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
1. 楔子
绵密地窒息涌上来。
殷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衣衫飘敞,像一颗石子沉入水底,当天际间一切不再分明时,她终于消淡了些意识。
那些藏于池下折磨她太久的旧忆,却如凶兽撕咬。
此非离世殒命之路,而是拉着她,狠狠坠入那一年的噩梦。
乾化十年的幽州,连天都染了血色。
淋漓而下,变作荒唐盛景。
“阿耶阿娘——”
殷素撕心裂肺地喊叫,蚀骨之痛自四肢百骸钻入肺腑,反叫人只能无声。
她望着亲人腹中横刀,望着亲卫箭穿脊梁。
而如今的自己四肢筋脉被挑,倒在尸山血地里,以怪异扭动的姿态,目睹一切。
“杨继,快带虞候走!”杨离举刀抵着晋兵数十人枪箭。
他身披血,被围困在内,却还咬紧牙回头朝在外的杨继嘶吼,“不论如何,她得活着!”
“快——走啊!”
“阿兄……”杨继忍不住朝前,理智拉着他硬生生止住步。
他抹了把泪,收刀于尸山里寻到殷素,背起她,头也不敢回地奔逃。
刀剑声似乎远了,血破肌肤的崩流声似乎也无了。
殷素抬不起眼皮,颠簸加重四肢的疼。
折磨着她,叫她如坠阎罗殿,如遭剔骨。
“杨……继……”
额间汗凝着血,连吐息也是折磨,她仍缓缓张唇,“放我……下来吧……”
“你还能活下去……”
“背着我,唯剩亡途。”
杨继鼻子一酸,步子只慢了半寸,渐响的马蹄声便逼着他踏实另半寸泥印,他将欲言的话咽入腹中,背着殷素不要命般地逃亡。
若不能带着殷素活下去,使君、阿兄、幽州的兄弟们,便都白流尽了血。
穿过密林爬上悬山,一路泥泞坎坷,偏老天爷也不遂人意,头顶天际间雷鸣惊起,雨滴如箭矢般砸下。
杨继不敢掉以轻心,挑着偏僻小道。风雨愈演愈烈,额间汗混着一切入眼中,叫人难辨前路。
“这边!”
紧密不断的马蹄声终于踏入殷素耳内,那点对危险万分敏感的洞察力仍在,她几乎下意识出声。
可杨继只能听到,微乎及微的一句“小心”。
身后狂风骤雨里似有千军万马,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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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碎逃亡人的心肺。
身前滚滚江涛间藏着水石作棺,只待将人吞入腹中。
杨继猝然停步。
风雨放大一切。
箭矢、马蹄、水流、雷鸣。
殷素意识昏沉,只觉被猛得托举起身,须臾耳内刺声嗡鸣,身间寒风涌动。
她在下坠。
溅起的水花,模糊杨继中箭的模样。
寒冷逼人清醒,殷素骤然睁开眼,挣扎着已经不能控制的四肢,却只能徒劳见天光微现,越来越弱。
“哎,雨天黑夜的,咱们何苦下水,挑断了四肢筋脉,料她一个小女娘也没本事能在河里头活出来。”
“幽州城破,卢龙将为晋王囊中之物,咱们快些折回报喜,商议后事。”
岸上响动隔着愈发深沉的流水,渐渐微弱。
殷素绝望盯着破碎不成形的虚影,缓缓下沉。
满腔悲恨无处宣泄。
若侥幸活下来通身残废,再不能举剑跨马,倒不如永沉河底。
她接受死亡。
只是此恨无绝期。
乾化十年,父母惨死,幽州城亡,她将以如此惨状,葬入无名河。
2. 青天高(一)
“殷素。”
她听见了缥缈间的一声唤。
“殷素。”
隔着远山深水,密林大雾。
“殷二娘。”
穿过层层叠叠,一路飞逝。
“殷茹意。”
破散一切,来到身前。
紧皱着的眉头终于一松,像是自深水中被捞出,堪堪睁眼,青灰天光闯入眸中。
殷素望见一双清净的眼,一张夺目的面。
亦迟缓看清,那人极快拾掇好的焦急与僵硬。
她怔怔盯着他,恍惚半响。
殷茹意这个名字,世上可动唇开口的亲近之人,早无一存活。
“殷娘子又梦魇了。”榻前人垂眼起身,低语道:“我嘱咐翠柳熬了参汤,连着补药一道递进来。”
殷素没出声。
她方转醒,还未曾适应光亮,只慢慢撇过头,望向窗棂。
户虽闭,却仍旧固执盯着镂棂处,盯着曦光垂照间的淡淡树影。
“咔哒”一声。
窗开了。
奴仆们侍弄着池鱼,嬉笑声不止,转头望见窗内的沈却,忙收起笑问,“郎君,可是女娘子醒了?”
沈却偏头,殷素寡淡苍白的脸正望来。
他声低,朝她们嘱咐,“勿扰女娘清净,都下去罢。”
窗又合上。
一寸寸的光拂过被衾,爬上脸颊,从发间溜走,最终消散。
“真人保佑,女娘子这次梦魇得吓人,如何都叫不醒,咱们快去给夫人传个话,如此也可叫阿郎夫人安心。”
院外声音低微,殷素却睫羽一颤,像是终于从梦魇中回过神。
“沈却。”
窗前人极快绕过来,拿起引枕问:“可是要起身?”
殷素摇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沈却缓放下手中物,朝后迈了半步,又忽而顿住,稍稍侧过脸来叹息,“殷素,莫深想伤怀,先养好身子,该往前看。”
话毕,脚步声卷着厚帘摆动一齐消散。
屋内静下来。
殷素闭上眼,慢慢动了。
规整被衾被挤压成褶皱,所覆女娘正缓慢挣扎着,用手肘起身,靠在床头。
她耸起肩,移出被衾内的手臂。
那双落不进光的眼眸睁开了,低望着厚衾上的手。
一双长在她身,却无力控制的手。
“数月,还是数年呢。”
她低喃。
“吱呀”一声。
门又开了。
“女娘。”翠柳端着药盏,眨着一双湿润的眸子踱步。
她麻溜搁下手中物,吹凉了药的木勺已递于殷素唇边。
“女娘可算是醒过来了,快些把汤药服下。”
翠柳低着颈,眼中泪水框不住,啪嗒啪嗒落个不止。
殷素动了动唇,想抬手为她拭干泪,牵动时却只能狼狈垂头。
她忍住颤,认命似地躺靠在那儿,“翠柳,别哭。”
翠柳慌忙拂干净泪珠,搅动药盏,“女娘是梦见何事,婢叫了一个时辰都未见娘子转醒,魂也快吓飞了去。”
“我梦见——”
“梦见自己快要死了。”
引枕微微凹陷,她低头轻抿翠柳递来的汤药,难得牵起了些笑。
“恨怨喜惧,分不清全无意识时究竟还剩何。如今想来,倒觉得,是种解脱。”
一字一句缥缈似慢云,眼底浮起的,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释怀。
翠柳见此熟悉神情,脸色倏尔一白,指节用力时偏叫药盏不甚滑落,乍碎一地。
响动叫回了所有人的神。
门外急急闯入两名女婢,望见裂瓷与洒落的汤药,不由得微凝眉,轻手轻脚进来朝翠柳使眼色。
“婢罪过,扰了女娘清净。”翠柳慌乱开口,忙弯身收拾。
云裁扶她起来,又低道:“出去罢,替女娘再熬一副药来。”
“不必了。”
殷素滚动着喉咙出声,“今日少吃一副也无碍,让她留下陪陪我罢。”
云裁与描朱对视一番,倒也未劝,收拾干净碎盏便极快退出去。
翠柳心里难受,立在那儿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
无措之际,却听女娘缓声言:“只是一盏药罢了。”
翠柳用力摇摇头,她非为一盏药而难受,“女娘……”
话还未言个开头,榻上之人却望过来打断,“我来沈宅,算来已有一月半。”
“宅中人不知我名姓,不知我来历。”殷素再一次唤她,字轻声缓,像是气也随之要飘断,“翠柳,我感念你的照拂,也受困于你的难过。”
她面色苍白而笑,“不必为我难过,也不必为我耗神。”
翠柳太熟悉话中死意,忍不住呼吸也变得急促,“女娘!宅中人皆知,阿郎夫人同郎君都希望女娘好起来,纵婢与旁人不知晓女娘的名姓来历,但记得女娘的性子样貌,我虽与女娘相处不足数月,亦是盼女娘能恢复如初。”
“婢能感觉,女娘旧日里,定是耀眼夺目,不惧一切。”她睁大眼,想叫话用力激醒殷素,“所以女娘,为何不再试试。”
“让婢,有知晓你名姓的那一天。”
话落,如天悬飞瀑,可独立之人,却被狠狠垂砸。
榻上女娘眸色忽地渺远且空洞。
翠柳见状,低蹙的眉微抬起,又忙走上前跪坐榻边,掀开被衾替她轻按着腿。
“女娘,婢力道可还好?”
“医工嘱咐,每日疏通活络筋骨,如此才好得快些。”她仰脸弯眼,泪痕尚未干,细看那笑意也藏着颤抖,“女娘可想过,若身子骨尽好了,要去做何?”
殷素回神。
“若尽好了,我要——”
她触动的眸子一转,又轻轻定住。
尽好,又是何时呢?
她发不出声。
甚至想抬手都做不到。
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四方的床榻间,一日一日的抬眸闭目,泪染枕衾,数着难熬日子。
比起对尽好时的憧憬,石刻无休止的转动与日月交替才更像毒药,逼她不得不看清现实。
她熬不下去,一刻也熬不下去。
“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殷素自引枕里起身,忽地胸腔起伏,“翠柳,我将一年掰开成几月,将一月掰断成几日,又将一日掰碎成几时几刻,重复着睁眼闭目,起身躺下。”
她又掉入难以喘息的黑处,神色几欲崩裂,“我熬不到那么久,从前在榻上的时辰短得几乎叫我未曾在意过,如今于我而言,折磨得不仅是肉身,更是,想活下去的那点精气。”
“我怎么——甘心啊!”
“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翠柳被她陡转的情绪吓住,心下早已悔青了肠子去问那句话。
一时急得不敢再按腿,欲说些什么,却怕自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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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出捅破天的话来。
所幸焦头烂额之际,那扇门开了。
“郎君。”翠柳急得几欲落泪。
沈却提着食盒盯着她,须臾才道:“出去罢。”
木施旁的烛灯被握住,移到床榻前。
那张苍白空茫的脸,染上些昏黄人气。
沈却拿出碟吃食,“是才做的药膳,吃些罢。”
果子悬在唇前,殷素望着,无力无神。
她撇开头,再次落目窗棂外。
“药未饮,不能饭也不吃。”
唇前那块果子左移,纵她分毫不动,沈却亦有万分耐心悬指。
一分一毫滴答而过,殷素方垂目,妥协般地小咬一口。
可吞嚼起来,像是吃着带血生肉。
黏腻发腥,布满腔鼻,脑内只如有一柄刺刀,正不着章法搅杀。
她神色愈发痛苦,胃里翻江倒海,直直冲上抵着嗓子眼,终是忍不住,撑着双臂朝旁倒去,悉数吐了干净。
这不是头一遭厌食,早在数日前,她便已生抵触。
或许是想活的精气消散后,身子也放弃自救。
殷素靠在旁喘息,入眼那片沉灰的衣袍未动,她却捱不住。
刀剑入腹的痛都比之血淋漓的羞赧更让她舒坦。
“沈却,你不该……救下我。”
沈却望着她此般模样,微微凝眉,“殷素,你若如此弃己,才是叫我白越了十一州救下你。”
“幽州城已沦为李存季手中,他在魏州称帝,国号大唐,改元同光。如今魏州离汴仅隔一镇,颍州虽隔尚远,但乱世不定。”
他扶着殷素靠回引枕内,“我已同父亲商议,弃大梁渡淮水,南下入吴。”
自入颍州沈宅,殷素从未听到过关于卢龙的半分讯息,不仅是沈却刻意回避。
躺在这儿的时日太久,久到她忘了幽州那场血战,大梁失了卢龙,晋王倒敢称了帝。
幽州、魏州、颍州。
太久未入耳的字眼,殷素身为武将的那点敏锐,在强烈痛苦中慢慢回笼。
离幽州城破只一月多,除非平卢全军覆没,否则李存季怎会如此快南下魏州称帝。
又或者——
“自始至终,平卢军从未北上。”她红着眼,喘息开口。
“平卢军是活着回了淄青二州?”
那双常染死寂的目,终于展露些旁的情绪,沈却指节一顿,仍停留在引枕间。
他随即反应过来,殷素所言仍是数月前的旧事,幽州的那场屠杀。
沈却不由垂眸打量她,心间微惊。
不愧为浸在幽州风沙场多年的虞候,自己克制下的只言片语,也能叫殷素猜到大致。
但沈却无意同她绕在节帅战事上,便也略过这句问,只直起腰收回手,接起先前未语的话:“约莫一月内,宅中一切便会收拾妥当,预备南下,路途未卜,殷二娘的身份,得抛去了。”
“只得委屈你同沈姓,于外只言是我沈氏亲族,父亲母亲便是你的姑父姑母。”
他抬起眼,指腹牵着被衾朝前提了半寸,盖住殷素裸露在外的双手,“可想好,叫何名?”
昏黄烛光照在沈却漂亮筋骨的手背上,殷素一寸不落地盯着,盯得发涩。
屋宇阒然,唯火光跳动。
倏然间,四目又相对。
殷素动了动唇,干哑着嗓音道:“单一个‘意’字。”
“便叫沈意罢。”
3. 青天高(二)
天色黯淡,星光不现。
拢着手避寒的翠柳终于听见门响。
她忙立稳,朝沈却望去。
“郎君,女娘可歇息下了?”
“将安睡。”
翠柳接过他手中木盒,一步不落地跟在沈却身后,抿着唇道:“郎君,婢有话想言。”
沈却顿步,垂眼盯着她,“何话?”
翠柳像是顾忌什么,只紧按着手,低语:“事关女娘,她耳力极好,婢不愿扰她清净,添她忧烦,还请郎君同婢移步。”
闻此,沈却回望漆夜下那座沉寂屋舍,拨开一切横木瓦砾,他知道,那张榻上静躺的女娘仍无神睁目,无法安睡。
“随我过来罢。”
入别院遣退奴仆,沈却将举起茶盏,便听“扑通”一声。
堂下,翠柳忽而跪身伏地,泣道:“郎君,婢有罪。”
沈却捏盏的指节一紧,眸色锐利几分,“何罪?”
只见堂下人抖着肩膀仰头,倒是拾掇好情绪,带了几分镇定,可唇却发颤。
“郎君。”
“女娘她——有死意。”
他本该因非殷素名姓身世暴露而松口气,可在得此话后,反让心更沉了七分。
沈却失神片刻,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回案上。
他悬着心问:“她与你,都说了何话。”
翠柳不敢隐瞒分毫,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她心里晓得,郎君对女娘虽非情意,但也有几分微妙承托之意。
怜惜也好,承责也罢,总归是救活一条人命。
那日见女娘入沈宅,满身是血,阿郎夫人告诫众人勿声张,请了医工细细看着。
谁都不知,郎君原是去贺礼,半月后怎会带着位唯剩半条命的无名女娘回来。
阿郎夫人不言,郎君亦是不开口,悬在女娘与郎君身上的猜想众多,众人只道,该是途中战乱,郎君虽面冷,但心软,捡回来个可怜人罢了。
可翠柳与女娘相处数月,照看的女婢共有三位,唯独她与女娘所待时日最久。
她想,女娘与郎君,合该是旧相识。
十天未见,是。
十年未见,也是。
无非是年岁久了,磨去了旧时的熟稔,反叫人以为,是初相识。
“若沈意真活不下去,才叫我失望。”火光跳在沈却眉心。
他难得道出名字,翠柳一怔,不由仰头。
良久,却又见郎君涣散着神思低语,“十余年的肆意,到如今陡落此状,此刻逼她坚忍,确实强人所难。”
翠柳闻此泄语,心中一激灵。
她欢喜又紧张。
好在她未猜错女娘与郎君的关系。
却又怕郎君鲁莽,用错了法子叫女娘死意更甚。
她忙急道:“郎君,婢曾有个瘸腿的阿兄,那时婢哄着他,不叫他出门面人,唯恐阿兄心里难受。”
提及旧事,翠柳伤神,话也轻了些,“可婢现在想,或许那时我做错了。”
“阿兄想作为常人,一直都想。我却藏着忧着,反累他……反累他失了性命。”
沈却顿目,想着她这句话。
殷素的身份,不宜出门面人。
况她倔强,连起身时,也不愿旁人在侧。
但终日躺在榻上,怕也将心躺死了。
“且先下去罢,好生照看着她。”
沈却摁紧眉心,已然疲累。
但也愁忧着,该如何转殷素神思。
可不能将人,养死在了宅中。
于是茫寂寂深夜,他凝眉深思,很是辗转反侧。所幸长夜将去,虽少眠,到底还是有了法子。
杳霭流玉破晓之际,沈却掀开被衾。
“亭云。”
“今日郎君怎的如此早醒,可是有何吩咐?”亭云睡眼惺忪,打着帘子进来。
“去唤卢风,寻架素舆来。”
亭云闻此,睡意早无,愣愣道:“郎君要推着女娘出宅吗?”
沈却理好衣襟,摇头,“叶上露水深重,今日该有暖阳,唤人把东阁打理一番。”
他顿了顿,又补道:“要看着有生气些。”
“那塘池净是枯荷根,槐叶也凋敝。”亭云撇嘴,挂好床榻前的帷幔,“临近冬日,如何收拾能有生机。”
“便是要枯荷。”
沈却闻此,忽而带了丝极淡笑意。
忙了数日,他倒忘记东阁的池水里,原是种满了荷花。
“再让卢风去买些红鲤放进去,也算冬日里有些生气。”
亭云望见沈却面上牵过的笑,心思活络,话也不过脑,“郎君既对女娘如此照拂,女娘还未告知自己的名姓么,莫非这伤,也伤着了脑子?”
