪地踏水声想起,门栓很快被拧开,露出一张满长满皱纹的老脸:“我就说听到叫门声了,果然是沈姑娘。”
婆子迅速打开角门,视线往沈千鹤身旁的贺同章脸上瞟了一眼,就继续向后看。
一看不要紧,只有一匹马,马的主人却没踪影。
栓子妈愣了一下,随即追问:“腾云怎么独个回来了?桐哥儿呢?”
沈千鹤摇头,“腾云独个回来的,我看它的意思似乎周哥哥在路上遇上麻烦事了,催腾云先回来叫人的。你快去通知周叔叔和钱叔母,让他们喊上人出去寻人吧。”
“唉唉,好,我这就去。沈姑娘快回家换身衣裳,别淋雨吹风染了病去。”栓子妈接过沈千鹤手中缰绳。
周家宅院内迅速变得喧闹起来。
贺同章视线往附近的树上一扫,手指比了个特殊的手势,树顶微微摇晃,一道黑影迅速掠过。
*
沈千鹤带着贺同章回到自家门口
她伸手一拧就旋开门栓,“进来吧。我先去拴马,你现在这儿等等我。”
沈千鹤说完话就把贺同章留在原地,自顾自牵着枣红骏马走近马厩。
她细心地为枣红马加了草料和干净水才拍拍马头,才折返回来了。
门房终于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赶过来道歉:“姑娘回来了,雨声太大,我竟一点动静都没听见,让姑娘自己开门喂马了。”
“无妨,等一会雨停了,我再来给惊风刷洗。你去把门关了吧。”
门房防备地看向沈千鹤身旁的贺同章,手已经摸向门后放着的木棍,几步过来用身子把沈千鹤挡到身后,急声追问:“姑娘,这位是?”
沈千鹤脸上顿时扬起喜色:“是爹爹的亲戚呢,上门寻亲的,我正要带人回家。”
门房脸上防备减轻些许,口中却找借口把沈千鹤支开:“老太太下雨前过来了,进门就念叨着姑娘呢。姑娘快回房梳洗,若是被老太太见到您像个落汤鸡的模样,又要压着姑娘读《女戒》《女则》了。老奴带客人去见太太。”
沈千鹤往完全黏身上的夹衣看了一眼,吐吐舌头,马上换了态度:“你说得对,我可不能让老太太忧心。”
她回头交代:“贺同章,你跟刘婆婆一块进去吧。”
沈千鹤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
闺房内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
沈千鹤从浴房砌的浴池里破水而出,之前被冰冷雨水淋湿而冻得发白的脸上已经恢复红润。
丫鬟上前替沈千鹤擦净身体的温泉水,另取一张大浴巾裹住她的一头秀发,笑嘻嘻地凑在沈千鹤耳畔说:“姑娘还不知道吧,老太太今儿急着过来,是为您说亲的。”
沈千鹤穿着里衣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瞪了丫鬟一眼:“百灵,别胡说八道,爹娘说过要留我过十八岁再谈婚嫁的事情。”
丫鬟顿时急了,指着正院:“姑娘,是真的。老太太过来时候,从车上跟下来一个身穿蟹壳红道袍的男人。那人拿着信物,说太太当年出嫁太早,他来不及赶来;这回掐着姑娘及笄的时间,特地从姑苏赶来议亲的。”
沈千鹤顿时露出惊慌之色,指着左侧额角说:“这儿,那男人是不是这里有个一块豆子大小的红痣?”
丫鬟满脸为难:“姑娘,我从咱们院子偷看到的。这么远的距离,我哪晓得人家额头上有没有胎记。”
她很快又笑起来:“不过老太太特意派人过来叮嘱了,让姑娘回来之后好好梳洗一番再去见客。奴婢看呐,老太太是极满意这桩婚事的。”
沈千鹤抿紧嘴角,手指扣在一起拧着裙子,小声嘟哝:“哪有娶不到母亲,就追着要娶女儿的。”
话虽如此,沈千鹤倒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任由百灵将她满头浓密的青丝挽起,在脑后盘了个灵动的随云髻。半长的发丝用红绳结成几条发辫垂在脸颊边,显出与年龄相符的俏皮。
百灵打开首饰匣子,指着里面大大小小各种首饰:“姑娘想带哪一个?老爷今年新给姑娘打的这两支纯金梅花簪子最好看了。”
沈千鹤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插一只腊梅绒花就行了。”
一串手艺精细的腊梅被别进发髻。
沈千鹤看着镜子,不禁笑出声。
她这支绒花腊梅,是黄花的。
这婚事最好也“就此黄了”。
她接过水色交领袄和藏蓝底的八仙过海满地金马面裙,转头一看丫鬟递来的鸦青色比甲,不禁皱眉。
沈千鹤摆手拒绝。
视线扫进衣柜里看了一圈,沈千鹤做出决定:“去把那件霁青眉子的藤黄比甲取来。”
这件藤黄色的绸缎比甲用的是老太太嫁妆里的料子,料子厚实光泽,织得密密实实,风吹不透,但因为颜色过于鲜亮,老太太这么些年都没找到用处。
沈千鹤去年陪着老太太清点库房,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央着外祖母求到手中,过年的时候特意拿出来做了比甲。
这样一块颜色难以搭配的料子,寻常人根本不敢拿来裁衣裳。
可沈千鹤眼光独到。
她用微微带着点灰蓝的水貂毛条细细圈在袖笼、开叉和衣摆上,内层再搭配不足一岁的小羊羔皮毛,把毛修剪得短短的。只要同水色内衫穿在一块,别提衬得人多精神了!
“我再给姑娘擦些胭脂,您就更美了。”百灵满口称赞,拿起胭脂就要往沈千鹤脸上抹。
沈千鹤闻言裆下她的动作,把颜值换成无色的口脂,薄薄擦了一层,“这样就行了,咱们走吧。”
穿得干净漂亮去见客人是礼貌,但她又不是真想要结下这门亲事,没必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
绕过粉墙明瓦,沈千鹤进了正院。
墙边桃花开得正艳,落英缤纷,香满庭院。
沈氏正在厅里招呼客人,倒是刘老太太不见踪影。
沈千鹤眼睛一转,就猜到她躲懒去了。
她马上调转方向,从西厢的连廊钻进西耳房,果然看见刘老太太歪在床上打盹。
沈千鹤垂着脸进门向刘老太太行万福礼。
一抬头,她脸上笑容绽开,强装的娴静气质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姥姥总算想起到家中瞧瞧我了。您再不来,都要忘了我的高矮胖瘦了。”
姥姥是辽东方言,外祖母的意思。
但沈千鹤随了母亲姓氏,是被母家众多亲属一道抚养长大的,对她来说,那些不是她的“外”亲。所以,她宁可被来客嘲笑自己一口土话,也从不改口。
刘老太太满脸的笑,一把抱过沈千鹤,点着她眉心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不去看你,你难道就不能主动来看我?”
“母亲身子重了,父亲又随军剿匪。他一去大半个月没音讯,家里全靠我撑着呢,我走不开呀。姥姥姥爷若是想我了,就该主动过来。坐骄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你们若是不肯来,一定还是不够想我。”
这番话说出来是抱怨,但听着却是撒娇。
刘老太太被哄得眉开眼笑:“我的小祖宗,你呀,倒打一耙,我说不过你。我现在来探望你,满意了吧?”
沈千鹤顺势坐在刘老太太身边问:“姥姥为何不在家里小住些日子呢。我和娘都盼着姥姥姥爷能来家里住持杂事。”
一提不来的原因,刘老太太就笑不出来了。
她连着叹了三声,开口时脸上已显出怒容:“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你舅舅、舅妈和她那一家子流氓亲戚又惹出烂摊子了,等着我们两个老的去收拾!”
沈千鹤赶紧给刘老太太拍胸顺气,生怕她跟上回似的,被舅妈一家气得直挺挺晕死过去。
刘老太太气得眉毛倒竖,声音情不自禁提得老高:“王氏弟弟家那个杀千刀的儿子赌钱欠了六百两银子的赌债。为了赖账,他们一家子十来口男丁和赌场的打手大年初一堵到家我家门口来闹腾一场。你说说,这事情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害得我过年都不顺当!再如何难道就不能破五之后折腾吗?”
沈千鹤咋舌:“六百两?二十两银子够七口之家嚼用两年呢。”
沈千鹤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啊,王家在乡里横行不愁吃穿,就算当流氓,手头也没银子。赌坊能任由他欠了这么大额一笔赌债?”
刘老太太气得直咬后牙槽:“他冒了你舅舅的名字,还偷了他的私印在那欠债的单子上扣戳。”
沈千鹤张了张嘴,又闭上,但眼睛一直转个不停。
刘老太太掐住她柔嫩的小脸,瞪眼:“做什么怪模样,有话就说。”
沈千鹤捂着脸,把刘老太太手抓进自己掌心,眼睛看着房梁,小声说:“姥姥,印章能被仿制,所以赌坊的欠条就算改了印,也是要按手印的。只要舅舅不同意,你们去官府走一趟,比对了手印,就能摆脱这笔赌债了。赌坊也怕惹上麻烦,肯定不会跟你们纠缠的。”
刘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沈千鹤小小年纪都懂得的办法,她儿子四十多的人了,哪有不清楚的,不提纯粹是护着王家人。
她一甩手,发现右手被沈千鹤抓在掌心,动弹不得,只好改用空着的左手重重拍在床面,怒道:“这个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想为了他被窝里的婆娘逼着父母替他那灾舅子家偿赌债!”
“姥姥,你别……”
没等沈千鹤话说完,刘老太太拍床面的手已经掐住她耳朵,用力扭了一下:“还有你,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跟谁去的赌坊?你要是说不清楚,我把你手剁下来,免得你以后也成了赌鬼,害得全家受累!”
“哎呦呦,姥姥你轻点,周哥哥和庞哥哥升职那天带我去的,我假扮成了男子的。就看了看,没跟着玩!”沈千鹤捂住耳朵,急着求饶。
刘老太太余怒未消:“‘玩’?玩什么?你还想玩!”
“不是,是赌,我绝对没有跟着赌。”
刘老太太这才松开手,替她揉着耳朵,警告:“记住我的话,以后也不准碰。要是遇见了赌鬼,离他们远一点。赌鬼为了自己不被剁手剁脚发卖出去,什么缺德事都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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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姥姥你放心,两位哥哥带我去,就是让我看赌坊怎么骗人钱财的。”沈千鹤揉着耳朵。
沈千鹤向来乖巧,在刘老太太这儿是有信誉的人。
刘老太太相信她的保证,很快略过这个话题,起身走到相隔的梅花冰裂花窗前,扣下一片明瓦,满脸笑地对少女招手:“快来看看,满意不满意?”
“他那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沈千鹤低声念道一声。
“你这孩子,浑说什么呢。这么些年没见过,人肯定有变化了,你快点过来!”刘老太太瞪眼,举手又威胁要恰她耳朵。
“行,我来了。”沈千鹤不敢再顽皮,迅速凑到床前,从去了遮挡的隔窗缝隙之间望去。
沈千鹤一早从丫鬟嘴里得知来人穿着蟹壳红的道袍,视线一扫便找到来人。
厅里除了坐在角落的贺同章,另有两人,一个是衣着光鲜的贵妇人,另一个就是被丫鬟提起“穿着蟹壳红道袍”的男人。
那男人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貌若好女。
他头戴三五冠,手持一柄折扇,脚下穿的并非在外行走常见的皂靴,而是一双花样颇为繁复的登云履。额角恰巧有着一枚黄豆大小的胎记。
果然是赋南歌!
沈千鹤脑中不禁浮现出五岁时,母亲带着她在元宵节看花灯时,突然被年少的赋南歌拦下的画面。
那时,他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责问母亲为何不等他迎娶,私自嫁人。
母亲紧紧捂着沈千鹤的耳朵,恳求赋南歌别当着孩子面乱说,却只得到赋南歌更加不留情的嘲讽。
想到当时的难堪,沈千鹤绷紧了小脸。
当时闹也闹了,过了将近十年,赋南歌怎么好意思再上门求亲?!
沈千鹤满心不情愿:“姥姥,他都二十六了吧,难道一直没娶妻纳妾?我不要给人当后娘,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刘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摇头叹气,“你这傻孩子,就是对他有偏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赋家诗书传家,不但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而且能靠着男人给你挣来诰命,不但能日日穿着绫罗绸缎,外出见人也不用跪来跪去了。再说,你看看小赋的相貌,就那张脸,看着都能多吃两口饭。要不是当年不知道傅老兄真生了儿子,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急急忙忙把你娘给嫁出去。”
刘老太太看见沈千鹤一脸的不服气,只好改口:“你爹当然很好,但说到底,你爹现在发达了还跟你娘一心过日子,不想沾花惹草,那是你娘把夫妻感情经营得好;就你这随了我的小暴脾气,能有你娘摆弄男人的本事?你呀,还是指望夫婿的家规帮你管人吧。”
沈千鹤依旧一脸不服气。
沈老太太继续道:“行了,我也不问你了。反正你爹娘不反对这门婚事就行,你到时候只管嫁过去享福……”
刘老太太欢欢喜喜的念叨,全然不管沈千鹤的反对。
隔间客厅里,赋南歌一句话打断了刘老太太脸上的笑容。
“家父天不假年,不幸辞世,我在家丁忧。是表妹陪我忙前忙后,她……累到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婚事可以继续,但令千金须得承认我表妹是我的原配,只能委屈令千金为填房了。”
坐在上首的沈氏也和刘老太太一样没了笑脸。
她捏紧扶手,深吸一口气才托着即将临盆的肚子从圈椅中慢慢起身,走到赋南歌面前。
不等沈氏开口,沈千鹤已经一把推开门,怒道:“赋南歌,谁说过要嫁给你了?你祖父受了沈家的活命之恩,硬要把孙子塞给沈家报恩,强拉着我家订的婚事。”
“当初,你得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十年。结果,你不先与我家通信、议婚,反而趁着元宵节人多,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斥责我母亲不守约定,抛弃未婚夫擅自婚嫁,险些让流言蜚语把她逼死。是你祖父察觉不对,追着赶来,求上门解释,我家才没与你计较。”
“你说,婚事转给我,等我及笄。”
“偏偏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肯遵守,明知道有婚约在身,就与你表妹私相授受、灵前苟合,还要我去给你们这对狗男女做填房?不如我立刻请人写信去姑苏,让你祖父亲自来辽东主持公道——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当年救他是不是救错啦?他家后代怎么非要逼得他的恩人家破人亡才满足!”
“这世上有这样恩将仇报的道理吗?!”
“你若真有感恩之心,只管抬一百两银子过来给我添妆,别提什么婚事恶心我!”
少女头上金钗的光晃花了赋南歌的眼睛。
他垂眸看去,对上一双燃着火的眼睛,喃喃道:“牙尖嘴利,日后必犯口舌之灾。”
话音未落,赋南歌一阵头晕目眩,视野漆黑。
再睁眼时,人被少女托在臂弯中,那双眼睛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一百两银子。你看,我刚说要钱,你就装晕,你们赋家真是这个。”
竖起的拇指瞬间倒转,几乎插进赋南歌鼻孔里。
沈千鹤把赋南歌丢进赶来的下人怀中,转头就走。
“行了,滚吧,没人想再看见你们——来人,送客。”
沈千鹤说完,却没有下人应声。
她奇怪地停下脚步,向二门口张望。
应该在门口守着的婆子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报,“姑娘,不好了。周家大娘子带着家丁冲击咱家大门呢,她嚷嚷着要您嫁给桐哥儿的牌位!”
“什么?周桐的牌位?他在集市上还好好的呢。没过两个时辰,怎么突然说他死了?!”
3. 歹毒计破墙惊孕妇,纵火堵生路舍财自救^^……
第3章
云收雨霁,一片彩虹穿越夕阳,跨在郑家家宅院头顶。
沈千鹤被赋南歌惹出的满腔怒火都被周桐身亡的意外消息打碎。
她震惊地在原地呆了一瞬,脑子尚未恢复清醒便抬步向外走。
“周哥哥的母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肯定是伤心过去。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行,你不准去!”
沈氏一把拉住女儿手腕,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反对。
她用力摇头:“人难过的时候怎么会讲道理。千鹤你给我进屋里去,不要掺合。”
沈氏对着门房急声吩咐:“让人紧守门户,七日之内任何人不准随意进出。”
沈家院子里有一口甜水井,家中有腌肉、腌菜和囤积的粮食,吃喝不愁,完全能够做到闭门谢客。
门房小声提醒:“可是太太,等到了头七,桐哥儿下葬要路过咱家门外的,一点表示都没有,不太好吧?”
沈氏抿紧嘴唇,略作思考后回答:“那就等到周桐下葬那天,按照旧历在门口置办丧仪。”
至于红白喜事需要家中男女主人过去道喜或是道恼的事情……
郑中徽身为家里男主人,他随军外出剿匪,参加红白喜事的重任就只能由沈氏一人承担了。可沈氏即将临盆,断没有让孕妇出席这些场合的道理。
她关紧家门过自己的小日子,等丈夫回来了,再由他带着礼物上门就足够了。
周桐头七下葬那天,郑家在门口跟着摆丧,已经足够全了体面。
话音未落,一声重物碰撞的巨响出现在院墙上,吓得沈氏一哆嗦。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声源,院墙哗啦啦地发出砂石落地的声响,堆砌的竟然被锤子凿破了。
洞中露出个锃光瓦亮的锤头。
重锤从塌陷的院墙中挪开,再次落下,刺耳的重音重复几回。
沈氏仍在愣神,沈千鹤已经几步上前,自墙洞中捉住探入的锤头,把锤子抢过来,回头催促:“快来人,有人砸墙毁院子,要强闯进来!”
门房连忙撒开退,去前院叫人。
可双拳难敌四手,等待门房叫人的时间里,墙外想起整齐的口号声,噼噼啪啪地闷响砸在破损的院墙上。
“轰隆”一声,院墙被推倒,扬起满地尘烟。
露出一张头顶白麻布的脸——周桐的母亲王氏阴沉着的脸,矫健地踩着碎石块跨进郑家庭院。
她一双眼睛好似死鱼,两片煞白的嘴唇一动不动,声音竟似自腹中挤出:“弟妹别来无恙。”
王氏的发髻散下碎发,胡乱落在脸上,冰冷的视线刮过沈千鹤和沈氏高挺的肚子后,看到了在场两名英挺的后生。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呲笑:“果然是害人的狐狸精。”
沈千鹤不禁皱紧了眉头。
沈秋月登时抓紧女儿手腕,把人往自己身后藏。她抿紧嘴唇,默念了一句“王氏刚死了独苗”勉强忍住心中不快。
沈秋月给女儿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回房去;然后,扶着肚子慢慢挪到周桐母亲面前,装糊涂:“王姐姐脾气上来又这么不管不顾的来我家里闹事,我现在月份大了,可不能陪姐姐玩耍了。”
王氏盯着沈氏高耸的肚皮,双目赤红,好似恶鬼:“我儿子没了,你倒要给家中添丁。”
恶意自双目射出,直刺沈秋月的肚皮。
沈千鹤站在母亲身后,不禁握紧双拳,想要上前。
沈秋月手下用力,按住女儿手腕,强做无知无觉地回话:“我脸上没斑点,整个孕期孩子也不闹,如此乖巧,约莫又是个闺女。老郑带儿子一块练枪的梦怕要落空了。”
王氏眼神里的恶意淡了一瞬,随即再次刻薄道:“原来又要生养个祸水。”
沈秋月性子再软也明白王氏今日来者不善,丈夫离家加上开始抽痛的肚子让她心里打怵。
现在,她只想赶紧把王氏赶紧送走!
沈氏强笑道:“王姐姐知道哪家泥瓦匠手上功夫好吗?我这院墙要尽快修补,免得招来宵小。”
王氏没有回答沈氏的话,突然像只秃鹫似的张开双臂,推开沈氏,大跨步冲到沈千鹤面前,将少女擒住:“修什么修?她抱着我儿周桐牌位进门,两家就是一家了,直接并院!”
说话的同时,王氏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向沈千鹤颜面。
未出阁的女孩子,相貌有多么重要!
沈氏吓得尖叫。
她顾不得自己即将临盆的身体,一把抱住王氏的腰。
沈千鹤也在同时有了动作——少女非但不躲,反而用肩膀撞向王氏抓着金簪的右手。
沈千鹤左肩感觉到一瞬间的刺痛,但“当啷”一声,金簪落地。
她安心了。
借着王氏手臂的力量转身,沈千鹤一脚狠狠踢在王氏的腿弯中,抓着王氏转了一圈,把她直接丢进周家人群里,就赶紧去阻拦母亲冲过来的身子,将母亲护在臂弯中。
沈千鹤已尽全力。
抱住母亲后,她急着追问:“娘,你……”
她鼻尖动了动,手已经优先没能思考出结果的大脑一步下滑,摸向沈氏的裙摆。
裙摆的布料湿漉漉,沈千鹤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娘,你裙子怎么湿了?”
沈氏脸已经在这番变故之中褪去全部血色。
她满脸痛苦地抱住肚子,瘫软在女儿臂弯中,倚着少女,虚弱地说:“让人烧水,扶我进产房——我要生了,快叫稳婆!”
刘老太太高呼着“我的心肝”跑出来,情急之下一把搂住沈氏,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把大着肚子的女儿整个打横抱起。
她中气十足地一声高喊:“都给我让开!”
那气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让在场人情不自禁让开一条路。
刘老太太大步抱着沈氏走进东厢,刚把沈氏平放在暖炕上,沈氏已经白着脸抓紧母亲衣袖哭求:“娘,你帮我把千鹤叫过来。王氏就是冲着千鹤来的。我不看到千鹤在身边,没办法安心生产。”
刘老太太急得满头汗:“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沈氏泪流满面:“人言可畏,我好好的孩子,真去做了望门寡,那就等于认下两个孩子之前有首尾,千鹤的名声就坏了。便是守寡三年,她以后也不好说人家了。”
刘老太太被女儿这股执拗劲头气得心口疼,顾不上周家人跟自家只隔着薄薄一扇门,高声训斥:“嫁个牌位怎么了?不就是当寡妇么,咱们辽东卫每年当寡妇的女人还少吗?”
“多大点事情!周家要是非压着千鹤嫁牌位给周桐守寡,那未来三年里,他们不断被人上门求娶她的儿媳妇,就是他们活该受的罪。咱们有什么可怕的,正好多留千鹤在家里过几年。王氏想闹,你先让她闹。”
“过了桐哥儿七七,她再敢有一句废话,我天天带人去点周家宅院。你现在别想着些,先把这一胎好好生下来,什么都没有保住性命重要!”
母女谈话间,庭院里传来古怪的动静。
“娘?”沈秋月急得又想起身。
刘老太太急着按住女人,自己跑到窗前一看,顿时生出满心无力感——院子里打起来了,五个男子在围捕沈千鹤!
沈千鹤仗着身形灵巧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可到底敌不过这群人高马大的男人,很快左支右绌,被男人们堵在廊柱后抓了个正着。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私闯民宅,还想强抢民女。我看你们眼中没有王法了!”
“啪!”王氏上前,一巴掌打在沈千鹤脸上,再也藏不住满眼恨意。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巾丢在沈千鹤面前,指着面纱怒道:“你这小娼妇,我原想念着桐哥儿对你的旧情为你遮掩,但你既然一直推脱,我只能把真相摊开了——你掉了面纱使唤我儿子去崖下拾,害得他跌落悬崖,年纪轻轻没了性命,还不肯嫁牌位守孝?那索性以命抵命吧!”
沈秋月躺在产床上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从产床上起身,光着脚冲回院中,把沈千鹤挡在自己身后:“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王腊梅,别把你儿子的死往我女儿头上栽。一张旧面纱能证明什么?那上头就算写我女儿的名字了,也难保不是你家偷去的。”
“你上门求亲好几回,千鹤不喜欢周桐,次次都亲口拒绝。我碍着我男人跟老周副参将的关系,不好让你家不要再提亲事。她怎么会跟周桐有首尾。”
沈氏用视线逼着周家人:“今日你们谁敢动我女儿,我、我就去你们周家门口吊死,一尸两命,让你们以后日日不得安宁!”
霎时,庭院里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跟着王氏上门闹事的周家人也只想要沈千鹤过门嫁牌位,守几年寡,让周桐的墓碑上有妻子的名字写,可没想弄出人命来。
沈千鹤被母亲保护在身后,胸腔里盈满温暖,却脑子只觉得世事荒谬不堪。
王氏拿着的确实是她今日带出门的面巾,但面巾被风吹走时,她早已声明不需要任何人去捡。
周桐明明听见了,去仍要去拾她的贴身物品,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的死亡只是为了好色的结果负责而已;他母亲王氏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破墙抢人。
偏偏自家母亲能威胁周家的法子,竟然是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去吊死在周家门前?
凭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沈千鹤向前看去,视野之中有周氏仇恨却闪躲的目光,有周家人四处打量着沈家宅院的贪婪眼神,还有赋家人看热闹的奚落和嘲笑。
眼前的一张张脸好似都生出了青面獠牙,时刻准备将她拆吞入腹。
荒谬转变为愤怒,一刹那烧断了沈千鹤的所剩不多的理智。
她干脆一闪身进了内室,抓出树立在厅中镇宅的长刀,冲回院子里。
幽蓝地刀锋在空气中游曳,如游龙划开人群,从中突刺,沈千鹤怒喝:“想死?那今日都别活了,全下去陪周桐,亲口问问他做了什么!”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况且沈千鹤手里拿的是沈老爷子当年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饮过无数鲜血的长刀呢?
刚刚还团结一心上门逼婚的周家人如鸟兽尖叫着四下散开,慌不择路的各自逃了。
连周桐的母亲王氏都没忍住,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把丫鬟推到身前来替她挡刀,自己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从破掉的墙洞里再钻出去。
一双手臂抱住沈千鹤的腰,哭着阻拦:“千鹤快停下,咱们不能作恶伤人。”
难道她善良就活该被人欺负?
