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长街寂寂。
飘渺的丧乐声越来越大,凄怆的调子划破夜空,几乎将王令淑紧缩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她的思绪有些乱,下意识仰起脸,看向天空。
浓云早已散了,圆月皎洁明亮。
值此中秋佳节,家家合该团圆赏月,再不济也在九州共照着这一轮明月。
可谁家偏偏今夜出殡?
阴阳相隔,连共照一轮月亮也做不到。
秋风萧瑟,漫天飞舞的纸钱刮过冰冷的的檐角,摩擦出令人骨冷的窸窣声。王令淑背后泛起一层寒意,她下意识要起身,却不慎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门房连忙道:“夫人莫恼……”
王令淑:“你去替我看看,我阿兄来了吗?”
门房汗落如雨。
“应……应当……”他擦拭着额头的冷汗,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伸出脑袋往外看,“应当是快到了。夫人万万要节哀,不可太过伤心……”
王令淑莞尔。
十兄来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呢?
只是乐极生悲,是免不了的。
但九兄和她打打闹闹着一起长大,关系最要好不过,是断然见不得她过得不好的。若是等会儿见了九兄忍不住委屈,也万万要忍住,断然不能在他面前落泪。
战场上本就死生一线,怎么能还惦记着她?
“罢了,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房打断:“夫人节哀,灵柩停下了,与您告别。”
什么灵柩?
王令淑原本活跃的思绪,在此刻彻底凝结,变得迟钝木讷。
她想问一问门子,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目光却径直落在了门外,看清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王氏家徽。单薄的灯光照亮家徽,背后是乌黑冰冷的棺椁,在纷飞的惨白纸钱中,无声和她对视。
王令淑的大脑轰隆一声,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听不懂。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王令淑连退三步,最终身体一软,整个人栽坐在椅靠中。
她死死盯着棺椁,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
顿时之间,王令淑心口胀涩,喉头发紧,悲恸从魂中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冲散。她顾不了使不上力的手脚,连滚带爬,踉跄奔向那尊冰冷的棺椁。
怎么会。
怎么会……
王令淑狼狈跪坐在地上,仰起脖颈盯着棺椁,大张着嘴想要哭出声,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如泉水,只有一汪明月见得。
耳畔仿佛极安静,又仿佛极嘈杂。
王令淑听不清。
她好像被隔绝在了空气外,看什么都是恍惚的,甚至能远远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恸哭的身影。
是假的吧?
对,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她被谢凛折磨疯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王令淑闭上眼睛,强行令自己振作,冷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急迫的心脏终于慢了一些,耳边模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她才再次睁开眼。
月亮早被乌云掩盖,哪有什么明月?
方才果真是……
“阿母!”
远远一道活泼的呼唤打断了王令淑杂乱的思绪,令她原本激动的心情变得又平静了下来,她朝着门内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谢幼训被谢凛抱在怀里,半坐在他的臂弯里,正不听话地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向来矜贵威严的尚书令谢大人,倒也由着。
“岁岁。”王令淑的心神一松,感觉整个人像是终于踩在了地面上,看着灯光下玲珑可爱的玉人儿,不觉终于呼吸了一口气,“这么晚,怎么来了这里?”
小女郎手里握着一枝丹桂。
在暖黄的灯光下跑来,将丹桂递给她,高兴道:“来看舅舅!”
王令淑脑后仿佛被击中。
“阿母,舅舅呢?”
王令淑喉咙被攥紧,发不出一个字,只有冷意从她四肢百骸汹涌而来。她僵硬地扭动脖子,缓缓看向身后,晦暗月光下,漆黑的棺椁静默矗立。
那具冰冷的棺材里,睡着她鲜衣怒马的阿兄。
再也不会醒来。
她再也没有阿兄了。
她再也没有那个,会教她挽弓骑马,会带她逃课饮酒的阿兄。再也无法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坐在门口,猜测阿兄今日会给她带什么新的礼物了。
“哥哥……”
王令淑唤出这两个字时,后面的话都淹没在哽咽中。
她已经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伯父。
也没有了大兄、三姐姐、七哥哥、九姐姐……短短七八年间,昔日的王氏门庭败落,血亲如剜肉般离她而去,只余下她和最年幼的十哥哥彼此支应。
可上天残酷至此!
残酷至此!竟连十兄都要夺走!
空气中漂浮着丹桂的香气,晦暗的月光柔和似练,王令淑恍然记起……
八年前的中秋。
也是这样的丹桂,这样的月光。
……
王令淑抚过冰冷的棺椁,想要对哥哥说些话。年少时,他们兄妹凑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出不完的烂主意,可此刻她张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再是十七岁的王令淑。
说出来的,都是不知愁苦的天真话。
如今见了亲人,张开口,脑中最先涌现的却是诉苦的话。她下意识想要告诉哥哥,阿俏这些年过得不好,总是盼着阿兄来看自己,如果不是为了亲人早就熬不下去了……
可她怎么敢告诉哥哥这些?