还未言毕,只瞧郎君神色复又疏淡。
话也冷戚,“亭云,她是客。”
亭云听出警醒之意,忙道:“婢多言,郎君勿怪。”
她低头退出去,“婢这便去唤卢风出宅。”
“等等。”
沈却叫住她,眸光不定,“她是沈氏亲眷,往后,唤她沈二娘。”
亭云再愚笨,也知晓,这个身份是郎君为女娘寻得的庇佑。
但又因这身份,心间松了口气。
她欢欢喜喜应答:“婢会去提点沈二娘身边服侍的女婢。”
院那头的云裁与描朱得知,相互瞧了眼,两人贴着一路来,又贴着一路走。
描朱叽叽喳喳混猜,“沈二娘是郎君哪处的旁支,我自龙德元年入宅,倒是未曾听说过沈意的名字。”
云裁打小便是沈宅里的人,揣着手回:“有倒是有旁支,只是‘意’这一字,反叫我想起个旧名。”
“你可知晓幽州使君殷尧?”
描朱点点头,“前些日子去市采买,躲懒时在茶肆里听了一嘴,说那幽州败了,使君殒命。”
云裁又压低声道:“那你可知晓幽州使君有个女儿?”
描朱再次点点头,“女将殷素殷尚白嘛!早些年间不是茶肆里的热道人物。”
她颇为自豪地开口,转眼却见描朱神色小心。
描朱话尾一轻,忽而醍醐灌顶。
“你是说——”
她大惊,“沈意莫非是殷素!”
“笨呐!”云裁戳她脑袋,“她若是殷素,郎君早该巴巴把她送回开封府,怎会藏着掖着留在颍州呢?”
描朱虽爱去茶肆里偷听,但从来理不清战事道理,向来是旁人说何她便觉得有理。
譬如此下,她撑着脑袋,仔细听着云裁继续言——
“皇帝见着殷素活着,合该愧疚,只怕万般封赏都加身。况且那位若真是殷素,郎君与她怎会如此生分。”
然后适时问上一句,“为何郎君,不会与她生分?”
这般,云裁的声压得更低了。
“约莫十多年前,郎君幼时曾与那殷素指过亲事。”
“夫人唤殷素二娘,亲昵时便叫茹意。”
描朱惊愕,“你是如何晓得?”细想一番,又觉先前猜测不无几分影子。
“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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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还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我自然晓得,只是未曾与旁人提过。”云裁转过身,告诫她:“可别同旁人说去了,尤其是亭云面前,小心她狠狠啐你,反倒也连累了我。”
描朱忙竖起指发誓,又低语出心里话,“好阿姊,我还是觉得那位女娘,指不准便是殷素。”
“‘二娘’与这个‘意’字,再加之幽州战败,那女娘却满身是血。”
“哎呀!”云裁又伸指戳她脑仁,“笨呐!她若真是殷素,便是叫她姓李姓武,都不会姓了沈去!再稀薄的血脉也是断不了的亲族,况沈家从不尚此风。”
描朱头一次生了些驳意,眨巴着眼道:“可是……万一郎君不喜欢这门指亲呢,对殷娘子也无意呢?”
这话倒叫云裁愣住了,她很快不豫,正欲分辨,不远处的那扇窗忽被推开。
是翠柳,望着金灿灿的日色正弯眼,须臾又朝内走去。
“沈娘子,今日是个暖阳呢。”
随即她便见床榻上的人带着笑。
像是欢喜的笑。
彼时的翠柳以为,殷素喜欢太阳,以至于每每遇着阳色便要推着她去晒晒。
后来,她才知晓那是一丝,释然的笑。
“翠柳,扶我坐起来罢。”
翠柳忙搁下汤药,伸手支着她起身,靠在床头。
晨阳照不入内,但瞧着亮堂,大抵心间也是暖和的。
外头响起些动静,吱吱呀呀。
她扭头朝外,“沈娘子,婢出去瞧瞧。”
将迈出几步,来了位面生医工同郎君一道进来,再往外望,卢风正推着架素舆朝她招手。
“郎君。”
沈却点头,“去将素舆置得暖和些。”
翠柳一喜,知晓郎君听进她的话,又见如此暖阳,心中更是熨贴。
“是!婢这便去。”
外头动静不小,殷素猜到沈却大抵是要推着她出这方小院。
可见着白衫清影时,倒被他眼底的青灰所愣。
沈却实在肤白,旁色落在他面上,都会太过显眼,如今青灰,更添憔悴。
“沈郎君昨日未安睡好。”
殷素靠在那儿,披散着乌发出声。
沈却摇头,“我睡得很好。”
他望向医工,又言:“劳请您为她施针。”
殷素盯着他不说话。
他倒觉不自在,转身撇开了目,扫着屋内的铜镜立在何处。
欲抬步时,却听榻上人轻“嘶”一声。
沈却回头。
“可是这针,女娘觉得痛?”
“是……有痛意。”
医工眉头松懈开,“如此反应,是幸事。”
“女娘这手还能救,细细养着,未尝不能恢复如初。”
沈却闻此快步走来,也带了些喜愉之气,“多谢医工,但还要叨扰一事,厌食之症,您可有药方根治。”
医工瞧殷素身形单薄,面白若纸,也能猜得出大抵多因心病,只叹息言:“脾胃空,心气郁结。老夫开些方子助进食,可能否根治,得看女娘自己。”
四肢筋骨尽断,还是位女娘。
行医数载也难碰着此类,只怕是惹了仇怨。
他忍不住,想拉起些殷素的精气,“老夫从不妄言,至多三五载,这双手与腿脚,可与常人无异。”
三五载,一千日,四万时。
殷素并未被宽慰,反眸中隐起泪光,却又撇头忍住。
“多谢老翁。”
“希望,我能熬下去。”
4. 青天高(三)
窗外暖阳静落叶面,冬日里的尘扬很细,轻轻微微。
翠柳推着素舆,时不时替殷素吹走浮絮。沈却踱步于旁,垂眸言:“东阁有塘池,恰逢今日还算暖宜,便带你去瞧瞧。”
一路不见奴仆,唯听鸟鸣。
殷素嘴角牵动,低回:“多谢沈郎君。”
闻她言谢,沈却不由顿步,抬手触上素舆架,朝翠柳吩咐:“同卢风在外头守着罢,我推着沈二娘进去。”
“是。”
轴轮压过枯叶,树影也矮下,殷素终于望见满池的残荷。
绿水之上,亭头垂倒,沉水之下,不蔓净植。
沈却推着她更近了些,“还喜欢么?”
阳色垂照在所有枯黄却直挺的荷根上,满塘垂头,不见颓丧,倒赋绝立。
殷素睫羽微颤,“志趣未曾移。”
视线内忽而闯入几尾红鲤,摆着头穿梭与枯直残荷间。
红艳艳的,经阳色一衬,倒显荷绿水清起来。
“你……”她声低,有些触动,却止于唇,不晓如何开口。
“今晨忽而忆起些旧年岁的琐事。”沈却接起她欲言的话,倒未带什么情绪,“殷虞候数十年爱枯荷,如今未变。”
他扭过头,朝她声谦,“是幸事。”
虞候。
殷素只听得二字入耳。
她忽而抬起臂膀,歪着身子试着牵动手腕。一点点用力,眉头凝而又压。
换来得,是如枯荷一般垂倒水面。
那一身白衫覆于肌肤之上,在阳色下耀眼又轻盈,可于她而言,是刺眼又沉重。
望着水面间的残荷,又望回自己的手腕,心内那道呐喊的声响愈发冲脑,逼得全身都颤动起来。
沈却察觉殷素情绪不对,沉下眸唤她,“殷素。”
素舆上的女娘面色痛苦,连发丝也抖着。
沈却眸色不由一变,垂眼见殷素仍悬着左臂,忙伸手按住放回她膝间。
显露在外的手背,触之寒凉。
凝眉间,他已脱下氅衣,替殷素盖在了身前。
素舆上的女娘盯着满池的枯荷,张着的唇更是苍白无色,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空留下了壳。
“殷素——看我。”
沈却抓过素舆转了个面,又蹲下身按住她的肩,声也急了几分。
“看我,殷素。”
“看着我,殷茹意。”
铮鸣声过耳劈目,殷素猛地抑住呼吸,终于挪动瞳仁。
浮光绰绰,都落在那张脸上,跃金入目像一颗剔透的琥珀。
沈却离她很近,近到不必仰头也不必垂眸,便可相视。
望清时,总叫人有些短暂晃神,慢慢,她才忆起刚刚陷入的黑暗。
“沈却,我想回去了。”
身前人一怔,如此情形下,他有些不知殷素所言的“回”,究竟是回何处。
是回旧事旧景,旧地旧情,还是回到颍州沈宅,这方还可避寒的屋中?
他只得试探地望着她开口,“是觉得冷,想回院中么?”
“不。”
殷素望着他,牵起惨淡的,几乎算不上喜悦的笑,“我想转过身,回去看枯荷。”
她背在阳色里,少了些苍白,又因那一分笑又夺去些病气,叫人心缓。
沈却松了口气,这才惊觉一直抓着女娘的双肩。他自觉不妥,极快放手起身,推着她复回到塘池边。
“你若喜欢,碰着日色好时,我便带你来看看。”
殷素却没理他这话,只道:“再近些。”
轴轮行到岸边。
她复言:“再近些。”
冬日的深水寒气浮来,离水岸只余一步。
沈却抓紧素舆,低头望她,“不可再近。”
殷素闻此,倒是笑意淡了些。
“算起来,我与沈郎君,该有十四年未见。”
“除却今岁,合该是十三年。”
殷素一怔,靠在素舆上动了动,“幼时皆是由着父母混闹,横着十三载,郎君不知我,我不知郎君。倒幸得沈家相救,此大恩我殷素,没齿难忘。但沈家对我无任何相欠,郎君亦是。”
阳色暖意意,层层迭起的寒潮却冷戚戚。
惹得话亦如此——“我不愿,同沈家南下入吴。”
“沈郎君送我去开封府吧。”
沈却握着素舆的手一紧,不由审视她这番话。
殷素话里藏着话,他知晓,藏省掉不愿吐露的,是横在二人身上的婚事。
她的确一如既往的傲气,不愿得旁人怜惜的好意,也愧疚于沈家是受旧言所束,才不得不照料她。
沈却无名因此生了些心火,了当言:“某的婚事向来由着自己,便是父母之命,也得看我愿不愿,由不由。”
此一番话倒叫殷素脸上如火烧,一时苍白添色,“我非……”
沈却不愿听,接着问她:“为何要去开封府?”
“我于开封府还有亲眷,非亲非故,叨扰沈宅太久,心中过意不去。”殷素抬起眼,说得很快。
话毕,素舆忽朝后退了数步,随即又转了半个面,沈却收回手,盯着她的眼,“殷素,你莫骗我。”
她却不敢望他的眼,只轻道:“我未骗你。”
“你若在开封府露面,便不止是能活下去了。”
“那日你所问之事,现下我可以告诉你。”沈却推着她朝内又走了走,“平卢军的确北上了,只是又毫发不伤地回了淄青两州。”
他一面慢慢述,一面看着殷素的脸色,见她渐渐扭回过头,才接着开口:“幽州那一战,你可等到了平卢军么?”
“便是等到了,可亲眼见到了么?”
有些话,点到这里便可止住——若说尽了,人就不会深想。
他本是不愿叫殷素伤神于此,可见她如今寻死弃己,到底是动了别的法子。
想着恨事,总比想着活不下去,要好太多。
他续言:“况且,你口中的开封府亲眷,只怕还不如我们这非亲非故的沈宅,照料得好。”
他咬着“非亲非故”四字声重,又问:“如今,可还要去开封府了?”
殷素眉眼一凝,还想着平卢军的事,那点埋在水底的恨一点点浮上来,压着自弃。
那团恨又变作火,烧得胸腔起伏。
但她还不敢应下沈却的话。
三年五载。
她能靠着恨熬过三年五载,而后提着刀杀了仇人祭酒吗?
殷素垂头,从氅衣内移出那双手。
沈却忽在这时倾身,抬指按住她的动作。
“会好起来的。”
堪堪要滑落的氅衣被他又牵着盖好,“南下气候宜人,于伤势更益。”
“殷素。”沈却低下身,正了眸色,“随我们一道南下罢。”
云聚在一处,遮了暖阳,吹了阵风便将池底的凉意带起来。
沈却喉间生了痒意,未等到殷素应答,只好先直起身扭头掩唇轻咳。
“回去罢,沈却。”
沈却抵了抵唇,出声应了句“好。”
风卷着落叶,阴寒更甚。
殷素望着颈下白灰灰的氅绒,劝他穿上,“沈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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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撤下氅衣,我身间已有一件,并不觉寒凉。”
“不必,几步路便到暖阁了。”沈却拒得快,回行的步子倒也迈得快。
枯叶摇曳,声还簌簌,这番动静惹得院门外的翠柳转身。
望着郎君与女娘正朝外,她不由搓了搓手朝卢风笑,“偏今日这云不长眼,挡了好时辰。”
卢风扭过头,也弯眼道:“才暖和了半日,老天的确作怪。”
里头两人出来,翠柳忙接过素舆推着,又朝殷素笑言:“沈二娘瞧着,精气神好了许多,这是老天爷的功劳。”
卢风偏拆起她的台,“你方才还说着老天爷的不好呢。”
翠柳竖眉瞪他,啐道:“你不也是。”
话至这处,她才觉当着郎君与女娘的面有些失礼,忙讪讪闭口不言。
沈却从她手中又接过素舆,吩咐卢风:“你去同翠柳一道出门,替沈二娘采买些衣裳回来。”
卢风一向嘴快,于郎君跟前更是没个正形,闻此只乐语:“是了,沈二娘日日着白,倒衬人憔悴,老天爷也不喜,该买些亮色红衣才对。”
翠柳见他只会些不中听之话,只差捂着他的嘴,打昏了丢出宅。
又见沈二娘也牵动些神色注视而来,她忙拉着卢风快快离了去办正事。
“何苦费此心。”殷素倚回舆内,声色平淡,“我并不出宅外见,衣裳繁多倒是不便南下。”
沈却听出话外之意,视线落回她身,“你愿意南下了?”
正正当当的话抛来,殷素却又不答。
两人一道沉默着入院,却见屋子里正热闹。
云裁同描朱出来迎,“郎君,沈二娘,是夫人和阿郎过来了。”
一行人带着冷霜进来,连火星子也朝旁倒。
王夫人见着殷素,眼眶不由泛湿,到底还是忍了忍,“好孩子,半月不见,怎么又消瘦了些,可遇之没把你照看好!”
“昨儿个才回来,便听说你一直昏着不醒,可叫我们悬着心。后头听说你安睡下来,方想着今日再来看你。”
殷素靠在素舆上直起身,忙摇头,感念王夫人的挂心,“夫人言重,是我自己难进食,白白作践身子。”
沈父闻言,望了眼沈却,话却不客气,“遇之日日在宅中,如何也逃不去错。”
见殷素动唇欲语,他又道:“好在这半月倒是有所得,我同夫人去旁州为你寻得了位擅针灸的老针工。”
“从前乃师学长安宫里头的针科老博士呢。”
王夫人也宽慰着补道:“该是比颍州的庸医好太多,她正在府上歇着,过些时辰我便请她到这堂屋来。”
炭火正烧得红热,火光照亮整个屋子。
沈却挨着近,一双眼都是剔亮的暖色。
沈父沈母坐在榻,皆笑吟吟地哄着她。
殷素眼眸下隐有涩意,胸腔前的氅衣微移,她动不得,只能弯下半个身子。
便当做跪拜了。
于是万般感念的情绪,只能随着那双眼那张唇,自肺腑心尖泄出。
“多谢……姑父姑母,我此世都铭记您二老的恩情。”
她想,所有人都盼着她一日熬过一日,能好起来站起来,她又凭什么弃己呢。
一千千日如何,四万万时又如何。
王夫人见殷素弯直了身,本也是感慨着,可忽闻“姑父姑母”称谓,不由面上一变,直直朝沈却看去。
但碍着屋子里还立着奴仆,她到底是忍着没问,只将沈却上上下下好打量一番——想叫他知晓这是问罪的意思!
好好的亲家,怎么变亲族了!
5. 日月寒(一)
为着吊起殷素的精气,王夫人变着法子讲路途遇上的新鲜事。
可人人都晓得,如今外头乱糟糟,哪有什么逗人开怀的趣事,无非是硬着头皮胡诌罢了。
一时满屋气氛寂寂,沈却忍不住朝她开了口,“母亲,还是将针工请来罢。”
沈父也觉有理,亦点头附和招手,“快去请孙针工过来,替沈二娘看诊。”
瞧见沈顷也唤着沈二娘,王代玉心里晓得,这是爷俩昨晚背着她商议事儿了。
她拉下脸,眼风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沈顷,见他眸光躲闪,便更不留情面地拧他胳膊。
沈顷不由“嘶”了一声,眼瞅一屋子人打量来,他偏面上过意不去,只讪笑着挪位,“这屋子里坐久了,倒觉得有些凉。”
又朝殷素搭话,“此屋虽僻静宜静养,但我瞧看阳色不大能照进来,到底是不好,要不挪到对院的东阁?”