她才不受这口气!
沈千鹤用力扭身,要把所有阻拦她的力量都甩脱。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如铜墙铁壁:“你要伤到你母亲了。”
娘?
……她娘临产。
沈千鹤混沌的脑子浸入一丝清明,沈千鹤突然像是被冷水淋头,恢复神志。
她浑身僵硬地停下挣扎,回头看见沈氏担忧的视线。
“千鹤,扶扶我,娘的肚子好疼。”沈氏手指从女儿衣襟上松脱。
“娘!”沈千鹤“当啷”一声丢开长刀,急忙托住沈氏的腰背。
她怀中沉甸甸的,是家人的重量。
贺同章轻声提醒:“舅母,见红了,请大夫吧。”
“嗯,对,大夫——大夫呢?稳婆呢?他们还没到么?”沈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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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重复,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她连忙抱起母亲,匆匆向东厢跑去。
刘老太太打开房门,指着暖炕吩咐:“把你娘放炕上。”
沈千鹤为母亲搓着冰凉的双脚,一连串地下达命令:“金花,点火盆、撒酒、熏艾草。银花,你和杏花一起出去催大夫和稳婆快来。忍冬,你拿着父亲留下的小印,去庞参将家里,就说我父亲外出剿匪,母亲临产,有人上门抢亲,求他派一队兵来帮家里看守庭院。”
庞辉看她的眼神充满渴望,他也想要娶她,庞家绝对不会坐视周家抢亲不理不睬。
语毕,沈千鹤又用温水拧了手巾给沈氏擦净双脚,塞回烤得暖烘烘的被子里。
东厢外,贺同章在听到“庞”这个姓的时候目光闪了闪,仰头看向屋檐,借着抬手正冠的动作比划了几个手势。
几道黑影悄悄从郑家屋顶撤离。
丫鬟领了吩咐,立刻忙碌起来。
稳婆和大夫在半时辰后终于被带回郑家,忍冬却始终没能敲开庞家大门。
庞辉也喜欢沈千鹤的事情在郑家不是秘密,忍冬又生气又之着急地问:“姑娘,庞家不肯帮忙。现在可怎么办呐?”
还能怎么办。
别人不帮忙,难道就不活了?
当然是自己想办法紧守家门,熬到父亲回来。
沈千鹤沉默了一瞬之后,抛开结果,干脆调来全部仆妇和家丁,指着墙上的破洞说:“家中交给你们,一个时辰为限,两人一组,勤加巡查。”
沈千鹤安抚母亲几句,让她安心生产,便拉着刘老太太出门:“姥姥先回去吧,家中有我,你临时过来,若天晚了还不回家,姥爷该不放心了。姥爷年岁也大了,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话声未落,又看向至今仍未告辞的赋家人:“赋太太,让你见笑了。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想,既然你儿子没必要尚未入朝就先娶一门已经与人结仇的妻子进门。白日是我的气话,我家救人出于本心,不需要银钱酬谢,两家的婚事作罢。你们自便吧!”
她一股脑把刘老太太和赋家人都请走了。然后,自己抓着长刀,坐到产房外安静等候。
一道紫色身影走来,搬着马扎坐到了沈千鹤身旁,给她递了一杯水,笑道:“我反客为主了,表妹勿怪。你忙了快一个时辰,喝杯糖水润润喉吧。”
家里乱糟糟的,到现在都没给贺同章安排住处,人家没抱怨还给她递水,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沈千鹤接过水,对贺同章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家里只我和母亲两个女人,不便让你住在内院。最近几日要委屈表哥去前院客房暂住了。”
“无妨。”贺同章好脾气地回答,没有一点怨言。
两人至此便无话可说。
过了片刻,贺同章突然问:“我刚刚听表妹提起什么‘庞家’,难道那家有你的心上人?”
沈千鹤皱皱鼻子:“你说庞辉?才不是。他跟周桐一样,我们都是一块长大的,自小玩在一起。我知道他们喜欢我,但我就是不喜欢他们俩,非要说关系,勉强算个兄长。其实从我十二岁起,就不怎么能见到他们俩,相互熟悉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不喜欢总要有个不喜欢的说法。”贺同章笑容温和,眼神里带一点好奇心。
沈千鹤憋着满腹不快,现在对着“自己人”不禁打开话夹子:“先说庞辉。庞家中人口太多了,从他祖父到叔伯再到庞辉这一辈,光主人就五六十。这么多的人挤在同一座宅子里,两三家拼着住一个偏院,三五个主人挤在一间房里。他们明明过得不舒坦,还非要继续假装孝子贤孙守在庞老太爷身边,真是虚情假意。”
“那宅子里连口水井都没有,想喝口干净水就要没钱自己派人出去打水,我从小看了不下因为偷隔房存的干净水而吵闹的烂事了。我可吃不得这种苦,绝不会考虑庞家。”
贺同章颔首:“可我看周家人穿金戴银,条件要好得多吧。”
沈千鹤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周桐就是个大傻子,他爹也一样没脑子。他爹是他爷爷使了好多银钱扶持上去的,等他爷爷再过几年退下来,就算他现在活着,父子两个没了帮衬也肯定会得罪人被弄下来的。”
沈千鹤突然指着自己:“对了,表哥,我还没对你说过吧。我娘当初和我爹成婚,是有协议在先的,家里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跟着母亲的姓,姓沈。我以后要继承姥姥、姥爷家,坐产招夫呢。所以,庞辉那种一家子等着吃绝户财的、周桐这种随时会被坑害的缺心眼,还有赋南歌这种自恃清贵人家,想要拿捏我的都不行。”
贺同章笑着赞同:“表妹是个明白人,过日子确实要寻开明大度明理的好男儿。”
被人赞同,沈千鹤更高兴了:“是啊,不愧是一家人,表哥果然看得明白。对了,表哥衣着不差,怎么没见表哥随行的下人?”
贺同章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如今行商,下人派出去查账了,自己独个来寻舅舅的消息,他们做完活再来与我汇合。”
“难怪。”沈千鹤看了一眼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担忧地往产房里看了看,突然没了谈性,“表哥一路辛苦了,去前院歇息吧。去看看母亲。”
贺同章顺势告辞,缓步离开。
入夜后,宅院里四周同时燃起熊熊火焰,浓烟扑进郑家宅院。
坐在东厢门外的沈千鹤闻到糊味,瞬间惊醒。
沈千鹤抓紧了手中长刀。
母亲现在正在关键时刻,不便挪动。
不管因为什么起火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迈过这道坎,再想以后的事情!
她站起来,对着满院子惊慌失措的下人高声吩咐:“不准乱跑,留两个人看守院墙,其余全力救火!”
4. 家人助阵直面围攻,舅母为女争产丢良心^^……
第4章
刚刚过完元宵节,各家各户大门口都挂着彩灯。
辽东位于北地,此时仍旧天寒地冻,呵水成冰,干燥得很。
郑家外墙是青砖垒成,垒墙的架子和檐口内却用了木料,泼上油迎风就着。
院墙被烧得噼啪作响,火势顺风扑向内宅,几息之间已经燎着了窗纱,火势迅速蔓延开,整座宅院火光冲天。
贺同章随同管事一起跑进内院。
管事急着向沈千鹤问主意:“姑娘,怎么办?家里存了灭火的东西不够用了。”
沈千鹤转头看向甜水井:“井水能打多少打多少,不管以后的事,先把火扑灭了。”
管事满脸苦涩:“姑娘内宅窗户能泼水灭火,可门庭和院墙都是被人故意用油引燃的,早就顺着缝隙烧进去了,需要泼沙子。现在这天冷的,家里铺满了石板,早和下面的泥土冻在一块,挖不出沙土啊。”
“那也不能干看着。”沈千鹤咬紧牙根,脑中飞速旋转,下令,“既然天冷……去,全都把铺盖抽出来,用铺盖抽打檐口,把火在里面,降温闷灭。”
她回望一眼庭院:“先灭连着东厢几面墙的火,保证我娘安全。”
管事傻眼了:“啊,不先顾着库房吗?家私都在里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人在,其他一切以后都能赚回来。”沈千鹤吩咐完,马上对院子里的婆子们提声喊道,“去库房,把存着的棉被也拿出来,浸透井水,拿去堵了起火的房舍灭火。”
管事急得直拍大腿:“姑娘,库房里存的都是新铺盖都是一钱银子一斤的好棉花,那被面用的绢布也是二百贯一匹的呀,太太若是生产后知道您这么糟践家产,怎么受得住!”
“我娘只会为了我能保证家里上下的性命高兴。你别说这些话扰乱人心了,要是没命了,有钱也没法花了!”语毕,她率先冲进库房。
管事说的没错,松松软软的棉被缝着绸缎面,抱进怀里一股阳光的味道,沉甸甸的,保证人在寒冬也能不受寒。
但再好的东西都没人命珍贵。
她一手拖出一条棉被,抢了丫鬟打上来的水桶,直接把被子浇透。先抱起一条,快步走到起火的墙头,整个被子搭上去,再返回来抱了另一条丢到墙头上,然后提起水桶往上泼。
用实际行动表明决心。
火苗被闷在厚实的被单下,热气被泼了冷水,再让寒风一打,就跟人似的,很快垂头丧气了。
不一会,棉被下头的火居然真不烧了。
沈千鹤喜笑颜开,欢呼:“有效果!太好了——快,再来几条!”
仆妇们原本还跟管事一起心疼沈千鹤糟践好东西,现在看到保命的希望,心里登时敞亮了。
她们顺着沈千鹤的吩咐,去各自房里,赶紧把铺盖抽出来,淋了水去抽打、覆盖墙面的火苗。
从外头烧进来的火迅速减小了。
沈千鹤当机立断:“车呢?备车,春桃,喊人把门板拆了,铺上被褥,把我娘用门板抬进车里。让车夫送我娘去姥姥家。”
“唉,姑娘,我马上让车夫准备。”春桃答应,在救火的人群里匆匆找出车夫和两个壮实的婆子。
车去前院套车,婆子拆门送人,一气呵成。
沈氏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千鹤,过来,娘有话嘱咐你。”
沈千鹤示意其他人继续救火,自己上前抓住母亲伸出来的手,急着按进被单里:“娘,您别浪费力气说话了。我想的法子有用,这场火很快就能灭了。灭火之后,咱们就去姥姥家,你只管放下心,先平安生下孩子才是正事。”
一行泪珠从沈氏脸上落下来,她摇头道:“周家敢正月里来烧院子,就是打定主意要你嫁过去,生死不论.你不能单独留下,你跟我一块走。”
“娘,我……”
“姑娘,太太,大门和后门都被从外头钉死了,出不去。”车夫满头大汗地跑进内院,神色惊恐。
沈氏瞬间抓紧沈千鹤,“周家果然想要你的命,千鹤!”
沈千鹤绷紧俏脸,反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捏了捏,“娘,别怕——送我娘上车。”
话音未落,视线已经从正门转向被周家凿开的大洞,一抬下巴:“经过大火家里必要重新修整,也不差这一面墙了。”
她松开沈氏的手,走向被凿破的墙,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抵达墙根下已是飞奔。
沈千鹤猛地飞起一脚,用力揣在破口处的青砖上。
墙面扬起浅浅一道灰尘,破口处的青砖松动了些许。
沈千鹤指着墙面道:“过来几个人,跟着一起撞,把墙推倒。”
救火的仆妇和小厮分了一半出来,喊着“一二、一二、一二”的号子,跟沈千鹤一起撞击墙面。
在沈千鹤带领下,刨过地基的青砖墙竟然真的在他们努力下摇摇晃晃地向外倾斜。
“让开,否则别怪我手里的刀!”老迈却分外有力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院外。
沈千鹤愣了一瞬,随即喜上眉梢,撒开腿朝着前门跑去。
“姥爷!”
“千鹤别怕,姥姥和姥爷来救你了!”刘老太太耳朵尖,听到身前的呼唤声,着急地提声大喊。
门外隐约有刀兵相撞声音响起,沈千鹤的脸一瞬间变白。
动刀子了?!
她着急拍门询问:“姥姥、姥爷,你们还好吗?出什么事情了!”
“当啷——哐!”金属的脆响后,重物砸向郑家大门,又传来一阵闷响,随后是沈副总兵沉稳的声音,“好孩子,别怕,姥爷这就把门打开,让开点,别伤了你。”
沈千鹤当即后退,“好,我让开了。”
叮叮哐哐的声音之后,大门被从外推开,露出沈副总兵夫妇焦急的脸。
不等他们开口,沈千鹤马上让开位置,指着门后的马车说:“家里灭火见成效了,但我娘还在生。姥姥、姥爷,快带我娘回去,大夫和稳婆也在呢,我不确定我娘是不是需要催产。”
刘老太太马上说:“我去看看。”
刘老太太钻进车厢,没几息的功夫就出来了,对沈老爷子点头:“赶紧回家。孩子露头了,不能耽搁。”
沈副总兵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总算放松,“咱们走。”
“带上千鹤,她不能留下!”车厢里传出沈氏的尖叫。
沈副总兵摇摇头,回以同样的高声:“闺女你放心,你爹肯定看好孙女。”
他抓住沈千鹤的手腕,把人带到门外。
大门外,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
士兵各个着甲荷枪,只有一条眼睛露在外面,铠甲上泛着寒光。
沈千鹤好奇地看着他们,对上了几双眼睛的视线,视线的主人有飞快转移视线,微微低下头。
“唔、唔唔!——唔!”地上“一团东西”呜咽着挣扎起来。
沈千鹤这才看清楚地上落着一杆折断的长枪,那团东西正是周桐的父亲。
他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嘴里堵着一块汗巾子,动弹不得,却捂着胸口拼命挣扎,用一双赤红的眼睛愤恨地瞪着她。
周桐的母亲王氏也是一般狼狈模样。
“你们到我家封门放火的事情,我会报官处理,讨个公道的。”沈千鹤撂下话,上了沈副总兵的马背。
“驾!”沈副总兵低呵一声,枣红马甩甩尾巴,轻快地扬起马蹄朝着沈家宅院的方向走去。
*
沈家的朱漆大门红彤彤的,门上钉着几颗闪闪发亮的铜钉,门板和围墙都很厚实,上面挂着“沈宅”两个气势恢宏的大字。
前院很宽敞,有个议事的大厅,紧连着演武场。
跨过演武场才到内院。
沈家的内院分成五部分,沈老太爷和刘老太太居住在正中央的正院,沈千鹤的舅舅和舅母住在正院南面的跨院,沈千鹤母亲出嫁和出嫁后的六七年都住在更小一些的北跨院,北跨院前面革出了一片十二间的对门联房当客房,正院后面则是能同时通向正院、南跨院、北跨院的后院,里头住着沈家的下人。
沈千鹤对此无比熟悉,这是沈千鹤一直住到六岁的“家”。
进了内院,刘老太太马上跳下马车,急着吩咐:“快快快,把人抬回北屋。”
沈家仆妇早就准备好了,脚踩风火轮似的把沈氏抬回去。
刘老太太着急地护着女儿进了北院,沈千鹤正待跟上,南院里走出个身穿遍体织金衣裙的妇人,笑眯眯地对她招手,一张樱桃口上的口脂好似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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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圆脸杏仁眼,眼角有着浅浅的皱纹,脸上擦着雪白的妆粉。
这就是沈千鹤的舅母王氏了。
“千鹤又来啦?这一回打算来咱家住多久,跟舅母说一说。”王氏笑着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沈千鹤,眼神好像有钩子,能把她称出斤两。
沈千鹤浑身不自在地后退两步,强行挤出一抹笑,干巴巴地唤了一声:“舅妈。”
除此之外,她和王氏再无话可说。
王氏却全然不在乎沈千鹤的冷淡,自顾自抓起她的手,细细摸过,笑得更畅快了:“你这孩子,掌心又起茧子了,偷偷舞刀弄棒了吧?早说过女孩子家不应该做这些事情,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光是选个定亲的人家就闹出人命了。”
“哎呀,哈哈哈,我怎么就说实话了呢。”王氏掩口娇笑,用力拍了拍沈千鹤的手,“舅妈直性子,你别怪罪。我可不是笑话你,能让一个大好儿郎为了给你捡面巾掉下山崖帅摔死了,这是对你美貌多大的肯定——不过,你现在的婚事肯定艰难了吧?”
王氏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冷着脸的沈千鹤几眼,故意指着客院说:“赋家人被老太太带回来安排在客院了,你肯定是不喜欢了,否则婆母指定包下附近一家住户,把人舒舒服服的安置进去。”
不知想起什么,王氏又掩口笑起来:“哎呦呦,你是没见到,他们家一共就来了这么两个半人,规矩倒是大得不行。你这皮猴似的模样,嫁过去,怕是要天天挨家法。”
王氏积极推销:“你看我那侄儿如何?你们是见过的,他最懂体贴姑娘家了。你要是觉得可以,两家趁早把婚事定下来,周家知道你罗敷有夫,就能死心了。”
王家?
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姓王的。
王氏的外甥,不就是欠债的那个?!
况且……
沈千鹤脑子里一下出现了在青楼给鸨儿们灌酒的身影,连最后一丝笑也维持不下去了。
“我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不劳舅母越俎代庖。”沈千鹤语气硬梆梆地回答。
王氏立刻撇下脸,她哼笑一声,对天犯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千鹤,你也别太挑了。周桐一死、他娘带人一闹,现在谁不知道你已经是军镇里出了名的狐狸精了?为了家宅安宁,也没人会想把你娶回去的。要不是伟杰还想要你,你后半辈子就是要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的。我看你趁早答应了吧。”
沈千鹤忍无可忍,反唇相讥:“舅妈多虑了,你挺着六个月的肚子都能嫁进沈家,有个出路,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哈,真要谢谢你赞美我这‘狐狸精’似的相貌呢,找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坐产招夫一定很容易。”
王氏面上一白,用力扭紧手中帕子。
她咬着牙根,阴恻恻地问:“你真有坐产招夫,继承沈家的打算?这沈家应该是我家千珊的。她爹才是沈家唯一的儿子!”
“舅舅是姥姥、姥爷亲儿子不假,千珊姐姐嘛,哼。”
沈千鹤看着王氏哼笑一声,抬脚离开。
王氏挂不住脸,气得丢掉手帕,用力跺上几脚,尖声训斥:“小蹄子,不准胡说,千珊就是你舅舅的种,跟外头的野男人没一点关系。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回来,不准乱说!”
王氏尖声大喊,沈千鹤却越走越快。
待她走远,王氏突然住口,冷声问:“还躲什么,听见了吧,人家嫌弃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假山后站起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
他眉眼间隐约与王氏有两份相似,轻佻但俊美。
男子大冷天仍旧抓着一把折扇,在胸前摇晃个不停,笑道:“原来我是真不敢想,但现在,千鹤妹妹遭遇这么大挫折,我可要上前好好安慰几句,为她分忧解难。女人嘛,遇上‘知音’什么都会拿出来款待对方的——便是她不愿意给我,几口我准备的药下肚,她也会乖乖任我摆布。到时候管她嘴上硬不硬,那把细腰够软就成。行了,姑姑,明天等我的好消息吧。”
男子迈着体面的四方步往里走,消失在垂花门后。
王氏抿着嘴唇,攥紧拳头,神色挣扎。
她没错,她不能让人威胁到千珊的后半生。
5. 挑唆舅母下迷药,赌鬼入内室一亲芳泽
第5章
夜已深了,回廊高悬的灯火熄了大半,宅院里无关的下人早已歇下,庭院中没有一丁点动静。
王氏一路摸黑返回南院,步履匆忙,时不时回头。
进了门猛地和打着灯笼等待她的老年女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我的祖宗,你怎么跟走夜路遇上了鬼似的。我的灯笼!”老年女人抓着王氏的手腕。
灯笼内,灯油泼洒、火舌腾跃,抱怨的功夫,破了纸面的灯笼已经被烧毁。
老妇人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挑杆,一脸不快。
抬头缓了好一会,老妇人才看清王氏的脸色,她又被吓得再次扔开了挑杆,“——脸都吓白了?”
她用力抓住王氏,急道:“老虔婆不肯借银子对不对?她嫌弃你挺着肚子进门让她丢了脸面,这么多年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看着咱家倒霉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伸手帮忙呢。还有你那死男人,明明是家里独一个的男丁,却制不住父母,家财都给泼出去的水垫了……”
王氏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快地打断老年女人的话:“娘,别说了。荣晟这些年待我很好。”
陈氏不依不饶扯着王氏,一手掐腰一手指向正房,不由得提高声音宣泄不满:“你都快四十岁了,还没混上正房住。沈荣晟哪里对得起你了?我以为让你扒上他,咱们全家鸡犬升天,你做个体面的官太太,你兄弟们也能摆脱了地痞的身份,混个朝廷的差使。结果呢?沈荣晟跌成个坡脚的,从军中退了。”
老女人越说越气,拍着大腿怒斥:“你这些年吃的苦,全赖他,早知道回去找千珊她亲爹……”
王氏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堵了赵氏的嘴巴,把她扯进房间:“娘,荣晟就是千珊亲爹!我不准你说荣晟的不是,这些年要是没有他,我早被赶回娘家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千鹤八个月刚会坐的时候,你让我开窗户给她吹冷风,我刚照做就被沈秋月发现了,闹到两个老的面前。要不是荣晟拖着断腿跪求了他妹妹几个时辰,你当千珊还能姓‘沈’吗?”
“啊、啊,这……”陈氏张口结舌,她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最后总算闭上嘴,不甘不愿地说,“那就算沈荣晟待你还行吧。”
“我跟你翻什么旧账。我让你要的银子呢?明儿中午,赌坊的打手上门要债,若是没钱,你侄儿就要被剁手了。”
王氏再次抿紧了嘴唇,手不自觉地摸到自己肚子上。
陈氏推了王氏肩膀一下,“发什么呆呢,沈家到底是同不同意借钱周转?”
王氏的瞳孔一瞬间收缩,急着后退,避开母亲的手,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娘,我早说过了,沈秋月过的好,那是她男人会经营。沈家本身就靠着老爷子的薪俸,东拼西凑也拿不出两千两的现银替侄儿还债的。你还是再找别人想想办法吧。”
“沈家两个老的没钱,郑家有啊,沈秋月和沈千鹤娘俩不是过来了吗?你一个当嫂子的去要啊!”陈氏咬紧牙根,满眼不快。
不等王氏分辩,她眼睛一转,脸上松弛地赘肉抖了抖,已经重新挤出笑。
她再次拉住王氏,一块坐到长椅上,放软了语气,“娘心里着急,话说得太重了。唉,你爷爷和你爹什么德行你是知道的,人人都说咱家做损事太多,迟早报应在子孙上。你好几个兄弟,结果这一代就大姐儿和你侄儿两个孩子;连你嫁进沈家之后,也再没怀上。我一年到头尽听这些风言风语,心里怕得紧。”
“刘老婆子将沈秋月生的小杂种带回来了,明摆着不待见大姐儿。我越想越担心,生怕他们两个老的一个大子都不留给咱家大姐儿,出两床棉被就把她打发出门。你说,总不能你前半辈子看两个老的脸色,等到我这个岁数再和你男人一起看沈千鹤的脸色过活吧?”
陈氏边说边看女儿的脸色,果然发现她神色动摇了。
陈氏悄悄勾了勾嘴角,加紧鼓励:“沈老头和刘老太太就你男人一个儿子,沈家的一切本来就应该都是沈荣晟的。大姐儿既然叫了他这么多年‘爹’,那这家产也就应该传给大姐儿,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拿去呢——跟沈家亲上做亲,你侄儿有个媳妇牵挂着,就不会再去花街柳巷吃酒耍钱了,而且,日后整个沈家就是大姐的了。”
陈氏加重语气:“你难道不想女儿跟着你们两口子过日子?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错过了,日后可就遇不上了。”
“……跟我和荣晟住一起,不用分开?”王氏眼睛盯着远处,脸上亮起一层憧憬的幽光。
陈氏见火候差不多,趁机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塞进王氏手中,贴着她的耳朵说:“机会难得呀。今天趁着沈千鹤担惊受怕,找个下人把药下在汤里喂给她。”
“反正你男人咬死了,对谁都说千珊是他的种。只要侄儿成了事,沈家两个老的就只能把坐产招夫的机会留给大姐,再没有后顾之忧了。为了孩子,你这个当娘的可得狠下心呐!”
王氏低着头,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药包,起身向外走。
跨过门槛后,她的步子快了起来。
陈氏坐在炕上,得意地翘高了嘴角。
她拍拍手,哼笑道:“嘿,郑源和沈秋月就这么一个女儿,必定让她带走大笔陪嫁,有这么个孙媳妇,老娘不用操心晚年生活啦。”
*
沈家自然是刘老太太说了算,可她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厨房采买经手的银钱多,刘老太太有心不着痕迹地补贴儿子、儿媳妇,她便把吃喝的事物交给王氏处置。
王氏前脚刚跨进厨房门,坐在角落里烤火的厨娘马上站起来,衔着笑凑上来:“奶奶来取吃得么?太太出门前吩咐的炖鸡已经骨酥肉烂了,我马上把肉和汤盛出来,方便奶奶送过去……”
王氏被吓得一激灵,当场黑了脸:“你要死吗?人在厨房不点灯!”
平时点灯,是你说费油的,现在怎么不点灯还有话说。
厨娘脸上讪讪的不吭声了。
王氏渐渐缓过神。
她在厨房里走了一圈,用力咬了下嘴唇,终于下定决心。
王氏抓住袖笼里拢着的药粉,双目灼灼:“给沈秋月的鸡腿和鸡汤单独留出来,其余的再下一把细面,公婆和千鹤也饿着肚子呢。我一块送过去。”
“是,我这就揉面。”厨娘连声答应,手脚麻利地打开扣在一旁的面盆,把正在醒着的面团抓出来。
一阵砰砰嗙嗙笃笃笃的揉、抻、切之后,细细的面条下锅,在咕嘟嘟的鸡汤里融合出奇妙的香味。
王氏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噜噜地叫起来。
她狠狠咽了几下口水,脸色难看地催促:“装快点!”
