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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无休绝(二)

作者:山负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杨继闻之噤了声。


    好在那妇人所言的饼肆已至,炊烟浓浓直上,道外搁着三五桌凳,在此荒芜阔辽处,显出三分不合群的生气。


    他牵绳拉牛,快步走到肆前,又扬声:“卖胡饼吗?”


    昏暗未点灯的铺肆里,传来一句:“十文一个。”


    十文?!


    该是多金贵的肉包在内?


    “何馅?”


    “无馅。”


    杨继攥紧绳,忽有些了悟过来,这荒城野县,此饼肆莫不是同那拥坊里的妇人一条心,皆是为了来坑害些铜钱。


    他正要发作,却见戈柳五人已寻来,而除去孙娘子手中抱着些野果,戈柳提着水囊,余下皆为两手空空。


    杨继一腔怒火烧心只如掩了水的黑烟,话亦卡在喉中,发不出声了。


    去往下一处略有人烟地,至少也得日夜兼程一日,可他们七人已多日未曾进食,只得几些野果饱腹。


    此一路北上,荒芜孤城几乎常遇。


    “这处竟有卖饼肆?”戈柳放下水囊,探身过来,见那胡饼一累累叠着,肚子便忍不住鸣叫,她颇为不好意思地捂了捂,“我同语山寻了大半处,只见火烧枯木,连人影也无,还以为是座空城。”


    “外头还有着兵卫盘查呢,怎会是座空城?”话音是自那瞧不清的暗肆里传出的。


    复听几道跻步,又伴着木拐触地声,昏暗里终于显出个佝偻身影。


    叫肆外敞亮天光一照,那张苍老面终于让人望清。


    竟是位老翁!


    只见他掀开蒸笼上裹盖的布头,自掰了半块,当着七人的面慢吃,又慢语:“城里青壮郎都被雇去挖铜铸币,不止郎君,好些妇人孩提也跟着进山,约莫日头落下,便能看瞧着一波波人回来了。”


    甫一声落,车旁七人俱是怔住。


    不是为话中真相,而是为他这个人——


    分明是年轻郎君的声喉,面与身形竟沧桑似六十老翁。


    “唐国也要铸新币么?”殷素问。


    卖饼郎但笑不语。


    见问不出话,殷素只得朝杨继示意,买下胡饼。


    “要七个。”


    杨继攥着钱币递去,眼不曾离开他身。


    “铅不足铜币,自然不能抵开元小平钱,郎君还得再添些吴钱。”


    “添多少?”


    “至少还得添十倍。”


    “十倍?”杨继骇然瞠目,连着戈柳也震然,“十文一个的烧饼,七个竟要花七百文吴钱?这是何处定的规矩?”


    卖饼郎搁拐木而坐,只哼道:“咱们这是唐国,不是淮水那岸的杨吴,我愿意收下此铅钱,已是可怜你们风餐露宿,发了善心。搁在旁处,谁还会要此无用吴钱?”


    “也不怪我嗤笑,哪有行商似你们一般不懂规矩,莫非,头一次出来?”


    “若要这胡饼,便搁下七文吴钱,若不要,便悉数饿着肚子顺此路奔向徐州彭城,那里热闹,打量着瞧可有一家饼肆的掌柜,愿意收下铅铸的吴钱。”


    这话并不客气,可他有一句不错,殷素七人已是风餐露宿多日,纵是知晓此胡饼昂贵,但也无法。


    “杨继,付钱罢。”殷素包着胡饼,又朝那卖饼郎打听,“卢龙镇如今是哪位节帅领下?”


    “殷尧?”卖饼郎喝了口茶,嚼着胡饼“哎”了声,“错了错了,他早死了。咱们武宁镇紧挨着宣武镇,自乱得很,又是谋反又是国破国起,连自己镇里的将军都不曾去打听,哪里又晓得卢龙是哪位节帅?”