沈却抿了口热茶,“东阁日头足,但依水而居恐屋沁寒凉,不过——”
他话头一转,“若沈二娘喜欢,搬过去也无妨。”
于是视线又齐齐落在素舆上的女娘。
殷素低语:“我倒喜东阁置设,只是已住了这么些时日,搬迁劳顿,此屋阳色尚佳,便不忧烦了。”
“哪里麻烦,只将东阁的炭火烧足些,换过窗纱就好,身子便要多晒晒暖阳才舒坦!”王代玉见她终于显露些喜好,不像往日灰散着心一切由着旁人定,忙乐得出声。
正说着,云裁便引针工入内。
殷素抬眼,才发觉是位女娘子,尚年轻。
王代玉起身道:“劳烦孙娘子替她瞧瞧。”
孙若絮颔首,先诊脉象,又取出银针入穴。
“若按妾的法子施针,不出一月,女娘手腕可稍活动,虽不及常人灵便,但好生调养,不出一年,当可复如常人。”
众人听此话,皆开怀。
殷素也因着一屋子融融喜意,一点点动心动性。
“竟只需一月。”
一月,只需熬过一月。
她至少可牵动那双手,不再无知觉。
“幸事幸事,既需一月调理,南下之事不妨暂缓。”沈父合掌思忖,又道:“待沈二娘手足稍愈,再收拾行装不迟。”
沈却闻罢,不由忧虑如今时局,“父亲,汴梁同魏州的唐廷斗得正烈,大梁如今是何境地,父亲心中该明白。”
孙若絮知晓他们顾虑,也是豁达,“妾是行医,非坐医,从蜀中来,巧在亳州遇上夫人同主君,也算缘分,行医四方,如今外头乱,倒听说吴是个安定地方,亦愿过去看看。”
王代玉听着“蜀中”二字,眉眼愈发亲切,“路上未听孙娘子提起,才知晓孙娘子是蜀中人,天大地大算是碰着同乡,孙娘子且放宽心在沈宅安住下,再随着一道入吴。”
“甚好。”
孙若絮含笑转向殷素,“先将沈二娘移榻,妾好替她施针。”
王代玉忙吩咐描朱云裁照看好,便拉着父子二人出去。
孙若絮遣奴仆将炭火烧旺,抬针过火舌三道,方朝殷素穴位送针。
描朱云裁挨不住热,相视一眼,皆悄悄退到外头守着。
一时只余火星子噼啪声。
“娘子心事很重。”
殷素躺在那儿微愣,缓缓出声,“沦为我此番下场,不想着事,是活不下去的。”
那是双有着薄茧的手。
孙若絮细细瞧着,又慢慢入针。
她观宅中情形,复见此伤,心下倒猜这女娘只怕是被人拐了去,逃难而来。
“方才人多,我忍住未问。”孙若絮转动银针,轻问:“娘子一身伤乃人为,可是又在水里泡了多时?”
“是……”
“女娘是几月伤成此状?”
“一月有余……”
“按理,一月半若是好好养着,不该还如现状,至少能牵动一二。”孙若絮望向她,“我见夫人与主君对女娘关怀甚重,想来不是照看出错,只该是那水,娘子泡得太狠了。”
殷素睫羽颤动起来,那双眼凝望着榻顶悬盖的水蓝帛,想起刚睁眸将入沈宅时,望见它的感受。
每至光透入,风拂过,只如她沉进深水底时,亮而遥远的水面。
仿如她一直,溺于那片深河。
“我本该,不会从那条河里活过来。”殷素声色断续。
其实,她并不知晓自己如何从那条河里脱身。
杨继丢她入河,是不想最后她的尸身也落入晋兵手中。
她未存生念,便更未曾想过,会以此种姿态活着出来。
但她,就是那时看见了沈却。
怪觉么?还是惊异?
她同沈却快十三年未相见,她竟还能第一眼,认出他的模样。
“女娘应不是寻常女子。”孙若絮笑了笑,宽慰她,“既然老天叫娘子熬过了鬼门关,便是表意女娘在世还有事未成,更该好好攒着口气,站起来立起来。”
火焰的影摆动在帷幔上,孙若絮的脸隐于橙辉里,殷素看不清她,但却听清了她的话。
殷素颤着闭目,复又睁开,“……是,我有事未成,如何也要逼着自己活下去。”
孙若絮微松口气,但望着榻上那双忧郁的目,不由又替她忧心。
病非一日日好起来,一日日见效。
它漫长而又折磨人。
屋外,林梢晃动。
心里头盘算旧账的王夫人一路迎着风走到了东阁院内,她的数落才噼啪而至。
“好好的,怎就唤作沈二娘?人家没名没姓不成?”
沈顷忙摆手,凑到王代玉身边,“这可非我的主意。”他朝沈却努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乃这小子自己提得。”
王代玉遂又朝沈却瞪去,“遇之,咱们南下可是要久居,街坊皆知你们是表兄妹,我看你那点心思怎么说。”
直戳戳的话劈头盖脸下来,倒叫沈却脸色难看。
“母亲多虑,儿无他念。”
沈却冷清清开口,“让她姓沈,就是儿的意思。”
“无他念?”王夫人挑眉,“若无念想,你能出去贺个寿,就捡回个大活人回来?”
“当你阿娘阿耶傻啊,不晓得你是为了她二十岁生辰北上?”
沈却抿唇,一双藏在袖袍下的指节按得紧,“十多年未见,她及笄礼我未曾去,殷将军年年寄信,儿推拒四年,才决定今岁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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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儿女事由他们自决,咱们掺和作甚?”沈顷拉着王代玉往回走,又宽慰道:“他若不喜欢,总不能硬凑合不是?”
王代玉言:“殷素是殷尧独女,况且当年说了亲事,如今她孤身一人,岂能弃之不顾?”
“那当年不也是遇之他自个不情愿,才一直拖着,你当殷尧为何年年给他寄信,不就是知晓我俩同意这头亲事,但不认的,是他沈遇之嘛!”
提及旧事,王代玉也是没辙,末了只得摆手叹道:“罢了罢了,随你们折腾罢,他既不愿,咱们认作义女,也算对得起殷老兄。”
沈却闻言驻足,“眼下养伤要紧,母亲何必远虑。”
王代玉不依他这话,只道:“可莫后悔,真有了求爹告娘的那一天,可有你苦头吃。”
说罢,她便拉着沈顷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却见状,也熄了分辨心思,朝外迈步回阁院。
恰逢翠柳和卢风,抱着新制好的衣衫。
“郎君。”卢风搁下物什,忙道:“郎君要不要过来瞧瞧,都适不适合沈二娘?”
两人将买回的衣料一件件摆出,沈却扫了眼,惊愕间,一时连门都未合上。
他颇有些头疼地走来,问:“五件,你当真尽买些红衫?”
卢风挠头,不服道:“这不是还有两套黛紫与铜青嘛!况且余下三件各有不同,并非皆挑红衣。”
翠柳便忙接过话,“这件是绛色长裙,这件是绯色披衫,这件是苏芳色对襟衫。”
沈却闻罢,掀起绯色衣衫,见下是水蓝色,才暂松了口气。
“送过去罢。”他扶着案坐下,抬指揉了揉眉心,“也问问她的意思。”
冷风追着门缝而过,密密朝内倾覆。
沈却捧着热盏咳了一声,倒又想起些旧事。
殷素幼时是个混世魔王,有各色变着花样与形制的红衣。
开封府的长街巷外,只要不经意闯入点红影,他便有些绝望。
知晓自己逃不过,行至何处也要被她缠着,若是不巧叫殷将军撞见,她更要哭闹作怜。
“阿耶,遇之阿兄不陪我玩,他说我聒噪。”小殷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他还唤我难听的小字!我不许旁人叫,他偏唤!”
殷将军听这话,乐呵呵拿胡茬子戳她的脸,“阿耶取的小字哪难听?阿耶准他唤!”
小殷素彻底嚎啕大哭,“我不要这个小字,我不要!”
本该是叫如意,从小一直唤到她晓事识字。
只是跟着张老先生将学了些大道理后,她便觉‘如意’二字是阿耶敷衍,一哭二闹着要换。
殷尧没法子,只好在‘如’字上,添了个‘草’头。
这便作‘茹意’了。
又找补道:“你性子倔,柔些也好!”
那时殷素年纪小,被哄住,愣愣应了此名,再也没闹过,只是后来张老先生也被换了去。
这便是殷将军,也被她折磨怕了。
沈却回神,低笑了声,又抬指添盏热茶。
眉却又慢慢疏淡下来。
茹恨,茹荼。
可“茹”,非只“柔”一字解释。
还有,忍受。
6. 日月寒(二)
五套衣衫皆搁在外头的廊台上,翠柳进来时,将逢孙若絮收拾完毕。
“郎君吩咐的衣衫买回来了,沈二娘可要瞧瞧?”
殷素闻言,挪动臂膀欲起身。
孙若絮见状,便上前撑扶了一把,言:“沈娘子好生休息,明日妾再来施针。”
“多谢孙医工。”殷素靠在引枕上告谢,继而又牵动神思,朝翠柳望去,“拿来我瞧瞧罢。”
翠柳弯起眼眸,倒先去将木施挪动过来正对着床榻。
“婢给它垂挂在上头,娘子瞧得清楚些。”
罗衫缎裙,一件件悬垂,组搭成套。
殷素一连看毕五套,件件都沾着些红,不由一愣。
“怎么当真买了些红衫回来。”
“少见沈二娘为了旁事抬眸,东阁外头卢风提及红衣,我瞧女娘打量过来,便想合该是这红衣,得二娘子挂念。”
殷素双目微垂,惊愕于翠柳的细心,眸色也柔和起来,“幼时,我爱穿。”
“及笄后,收敛些许。”
能隔个三五日,再着红袍。
“娘子可要换上?”翠柳亮着眼出声。
“不了。”殷素摇摇头,“如今,我不爱红衣。”
“那还有铜青与黛紫呢!”
殷素依旧摇头。
翠柳一瞬间神色落寞,耷着脑袋闷闷道:“可是婢选得不好?”
“没有。”殷素抬起眼。
为她挂心挂怀,她如何不满意呢。
只是心上千疮百孔还未修补,她从前那点豁达待人好似消失地无影无踪,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安慰,一个一心一意为她好的人。
见榻前她仍旧神思低迷,殷素无奈支起身轻言:“翠柳,那便劳你替我换上铜青那件罢。”
话音将落,只瞧翠柳面上愁云一消而散,欢喜带着铜青衣衫过来。
也是此刻,殷素恍惚发觉,自打从那河中被沈却捞起后,她好似不再是殷茹意。
而成为她请回幼时的学究,为她及笄冠取的那个新字一般——尚白。
规矩、敛性、少言。
张老先生说:“‘素’是个好名字,但压不住你的性子,从来物极必反,爻六登极乃跌,‘尚白’承‘素’意,望你慎独慎性。”
阿娘也说:“‘尚白’乃好字,你太过随性肆意,张师公崇道知晓道理多,替你拿着名字压压,可保平安如意。”
只有阿耶不高兴,臭着脸说:“我殷尧的女儿,不愿做王公贵女,就愿意骑马射箭,何苦拿名字压她!”
于是那时只有阿耶仍旧“茹意茹意”地唤她。
她躺在榻上,任由翠柳摆弄,心里却想,张师公整日问道解爻,可是算得她命中一劫。
“沈二娘,快看看喜不喜欢!”翠柳收拾好,举着铜镜欢欢喜喜地出声。
殷素动了动眸回神,却从那面铜镜里,望见了陌生的自己。
她太久未瞧清过自己。
她从未尚过铜青服。
它沉闷典雅,最为幼时的自己不喜。
可如今,她愣愣地望着,破开肉身孤零零望着——
这不是殷茹意。
是殷尚白。
那如今游离在旁的她,又是谁?
作为殷素,顶着殷尚白的名字,活成殷茹意。
可殷茹意早死在了腥臭腐弥的亡人堆里。
她是沈意啊。
是沈意。
殷素空倚榻间,忽而抬起臂,可从那面清晰铜镜间望见一双垂离的手,脑中登时只如刀剑破入,逼得她精神崩溃。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抑制不住地回想从前。
或是殷素,或是尚白,或是茹意,或是虞候。
怒声,笑声,一句句,一字字,鸣钟冲击般地撞入她脑中。
殷素惊恐望入铜镜内,却似逢鬼般的一步步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
脑海望不清的虚影变作光怪陆离,狠狠凌迟肉身,折磨地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开始恍惚,不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只能痛苦地蜷缩在一处。
“不……我……”
此般模样,早把一旁翠柳吓傻了。
“沈二娘!你怎么了!”
她丢开铜镜,忙跪到榻前,无措至不敢伸手。
“云裁描朱!”翠柳一骨碌爬起,惊慌失措地朝外喊叫,“快唤郎君过来!”
云裁描朱摸不着头脑地进来,见状,也唬了一跳。
不出片刻,沈却快步赶至。
清野居像熔炉,踏入内便能额间渗汗。
可榻上的殷素像是畏寒,冷与怕在她身间淋漓体现。
沈却扭头朝外,凝眉道:“快去唤孙医工来。”
话毕,他复走至榻前坐下。
跳动的火光被挡住大半,蜷缩在里处的殷素恍恍惚惚睁眼,唇颤得厉害。
她反复叩问一句话。
沈却盯着榻上双臂遮住面容的女娘,她还穿着新衣,不再着白。
他抬指,触上殷素的手,又一点点移至腕处,牵着她慢慢放下臂膀。
那双彷徨的眼眸因此露出,熠熠火光里像受惊的鹿。
沈却告诉她,“你是沈意。”
“沈意……”
殷素久久怔在那儿。
沈却松开手,视线落回她身间的衣衫上。
不是任何一套红衫,乃铜青服。
“因为衣裳么?”他轻问。
“衣裳……”
“因为衣裳,所以害怕么?”
害怕自己不再是能着红裳的自己,害怕有人知晓她曾唤殷素。
榻上人又缩起来。
沈却倾身按住她。
低沉声音缓缓落下,似山涧泉涌,抚平屋内一丝燥热,“你是沈意,入吴后,没有人知晓幽州颍州的一切,你在吴国,就是沈意。南下去作为沈意过一辈子,从前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亦会淡忘。”
殷素忽而不动了。
连轻微地颤抖也止住。
她靠于墙角,垂着头。
身子缓缓松懈,如梦初醒。
沈却的话,映照昏黄阴影下她合不拢的勇气。
她是这样的懦弱,轻易地去逃离,以至于连昨日迸起的寻仇杀仇之意,也不敢再过脑分毫。
火光照亮眼角的湿润,那滴泪淌过苍白面庞无声垂落。
“沈却,我等不住一个月。”
她仰起头,呢喃道:“咱们早些入吴好不好?”
话止,心间便浮起深深自弃,她耻恨于如今的自己。
沈却凝望她。
麻木与绝望显露在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
他太难想象从前的殷素。
那个十三年未见过的殷素。
再多的言语,于如今道出只会徒增哀痛,于是沈却垂下眸,牵着被衾盖住那对脚腕,让她心安,“好,咱们早些渡淮水。”
孙若絮便是此时匆匆踏入。
炉火跳动在两人身间,帷幔垂下一半,印着半明半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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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婢们皆守在外头。
孙若絮步子为此诡异气氛一顿,歪着头朝内打量。
却见榻前倾身的郎君很快直起背,低低移目轻咳,嘱咐女娘好生休息。
孙若絮忙攒动步子,低着头朝里,可望及榻中人时,犹是惊愕一瞬。
明晃晃的泪痕刻在面上。
也难怪沈家郎君如此挂心。
“劳烦孙医工了。”
孙若絮点头称好。
她搭上殷素的脉,忍不住问:“女娘遇着何事了?”
“心病无解,唯有自医自身,女娘不想站起来了吗?”
殷素闭上眼。
脑中清明得快空了。
以至于孙若絮的一番话她都无法思索。
屋内悄然阒静,唯有火星子闷在炭炉中噼里啪里作响。
孙若絮望向沈却,摇了摇头。
这是没辙的意思。
沈却喉间咳意更重了些,他垂目,亦有些束手无策。
殷素如今的心思难猜,情绪陡转忽变,叫人太难捉摸。
可就在此时,榻上忽而传来一声断续地问:“沈却,你能带我,出去瞧瞧么?”
沈却怔仲抬眸。
只顿了片刻,他便起身朝外,推来那架静搁在旁的素舆。
跳亮的火亮又被遮住了。
是沈却倾身。
背后覆上一只有力的手,眼前是那张精致的面。
殷素慢慢转动眸子,借着火光,她望清了沈却眼下的一颗小痣。
一句话也未开口,忽而她身似一轻,须臾便被抱落至素舆内。
银灰的氅衣披上身,沈却垂目问:“想去哪里?”
殷素缓缓移目,透过紧闭的窗棂朝外远望,“我想出宅。”
“沈意。”
他声色稍冷,唤她名字。
随即,却又软下来,叹息一声,“罢了,戴上帷帽,我推着你出去。”
月白纱料覆面,遮住太过分明清晰的一切。
耳边喧闹一点点闯入,混着哭喊嬉笑,马蹄鸟鸣。
殷素就这样,万分不相容地,立在了拥挤的人群间。
天色将颓,沈却推着她朝灯火阑珊处行。
颍州离开封府尚远,那里的金玉满堂与战火隐消还未散至此地。
娘子们选着布匹花色,郎君们耍着酒水大刀,街坊里仍留着份祥和安定。
路过家果子行,沈却挑挑拣拣买了些,时不时盯着门外素舆上的殷素。
掌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仰颌朝外笑着道:“不叫夫人尝尝再买?咱们家的果子各色口味皆可试尝,碰着喜欢的不是更好?”
沈却倒很快给了钱币,淡声解释:“那是我表妹。”
殷素坐在那儿,看着来来往往的娘子郎君。
她听清了沈却的话,却发愣想起另一人。
那个陪着她四年,不知是否活着逃出幽州血战的郎君。
还是如她阿耶阿娘一般,永埋泥下,死生不复相见。
帷帐内透进些光来,分出殷素一些神。
她凝目,眼前正悬着一块果子。
再透过白纱抵开的缘边,那双压着清雪的眸正望来。
“沈意,你试着,吃一口。”
殷素微怔,动了动唇,还是朝前倾身,小咬一口。
封在四密模糊不清的方寸之地,唯独有那一双眼一点光。
不知怎的,恍惚间,她竟吞咽下去,什么都没有想。
唯剩喉间一股清甜。
7. 日月寒(三)
早日南下的打算既定,沈却同父亲父母商议一番后,舍了宅中大多无用之物,三五日便可启程。
十一月初,一行人自颍州汝阴出发,自东奔赴淮水对岸的寿春。
风卷着冷,寒雨初歇,道中泥泞不堪。
殷素与孙若絮同乘一辆牛车,便以照拂。
牛车虽平稳,然山路陡斜,将车内昏昏欲睡的二人彻底摇醒。
孙若絮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撩起帘子朝外看。
便听外头翠柳声色清脆,“阿郎言前处便是凤台县,今夜暂歇,明日晨起渡淮水。”
“凤台县。”孙若絮探头四顾,不由奇道:“外头竟守着这般多兵卫,莫非有贵人临县?”