厨娘“嗯嗯唉唉”地答应着,在两只手掌那么大的海碗里盛满清凌凌的鸡汤,再挑进一绺细面,把几只大碗一层层的放进食盒里,扣上盖子。
厨娘抓住食盒提手,王氏急着把她拍开:“你放下。”
厨娘尽力解释:“这挺重的……”
“少献殷勤,用不着你。”王氏一把抢过食盒,重量压得她手腕一疼,食盒直直落下,食盒内一阵碗壁碰撞木盒的声响。
王氏脸色大变,急忙跟厨娘一起打开食盒。
八成满的汤水撒了满盒。
厨娘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王氏难看的脸色,连忙道:“擦擦就干净了,奶奶歇着,我来擦,马上就好。”
她把装了面的碗取出来,急急忙忙擦净食盒,蹲在地上抓着抹布擦食盒。
王氏正想责骂,视线扫过放在灶台上的大碗鸡汤面,突然兴奋地咧开嘴。
她急忙从袖口拿出纸包,哆嗦着手把药粉一股脑倒进去,用手指搅合几圈,融合在汤碗里。
清亮的面汤变成浑浊的乳白色,王氏踹开仍旧蹲在地上的厨娘,另抓了一个只有两层的食盒,把下了药粉和另一碗装了鸡腿的碗装进去:“磨磨蹭蹭的,净耽误我的事,快滚开。”扭着腰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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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往灶台上两碗撒了少许汤汁的面碗看了看,可惜地摇摇头,犹豫了片刻,便上前仰头把汤倒回锅里,自己将细面都扒拉下肚。
这上好的精粮,一年到头都难吃到,可不能浪费了。
*
天色泛起鱼肚白。
西侧院的正房门口,两老守着们寸步不离。
沈千鹤也紧绷着一张小脸,在门口紧张地一圈接一圈走路,是不是竖着耳朵贴到房门上想要听一听母亲的动静。
“千鹤,忙叨一晚上,肯定累坏了。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王氏说着打开食盒,先把没什么肉的放在沈千鹤手里,然后用力攥了下拳头,挤出笑脸,再捧出装着鸡腿的碗送到刘老太太面前,“娘,这一碗是秋月妹妹的。”
吃吃吃,就知道吃!
她这舅妈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眼力。
娘在里面难产,她守在外面,哪还有心情吃?
沈千鹤不耐烦地推开王氏送到面前的碗,语气生硬:“我不饿。”
刘老太太也满心怪异,不由得多看了王氏几眼:儿媳妇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但女儿难产,一脚跨在生死线上,刘老太太实在无心也无力计较儿媳妇的古怪。
她接了鸡汤赶紧进去喂给女儿补充体力。
防备心最强的人不在场了,王氏一下就放松了。
她催促:“千鹤,你娘躺在里头,你还让她替你操心吗?快吃吧,别饿着自己。”
已经把碗放到一边的沈千鹤看了看重新被塞回手里的鸡汤面,沉默一瞬,终于捏着筷子,强往口中塞了几口。
王氏眸光闪动,笑得一脸慈爱:“这才对,吃不下也把汤也喝了。婆婆吩咐了厨房,小火慢炖的老母鸡,补身子最好了。”
沈千鹤闻言,勉强又捏着勺子,往嘴里送了几口汤。
房内突然响起一声“哇”的响亮啼哭,她瞬间把大碗塞进王氏怀里,挤到产房门口,提声询问:“娘,娘你还好吗?娘你回回我啊!”
没多久,刘老太太很快眉开眼笑地从房里出来,“你娘没事,就是累坏了,这碗肉汤来的正是时候。来,千鹤,看看你妹妹,是个大胖丫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眉眼好看着呢。”
沈千鹤只看了黑紫色皱巴巴的小东西一眼,就狠狠皱起眉头。
她小声抱怨,“一团破布似的,皱皱巴巴的,丑死了,哪儿跟我像了。”
被刘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又胡说,我看你是皮痒了!”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我娘啊。”沈千鹤立即换了话题。
刘老太太把孩子交还给稳婆,抱回房中,自己点了点沈千鹤的额头,“你娘已经睡下了,你别去闹她,赶紧回房间歇着。明儿开始,你就没安静的长觉睡了,该学着顶门立户了——你跟我一块,学怎么带孩子。”
带孩子?
她才不要带这么丑的孩子呢!
沈千鹤急忙做了个掩口打哈欠的姿势,一副眼皮发酸的模样改口:“姥姥,我困了,我去睡了。”
沈千鹤又回头往紧闭房门的正房望了一眼,脚底抹油,转向北院。
“这孩子!”刘老太太笑骂。
一切自有下人照料,确定了女儿母女均安,老两口也笑呵呵地回去休息了。
王氏顺势离开。
出了院门,她故意在岔道口上与客院相连的一排联房窗户上敲了三下。
*
婴孩嘹亮的啼哭过后,沈家宅院彻底安静下来。
住着斌家母子的客房的烛火也跟着熄灭了。
夜深人静之际,一道裹着羊皮袄的身影弓着背悄悄撬开钻进北院的门栓,如同回到自家一样熟练地摸进房间。
门口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隐约可见床榻厚厚的锦被下头缩着一团身影。
男人搓着手,猴急地扯下裤带:“好表妹,咱们先洞房,等你家把你的嫁妆给我还了债,我日后一定好好待你!”
6. 续闲话别南北差异,□□良家女失手被杀^^……
第6章
天际泛出鱼肚白,几缕微光穿破厚厚的云层洒在焦糊的围墙上,浓厚的水气让庭院内的建筑都沾了一层薄雾。
原本长在东厢北面,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烧焦了半边,留下扭曲的枝干静静矗立怨种,枯枝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痛斥着昨夜的无妄之灾。
贺同章长舒一口气,站直身体,捉着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一双粗糙大手恭恭敬敬地捧着汗巾子送到贺同章面前,“表少爷,请用。”
“表少爷?”挺新鲜的称呼。
贺同章松开衣袖,抓起帕子,低笑一声,擦去汗水,恢复了文雅的举止。
他在宫中都没这么拼命过,与郑家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大灾,即便初来乍到,也以行为坐实了“表少爷”的身份——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缘,这时候谁愿意冒险帮着救火呢。
贺同章索性拿出主人家的姿态,视线在满园仆妇中转了一圈,熟稔地吩咐:“大家都累了一夜了。我看后院联排房间遭灾最轻,几乎未燃火势。先去后院房间凑合着一晚,明早起来修缮房舍。”
贺同章拍拍来送手帕的管事肩膀,叮嘱:“别忘了留人看好门户,别人贼人趁乱进门,偷盗财物。”
“是,表少爷放心,老奴一定按照姑娘之前的吩咐,让男仆两两一组,按照时辰在宅子里巡查。”管事低头称是。
贺同章点点头,心里赞了一句“郑家虽然是边城小官,家中规矩倒算整齐”,交代自己的行程:“我去沈家,向老夫人和表妹交代一声,让他们安心。”
他交代完便走,管事马上喊了个小厮为贺同章领路。
小厮眼力见十足地说:“表少爷这边请。”
贺同章不禁多看了小厮一眼。
真是伶俐,比京中高门也不差什么。
出了郑家宅院,贺同章仰头向四邻屋顶的方向扫视一眼,抬手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若无其事地向走在前面的小厮打听:“家中事杂,我心里有疑惑,一直没找到时间询问。表妹从和母姓,叔父这些年与婶娘日子可和美?”
小厮笑了笑,只做听不见。
他踮起脚,指着不远处的宅子说:“临街最东头的便是老祖宗家了。姑娘平日起得早,表少爷与姑娘交代就成。”
嘴真严实,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寻常人家的下仆,能调教得这般进退得宜,谨守规矩?
郑家倒有些让人看不懂。
……也让原本没有嫌疑的郑中徽突然变得可疑起来。
*
辽东地广人稀,镇上富贵人家大多是有军职的,房舍与文官家也大相径庭。
贺同章抬头远眺,迅速分辨出沈家宅院的位置。
路果真不远,就在长街尽头。
片刻功夫,贺同章就被小厮引至沈家宅院。院门口挂了大红灯笼和一只四面镂空的木匣,透过雕花围栏能看到里面摆放了一个纺锤和一片碧玉。入门的台阶上压着好些张红纸,透出喜气。
小厮顿时笑了,喜气洋洋地双手合十对天拜了拜:“谢天谢地,母子均安。”
这又有纺锤又有玉片的……
“婶娘产的双胎?”贺同章满脸疑惑。
虽然他不是女子,但也知道双胎的肚子应该更大些。沈太太昨日临产之前仍旧身姿袅娜,实在不像是怀上双胎的模样。
口风很紧的小厮这回突然笑了,颇为自豪地主动解释:“表少爷误会了,我们北地不似中原,常常要本地百姓组织起来,充作民兵抵抗外敌。若战事再严重些,姑娘们也要组织起来,一起出征。不似南人,喜欢把姑娘圈养在宅院里当闺秀。真打起来,家小都要托付给家中女娘,所以啊,姑娘跟小子一样金贵,不论生男生女都放玉片。加放纺锤是只是为了区分性别,方便客人们日后道喜时候送礼的。”
说完话,小厮小跑上前,敲开沈宅大门。
“呦,是招福,你过来,那火灭了吧?”门房打着哈欠出现,看到小厮便笑。
小厮回头,让出空间,让门房看清楚他身后的贺同章:“多亏了姑爷的侄儿,有他在,家里都安顿好了。表少爷过来看看,禀告长辈一声。”
“那还磨蹭什么,快进来。”
门房当即敞开门,直接把两人放进去。
门房好奇地看了贺同章几眼,然后对院内扬声喊:“招福,家里你认识,送客人去北院。”
贺同章脚下一顿,心中疑惑更盛——他一个成年男子进沈家内院,就大剌剌地让出嫁女儿的男仆领进去?规矩严谨程度比起郑家,竟是大有不如。
沈家比郑家院子更大,过道宽敞,内院格局清晰,进了内院直接朝右转就是北院。
北院不算大,但胜在格局精巧,内里竟然开凿了一汪浅池,还用巨石造型,搭了凉亭。
一眼便知,这是专门给掌上明珠准备的院子。
招福站在门口探头望了几眼,抓头纳闷道:“怪了,天光大亮的,姑娘不再就算了,怎么冬雪姐姐也不见人影?表少爷稍后,我去问一问。”
他独自进院,先走到侧面厢房,隔着门栅压着声音询问:“冬雪姐姐在吗?我是招福,带表少爷来送消息了。”
说完,十来岁的孩子垫脚把耳朵贴到门栅上。
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散了一半头发的丫鬟抓着散乱的发丝倚门低呼:“招福,幸好你谨慎,没大声。姑娘跟着一夜没阖眼,不到半刻前才进屋,现在怕是睡着了。”
招福为难地往门口一指:“门口是老爷的姊妹家的表少爷,昨晚姑娘跟着太太过来之前,留表少爷主持救火。表少爷现在过来禀报救火成功的事情。冬雪姐姐,你看这……”
冬雪顺着招福的指引看到一道立在门口的挺拔身影,迅速拢住散开的头发,拧了个发环用簪子别住,就直接走到北院门口,隔着院门致歉:“表少爷见谅,姑娘才刚歇下。表少爷也累了一晚上,现在天还没大亮呢,不如先去客院歇一歇。都缓过乏来再慢慢核对?”
睡了?
一天之内经历发小骤亡被上门逼婚、母亲受惊难产,沈千鹤真能一宽心就倒头睡着?
若真如此,倒是心宽。
不过,是与不是无所谓,他过来沈家,也有探探沈家虚实的意思,留下无妨。
贺同章从善如流,拱手致谢:“劳姐姐为我腾一间客房。”
冬雪连称“不敢”,带着贺同章钻进隔壁客院,开了与斌家面对面另一排客房,又差人送来热水供其梳洗。
*
正房内,只有房门的灯罩下一根红烛放着浅光。
柔和的烛光下,一个抓着裤腰带的男人匍匐在地,像只潮虫似的扭曲着身子单手抱紧了地上刚刚脱下的外袍。
他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眼睛几乎瞪出眼眶。
随着门口的呼唤接连响起,王伟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四脚并用,急急忙忙抱起衣服冲进床内,缩在床榻内侧,抢了大半张被单,哆哆嗦嗦地试图被少女完全遮住自己的身形。
成事了,他能威胁沈千鹤的父母,把女儿下嫁给他,霸占一大笔嫁妆。
事后,就算沈家不愿意把沈千鹤嫁给他,只要沈家不舍得沈千鹤的名声受损,也要出钱封口遮掩此事。
但要是成事之前就让人发现了,沈老爷子放在家里锻炼身体的那柄长刀,恐怕就要用他来开刃见血了!
王伟杰越想越怕,浑身颤抖得连被单都抓不住了。
幸好,没一会,人声渐渐远离,房间内再次安静起来。
“呼、呼,可算走了。躲过一劫。”王伟杰松了一口气,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发现自己被吓得汗水打湿了内衫。
“哎呦,我汗巾子呢,掉哪儿了?”王伟杰坐起来,翻来覆去地翻找衣衫内的手绢,全然没发现身旁的小美人已经长开了眼睛,用眼神切割着他的脖子。
费劲找到汗巾子,王伟杰总算擦掉汗水。
他一转头,看到床上和衣而卧的少女,色心又起。
王伟杰伸手摸上沈千鹤滑嫩的脸颊,喃喃道:“难怪都喜欢精心教养的姑娘,跟那群倚门卖笑的是不一样。”
年轻男人眸色加重,轻柔的动作迅速加重,从摸变成掐,少女脸颊在男人指下迅速红了一块。
色急的手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全然没发现少女被单下的双手已然移动到男人身侧。
王伟杰正待扯开少女的衣领,昏暗的床帐内,沈千鹤猛然扯住他的裤腰带,翻身滚向床尾。裤腰带随着少女的方向移动,“呲拉”一声撕烂了王伟杰的裤子。
王伟杰本就跪在床上,顿时失去了平衡,大头朝下摔平了。
沈千鹤拧身坐起,熟练地用裤带和仍旧卡在王伟杰小腿上的长裤把他牢牢捆住。
失去双腿的协助,行动不便,王伟杰起刚撑着双臂起身,又被沈千鹤一脚踩在背上,重新抵回床面。
她拉紧裤带剩余的部分,以向后弓着身子的姿势,把王伟杰双手也捆到一块。
沈千鹤满意地看着脚边的王伟杰,得意地用脚掌踢了踢他肋下:“混帐东西,当我猜不出你想干什么,想做坏事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大本事。你这种被酒色掏干净的废物,还想用武力控制我?我看你是……”
“救命啊!来人呐!快来人看呐,沈千鹤偷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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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千鹤以为自己脱离了危险,没想到王伟杰别捆住后,索性撕破脸皮,放声大喊,要直接毁了她的名声。
沈千鹤脑中刚刚松弛下的琴弦一瞬间扯断。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王伟杰已经被她用尽全力踹在后脑,突兀地软下身体。
血色完全消失在她脸上,沈千鹤一瞬间跌坐在床面上。
她抖着手推了推王伟杰,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没有一丁点反应;她又把手指放到王伟杰颈侧,对着脉管按下去,本该活跃跳动的地方一片死寂。
沈千鹤顿时吓得手脚也失去了温度。
她,杀人了!
沈千鹤第一反应是上去解开捆住王伟杰的裤带,但当手重新抓住那两条曾经帮她脱困的裤带,沈千鹤又猛然停下了手。
她在害怕什么?
入室意图□□女子者,斩刑。反杀者,无罪。
王伟杰就算死了又怎么样,他该死!
她明明在父亲的书柜里看过本朝一些判例,为什么要害怕被人发现,甚至想要把王伟杰的尸体丢出去,隐藏起来?
王伟杰也想用来威胁她的“名声”,而她作为沈家要留在家里坐产招夫,延续家族、顶门立户的继承人,需要一个好名声。
可恶,凭什么王伟杰作恶,却要她这个受害人来承担一切指责和风险!
周桐死的时候,他母亲也是用“名声”上门闹事,来威胁她的;王伟杰想要沈家的银钱来为他填补赌博欠下的亏空,他也用这一套。
未嫁女子的名声对她有什么用处?
偏偏她确实没法子忽略名声带给自己和家族的影响。
要是她能不在意这些就好了。
心里的委屈、茫然和愤懑搅成一团,令她心乱如麻。
沈千鹤模糊了视线,她不甘地捉着衣袖擦掉眼角泪痕。视野恢复清晰时,她看到了床上的王伟杰的尸体。
不能让这么个烂人的尸体霸占着她的床。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能让王伟杰在家里被发现,更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了人!
母亲才刚刚生下她的妹妹,身体那么虚弱,妹妹小小的一团,经受不住一点摧折;姥姥姥爷的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
他们都需要安静平和的环境休养,决不能让家里人承受与风流韵事相关的风言风语,这种事情是会被人嚼舌根几十年,更解释不清的。
她……
少女身侧的双手不停颤抖,最终紧握成拳头,在心里做下了个冒险的决定。
——要在街上行人多起来之前,把王伟杰的尸体运出沈家,找个适合的地方埋了。
不,她甚至都不用把人埋了,运到赌坊或者王家门口,他们自己会想到解释的。
立刻就办,决不能耽搁。
沈千鹤立刻褪下色泽明艳的衣裙,从柜子里掏了条颜色黯淡、裙摆窄小的裙子并窄袖袄,再用藏蓝色的布系紧一头秀发,背起尚有余温而方便搬动的尸体出了门。
家里人迹最为稀少的方向在客院。
但赋家母子带着下人住在客院吧?
但转念一想,沈千鹤又放心了——客院两排房舍一南一北,每一排有足足六间。斌家人又不是傻子,他们肯定住到背面那一排不见光的冷屋子里,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尽量垫着脚尖,快速绕到客院北面一排房舍背后。
那里竖立着一排矮墙,矮墙后的小路通向一闪极少使用的角门。
矮墙的高度只需要沈千鹤稍微弓起背,就能被矮墙遮挡住身影,不惊动任何人的出去了。
背上扛着个比自己高大的人,她呼吸渐渐加重,心里却忍不住庆幸自己过去的“不文静”。若非自小舞刀弄棒,现在就不是她背着王伟杰被反杀的尸体找地方藏尸,而是衣衫不整的抱着自己被强迫过的身体嘤嘤哭泣,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被该死的混账勒索了。
有了更悲惨的想象做对比,她心中原本的忐忑好像被熨烫平整了。
沈千鹤迈出的脚步变得平稳了。
*
客院北面一排客房有六间,正中的一间门口挂着点亮的灯笼。
客房进门的不远处,分别摆放了恭桶和洗手盆。这些不雅之物被一扇屏风遮住,两扇窗前也分别立了另外两架屏风,阻隔寒气。
贺同章盘膝坐在床上,衣着整齐,没有分毫要休息的样子。
几个穿着藏蓝色曳撒外着罩甲的汉子面对贺同章,一声不吭地叹息跪在地上。
“属下无能,郑中徽随同剿匪的一支队伍在深山里失踪了。”
贺同章顿时坐直了身体。
7. 手下阴差阳错至人结仇,指挥使仗义出手协助……
第7章
晨光幽微,客房内,只有靠着门窗的位置透进光,内室一片昏暗。
贺同章抓住手边松软厚实的棉被。
站在四周的壮汉们当即单膝跪地,矮了半截身子。
他们一个个低下头,态度恭敬,贺同章不细问情况,便不敢推诿责任。
贺同章压下不该有的情绪,率先询问:“什么时候来的消息?内容是什么,一字不差的复述给我。”
其中身量最为矮小的一个递上一张字条,同时解释:“字条是今日清晨时分,甲三用飞鸽传书送来驿站的。书写内容不甚清楚,只有‘剿匪军走失,一人不剩,郑中徽随军下落不明’一行字。到了下午,他一脸黑灰地骑马返回,说辽东再大,剿匪也不至于半月不会,不放心顺着大军踪迹追去,却发现原定的地点燃烧起熊熊大火。”
“剿匪有就地斩杀匪盗的前例,烧尸掩埋不足为奇。但剿匪的军士呢?”贺同章坐直了身体,面上已经露出凝重之色。
矮个子的手下艰难摇头:“现场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的踪迹,也没有什么尸首存在。”
贺同章咀嚼着手下的用词,“踪迹?你是说他们……凭空消失了?”
“是,剿匪出去的千人队伍就好像是长了翅膀飞走一样。属下实在调查不出他们是如何消失的,属下无能。”小个子后面又站出一个中等身高、容长脸、神情严肃的男人。
贺同章摆手:“都起来,不要在地上跪着,尤其是你,甲三。幸得你心细,否则等到边军察觉不妥,派人去探查,只怕连地上的脚印都要被风吹散了。”
时人看多了话本,以为出兵时,应该动辄数万人行动。但实际上,千人已经是不小的数目。
在保证着甲、配备长弓和箭矢、一柄长刀或者长矛的情况下,区区剿匪,根本不在话下;别说丧命,想被一群乌合之众伤到一丝油皮,都显得训练太过懈怠了。
可这样一群人,却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手下各自搬了凳子,围坐在床边。
贺同章松开被子,手搭在膝头,上下点了点,沉吟片刻道:“庞家人交代什么了吗?”
“庞家人嘴巴很紧,只说什么都不清楚,有两个女眷还想上吊自杀。”
贺同章冷哼一声:“庞家人拿我们当傻子糊弄呢。”
研究火炮的人成天到晚混在一起,便是真的什么都比清楚,一家子命捏在别人手里,能说出写家长里短或者古怪举动来搪塞,开口就“不清楚”的,反而是知道的最清楚明白的。
贺同章冷声吩咐:“加刑。”
属下紧张提醒:“那庞老头年岁不轻了,恐怕受不住重刑。”
贺同章不为所动:“既然知道什么,还不肯说实话,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更有甚者,庞老头很可能早就知道“郑源会失踪”,掐准了他们只能从他口中挖掘线索,不敢下重手,才有恃无恐的逼近嘴巴。
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怕疼的人,只要能上重刑,迟早可以从庞老头嘴里挖出有用的东西。
倒是另外一件事情,让贺同章颇为在意……
“周家死了儿子,到郑中徽家闹事,还半夜纵火焚烧的事情,具体因何而起?我竟不知辽东各家人情往来如此粗俗直白。”贺同章提起此事,只觉得鼻腔里又萦绕起烈火焚烧木料的窒息味道。
说起此事,贺同章手下面上同时出现了忍笑的神色。
贺同章挑高了眉毛:“看着你们这表情,内情不一般呐。”
站在最前方的壮汉挪了下屁股下的凳子,凳子腿和石板地面摩擦,拉出沉重的呲拉声。他急忙停住动作,但脸上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笑意浸透声音:“指挥使大人,这件事情还真是意外。”
“属下按照庞家供述,沿途朝着军营搜寻庞辉身影,发现他与一男子跌死在山崖下,现场看来,脚步凌乱,有斗殴痕迹。山崖边的痕迹查验过,两人是一前一后跌下去的,全部筋骨折断、内脏破裂。另外,庞辉肩背上有马蹄印,是被对方的马踹了之后跌落山崖的。”
壮汉往贺同章脸上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厌烦的情绪,继续解说:“可刚将庞辉的尸体搬上车,山崖上来了另一波人,呼喊不停,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我们听到他们往崖下走的声音,为防被发现,只好先遮掩了我们的行迹,带着庞辉的尸体先行躲藏到一旁。”
属下三言两语说清楚他们在山崖下检查到两具尸体死因的结果。
他们和沈千鹤又没有什么关系,遇上周家人前来调查,他们绝不可能冒险专门爬上山崖,特意捡走沈千鹤的手绢,帮助沈千鹤洗脱嫌疑。
显而易见,周家人便是因此误会了周桐的死因。
事情确实太巧合了。
贺同章无奈道:“找过来的就是周家人。”
“是。”
所以周家在崖下找到周桐的尸体,再加上挂在峭壁上沈千鹤的面巾,就把沈千鹤当成了罪魁祸首,闹上门,引出了后续祸事。
贺同章脑中一瞬间回忆起初遇时,沈千鹤一看见周桐的坐骑而丢下他,去周家报信的画面。
他心道:若沈千鹤知道自家遭逢的劫难,是她好心肠去周家报信才引来的,怕要悔青了肠子。
贺同章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我等奉皇命而来,是替陛下分忧的。本不该在陛下的臣子之间另生龃龉,不过……”
现在的重点是“火炮制造图丢失案”仍然毫无线索,这群武将之间有什么矛盾,也得往后推。
何况先,现在就算想解开沈、周两家的矛盾,也难了。
中年女人死了儿子,后半辈子的指望就没了。
即便立刻对王氏解释周桐死因,只怕以周家夫妇行事之偏激,他们也会认为是朝廷需要郑源继续为国出力,而出面替郑家找补,不肯接受现实。
说到底,两件事情的解决方法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必须寻回最新设计的火炮图纸,才能把事情都解决掉。
“此事按下不表,你们明日不必再暗中行事,只管换了寻常百姓衣裳,来沈宅求见,说是我的手下,查完了铺面账目,来与我汇……嗯?”
贺同章突然住口。
他举起手,示意手下都不要发出声音。
贺同章从床榻上起身,像一只猛虎,悄无声息地走到背面窗前,轻轻抬起窗户。
矮墙外,细微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掩藏了鞋底落地的声音。
贺同章比划了一个手势,最后放的两名手下立刻越过窗棂、翻过矮墙,将墙后的“宵小之辈”一把按住。
“咚!咚!”两声闷响,一道略微上扬“唔嗯?”出现,又再次消失。
几息之后,贺同章的手下背回来一名少女和一具姿尚带余温的尸体。
贺同章掐着女子的下巴,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长发,拧眉道:“沈千鹤?”
