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致:宇宙赠我,最美的回……
胸口, 好闷好疼。
苏煜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窝沙发里睡着了,也许是姿势不对, 才感觉难受。
他捂着胸口,从沙发上坐起来, 感觉好受一点, 才拿过手机。
九点零一分?
怎么回事?苏煜站起来:师祖呢?
师祖没过来, 他也没过去?
苏煜皱眉想了想,忽然提步往门外走去:虽然他们的虚影总会出现在彼此身边, 但这个“身边”偶尔也有偏差,搞不好这回师祖就被偏差到门外了。
苏煜拉开门,门外空空如也。
苏煜心脏一紧,又看向楼梯间, 还按了两部电梯, 等电梯开门,往里面看了两眼。
依旧是空的。
苏煜静了一瞬,又走回家里, 脚步凌乱,把每个房间检查了一遍:“师祖,你是不是藏在哪里?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房中静悄悄的,并无人应答。
苏煜心脏越来越慌, 像回到了好多年前跌倒的街头,看着安琳的车远去,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做什么, 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汪!汪!”元宝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走到他脚边,蹭了蹭他裤管, 担忧地仰起头来看他。
“没事。”苏煜咬了咬牙,安慰它,竟然还笑了下,“没事的,一定是因为今天穿过了,傍晚下雨时我过去那么久,把份额用完了。”
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沙发上,抱过给师祖准备的大熊,紧紧搂住。
*
“早,苏哥。”翌日上午,手术室门口,周从云跟苏煜打招呼。
苏煜神色持重点点头,没说话,刷好手进了手术室。
周从云也不意外:苏哥平时话多,手术前却往往安静,类似进入战时状态。
他也凝聚精神,跟着苏煜踏进手术室。
“大将军来了?”一进手术室,正听见麻醉医生跟苏哥玩笑。
“什么大将军?”周从云奇怪问。
“问他。”麻醉笑指苏煜,“小孩儿麻醉时还在惦记,要大将军哥哥加油。”
苏煜闻声看了眼手术台上的小孩儿。
他并没有给周从云解释“大将军”的由来,也没有回应麻醉医生的玩笑。
他只是环视一圈,确认手术室内并无那道他所期待的虚影。
一定是因为98年那边雪没下。
竭尽全力压下杂念,苏煜默默调整呼吸,调整状态,舒展手指,眼神专注,站到了无影灯下。
镜子军团,电刀军团,弯剪军团,在他的调度下先后出动,配合无间。
两小时后,战争结束了。
小孩儿仍安静地睡着,不知千军万马,已为他浩荡来过。
“十点四十分,手术结束。”
清点完毕器械,苏煜走出手术室。
刚才摒除出脑海的杂念纷至沓来,他看了眼阴雨绵绵的天空,拢紧眉头。
“怎么了,哥?”周从云看他一眼。
“没怎么。”苏煜神色稳重,敛了心思,他还有下一场手术,不应该多想。
他也完全没必要多想,师祖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做完第二台手术,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苏煜回科室,桌上已经放了一份午饭——看盒子,照例是顾家司机送来的。
苏煜面无表情吃了饭,草草洗了饭盒,经过石峥嵘办公室门口,攥紧饭盒,顿住脚。
没什么好问的。
师祖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可能98年没有下雪,或者他昨天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所以才没过来。
师祖日程很紧,应该也在忙。
苏煜想着,一咬牙,扭头要离开。
没想到身后有人,是个规培医生,对方没防备他突然掉头,跟他“砰”地撞上,怀里东西掉了一地。
“对不起。”苏煜道了句歉,蹲下去帮他捡东西。
“不用苏哥,我自己来!”规培生知道苏煜腿不好,不敢劳动他,快手快脚,捡起地上的书本和笔。
捡完一抬头,才见苏煜还蹲在地上,捏着他的一本书发呆。
“苏哥?”
“嗯。”苏煜回神,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那本书。
怎,怎么还不还他了呢?