王令淑伏在棺木上,泪水汹涌,哽咽不能言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丧乐重新响起,老仆上前劝说道:“夫人,棺材既然抬起,就不能落地……非是不能体谅夫人的伤心,只是这么抬着,只怕是扛不住啊!”
王令淑看向四周。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尤其是抬棺的众人。
“更何况,误了及时就更不好了。”
“将军生前驰骋疆场,辛劳一生,时时刻刻记挂着夫人。如今身死,不能让安葬一事误了他的安宁……”
王令淑下意识松开手。
仆人长揖到底,招呼众人继续出殡。
凄厉的丧乐声割破夜空,惨白的纸钱扯碎月光,一行人抬着棺材渐渐远去。王令淑站在原地,目光痴痴追随着那具棺椁,忽然发了疯一般朝着自己的阿兄追去。
不要。
不要走。
“按住她。”
王令淑被拽得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上。她顾不上别的,起身便要继续去追,却被更多只手拽了回来,几乎淹没,将她拖拽开阿兄的身边。
等到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长街已然变得空荡,远去的丧乐声若有若无,只有门前的父女二人还在。
谢幼训懵懂看着她,好像有些害怕。
谢凛则眉间微蹙,冷淡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仿佛带着几分悲悯怜惜,又好像是微不可察的嫌恶。
“……”
王令淑垂下眼。
“昨日究竟是王家的帖子,还是……”她的语调冷漠得自己都有些陌生,说到此处却还是难以为继,心中几乎恨得滴血,“还是我阿兄的讣告?”
明明昨日她就该知道的消息!
她却硬生生等到此时,不能回家吊唁,要死去阿兄停在他谢家的门口……亲眼看她最后一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谢凛这般狼心狗肺、冷血至极的人!
她当初……
又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谢凛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看上了谢凛,非要吵着闹着要嫁给谢凛,阿父和伯父就不会被陛下忌惮,整个王家就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局……父亲战死在北人手中,伯父还要忍痛出使议和。
如今连十兄也死在了北人手中。
若不是她非要嫁谢凛……
不会如此。
王令淑恨谢凛,却更为仇恨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
可偏偏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你若听话,今夜我会让王家人接你回去。”谢凛似乎对她的怨恨不以为意,缓步走过来,抬手替她掖了掖松散的鬓发,“珩郎病重,无法为他阿父扶灵,正需要我们为他寻一位名医。”
男人苍白修长的指尖冰冷。
划过王令淑耳畔,带起一阵骨冷的战栗。
她听了,忍不住讥笑。
王令淑对上谢凛漆黑深沉的眼,看不分明里面藏着什么,只觉得令人发寒。
“原来你打得这样的算盘。”王令淑拂落他的手,唇边的讽笑越来越刺眼,最终眼眶渗出大片大片的水泽,“你想要我求你,连这样的事情……都能拿来威胁我。”
两人相识八年,成亲七年。
若是寻常夫妻,早已交心知底,相敬如宾。
谢凛这样聪明,明知道亲人对她意味着什么,却偏偏拿亲人来威胁拿捏她……王令淑竟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是把谢凛看得太愚钝,还是将自己看得太聪明。
也许都不是。
王令淑喜欢的,是那个在她和阿兄吵输了架躲起来哭时,拿甜糕将她逗笑的少年郎。不是眼前冷血自私,满心算计,唯我独尊的谢司徒。
“好。”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治好珩郎的病。”
王令淑说着哀求的话,看向他的目光里,却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恨意。
谢凛置若无睹。
他弯下腰,将谢幼训抱起来。
父女二人都生得一副好皮相,哪怕是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也像是两尊会发光的玉人。只是谢凛得权后,总是这样冷淡睥睨的姿态,瞧着只让人厌恶。
“郎中已经去了王家,请的是褚灵子。”
对方语调冰冷,不带感情。
王令淑心中却微微一跳,只觉得总算是能稍稍喘息过来。好在谢凛虽然冷血,却贵为三公,钱权于他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随便找的郎中便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褚灵子。
有褚灵子在,珩郎的病多半不会有事。
王令淑点点头,看向谢幼训。
“岁岁。”她轻轻一声呼唤,小女郎便已然读懂了她语气中的不高兴,在谢凛怀中剧烈挣扎起来,王令淑便说,“来我这里。”
谢凛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谢幼训白费了半天劲,气恼得张牙舞爪。
她小心翼翼看王令淑:“阿母……”
王令淑说:“方才棺材里躺着的,便是你的十舅舅。”
谢幼训呆呆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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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一会儿,忽然哭起来:“吓人……十舅舅……怎么能躲在棺材里……我不,我要看舅舅……舅舅吓人!”
