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沈岁宁回京半月后,华都迎来了初雪。
只一个晚上,外头便落了个雪白,茫茫的雪覆盖在红墙绿瓦之上,又成了别样的光景。
九霄天外,洛九寻煮好了酒端到窗边的小桌前,乔装成男儿模样的沈岁宁正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她来九霄天外的次数并不算多,回回都易了脸,避人耳目。
只是今日她挑了个白天最热闹的时候过来,阁楼外歌舞喧嚣,她来时是什么样子,等洛九寻煮完酒过来的时候,仍旧是什么样子,一动未动过,好像一尊雕像坐定了一般,这倒不像是沈岁宁的性子。
洛九寻轻笑了声,坐在沈岁宁对面娶了杯盏倒酒,“少主来京城不到半年,瞧着竟比刚来时多了许多心事。”
她将盛满温酒的瓷杯推到沈岁宁面前,“不知少主心中忧愁,属下能否解其一二呢?”
沈岁宁看她一眼,没动,只淡淡道:“自然是因为只有你能解,我才特意冒险来此处找你。”
“属下愿闻其详。”
沈岁宁胳膊搭在窗台上,雪花落在她掌心很快便化作了水,她平静看着楼下往来的人流在雪地上落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早些时候路上的雪已经扫过一次了,如今是又落了下来,看这光景,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杀人了,大雪一落,什么痕迹都会被掩盖得干干净净,怪不得昨儿半夜皇帝发来密令,催促她尽快杀了崔荣。
沈岁宁轻吐出一口白气,伸手将窗子合上,“我听林翎说,贺不凡贪贿、杀妻证据确凿,陛下却迟迟不下圣旨,似有包庇之意。可就我所知,贺不凡要政绩没政绩、要军功没军功,能在华都立足,全凭他父亲当初厚着脸皮沾永安侯的光,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让皇帝包庇他?”
洛九寻微微一顿,有几分惊讶地看向沈岁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沈岁宁:“怎么了?”
洛九寻摇摇头,笑了笑,“林少卿虽与贺小侯爷交好,可他私下与少主说这些事,倒让人觉得惊奇。”
“林相爷脾气刚烈,林翎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岁宁语气淡淡,“为了让贺不凡早些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他不厌其烦地递折子,气得皇帝把他写的那些折子全部扔在了他脸上。”
“林少卿与他父亲一样,一向愤世嫉俗,似乎是谁都看不惯。整个华都,大约也就同小侯爷能说上两句体己话,”说到这里,洛九寻停顿了一下,提醒:“只是少主,固然此人与小侯爷交好,可漱玉山庄一向不涉朝政,你……”
沈岁宁打断她,“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回答就是。”
听了这话,洛九寻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她顺着沈岁宁刚才的问题开口:“少主入华都已有半年,想必也已知道,朝中真正能为陛下做事的能臣并没有几个。世家大族各有各的心思,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陛下一人能够左右的。”
沈岁宁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朝中有旁人在保贺不凡?”
洛九寻没肯定也没否定,反问她:“少主是否还记得,当初户部与兵部的二位尚书勾结贪贿一案?”
这案子沈岁宁自然记得,周符是她亲自去杀的,旁的细节她虽然不是很清楚,可她依稀记得贺寒声曾和林翎谈起过此案。
她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周符的账本。”
沈岁宁听林翎提到过,贪贿案中所涉及的银钱数目对不上账,有七成的大头不知去向,当时案子削了周符和朱晗的官职并抄家之后,便草草了结,如今想来,当时结案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此案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周符也好,朱晗也罢,都只是被拉出来平账的。
可沈岁宁想不明白,这案子当时没能及时往下查,想必皇帝拿这些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哪怕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也无济于事,既然如此,这些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费心去保贺不凡这枚弃子?
猜出沈岁宁心中疑惑,洛九寻轻声道:“如今的陛下虽对时局无能为力,可将来要坐上去的那位未必容得下这些腌臜事情,当然是防患于未然才好。”
沈岁宁:“将来那位……你是说,太子?”
洛九寻点头又摇头,“未必。”
沈岁宁眉头轻蹙,似是不解。
洛九寻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缓缓道:“我朝建成二十余年,沿袭前朝旧制,册封皇太子时以嫡为尊,立嫡不立长,如今的太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他十一岁被立为太子,现在已有八年光景。这八年来,朝中对此事一直颇有争议。”
“为何?”