殷素闻此,忽而睁眼俯身朝左,她借着孙若絮扬起的帘朝远望去。
兵卫的营帐扎在林中,四野俱静,唯见雨熄后的炊烟正一股股冲天。
她略微木钝的神觉慢慢牵动,一点点朝近处望至远处。
县外安营扎寨数不少,且沿路至高竖木匾下,皆有驻所。
殷素无神面色忽而微变。
按理,军中若要守城歇息,不会排布散漫无章,如此近百姓。
“怎么了?沈娘子为何神色凝重?”孙若絮偏头打量她,又循其目光瞧观那些营帐。
殷素动了动唇,低语:“觉得奇怪。”
孙若絮虽不晓得殷素从前是在何处营生,有过怎样的乱世惨状,但她觉得如今世道,活下来已尤为不容易,便更信了沈二娘这一份不安的洞察。
可仰头注视灰暗的天色,想来已经快临近申时,她不由叹道:“可是今日没处落脚,是定要入凤台小住一夜。”
视线中朦胧灰景已成了垂下的帷帐,殷素眸子一动,缓缓移转。
“许是我多虑,未曾见过旁州别县。”
孙若絮听出些不同,试探着问:“沈娘子昔日在何州谋生?”
恐沈意多心,她又忙自陈过往,“妾本蜀中人氏,和离后,流寓汴州开封,看着些皇帝几载不到便被砍了头,我便朝下避难躲至宋州,可造反的鼓动三两声起,州里头也不安生,复又迁谯县,方得了数月安宁。”
她扭头,再次问:“沈娘子呢?”
殷素倚于车壁,微不可觉地抿一下唇。
“从前,我靠着耍技营生,有一阿弟相伴四载,我辗转之处甚少,也曾在开封府呆过些时日。”
孙若絮面上惊愕,瞧不出沈意竟然会此些,又闻阿弟,忙追问:“那怎么未见着女娘阿弟?”
殷素默然,情绪缓沉。
孙若絮很快反应过来,顿觉失语,“妾的错……提及沈娘子伤心事。”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殷素垂眸,盯着衣衫间的那双手,“他也许只是同我走散,他那么聪慧,若是死了……”
殷素音调不稳,话卡在喉间。
她惨然知晓,一切不过是未见着最后一面的一丝希冀罢了。
幽州血海里,他活不下来。
孙若絮忙抚上她的手,宽慰道:“沈娘子定还能见着阿弟,无非是女娘如今身子不便,若养好了,天大地大何处寻不到人?”
须臾,不待殷素开口,她忙又生硬转过话,“先前听娘子提及开封府,不知是哪年光景?说不准,我二人还有过一面之缘呢。”
“天佑五年。”殷素神色涣散了些,缓忆起可熨心的旧事,“至天佑七年,那两载乃我在开封府最难忘的年岁。”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要,阿耶宠着,阿娘哄着。
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还有……
日日满街窜着寻人。
孙若絮唏嘘,“沈娘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妾入开封府时已是乾化二年,乱得很。子弑父,弟弑兄,皇位如流水,脑袋一热便争得头破血流。”
“那孙娘子缘何离开大蜀呢?”
“因为和离嘛!”孙若絮卷着衣摆,“我同他虽说是和离,但闹得很是难看,连着蜀中我亦不想呆下去。”
“再者,那时蜀中也不安定,蜀君与岐开战颇多,北争西斗,百姓多苦。他不认汴梁,唯奉唐廷,但却仇晋,如今见着东面‘大唐’只怕要呕血呢。”
殷素沉闷下来。
她不由又陷入与晋的那场战事。
“你可知晓……几月前幽州一带同晋开战?”殷素转过目,望向孙若絮。
她不知晓后事后状,沈却也并不愿全盘告诉她。
牛车渐渐缓下来了,车内两人仍旧叙着话。
“如何不晓得。”孙若絮听她提及幽州,又依着前头的三言两语,轻易便脑补出沈二娘的过往。
一个凭着杂耍谋生的女娘,不幸卷入一场战火,只怕一身伤就是被战事伤及无辜所致。
思及此,她不由泄恨骂道:“没脸皮外夷晋王,如今听说已经在魏州称帝,倒还号起唐来,若非幽州殷尧阻了他称帝的路,如何敢直杵杵正面着汴州开封府,升魏州为东京兴唐府。”
骂了这头,她又骂起另一头,“汴梁皇帝也非是个好东西,老子糊涂猜忌,儿子也荒淫,把大梁最后一位地大兵广的使君弄没了,心里头才舒坦了!”
殷素怔怔听她叫骂。
一时困她太久的事好似有了眉目。
平卢军究竟有没有北上?
是她同阿耶没有撑住等到吗?
还是他们一直凝望着,不愿入那道城界。
是平卢王稍的错,还是皇帝朱奇的错?
牛车彻底停下来了。
帘子被掀开,灰白的光透进来。
翠柳同孙若絮将殷素从里移上素舆。
她适应了下阴云惨白的光亮,方才眯着眸子睁眼。
沈却也正撩帐下车,瞧望四周。
一行人立在有些冷清的街巷里头,承着来来往往算不上太和善的打量。
身后肉铺有一下没一下地剁刀,殷红鲜血顺着铺面流了一地。
往旁处瞧,茶楼旗面迎风斜坠,满楼之人皆探出头张望他们。
朝上望,旗旁立着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头裹巾子,身穿软甲,手中横刀正搁于窗框。
这是外头安营扎寨的兵将。
殷素瞳仁猛得一缩,瞧出他们眼中的不怀好意,慌忙扭头急唤。
“沈——”
“哎呦!郎君娘子们是要住店罢!”
殷素的话被人一阻,只瞧对面旅舍冒出位布衣女娘,脸上正仰着笑,迈过门槛乐吟吟来到跟前。
“咱家这旅舍是县里头顶好的,一夜只需一百一十文,瞧郎君娘子们人多,咱们还能抹去些零头!”
孙若絮远远地盯着女掌柜,又朝殷素小声道:“这位女娘子倒像是将哭过一场,如今笑得渗人。”
一旁二老也觉出些不对劲,便听沈顷客气言:“多谢掌柜,我们乃是进县里头问个路。”
他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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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又拱手问:“不知往宿州行,该取何道?"”
“哎呦如何不晓得,不过如今去只怕要在露宿荒林了,倒不如在凤台歇息一夜,赶明儿一早,我遣人给你们指路!”
王代玉摆手,“我们赶急,露宿也使得。”
女掌柜神色可见般地急促起来,一个劲儿阻道:“娘子不晓得外头得利害!进来时可瞧见守着的官兵啦。”
“那是官兵?”沈顷狐疑问。
“便是官兵。”掌柜连连点头,四处张望一番后便苦口婆心地劝:“如今世道乱,咱们这儿出了个夜叉精,夜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掳走幼童女娘,先前还是在县外,现在已混到县里来了!”
她小声解释:“外头守着的官兵,便是为了防住那该死的夜叉精!”
一句夜叉精,倒叫沈家一行人毛骨悚然。
殷素神色微动,扭头朝先前的茶楼望去,只见早已如常。
她又细细思忖初来时连片的营帐,若如掌柜所言,倒也不甚奇怪了。
“既有官兵守着,咱们便再此小住一晚。”沈顷同王代玉商议一番,很快定下主意。
掌柜喜形于色,殷勤迎他们进去。
殷素仍同孙若絮呆在一间屋,门将闭,便响起叩声。
是沈却。
颀长的身影靠在那儿,正动眸朝殷素望来。
“将才在外,沈二娘有话同我讲?”
殷素一愣,实话言:“只是方才觉得此县怪异。”
孙若絮杵在旁,瞧两人一坐一立,隔着大段距离忽而双双闭口,她倒替人不自在起来。
“既是一家人,那沈娘子同沈郎君慢聊,妾先去旁处转悠转悠。”话毕,她蹿出去,还好心替人合上了门。
屋内更加阒然。
殷素动不得身,只好坐于那儿,朝立如松竹的郎君轻道:“过来坐下罢。”
沈却从容踱步至案前撩袍。
“你也觉得此处怪异?”他十分熟稔地斟了杯茶,浅饮一口,见殷素视线落在盏内,倒是指节一蜷。
很快,他抬手,又替殷素斟了杯。
“方才立在外头,瞧见对面茶楼里有不少看热闹之人,所着虽像兵卫,但绝不是官兵之服。”殷素略微凝目,慢慢道:“但或许如那女掌柜所言,县外有食人者,百姓便自发想守着亲人,添一份安心。”
“不过。”她一顿,朝沈却望去,“茶楼里确有官兵。”
沈却迎着她的目光起身,淡声言:“如此说来,或可安一份心。”
他踱步朝前,微倾身,那只握杯的手已悬在殷素唇边。
雾气萦绕,模糊视线。
殷素怔愣间,唇处已贴上温热,引得人下意识张口。
她鲜少有此乖觉时。
沈却忽而浮起些笑,骨腕朝上微扬,控制着热茶一点点被殷素饮入口。
素舆上的女娘被迫抬起些下颌,俯仰间不经意撞入那双略略含笑的目。
待她细察时,却又消失地一干二净。
一种怪异的不自在感,便顺着背脊爬入头皮。
她受不住,唇离杯壁,朝旁咳了几声。
“呛着了?”沈却慢慢收回手。
“无碍。”
沈却没再坐下,而是搁至好茶盏,踱步朝外,“此处总归叫我不能全然安心。”
他顿身,忽回望她,“夜里若是觉察不对,记得唤我。”
“我就在旁。”
8. 衔烛龙(一)
凤台的夜很冷,门窗俱闭仍透寒风。
殷素同孙若絮躺在榻上,却并无睡意。
她微微撇头,只能望见横亘在厚衾间的青布包袱——为防止睡相不佳,伤着她的手腕脚腕,孙若絮特地琢磨出来的法子。
暗纹绸面上混着女医娘惯用的艾草气,也未能安住她神。
再朝远落眼,便瞧窗缝里漏进的夜风,吹得帷帐飘飞不止。
殷素逼自己松开神思,闭上眼安睡。
可就在这俱静之下,她听见一声低咳,隔着墙壁,却仿若在身后。
殷素睁开眼。
此方位一墙所隔,唯沈却一人。
如此深夜,他竟也未眠么?
低咳声再一次响起,有些急促。
殷素不禁暗忖,隔着一堵墙尚能闻声,那在沈却屋内,该是极重的咳喘了。
他的病拖着还未好么?
伴着时不时入耳的咳声,便搅得一点睡意也无。
或许是她心烦意乱,亦或许是旧日性子使然,殷素立起臂膀,朝后轻撞了两声。
恍然间,那声咳喘猝然停了。
阒然持续多刻。
殷素面上神色微松,意识逐渐缥缈松懈。
可下一瞬,那面墙壁处,响起分外清脆的三声敲击,一点点撞入她耳中。
清晰到她知晓那是沈却抬起手,以指做敲。
殷素蓦地睁眼。
酝酿出的那丝睡意全无。
她突然意识到,如今两人之间,该是只隔了那面并不挡音的墙。
我就在旁。
空寂之时,脑中莫名闯入此话。
殷素心念微动,琢磨“在旁”二字,心中竟泛起说不出的怪异。
她飞快将手臂缩回被衾中,继而闭上眼安分不动了。
风短暂停了一瞬,夜又静下来。
另一头的沈却正半支起身子,垂眼盯着榻后的那面墙。
搁放在被衾外的指节微动,耳却细细听着动静。
那屋中……是殷素未睡么?
撞声沉闷,莫非出了事?
思及此,沈却整个人都支起来。
泛凉的指节触墙,他垂下身,低唤了句,“殷素”。
冷气顺着阔露的中衣钻入,不由又勾起些咳意。
沈却忍了忍,以拳抵唇,到底是未出声。
须臾,又笑自己糊涂。
想来是这面墙并不隔音,咳声扰眠罢了。
只是,夜深至此,她仍醒着么?
翠柳常提殷素夜里少眠,常只能入睡两三个时辰,沈却如今亲自撞见,不由叹气。
苍天何苦将人蹉跎折磨至此呢,殷素从未有罪。
少时无奈于她的死缠烂打与傲气凌人,如今他却希望在那张面上能多显露几分。
至少,像一位还活着的女娘。
沈却直起身,复又躺回去。
罢了,只待南下将她细细养着,他便也不愧对,相拒几年的殷老将军了。
正躺定,窗棂处忽传来极轻微地攒动。
沈却移目,他并未起身,只盯着隐入灰暗里的窗棂。
一截细竹木戳了进来,借着些微月光,他望清了管口正丝丝缕缕渗入的烟。
沈却瞳仁骤然一缩。
他忙以衾掩住口鼻,盯住那截竹管,心里却想起方才低传来的两声撞击。
莫非殷素那儿,已然碰上不可出声的棘手事。
他心骤然沉静,不动声色自另一端俯身下榻,一面掩鼻,一面悄行至西南处取下窗茬,好叫屋内透风。
远处那截木管,仍在源源不断出烟。
如今并不知晓屋外几人,而目的显然是要将他们迷昏带走。
沈却忽而移目,望回榻间。
既如此,只能将计就计。
悬横的木杆终于没了动静,紧闭屋门被悄悄推开,接着响起细微的脚步声。
黑影抓着麻绳,正垫着脚朝床榻逼近。
他掀开垂立的布帘,举起沾迷药的布帕正欲倾身,突然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思绪还未转明白,人已昏疼倒榻。
布帘外,沈却掩鼻立在那儿冷眼打量。
他很快丢弃掌中已沾血的灯座,拾起麻绳,将人利落绑在里头。
扯下那人掩面巾子,入目熟悉面孔。
正是今日那位女掌柜的夫君。
沈却眸色一暗,转复拿起灯座,极快出门朝外。
却正好与那顶不开殷素屋外门闩的女掌柜猝然相视。
夜色将郎君的身影拉得很长,隐于暗光下的那张令人难移的面,正带着渗人霜寒。
他握着灯座,一步一步朝前。
“夜深,掌柜立在此,这是要做何?”
“我……我是来……”女掌柜吓得说不出话,连手中的木杆也抱不稳。
只听“吱呀”一声,那扇如何也撬不开闩的门霍然敞开。
孙若絮气冲冲扑到女掌柜身上,飞快扎了一针,而后反制住她的双手。
“阴险小人!竟敢意图夜半谋害,依我瞧,你们这无人的旅舍,才是藏着吃人的夜叉精!”
沈却见状,手中动作一顿,抬头朝里望去。
风毫不留情掀起垂立在旁的布帘,殷素正坐于床榻间。
隔着晦暗不明的影影绰绰,两双未眠的眸子撞在了一处。
一番动静,将沈家奴仆皆惊动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沈顷披衣而来,望清被绑在地堵上嘴的女掌柜,吃了一惊。
“父亲,此处呆不得了。”沈却动唇。
王代玉也正合好衣出来,望见此幕,不由凝目沉声,“动静都小些,先将她审清楚。”
“咱们只怕撞上了是非之地,能不能安稳出去,得看她了。”
沈却点头,随即又迎着殷素的目光踏步入内。
行至榻前,他才垂眸低问:“可有何不适?”
殷素摇摇头,“未叫她得逞。”话毕,目光又落回沈却单薄的中衣上。
孙若絮拍拍衣袍进来,才替她补道:“好在沈二娘留有心眼,嘱咐我睡前将门闩处绑绳吊重物,又及时发觉那杀千刀的女掌柜正朝屋里头渡烟,忙叫醒我快去开窗。”
“听见沈郎君声音,妾这才敢冒出来收拾她!”
沈却听罢,再一次同床榻间的女娘相视。
他们太久未相见了,战事与疼痛剥去殷素身间的傲骨,变作弱小且难离倚靠的疾苦人。
他记得如今的殷素需要照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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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幽州未见的十三载,她曾是位护住旁人的虞候。
“无事便好。”沈却合拢掌松口气,转身朝外,“我去瞧瞧那人审得如何?”
单薄中衣将人的身形圈住,寒风料峭,显露的骨节更如盛白雪。
“沈却。”
殷素动了动唇,叫住他。
沈却步履一顿,朝她回头。
“记得添衣。”
孙若絮总能察觉两人间奇异的相处。
譬如此刻。
她转着眸子打量,沈二娘一晃而过地紧张,沈郎君转瞬即逝地不自在。
孙若絮替殷素穿好衣,又将人弄到素舆上,推着去旁屋。
将入门,那从外头就听见的哭声渐渐扎耳。
“今日我若不交上人,剥皮剁骨的,就该是我儿!”
殷素听此一愣,很快她明白过来,女掌柜曾言县外的夜叉精,只怕不是假话。
军中对战,食人者甚多,大部分是为了惩戒受害人。不过后来兴起的风气,不为饥饿,亦不为惩罚——而是时人追捧,人肉当街而悬。
她记得自楚,闽之地一路向北曾传出一首童谣。
“腌耳面,骨作箸,挑开朱颜做戍鼓。举铜灯,挂五铢,瓮罐里头薪火足。招童乐问何滋味,半是血霜半是苦。”
李存季军中不少将军盐尸而从,作为军队南下征战缺粮的储备。当初在幽州,阿耶治下甚严,不许人学晋的脔割与醢刑,可汴梁内又是何样貌,她并不知晓。
王代玉揪心起来,攥着布子发愁,“在颍州只听街坊上传出些个旁州别县食人的风俗,我只当没碰上不曾害怕,如今真叫我们撞见了。”
殷素垂眼朝前,慢慢问她,“此处乃与吴交界,可是要开战?”
女掌柜哭哭戚戚摇头,“若是要开战,凤台只怕都变作了盐尸,哪里还能叫我们独活!”