他再转头去看那具实体,却发现是个打扮得油头粉面却死相古怪的年轻男人。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会面对这么一个想象不出情况的画面。
蓝袍手下提醒:“指挥使,这男子的姿势,看起来是被制服捆起来的。”之后才被拧断了脖子。
贺同章点点头。
他当然看得出来男子身上的姿势,也一瞬间就想通了沈千鹤为什么要冒险出去藏尸体,但他不明白的是这男子的身份。
贺同章沉吟一瞬间,立刻掐着穴位把沈千鹤叫醒。
“嗯?”沈千鹤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一屋子壮汉包围着她站立,人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
神志归位,冷汗瞬间浸透了沈千鹤内衫。
沈千鹤嘴唇发白,她僵在原地,双臂不自觉抱紧了膝盖,把脸埋进臂弯之中,“我、我……他。他意图不轨,我反抗时候,失手把人打死了。”
声音从一开始脆弱颤抖迅速变成坚定。
贺同章高高扬起剑眉,心道:听起来还挺不服气的,可真大胆。
他向手下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男子的尸体拖远些,自己挂上笑容,伸手按住沈千鹤的肩膀:“表妹,别怕,我与你共度火灾,有生死之交,我相信你。起来吧,地上凉。”
肩膀上的大手滑落到少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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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下,撑着她站稳了身体。
贺同章细心地把沈千鹤扶到床边,把人塞进被褥里暖和着,自己坐在窗下矮凳上,与她平视,柔声道:“那贼人是何身份?传闻沈家家主曾在副总兵的位置上任职,我看沈家也有护院,再如何也不至于被轻易摸进宅院行窃吧?”
明明他心里就不认为那具尸体是进门行窃的,也听到沈千鹤说对方是意图不轨而被反杀,却偏要歪曲事实。
两句话,给沈千鹤留足了体面。
沉甸甸的被子压在身上,沈千鹤好像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被人发现的惊恐渐渐平息。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抿着嘴唇安静了一会,终于重新坐直了身体:“多谢表哥信任,不过表哥不必替我遮掩,那混账确实是我杀的。他是我舅母弟弟的儿子,外头欠了赌债,想强迫我之后,用来威胁家中出钱让他闭嘴。”
沈千鹤狠狠咬着牙根,越说越气:“这件事情我不怕闹到公堂上的。我之前是犯糊涂了,不想家里因我再起事端,把下流话传得满城。你不用再管了,我带他回去,等家人起来了,报官吧。”
报官?
一旦报官了,沈家立刻会引来全城瞩目,几个月都未必能够平息,他还怎么安安静静地查案?
看来他要辜负沈千鹤的正直和坦诚了。
贺同章脸上笑意不变,牵住沈千鹤的手:“既然表妹无错,我更不能家里无端承受世人的流言蜚语——表妹,需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不要让自己陷入那样危险的境地。”
沈千鹤反问:“难道真要藏尸不成?这种事情迟早会暴露,到时候我反而有理说不清了。”
贺同章眼眸深处闪烁着冷光:“既然是烂赌鬼,自然有适合烂赌鬼的死法。”
“大同、赵虎,你们俩把实体钓到赌坊门口去。”
“是!”体格最壮硕的汉子和蓝袍汉子同时应答。
壮汉熟练地将王伟杰尸体扛到背上,由蓝袍汉子打开窗,两人敏捷地翻出院墙,消失在沈千鹤视线之中,看得少女目瞪口呆。
“他们、这……”
她心里隐约有几分不妥,但又好似被挪走了一块巨石。
贺同章双掌相合,把沈千鹤的手紧紧拢在手心,脸上笑容更加明显:“特别之时行特别之时。那些赌坊平日做局害人欠下举债,典儿卖女;这人又是个烂赌又胆敢□□良家的混账家伙。表妹安知他以前不曾对其他女子犯了同样罪行呢?”
他深深地看进沈千鹤眸中,加重语气:“你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语气郑重又笃定,向一记重锤,把他的想法用力凿进沈千鹤心中。
隐约的不妥在这语气之中碎裂成齑粉。
沈千鹤不自觉反握住贺同章的手,从他掌心汲取力量。
贺同章拍了拍沈千鹤的头顶,松开沈千鹤的手,对她伸出小指,晃了晃:“表妹,这以后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严肃的气氛烟消云散,沈千鹤勾住贺同章的手指,“表哥,大恩不言谢。日后表兄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管开口。”
贺同章点头:“那我不客气了——表妹快回房去吧,你表哥穿的单薄,继续坐一会要冻病了。”
沈千鹤这才发现贺同章虽然衣着整齐,身上却没有厚衣裳,急急忙忙从床上起身,把位置让回去。
贺同章对着敞开的窗户比划了一下,语气温和:“快回去吧,事情结束了就别再想了。”
沈千鹤点头,匆匆跑向窗户。
少女跨出窗外后,贺同章突然又喊住她:“表妹等等!”
“?”沈千鹤回头,紧张地看向贺同章。
贺同章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表妹,舅母母女平安,可家里被烧了不能不修缮,早饭后,我陪你去找泥瓦匠上门——顺便去街上逛逛,看看恶人的结局。”
什么“恶人的结局”?
……是王伟杰死在赌坊门口,赌坊处置的结局!
沈千鹤的心重重一跳,再次提到嗓子眼。
她,能亲眼去看?!
“去,我去!一定要叫我!”
8. 得婚书反不敢拒婚,看恶人终局露马脚
第8章
日头一点点爬上房檐,大剌剌地跳过窗纱的阻隔,把屋里人脸上的表情展露。
少女脸上写满了惊喜和期待,眼瞳深处隐藏着几缕忐忑。
沈千鹤一脸认真地重复:“我要去赌坊门口,看王伟杰的结局。”
贺同章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压低声音回答:“放心。”
沈千鹤一抱拳,不再言语,像只小豹子似的,双臂一撑院墙,越过矮墙,消失在客院。
“指挥使,她……”
“该叫我什么?”贺同章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睛里却没了笑意。
手下一瞬间改口:“少爷。”
“嗯,何事?”说话的同时,贺同章褪去帖里,只穿一身里衣往被窝里钻,做足了睡觉的架势。
手下看得龇牙咧嘴,上前询问:“少爷,您真打算用郑源外甥的身份住下了?”
贺同章躺在床上,阖上双眼,提出的问题却让手下哑口无言:“庞老头死死咬住话头,一句不肯透露线索;郑源失踪的神鬼不觉。周家上门逼婚,明明已有退意,夜半却突然有了胆子上门纵火——你们难道就没发现烧得最严重的位置不是沈千鹤的闺房,而是郑源书房和卧室?”
“这!”属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瞳孔瞬间收缩,意识到自己的失察。
“辽东这地方看着天广地阔,想不到亲临后却如坠迷雾。若不以身入局,怕是难见真相了。陛下将此事交付给我们,我要尽心为陛下办差。你们先回去眯一会,养养精神,过两个时辰之后再来。”
“是。”属下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沈宅无人察觉。
*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贺同章一路自应天府疾驰至辽东,一刻不停上门拷问庞家,再在郑家救火了大半夜。
这般密集的行程,他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确定室内再无闲杂人等,贺同章放任自己沉入黑甜的梦中。
意识在温柔的黑海中随波逐流,直到院内响起脚步声,贺同章猛然睁开眼睛,手一下子抓住放在枕头下的匕首。
捆着的牛皮手柄咯着掌心,贺同章的理智回归。
“表少爷,老爷和夫人已经起了,奴婢来请表少爷和姑娘一道用饭?”
贺同章把散落的碎发抹到脑后,掀背起床,迅速穿好帖里,抓着系带打开房门:“辛苦姐姐过来一趟,我已经起来了。”
丫鬟进来在盆里添了热水,宁可手巾递给他,“表少爷客气了,叫奴婢百灵就行。老爷和太太昨晚上熬了一夜,姑娘的意思是,带着表少爷去和老爷、太太见一面,就随您出门——也不知道姑娘怎么了,得了妹妹高兴的不得了,眼睛底下明明还泛着青呢,却一个劲儿说,她要去庙里拜一拜,免得晦气沾了母亲和妹妹。”
贺同章心下好笑:沈千鹤倒会找借出门的借口。
不过,她好心提醒周家,却被周家当成狐狸精打上门;又因此家宅被烧,甚至当夜差点让烂赌鬼毁了清白。
确实太倒霉了。
家里没有新生儿落地,沈千鹤也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心里这么想,贺同章却说:“舅母和表妹母慈女孝,是家宅之幸。我常常在外行走,没有表妹对母亲的细心和体贴,想来真是惭愧。”
他匆匆梳洗一番,整理好衣衫头发,随着丫鬟往北院去,对门的一排客房也有了动静。
几十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贺同章一眼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翘首以待的少女——只要披上大髦衣裳,立刻就能出门。
看来沈千鹤很着急去看王伟杰的“下场”。
这么大的胆子,一点也不像个闺秀。
能养出这般有胆略又有行动力的女儿,那位尚未谋面的郑中徽一定和沈太太一样,都是妙人。
视线交汇的一瞬,沈千鹤眼中迸发出笑意,很快的,这份笑意像一朵绽放的烟花,一瞬间展现出生动的魅力,充满整座庭院。
她跑到贺同章面前,一把抓住他拽进院子,语速极快道:“我爹早晨喜欢吃包子配整块的炖肉,既然姑姑和我爹是姐弟,想来饮食习惯相差无几。临时发面来不及了,我让厨房准备了几只汤包,但肉管够,你将就一顿。”
官员都想博得帝王青睐,想要在其中出头,自然要时时刻刻分析陛下的心思。
便是在京时,贺同章也把精力放在饮食上,下人送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到了辽东,伪装成他乡来客,更不会指望一日三餐合口顺胃;但沈千鹤真把他当成亲人照顾……
不得不说,贺同章这可铁石心肠也感受到暖意了。
贺同章随沈千鹤入座,看过桌上几样饭菜:“舅舅喜欢面食,早餐却无此物,看来表妹与舅舅的口味不同了。”
世人常言,子不肖父,非幸事。
沈千鹤没察觉话中打探之意,顺口说:“我娘清晨喜欢精细的吃食,相处久了,我爹嫌弃桌子大,离我娘太远了,索性随着母亲的口味。我也如此,来,先吃这个,软和的温脾胃。”
一只汤盅马上被端到贺同章面前。
贺同章打开盖子,居然是一碗蒸蛋。
嫩黄滑溜的蛋面上铺着几只指肚大的虾仁,没有常见的酱油,越发显得蒸蛋晶莹诱人。
“表哥尝尝,姥姥家的蒸蛋味道特别好。”沈千鹤说完,用勺子破开她自己面前那一碗,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蒸蛋送入口中。
他跟着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一碗蒸蛋能有多特别。
贺同章不以为然地同样将蒸蛋送入口中,鲜咸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
他这才发现,蒸蛋不但表面放了鲜虾,内里还用洗过的干虾仁和贝柱提鲜,软硬不同的辅料丰富了蒸蛋的口感。
难怪沈千鹤赞口不绝,沈家的厨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蒸蛋之后是汤包和炒菜,果真如少女所说——肉管够。
饱餐一顿,贺同章反而生出了困倦。
沈千鹤敏锐地察觉了贺同章脸上的神情,她歉疚地压低声音:“都怪我,累了表哥通宵救火,今日还不得闲。”
贺同章掩口打了个哈欠,露出几分疲倦地回应:“一会出门坐车,路上我困了就躺下小睡片刻。表妹不介意吧?”
贺同章给沈千鹤帮大忙,她怎么可能嫌弃贺同章在车上睡觉!
少女立刻摇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表哥和我相处,不需在意繁文缛节。”
贺同章眼里滚出笑意,“有表妹这句话,我感觉自己这一趟辽东之行就没白来。只等舅舅返家,与我们团圆了。”
“是啊,爹回家看到表哥,得知家乡亲人尚在,一定会很开心的。”沈千鹤跟着笑弯了眼睛,“走吧,我带你去见姥姥、姥爷。”
*
北院前往正房,又要重新经过客院。
赋南歌母子等在客院门口。
他仍旧穿着昨日的道服,但头上三五巾撤了,换上一顶玉质小冠。
看到沈千鹤和贺同章有说有笑的走过来,赋南歌脸色难看。
他不满意地撇下嘴角:“难怪她对婚事推三阻四的,原来身边每日‘环肥燕瘦’。”
及笄之年,还和不止一个外男不清不楚。
如此行事,居然有脸不满自己让她退居继室的位置。这样的女子,有貌无德,怎堪自己的重视。
“婚事作罢也好。两家相隔千里,等谢礼送到,渐渐断了联系就是。”赋南歌母亲轻叹一声,儿子的妻子自己不能挑选,她心中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她还有另外的顾虑,“老爷子就盼着两家结亲,压了你这么多年,要是不把人带回去,该怎么解释?”
“沈家拒婚,与我何干。”赋南歌冷哼,全然不提婚事作罢纯粹是他提出的条件强人所难。
沈千鹤到了面前,这对喁喁私语的母子总算住口。
少女口道万福,态度疏远地行李便要离开,被赋太太叫住。
婚约了解,赋太太不再用挑剔儿媳妇的眼光打量沈千鹤了。
她熟练地客套:“沈姑娘是去见老太太、老爷子吗?我们母子今日就打算返回金陵,想离开之前再拜见二老一回。”
难怪笑容满面的,原来听说不必再进行婚事,想要赶紧脚底抹油。
沈千鹤:“姥姥和姥爷早晨吃过饭要眯一会,赋太太快随我来吧,别晚了,打扰他们休息。”
见可以,但别一屁股坐下,就好像粘了胶似的不起来。
见过趁早滚蛋,也让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请随我来。”沈千鹤和贺同章走在最前面,带着赋南歌母子到了正院正房的客厅。
赋南歌从后打量着贺同章,看到他靴底猛然瞪大眼睛,呼吸乱了一瞬。
*
老人牙口不好,吃饭慢。
沈千鹤到的时候,老两口刚刚擦手饮茶,桌上的饭食尚未撤干净。
刘老太太看到一口气来了四个,笑道:“赋家的哥儿也过来了。家里常常来客人,客院的被褥是每天都挂出晾晒的,松软着呐,你肯定休息的不错。”
“是,让您费心了,吃住都顺心。我们过来是确定婚事的,既然现在无法结两姓之好,不如拜为异性兄妹,日后相互扶持。”赋南歌不留一丝退路,立刻提出了解这桩绵延了两代婚约的办法。
刘老太太握着茶碗愣住了。
赋南歌的要求倒不过分,但她心里总归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沈老爷子抬起眼皮,朝着赋南歌看了几眼,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赋南歌,性子比十年前更偏狭了。
两家山水阻隔,真遇上什么难事,根本指望不上赋家,他这是又不想承担恶名,又不想掏钱,还不想旅行婚事了。
沈老爷子干脆放下茶碗,摆手直言:“本就是你祖父的戏言,不必当真。千鹤那丫头不是说了,让你送点你祖父的买命钱吗?留下钱,人趁早回去吧。辽东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别耽误你回金陵城过花朝节。”
他到多宝阁,打开一只匣子,亲自将其中的婚约书信交到赋南歌手上:“这是你祖父当年亲手写的,你当着大家的面撕掉。这事情就结束了。”
赋南歌接过婚书,看清纸面黑褐色的字迹,心里重重一跳。
这颜色……是血书!
是他祖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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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垂危之际,沾着血写下的,盼着来救他的大善人能再庇佑他的家人一程。
赋南歌手上一抖,突然没了撤销婚事的勇气。
“长辈所书,我不敢擅专。婚事,还是我与母亲归家和祖父商议后再做决定吧。”赋南歌心虚地垂下头。
“噗!”沈千鹤被他出尔反尔的滑稽样子逗笑。
赋南歌燥红了耳朵,他还想再开口却被院门口传来嘈杂声响打断。
沈老爷子长子一家三口来问安了。
沈千鹤表情淡淡,屈膝问候:“舅舅、舅母、表姐。”
沈从军看着沈千鹤,眼神热情又空洞,并不亲近。沈千珊气弱地低下头,完全不敢与人对视。只有舅母王氏眼睛不准地围着沈千鹤打转。
王氏远远看到沈千鹤就“呀”了一声,进屋之后,绕着沈千鹤打量:“昨天茫茫乱乱的,千鹤熬了一晚上,今儿怎么还起这么早——你昨晚上,睡的实么?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身子疼不疼?”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字句之间的古怪毫不遮掩。
王氏是王伟杰亲姑姑,王伟杰一定是她放进门的。
王氏也是王伟杰的帮凶!
昨夜的惊慌和失手杀人的惊恐混合,转为熊熊怒气,烧毁了沈千鹤的理智。
沈千鹤一把抓住王氏:“你!”
王氏眼中骤然爆发出亢奋:“果真成了?!”
太好了,继承沈家的可以是她女儿了。
王氏眼中的兴奋仿佛一碰冷水淋在沈千鹤头顶,让她清醒过来。
沈千鹤强行压下口中质问,一把将王氏推倒,改口胡言乱语:“舅母真是好手段,为了驱我离家,往我床上丢死老鼠的粗俗手段都施展出来了!”
“……啊?”王氏跌坐在地,脸上的兴奋瞬间被茫然取代,“你说什么?”
沈千鹤逼近王氏,怒气不减:“我回去本来困得睁不开眼,谁知一躺下,被窝里躺着只死老鼠,吓得我直接清醒,怎么都睡不着了!你平时对我不闻不问的,今天突然提起这些,还说不是你派人干的?”
怎么会这样?
沈千鹤要是一直醒着,那伟杰就算进了北院,肯定也不敢露面。
赌坊今天就要上门讨债了!
王氏心乱如麻,她急忙推开沈千鹤的手,竟然不管不顾地跑了。
“心虚。”沈千鹤不高兴地低哼一声。
沈从军尴尬地欲言又止,沈千珊的头更低了,她好像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埋进怀里。
刘老太太捂着心口,不高兴地抿紧嘴唇,指着门口说:“从军,带王氏的女儿回去吧,我累了,要歇了。”
“是,母亲。千鹤,你舅母小孩性子,你别和她计较。”沈从军厚着脸皮勉强说了一声,匆匆带上沈千珊离开。
真相无法宣之于口,沈千鹤整理好心情,按照原计划进行。
她抱着刘老太太的手臂说:“姥姥,进门前我问了丫鬟,娘还睡着,我想和表哥一起出门去庙里给娘和妹妹请张平安符。”
刘老太太恢复笑脸,摸摸她的脸,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放在沈千鹤掌心:“好,去吧,遇上喜欢的零嘴就买,钱不够让商户挂到咱家账上,过来取钱就是。”
沈千鹤把钱踹进钱袋,“好。姥姥和姥爷今天也多休息。”
*
半个时辰后,换了出门以上的沈千鹤和贺同章一同坐上沈家的大车。
车厢里,竟然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你跟来干嘛?”沈千鹤毫不客气向赋南歌质问。
赋南歌挠了挠脸,气弱道:“婚事不成,也总有救命之恩在。我想一同去庙里,为沈太太点一盏灯祈福。”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千鹤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往贺同章身边靠了靠,“……随便你。”
马车前进的速度平缓。
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沈千鹤早早掀起窗帘,趴在车窗上向外看。
一个气派的招牌进入她的视野,上书“宝局”二字,檐角挂着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门口空荡荡的,门外却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又有跑门口上吊的了。”
“还年轻呢,才二十来岁,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烂赌鬼,趁早死了,免得耽误家里。”
“别乱说,也有不少是被骗了才欠赌债的。”
一群发髻裹蓝布留着络腮胡的壮汉粗鲁地推搡着围观人群,高喊:“不许胡说!不许议论!”
这里就是赌场了,王伟杰的悬尸之地。
沈千鹤回望贺同章,两人的视线在车厢里交汇,仅存于二人之间的隐晦秘密蔓延。
紧张的情绪上扬,沈千鹤乱了呼吸。
她抓紧窗框,忙道:“快停车。”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钻进人群之中。
裙摆在明暗交际之间煽动,贺同章跟着起身,赋南歌一把按住贺同章地肩膀,面色不快:“你穿一寸厚的木底靴,到底是什么人?”
贺同章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放在赋南歌身上。
他低笑着拂开赋南歌拉在自己衣袖上的手:“多口舌者,易早夭。”
9. 家人赌场忙争财无人收殓,求平安神佛闭目遇……
第9章
明媚的阳光照不透黄杨木的车厢,熄灭的羊角灯垂挂在马车一角,露出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灯顶。
贺同章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鬼火,烧得赋南歌手脚发麻。
他只觉得随着贺同章手指在脖颈划过,自己浑身的血也跟着冻僵了。
贺同章点到为止,收回手,一拍衣摆,跟着沈千鹤下车。
只有赋南歌坐在车厢里,仍旧被吓得急喘个不停,双腿面条似的,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沈千鹤在街上站了一,不见赋南歌下车,抱怨道:“赋南歌又端着他那副举人架子摆姿态了了。表哥,我们走,不等他了。”
贺同章笑着赞同:“或许赋举人嫌弃市井腌臜,不愿意跟来,我们自己去看热闹吧。”
沈千鹤拉着贺同章往人堆里凑,迅速挤到最前排。
“行了,让开,小姑娘别往前挤了,没什么好看的,一会吓到你。”赌坊打手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地摆手。
他招呼着另一个打手,合力举高王伟杰的尸体,把尸体从“宝局”匾额下的绳索解下来。
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了,落地的时候发出“咕咚”一声闷响,竟然在地上滚动了几下。
胆小的看客被吓得发出尖叫,向外逃窜。
打手“呸!”了一声,咒骂一句“晦气”,抬脚踩住摇晃个不停的尸体。
尸体总算停下来。
麻绳深深勒进脖腔,王伟杰吐出一截舌头,身上披着的长袍凌乱,手脚仍旧以古怪的角度向后折叠着。
长袍滑落,满是伤痕的手臂和大腿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手臂和大腿上布满淤青,而淤青之上,还存在数不尽的抓痕;并且,在筋脉汇聚之处,血管明显被锐物割破了,伤口存在放血后的干瘪;手脚无力地垂下,大约是被割断了手筋和脚筋。
伤叠着伤,四肢都没一块好肉了。
尸体好像一张由尸体鞣制而成的茶桌,令人不寒而栗。
沈千鹤心道:王伟杰的尸体与他被自己反杀时候的伤势有了很大变化。
她情不自禁仰头看了贺同章一眼,贺同章的神色很平静——虽然他收起了笑脸,但面上神情与附近的看客无异,没有一丝“共犯”的紧张。
沈千鹤心里划过微妙的古怪感觉,但那味道太淡了,没等她咂摸出方向,耳朵里已经灌进身侧同样来看热闹的老者的感叹。
“造孽呦,这伤可损阴德。”
老者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王伟杰尸体上的伤痕,一脸害怕。
沈千鹤好奇追问:“老伯懂这个?‘损阴德’是怎么说的?”
老者须发皆白,伸出手指指向实体,指尖有些哆嗦:“你看,割伤的伤口附近泛白,顺着伤口向上的血管干瘪,这是人死了之后放血,再把尸体泡水的痕迹。约莫不是主动上吊呦。”
“死老头,你胡说什么呢?!”打手听到动静,大步上前,粗鲁地一掌拽住老者衣领,要把人丢出去。
老者急忙挤出笑脸求饶:“别打别打,小老儿胡说八道的。您大人有大量,不在意我胡咧咧。”
“死老头,再乱说,有你好果子吃。”打手丢开老者,返回去指挥着人手,悄声吩咐,“去王家叫人过来收尸。别占着门口影响店里生意。”
沈千鹤搀扶了老者一把,老人借着沈千鹤的力气站稳,继续跟她说:“姑娘你信我,我年轻时候杀猪的,放猪血就是这样弄的,那伤口我不会看错。”
他说完,紧张地看了看赌坊打手,赶紧遮着脸离开了。
*
庆平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
除了嫁进沈家,成了沈家长子沈从军妻子,衣食无忧的王凰儿之外,王家上下三代都是仗着自家男人众多,从小老百姓家里偷鸡摸狗不还的烂人。
王家总觉得有个女儿扒上了副总兵的儿子,自家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开口闭口都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硬给自家撑个脸面,从不要脸成了二皮脸。
既然如此的家庭,也就谈不上亲情、义气。
听说王伟杰在“宝局”赌钱,欠下巨债,王家直接锁了大门,连亲爹娘都不肯拉他一把,只让他去沈家撺掇王凰儿要钱。
王凰儿进沈家大门的时候,连一床簇新的棉被都没有,吃喝住用样样都指着沈家。即便这些年婆母刘老太太有心补贴儿子这一房,把厨房采买的事情交给王氏,王氏从中捞的银两凑足了也没超过七十两。
别说王氏没钱,就算她有钱,也绝不会把钱拿去给王伟杰填赌债这种无底洞的。
但“仓禀足而知廉耻”,王凰儿的日子过得舒坦了,虽然比不得自小读书识字的闺秀千金,这些年也渐渐明白一些道理,对身边人心软不少。
清晨她发现王伟杰不知所踪,以为王伟杰找不到沈千鹤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急着回院子里给沈千珊检查身体。
可母女闹了一场矛盾之后,王凰儿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王伟杰根本就是失踪了,她才彻底开始慌神,急急忙忙跑回娘家寻找外甥的踪迹。
欠债不跑难道要留下让赌坊的人打死?
王家听了王凰儿的担忧,不约而同的嘲笑起王凰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可没等他们脸上笑意散了,赌坊就送来了王伟杰还不上钱,跑去赌坊门口上吊自杀的消息了!