“自然是因诸位皇子当中,有更为贤明能干之人,相较之下,太子确实平庸了些。加上早年太子年幼,诸臣子为防外戚干政,步上前朝后尘,一直反对立嫡,而想拥立无母族依靠又天资聪颖的三皇子昭王。昭王幼年丧母之后,便一直寄养在太后的寿康宫,由太后亲自抚养。虽然这两年昭王的呼声很高,但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他也才十四岁,势单力薄的,自然毫无胜算。”
沈岁宁眉心一跳,问:“拥立昭王的都有谁?”
“不少,有一位还是老爷的故交,”洛九寻一字一顿:“原翰林中人,张玄清张夫子,和他的一众门生。”
沈岁宁心道,果然。
刚温过的酒又有些凉了,洛九寻取了个小炉子放在桌上,将酒瓶放入炉中隔水而煮。
“大多数读书人入朝之后想要博得功名,但更怕落个不好的名声。太子乃国本,废立不可轻言。储位既定,旁的人若再有其他念想,便是谋权篡位,一旦失败,更是会被打上叛臣贼子的骂名。张夫子心气高,当年立储之事已定,无力回天,他一气之下便离开了朝堂,翰林院的诸位同僚及他的门生,也一并走了。”
沈岁宁端起酒杯没喝,轻轻晃动着,“那如今呢?支持太子和昭王的,分别都有谁?”
“明面上支持太子的,如今有太傅薛保义和镇国公,还有皇后的母族胡氏一脉。太子的舅舅胡广文原先拜在永安侯麾下,后来被调去边关卫戍,长久不回华都,他与镇国公都是军方的人。谢相原也是支持立嫡不立长的,但后来他明哲保身,没有参与党争。昭王因为政务关系,与各家各派走得都很近,大概是因为太后的缘故,明面上表态支持他的如今却很少,至于徐家……”
洛九寻停顿片刻,“徐家虽是太后的母族,但我朝陛下与太后一向不睦,徐家也不得重用,徐咏大人人微言轻,无法给昭王实质上的帮助。昭王如今的声望,皆是靠着自己的才能和政绩一点一点打出来的,这两年他南下赈灾、兴修水利,眼看着声望是要盖过太子了,想来不日之后,昭王一派便会有所动静。”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的昭王更有胜算了?”
“不一定。从双方目前的拥立者和陛下的态度来看,倒也说不准。况且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未来几十年的事情,谁又预料得了呢?”
沈岁宁“啧”了一声,颇有几分头疼。
洛九寻看出来了,温声安抚道:“这本也不是少主所擅长的,何苦为难自己呢?”
“我虽不会干涉朝政,可身在华都,有些事情总还是要了解的,”沈岁宁随意找了个托词,“况且近来阿爹加封了官职,上门走动的人又多又杂,多了解一二,也能帮他分忧。”
洛九寻有些奇怪,“既是朝政中事,少主为何不直接去问小侯爷?他身在局中,了解的定然比属下全面。”
沈岁宁手指微僵,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她指腹摩挲着杯沿,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实不相瞒,我回京半个多月了,跟他一面都还没见着,我都不知道这人现在是活着的还是死了。”
洛九寻顿时哑然失笑。
“他若是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永安侯府乃至满京城不可能一点没动静,可他若是还活得好好的……”
声音骤然停顿,沈岁宁看向渐渐沸腾的炉子,伸手把它提起来放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温酒,一饮而尽,“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这么躲着不见我。”
沈岁宁面上如常,可打从今儿看到她的第一眼,洛九寻便知她心里揣着事,如今憋了这么许久,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沉思片刻,洛九寻宽慰她:“小侯爷袭爵以来一直颇受非议,如今无功受禄,节制了人人觊觎的城防军,怕是在朝中要处处被针对。不见少主,也好让少主能够置身事外,这何尝不是小侯爷对少主的一种保护呢?”
“我哪里需要他的保护?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沈岁宁叹气,从云州回来之后,她一边假意寻找崔荣的下落应付皇帝,一边也暗中了解了贺寒声和永安侯府在华都的真实境况。
自打永安侯贺长信平定了岭南、潇湘等地的叛乱之后,天下至今太平,整整十年的光景,大成休养生息,直至民生安稳、国库充盈,朝中武将无仗可打,除了驻守各地的常备军将领,大多赋闲在京无用武之地,包括早早便展现出卓越军事才能的贺寒声。
贺寒声十一岁时便随父亲出征过北境,十四岁上战场为父亲出谋划策,巧借地势瓮中捉鳖,帮己方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翻身仗,为平定潇湘立下了不下的功劳。
可即便如此,他袭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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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仍有人站出来说他德不配位,导致原本就属于永安侯的城防军节制权丢了三年,皇帝越是培养器重他,他便更是处处受人针对。
想到这里,沈岁宁联想到当初贺长信大约也是如此受皇帝器重,可他还是授意御影使伏杀了贺长信,并在他殒身之后若无其事地重用起了贺寒声,甚至在他并无大功的时候不顾旁人反对,将城防军归还给他。
这些事情原本不觉得异样,可如今知道得多了,越往深处想,沈岁宁越觉得背后泛起阵阵冷意。
“对了少主,”洛九寻想起一事,“听闻前不久大公子已到了沧州,算算时日,这几日也该进京城了。”
沈岁宁一愣,“大哥?他先前写信给我说要先回趟扬州,怎么突然折返来华都了?”