沈顷亦是心乱,忙问:“还不快交代清楚外头情形,咱们这么耗着,你的孩子也保不住命。”
地上被捆着的人闻此,呜咽骤然变成凄厉尖笑:“前日西巷交了刘秀才,今日轮到我家虎儿……”她突然扑向殷素素舆,“娘子这般玉骨,却是残废,只你一人便可保众人平安,正合将军们下酒!”
沈却制住掌柜喉颈的指节比孙若絮的银针更快。
他眸中寒光掠过,施了些力,“如此,你一人倒也可保平安。”
沈却盯着女掌柜红得泛青的额角,淡声问:“怎么?将军们只要一人,为你儿仍要苟活么?”
“沈却。”殷素从那句话中脱神,尽量镇定自若地抬起那双眼,“放开她,她还不能死。”
话毕,她望见沈却眸中瞬然退去的冷凝,以及松开的指节。
殷素不合时宜地有些发怔。
生逢乱世,文仕贱,尽相隐。
阿耶曾告诉她,沈家也不例外,汴梁不是终地,无非尚稳,沈却与你只会辗转不停,他不尚武,岂非还要你一直护着他不成——幼时她胡搅蛮缠要将沈却赘入府时,阿耶便是这般相劝。
可如今,寒风拂过沈却眉间时,她终于看清他眸中映着的自己。不再是幽州纵马的虞候,而是困坐素舆的残躯。
沈却要审掇旁人的一字一句,为着她如此不堪又懦弱的内心。
9. 衔烛龙(二)
掌柜同她那昏过去的夫君一道捆在榻旁,从她口中再逼不出旁话了。
王代玉望着,眉头便未松懈过,只来回渡步。
“这人既说今日要她的孩儿,想来破晓后,会有人来旅舍。”
“若真来此,咱们如何应对?”沈顷不乏忧虑。
如今一屋人也想明白了,只怕掌柜口中的将军,便是昨日来时驻扎在外密不透风的官兵们。
他们要如何抵住?
沈却忍了忍咳意,抬眼道:“待天明,儿出去瞧瞧。”
“不妥,如今走在县里头,只如刀悬于脖,不声不响便要丢了性命。”王代玉驳了他的话,“咱们这处,怕是正被人盯得死死的。”
铜壶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殷素忽然自舆间微微起身,“既无战事,唯剩粮绝,凤台县已到如此境地了么?可为何昨儿招待时所上酒菜尚鲜美,对面茶楼仍飘着新蒸的黍米香。”
孙若絮心念百转,陡然间犯了恶心,不由想起昨日在酒肆后巷瞥见的景象。
庖厨案板上堆着暗红的肉块,蒸笼里莹白的珍珠团,掌柜娘子笑着往馅料里添的那勺猩红酱汁。
她顺着胸脯惊道:“莫非给咱们吃得便是……”
翠柳与一众小厮奴仆听罢了悟,皆面色惨白,捂住嘴,喉间发出干呕。
话音未落,窗下突然传来碰撞声,云裁打翻了铜盆,咣当惊起檐下寒鸦。
一时只闻转响不止的铜器声,落在阒静屋中,更添几分心间悚然。
殷素直起些身,忙定住众人心神,“孙娘子可还记得出去转悠时,曾同我言县中酒肆铺面众多,糕点亦有,只是人少。”
孙若絮面色痛苦,“如何能忘,我还曾瞧见些个娘子郎君买着吃食呢。”
殷素便道:“若是粮绝,何至于此?”
“可要是……是为了故意引咱们松了戒备呢?”
沈却忽而明白殷素话中猜测,转过目很快答:“不会。”
“真正的人相易食要比之凤台县更为诡异,他们不会有吃食在外摆弄,也不会有完整葱郁的树,平坦无缺的泥路。”
“此处该是——”
满屋的视线皆转过来,望着殷素与沈却眸色相对,一齐道出断语——
“军中追捧的风气。”
“吱呀”一声,半掩的酸枝木窗被风摇出涩响,泥泞清苦味顺着传入,天公落雨了。
立在旁的云裁灌了满袖寒凉,忙去合上木闩,却见檐角早被雨丝缠成银茧,嘈嘈切切声砸在青板上。
雨声盖不住,且愈加急促。
“待天明,我同你阿耶出去看看。”王代玉拢紧鸦色大氅,朝床榻里望去,“扮作这两人,借着身形相似,也借这风雨。”
“姑母。”殷素不禁出声,眉头微凝,“如此太过凶险。”
沈却亦阻道:“母亲不可,还是儿去。”
“听你阿娘的话。”沉寂半响的沈顷终于起身,他拍拍沈却的肩,“好好照看着沈意与孙娘子,若当真来人,得护着她们。”
寒雨在楼外疯狂倾倒,这座旅舍摇摇欲坠,内里的娘子郎君们,亦是诚惶诚恐。
布旗被浸透,“平安客栈”四个字洇成青黑。
天边翻露出半片灰白,云层巨厚,雨势愈发猛烈,像要淹沉这座冷县。
滴水的檐下,行过撑着一柄伞的娘子郎君。
步履匆匆,掩着半张脸,只在寒雨散雾中露出那一双小心翼翼的眼。
泥道两旁的门铺尚未开张,凤台县还沉睡在冬雨间,王代玉同沈顷用力找着那块门匾。
“陈娘子,人备得如何了?”
雨雾里飘来的问话裹着熟肉焦香,王代玉瞥见街角陶瓮正咕嘟冒着泡。这是军队的晨炊,整个县已被他们所挟,自然晨炊挪到了县里头。
随即,汲着泥泞的脚步声也沉沉响起。
王代玉同沈顷压低伞檐,骤然心惊。
急雨里又响起一声轻笑,“稚子胆脾,可是要正午递进帐的,陈娘子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
雨势太大,那人到底没过去,只站在檐下避雨,一面刮着鞋底沾染的泥巴,一面慢悠悠道:“只肖将人送过去,哪里还需要陈娘子亲自动手呢,平白叫自己心里头过意不去。”
沈顷握紧伞柄,同王代玉一步一步朝前,只当是未听见这声唤。
可两人心里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至少,人要他们自个送去的,那平安客栈里尚还安全。
转眼之际,扫过阔门中,王代玉与沈顷的步子忽然顿住,继而急不可耐行去。
躲在檐下的兵卫拍拍头巾子上的水珠,眯着眼远望,嘴里头咕哝道:“跑去那空衙廨里头做什么?寻张隆么?”
雨势仍有未歇之势,风掀翻兵卫的头巾,得几声叫骂,亦吹倒平安客栈的布旗。
楼内的一行人,还在战战兢兢守着,窗棂下那颀长背影不动分毫。
殷素知晓,他心不安。
可她也勾不起出声安慰的心思,如今处境实在难言。
自打入县,她们便成众矢之的。
沈却终于动了动,寒风转入催他生咳。
亭云不禁凝目,复将氅衣行来递于他,“郎君咳疾拖着未好,可莫着寒落下病根。”
沈却抬指接下,却踱步素舆前,替殷素披上,“我无碍,自有分寸。”
此话,是堵亭云的嘴,亦是堵殷素。
“沈却,我并不冷。”殷素抬头望他,手腕藏在厚氅里动了动,“亭云,替你家郎君披上罢。”
“我只是未眠。”并非身弱。
他突然冒出句话来。
殷素一怔,亦下意识回道——
“那也披着。”
夜里那段敲击有了答案,两人心知肚明般地应下了结果,皆默然。
只是如今的思索,好似并不合时宜。沈却与殷素各自移目,很快摆脱开杂想。
垂眸间,殷素不禁忆起一件旧事。
妫州陷落时,听闻晋守将把胡际的头颅在瓮中熬了七日七夜,直到颅骨透如琉璃。那时胡际麾中军士怒意冲冠,可败仗之下,几点激愤凑不起反攻之力。
于是一年后,当他们终于夺回妫州,同样法子用在了晋兵的身上,那时阿耶并未阻止,她也乐得泄愤,唯独阿予脸色郁郁。
那番裹着秋风的话,至今她仍记得——
“曾几何时,天下兵民乃为一家,如今泄愤相煎,何不为挥刀对兄弟,杀妻女。”
她笑他天真,他却不语。
可如今自个儿沦到此境地,殷素才有些恍惚心悸。
沈却将氅绦细细系妥,敛衽而坐。孙若絮索性自布锦中列出九针,银芒吞吐间已为殷素施针。
众仆屏息垂手,目光虽胶着于针尾寒芒,神思却早随着烛火明灭,飘向旅舍外那重帘似的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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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漏影游移,灰白的天光正从铜壶滴答声中悄然漫入,一点点照入内。
远处传来铜铃摇晃的声响,十声短,三声长。
素舆上的女娘陡然支起身,她太过熟悉。
此为边军传信的暗号。
那露在外头的指节发冷,不禁蜷缩牵动,但见原本稳若定盘的银针竟一道随之左右晃动。
沈却同孙若絮见状,愁容眸间忽而泛起些喜光。
“沈二娘!动了!”
翠柳雀跃万分,早扑到舆前,正欲开口,却见殷素面若凝霜,沉寂得只如众人惶惶待破晓的暗夜。
众人拥上的步子一顿,面上那点残存的喜色如潮退礁现,尽数冻在女郎翕动的唇齿间——
“他们在催尸。”
殷素颤着指尖,望向沈却,“銮铃破空,十促三缓。此为……军中催尸的号令。”
“何为催尸?”
指尖上的九针此时才觉出痛来,她忍着不适,一字一句解释:“千里转饷,至绝境时刲人作脯,然血肉易腐,于是便有了盐尸,缩血肉更便宜携带贮存。”
“催尸者,便是要押运腌制完备的盐尸。”
满室呼吸似被铁水浇凝,窗隙漏进的浮尘都好似僵在半空。
沈却攥紧手心,朝殷素问:“凤台县,莫非当真将起战事?”
“淮水为梁吴天堑,若……若当真渡水鏖战,确是粮草不足……”孙若絮白着唇色开口。
“怪我。”沈却神色挫悔,“当初合该改道而行,不行此路。”
“倘若真交战,只一小小的凤台县如何成事?四野州郡若已暗通款曲,何路不是鬼门关?”殷素垂眼,却不由因沈却的一句自省而愧。
南下之行,乃是因她的私心而提前。
只是……“梁境边处,已到了蚕食自家子民的地步么,宣武留后乃至副使,怎么一人都不知晓?”
亭云立在那儿抹眼泪,抽泣道:“虽不知沈二娘从前在何处,但宣武镇四州一向安泰,动荡处常在北处州镇,何曾亲身撞见过盐尸醢刑。”
“安稳久了,人心却不稳。”殷素低语:“宣武乃汴梁直辖方镇,是四镇之一,以留后负责镇中日常事务,但实则四镇兵马、税赋、色课利籍帐皆是握在帝王手中。”
朱奇,那个混吝在开封府风月金樽里,将坐了三载的帝王,对国土上这些直辖、属镇、附镇,心思究竟何貌?
“谁知晓四镇副使,又是如何想呢?”殷素扯起些淡笑。
卢龙镇非直属镇,乃汴梁附镇,阿耶治下甚严,可心却一直忠于大梁,或许是唐末时他还久居开封府,听着忠天子守太平,于是中原长安处不论是谁坐镇,他都想将那颗真心捧出去。
那时她曾笑阿耶,怎么不投了晋王,至少他赐李姓,身边还跟着一位一心复唐的中官替他打量州郡。
可阿耶却骂她混不吝。
于是,如今汴梁唯一一位还愿捧着真心的附镇,就这样吞入那新立的“唐”国腹中。
殷素恨李存季,可她更恨朱奇。
“无令何苦渡水引战?”沈却很快接起前话,沉吟半刻便言:“宣武副使尚在开封府,并未归镇。”
“这不该是与吴有战的模样。”
沈却倏然起身,袍角惊拂案上瓷盏,“此非外战,便是——”
话音未落,碎瓷乍破,温茶飞溅。
而就在此刻,那道紧闭的门被推开。
10. 衔烛龙(三)
众人回首,但见三道身影携着冷雨湿寒入内,当先二人正是夫人与阿郎。
而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袍郎。
“梁廷蹉跎数久,还能碰上昔日唐之沈相,是某之幸。”那张苍老面正朝沈却望来,“这位,便是沈公家的长子罢。”
沈顷礼揖道:“张公客气,正是犬子。”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乃是承了沈公与夫人风仪。”
沈顷忙笑着摆手,“过誉之言。”
沈却虽不识来者,闻罢仍垂睫敛衽,行以尊礼。
檐下雨珠坠地声里,沈顷的话落下来:“此乃凤台县尉张明府。”
张隆只望着颀身而立的沈却叹息,“若唐室仍存,郎君合该承公之尊贵,着紫佩玉,出入承明殿,何至避野闲云。”
“明府折煞了,旧唐已无,秩序亦崩,何处有相公?如今我沈宅一行人只是被困风台的小民,还得仰仗张公相救。”
沈顷叹气,一席话又绕至如今处境,殷素不由看过来。
张隆抚干衣衫间的水珠,环视周遭道:“沈公不若暂移寒舍,出县之事某自当替沈公筹谋,必定要保沈宅一行人安宁。”
话毕,他忽又望向蜷缩在榻前仍昏的店主,“这对苦命夫妇,亦是可怜人,走前便放了他们罢。”
沈顷不由心间触动,忙拱手长揖,“大恩难忘,还请受某一拜。”
张隆亦忙虚扶他双臂,“担不起,沈公少些礼节,快些收拾走罢。”
雨仍在倾洒,牛蹄车辙压入泥泞,众人终于自旅舍出,转复入张宅,可无人松懈半分。
孙若絮抓着殷素的指尖暖着,喃喃朝外瞧,“官兵如此明目张胆,县尉若非不是帮凶,如何有法子放咱们出去?”
殷素轻动指,倒对她的话也不甚多虑,“若是帮凶,此刻便能将我们放出县了,何苦在他宅中住下?”
孙若絮一听,忧愁道:“亦或是他也身处险境,自顾不暇。”
殷素闻此一顿,忽而借着风朝掀帘外望去。
雨下户户闭门,二辆独行牛车如被暗中观望的砧肉,将要入宅。
她心中蓦地一窒,忆起沈却方才于客栈未言毕的话。
此非外战。
“是内反。”
“盐尸备于长途,他们莫非要一路北上,杀到梁廷?”
可……
殷素再次凝目。
县外兵力估算不过五百,且他们好似并不在意拉拢百姓,反倒杀之迫之。
孙若絮听罢,明白她口中未言明的意思,却只摇摇头,“倘若是打着官逼民反的路子,凤台县百姓可是深受其害,一路北上还如何拢得住人心,除非将这一县的人悉数屠杀干净。”
要么,便是举头的人蠢,只想过过造反的瘾,那苦得仍旧是他们。
“不对。”殷素再次忆起初入县的情形,“那群披甲人里头,还有百姓。”
倘若追随者可免于醢刑,那余下的娘子郎君为何仍逃不脱呢?
恰在此刻,牛车缓缓转停。
翠柳推着素舆,孙若絮抱着针包,古旧孤门后,吱呀推响声落在大雨滂沱下,沉沉闷闷。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院里,空无一人般的死寂。
“陋室尚小,但还可容人。”张隆半转过身子请他们入内,歉笑言:“只是要可怜两位女娘子挤一挤了。”
空寂院外,立着一群有些发愣的娘子郎君。
潇潇院里,风雨独行,丝毫不留半分温情。
“沈二娘。”
孙若絮莫名手心发冷,她抓紧殷素身间的氅绒,低低唤她。
殷素凝目。
那半阖的眸中,藏着对踏入狼穴的警醒。
再凄切的县尉,如何会有座二进二出的宅院,却空无一奴仆呢?
王代玉攥着撑伞的沈顷踏步,干巴巴笑言:“张公竟是一人住在此处么?”
脚溅雨珠,张隆一面朝前,一面回:“从前不是。”
众人皆清楚四字的分量。
入了堂内,沈顷抖了抖伞柄,又试探着问:“张明府可知,外头那群官兵是从何处来的?”
“凤台县从前的官民罢了。”张隆转过身,却语焉不详,“沈公不必忧心处境,只肖在此待上十来日,便可出县了。”
官民。
一旁垂坐的殷素忽而抬头,望着他试探出声,“此地,十日后便要反么?”
张隆眸色微变,视线扫下,但朝沈顷开口:“此娘子是?”
倒未曾听过沈公膝下有女,还是位被困素舆上的女娘。
“是某大哥家中长女,名唤沈意,父母俱亡,投奔而来。”
张隆点头,自然略过殷素前言,只合掌叹:“世道不易,人人自苦。”
殷素盯着他,仍复追问:“张明府为何不答妾的话。”
那双眼没有太多的情绪,淡若檐下的雨滴,可却不动不移,像一柄利刃。
一柄沾水的利刃。
将要划破人的情绪。
张隆掌膝的指悄然一顿,半响不吱声。
沈却倒在此刻上前一步,挡住殷素大半视线,接得却仍是她的话,“张明府该知晓军中盐尸,凤台县人皆闭户,与此脱不开干系,想必明府是想叫我们借着兵乱骚动,混出县外,可十日后县中何貌咱们一概不晓,自然要多几分忧虑,却不知明府待十日后,意欲何为?”
直白而又清明的问落下,反惹得张隆霍然起身。
那张苍老面上隐有怒意,声音像石板磨过的长刀——生冷,转急。
“诸位若不信某,大可自回客栈,亦或者自架牛车出县,某为好心,若遭曲解,不若不救!”
他甩袖,作势朝里行去。
沈顷见状,忙拦下他,客客气气赔礼,“张公莫气!犬子口无遮掩,并非存心,他呆于旅舍不晓外头情形,不晓得那位女掌柜的孩儿是要被挖去胆脾,充军中士气,以形补形。”
“也不晓得张公对县里头付出的心血,若无张公尽力周旋,凤台县只怕早沦为炼狱。他如此心忧无非也是想早日摆脱此地,既张公言十日,那咱们便安安稳稳呆十日。”
张隆听此,方才神色稍霁。
一番赔罪话明着道出实情,堂中再立不住,一群人沉默去往各屋。
翠柳推着素舆,一路思忖的面渐渐失去血气,不禁停下步,颤着唇出声:“张县尉叫阿郎放了那对夫妇,不放稚子必死,可放了,又是谁的胆脾要被……要被递上去?”