“不可能,明明只要人跑了,家里就能赖掉赌债,他为什么会自杀?他根本不是这种要脸面的人——是你们,肯定是你们收不回钱,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王家人怒不可竭,推开上门报信的赌坊打手,急忙赶去赌坊查验真假。
“宝局”门外最靠边的夹角里,一卷破旧的草席掩盖着成人大腿高的“物品”。
赌坊打手,把王家人领过去,撤下席子,指着向后屈曲成一团的尸体,含糊道:“喏,这就是了。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别以为他跑来上吊就能吓唬住‘宝局’,耍手段赖账的人多去了,还没谁能成功——你们赶紧把尸体带回去,坏了‘宝局’上午生意的帐,日后再跟你们王家仔细算。”
王家这样的人家,除了上当受骗的女人,没人会嫁进门。
王伟杰母亲便是如此,纵然儿子有诸多毛病,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扯大的。
看到王伟杰死状凄惨,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用手撑着自己爬到尸体边上一把抱住,抚摸着冰凉的尸体高声哭嚎起来:“我的儿啊!”
王伟杰的父亲转了转眼睛,马上跟着扑过去,干嚎:“儿啊,你被杀的好惨呐,爹爹这就背着你的尸体去见官。我要看看世上还有没有王法,怎么会被打死了竟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打手顿时变了脸色:“住口,胡说什么,分明是他故意把自己——哦,我明白了,你们家是串通好的!”
打手一脸恍然大悟,指着都开始拍着大腿闹起来的王家人反口讥讽:“你们王家全家捆一块卖去黑窑挖矿都填不上赌债。故意把他打个半死捆起来挂到我们‘宝局’的门梁上,吓唬人,想用他的怪模样吓唬人,赖掉这笔赌债。来人,快来人,把他们都抓住,不就是上公堂吗?咱们‘宝局’有王伟杰白纸黑字留下的欠条,我看你们上了公堂还能不能赖账!”
大手一把拉住王伟杰的父亲,用破布堵住他的大叫声。
赌坊内的打手迅速涌出来,堵住王家人的去路。
虽然不知道王伟杰什么死了,但他们家人现在这么闹腾,确实是为了赖账。
这、这要是真上公堂,其他姓王的能不能逃脱债务,他不清楚,但他是王伟杰的亲爹,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中年男人不禁瑟缩起肩膀,胆怯了。
他僵硬地拉扯着嘴角,哼唧几声,挤出笑容,改口道:“好好一个人,总归是你们逼死的。那笔赌债,我们可不认的。”
眼见打手仍旧满脸轻蔑,他咬咬牙根,发狠道:“你们要是非得逼着,咱家这么多口男丁,天天堵着你们‘宝局’门口闹腾,坏你们的生意。”
赶在庆平城内开赌坊,“宝局”断不可能没一丁点关系。
可只要是开门做生意,哪怕做的是下三路的生意,也怕有人天天闹事耽误他们赚钱。
王伟杰父亲这句话算是打蛇七寸,卡在他们赌坊为难的点上了。
打手沉下脸,对着王伟杰父亲虚点极限,丢下一句“好好好,你有本事”转身钻进赌坊找管事禀报去了。
过了一会,出来了更多的打手,手持棍棒,不管不顾地对着王家人开始痛殴。
王家人横行乡里,哪吃过这种亏,也不甘示弱地反手抢夺棍棒,几息之间就与赌坊的打手们混战成了一团。
拳脚打在人身上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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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混着女人的尖叫占据整条街道,看热闹的人向外散开,远远看着,渐渐担心殃及自身,都撤开了。
贺同章拉上沈千鹤返回车上,从车窗看着这场闹剧。
沈千鹤两条细长的眉毛渐渐聚拢,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他们就这样打下去,事情能了结吗?会不会越闹越大。”
贺同章靠在车厢上,懒洋洋地说:“若真是想要辩出个是非对错,就应该直接报官,‘人到底怎么死’的让县上官员调查判定。可他们两方都不想。”
赋南歌插嘴:“此话怎讲?”
贺同章斜睨了他一眼,从赋南歌眼里看出几分轻蔑:“可真报官的话,赌坊最多出一个打手坐牢偿命——便是安抚打手的家人也用不上数百银两——王家却是实打实的需要把王伟杰欠赌场的债务都还清,那可是几百两银子。”
沈千鹤不解道:“那赌场呢?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们怕什么?”
“呵呵呵呵。”贺同章乐不可支,大笑出声。
他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柔声问:“表妹,王伟杰昨天还好好的在庆平城里穿梭,只短短一晚上的功夫,他被打得浑身是伤,然后跑来赌坊门口上吊。赌坊真的没对王伟杰动过手吗?他们如何证明人不是他们逼死,或者说,如何证明不是他们杀了人再吊到门梁上伪装自杀的?更进一步来说,赌坊里从未出过人命官司,禁得起细查吗?”
相邻而坐,两人离得极近。
贺同章的声音越来越轻,气息柔和的吹在沈千鹤脸颊上。
可这气息是冰冷的,沈千鹤恍然之间误以为一条花纹斑斓的巨蟒向她袭来,惊得坐立不安。
贺同章一掌按住沈千鹤肩膀,掌心的暖意透过衣衫落在少女肩头,她才从无端出现的妄想中回神。
“这世上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人人都有犯禁之处,也人人都有不愿意被传扬出去的秘密。况且,公堂也未必秉公处理。真报官了,有什么结局都是未知。”贺同章的手移到沈千鹤头顶,像安抚幼童似的拍了拍,“表妹把世上对错和律法看得太清明了。”
“公堂不……秉公处理?”所有文字从沈千鹤耳中飘过,她只注意到这一句。
喃喃过后,她低下头,不吭声了。
是啊,她自小有姥姥姥爷和父母的金钱、职权庇护,自然能所心所欲,那些出身普通的女孩子,许多都要被卖进家里做十来年的短工,给家里攒钱使唤。遇上不好的主家,挨打受骂都是家常便饭。
“表哥说的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贺同章又对着她的头摸了摸,“还看么?最多半个时辰,等他们相互打不动,就能谈出个结果了。”
沈千鹤咬着嘴唇迟疑一瞬,随后摇头:“我不想看了。百灵,你留下等结果,我们去隐龙观求平安符。”
她在碎银和铜钱混合的钱袋子抓了一把递给百灵,百灵收好钱下车。
*
马鞭挥动,在空中抽响,马车重新启动,摇摇晃晃地向城驶去。
贺同章打了个哈欠,在摇篮似的摆动中情不自禁阖上双眼,累得睡去,头一点一点的。
沈千鹤盯着贺同章看了一会,无声起身,扶着贺同章的肩膀,缓缓放下,让人平躺在横排的座椅上,又脱了厚实的大髦衣裳盖在他身上,坐到贺同章脚边。
赋南歌头一次看见沈千鹤这副模样,哼笑道:“没想到沈姑娘也有不牙尖嘴利的时候。”
沈千鹤反唇相讥:“那也要看对谁。有人只配别人的冷言冷语。”
赋南歌被顶得一口气憋在心里,又说不出话了。
……当年他少年气盛,得知未婚妻已经嫁人了,当街责备,确实有些过分了。
可这一回,表妹已逝,让沈千鹤把无用的名分让给一个父母尽丧的死人能影响她什么?
要怪也该怪,沈千鹤性子太倔强!
他只好转移话题:“沈姑娘不该只为母亲求平安符,还应该给自己求一求姻缘。”
“需要男人,我自己会挑,用不着等满天神佛施舍。”沈千鹤不改冷脸。
马车猛地一晃,突然停下,两侧窗户伸进两柄长刀,封住沈千鹤的全部出路。
周桐母亲王氏的身影出现在车窗外:“她确实不需要再问姻缘了,她注定要给我儿陪葬——沈千鹤,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10. 下药行冥婚装神弄鬼,夫妻一体装傻作恶^^……
第10章赌坊悬尸家人只争产,拜神佛路遇劫匪再遭难
“表妹别怕,我略通拳脚,,能帮上你的忙。”贺同章低声安抚。
王氏闻言冷笑一声,直接把刀子往沈千鹤脖子上推近了两寸,压上滑嫩的脸蛋。
她视线往贺同章和赋南歌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要是谁敢动一下,我就划花她的小脸蛋。”
贺同章和赋南歌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沈千鹤脸上。
少女的面颊饱满,皮肤莹润,如同一颗拨了壳的荔枝,饱满多汁。
任谁也不敢想象这张脸上落下伤疤会是多么令人心惊的画面。
王氏之前以沈千鹤的安全相要挟,贺同章与赋南歌两个都不敢不当一回事——女子的容貌于她一生都是极为重要的,这种不轻不重的威胁反而让人迟疑了。
王氏抓着长刀,给身边随扈使了个眼色,几个男人立刻钻进车厢捆住三人的手脚、堵住嘴巴、蒙上双眼,在退出马车。
王氏跟着上车,来到沈千鹤身边扯下她的眼罩,掐着少女的脸颊,逼迫沈千鹤仰起脸。
少女的眼瞳黑白分明,眼中燃烧着怒火,好似生机勃勃的朝阳。
王氏被看得心头火起,用力掐住沈千鹤的脸,指甲陷入皮肉之中。
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沈千鹤,直到视线落在少女脸上通红的巴掌印时,胸腔里的泻火才熄灭了几分。
王氏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快意,她故意凑近了说:“既然桐哥儿喜欢你,你一会就下去陪他。”她说完继续盯着沈千鹤,想看到少女惊慌失措的可怜相。
可沈千鹤让王氏失望了。
她骤然起身,一头狠狠顶向王氏的胸口,把人顶翻在地,狠狠跌了一跟头。
“呃,咳咳咳!”王氏一屁股跌坐在地,砸得尾椎生疼,身子也卡在车厢的座位和地板上,半天没能爬起来,狼狈不堪。
“笑什么?还不快走!一辈子只能跟畜生混在一起的下贱坯子。”王氏恼羞成怒,对着车夫破口大骂。
停滞的马车无声无息恢复前进。
沈千鹤猛地转头看向车厢前方——她其实根本没办法越过厚重的门帘看到车夫,但她脸上依旧写满了不敢置信。
车夫是沈家的家生子,他爷爷从小跟在沈老爷子身边伺候,现如今帮着打理沈家在外的一部分生意;他爹正伺候着沈千鹤的舅舅沈从军,甚至一家子都跟了主家姓沈。
为什么会听从王氏的吩咐?
“呜呜呜!”沈千鹤脸上写满不解。
王氏被顶撞的不快终于散了。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粗暴地抓着沈千鹤的头发,把人丢回座位里,畅快笑道:“没想到吧,你自认为沈家的忠仆,会为了五十两银子就来我这里通风报信,把你卖了。”
一个蒙面男人提醒:“赶紧灌药吧,别误了时辰。”
王氏一瞬间抿紧嘴唇,脸上复仇的快意如潮水消退,恢复了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低应一声,接下随身的牛皮水囊,掐着沈千鹤的鼻子,迫使她长开嘴,把水囊直接扎进少女的喉管,强灌了她满肚子味道古怪的“水”。
水囊空了,王氏重新堵住沈千鹤的嘴巴,又抓回黑布,蒙上她的眼睛。
马车碌碌前行,沈千鹤的神志逐渐昏沉。
不知道多久,人声渐歇。
马车骤然加速,疾驰而起,车滚没了敲打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只剩下碾过碎石块的剧烈摇晃。
沈千鹤被颠得七荤八素,彻底失去意识,身子一歪,栽在贺同章腿上。
王氏咬牙切齿提着她在座位上躺平,把贺同章赶到对面,口中咒骂:“果真是个浪货,昏过去也不忘了对男人投怀送抱!”
*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王氏率先下车松松快要被摇散的筋骨,推醒了沈千鹤。
她看也不看早早被蒙住眼睛的贺同章和赋南歌,直接对随扈吩咐:“把这小蹄子送到卧室,没用的关柴房去。”
她视线转向下车后无所事事的车夫,对随扈使了个眼色,随扈立刻上前,一刀抹了毫无防备的车夫的脖子。
车夫身体瞬间瘫软在地,不断抽搐。
王氏冷眼看着车夫气绝身亡。
浓稠的鲜血流了一地,渗入泥土之中。王氏俯身从他怀里翻出带着体温的银票,重新收到自己荷包里。
她从车夫身上跨过,冷言道:“连侍奉数代的主人都能出卖,我怎能留下你活命?你彻底说不出话,我才能安心。”
语毕,王氏抓住捆绑沈千鹤的绳索,进了庭院内。
小院是周家在乡下的别庄,住得最近的佃户徒步而来也要走一炷香的时间,环境十分清幽。只有夏日避暑的时候,才过来小住月余,现如今到成了王氏作案的好地点。
这别庄的庭院宽大,房间却不多。
王氏径直走过大堂,右转就到了一间空房。
房间里不论桌面、座椅还是床铺,都换上了鲜红的绸缎。
沈千鹤被送进房中,再次不由自主陷入昏睡。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王氏走来,垂眸凝视了她许久,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沈千鹤的脸,一滴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王氏喃喃道:“若是你家里早早接受了我们的结亲的好意,我的桐哥儿就不会为了想要讨你欢心去做危险的事情,也就不会因此丢掉一条命了。要怪就怪你心高气傲,非惦记着自己生得貌美,想要攀高枝。过了今晚,你下去为我的桐哥儿作伴,以后就一起在地下好好过日子吧。”
王氏掏出手绢按住眼睛,飞快哭了一场。
待止住泪水,她手脚麻利地脱去沈千鹤一身衣裙,换上簇新却不合身的婚服,重新捆住双手,然后丢下人,坐到门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滴漏。
一个时辰之后,王氏好似被烫到一样,猛然从座椅中跳起来,直冲到沈千鹤面前,急急忙忙把她晃醒,语气异常亢奋地说:“吉时到了,快起来,去拜堂!别误了你和桐哥儿的好时辰。”
沈千鹤脑子昏昏沉沉的,根本无法把王氏说的话拼凑出真正的意思。
她被王氏半扶半抱着走到大厅里,才一激灵清醒过来。
大堂上红绸与黑缎交缠着拧出礼花,礼花下放着一架专门抬嫁妆的木头担子,一只被划破脖子的大公鸡被倒掉在上面,奄奄一息。
下面摆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碗,接住伤口出一滴滴流下的鲜血。
香案上竖立着一块木牌。木牌制作得十分粗糙,上面刻着周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木牌边上放了小鼎,其中燃着气味古怪的香料,熏得得想打喷嚏。
木牌两侧点着两根不到寸长却足有儿臂粗的白色蜡烛,烛心在一汪蜡油中飘摇,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王氏一把抓过黑红相缠的礼花,缠在沈千鹤身上。
她终于明白,王氏这是在准备周桐和她的冥婚!
沈千鹤使出全力推了王氏一把,双手却仍旧软绵绵的,连平时二分力气都不到。
王氏只摇晃了一下就重新站稳。
她得意哼笑起来。
沈千鹤扯着身上的礼花质问:“你给我喂了什么?”
王氏按住沈千鹤的手,眼中好似有一团鬼火:“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上等的蒙汗药。你只管听从我的吩咐,一会乖乖照着大师的吩咐。过了今晚,就去下面跟桐哥儿一道享福了。”
“大师,可以开始了。”王氏强行把沈千鹤拉到香案前跪下,回头大喊。
侧间走出一个头戴鬼面的男人,他穿着类似真人法袍的衣裳,头顶却并非高功的莲花冠,而是插满了各色禽鸟的翎羽,像个窃取了高人功德的妖邪。
“时辰到了,开始走礼。”面具遮蔽着男人的脸,看不到他嘴唇是否动了,但声音却从他腹腔挤压出来。
王氏激动又顺从地让开位置。
那男人上前,从木架上抓住半死不活的大公鸡,一把拧断公鸡脖子,从它尾巴上扯下最长一根羽毛插入发髻,丢开公鸡的尸体,再从木架下放取来盛着血的小碗,把把鸡血全部淋到头戴的面具上。
血顺着鬼面的獠牙流下,好似恶鬼吞食过活人一样恐怖。
“大师”抓起腰间桃木剑,先指木牌,口中念念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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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冤魂返阳,借体成婚,运在正午,阳极生阴!①”
喊出最后一句,“大师”甩剑向下劈砍,桃木剑身竟然一瞬间变红,好似浸血。
他猛地一颤,然后开始浑身发抖,又突兀地停止了。
“大仙”手中桃木剑落地,低呼:“好疼啊,千鹤妹妹,我浑身都好疼。我这么喜欢你,下来陪我吧。”
他说完,上前一步,打横抱起沈千鹤,往寝房走去。
王氏脱力地坐进圈椅中,捂着脸流下泪水,神色癫狂:“成了,成了!”
大门口“吱嘎”地响了一声,周桐父亲骑着马冲进别院,下马狂奔到王氏面前,抓着妻子的手臂道:“你把父亲给桐哥儿治丧的银两偷了,到底要做什么?神神秘秘地跑来乡下。”
王氏指着寝房的方向,兴奋地炫耀:“我请了大师,让桐哥儿在头七之前上身,和沈家丫头完婚。”
“什……”周桐父亲这才注意到堂中诡异的布置。
他脸上生出怀疑,“这钱拿来给桐哥儿风光出殡,比找神神叨叨的人强吧。”
王氏全然不顾一切,笑容残忍:“这五十两让沈千鹤彻底成了桐哥儿的人,比什么都有用。我不但要她死是桐哥儿的鬼,还要她活着的时候就成我们桐哥儿的人!”
言下之意,竟然是要找人把沈千鹤先奸后杀。
周父被妻子眼中的恨意震慑,无法可说,嘴唇动了动之后,跟着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周父抓紧椅子扶手,下定决心:“我出去了,若有人问起,我只说家里遭贼,你和我一道抓贼去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王氏点头,对丈夫承诺:“你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得干干净净。”
周父没说什么,摆摆手,骑马离开——便是办得不干净又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这个年龄失去唯一的孩子,日后也没指望了,不如拉上儿子喜欢的女孩陪葬,好歹图个心里痛快。
*
赋南歌和贺同章一起被丢在柴房里。
柴房狭窄,两人挤在一块,转个身子都困难。
赋南歌艰难地喘息着用舌头顶出堵嘴的布巾,用气音主动询问:“贺大人——这么叫你没问题吧?——你不想想办法?那姓王的婆娘已经疯了,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咱们得想办法自救啊。”
贺同章颔首称赞:“你想得不错,不过,别出声。”
他趴到门缝前向外查看,被王氏带来的几个随扈却不知所踪。
贺同章不禁拧起眉头。
既然没想看管他们,那么沈千鹤就是王氏的重头戏,只怕那小姑娘要受罪了。
不过,他竟然不知道周家名下还有这么一处隐秘的私宅。
这里会不会让他发现与“火炮图失窃案”相关的线索?
“沈千鹤的命”和“寻找线索”的选择被放在天秤两边,贺同章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去寻找线索。
贺同章深吸一口气,屏息,手腕扭回半圈,双臂用力向外一拉,一只手猛地从麻绳的缝隙之中挣脱。
麻绳中只剩一只手腕,瞬间宽松,顺着他左手滑落,被贺同章反手抓住。
他长长吐出这口气,把麻绳的扣结解开,缠在手上。
赋南歌感受到背后的动静,却因背对着贺同章和门,什么都看不见,心中焦急,催促:“怎么样,危险吗,贺大人?有没有危险,你出个声啊。”
真是聒噪。
让他醒着,只怕会闹出动静,坏了自己的正事。
贺同章打开柴房门,反手一掌敲在赋南歌后脑。赋南歌瞬间软下身体,贺同章接住,让他缓缓落地,然后出门,重新关紧拆房门,悄悄离开。
柴房紧贴厨房,两处都没有任何人影,但贺同章仍旧没放松警惕,尽量将身体隐藏在廊柱之间快速穿行。
进入内院,贺同章目光扫了一圈,确定宅院是常规格局,一闪身钻进东北面的房间。
果然是书房。
桌面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但有一架多宝阁上干干净净的。
嗯?
贺同章走过去,挑高了眉毛。
11. 巧解危局逐神棍,以身入局双刀破生门
第11章配阴婚三倍买命,使巧计鸳鸯刀逃生天
周家往前追溯几代是马匪,后来胡人江山不稳,投了林家。林家眼光独到,一眼看中本朝先祖,认为其乃人中真龙,主动带部众追随。本朝立国后,周家如愿以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安心留在辽东经营。军中与朝廷清流不同,只要经营得到,他家完全可以持续靠着从龙之功,把军中官职传下去。
但即便有官职,文武双全的边军将领也不同于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
周家绵延几代都没培养后代读书,便能看出这一家子毫无眼光。
前往辽东之前看过的信息出现在贺同章脑海,他心中嗤笑——这样的人家就算在主宅摆放兵法,都让人怀疑读不通顺,又怎么可能把四书五经带到别苑来,甚至时常阅读?
贺同章站在周家多宝阁前,看着其他几套簇新的兵书和函套已经被使用到破损的《孟子》,摇摇头。
事情还真没超出他的猜想,周家紧咬着沈家人不放,果真不只是图沈千鹤嫁过去守活寡,周家是有些问题在身上的。
只是不知道这问题是否与丢失的“火炮图”有关。
贺同章从弓袋袖中摸出一副手套戴上,伸手取下这套《孟子》。
他挑开布扣,内里数册线装本居然没有当场分散开,而是一动不动的相互粘合着。
首册书皮很厚实,或者说,过于厚实了。
贺同章摇头,周家果真不是什么脑子灵敏的人家,藏东西竟然还在使用如此粗糙的手段。
他顺手翻看手册书皮,果然看到连接起来的数册书籍内芯被挖出个空。
被挖开的内部现在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
“京中有说法,蠢人直觉准,看来周家过去是有几分运道在身上的。”
可惜,运气总有用尽的一日,从周桐落崖身死开始,周家的好运就走到头了。
贺同章冷着脸把《孟子》复原,放回原位,挪动书房内悬挂的字画和书柜,对着墙面、地砖轻声敲打,搜索起所有能够隐藏物品的空间。
*
寝房门窗紧闭,阳光遮遮掩掩地落在地上。
“大师”抱着沈千鹤进门,将少女摔到床上,手死死捂住沈千鹤的嘴巴,急不可耐地上手拉扯她一身大红嫁衣。
沈千鹤没有与他挣扎撕扯,而是按住“大师”脸上的面具,冷静表态:“王氏给你多少?我出双倍,放了我。”
压在沈千鹤身上的“大师”哼笑一声“小姑娘懂的不少,但两倍的价格,只够你保全名节,买命就太少了。”
名节?
就算今天从周家别院走出去,她也别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周桐母亲王氏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氏既然闹到买通沈家马夫来绑架她,拿王氏势必会将自己被捉走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以保证达成毁掉沈千鹤,逼迫她去给周桐守寡的目的。
若是能逼得她去死,就更好了。
况且,只要“大师”跟她讨价还价,那就证明他对王氏喊出的价格并不满意。
“我的名节不值钱,就两倍。”沈千鹤咬死价格,不客气地补充,“你就算办成了,周氏也不会把钱给你的。”
大师不信地摇头:“小姑娘,你想使离间计?”
前日纵火、杀人,沈千鹤接连经历两次生死大关,如今已什么都不怕了。
她笑了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的语气说:“凭你们还配我离间?哈哈哈,王氏根本就没钱,她拿什么给你。”
做丧良心的事,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突然就没钱了!
大师声音一瞬间变得极为严肃。
他掐住沈千鹤脖颈质问:“说,怎么回事,王氏明明说过,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再给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沈千鹤直接接话。
对,王氏是这么说的,这小丫头怎么知道的?看来她真知道点什么。
大师手指动了动,放松了扼住少女脖颈的双手。
沈千鹤也放缓了语气,把之前的见闻娓娓道来:“我今天能被王氏抓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马夫为了钱背叛我了。王氏给他的就是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下车之后,王氏过河拆桥,一刀要了他的性命,让他变成刀下亡魂,再把钱取回来——这钱很快就要交给你了。”
马夫知道王氏做了什么,就被她要了性命。
这江湖骗子跟着王氏谋划了这么久,知道每一个犯罪细节,绝不会放过他的。
到时候他一个江湖骗子,哪能在周家这群精通武艺的部曲手下活命?
“大师”头上被吓出一层冷汗。
他伸手去擦额头的汗水,碰到了厚重的鬼面面具。
沈千鹤看到他的动作,立刻明白“大师”心有退意,她伸手敲了敲他脸上的鬼面:“我没看到你的脸,隔着面具声音不准,你跟我合作,至少能带着钱离开,留一条命。”
她边说边拔下发鬓中的钗環,全部推给“大师”,爽快地说:“我头上戴的都是实心纯金的,这些加一块比起百两银子只多不少。”
“大师”紧紧抓住抵在胸口的金簪,依旧有所顾忌,“周家那几个随扈的身手可不一般。”
沈千鹤不客气评价:“对你来说不一般,对我而言就是三脚猫功夫。我力气快恢复了,你拖延一炷香的时间,剩下不用管,直接离开就是。”
把王氏和沈千鹤锁承诺的放在一起比较,明眼人都知道沈千鹤的提议合理得多。
“对对,就这么办。”大师急忙翻身下床,搀扶沈千鹤坐稳。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拌进房间的茶水里给沈千鹤端过来:“这是蒙汗药的解药。你整壶喝下去,上一趟茅房,就药效就解了。”
沈千鹤多看了这个江湖骗子一眼,心里冷哼:她就说王氏从哪里弄来了蒙汗药这种下作的东西,原来是这个江湖骗子给的!
沈千鹤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仰头咽下解药,抓着茶壶咕咚咕咚地喝光了存水。
门外响起脚步声,沈千鹤一推“大师”,压低声音提醒:“你快去拖住她。”
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屏风后,一屁股坐在恭桶上开始放水。
王氏站在门口想进门,“大师”直接长开双臂,拦着王氏,开始胡言乱语:“阴气未散,太太暂不可入内。”
王氏面无表情:“我不在意。”
“大师”摇摇头,叹气道:“非也,夫人纵然不顾身体,可令郎对此却十分在意。离去前反复叮嘱我,要让你关注己身。”
王氏浑身一震,抬起发黄浑浊的眼睛,泪意在眼中翻涌:“桐哥儿,他跟你说这个了?”