    殷素抱饼的指一颤,陡然听闻阿耶名姓入耳,记忆便极快描摹出他的身影,且快且清。


    她几乎无意识般的目红,在怔茫地眨眼间,一次又一次与那道虚影相视。


    乱世尾影显于过路人轻巧的一句话里。


    无非,有的失立锥之地,有的丧至亲之人。蓬转萍飘,连归处都不晓在何地。


    “殷尧”二字只如一根带着红线的细针,刺刺穿过余下五人骨血里,他牵带起关于幽州的一切,死去的一切。


    杨继掷吴钱的指悬空不定,叫那卖饼郎快快勾了去,方怔怔回神。柴犹柴悟张唇默然,戈柳语山亦不曾移半步。


    所有人不敢开口,她们害怕那场血梦,那场战事里,亡故的不止是殷尧一人。


    于是所有人皆垂目无声,亦无助。


    身旁相萦的气氛沉沉,孙若絮似有所感,但她知晓,这道天堑似的沟壑,殷素已经跨过去了。


    早在二娘握回刀,离开素舆的那刻,便架了桥。


    很快,孙若絮笑着攀起殷素臂膀,打破沉绪,拉着她回车复哀怨连连,“二娘,我饿了。咱们快快启程,分食了胡饼。”


    迟滞的一行人,终于一个个应声。


    “对……天也不早了。”


    “我也饿得没力……”


    “胡饼瞧着又大又香,饱腹后该能睡个安稳觉……”


    入耳之语牵拉神思,殷素望着浅淡虚景飘飞,她眸中重落实影。


    怀中裹布沁着饼香,须臾被她用力掰分。


    “吃罢,一路随我奔波不曾停歇,等至徐州彭城,当了那对银簪,咱们便有铜币傍身,北上之途也可慢下来,再去打些野味给你们补补,不必日夜兼程。”


    戈柳抱着胡饼啃嚼,闻之扬起头,“那我可要吃二娘烤的烧兔。”


    语山补道:“我不贪心,只要炖山菇。”


    柴悟忙摆手,“二娘快别遂了语山的意,莫忘了那条巨蟒。”


    孙若絮一惊,吞咽间倒是呛着,抚咳了好一会儿,方气急话短地问:“语山娘子竟连蟒蛇也吃得?”


    殷素倚壁笑了会儿,才解释起这段旧事,“语山乃是直性直肠,认定的事儿,不论如何也要做。那时咱们去林中碰见一难遇巨蟒,通体白鳞。幽州有一传闻,见灵蛇,瘴来袭。蛇于咱们来言,乃非吉兆,于是语山不忿,势要剐了它,将其分吃个干净,她认为此番便无瘴,纵有也早已入肚。”


    “我那是不信方士巫术,蛇便是蛇,哪里见之便有灾祸?”


    “你就嘴硬罢。”柴悟哼笑两声,“是谁差点丢了半条命?”


    殷素接着续言:“那时都劝语山莫吃,等咱们再去猎得旁物烤炙。结果骑马回来,便瞧那巨蟒被剁成几条,鳞片横飞一地,火堆仍烤着蛇肉,但语山早抱腹扭作一团,绞痛得几乎快不省人事。”


    孙若絮闻之,只觉手中胡饼也吃出些冷汗淋漓,目光由衷钦佩,“那是条毒蟒罢。前有壮士空手搏狼,后有语山娘子愤食巨蟒。”


    “虽说蛇之胆与肉常入药,可敢生猎巨蟒而烤炙者,语山娘子当得第一人。”


    “诸如此类的直愣事,语山干过不少呢。”


    众人捧腹而笑,一时唯闻乐语久萦。


    苍野大道间,那辆凝着露水与泥泞的牛车,似淮水里的一叶漂泊扁舟,正披星带月奔赴至下一座城池。


    朝上观望,满际星光灯火似的熠熠,转随渐渐胚白的夜幕沉隐,暮霭开始萦绕,沉闷的古木色镀上金光。


    至徐州彭城这日,天露艳阳。


    度过城外的盘查,牛车直朝着当铺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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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素攥着那对刀簪,于身后六人的注视下,递出那物什。


    “换些开元通宝。”她出声,又将腰间余下的压胜钱倒出,“这些吴钱也是。”


    掌柜本是抱着那对刀簪琢磨,转复望见吴钱,竟是双眼烛火似地发亮。


    “敢问女娘身间,可还有铅铁所铸成的钱币?”