殷素与孙若絮相视一眼,发不出声。
谁也不知晓,平安客栈女掌柜的孩儿,究竟是否熬过正午时的醢刑。
而自夜时落下的雨,终于渐弱将停。
湿气铺面,一路自底窜出。
翠柳陪殷素守在屋里,云裁描朱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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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什稍作陈设,孙若絮只觉宅中诡异,欲要亲自巡望。
惶惶难安的翠柳笨拙打响火石,可不知是生了潮还是手无力,满屋只闻石响不见火苗。
云裁瞧不下去,将热盏递给她,三五下便火星四溅。
“阿姊……不怕么?”
云裁撇她一眼,“怕有什么用,真作了盐尸我便化为厉鬼,咒他们堕地狱。”
描朱闻罢,打了个寒颤,“可是……我怕疼,挖胆挖肝的,便是做了鬼也吓人。”
翠柳紧掌着素舆,冷身冷心,半句话也说不出。
明火燃起,却未去三分寒。
殷素动了动指节,酸软自指尖一路攀至臂膀,她望着此番变化,忽然低喃:“张县尉对内反之事闭口不谈,只怕不止军民造反这么简单。”
描朱心间的害怕又被殷素牵走,埋于底的疑窦复起,她又想起云裁此前悄言的话来。
“沈娘子此前一身伤,是在军中所致么?”
不过脑的话将出口,得一左一右两道急促视线,她才晃过神,面色慌乱。
死嘴!怎么揭人伤疤呢!
“娘子莫怪,婢嘴快,只是见女娘对军中之事知之甚多,一时好奇。”
描朱慌忙躬身垂目,又觉此番话仍像是于伤口撒盐。
她欲说些转圜之语,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殷素盯着摇曳火光,沉寂好一会儿。
那对眉凝了又蹙,蹙了又散。
像是压抑,又像是回想。
翠柳对她将崩之态已有些分寸,见殷素面容心里头不由一慌。
此刻也不再怕什么盐尸鬼怪了,只冲过去抱着殷素笑,“娘子今日这指尖能动,可是喜事,婢瞧过些时日腕骨也可牵动。”
她努力扬起笑,轻摇她的身子,不叫殷素陷进自己的情绪里。
“是……”殷素动唇。
她缓缓回神,朝翠柳笑,“不要忧心。”
背脊微陷入素舆内,神思也缥缈如烟,殷素开始讲起曾经,那些真假参半的过往。
“四年前我救下一位郎君,他随我一道耍杂卖艺尚能饱腹,这么些年早亲似姊弟。后来我这一身伤为人所妒,失了手脚便再也不能举剑顶石……”
“他不会武却聪慧,待我痛昏醒来时已身处营帐,我并不知晓阿弟如何说服将军收留下我二人,但至少,有了落脚之地。”
“可好景不长……此处将掀战火。”
殷素眸中泛红,涩然开口:“那是尸山血海,刀枪入腹的惨景,我未等到阿弟回来。”
“善心兵卫背着我一路逃一路跑,那天的雨混着血,砸入身疼得人发昏。”
“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只记得被丢入河中,望不清天地在何处。”
“我与李予彻底走散,或许他还活着,又或许,他也死在那片血海里。”
殷素半阖目,忍住眸中清光。
她与李予相伴四栽,已似亲人。
幽州那场战火起时,她犹记李予递来的那盏热茶,嘱咐当心。
可踏出帐后,殷素再也未见过他。
屋中三人被殷素过往惨状牵入,一时各自揪心。
以至无人觉察她语中漏洞,更无人觉察立在门外岿然不动半晌的郎君。
沈却扶住门的指微冷,他收回手,灭了入屋心思。
转复朝外踏步,已无踪迹。
11. 老者死(一)
“诶?”
屋外孙若絮将转步入内,不由收回眼环视众人,“沈郎君怎么来了又离?”
翠柳瞪大眼,“郎君曾至么?”
殷素拢火的掌心微动。
她朝前抬目,却言起旁语:“孙娘子可曾见何异状?”
提起正事,孙若絮快步合门,神色凝重道:“宅中西南隅青石板缝里有血迹。”
“我在那墙头草地里,还捡到一根沾血的木簪。”
“此宅必有血案。”
孙若絮很快断定。
掌中热茶蓦地溅出,烫得翠柳不禁痛“嘶”一声。
一旁的描朱闻罢,紧抓住云裁的臂膀,脸色刷白。
“若真如郎君方才在堂中所问……咱们……咱们还能走出凤台县么?”
孙若絮一面接过翠柳掌中茶盏,一面又凝声,“张县尉言宅中曾有过人,想来便是他宅中奴仆,只怕也都早变作盐尸。”
描朱煞白着小脸,脑中忍不住胡乱臆想,嗫嚅道:“莫非……张县尉欲以一屋之人换他一命,如今又要压着咱们,借咱们……保全他能活着出县。”
此实在为骇人苗头,愈想便愈觉处处都透着死人气,以至阴阴天色陡过阵寒风,都惊得女娘们毛骨悚然。
翠柳急得快落泪,“咱们这是又入虎穴狼窝了!”
雨止,隔着一院二墙,殷素听见街面传来隐隐的吆喝声,诡异的热闹与铺面要支起来。
人心惶惶之际,四位女娘的目光不由都朝她移来。
殷素只喃喃念:“午时将至。”
从虎穴逃至狼窝,可整座山头,有着毒死人的迷雾。
午时一刻。
猛裂急促敲门声,惊动宅中惴惴不安的娘子们。
张隆拍拍袖口沾落烟灰,自正房迈步,过堂穿门。
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多双眼睛藏于暗处张望。
木闩抽离,门扉将开,哭嚎与磕头声骤然惊响。
阶下,跪着一对夫妇。
而与宅门一侧,隔着影壁的东厢房檐下,翠柳与描朱正透过枯黄杂叶窥视。
“啊!”
“啊——”
接连响起的惊叫令殷素腕骨下意识牵动,她抬目还未作反应,描朱与翠柳便已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面容失尽血色,眸中带泪地朝她望来。
掠过两人朝远望,房外,孙若絮手撑影壁,背影却颤。
殷素眉头一凝,不由心紧,“云裁推我去看看。”
云裁闻令,麻溜扶稳素舆朝影壁靠近。
风下铜铃伴着哭喊声叮当作响。
两人呼出的那口气凝成白霜,似已停滞。
石雕影壁缝隙里,露出两双惊恐的目,寒意顺四肢一路蹿至窥看者心尖——宅门外,那对夫妇只凑得出一双眼。
殷红于晦暗的正午下仍不褪色,混着流不尽的泪水,它一滴一滴蜿蜒,流淌,落满衣衫与指缝。
空落落的眼眶血肉模糊,像暗不见日的深渊。
云裁心惊连连退后,孙若絮心慌亦早早移目。
唯剩殷素,苍白着唇,怔愣陷在那对血窟窿中。
深黑里望到底是战火纷飞,是兵戈相见,血涌肢残。
是一柄薄而短的利刃,划破雨夜,刺进双眼,且重且挖且搅动。是箭矢飞逝而至,挑断双腕,且恨且痛且抽魂。
她如一座冰雕,心口气血难行。呼吸愈艰之际,殷素咬住自己唇舌。
蓦地一瞬,只见视线覆白。
目光难聚,她下意识退身。
眼前是沈却空悬的掌心。
殷素仰面,低缓声从头顶落下。
“别看。”
可她听不进去,风裹着哭腔传来的,唯剩宅门毕后,夫妇相求两句——
“我儿胆脾如何忍心相献!形补之物还有明目,今我夫妇二人互剜一只眼珠奉与将军,方赎我儿一命!”
“然此县难逃,张公素来仁厚,若可容我儿侍奉左右,妾与夫君虽死凤台,亦可瞑目!”
掌心间的睫羽簌簌,颤动生痒。
沈却低头,抬手抚舆,很快将殷素朝屋中推回。
“晋兵尤喜以形补形,信奉食胆至千,则勇无敌,食眼至千,则目明光,未曾想……竟已传到梁之南境。”殷素颤着眼开口,心中煎熬,“你说,战败后的幽州城,也会如此么?被迫而俘的军卫,生活数载的百姓,以及……”
“消失不见的李予。”
低语的后一句随檐下漏雨而落,轻得如未曾开口。
可沈却听得清晰。
“天下四分五裂,何处不谓相煎。”
“明主难寻,武夫当道。”
踱步声与轮辙相映,他仍旧先答殷素前言,最后才问一句——
“李予,他若活着,你还会去找他么?”
可殷素只惨笑,“他还会活着么?”
“万一呢?”沈却淡望她一眼,“他与你一道在尸山火海里活了下来。”
殷素微怔,靠在素舆里失神。
屋中翠柳与描朱抹干净泪转过身,低低唤一声“郎君”。
孙若絮同云裁亦抽魂丢魄般地抬步进来。
“郎君……如今咱们被困凤台,当真要……苦等十日吗?”
沈却垂目,正欲开口,堂外却忽然又起响动。
众人回头,是阿郎与夫人。
风卷起枯叶,盘桓于张隆衣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怯懦小郎君。
“张公,稚子何辜?当着孩子的面,还请张公给我夫妇二人一番准话——十日后,我沈宅中人,能否皆平安出县?”沈顷敬中带逼,虽然身立此地,他并无半分可逼迫威胁的手段。
张隆充耳未闻,只是缓缓蹲下身,抚摸小郎君的头,粗粝掌心一路摩挲,那双颤手停在眼下。
“你要记得,耶娘一双目,换得你一条命。”
他仰起头,倏然扯笑,“那你们呢?”
“沈公有多少双眼可抵命?”
“入了凤台县,想全身而退,痴人做梦!”他霍而起身,变了脸色,“我许十日,是叫你们还可多活十日。十日后整座县皆要化为灰烬!”
沈顷闻罢沉脸,急急出声,“张隆,你!”
可他又能斥责什么呢。
天下早已不是旧唐,如今这块地叫大梁,或许明日就变作吴、变作晋,礼崩乐坏,早无秩序与托信。
“张公,难道不想活着出县么?”
隔着阔庭枯树,殷素的话穿风。
堂中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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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声转目,却见东厢门槛处,坐着那位面色苍弱的女娘。
殷素从未扬声至此,厚氅下细微起伏,沈却知晓,此番一句已消耗她些许心神。
他指腹扣紧素舆,很快推着她再度出屋,来到张隆身边。
“妾身残至此,仍想活着出凤台,张公受那夫妇二人托孤,难道不想带着他活下去么?”
午时的天仍旧残留大雨不褪的阴沉,天光落在殷素面间,显得惨白无比。
“我知道,张公是位好人,尚有仁心,若无张公相救,只怕妾与姑父姑母一家早归亡途。”
张隆望着她的手腕与腿脚,放声笑出来,眼角的泪光隐在暗处。
“错了。”
“我张隆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抬起臂膀,仰天嘶吼:“宅中一十一人,全是老夫,亲手送至黄泉路!”
“甚至杀尸之地,也在我宅。”他的那双手渐渐无力垂下,声也颤抖,“我亲望着惨叫与血迹一路延绵……”
“可我不曾悔!”他再度扬声,猛地转向殷素,倾身攀住舆扶,“你知晓何为人性么?”
沈却神色一变,用力拽着素舆后退,腰间佩玉撞出清响,“张县尉,还请待吾妹有些分寸。”
张隆置若罔闻,“我敞开大门,亲迎将军入宅杀人,因为不是他们死,便是我死。”
“凤台县并不缺粮,可缺人胆。我护着他们,同将军们周旋,可奴仆褪不去骨子里的贱!他们竟要合谋将我命奉与将军!”
他硬着身脊一辈子,唯独因凤台县突起的这场祸事而低头折腰。
那日也是场大雨。
泥泞满道,他跪在那儿低求,“还请将军高抬些贵手,副使图谋,某必不会阻,但还请能放过我宅中奴仆,余下百姓悉数由将军处置!”
将军只轻蔑一笑,却还下了马装模作样地扶起他身,“张县尉,为着些贱民跪,失了身份,张县尉会后悔,转头来寻本将的。”
可他对旁人的冷漠,造就了奴仆们的无情,于是张隆的心变硬了。
他惨笑起来,慢慢转过身朝向沈顷,“我并非骗你,十日后能活着出凤台县的,只有官,没有民。”
“不过,沈公与妻儿尚可活着出去。”
沈顷那句“可我非官”哽在喉间发不出,他意识到身后有无双眼睛,身前亦是。
但素舆上的女娘只抓住副使二字,且固执迎着风道:“凤台县的兵将是宣武镇副使陈平易的手笔。”
此为一句肯定。
张隆望向她。
却见殷素又问:“他想做何?”
她太不信陈平易敢反,却又仍抱一分希冀,况沈却也言,他此刻尚在汴梁。
“沈娘子好利的一双眼睛。”张隆笑了笑,“却不知这双眼可识进退?副使欲成大事,你等还是先顾忌己身。”
他牵过身后小郎君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朝前行。
可而那道一高一矮的背影,忽而停住了。
风裹着他的话传遍整个堂院,“但与沈公同行的奴仆,一个都活不下去。”
王代玉抖着手,终于撑不住脚,堪堪欲坠,沈顷慌忙去扶。
“他这是……这是杀人诛心呐!”她虚望着渐远的背影,死死攥紧沈顷的手。
12. 老者死(二)
人心各异时的辰刻恍若流水,张宅里无一人可安心入睡。
风戚戚而动,拍打窗棂,却依旧压不过旁的响动。
二更梆子敲响,宅院外传来铁链拖地声。
三更月出,銮铃破空,十促三缓,催尸又起。
五更漏断,铜吊锅里炖着热汤,晨炊复始。
而暮尽头泛起鱼肚白,撒入帷帐内,所有人睁开那一双布满红丝的眼,强装作无事发生。
今日是个冷晴。
阳色稀薄落于手腕,针身渡着银光。
孙若絮垂目看准穴位,捻指抽针,“沈娘子切记莫急,如今虽可暂动,但还不宜太过伤神用力。”
殷素点头,只微动了动指腕,便去唤翠柳。
“二娘要吩咐何事?”翠柳倚着窗的手收回,忙应了声。
“我想去见表兄。”
殷素常以郎君名姓为呼,是以这声表兄并不常闻,倒没来由地叫云裁与描朱一愣。
两人盯着翠柳推舆的背影愈来愈远,不出须臾,又关了门从那屋子里退出,朝东厢房行来。
她将踏进,云裁不由问:“怎的回来了?”
翠柳回:“沈二娘嘱咐我不必候着。”
描朱又问:“那屋里可还有阿郎夫人?”
翠柳摇头:“亭云与赖恩汪奔都一道出来了,屋里头只有郎君与二娘。”
描朱忍不住低道:“这是瞒着事儿呢!”
孙若絮细细听着两人动静,没吱声,手上功夫却不停。
云裁不由道:“郎君与娘子有话要言,难道还要叫做婢子的事事知晓不成?”
描朱晓得没理,转过身摆弄起杯盏来,话却不停,“昨儿个夜里,我又听见催尸了。”
她扭头,倒朝孙若絮望去,“孙医工可听着没?”
“听见些响动,人却又昏睡过去。”
描朱撇嘴,望了眼云裁,随即搁下物什出院,一声不吭地去了耳房。
一旁立着的云裁,朝外犹豫打量半响,到底还是跟了去。
而那面被三道视线所凝视过的门后,郎君正崩溃。
“殷茹意。”沈却攥紧舆扶,垂头深吸一口气,复又仰目,望着她,“不需要你去周旋相求。”
殷素额上因此番争论而渗汗,她仍旧固执牵动腕骨,去触及他的衣袍,“我的名字又如何?陈伯是我阿耶旧友,他若见到我,会放了沈宅所有人,起初我并不知晓此地图谋者是谁,若非张县尉一番话,我也想不出可逃离的法子。”
“如今只肖我求凤台县将军去信一封,便可保所有人安稳。”
那只颤抖的指尖攀住衣袍,用力悬握着,“我很开心,身残至此,还能有所用。”
沈却瞳仁微颤,气过了头倒忽如密雨淹火,起伏胸腔渐渐平息情绪。
他松开左手,牵起她的腕放回膝间。
“你忘了,世上没有殷素,只有沈意。”他抬起眼,喉结滚动,“若凤台县的将军知晓你是殷素,陈平易能封住所有人的口么?那时候传至汴州——”
“沈却。”殷素蓦然打断他,攥紧衣袍的指始终不肯松开,“两个多月前的那场战事,你知晓些什么?”
“汴州有谁要我死?有谁要我阿耶死,除了朱奇还有谁?”
膝上的颤抖愈来愈大,沈却神色一变,忙覆住她的手抚平动静,一时口不择言,“没有人,我只是担忧你。”
掌心的温然触及微凉,烫得厉害。
素舆上女娘的灼灼目光突然定住了,又骤然熄灭移向旁处。
屋中一番争执,骤然偃旗息鼓。
沈却一顿,眉宇微抬,脑中不合时宜忆起,颍州东阁时殷素曾提及的话。
又观其如此反应,他忽而发觉一些好笑之事。
他仍旧倾身盯着她,却故作微凝眉状,“殷素的名字若传至汴州,二娘不在乎旁人的打量与惋惜,但我在乎。同过往割裂开,入吴去做沈意不好么?”
殷素愈发避不开身前郎君的视线,她一双目无处落眼,脑中被此几言搅断了神思,覆在掌心下的手也忙一点点抽离。
沈却忍着心间的笑,越发低语:“二娘安稳呆着,不必为此忧心,若张隆所言不假,我有法子叫众人平安出县。”
“什么……法子?”