“大师”用力点头,双手按在王氏肩膀上:“婚事完成后,令郎心愿了结大半,已不能久留,因而反复叮嘱,让我一定要告诉夫人,他横死前未能尽孝,亡故后又累夫人为他操心,实在不孝,请您一定要注意自身,另外……”
“大师”说到一半,面露难色地收回手。
他欲言又止地向王夫人频频看了几眼,王夫人哪里禁得住他卖关子,急切催促:“大师快说啊,我儿还说什么了!”
“大师”视线向守在不远处的随扈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王夫人,不是我不愿意说,主要是……接下来的话,跟房中术有关系。实在不便让人听了去。”
王夫人猝不及防被“房中术”三个字达到脸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回过神后,一瞬间红透了脸色,急忙提声大喊:“周甲、周乙、周丙,你们退到院子外面去。”
三个随扈一句不问,按照王夫人的吩咐退到客厅外的屋檐下。
“大师”这才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纸包,双手碰到王夫人面前:“令郎说,他来生还能做夫人的孩儿。让我助夫人一臂之力。”
王夫人一把抓紧纸包,脸上羞涩的红却转为了尴尬,磕磕巴巴地问:“这、这生孩子的事情,又不是只我一个就行的,老爷他早就不行了。这怎么来孩子?”
“大师”一派理所当然地摆手:“王夫人多虑了,我已说过,令郎有言,他是‘您’的孩儿,与他人何干。”
所以,只要是她生的就行,跟哪个男人没关系。
了悟冲入王夫人心中,下一瞬她攥紧了拳头,眼里交杂着惊喜、迟疑和一分难以察觉的杀意。
“大师”紧盯着王氏脸上的神情,把她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错过王氏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她想要杀谁?不会是为了把孩子再生出来,连已经不行的丈夫都要噶了吧?
这念头一出现,“大师”顿觉头皮发麻,两头吃的想法彻底被他从脑海中抹去。
他一个人打不过三个随扈,真害了沈千鹤之后,是生是死就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还是跟那年轻姑娘合作吧,对方至少不敢杀人,就算时候挨一顿揍,也能留条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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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心里打定了注意,“大师”对待王氏的语气更加温和:“王太太是好母亲,日后再次喜获麟儿,一定要为了孩子多多做善事,抹消业障。”
所以,你现在千万别发疯,事情没办完就把我杀了。
“大师”说完,不敢再看王氏,仰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故作深沉地说:“原本只想为王太太了结这桩儿女孽债,现如今另有谋划,之前算出的入坟时间便做不得准了,待我重新算来。”
他扶了王夫人肩膀一把,让王夫人调转方向,面向前厅,要带她离开。
王夫人回头,“沈千鹤,她还……”
“大师”摆手:“唉,阴气入体,不管也活不了几个时辰的东西,王太太何必在意她。令郎之事才是重中之重,您可不要被仇恨蒙蔽神志。”
“大师说的是,我糊涂了。”王氏手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话语气都变得轻柔了,好似回到周桐尚在人世之时。
“大师”安排王氏在厅中坐下,掏出一面八卦镜,单手测算着时辰,口中念念有词的来回更换方位,一点点远离王氏。
不是沈千鹤不想趁机离开,而是辽东地势一马平川,只靠着两条腿绝对跑不过有马的王氏手下,她只能硬打这一架,打赢了再去营救贺同章和赋南歌,带着他们一同离开。
只一壶茶水远远不够,沈千鹤一狠心,把准备了洗手的生水也吞进腹中,用最快速度逼着自己反复如厕两回,终于彻底恢复力气。
茶桌留了“大师”的桃木剑。
一点用没有。
剑为礼器,直接点说,这种兵器就演戏时候的花拳绣腿甩着好看,真交锋了,都不如一根粗点的木棍。
周家到底是行伍人家,即便是别院也不可能一样武器没存。
“我得去找找。”沈千鹤快速退下大红嫁衣,换回自己的衣裙,用枕头撑起放入被褥里。
裙角往腰带里一塞,沈千鹤轻轻推开窗户,从侧面跳出寝房,迅速朝着记忆中的库房前进。
一路无人,沈千鹤没用几息已钻入库房。
她隐约听到一些声响,不由得停下脚步,将身体紧紧靠在墙壁上,不敢再动弹,但细碎的声响很快消失。
沈千鹤失笑:“王氏绑架我,想多带人手,也得有人愿意为了她霍出性命。现在人都被江湖骗子糊弄到前院去了,我太紧张了,刚刚肯定是老鼠。”
她拍拍心口,快速前进,打开合拢的箱笼,终于从中找到一对双刀。
除此之外可用之物了。
武器,一寸长一寸强,有长枪、长刀、长矛最理想;但现在没办法挑剔,有一柄趁手的武器,怎么也比赤手空拳去一打四要强得多。
身为女子,施展的功夫大多走轻灵敏捷一派,力量大多不如男人,若是近身缠斗的时间过长,及容易被人用力量强夺武器,但沈千鹤好就好在劲儿大。
她的力气从不弱于男子,并不怕正面对抗。
沈千鹤在手里颠了颠双刀,手柄宽度和重量竟然意外适合:“鸳鸯刀啊,也凑合了。”
擒贼先擒王!
她返回卧房,顺着屋顶的横梁,爬进前厅,从天而降,用刀柄直接敲晕了距离最近的一个随扈。另外两人顿时发现了她的踪迹,拔刀冲向沈千鹤。
王氏没想到沈千鹤还有幻还手的力气,立刻猜到是“大师”给了沈千鹤解药。
她立刻下令:“杀了她。”
“大师”趁着两方缠斗到一块,顿时脚底抹油,打开正门就撒腿跑路。
“呛!”刀锋相撞,擦出火星,沈千鹤弯腰借力,在半空中翻了一圈,脚踩廊柱借力,扭身一刀劈下,下坠的力量加上弹跳的力量已经超过随扈的臂力,站在沈千鹤右侧的随扈当场不敌,后退几步,被震得手臂发麻抬不起来了。
趁他病要他命,沈千鹤急速上前,刀转半圈,用刀背挥向随扈后脑,将人砍晕,再一低头,闪过另一名随扈的攻击,一脚踢在男人膝盖上,直接将人绊倒,单膝下坠攻击对方的腹部,在对方疼得嚎叫的同时,伸手掐住随扈颈侧一对动脉,迅速将人憋晕过去。
沈千鹤一刻不敢停,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王氏,短刀瞬间压在王氏勃颈上,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也将人打晕。
她抽掉了四人裤带,用裤带拴紧他们的手脚,反绑在相距甚远的四张凳子上,然后偷走裤子,防止他们乱跑,再冲向后院柴房。
待沈千鹤离开,隐于院墙后的身影缓缓现身。
12. 白鹤如母愿展翅越难关,周家换子承爵上桌谈……
第12章
门廊遮住阳光,在墙后洒下一片阴影。
站在阴影后的男人露出面容。他一身藏蓝细布长衫,衣料经线抽脱,头上无冠,只用于长衫同款的布料包起发髻。
在沈千鹤走出前厅之后,他终于从墙后现身。
他视线扫过被留在地上的王夫人和三名随扈,低哼一声,没有出手帮助他们,而是轻手轻脚地从前门离开了。
*
贺同章翻遍了书房,仍未找出丝毫有用的线索,倒是在库房墙洞里掏出了将近三十两的碎银子。
这么点钱,搜出来有什么用。
难道他要用三十两碎银子告发周家贪墨?只怕这种东西写到纸上都要遭人嘲笑。
除非掘地三尺,否则在此寻不到线索了。
贺同章心有遗憾,但也只能暂时放弃。
将一切恢复原状后,他轻手轻脚地库房离开。往回走的路上,他听见脚步声,立刻在连接内宅和后院的海棠门后蹲下,降低存在感,避免影子暴露了踪迹。
余光中,熟悉的身影略过,贺同章猛然站起——沈千鹤不是个柔弱闺秀,她手上有功夫,能凭自己的本领脱困!
相处只有短短两三日,但贺同章已经把沈千鹤的性格了解得差不多了。
少女怀有赤子之心,即便对人不满,也不会耍阴招或是对方遇难时放任不管。
如今沈千鹤脱困,她接下来一定先去寻找被捆在柴房的自己和赋南歌!
决不能让她先见到赋南歌;否则一旦两人交换信息,自己就会在沈千鹤面前露出马脚,就不能继续潜伏调查了。
贺同章理清思路,迅速起身,用粗重的脚步在庭院里乱窜,故意提声高喊:“表妹,表妹,你在哪啊?”
果不其然,已经前往厨房方向的沈千鹤听到回荡在庭院中的呼喊声,当场停下前往柴房的脚步,返回庭院。
“我在这呢。”
“表妹!”贺同章听到声音回身,快步来到沈千鹤面前,握住她的两条手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用视线扫过少女全身,确定她只是发丝有几分凌乱,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贺同章询问的语气仍旧小心翼翼地,“你……就算遇上不好的事情,也别轻生,人一辈子很长,不要年纪轻轻就把路走绝了。”
虽然事情并没有糟糕到贺同章暗示的地步,但沈千鹤最近几日波折不断,心中确实已不堪重负。
听到这番话,她心里一软,抬手搭在贺同章手背:“表哥别担心,我没到任何伤害,不过那个叛主的马夫被王夫人杀了。”
她往贺同章身边看了几眼:“赋南歌呢?他没和表哥在一块么。”
贺同章摇头叹气:“难怪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被丢进柴房之后,被敲晕过去了。我过了一会就醒了,但赋南歌一直昏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内伤,怎么都叫不醒。后来,看守离开了,我赶紧在门栓上磨断了绳索,出门来寻表妹。”
言下之意,忙着寻找沈千鹤,把赋南歌丢柴房了,没管他死活。
贺同章面上多出几分尴尬,强道:“表妹无事,那是你一个就把好几个随扈都制服了?我还以为自己大声呼喊,能替你吸引火力……看来是用不上了。唉,确实,拳脚功夫,我也不如表妹的。”
别人一片好心,自己怎么能让人难堪呢。
沈千鹤用力按了按贺同章的手背,努力肯定他的付出:“表哥与我初相识,几次三番全力营救,我感动都来不及,表哥就别苛责自己了。我会驾车,我去把车赶过来,表哥到柴房背上赋南歌,我们赶紧回城报官去。”
沈千鹤说完,松开贺同章,转身就往回走。
怎么又要报官。
贺同章心里一阵无力。
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力气,把王伟杰的尸体合理的处理掉,为得就是是别让事情牵扯到沈千鹤身上,影响到自己在少女身旁调查。
现如今,他也只能如法炮制了。
贺同章一把拉回沈千鹤,急声制止:“表妹,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就要毁了我们之前的付出了。这件事情最好还是悄悄解决掉。”
沈千鹤何尝不想把事情平和的处理掉呢?
可到了动刀子的程度,她已经确定王夫人把她认作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沈千鹤摇摇头:“表哥,你想我也想,但事情不是我惹出来的,也不是我能停止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被动防御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沈千鹤正色道:“我妹妹才刚出生,这一回王夫人只认准了我出手,我尚能用三寸不烂之舌加身上的金银打动她买通的江湖骗子;但下一回,要是她买通下人,把我妹妹偷出来,用她来威胁我呢?我必须彻底绝了王氏的后路。”
“我姥姥说得对,这辽东每天都有女人失去丈夫或者情郎,没人在乎女人的名节。就算‘周桐替我捡面巾摔死’的谣言传得再广,最多一年半载的时光,别人拿去说嘴也腻味了。所谓‘闺誉’不配与我家人的安全放在一起比较。”沈千鹤说完捏紧拳头,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不再回应贺同章,挣开他的手腕,转身去取车。
“表妹留步——你是想彻底解决掉周家找麻烦,还是一定要把王氏送进监牢,出被她欺压数日的恶气?”
贺同章再次追上去。
这一回,他换了种说法。
沈千鹤却已经没有谈性了,她绕过贺同章:“周桐是周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学会家传枪法的儿郎,他死了,整个周家传承断绝,事情不再是我和王氏两个人的争端了。”
贺同章没想到少女思路如此清晰,难以对付,只能用力拽住沈千鹤:“表妹,周桐死因是跌落山崖,这事情非要扯上你,是周家胡搅蛮缠;但你的马夫是真的被王氏杀了。”
沈千鹤闷头走了几步,赫然想起主人都没权利杀奴婢,更何况王氏与沈千鹤的马夫毫无关系。
按照律法,杀人者处“仗刑一百,徒三年”,且需要向奴婢的主人制服烧埋银十两。
王氏杀人的真相外界不清楚,但她杀人的行为却无可辩驳。
如何描述这件事情,主动权已经被沈千鹤掌握。
想通处理事情的关键,少女眼睛一亮,顺着贺同章的思路说:“你的意思是,让我用车夫这条命直接和周家老爷子交换条件,达成协定!”
叛徒本来就死不足惜,但王氏替她动手,她求之不得。
没想到这个叛徒死了之后,居然还能替自己解决一桩大麻烦。
她转了转眼睛,一巴掌拍到贺同章肩上:“表哥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脑筋果然灵活。就这么做!我把人全都抬到车上。”
贺同章维持着笑脸,对沈千鹤点头,眼神洋溢着压不下的欣赏。
他没把沈千鹤放在心上,刚刚想的是用车夫的命直接威胁王氏,和王氏谈条件;沈千鹤却脑筋灵活的直接问题扩展到整个周家,直接让周老爷子给王氏上个“紧箍咒”,彻底保证王氏日后的行动受拘束。
有这等眼界和手段,沈千鹤日后非池中物啊。
贺同章改口:“表妹去驾车吧,搬运的粗活交给我。”
和周家老爷子谈判想来也用不着他,他就老老实实跟着沈千鹤,继续当个力工就好。这小丫头都能解决。
贺同章说到做到,把人一个一个都运进车厢。
宽敞的车厢拥挤的再难容人。
沈千鹤摸了摸被拴在厩中的骏马,干脆将原属于王家的几匹也拴上自家马车,免得累坏了它们。
贺同章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转而跳下马,去了前方,跟沈千鹤一同坐在赶车的位置,意外看到被沈千鹤放在身侧的鸳鸯双刀。
*
消散的薄雾间,厚实的车轮碾过想也道路,在泥土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马车摇晃着向着庆平城走去,沈千鹤精疲力尽地靠着车厢打瞌睡。
她猛然睁开眼,用力扯住缰绳,差点从车上掉落。
贺同章拉住沈千鹤,帮她稳住身体。
没等他开口询问,沈千鹤已经一拍脑门,主动笑道:“糟糕,我忘记去隐龙观求平安符了。”
少女仰头辨别天色,确定金乌仍旧高悬天际,当即调转马头,带着一群“罪证”前往隐龙观。
辽东平原一马平川,马车走在路上,能轻而易举的从树冠的缝隙间看到蔚蓝的天空。
隐约能够听见湖泊水流声与鸟雀惬意的鸣叫,一群黑白相间的影子飞掠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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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鹤抬手指着天:“看,是鹤群。”
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听我娘说,我出生之前,她坐车去隐龙观求平安,就遇上了鹤群,以此为我定名为‘千鹤’,盼我能此生如鹤,有力量飞跃千难万险。唉,我娘真给我取了个好名字。”
话出口,一直压在沈千鹤心里的恶气好似也随之消散了。
眼前的难题,她已飞跃,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
哒哒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沈千鹤重新绷紧神经——庆平城人前往隐龙观大多直接走内城的道路,与她这种被强压到附近田庄里只能转道返回的不同。
这一代是周家的土地,若有闲杂人等出没,必是周家的人!
她把缰绳丢给贺同章,自己抓住刀柄,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出击。
“千鹤妹妹,千鹤妹妹是你吗?你没遇上我叔叔和婶娘吧?”骑士尚未接近,怯懦的呼喊声已经传递到沈千鹤耳中。
来人随着喊声接近,终于露出真容。
沈千鹤语气平淡:“周恤,是你啊。为什么是你来找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周恤顿时表现得坐立难安,他抓耳挠腮了半晌,气弱地说:“千鹤妹妹,我堂弟出了这样的惨祸,叔叔和婶娘只他一个孩儿,难免行为过激。你就别寒碜我了。”
周恤生着一双八字眉,配上愁眉苦脸的表情,分外可怜:“我过来是祖父的意思——祖父说婶娘一辈子要强,给堂弟治丧却突然伸手要钱,怀疑婶娘要雇凶,让我来寻你,通个气。你千万要小心。”
沈千鹤干脆说:“林爷爷有心了。周桐出事之后,我还没去拜会过。我正要去隐龙观为我娘和我妹妹求平安符,你随我一道吧,也给林爷爷带一份回去。”
周恤小声答应,骑着马慢吞吞地跟在沈千鹤一侧。
沈千鹤一点不见外,朝着周恤问:“林爷爷既然派你过来通知我这件事情,你家看来是商量好,要送你入军中,接替周桐之前的位置了?”
周恤长叹一声,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地笑容:“家中没人想做军户过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苦日子,我是家中长孙,也只能我来接这桩苦差事了。”
他自我安慰道:“祖父说入军之后,安排我去做文书类的工作。以前跟着县令抄写,进卫所后也做一样的活计。我应该能应付得来,不至于给家里丢人。”
沈千鹤公平地说:“你做事踏实圆滑,除了不会领兵杀人,样样都比周桐强。”
“嗯,希望如此吧。我也不希望祖父失望,他这几天够难过了。”周恤扯了下嘴角,又迅速压下笑容,垂下眼帘不吭声了。
*
隐龙观自两朝之前在庆平城建立,至今二百年来香火不歇。
沈千鹤顺利求到平安符,留下香油钱,便驱车回家。
她把马车留在周家大门外,随同周恤先去了周老爷子居住的宅院。
过世的周桐父母并非长房,早已分家开府单过。
周老爷子和周家长房都是周桐父母的长辈,断没有让长辈为了小辈披麻戴孝的道理。家中除了换上素净衣服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周老爷子一见到沈千鹤亲自上门,便老泪纵横地拉住她不放手:“好孩子,这几日我那小儿子和小儿媳发了癔症,让你受苦了。不过小老儿还是想跟你提这不情之请。看在我当年提携你爹的情分上,反正家里想多留你几年,你住到我这里来成不成?不必办礼、不必记名,我只求你每日给桐哥儿烧一炷香。三年之后,你正常返家婚嫁,我给你另补一份嫁妆。”
还以为周家为什么突然这么客气呢,原来强抢不成,对她打起“挟恩图报”的感情牌了。
沈千鹤反握住周老太爷的手:“周爷爷太客气了。你有不情之请,我也有一事要与周爷爷商议。”
周老爷子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好的预感迅速应验了。
“王夫人率三名周家部曲前来劫持我,杀了我的车夫,已被我拿下,如今和马夫的尸体一起留在我车厢内。看在周爷爷救过我爹的情分上,可以不报官,但周爷爷处理的得让我心服口服。”
沈千鹤不卑不亢地提条件。
周老爷子满眼的泪水干涸在眼眶之中,佝偻的脊背更弯了。
13. 手握优势谈判尽展优势,探母见妹阖家欢^^……
第13章
每逢强敌入侵,历朝历代都是自北陷落。
辽东地处偏远,百姓民族组成驳杂,从未错过陷落的机会。
自前朝被胡人攻陷,辽东在胡人政权下求存近二百年,本地百姓已经渐渐习惯了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的生存方式;但今时不同往日,本朝建立之后,至少归顺朝廷的这群官员和将领要遵从法纪。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虽然杀奴婢罪责有所下降,但也少不了脱一层皮。
周老爷子在这个位置上坐不几年了,不可能再从头扶持一个孙辈接替自己的职权,日后肯定会面对人走茶凉的局面。
他原本计划给儿孙铺完路就退下来,现在最能打、有指望积累军功的孙子早亡;要是儿媳妇再因为杀人进去蹲大牢,外人肯定会认为周家无法遏制颓败的势头,而主动出手瓜分他手下的权利!
周老爷子之前要求沈千鹤来自家居住三年,不光是为了圆了孙子生前遗愿,更是为了告诉外面的人,周家和郑、沈两家的关系没有因为周桐去世而破裂。
郑中徽有设计火器的才能,远不是他们这群指望着没头的军功才能升职的人家可以比的。
与郑家交好,百利而无一害。
周桐在世的时候,周老爷子乐见小辈挽在一块;现在周桐过世了,周家就更需要郑家这个盟友了。
他必须彻底排除周家败落的风险。
周老爷子情不自禁展露出在官场上的锋芒,但下一瞬,他脸上恢复了邻居爷爷慈眉善目的姿态,主动询问沈千鹤:“千鹤啊,咱们两家有通家之好。你伯母没了儿子,这些日子疯疯癫癫的,难免会冒犯人。没有管好她,让她跑出门是我们周家的错,你看,我把她送去山中寺庙静养,派两个嬷嬷专门照料者王氏,如何啊?”
姜是老的辣。
周老爷子只字不提杀人的事情,好像是为了沈千鹤被打扰,才要处置王氏一般。
沈千鹤没接茬,收起笑脸,有话直说:“周爷爷,王氏做的那些事情,你不会一点风声没听到,但我娘产子,你却没有派人送贺礼。由此可见,对于周桐落崖丧命的事情,你心中也是有怨的。但我可以对天发誓,他落崖绝非受我指使,我问心无愧。”
周老爷子马上辩解:“千鹤,我没有那个意思。家中白事未了,送礼上门不多当,我就想给桐哥儿圆梦罢了……”
沈千鹤摆手,打断周老爷子的话:“我没经历过风雨,说话办事不如年长者周全,我说这些是看在你对我父亲的恩情上,不是为了打消你的怀疑。”
少女竖起三根手指:“我不想兜圈子——一、周家出面对外公布,王氏已疯,之前污蔑我的全都是胡言乱语,周桐之死与我无关。二、王氏日后不得公开出现。三、周家人不得纠缠我的婚事。周家做得到以上三点,我马夫丧命就是一场意外。”
“千鹤,你的条件是强人所难呐。老夫能让人看管住王氏,可周家上下那么多人,我哪管得住悠悠众口。”周老爷子一脸为难。
真是笑话,连她发话,都管得住家里几十个仆妇,周老爷子一生积威,周家人难道还会阳奉阴违?
都是推脱之词。
沈千鹤当场转身,抓着贺同章告辞:“公堂见吧。”
周老爷子霎时急了。
这丫头提要求之后,怎么没一点讨价还价空间的。
王氏带着部曲杀人,这么大的事情真被捅出去,连他都要吃一顶“治家不严”的黑锅,跟着受牵连,日后还怎么提拔后人。
周老爷子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完全消失,他跳下座椅,一把拉住沈千鹤:“你急什么,总要给我管住儿孙们嘴巴的时间。”
沈千鹤认真盯着周老爷子的脸看了一会:“周爷爷的意思,你同意了?”
周老爷子嘴角微微抽搐:“咱们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哦。”沈千鹤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反对。
上门求见的人是沈千鹤,本该是周老爷子占尽优势;可现在决定事情未来发展的人,还是沈千鹤。
周老爷心有不甘,着急催促:“我已经答应你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媳妇,你该把人放回来了吧。”
“不急。”沈千鹤站在堂前,视线绕了绕,比划了个写字的手势:“立字据吧。签字按手印,我就把王氏和部曲还给你。”
这种事居然还要立字据,那他们家岂不是一辈子要被沈千鹤拿捏?!
周老爷子彻底黑了脸,一屁股坐进位置里,满怀不愿:“丫头,你这么办事可就不地道了。”
沈千鹤没有反问为什么不地道,语气更淡了:“周爷爷,一旦我把王氏、周家的部曲和马夫尸体都交给你,我手里就什么能对周家都掣肘的都没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怀着诚意而来,周家若不想同等用心,我就去官府——只要周家出事,忙起来,一样没心思找我麻烦。”
她说完才把视线放回周老爷脸上:“周爷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老爷两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就是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死死抓住扶手,手背青筋毕露,盯着沈千鹤的视线渗出憎恨和杀意,但最后,所有的情绪一扫而空,老人笑呵呵地点头:“千鹤说得对。”
他绕到桌后,抓着笔快速写下两人协商的内容,按下手印,递给沈千鹤。
沈千鹤接过合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贺同章:“表哥帮我看看有没有遗漏。”
贺同章扫过一遍,内容并无不妥,不过……
他迟疑一瞬,手却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写满字迹的宣纸在他双手间碎裂成一片一片。
贺同章走到书桌后,顶替了周老爷子的位置,在宣纸上分为左右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内容。然后,他从怀里掏出朱砂,另外换笔沾着朱砂,在纸张中央,以天书符字压着漆黑的墨痕写下“两家自愿勘定合同”几个字,才招呼二人:“一式两份,都签上姓名、按手印。”
沈千鹤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姓名,轮到周老爷子的时候,老人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好好好,果真长大翅膀硬了,更有门路了。”
酸话说过,他不情不愿地写下自己姓名。
贺同章从中央将宣纸一分为二,分别交给周老爷子和沈千鹤,轻声叮嘱:“收好。”
沈千鹤看着纸面上红彤彤的奇妙文书,悄悄对贺同章竖起拇指:“表哥不愧是天南海北行商的人,就是心思细,撑得住事。”
“表妹也不差。”贺同章轻笑着把高帽子给沈千鹤带回去。
以初次经历如此交锋的年岁而言,整个谈判过程,沈千鹤做的已经足够优秀了。
事情结束,如同一颗巨石落地,沈千鹤长舒一口气:“周老爷子,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两人相携离开,把马车里尚在昏迷的人和马夫尸体都留给周家人,马上驾车离开。
*
返程时,马车交由贺同章驾驶,沈千鹤钻回车厢,打乱了发髻。
赋南歌躺在车厢里,悄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头逶迤在地的青丝。
“唔、嗯?”赋南歌呻吟着支撑起身体。
沈千鹤听到声音转头,眉目含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闪发亮:“你总算醒了!”