    殷素觉出些不同,她本就不信蕲县那卖饼郎的一番话,只是见此掌柜神色,似乎另有情形。


    “定然是有,不过不知此处何价?”


    “一文吴钱,可换两文开元通宝!”


    “多少!?”


    杨继赫然一惊,“那人——”


    此一声喝,被戈柳速速捂了嘴。


    殷素忙挡住他身,赔笑着朝掌柜言:“他性子炮仗似的,气不过此处价低,不欲买卖。”


    说着,便要将那对银簪与压胜钱皆拢回兜中。


    “哎哎!莫急!”掌柜拦下她,又商量着道:“我升一文,升一文可卖?”


    殷素动作不停,身后六人也跟着作势转身。


    “以一抵四!依不依!出了我这处铺,再没人敢开此价了!”


    殷素指节一顿,做足了犹豫状,方道:“好罢!咱们急着赶路,便当于掌柜。”


    须臾,只听铜钱相撞声哗啦而至,悉数穿作一串递来。


    殷素沉甸甸地接着,视线仍落在那对被素布所掩的刀簪上。


    心肉作疼。


    七百文吴钱,那卖饼郎坑害了他们多少银两。


    本欲转身作罢,但终是忍不住,殷素扭头试探出声:“吴钱多以铅制,在吴国虽官府明文规定一文可抵五文上元通宝,可民间实则是反着来,一文开元通宝才能换上五文天佑通宝。怎过了条淮水,倒在唐国值钱起来。”


    掌柜哼哼两声,收了两对刀簪入柜,又道:“娘子一行人久居吴国罢,咱们自国百姓都还未认下唐国呢,所叫年号仍依着乾化六年。新帝操办着改元换年,接着便要融了各个佛寺铜身,铸那新币。”


    或许是只当殷素一行人为外客,复又对似流水倒辄转复的皇帝不满,他一骨碌倒出了实情——


    “这么些年,每出一闭门天子,便多一新币,但放眼细看坊间,真正所认不疑的唯有旧唐正统之钱币开元通宝。任着哗啦啦的官铸新币出模,可私铸者只多不少。”


    殷素恍然了悟。


    象征新赋权利与时代的痕迹,悉数凝结在一枚枚新铸的钱币之上。


    可百姓只认旧唐。


    于是私铸风盛,中原之地铅质极少,唯淮水之下的几国多有,若融铅铸私币,能省下不少。


    “武宁镇准与咱们犯冲,往前被人骗了个精光,回幽州途上苦了大半月,如今又被人骗了个底。”离开当铺,将入牛车,便听杨继叹息连连。


    戈柳摊手,只道:“往前,是二娘心善,如今,仍是二娘心善。”


    殷素勾住铜币,好好放入盒内。


    “只当是破财消灾了。”


    语山亦言:“听他不得民心,我倒畅快,说不准何处便又起民愤,将他那洛阳贼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心火似也带起劲风,那面槛上厚帘扬起,反见在外架牛拉绳的柴犹扭回头。


    他声高:“语山,知道你恨他,咱们谁人不恨他入骨,既恨又日日悬口,听了不觉畅快,反觉晦气。”


    语山正要辩驳,却见满车内的视线皆落来,视之赞许,她一顿,妥协道:“那我往后,心里自咒。”


    非要让三清菩萨佛祖鬼差皆听得她日日祈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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