“催尸。”
“只要摸清楚催尸者与所行路线,婢女们可装作盐尸,而小厮们可作为催尸者。”
殷素一怔,渐渐回过神来,“催尸是为了将储存的盐尸尽早运往路途边,若小厮与婢女们扮作一车,夜间天暗,又兼来回运转,确实……有逃脱的机会。”
沈却闻言,直起身,顺手拿起一盏热茶递于她唇边,“如此,二娘还要去找张隆么?”
雾气铺面,殷素微抿一口,略有些不自在,“不去了。”
她又隔着腾雾望过去。
“表兄,推我回去罢。”
沈却听着她的称呼搁盏,但笑不语。
二人行至东厢房门外,窗下,翠柳盯着石缝里的青藓发怔,云裁描朱靠坐在一处,也是无话。
沈却替殷素摆正肩上氅衣,便嘱咐三位女婢跟着,连着孙若絮也被请去耳房。
殷素望向窗外,穿过枯黄孤枝,落眼于耳房的厚帘外。
风将郎君的背影勾勒如竹,她却没来由心烦,忆起方才沈却做派,不由叹气。
明明在颍州,已同他道分明……
殷素垂眼,将理不清且恼人的思绪沉底,转复思忖起陈平易来。
陈伯与阿耶交好,曾经一道为唐廷节帅,私交颇深,后来陈伯追随梁太祖,也劝阿耶入幕,那时唐气数已尽,天下四分五裂,为赴故友,阿耶带着一家人入汴州长住,也算应下大梁附镇的名号。
两载时至,一家人返还幽州,皇位几番辗转夺斗,已落于朱奇手中,天佑与乾化是天翻地覆的两个时代,盘桓太祖幕府的将军与名士算不得是新帝朱奇的人,但她记得,阿耶提过陈伯很得新帝信任。
阿耶曾笑着揶揄,“你陈伯这样人,到哪里都能站得稳,算不得忠臣义士,也算不得地道小人。”
所以如今,凤台县的一出反戏,又是演给谁瞧呢?
殷素想不通,索性闭了目,再睁眼便见孙若絮已出了耳房,堂外穿过阵阵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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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孙娘子可是心慌?”
“如何不心慌。”孙若絮叹了口气,朝她望来,“倘若张县尉所言乃不实呢?其实没有人可以逃出,整个县皆会被屠尽,他的一番话只不过想望着旁人同他一道经历其所历之事,那你们又该如何?”
殷素牵动指尖回握,“孙娘子放心,不论如何,我们都会平安出县的。如今头一等大事,是将你们先安排妥当,送出此虎狼之地。”
困于张宅的第三日夜,东西厢房乃至耳房内,灯火通明。
殷素靠于引枕上,听着窗外动静。
沈却带着赖恩与汪奔夜探路线,近些时日,几乎每晚皆有銮铃声响。
孙若絮翻了个身,借着弱弱烛火忽而出声,“沈娘子,我能留下来么?”
殷素一怔,“留下来?”
榻上女娘翻起身,青丝垂肩,可面却黯淡在夜色里,以至于殷素瞧不清她眸中情绪。
“我想留下来,和你们一道待第十日。”
“可……”殷素张了张口,话又哽在喉中。
假扮一事虽为妙计,却要人抱着先死决心,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丢了性命,比起安度宅中的十日,它似乎叫人更难迈步。
思及此,她宽慰出声:“孙娘子,你若想留下,便留下。”
“我必不会叫你出事。”
孙若絮点点头,此话反未叫她惴惴不安的心停歇,而是仍旧空悬着混过这些时日。
第五日夜时,牛车与催尸人出发了,奴仆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先去,于是此晚只有六人上了车。
第六日午时,街坊诡异的热闹依旧,众人心惊肉跳,不知昨儿的奴仆们究竟还活着没。
描朱坐在窗下,拿着素帕抹泪,一双眼哭得似桃。
殷素亦是忧心,翠柳与云裁昨夜是一道出府,千万莫出了事。
可再等,便不知晓还能否撞上未运送完的盐尸,于是第六日夜,余下沈宅的一十五人皆踏上牛车。
更漏混着铃乱。
三更梆子响,一道敲门声惊动张宅所有人。
张隆将合拢衣,敞开大门,极重的血腥味也一道铺面入内。
张隆抖着肩惊跌坐一旁,颤着声问:“将……将军,此……此为何意啊?”
马上,将军拉着缰绳,朝他笑,“还得多谢张公送来些新鲜物。”随即视线又略过他,朝着堂门内看去,“想来娘子郎君们都未眠罢,不如出来瞧瞧壮景?”
太多具尸身被甩入内,血淋淋曝于地,漆黑窟窿无处不在。
王代玉吓软了身,攀着沈顷的手几乎泛白,孙若絮则几乎不敢再推着素舆迈步。
月光裹红,宅中静得只余火把噼啪声。
浓重的铁锈味漫入口鼻,沉得叫人窒息。
冷寒从脚腕一路逆流至心肺,殷素忍着僵,一眼一眼地望完七横八竖,残缺不已的尸体。
“一十五具……”
“是一十五具……”
她蠕动着唇无声。
孙若絮攥紧舆扶,脸色白得泛青,她听明白殷素的话。
至少,沈宅二十一人,还余六位有活着的可能。
13. 老者死(三)
“今夜合该是个好眠夜,却不巧,撞上些不要命的奴仆打了催尸人的主意。”
“好在啊,有五位心诚的奴仆寻着本将道出了实情。”
三更夜的寒风摧眼割面,马上将军居高临下,独留宅中人快随着沉腻的铁锈味掩埋入土。
而刺心流血的真相,仍在耳边呼啸。
“此五人,本将特地留了双眼,保了脸面。”
“快举起来拿到郎君娘子们跟前瞧瞧,都认不认得?”
话落,连风也止。
绛衣泥鞋,十个窟窿血淋淋立于众人眼前。朝上,五张惊恐瞪直的面,正凝望天,逼仄而至。
描朱……
殷素瞧清了,那是描朱。
沈却袖下手颤,他亦望清,那是呆在他身旁数载的赖恩与汪奔。
“本该是尊了信诺,留五人一命,不过张县尉明白我。”将军笑了一声,朝地上瘫倒的张隆望去,“本将最不喜背叛主子的奴仆,受不住两刀蹉跎,便道干净主子们图谋。”
“你说啊,该不该杀?”
张隆听懂了话,知晓今夜此一出,是沈家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颤颤巍巍起身,跨过堂中七零八落的尸体,忽而抬臂,狠狠给了尚未缓过神的沈顷一巴掌。
“糊涂东西!老夫敬沈弟为故人,才道出旧事给予警醒,难不成奴杀主在沈弟眼中,是作笑话一般看待吗?”
“老夫言安分十日,舍了奴仆,便可平安出县,也作了穿堂风!”
“嗯?”门外将军闻此挑眉,断了张隆的话,“旧唐的官,可不算官,张公此言,倒误了他们。”
张隆一愣,忙转过身,隔着尸首朝前恭敬拱手,“将军,沈弟乃旧唐宰相,晋王为复唐廷,曾三请他出山被拒,此人于副使图谋,必有大用。”
“晋王?李存季请不动他?”
将军拔出刀,忽而下马,“既是如此,我倒要看看骨气。”
面上的那一掌仍如火蹿,盯着张隆的沈顷终于慢慢从地狱亡途里回神,明白了他的用意。
“刁奴皆死,将军放吾妻儿离开凤台县,某愿意留下,候副使至。”他松开王代玉的手,忙朝前一步急切敛衽出声。
张隆亦拱手补道:“将军不知,只怕如今在魏州的李存季,还不会灭了寻沈弟的心思,要为着他如今的唐,装点几分名正言顺。”
门内,跨过重尸的脚步忽顿,掌中那柄照月的银刃转了个面,倏然入鞘。
将军扬声大笑,“沈公有这份归顺心思,本将还有何不应之事?明日一早,便送沈公妻儿离开,今夜略略叨扰,诸位且先睡个安稳觉。”
轻巧话落,可殷素猝然抬目。
陈伯果真要反。
莫非……想代梁自立?
但不论如何,此地战火将掀,沈父不可留下。
她忙扭头,朝身后的孙若絮低语,“孙娘子,我想求你一事。”
孙若絮一怔,弯身欲问个明白,却听堂前王夫人大哭道:“你若要留下,又叫妾与遇之去往何处?”
沈却亦是攥拳快步行至父亲身前,正欲开口却不知瞧见何神情,忧虑的面顿住一瞬,微张的唇也合上。
只见王夫人彻底嚎开了嗓,唉声痛喊起来,“妾与主君相伴四十多载,如何受得此等离别!”
“今夜便也不睡了,妾将往时怡情互续之作围着街坊句句高歌,方才能证妾与主君不舍之情深!”
话毕,王代玉以帕掩泪,尖声高咏,当真移着步子仰天,作势朝外行。
惊得枯枝叶落,簌簌不停。
那横举着尸身的兵将们亦忍不住凝眉,只觉耳受了磋磨。
“住嘴!”将军额上筋跳,拔刀怒吼出声。
“离天亮也少不了多少声梆子响了,速速着人送沈公妻眷出县,免得扰了兄弟们清净!”
须臾,吵闹的张宅只剩通明灯火与散不去的血腥。
一十五具尸身被拖离,敞开的大门合闭。
王代玉哭面褪尽,死撑着身子缓了片刻,随即便快步朝沈却走去,“遇之,叫二娘与孙娘子速速收拾,现下我们便离。”
沈却转目,却见树下早已无了一坐一立的身影。
他又凝目回头,“父亲如何打算?”
“听你阿娘的话,快去收拾,此将军狡诈嗜血,若非张县尉拿为父身份做筹码,咱们逃不出去。”
风吹掀张隆稀疏的鬓发,他抚了把面,朝沈顷略路一揖,“老夫说过,某并非善人,从来没有官活民死一说。”
他仰头,深深望向沈顷,“第十日,凤台县将沦为尸海,没有人能活。那些肝胆目耳,将穿旗高挂于军前。而我,是凤台县的最后一位官,我的死活,是自己挣来的。”
“沈公,便是我呈上的丹书铁券。”
沈顷怔然而立。
“快别傻愣着了!”王代玉急着推沈却入屋,“如今是分刻金贵,刀悬于颈犹豫不得分毫!”
丑时一刻,停于张宅门前的牛车终于转辙。
寂暗黑夜下,那道凤台木牌高悬眼前。
火把的噼啪声过耳,催尸的铃铎声不绝,延绵于密林中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
牛车外王代玉一刻不敢停鞭,而车内孙若絮与沈却一左一右稳攥着素舆,时不时打量车后骑马相随的兵卫。
“还跟着吗?”王代玉凝着气问。
沈却掀帘,沉声言:“还跟着。”
“将沈意扶稳了!”话音将落,王代玉攥紧木栏,用力扬鞭。
漆黑的天幕像张宅里沉地的尸身,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月正高悬,透着殷红不清的血色,照着那辆于崎岖山路间狂奔的牛车。
车轮碾过碎石与泥泞,风在耳边呼啸,犬吠与马蹄声渐淡,逐渐无声。
可王代玉胸腔起伏,一刻也不敢停。
渐渐的,眸中闯入灰败破庙,于风狂掀的垂帘间,所有人都望清了。
她忽而扯住缰绳。
老牛喘着粗气,蹄子陷入泥地。
“遇之。”
沈却忙掀帘。
只见阿娘扶着车身,颤唇言:“去看看……她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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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么?”
车内三人明白,“她们”是那六位奴仆。
身后早无追兵,沈却很快抬步入庙。
殷素坐于素舆间,缓和了半刻气息,便骤闻熟悉之音入耳。
“夫人!”
庙门内,哭戚戚跑出六人来,为首的正是云裁与翠柳。
孙若絮掀帘,车外翠柳云裁与殷素忧切的目对上,泪水只如断了线的珍珠。
“依着郎君吩咐,若逃了出去,只一路朝下奔去,途中遇上屋瓦才可停,好在有座破庙,原以为要再待五日,未想今夜便见着夫人与郎君。”
“快些上车罢!”王代玉终于露了些笑,须臾却又消沉,“今夜咱们停不得步,得一路奔至淮水河畔。”
暗夜下的奔途再次辗转不停,牛车内挤着七人,如今再无什么主仆之分,只有九个可怜人活下来的淡喜。
胆量与忠诚,挡住了那把悬脖的刀。
两道山林越发稀疏,孱弱的轮渡声惊动车内众人。
殷素睁开眼,于一左一右所隔挡的视野里,她仍旧望清深沉如墨的那条长河。
“是淮水。”
她低喃。
众人的心跳与牛车颠簸声交织在一处,凝望着月色下如银带的柔河。
于是,眸中喜色再也按捺不住,转而一路向下由喉泄出,“是淮水!”
破晓时分的日色终于褪去些苍黑,而此刻渡岸边待船许久的云裁,终于发觉一丝不对。
不止云裁,破庙里惶惶安睡过的五人,皆发觉身后蜿蜒小道,再未响起过蹄声。
“夫人……怎么未见着阿郎……与余下的婢仆们?”
本该王代玉出声,可孙若絮却忽而转过眼,替她开口,“沈公仍被困凤台,因有五人忧惧朝那将军告密,余下十人连同他们一道,悉数被挖了胆脾,割耳去目。”
她朝云裁望去,眸中无状,“你们可知晓此五人,是谁?”
江浪连连拍案,涌起的寒潮冷得舌颤。
云裁躲开孙若絮直视目光,用力搓动暖不起来的掌心。
没有人答这句话。
孙若絮亦没有。
河面上,一轮迎着晨色的船只终于在山川间露面。
殷素跟随那道薄阳松懈下心境,转眸却瞧沈却深深凝望来时山路,仍忧心其父处境。
他抿而复抬的唇终于忍不住,朝王夫人低问:“过了淮水,与父亲所隔更远,当真要不管不顾么?”
王夫人只抚拍他的肩,亦眺望远方笑着低答:“要相信你阿耶,阿娘与他所历之事颇多,知晓他不会行无备之事,他有法子,能平平安安回到咱们身边。”
是苦笑无底还是深信不凝,殷素并不能知晓,但她忆起张宅东厢房下的烛火,恬静无声。
而此刻素舆后垂立的孙若絮,亦将目光挪回至身前女娘的氅绒间。
她想起笔下所书的字。
便忍不住轻垂掌,抚上女娘的肩。
殷素闻动回眸,“怎么了?”
孙若絮垂眼一笑,“无事,想替你挡一挡风。”
14. 天有木(一)
十二月大雪日,逃渡船只横过淮水,她们终于一路行入寿春。
虽过淮水,却也不敢停下脚步,牛车奔波于满覆白雪的官道之上,越濠、滁二州,去往升州上元。
“听你父亲言升州前刺史徐文宣受大丞相徐雷喜,其境内也是政治清明,此地久居该是无碍。”
“到底该是比大梁强上太多。”
殷素若有所思,一时出声,“徐文宣,如今是吴国之左仆射,而吴王乃为女主。”
“虽是女主,可大权仍掌在大丞相徐雷手中。”
殷素摇头,驳了沈却的话,“不,往后,该是徐文宣了。”
她微微敛眸。
吴国同晋王一样,奉唐为正廷。
那时同阿耶曾受诏南下,在开封府得知吴国欲起兵攻颍州,隔水而望,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徐文宣的名号。
非徐雷亲子,但弱冠尽通诸经,精于吏事,甚有能政,任升、润二州刺史团练使后,转立足扬州——而吴国女主杨知微,久居扬州王府,为傀儡。
殷素与她,曾有打过一次交道。
晃动的素舆牵动回她的思绪,翠柳与云裁一左一右,正挪动她出来。
破败沾灰的牛车停于街角,上元繁华不胜长安,亦不胜开封府,但与颍州相比,又多了太多热闹,众人愣立,劫后余生的欣喜不多,陡然丛生的是几分踏地的不真切。
沈却背起车内胡乱收拾的物什,朝母亲道:“先去寻一旅舍小住,儿再去瞧瞧赁屋。”
王代玉点头,捋了把凌乱发丝,“奔逃这般久,该好好歇息一番,可怜尚白——”
她猛地意识到唤错,忙一顿,继而掩唇掩咳,续起前话,“可怜如今尚白日……我这般身子骨也生不出睡意……”
“倒是二娘,得记得养养神。”王代玉叹气,“跟着我们一路担惊受怕,苦了你与孙娘子。”
殷素从素舆中支起身,“如此世道,二娘能活下来,便是姑父姑母与表兄予赋的恩情,何来‘苦’字一说。”
孙若絮也跟着接话:“大梁只怕将大乱,非凤台一处,便是不与王夫人一道,妾一人亦难逃苦劫。”
王代玉忍着眼眶将出的泪,“好了好了,如今也算作暂安,咱们便也莫立在街坊自苦,快些入舍休憩。”
只是步调的缓慢与心底的忧虑唯自知,她忍不住扭回头,远望上元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川。
殷素瞧得分明,眉心微动,忍不住用力牵动手腕。
衣袖间,传来微弱摇晃,王代玉低头,见着那双发颤的手。
顺着臂膀朝上,又见那张苍白隐忍的面。
“姑母不必担忧,姑父会平安回来,只会早,不会晚。”
泪水终于框不住,滚落在带颤的腕骨间。
王代玉因可牵动的手而心喜,也因那句姑母姑父而心悸。
很快,她拾掇好情绪,扬起点笑,藏住苦意,“我不担心,我信他。”
至旅舍安顿好一切,已是斜阳微落。
沈却步履不停,离舍前先叩响了殷素的屋门。
翠柳敞开门,见郎君立于外并未抬步入内,只望了眼垂遮的帷幔便收回目光,朝她低问,“沈二娘在凤台县张宅里头,可曾吃下些东西没?”
“整日只喝素粥,沾染些肉沫也会吐出来。”
沈却闻罢,沉默半响,忍不住低语:“如此怎行?”