少女的神情映入赋南歌心中,他好似被一只手波动心弦,情不自禁跟着露出笑容:“是啊,我醒了。”
语毕,赋南歌的神志才慢慢复苏,后脑疼得他的笑容都扭曲了。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拧眉询问:“我们脱困了?”
沈千鹤迅速重新盘起长发。
略过马夫被杀和她用马夫与周家做交易的事情,只说自己打赢了歹徒,把他们就回来,王氏已经被周家带回便住口。
两人坐在车厢里,相对无言。
回到沈家宅院,赋南歌被请回客院,沈千鹤向贺同章告别后,独自前往正院正房向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太禀报今日的情况,并把从周家得来的合同交给两位老人保存。
刘老太太一下子就吓得抓起沈千鹤的手,把人拉进怀里检查一遍,确定没留下伤痕才放下心。
她流着泪轻轻拍打沈千鹤后背:“好孩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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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跨过这道坎,咱们以后的日子就顺当了。”
沈千鹤反手抱住刘老太太:“姥姥,我没事,我……已经不怕了。”
王氏得到周桐死讯,闹上门的时候,她还会紧张;但短短几日,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她突然发现处理问题,没有想象中的难。
沈老爷子将合同珍重收藏,跟着上前抱了抱孙女,眉目舒展开:“说得好,这世上没有解决不掉的难题。千鹤,等你娘做完月子,她们娘家回家,你留下来,开始掌家吧。”
“姥爷?”沈千鹤惊讶地抬起头。
沈老爷子摸着她的脸:“我原想等你大一点在接手,现在看,你已经有应对的底气了。不用担心做不好,有你舅母在,再差也不会更差了。”
她舅母王凰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即便接手沈家厨房的事情许多年了,平日仍旧错漏不断。
和舅母比较,那确实是不用担心犯错了!
沈千鹤掩口轻笑,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情:“可是姥爷,马夫怎么办?”
沈老爷子收起笑脸:“你先去探望你娘和你妹妹,等你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处置。”
沈老爷子干燥的大手落到沈千鹤头顶,浑厚地声音回荡在她耳畔:“跟姥爷用心学,类似情况的处置机会可不多。”
*
正院东厢烧着暖炕,地上还围着暖炕又摆放了足足四只火盆。
沈秋月一头长发松松挽在左侧,发髻搭着肩膀,头上佩戴着抹额,被松软的被子包围。
她怀抱着孩子,松开衣襟,目光柔和地奶着孩子。
听到脚步声,她微笑着抬起头,沈千鹤快步走到她面前,轻轻坐在炕沿上,双手捧出刚求来的平安符:“娘,你今天好些了吗?这是我在隐龙观求来的平安符,我让人分别挂在你和妹妹的床头吧。”
沈秋月双唇发白,脸上疲色清晰可见,但眼神分外柔和。
她把喂饱了的婴孩交给奶娘,接过平安符,亲自压在枕下:“昨日多亏千鹤在,处置妥当,否则我生产指不定要多受多少罪。”
她摸了摸沈千鹤眼下的青黑,干脆催促:“看来你也没休息够,咱们今天晚上都早点睡,补补精神。”
沈千鹤视线落到床上铺着的垫子,双目写满担忧和关怀,压低声音:“娘,你的恶露排空了吗?我特意询问了大夫,他说女子生产之后,还有许多受罪的时候呢。”
沈秋月坐直身体,脸上显出痛楚之色,但还是长开手臂尽力抱住女儿,轻轻在她耳畔说:“我当年有你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手忙脚乱的。现在经历过一遭,全都明白了,是自愿生养你妹妹的。你别担心,我在娘家坐月子,不会有一点不顺心的。”
“那就好,娘,你若太疼了,就叫郎中给你安排止痛的汤药。别担心奶水——两个奶娘守着,妹妹不缺一口吃的。”
沈秋月神色更加愉快:“好,你放心,我一定仔细养着。”
沈千鹤这才起身,站到奶娘身边,好奇地打量起昨天只匆匆见了一眼的婴孩。
似乎比凌晨看到的时候好了一些,但还是皱皱巴巴的。
沈千鹤有点嫌弃地撇撇嘴,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婴孩通红的脸颊,看着她流出口水,不自觉笑起来,放轻了声音叮嘱:“好好照顾我妹妹,若她有哪里不妥当,我只管同样找你家孩子不痛快——照顾好了,除了姥姥、姥爷给你的,我另有赏赐。”
奶娘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姑娘放心,奴一定好好照料二姑娘。”
沈千鹤又和母亲黏糊了几句,扶着她躺下,给母亲掖好被角才放轻脚步离开。
*
正堂里,沈老爷子已经换好了深色道服,带人一起等着沈千鹤了。
沈千鹤快步上前,扶住沈老爷子手臂。
老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每人手里都捧着一直托盘。
“走吧,我已经让管家召唤他家里人过去等着了。”沈老爷子一声令下,他们四人齐步向前院走去。
托盘上盖着的白布,不知道下头藏了什么东西。
沈千鹤看着走动时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布脚,脑中翻涌起各种猜想。
14. 惩凶奴下仆齐上阵,小姐管家内宅微澜
第14章
家生子,属奴籍。
律法虽不准打杀,但在主人家的地位全看是否得主人重视;那些不受待见的家生子,还不如托生成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吃用得好。
沈忠一家五代,在沈家很得重用的。
最老的已经被放归荣养,在家里含饴弄孙。沈忠是从小跟着沈老爷子的小厮,算是陪着沈老爷子经历过艰险的。沈老爷子成婚后,在和刘老太太在蜜里调油的时候,由刘老太太做主,从陪嫁里选了一个和沈忠成婚。
沈老太太前面两个孩子没能平安养大,到沈从军三四岁终于需要小厮贴身使唤了。这时候沈忠的儿子已经快满七岁了,照顾小主人正合适,刘老太太就把人调到沈从军身边使唤,现如今还跟着沈从军,出入内宅不必避讳。
王氏孤身嫁进沈家,没有陪嫁,刘老太太又做主从外头买来的丫鬟选了一个给沈忠的儿子当媳妇,他们俩的孩子照顾马匹出色,被安排学了驾车,在沈家当马夫。
与外人想象中,作为马夫,不但能插手挑选马匹草料,还可以掌握主人行踪,做这桩活的都是家里受信任的男仆。
沈忠和妻子另外有女儿,成了沈秋月的陪嫁,随着她出门,现如今在郑家也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她们的亲女儿年岁还小,目前在沈千鹤的院子里当负责洒扫传话的小丫头。
这一家子如同藤蔓,牢牢攀附着沈家而生。
沈家对待下仆算得上慈和,除非对方作奸犯科,否则从无打骂之举;偶有不合心,不过是把人调出去,弃之不用了。
正因如此,当初沈千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什么马夫会为了五十两银子背叛沈家。
召见家生子,自是不必把人郑重喊进前厅,沈老爷子在正院西厢随便点了一间房,就通知沈忠夫妻俩过去等着了。
沈千鹤探望过母亲翻回来,沈老爷子马上带着孙女过去。
西厢距离正房只有三十几步的距离,沈千鹤面色凝重,进门前,沈老爷子垂眸一看到她的模样便情不自禁笑了。
他点点孙女白里透红的脸颊,小声提醒:“别绷着脸,带点笑——心里的情绪别让下人看了去,他们会看着你的脸色说假话。”
沈千鹤掏出随身的把镜,镜面照出她一脸凝重。
不等她询问,沈老爷子已经率先跨过门槛。
他进屋自动走到主位坐下。
沈忠明明一直站着等候,但看到沈老爷子的一瞬间,沈忠自动抓起茶壶,绕去茶房打来热水泡茶递到沈老爷子手上。
他殷勤地提醒:“老爷小心,刚泡的茶,烫嘴。”
沈千鹤跟着进门后,坐到另一侧主位上,沈忠仍旧是一副勤快的样子,又换了茶叶重新给沈千鹤冲泡了一轮摆到她手边:“大姑娘的模样越来越俏了,和老夫人年轻时候一个模子似的,唯独这两条眉毛干净利落,像老爷。”
夸赞人的话不要钱似的随着倒茶的动作说出来,与他忠厚的相貌毫无关系。
沈千鹤安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表态,只安安静静观察着沈忠的神情——她突然注意到,沈忠外袍用是细布,但内里的那件交领衫和衣摆下露出的衬裤却都簇新的绸缎料子。
出去做管事的下人,兜里都有些油水,吃穿比外头做买卖的人家还好,确实是穿得起丝绸的,但故意用细布遮掩,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了。
沈老爷子慢慢吹凉茶水,饮下一口才伸手指着附近的矮凳:“沈忠,坐吧。”
“不敢。”沈忠规规矩矩地回答。
沈老爷子摆摆手,又对着矮凳点了点,沈忠两口子才过去坐下。
他仰头窥视沈老爷子的脸色,发现沈老爷子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双脚情不自禁蹭了蹭地面,手指也抓住裤子,迟疑片刻后,他主动汇报手头管理的事情:“老爷,清水河附近三个庄子的农田还没到开春的时候,我已经让佃户仔细犁过一回地,细细筛掉杂草根,再把腐熟的秸秆埋进地里了。老爷叫我过来,是家里的田庄生意有什么变动?”
沈老爷子摆摆手,但眼睛仍旧没看向沈忠。
他微微抬起头,视线顺着一侧的窗户看出去,沉默许久,突兀地叹了口气。
沈忠立刻从矮凳里站起来,脸上显出焦急地神情。
沈老爷子又一次安静下来,沈忠的额头上明显出现了冷汗,汗水顺着把包着头的布都打湿了。
沈老爷子终于说话了:“沈忠呐,从你爹被卖进沈家,你家里人至今在沈家延续有七八十年了吧。”
众所周知,凡是说“帮理不帮亲”,那么就证明听这话的人既不占理,也不亲近。
同样的道理,主人家一旦开始对仆妇“回忆过去”,就证明仆妇一家子现在有诸多令主人不快的表现,主人家要连着旧账一起清算了。
沈忠连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急忙弯下腰:“是,七十三年了。”
沈老爷子又叹气了第二声,手的方向突然指向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沈千鹤:“千鹤今日去隐龙观求签,沈昼与山匪勾结,要把千鹤绑了换钱。幸亏千鹤手上有些功夫,否则生死难料!”
语毕,大掌用力一派桌面。
“嘭”地一声巨响,沈忠连同他妻子齐齐跪在地上,沈忠妻子马上说:“老爷开恩,我们两个对这件事情一概不知。”
沈老爷子冷哼一声,没有搭话。
沈忠转而表忠心:“老爷,那个逆子呢?让我亲手打死他。”
沈老爷子闭上眼睛:“你想打也打不成,眼见抓人不成,他已经跟着山匪跑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沈忠愣在原地,嘴巴张张合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应对。
若是人死了,只管丢出去不管了,就能向沈家的主人表忠心;即便人被抓回来,只要亲自挥着棍子把人往死痛打一顿,也能让主人家解气,不至于牵连到其他家人,偏偏……
跑了?
这要怎么处理。
沈忠脑子转得飞快,却始终想不出一条合适的处理办法,能让他家人从儿子想绑架沈千鹤的罪名之中脱罪。
沈忠和他妻子只能把头脑用力往地上磕,口中连连喊着“冤枉”和“忠心”。
他额头很快见了血,脸上也布满泪水,看起来惨不忍睹。
沈老爷子从座位里起身,亲自拉起他们两口子,脸上也露出难过地神情:“沈忠,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我愿意相信过去一切都是沈昼独自干的。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不能再留你们在家里管事做工了。”
沈老爷说完背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们两口子。
他低声吩咐:“把东西拿给他们。”
跟在一边的丫鬟这才掀开托盘罩着的白布,一个托盘里放着卖身契,另一个托盘里放了十两银子。
沈老爷子挥挥手:“这是你们的卖身契,拿了走吧,日后别再来了。田庄的事情我会另找人接手。”
他们家熬了几辈子才熬到现在的位置上,要是失去沈家庇护,日后就算出去做个良民,有什么保住什么?
沈忠不甘心地膝行上前,死死抱住沈老爷子小腿:“老爷,小的不走,小的……”
“再不快滚,我要报官,一样样查你们家上下了!”沈老爷子怒喝。
他突然把茶碗摔在地上,一脚踹着沈忠的肩膀把人踢开。
沈老爷子好似怒极,瞪着沈忠提高声音:“千鹤是我们沈家日后当家奶奶,你孙子敢把手伸到她身上,是要断了沈家的传承!给我滚远些,如果我在庆平城内看到你们,我……罢了,赶紧滚吧。”
沈老爷子喊到一半停下声音,放下手,再次背过去,不愿意面对沈忠夫妻两个。
沈忠哪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害怕以后的日子需要自家去闯。
沈老爷要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喊了声“千鹤”,就带着沈千鹤一起走了。
跨出房门,沈老爷子脸上的怒色奇异地消失了。
他低头压低声音询问:“看懂了吗?”
沈千鹤仰起头点了点,同样小声回答:“我看明白了。不过,姥爷,你为什么还给钱?把人赶出去了,应该派人跟去沈忠家里搜查啊。”
沈老爷子笑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不紧不慢地往回踱步:“沈忠在咱家做管事,平日做的差使有不少油水,你猜其他仆人嫉妒不?现在他全家被赶出去了,有的是想表忠心的就会主动把沈忠两口搂钱的事儿捅出来。咱们只管等着就行了,到时候自然有办事最妥当的自己跳出来讨好你——千鹤啊,得罪人的话和事,不要自己做。”
沈老爷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把腰间的千里镜交给孙女,笑着吩咐:“你一会用它看着门口,好好瞧清楚下人之间是怎么样的。”
“嗯,姥爷,我会仔细看的。”沈千鹤握紧手中的千里镜,爬上正院主屋的小阁楼,推开窗户看向角门。
事情果然朝着沈老爷子预言的方向发展。
沈忠父亲虽然带着重孙子在外面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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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可沈忠夫妻和儿女们为了办差方便,仍旧住在沈宅内。
现在全家被撸了职务,只能灰溜溜收拾东西尽快走人。
十几只箱笼塞得满满当当的,摞在板车上,沈忠累得满头青筋都没能把板车抬起来,又招呼着家人去外头雇工来帮忙。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生子围上去,一把按住沈忠的家什,嬉皮笑脸地说:“忠叔,别着急走啊。你一个家生子,浑身上下都是主人赏赐的,哪有自个儿的家私。”
“来来来,打开,让我们见识见识,你从老爷口袋里昧了多少好处!”
“躲什么?躲就是心虚——来,把箱子都打开!”
沈忠急得直拍大腿:“你们不能乱弄我的东西!”
可沈忠家里才几个人?连他自己都做管事享福惯了,根本没力气。
来找事的下人一人抓一个,片刻间就把沈忠家的人全控制住了。
他们跳到板车上,七手八脚地拉扯麻绳,没几下子把刚刚摞好的箱子全拆了下来,一一打开。
半匹的丝绸、放置久远而发乌的金银首饰、剪碎的银铤子、半新的好衣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故意来找茬的下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好哇,你真没少偷拿强占。”
“那半匹珍珠红的料子是太太说了要留给二姑娘做抓周小衣裳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各种各样的物件,都被人以“偷”的名字挑拣出来。
原本还塞满的箱子迅速空了下来。
“别抢我东西,我没偷!”沈忠全家不停叫喊着,但没有人搭理他们。
等到人群散去,角门边上出了沈忠全家,只剩下十几只箱子并箱子里留下的破烂衣裳鞋袜、三辆板车,并沈老爷子赏赐的十两白银。
守门的婆子一把拉开院门,推着沈忠往外走:“你雇的人来了,快滚。”
来闹事的家丁们“帮忙”把板车和箱笼都推出角门,迅速阖上门,在门□□发出哈哈大笑声。
一切就此了结。
沈千鹤放下千里镜,下了阁楼。
片刻后,下仆端着查抄来的首饰布料来正房邀功。
沈老爷子正跟刘老太太在棋盘前对弈,让人赏了些银钱,把人送走。
沈老爷子笑呵呵地问:“千鹤,悟出什么道理了吗?”
沈千鹤说:“这世上没钱寸步难行。只要把他家吞下肚的银钱都吐出来,日后为了一口吃食疲于奔命,沈忠一家子就想不起来找家里麻烦了。不过,姥姥、姥爷,家中下人闹得有些过了。我觉得应该给些处罚。”
刘老太太面带疑惑:“孩子,你只想罚他们?”
沈千鹤急着摇头:“他们虽然是为了出头,才闹这一场,但也算是给我出气,有罚当然也有赏。”
刘老太太和丈夫对视一眼,欣慰地笑了。
“既然知道怎么办,就去做吧。我们都说过,让你学着掌家了。”刘老太太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一股脑塞进沈千鹤掌心。
她使了个眼色,跟着的老嬷嬷陪着沈千鹤一同出了房间。
沈老爷子笑眯眯地对老妻眨眼睛:“千鹤天分真不错。不论招什么样的男儿做赘婿,咱家都不用发愁了,她肯定压得住。”
之前参与闹事的下人很快就得到传话,欺负离家老仆的,都去院子罚跪两个时辰,但帮着小主人出气的,每人也都收到了一百钱的奖赏。
临近入夜十分,百灵终于从侧门悄悄返回沈家北院。
她对沈千鹤禀报:“姑娘,王家和‘宝局’赌坊关于王伟杰的事情谈妥了,王伟杰的尸体王家人自己带回去下葬,他生前欠了赌坊的债,磨掉大半,只算二百两。”
近千的债务抹消到只算二百,“宝局”确实大出血了。
“……但是,就算只有二百两,王家能拿出来?”沈千鹤拆开头发,心里感到奇怪,马上反问。
百灵往南面使了个眼色:“我回来的时候,王家人正商量着明天上门,让舅奶奶出呢。”
这就是要把欠债丢到沈千鹤舅妈王氏头上了。
王凰儿没钱,闹腾起来最后这笔债恐怕要落在沈家头上了。
换句话说,王家把沈家当冤大头坑呢。
沈千鹤怒道:“哼,要钱?让他们明天只管来——轮到我管家,那就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但没等沈千鹤找王家人的麻烦,她那位“表妹”沈千珊,当天晚上抹着眼泪上门,非要和沈千鹤谈心。
15. 黑夜谈家事心怀鬼胎,接烫手山芋夜不能眠^……
第15章
沈家二老一辈子生了五回,可只养大了一儿两女,便是这三个孩子也没少让两老操心。
长子沈从军无能无用,为了不知道真假的救命之恩执意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还品性有亏的女人进门。
一想到进门四个月就落地的“孙女”沈千珊,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天晚上就睡不着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俩也没从沈千珊脸上看出自家人的样子,干脆对这个“孙女”敬而远之——吃穿住用不会短了沈千珊的,但能少见就少见,免得自己心里难受。
次女沈春华看中了一个耕读传家的穷书生,被几句酸诗勾得什么都忘了,跟着对方私奔到了建州城,偷了户籍又请人假扮他们二老,与书生父母拟定了婚书之后,在建州城办完婚事落了户才用三朝回门的借口把沈家二老的户籍送回来。
一见面,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太就看穿了书生从一开始就打着骗个出身好的姑娘回家,为他日后仕途铺路的心思。
两老怎么琢磨都觉得这种人心思不正,若是真帮了,只会养大他的野心,让他行事更加无法无天。
因此,自次女成婚,沈家两老只在外孙子、外孙女落地的时候派人送了金锁片过去,平时根本不和姻亲走动。
书生也没辜负二老的期盼,到现在四十多的年纪了,将将考中了秀才,只能免了自家地租,赚不到一点横财。
幸好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到喝凉水塞牙缝,他们还有个小女儿。
当年郑源逃难来到辽东,周老爷子军中缺个帐房,把人招进来做工。他很快就发现郑源为人手脚麻利,除了识文断字之外,竟然还能在钟表出现故障,修理的时候搭一把手。
如此有才华的年轻人,周老爷见猎心喜,立刻派人前往郑源家乡调查。
确定身份没有疑点之后,连夜把这个年轻人介绍给了一心找个有本事又没靠山女婿的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与郑源见面后,考校了一番,当时甚至都想要放弃让对方出让一名后嗣跟随自家姓氏的念头了,可没想到郑源比他以为的还好说话,竟然答应了这个无礼的要求。
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一高兴,不但给沈秋月和郑源买了田宅,还在压箱银里多给小女儿沈秋月陪嫁了五百两。
婚后一年,沈千鹤在父母感情蜜里调油的时候呱呱坠地,郑源遵照约定,主动请岳父岳母来上门为孩子决定姓名。
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太心里高兴,彻底把郑源从周老爷子身边调到其他部门,参与火炮的研发,有个事业上的新起点。
人与人相处,大多是投桃报李的。
郑源看出沈家是真的把他当成一家人,尽心栽培,而非当成给自己留后的耗材,他也终于彻底放下防备,实话实说。
原来他除了表现出来这些本领,还有一手家传的酿酒本领。
沈老爷子和刘老太太觉得郑源防备心重,生了一回气,但等到小女儿出了月子,知道郑源已经在这短时间里把酒坊生意搭起架子,还将一切生意往来的账目都交给沈秋月负责之后,他们俩心里的火气也慢慢散了。
郑源平日与人为善,多的是同僚愿意卖门路给他,酒坊产出的酒水本就清冽回甘,有了销路后迅速打响名声,成了本地名酒。
到沈千鹤五岁的时候,家中已有数不尽的钱财供她随意花用了。
郑源只有沈秋月和沈千鹤两个亲人,自是将妻儿宠上天,不但日日把女儿捧在膝头亲自教导,还特意请了本地出名的先生坐馆,把沈千鹤当成男孩教养,诗书礼乐书数样样不落人后。
到了沈千鹤八岁的时候,家中奴仆越来越多,他干脆把自家小院旁边几个散户的房子都高价买下,重金阔成今日的郑宅。
沈千鹤一直是姥姥姥爷口中的“小福星”,父母的掌上明珠。
得益于这份得天独厚的成长条件,即便她喜欢耍枪弄棒,也没人敢对她指指点点。
唯一能看出沈千鹤受娇养的地方,便是她自小习惯了晚上入睡时有丫鬟或嬷嬷陪着暖床,等热乎了再离开。
*
不管沈家如传沈千珊的身份,至少沈从军对外承认这个女儿,让她用了“沈”的姓氏,那么她就是沈千鹤的堂姐妹。
沈千珊深夜红着眼睛来访,一进门没说话先流下两行泪水。
沈千鹤从被窝钻出来,刚刚露头,就被沈千珊抱了满怀。
“姐姐,你总算得闲了。”沈千珊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大颗大颗地落在沈千鹤颈侧,打湿了她的短衫。
沈千珊满身冷气顺着衣裳刺破沈千鹤单薄的衣衫,让她冷得打了个哆嗦。
百灵立刻关上门,推着沈千鹤往暖炕上回,口中急道:“姑娘赶紧回炕上,别吹了冷风寒气入体。”
沈千鹤搓着发凉的手臂跟着往回走了几步。
她突然停下来,有些尴尬地动了动嘴唇,小声问:“堂妹特意晚上过来,遇上难事了?要不,你去厅里等我一会,我再去把衣裳穿了,咱们慢慢聊吧。”
不管多么浓厚的情绪,被打断一回,都难以为继。
沈千珊用力眨眨眼睛,酸涩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新的泪水了。
她只好捏着帕子擦净眼睛,垂下头小声说:“夜也深了,姐姐别来回折腾了,让我留宿一宿吧。”
自家姐妹在一起睡一宿不是过分的要求,沈千鹤没多余的事情,不好拒绝,只能对百灵吩咐:“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沈千珊顿时又红了眼眶,“丫鬟都能跟姐姐睡一个被窝,偏我来了要添被单。”
“我睡姿不好,半夜都赶人的。”沈千鹤赶忙解释,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当——沈千珊入夜之后连个丫鬟都不带,就跑来她房间里又哭又闹的,任谁也不愿意跟沈千珊睡在一个被窝,怎么现在反倒要自己说自己的不好,来开解沈千珊了?
沈千鹤马上接着说:“堂妹要是实在喜欢和人睡一个被窝,也不用勉强,你坐在我对面就行了,咱们尽快说完,好让百灵送你回去——百灵,抬个圆凳过来。”
沈千鹤说完一屁股坐回暖炕上抓过被单将自己牢牢围住。
百灵马上搬过凳子,放在暖炕外六期步远的位置:“千珊姑娘请坐。”
既没有饮品,也没点心,连一把哄人的干果都没拿出来。
沈千珊心里更觉得委屈,她低下头小声说:“千鹤姐姐生得出众,性情开朗,办事妥当,人人都说姐姐的好处,妹妹整天跟着娘缩在家里学些女红和厨房里的事情,什么都不明白,自然是没办法和姐姐比较的。”
沈千鹤安静听着沈千珊的话,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她其实不明白沈千珊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早起扎马步、挥刀的人是沈千鹤,每日读书练字的人是沈千鹤,从小就常常经历父亲随军离家,只能和母亲一起掌管家务、敲打管事的的人是沈千鹤。
即便有些天赋,但她身上的每一个本领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培养来的。
沈千珊的好与不好,沈千鹤不清楚,她也没兴趣与沈千珊比较,事实上,以沈千鹤对姥姥和姥爷的了解,他们根本不会把两个小辈放在一块比较,还让人知道。
沈千珊抬眼望沈千鹤脸上看了一眼。
烛光下,少女目光清澈,视线落在她自己抓着被单的手背上,好像在发呆似的,一分视线也没留给外人。
沈千珊的心情越发酸涩。
又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忽视,谁都不在意她的感受,好像这个家有她没她都一样。
偷听到外祖母和母亲的那段对话再次浮现在沈千珊脑中,她情不自禁想:就因为沈千鹤是留下坐产招夫的,所以爷爷奶奶什么好的都留给沈千鹤,连那相貌英俊的赋家儿郎也是他们想好了留给沈千鹤挑拣的。
沈千珊咬了咬嘴唇,眼睛一闭,豁出去了。
她突然跪在沈千鹤脚下,抱住她的脚踝哀求:“我知道姐姐要留下坐产招夫,延续沈家,姐姐自然也看不上赋举人。求姐姐可怜可怜妹妹,把这桩婚事让给我。我愿意远离故土去江南的。”
沈千鹤直接把沈千珊拉起来:“你只今早见了赋南歌一面吧。你们两个人没说过话也没对视过,你就喜欢上他了?”