洛九寻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从九霄天外出来之后,沈岁宁便给灵芮她们递了信,让留意着沈岁安的动向,他既进了京城,如果不是得了沈彦的授意,便是赴八月扬州未成的约定,也就是会会他如今的那位“妹夫”。
沈岁安这人可不好相处,下手更是没轻没重的,她可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沈岁宁换回自己的装束回到踏梅园,刚进屋,就看到许久未曾见的沈凤羽在卧房里鬼鬼祟祟地倒腾着她的箱子。
沈岁宁与沈凤羽几人向来关系亲密,并不在意这些,她原地站定,正想偷偷从背后吓沈凤羽。
大约是察觉到了沈岁宁的靠近,沈凤羽背影一时有些僵硬,还带了几分心虚的味道,她迟疑了片刻后才回过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少主不是去找小九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对我的动向倒是了解得很。”
沈岁宁觉出她的异常来,脸上笑容消失,她沉声问沈凤羽:“消失这么许久,你都跑去了哪里?”
“老爷受了内伤,荀叔一个人应付不来,便叫我去帮忙。”沈凤羽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彦受内伤一事沈岁宁虽然没有明着过问,但也能看出来,“那为何我去璞舍多次,你从不出来见我?”
“老爷说了,他如今封了大官,来来往往的宾客都是大人物,叫我们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在人前失了偏颇。”
“沈凤羽,”沈岁宁连名带姓地叫她,“你真是一点都不会撒谎,爹那个性子,会把哪个大人物放在眼里?”
沈凤羽神情僵硬,笑也笑不出来,默默地将手背在身后。
沈岁宁一早发觉她手上藏了东西,上前几步伸出手,“拿来。”
“少主……”
沈岁宁耐心耗尽,一把将她手上的卷轴抢过来展开,“放妻书”三个大字顿时映入眼睑。
她瞳孔一缩,认出那是贺寒声的字迹来。
沈凤羽见状,下意识出口解释:“少主,小侯爷不是那个意思,他……”
“你闭嘴!”沈岁宁高声喝止,嘴唇轻颤,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双眼顿时变得通红,狠狠瞪了沈凤羽一眼后,拿着放妻书出门,骑上马直冲向璞舍。
马路上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跟三年前在杭州时一样,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往来巡视的城防军。
沈岁宁骑马的速度很快,呼啸而过的寒风刮得她脸颊有些疼,也不知是怎的了,自从身子里放进过蛊虫之后,她的痛觉便渐渐恢复了些,虽然还是不太敏感,但也能感觉到疼了。
京城中有些路段是不允许这样快地骑马的,有官兵出来想拦她,她怒喝一声:“滚!”竟直直从那人的头顶越了过去。
风吹得沈岁宁的眼睛有些难受,她怀里揣着贺寒声亲笔写下的放妻书,她甚至不敢去看第二遍。
上面字字如刀,刀刀割命。
“某不才,平生最幸之事有三。
一曰,识得吾妻岁宁,缔结良缘,伉俪情深;
二曰,某与妻患难,生死之际,妻不弃吾于危墙,救吾于水火,恩深义重;
三曰,某幸得娘子,三世结缘。妻虽无白首之心,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愿妻娘子长乐未央,欢喜无忧。霁月风光,不萦于怀。长风为伴,来去自如。某立此约,他日娘子若穿花寻路,独倚长剑遣华年,吾定相忘无怨,从此音尘各悄然。妻若康健,六亲皆欢,吾生无憾,谨以此书,为留后凭。
华都贺允初。谨立。”
马跑得太快,在平淮侯府前滑了一脚,沈岁宁险些坠马,她踉跄落地,腿脚一软,门前的侍卫赶紧上前要扶她。
“滚开!”沈岁宁一把推开旁人,倔强起身,反手拔出侍卫腰上的剑,冲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