忧心垂眼时,他忽忆起在颍州街坊里,曾被吞咬下的半块花糕。
“照顾好她。”
沈却丢下嘱咐,衣袂飘扬一瞬,便已下了楼。
风顺门扉而起,扬起薄幔。
榻上女娘睁开未眠的目,神色缥缈。
被衾间的手腕无意识牵动,似乎是伤到何处,竟灼灼泛疼。
殷素忍了忍,却愈发隐隐作痛,只如万针棉密刺入,逼得额间也不由渗汗。
“翠柳……”
“沈娘子,怎么了?”
翠柳听见唤,忙搁下杯盏过来掀帘。
入眼,便是榻上那张苍白的面。
“二娘!”翠柳蓦地慌乱,一双手无处安放,又忙扭头奔去外,“婢去请孙娘子来!”
不出须臾,屋外响起匆急脚步声。
孙若絮极快坐于榻边搭腕问脉。
“女娘莫不是因着少食伤了胃,才会如此?”翠柳满目焦急,又忆起沈却方才的话,“郎君走前,还问了沈二娘在张宅都吃些何物,莫非婢不在那日,此种反应便已显露?”
殷素艰难摇头,“是……手痛……”
孙若絮叹了口气,“二娘不听妾言,未惜着指腕。”
“能动是好事,但心急没了分寸,便是坏事。”
她很快施针,稳住殷素穴脉,“这几日万万忍着,莫再牵动了。”
话毕,孙若絮指尖一顿,忽而朝翠柳出声,“不过不进肉食,沈娘子的身子骨也定然熬不住,不若与云裁一道出去买些棠梂子,滁州棠梂子盛产入药,想来上元内轻易可买。”
翠柳闻罢,依言去寻云裁。
帷幔里静下来。
平头案上的铜烟炉被拨动,须臾,浅淡的草药香冉冉萦绕。
“沈郎君对二娘看得紧。”
孙若絮没来由地出声,却叫殷素一怔,忙道:“何出此言,我这身子可耽误不起他。”
“这耽误啊,也分人。”孙若絮挑着眉入针,“依我瞧,有些人甘之如饴。”
瞧着榻上女娘的面容终于透出些气恼急色,她轻笑着按稳殷素,很快转了话头。
“沈二娘心病还未解么?”
“并非心病。”
“我如何不想进食,可身子已不受控,闻之即生厌。”殷素慢慢扭头,望向她,“我亦无法。”
“那怎么倒还能控着未好的手腕,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孙若絮不客气出声。
见殷素不语,她顿了顿,收敛好神色,“还在担忧凤台县的沈公么?”
殷素摇摇头。
她复回望榻板上新覆的别色帷纱,这已是自幽州逃离后,所见得第三重色。
“其实,我想见陈平易一面。”
帷幔里忽而传来这样一句话。
“若那时候是我留下,我便能见他一面。”
当着将军的面,道清楚名姓,送离沈宅所有人,而后待陈伯来寻。
可那时候的她未曾开口,只留下封未敢相见的信。
殷素再也不是曾经的虞候,大梁也与她无半分瓜葛,陈平易屠尽凤台是为何,她无一丝心力去探晓。
或许正如沈却所言,她也想舍了过往,去做一做沈意。
若终有人要知晓她的名姓,她懦弱又固执地希望,是极少的人。
“见一面又能如何呢?”孙若絮抬眸,“依旧辗转于大梁么?便是我也知晓,陈副使欲办大事,乃成王败寇之举。”
“是啊。”
殷素轻出声,“可我如今在世,孑然一身,唯陈伯与我——”
“不是还有个阿弟么?”孙若絮猝然打断她的话。
她盯着榻中女娘神情,“他若还活着呢?或许与二娘一道,入了吴国。”
只此一句,似周旁响起如雷蹄声,马如疾风,骤然拖拉着殷素坠入过去肆意无拘的回忆。
遇着李予,是乾化元年的夏日。这一年,她仍十五。
与晋的那场战役,跟在阿耶身后骑马射箭,叫她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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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小郎君——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落单于那座孤城中。
李予只小她一岁,但殷素逼着他唤阿姐,时日一长连阿耶阿娘也认下这个义子。
营帐里多是目不识丁的武夫,不少经验是靠着久经沙场磨炼,可李予瞧过很多书,极爱与老兵们讲些书中的谋略方义,一来二去他于军中声望尤高。
连阿耶也会悄拉着她蹲在墙角偷听。
“有这么个鬼精小子在跟前,你要念着颍州那个冷着脸的沈却吗?”
“连前年及笄礼也不曾见他赶来看看。”殷尧哼了声,撇过头敲打她,“你齐叔可找阿耶问清楚了,说茹意要是不钟意捞捡回的李予,叫我让给他家四娘作夫婿亲上加亲去!”
“齐叔家的四娘,不是才七岁么?”
“你晓得什么,这便叫作童养夫!”
殷素撇嘴,替前头那人辩驳,“颍州离幽州那般远,何苦折腾他。”
话音将落,她又替自己辩驳,“我哪里念着他,小时候的浑话罢了。”殷素叉起腰,气赳赳般倒打一耙,“就阿耶天天念着,我看是阿耶想要他做夫婿!”
“哎!殷茹意!你站住。”殷尧胡子飞天,对着她逃窜的背影扬声,“有本事怪起阿耶来了!是谁瞧着那张狐狸脸就走不动道,是谁留着一块碎玉修补半年没敢送出去!”
不远处,殷素气得跃上马大呼——
“阿耶,我讨厌你!”
于是那日,李予跟在她身后,从林中抱兔拖鹿,走了大半路,可马上女娘举着弓仍不解气。
“阿姊喜欢的郎君,是何模样?”累得瞧不清路的李予,终于忍不住出声
“谁喜欢他!我同沈却就少时相识两载,如今八年未见,谁知晓他是何模样?”
李予闻罢,沉默一瞬,而后丢开手中死物,瘫倒在地,“阿姊我不行了,要歇息一会儿。”
殷素见状,索性下马同他一道坐下。
她百无聊赖地戳着兔子绒耳,忽而眯眼上下打量李予,灵光一闪间不由出声,“阿予,不若阿姊教你骑射罢。”
李予一愣,眸中亮光。
少年女娘与郎君的忧恼散若聚云,从一处脱离,转沉另端,快得似日月升移。
总之,自那时起,李予同她一道纵马拉弓,奔沙越湖。
几乎似亲姊弟般,形影不离。
针尖处传来痛意,殷素自旧事中抽身,视线慢慢回聚。
她张口,“有些痛。”
“痛就对了。”孙若絮收针,“让你长些记性。”
殷素不由牵唇,“孙娘子问诊,怎么这般?”
收拾好一切,孙若絮将她的手腕放回被衾里。
她直起身,立在榻前,“往后便唤我七娘罢。”
殷素勉强弯起眼眸,应了声“好。”
孙若絮望着她此般模样,牵不起笑意,只得在心间无奈叹息。
常觉自苦,可翻过蜀中那座大山,眺望远处,才知晓如此天地夹缝间,人各有惨烈。
或重,或销骨,或不得往生。
她拉起帷帐的指一顿,忽地朝殷素问:“二娘阿弟叫什么名字,可有何特征?我从来闲不住,自是要将上元乃至旁县逛个遍的,说不准真叫我遇上呢?”
“李予。”
“他的腰间挂着只不离身的平安坠,黑底红字,镶了金线桃纹,阿娘给我与他各绣了一只。”
像是真的开始期寄相遇,殷素说得极慢。
孙若絮一愣,不由朝二娘腰间望着,虽隔被衾,但她记得从未见殷素戴过。
“二娘那只是好好收起来么,倒是不常见。”
殷素抬起眼眸,轻回:“我的那只,永沉湖底了。”
15. 天有木(二)
上元西南街,沈却买下一宅院,自颍州逃出来后,在此小院里唯有十人一道摆弄收拾。
殷素坐在素舆上,见屋中忙碌身影,又见被困的方寸之地,心中滋味难言。
她抬目,落眼于身前的那塘枯池,水少且杂草丛生。
晴色尚好,照得浅水波艳涟涟。
须臾,枯草间闯入墨衫,只听吱呀声响,杂乱之处已辟出块平地。
借着阳色,打量那张隐入暗又倏然出的朗目疏眉,殷素便有些恍惚。
“屋中休憩之处摆置妥当,再侍弄此池也不迟。”她出声,想阻沈却劳累,“表兄上来罢。”
“不想种上荷花么?”
“想,但不需是现下。”
沈却不由抬头,金光跳跃于败落杂叶间,反反复复,悉数引人落于对岸——那座素舆上的女娘。
他搁下石镰,踱岸拍浮尘,背着薄阳朝她走去。
尘絮于眼前漂浮不定,沾染金辉的衣摆亦是。
殷素缓抬臂膀,借着低垂手掌遮盖些夺目光线。
“往后,沈娘子莫提吴之军国大事。”
话落,连带着指缝间那对眸也清晰。
殷素指节一僵,隔着洒落余辉望向那张脸——神色无虞,淡然且寂。
她骤然明白,沈却所言,乃是莫要暴露身份,尽管余下几人皆从虎穴里将逃出来。
“我知晓了。”殷素淡应,臂膀也跟着放下。
或许自觉前话有些不合阳色,沈却久立于旁,忽垂身席地而坐。
不远处从屋中踏出的翠柳,望见池水边静对的两人,转瞬移目手案边静搁的油纸包。是前些时日郎君寻了大半条街,方寻来的别味果子。
既符孙娘子所言棠梂子,又符二娘不喜汤药之状。
趁着暖阳,只怕胃口如心境,送去能吃上两口,便是皆大欢喜。
翠柳雀跃捧着油纸包送到郎君怀里。
沈却茫然接过,望清为何物,倒先起身去涤净双手。
殷素欲言之话,便随他飘摇无影的衣摆一道,顿在喉中。
须臾,身旁多一张矮凳。
墨色衣袂亦移入眼眸。
“表兄——”
话还未起,唇边忽衔住一枚果子。
那截露出的手腕于阳下白得耀眼,朝上,琥珀色的瞳仁无甚情绪,只一眼不移地望着她。
身间力无处使,转复落于齿间。
于是不留神下,酸甜果子含入口中,殷素下意识吞咽。
金墨色似乎靠近,连带那对瞳仁也掺了丝极浅笑意,殷素疑心看错,不防唇边果子再度探入,酸甜味顺着鼻尖钻进。
她未忍住,再次启齿咬上。
斜阳普照里,琥珀瞳里藏着的笑意,深得似静潭下清晰可望的石影。
殷素撞入内,盯着瞧。
良久,才后知后觉般无处落眼。
她恍然觉之,似乎经不住沈却无声地注视。
或许是那日沈却所言,于心间作祟,又或许,是幼时只观望他板正模样,横着的十三载,殷素找不着过去旧影,于是像初相识般,小心翼翼且无措。
那点稀薄的过去,附着于男女大防。
殷素极快破水喘气,她靠回素舆,视线移向指节间仍悬的半块果子。
“再吃些罢。”
沈却微朝前送了送,落眼于紧闭的浅唇。
“此物开胃,多食有益,二娘将这剩下的吃完,我便去屋中收拾了。”
许是听见有可独自喘息时机,殷素纠结的神思捋直,抿紧的唇再次凑前,很快咬住余下果子。
清浅呼吸拂过指背,沈却本该松手的指尖一顿。
须臾,女娘疑惑眼神望来,他才恍然回神起身。
可挺直背影未挪动分毫,反而若有所思。
他记得,孙娘子提过,呼吸微弱而声低,是为少气。
殷素少食,声低,今日鼻息离手骨如此近,他竟感察呼吸十分微弱,如此下去,便是四肢养好,身子只怕也废了大半。
指腹间摩挲的油皮纸很快被沈却再度拆开,他坐回矮凳,朝殷素伸指,面不改色地胡诌:“我想起来,店家言此物放不得太久,若待到明日,只怕白费这些吃食。”
浅红果子复悬,只是倒还隔着半掌距离。
“表兄,我当真吃不下了。”殷素面露苦色,抵触般地靠后,甚至缓抬起臂膀以手背掩唇。
“不若给翠柳云裁她们分吃了去,如此亦不算浪费。”
沈却见状,无法再逼,只宽慰自己——比起食一小口,如今已能咽下一个,假以时日必能吃完全部。
“罢了,既如此——”只好他收拾干净剩余。
琐碎声响,殷素移目,见郎君指捻果子,正咬上。
一人无声吃,一人无声瞧。
夕色偏移,已快垂暮。
“表兄。”
思绪各异时,殷素忽而唤了一声。
她受困于昔日言语,很快望向那口枯水池,急迫提起另一个名字。
“若可以,能替我寻一寻李予么?”
矮凳旁的郎君忽而停了动静。
殷素话不止,尤为刻意地咬清他的名姓,“李予与我而言,万分重要,若他还活着,我会很开心。”
殷素转过眼,直直盯着沈却未挪动,她轻道:“我想见他。”
沈却亦回望她。
他听出咬音,却犹疑着殷素话里是否有那欲说的情。
膝间油纸包被收叠好,他断了思绪移目,应下话,“我答应你。”
语气淡得快如将褪的暖阳,他觉察出心间沉闷。
因为殷素这句话。
于她眼中,旁人竟会比自己身子骨重要。他不明白,若将身子养好,何人可寻不到?
拖着病体,转让他寻人,是相见时那所谓的阿弟,能开心得让一切痊愈复明么?
沈却捏住油皮纸包,淡淡提了条件,“若沈娘子从此能慢慢试着吃下饭,我若寻得些消息,便一字不落告知你。反之,我——”
“我答应你。”
不等话毕,殷素很快认同。
矮凳上的郎君微愣,夕色已从衣角略去。
他默然起身,朝着屋堂内踱步。
忙碌半晌的翠柳一抬眼,便瞧郎君递来一物,定睛一看,那油皮纸瘪了大半。
“沈二娘今日竟吃下这般多!”翠柳欢喜朝外望。
池水边的女娘静坐不动,唯剩半寸余辉拢着氅衣。
“余下同旁人分了罢。”沈却倒了一盏茶,叫回翠柳的神,“半晌后,推沈二娘入屋休憩,茶水里试着添些棠梂子汁,莫太浓郁,饭时也替她盛些肉粥,多些青菜熬入盖味,让二娘试试。”
“窗也闭了,只留前一户,要记得睡时燃孙娘子嘱咐的艾香。”
翠柳细细听着,记在心里。
抬眼见沈却正色叮咛,不由暗忖,郎君此状,跟似养花。
晚时,翠柳同云裁凑在一处,守在外头,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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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梁时郎君曾养过的花。
“那一池荷花么?”
翠柳用力点头。
云裁撑着脑袋回想,“我记得,那时候引渡入府的水,要山泉清水,还要加上些冬雪融过的梅露,不能太多,若遇上雷雨,还要支起茅棚,挡住风面,后来索性种了竹林在旁。”
翠柳听得发愣,她也忆起结果。
“只是后来那池子荷花被郎君养死了!”
“是呀。”云裁支着头望她,“后来郎君无心打理后,倒是叫那池荷花活了。”
翠柳倏地直起身,琢磨起郎君嘱咐的事,愈想便愈觉郎君待沈娘子,就如东阁那一池荷花,生怕重蹈旧辙,将人养死在了府上。
只是,人怎么能如花呢?
她琢磨到底,也无什么头绪,又托起腮问云裁,“你说,郎君捡回沈二娘时,是何情形呢?”
“定然是万分骇人,你忘了女娘头一次入府的模样么?与如今可是天壤之别。”
翠柳点头,自觉有理,又怜惜起沈意来,“只叹乱世人苦,沈二娘身子好时,定然是位厉害女娘,去过诸多地方。”
云裁亦认同这话,“咱们刚至上元时,沈二娘言及吴国仆射,想必此前也在吴国谋生过,能对吴国之政事也有耳闻。”只是说着说着,脑中不经意闯入描朱声音,犹似从前般质问。
云裁脸色蓦地一僵,她忽攥紧指,思绪纷飞。
“如今来升州上元,已快一月……”云裁转过眸,“阿郎竟还未归家。”
“是啊,我亦忧心,孙娘子那日所言可将我吓了一跳。”
两人心里明白,话中未点明的是那十五具被挖空的尸身。
可云裁比翠柳心里更明白,那十五人内,多少乃是枉死。
“翠柳……你可知描朱是如何死的?”许是孙娘子那日的眼神亦叫她忘不掉,云裁忍不住朝翠柳倾诉。
“也怪我,曾与描朱走得近,说起郎君幼时指得门亲事,女家便是幽州使君的女儿殷素殷尚白,可描朱总怀疑沈娘子便是那殷虞候,时不时去坊间打听她的旧事,后来入了凤台,更是疑心不减。”
翠柳听得发愣,不由声高:“沈娘子不是道清楚曾经过往,如何能与那身埋幽州的女将军是为同一人,殷虞候如何骁勇,如何受大梁的女娘们喜谈——”
“这般激动作甚!”云裁忙捂住她的口,四下张望一瞬,又轻声接着述:“后来咱们都难逃一死,描朱与赖恩便在偏房商议,说要自想个法子逃出去,比起与他们一道胡闹,我还是更信郎君的话,便离了屋子在外堂坐着,也不知晓究竟商议出何,只是晚间描朱劝我同她一道第二日再走,却又提及起沈二娘来。”
“她言沈二娘并不惧被困张府,所以同郎君商议一出让奴仆先行的法子,是为探路,也为探命。”云裁叹息一声,“我虽不知晓描朱何处得来讯息,却也犹豫再三应答下来,不过当夜我便悔了,拉着你一道上车,才逃出凤台。”
“那时架车踏上离县小道时,我便知晓,描朱一行人只怕难活。”
翠柳呼吸都轻了,睁大眼听着不曾知晓的旧由。
她极想问关于沈意的事,却又明白云裁一番话无非是因久藏心里生惧,想与人倾诉散散忧。
她最终忍下话,回眸望进那扇未闭的窗棂。
愈想,便愈心惊。
若沈意乃是殷素,老天怎能如此混账?
恰如回到那夜的榻前,翠柳合掌,若二娘终有一日告诉她名姓,可千万,莫要是殷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