沈千珊之前被打断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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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充盈眼眶,她捏着手绢,轻声啜泣:“赋家诗书传家,一定很有规矩,不会胡说;而且他们家在江南,也能让我远离庆平城的闲言碎语。这桩婚事反正只是跟沈家约定的,不是指明了非要姐姐不可,姐姐不喜欢,求你让给我吧。”
话虽不错,但沈千珊好歹在沈家长大,顶着沈家的姓氏,如果想要嫁个好人家,只要去求一求姥姥,姥姥怎么也不能不给她一个好着落。完全不必亲自跑过来和堂姐争男人。
沈千鹤脑子里滚了一圈堂妹的话,心里没有甩掉与赋南歌婚事这个大包袱的轻松,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百灵轻咳一声,对沈千鹤眨了眨眼睛。
一个念头顿时跳出脑海,沈千鹤脱口而出:“舅妈想让你赶紧找个有钱人家出嫁,用聘礼还债?”
所谓债,自然是王伟杰和赌坊之间的赌债。
“呃!”沈千珊被吓得猛打嗝,泪水又被掐断了。
她瞪大眼睛,见了鬼似的看着沈千鹤,慌慌张张地反问:“堂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沈千鹤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千珊。
过了一会,用不着沈千鹤在说话,沈千珊已经承受不住,用手绢捂着脸低泣道:“舅舅们已经想看好了人家,想让我嫁去建州城的赵大户家里做儿媳妇,说想在军中有门路的人家里找个继室,帮衬着他儿子。”
这条件听起来倒也不差的。
“你哭成这样,还突然想嫁给赋南歌了,肯定是赵家儿子有不妥当的地方了?”沈千鹤问。
一语中的,沈千珊用力点头,急着抓住沈千鹤的手:“堂姐,赵家儿子前头已经娶过三房妻子了。据说各个都是被打死的。我不想死啊!”
沈千鹤心里叹了口气:“赋南歌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不过这事情明天请安的时候,你可以把自己的困难和姥姥、姥爷亲自说一说,即便赋南歌这头的婚事成不了,姥姥、姥爷也不会看着王家推你进火坑的。”
说到这个份上,沈千鹤确实不忍心夜里把沈千珊赶回南院了。
她抱着被子往暖炕内侧挪了挪:“百灵,去拿被子吧。太晚了,堂妹今晚歇在我这里。”
沈千珊破涕为笑,立刻脱了衣裙,挤进暖炕和沈千鹤头对头、肩并肩的躺在一块。
*
两个人挨在一块睡,到底比独自一个睡暖和。
沈千鹤心里装了事情,清晨早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胸口的单衫大襟敞开,前胸赤条条地露在空气中,上面压着一颗头——堂妹的手紧紧抓着她前襟,双脚盘在沈千鹤腿上,像一株菟丝花似的攀附着她,压得沈千鹤呼吸不畅。
沈千鹤轻手轻脚地扶着堂妹躺回她自己那一侧,下床穿衣,跟百灵说了一声别着急叫沈千珊起床就换了练功服去院子里打拳。
练到额头微微生汗,沈千鹤收势。
庭院中的凉风吹过夹袄,冻得她耳朵发红,但脑门上却累出一层细汗。
沈千鹤的神志一点点复苏。
她抹去汗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答应接手了多大一个麻烦。
——沈千珊的婚事,日后绝对是王家人拿来跟沈家讨钱的博弈中心。
返回寝房外间,她脱掉上衣,站在水盆前用沾了热水的手巾擦身,一转头看到沈千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上身。
那双眼睛好像秃鹫似的,要把她浑身皮肉都翻开。
沈千鹤不自在地抓过放在旁边的干净主腰,快速穿上,边扣子母扣边让开位置:“还有一盆干净水,堂妹想梳洗就过来吧。”
语毕,她避回内室,飞快穿起单衫和夹袄。
穿着整齐后,沈千鹤尤嫌不够,抓着雪白的护领拉到最高。
沈千珊答应一声,垂首捧起盆中温水,平静的水面破裂,水盆中照出的笑容分外扭曲。
沈千鹤乳下有一粒芝麻大的黑痣,只要传出去,一定能毁掉她的名节,她就再也没资格继承沈家了。
谁看上沈千鹤的未婚夫了,她不过是找个借口与沈千鹤同睡一张床!
她才不要去嫁人呢。
她要永远留在家里,继承全部财产!
16. 摸底亲朋旧友寻女婿,二老算家产分家在即^……
第16章
老人觉短,沈老爷子和刘太太天刚亮睁开眼,等着儿孙问安的时间里,已经把家里的财产算了一回。
刘老太太心满意足地阖上账本:“咱们两口子一辈子攒下快八千量银子,我就是今天闭眼也能安心了。”
“瞎说什么呢,咱们两个得看着千鹤成婚、有孩子,帮着她把孩子好好养大,再看孩子好好过下去。”沈老爷子拍拍妻子手背。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眼中温情脉脉流动。
他主动说:“从军是个傻大方的孩子,他没坏心思,可坏就坏在脑筋不清楚。明明读书不成,偏把酸儒那些不切实际的‘仁义’记在心里,再套进市井话本里,跟什么人都讲义气。家业留给他肯定会败个一干二净,趁着咱们俩还能说上话,趁早把家分了。”
刘老太太脸上闪过不舍,沉默许久,反握住丈夫的手,用力捏了捏,语带哽咽:“我时常觉得是不是咱们俩年轻时候奔前程,孩子缺父母引导管教,才变成这样。”
沈老爷子也是一脸感慨,到最后他坚定摇头:“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天性,秋月除了多见咱们几面,从小也没让咱们操心过。真论起用心,还不如从军和春华得到的关心多呢。”
刘老太太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丈夫说话的是实话,不过是自己心里不愿意承认前头这双儿女天生性格有缺陷。
沈老爷子用其他话题引着妻子,“你前些日子说起千珊的婚事难办,托人打探合适的人家,有信了吗?”
一瞬间,刘老太太脸上的感慨消失,变成闻到臭味的嫌弃表情:“就千珊这来路不明的出身,我刚一开口,娘家几个嫂子差点把我打出门去。”
“哈哈哈哈。”沈老爷子顿时被逗得憋不住大笑出声。
他笑着摇头:“我表姐倒是愿意让千珊嫁过去,不过啊,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沈老爷子口中的表姐是他姑姑的女儿,人爽朗得体,但这位表姐的儿子刚进军中效力就碰伤了腿,坡脚后性子变得十分暴躁,动辄摔打东西。面对他这个表舅姥爷,那男孩子都经常忍不住脾气。
女人成婚之后,大多时间还是在家中操持,丈夫脾气不好,那就不是个理想对象。
况且,他表姐家在建州东卫,与庆平城实在太遥远了。
一个出身不明的女孩子嫁给脾气暴躁的男人,距离娘家再遥远,沈老爷子都不敢想沈千珊嫁过去可能遇见多可怕的事情。
纵使沈千珊大概率不是沈家的孩子,她也是他们两个老的自小看到大的,也绝不希望沈千珊后半辈子吃苦头。
沈老爷子感慨:“唉,若是再能遇见一个中徽这样的就好了,我看从军和王凰儿也是心疼这孩子的。大不了分家之后,给官府里使点银子,也让千珊办个女户,顶门立户。”
刘老太太这方面的态度到比沈老爷子心思细腻并且坚定得多。
她马上否定:“不行,千珊必须出嫁。否则等我们两个过了百年,没人知道千珊的出身,这就成了一笔烂账。你让千鹤这个女儿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跟千珊这个儿子家的争产业?”
沈老爷子讪讪地笑了。
不希望发生沈千珊和她的孩子跟沈千鹤的孩子争产的情况,最好的办法肯定是把沈千珊嫁出去,而且是嫁的越远越好。
沈老爷子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说起来,我祖父有个哥哥,他家如今在木里吉卫,前些年还听说人丁兴旺,我怎么没想起来派人过去走动走动呢。”
人丁兴旺就证明儿女众多,只要是沈家女儿生的儿子,都可以在不揭露沈千珊出身的前提下把人嫁过去,既能够延续家族亲情,又可以给沈千珊找个稳妥的人家,再好不过了。
刘老太太立刻拍着手笑了:“对啊,咱们怎么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可一定要走动起来,别在爹娘没了之后,把亲戚都断了。”
沈老爷子的父母前几年接连过世,沈家守了三年父孝之后又守三年母孝,饮食极为清淡,沈老爷子和沈老太太有些肥硕的身材直接变得清瘦苗条了。
正所谓“千金难买老来瘦”,人瘦削了,又不缺舞刀弄棒的锻炼,他们俩的身体反而更加康健了。
唯一一点坏处在于家中戴孝的时候,不方便和亲戚走动,连着六年的疏远,跟亲戚的联系快散了。
虽然还没和沈家其他人恢复联系,但刘老太太感觉沈千珊的婚事有目标和着落,心里也不着急了。
她总算有心情说回分家计划。
“本地人家,给女孩陪嫁,少的除了布料家具还给二百两现银压箱,多的给六百两。咱们不缺这点,别克扣千珊,也别因为嫁妆让人多想,嚼舌根,就照着六百给。”
家里孙辈婚嫁到底是喜事,刘老太太说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千珊爱俏,衣料、家具都多些,一千二百两银子总是够用的。”
“从军这辈子也没其他花钱的地方了。那分家的时候,这八千两银子,分出三千给从军两口子,咱家的地也分六十亩出去。足够他们两口子嫁完女儿还能一辈子富足了。”刘老太太算的心满意足。
只要好好经营,田地里的出息,除了花用之外,每攒五年就能再买十亩,等到儿子和儿媳妇到他们这个岁数,也能有一百亩,日子绝对过得极为富足。
剩下五千两现银加上家里的一四十亩地,他们两口子给千鹤招赘、置办聘礼,也是够用的。
她长舒一口气,仿佛看到未来,脸上笑容遮都遮不住。
门口响起脚步声,刘老太太伸长脖子,对外头喊了一声:“谁来啦?”
守着院子的丫鬟快步进屋,“夫人,大姑娘和千珊姑娘一起过来了。”
刘老太太疑惑地看了丫鬟一眼,丫鬟压低声音解释:“千珊姑娘穿着昨天来问安时候的衣裙,大姑娘换了另一身,昨天晚上千珊姑娘约莫歇在大姑娘屋子里了。”
虽然沈千珊在沈家不受宠,但王氏管着厨房,沈千珊想吃什么直接去厨房点就行,从不用自己花钱,自己的月钱都拿去买了衣料。
沈千鹤一个季度只做两身衣裳,混着旧衣裳穿;沈千珊却能做八到十套衣裙,看着比沈千鹤这个沈家继承人风光多了。
沈千珊为了摆她的小姐威风,每天都要更换衣裳,今天没换,那就只能是没条件换了。
好巧不巧,王氏也过分喜欢打扮自己。
这份遗传的奇妙展现在表面上,让不喜欢王氏的刘老太太分外厌烦——刘老太太总觉得再如何找师父教养沈千珊,她身上仍旧洗不掉王家人的坏毛病。
两个女孩子生日只差几天,彼此间却十分生疏,里面少不了刘老太太有意阻隔的缘故。
现在,想到沈千珊可能带坏沈千鹤,刘老太太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
她急忙趿拉着鞋子下了暖炕,快步走到正堂。
沈千鹤也正好进门,让丫鬟帮自己脱披风。
刘老太太定睛看去,沈千珊果然没换昨日穿过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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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她连头上的饰品也一模一样。
刘老太太一口气卡在胸腔里,给自己憋得狠狠咳嗽起来:“咳咳咳。”
沈千鹤立刻上前,扶着刘老太太坐下,给她拍后背,关心道:“姥姥,我进来带的冷风呛到你了吧?我去拿点水,你喝几口顺顺气?”
“咳,不用。你坐。”刘老太太总算喘过起来,马上拉着沈千鹤坐下,一点没铺垫就指着站在一边没反应的沈千珊问,“你们俩昨晚睡一块了?大冷天的,家里还有客人呢,晚上乱走什么。”
问题是对着沈千鹤提出来的,但话里指责的味道却是冲沈千珊去的。
沈千鹤顿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了,毕竟,人不是她邀请上门的。
沈千珊一来到刘老太太面前,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木头。
她站在刘老太太面前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刘老太太盯着看一会就红着眼眶开始揉搓衣襟,看得刘老太太满心都是火气。
她心烦地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
沈千珊一离开,刘老太太马上受不了地抱怨:“家里明明什么都没短了她的,怎么就跟她那个娘一样,上不得台面,永远是受人欺负的小媳妇模样。我问话,她回答就是了,红着个眼眶站在那里作怪什么!又不是哑巴,张嘴就这么难?哭哭哭,只会哭,有什么福气都哭没了。”
沈千鹤发现刘老太太的火气分外大,把丫鬟端来的茶水放进她掌心:“姥姥今早是怎么了。火气太旺了。”
刘老太太哼一声,“还不是担心你。她怎么跟你混到一块去了。”
沈千鹤马上把沈千珊昨晚上跑过来跟她请求的事情和沈千珊心里真正担心的事情说了。
“……就是这样,千珊妹妹担心不赶快嫁人,会被王家拿去填赌债。”沈千鹤说完,挠挠自己的脸,小声说,“不过,这事情明明可以让舅舅直接来找您的,偏她入夜了特意来找我。我发现她是把麻烦事丢给我了,我心里也是有点不高兴的。”
刘老太太揉了沈千鹤脸蛋一把,“这就是我从小就爱让她跟你一块玩的缘故。那孩子心眼多,又不肯用在正地方,永远把别人顶在前头,让别人替她冲锋陷阵,显得自己清清白白的。”
“不过这事情你可以回她,让她不用操心了。她现在姓沈,她的婚事就轮不到王家人做主。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哼!”刘老太太推着沈千鹤进内厅,转头吩咐丫鬟。
“芳菲,你去通知王氏。今天起不准她出门了,天天醒了就到我身边立规矩。”
既然王凰儿嘴巴没有个把门的,脑子又不清楚,把人拘束在身边,别让王家人找到她就行了。
沈千鹤进门后,折返出来,靠着房门笑道:“姥姥,别忘了,也不准王家人进门。”
刘老太太一下就笑了:“小坏蛋。”
办法简单粗暴,但适合王家人。
没有抹不开面子,掌家的本事学的挺好的。
她满脸欣慰地笑道:“你自己跟门房说去,说好了让你管家的。”
沈千鹤从桌上抓了一块糕点垫肚子,马上向外走:“那就去跑腿了。”
一出门,沈千鹤看到站在一边望着天的贺同章,以及,被赋南歌搀扶着手臂,弱不禁风的踮着脚站在地上的沈千珊。
沈千鹤嘴角一抽,不禁想起刘老太太抱怨舅妈王凰儿的话——“没一点深沉,见着个喜欢的男人就要病在对方怀里”。
这画面,确实挺难看的。
17. 孙女掌家内宅规矩重立,厨房生事……
第17章
前院和正院之间隔着一道垂花门,此处有婆子看守。
辽东的早春,风寒料峭,没有一丁点温情。
沈千鹤站在垂花门内,贺同章站在垂花门外,赋南歌踩在垂花门的台阶,臂弯里倒着沈千珊——她垫着一只脚,假装站不稳。
风穿堂而过,沈千鹤指尖凉飕飕的,心里比手还凉一截。
赋家有意继续婚事,结两姓之好;而她本人不愿继续婚约。此时,若堂妹有意,改换了结亲的人选,也不失为一桩美谈,沈千鹤是在场最不适合开这个口的人。
在场几位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吭声表态。
最终,是沈千珊主动站直了身体,一脸羞愧地捂着脸跑走了。
离场后,她悄悄勾起嘴角。
有了这出“勾引”的大戏,沈千鹤一定能相亲她是有意接手婚事,而非别有所图了。
垂花门旁,赋南歌的母亲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都是误会,沈二姑娘出门时似乎有些急切了,踩着了裙摆,脚卡在门槛上。沈家对我们家老爷子有救命之恩,若非离得远,一定是经常走动的。这样的关系称一句‘通家之好’都不为过。兄妹之间互相扶持没什么不成的——大姑娘向老爷子老太太问过晨安了?”
简简单单两句词说完,扭转话题,就把事情一笔带过。
沈千珊是千珊姑娘,而不是沈家的“二姑娘”。
这个称呼从来没变过,但其中因由不便对外人说,沈千鹤没有提醒对方改口。
她乐得不在堂妹和赋南歌的“接触”话题上纠缠,顺势回答:“是,见过姥姥、姥爷,准备通知厨房传饭了。婶婶过来的正是时候,省了我再跑一趟。婶婶快进来。”
她顺势让开堵着门口的位置,把赋南歌母子放进去。
贺同章落后几步,等他们离开,对沈千鹤说:“表妹,家中火灾已过,也确定了婶娘母子均安,家宅该尽快修缮了。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宵小之辈,见财生意,有怀心思。”
沈千鹤顿时笑了:“我也正有此意呢,表哥和我想一块去了。”
“那表妹的意思是?”贺同章谦让地把话语权交给沈千鹤。
沈千鹤思考着慢慢说:“我原本打算今日饭后派管家去找城里出名的泥瓦匠的。不过,刚刚姥姥、姥爷说要把沈家这头管家的职权交到我手上。我以后要回沈家掌家的,总不好只顾小家的事情,丢下这儿的日常不搭理。”
“再有,修缮宅院不是寻常事,必须由信得过的人帮忙盯着,不然工人说不定会在多少细节处偷懒耍滑呢。”
她身边的大丫鬟倒是各个得用,偏偏又年岁小,也没经历过修缮房屋的事情,做这件事情不保靠。
最好,就是找个能代表她立场的“主人”带着她的大丫鬟,让大丫鬟学起来。
这个“主人”的人选嘛……
“我现在分身乏术。”她抬眼看向贺同章,笑容里透出点狡黠的算计,“表哥主动问起,想来是愿意帮忙的,我就不和表哥客气了——表哥能带着手下帮我盯着点家里修缮的事情吗?”
贺同章完全是一副好兄长的姿态,二话不说答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给表妹帮忙,再好不过。但我对庆平城不熟悉,雇佣工匠、采买原料的事情,还得表妹亲力亲为。”
在沈千鹤心里,连杀人埋尸都难不倒贺同章,找工匠这点小事又有什么。
他主动提起让沈千鹤自己去挑选工人、才够原材料,肯定是为了避嫌,以免因为经手银钱而引起怀疑,坏了情谊。
一而再,再而三帮她处理难题,办事还这么体贴,这位上门的表哥,真是个好人呐。
别人为了自己着想,自己不能不知好歹。
沈千鹤无有不应:“这是自然。表哥快进去吧,我往厨房一趟,回来咱们一块用饭。”
她答应之后直接离开,没看到贺同章卷起的嘴角上一双眼睛里荡漾的同样只有冰冷的算计。
家宅建造,内部门道无数。
若不亲自监修,被私建了暗门、隧道都不清楚!
这么重要的事情,沈千鹤竟然也敢交给一个认识不久、尚未确定身份是否可靠的亲戚。
到底是年少天真,沈千鹤虽然聪慧有韧性,但经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不过,这样才好。
沈家人再好,他一直装温和的大善人,也实在是腻烦了。等彻底搜查过郑家全部房舍和文案、书卷,他要回去亲自拷问庞老头,撬开他那张臭嘴,松松筋骨。
贺同章加深嘴角笑意。
跨过门槛后,他又是一派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态。
*
有赋南歌母子在场,沈千鹤一举一动都处于被审视的状态,让她万般不自在。
好不容易熬过早饭时间,沈千鹤立刻借口处理家务,一瞬都不多坐的离席了。
刘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赶忙追着沈千鹤一起出来了。
“大姑娘,老奴昨夜就向各处通知过,今日来见您。现在人都在偏厅等着,过去露个面?”吴嬷嬷问。
沈千鹤脚下一顿,换了方向,“走吧。”
进了屋子,沈千鹤敏锐地感觉到在场仆妇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
他们面对沈千鹤时,弓着身子、低下头,脸上仍旧有笑,但常年洋溢在眼睛里的慈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为郑重的情绪。
……和他们对着姥姥、姥爷的姿态一模一样。
是尊重和惧怕。
沈千鹤慢慢走到最前方,坐下前,吴嬷嬷拉扯着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大姑娘,你应该坐在主座。”说话同时,眼睛还往右面示意。
沈千鹤走过去,手指搭在主位两张座椅之间的八仙桌上。
指下滑溜溜的,有几分凉,浇灭了浮动在少女心中的焦躁。
她抓住右侧主位的扶手,坐下,视线扫下去,视野内的画面也与以往不同了。
以前,她坐在左面的或者下首第一个位置,侧对着下放的仆妇,姥姥、姥爷、母亲、父亲其中之一发话,仆妇们就应答,不论她在与不在都没有任何影响,看到的只有仆妇们的侧脸。
而现在轮到自己坐在主位,明明位置没有升高,但下人始终仰望着她,好似低进了尘埃里。
这感觉着实新奇。
做主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迅速回忆长辈们当家时的样子……
姥爷喜欢板着脸,不论下人办事的结果是好是坏,都少有夸表情变化。若一整年做事都令他满意,到了年末的时候,会多赏人两吊钱。
姥姥为人和气,爱说爱笑;但与奴婢对话的时候,她永远看着自己另外关注的事情,从不把视线放在哪个具体的奴婢身上。
母亲会事无巨细的把事情交代清楚,要求奴婢做完事情回禀成果,好的有赏、坏了就罚。
父亲其他事情不管,只事情吩咐下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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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主管的奴仆问话。到教导自己的时候,他不允许奴婢们靠近了听,如果有谁敢坏了规矩,就直接赶出书房,打发去做粗活。
她年纪太小了,板着脸也像是生闷气,没什么威慑力,但四位长辈的办法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她可以试着混合。
沈千鹤表情仍旧算得上和气,但笑容淡了。
她视线从在场仆妇身上扫过,管理门房的、养马的、负责前院洒扫的、负责内院洒扫的、管着库房物品的都在场,唯独缺了管着厨房的钱婆子没来。
钱妈妈的小孙女站在一群中年婆子中间,分外突兀。
……倒也不令人感到奇怪,毕竟厨房原本交给了她的舅妈王凰儿,专门放给大房一家三口捞钱“补贴家用”的,舅妈在厨房怎么会没个左膀右臂呢?
现在没了这门进项,舅妈绝不善罢甘休。
舅妈不主动找事,沈千鹤才认为有古怪呢。
不过,主人当着下仆的面斗法,难免失了体面,没必要着急。
她略过厨房管事不再的问题,给吴嬷嬷递了个眼神,吴嬷嬷马上开口:“今日起,老夫人正是把内宅的管家权交给大姑娘,日后各项事情只管找大姑娘禀报。”
自小长大的家里,连上个月的帐都是沈千鹤跟着刘老太太一块算的,哪有什么另外需要问的。
沈千鹤懒得浪费时间,直接说:“家中近日没有大事发生,一切照旧就好。其他人散了吧,钱满儿,你过来。”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不禁跨下脸。
她小步磨蹭到沈千鹤面前,一点不敢抬头。
不用沈千鹤开口,钱满儿就忙着解释:“大奶奶不让我娘过来,正堵着厨房骂她呢。姑娘你别怪我奶奶,呜呜呜呜,我奶奶想来也来不了。我说自己闹肚子了才跑出来的。”
钱婆子膀大腰圆的,王氏哪里拦得住她。
不过是钱婆子打量自己年幼抹不开脸,让孙女过来卖惨,两面讨好罢了。
沈千鹤给钱满儿抓了把糖,笑着说:“既然舅妈拦着钱婆子就走不开,可见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回家颐养天年吧。今年是我妹妹落地,办洗三宴席的日子,厨房做的大菜都交给方厨娘。”
钱满儿猛地打了个嗝,眼泪重新流下来。
这位方厨娘是上面贵人送来的,一进沈家就张罗了一桌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好菜。
钱婆子平时生怕方厨娘勤快起来,幸好主人家没有特意点菜。这样一来,方厨娘乐得闲在一旁做针线、打络子,钱婆子也能继续安心死死把持住厨房,与王氏沆瀣一气的从厨房捞钱。
“回去吧。”沈千鹤拍拍钱满儿头顶,抬脚走了。
身后,“哇”的一下子,小女孩哭的更大声了。
*
吴嬷嬷回去刘老太太身边回禀,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夫人没看见,姑娘可真是有本事又有气性,一句话就让钱家的小丫头不敢狡辩了。”
刘老太太高兴地拍拍自己膝盖:“办事确实利索,挺好的,让千鹤继续管着吧,左右家里没大事,便是错了也翻不出天去。”
话虽如此,刘老太太马上端起糕点盘子,胃口大开的多吃了两块点心。
*
沈宅外,沈千鹤换了罩甲帖里,以男装与贺同章一起出门挑选泥瓦匠。
两人并驾齐驱,在市集上碰上一个年轻女子披麻戴孝地跪在街上嘤嘤哭泣,面前竖着一块“卖身葬父”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