孩子太小,不懂什么是生死。
她只知道,方才的棺材、丧乐、纸钱都吓人,喜欢的舅舅在棺材里更吓人。
谢幼训当时就受了惊吓。
此时听到她这么说,忍都忍不住,哭得脸色煞白。
“王令淑。”谢凛的话毫不掩盖怒意,却是将女儿紧紧搂进怀中,轻拍谢幼训的后背,警告她,“若是岁岁有好歹,珩郎便是出事,也怪不得旁人。”
王令淑没有理会谢凛。
她看着惊惧不已的岁岁,心口如刀割。
谢幼训从未见过十兄,也被十兄的棺材吓得哭……若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母亲呢?珩郎不比岁岁大几岁,又病着,亲眼瞧着自己父亲的棺材又如何恐惧难安呢?
阿兄听着这么多亲人的哭声……
纵在九泉之下,只怕也难安心。
“岁岁不怕。”王令淑走近父女两人几步,微微踮脚仰脸,抬手轻拍谢幼训的后背,轻声哄着,“岁岁有阿爹抱着,有阿爹呢,不怕。”
暖黄的灯光照在王令淑面上,眸光带着温柔。
谢凛淡淡垂眸。
远远看着,倒像是一家三口,在灯下依偎。
只是这样的温馨,没有维持多久。
今日玩了一天的谢幼训被哄睡了过去,谢凛将她交给乳母,让乳母抱回去睡觉。一时之间,王令淑和谢凛之间那点默契的克制,顿时消散得彻底。
王令淑疲惫地顿住脚步。
等着谢凛回去。
然而走在她面前三步的谢凛,也就此顿住。
男人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结着一层凛冽的坚冰。他从容隔着冰霜打量她,看够了,连语气都带着凉薄的嘲讽:“你这般形容,来主持府里中秋夜宴?”
王令淑扫一眼自己的衣裙。
早已凌乱狼狈。
谢凛日日命人安排她的衣着、行为、举止,将她当作傀儡人来控制,自然是要一个体面的当家主母。她不愿意当,他便逼着她表演,此刻发怒倒正常。
王令淑心中讥讽,面上却忍住了。
她被困在谢家出不去,珩郎的病还要仰仗他,此时不能得罪谢凛。
“我回去更衣。”
“站住。”
王令淑转过身。
谢凛居高临下打量她,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
但很快,她意识到那是错觉。
“阿俏。”谢凛靠近了她,眸光又带上那种残忍的笃定,虎口卡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仰起脸贴近他,“陪我过中秋,或者,褚灵子连夜离京。”
果然,他所有的妥协让步,都是算计中的一步。
王令淑只能答应。
可她对上谢凛的眼睛,喉间的好字,上不去下不来。
……和他过中秋。
王令淑有些想笑,觉得太过于讽刺,他竟然想让她和他过中秋?过去她想要与他好好过中秋的时候,他从来不着家,对她避之不及。
好似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可明明,八年前的中秋夜宴上,是他在人潮如涌中走到她眼前。
也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扶了她一把。
两人之间的缘分,分明是他不珍惜。
“谢凛,你……”
谢凛皱起眉,周身上位者凌厉的气势更甚。
但王令淑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抬起手,主动挽住了谢凛的胳膊,像是往日扮演恩爱夫妻那样,露出如画就的笑容。
两人如一双璧人,行至精心布置的园中。
火树银花,灯影重重。
园中被布置得格外奢华,四处不是盛放着鲜花,便是结着纷飞的彩绶。玉盘银盏光华流转,在五彩花灯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影,瓜果摆设应有尽有,盛装女使垂首侍立。
四处都很熟悉。
和八年前王氏家中所设中秋宴,一模一样。
只是,园中空空荡荡。
王令淑画在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起来,只有乌黑木讷的眼珠转向他。谢凛仿佛丝毫觉察不出其中的讽刺,他攥住王令淑的手腕,将她拽到一株丹桂花下的位置坐下。
对方还要挣扎,其余女使便纷纷围过来。
王令淑被钳制住。
“八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谢凛的声音仿佛温和了一些,冰凉粘腻的手指却像藤蔓般,缠绕上了她的手腕,嗓音漫上她的耳廓,“阿俏,你还记得当时的我吗?”
王令淑低垂眼眸。
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嗓音:“不记得。”
手腕几乎被谢凛捏碎,男人的呼吸落在她脖颈间,像是一条游走的毒蛇。
“没关系。”
“你会记住的。”
“这里每一处,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谢凛仿佛已经不满足当下的控制,他松开手,挥退碍眼的女仆们,站在她身后倾身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这只琥珀夜光杯,是你当年和裴礼清谈输后,自罚三杯所用。”
“这条蹙金榴花裙上的印迹,是你失手洒上的葡萄酒。”
“这……”
他一字一句,说得详尽清晰,仿佛是什么逻辑严密的治国策。
王令淑浑身却冒起细密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