规培生正要说话,石峥嵘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
“干什么,找我?”看到门口杵着俩木桩子,石峥嵘吓一跳。
“苏哥先。”规培生懂事礼让。
“你先,我不急。”苏煜声音低沉。
规培生先进去了。
苏煜靠在墙上,低头看向手中的书。
是陆回舟那本《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但是封面颜色、材质,都跟苏煜原来那本略有不同。
更不同的是,这个版本的扉页不再是一片空白,页面居中,多出一行小字:
“致:宇宙赠我,最美的回音。”
“苏哥,您可以进去了。”规培生很快从石峥嵘办公室出来。
“嗯。”苏煜应了声,拐进石峥嵘办公室。
规培生眼看着他进去,眼看着他关门,欲言又止:他的书……
“你怎么了?什么事?”石峥嵘看苏煜一眼,总觉得他哪里不对,脸色太白。
苏煜闷不吭声,走进他房间,直接到他书架前搜寻。
他记得老师书架上有师祖全部著作、全部版本。
很快,他找到那本《疑难病例》。
苏煜抽出书,从第一版到第五版,每版都打开封皮,字体不同,纸质不同,但每一版的扉页上,都印着那句多出的话。
“你又干什么?”石峥嵘走过来,看向他摊了一沙发的书,见每本都翻开在扉页,原本要说的话顿了顿,神色怅惘起来:
老师一生内敛,这辈子最大的浪漫,大概就是留在学术著作中的这一行铅字。
也不知他究竟留给谁。
他正想着,看到苏煜手指指向内封,老师的个人介绍。
准确说,指向文字中的数字:1998。
苏煜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擦过喉咙:“这个,为什么没变?”
“什么没变?”石峥嵘皱眉,“你在说什么?”
“师祖,死于车祸?”
“不是。”石峥嵘说。
苏煜猛地抬起脑袋,但石峥嵘没注意,神色沉沉:“也可以说是。”
“你师祖的确是牺牲于一场重大车祸,为了救人……”
苏煜静静站着,听他说完,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也几乎没有血色。
“你找我什么事?请假?我看你脸色不好。”石峥嵘说。
“不是。”苏煜麻木地说。
他把摊开的书一本本合好。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师祖最爱整齐。
石峥嵘皱眉看着他梦游似的把书放回柜子,又看着他转回头来,神色恍惚问:“那火大吗?”
“啊?”
“他,疼不疼?”
谁疼不疼?
石峥嵘怔怔想着,堵他眼前的影子一晃,散架般往地上倒去,石峥嵘面色大变:“苏煜!!”
*
“苏煜,你来一下。”
11月的一天中午,石峥嵘把苏煜叫进办公室。
“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程覃那堆活儿你往下分分,别都自己干。”
程覃前段时间不知跟苏煜闹了什么别扭,两人有段时间没说话,后来苏煜出国交流,刚一回国,程覃就申请了去边疆支援,他一走,苏煜肩上担子有点儿重。
“咱们从美国引进的那个高精尖马上要来报到,到时你就能轻松些了。”石峥嵘说着,递给苏煜一张请柬,上书某某画展:“老朋友给的,我也不懂艺术,你下午没手术,替我过去吧,散散心,有喜欢的画买一幅捧个场,挂咱科里,我给报。”
苏煜无可无不可,看了眼地点不远,把请柬收进口袋。
“哎,”眼看他要出门,石峥嵘叫住他,“别买太贵的!”
这小子最近除了手术什么都不太上心,不叮嘱一声石峥嵘不踏实。
“知道了。”苏煜摆摆手出门,先回值班室把白大褂脱下来,挂门后衣架上。白大褂看着还新,很挺括,胸前口袋里整整齐齐别了三支笔。
换下衣服,苏煜没急着出门,先洗了手,拉过桌上的电热饭盒,一层层打开吃饭。
饭盒有三层,底下是白米饭,中间一层有密封盖,里面装着鸡汤,再上面一层,是盘炒青菜。
谈不上丰盛,但也营养均衡,不算简陋。
嗯,就是味道差了点儿。
青菜太淡,鸡汤太咸,要不是自己炒的,苏煜高低得给个差评。
但因为是自己炒的,苏煜忍气吞声,夹一筷子青菜,在鸡汤里蘸蘸,凑合吃下去。
吃完饭,他耐心洗了饭盒,拿上手机钥匙出门。
时间还早,地方也近,他没开车,步行过去——一个愚蠢的选择。
走到一半儿天就下了雨,苏煜不得不躲进一家咖啡馆。
他点了杯咖啡,放着没喝,坐在窗前望着雨发呆。
店里的音乐换了一曲,苏煜慢慢回过神来,看向角落的钢琴。
这是台雅马哈智能钢琴,自动演奏,用不着人,琴键自己弹压。
它现在弹的,不是别的,正是勃拉姆斯118第2号。
苏煜看着琴键跳动,出神:真像啊。
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影子在弹奏。
苏煜靠在椅背上,合上眼,闭目听完整首曲子,见阵雨停了,走出门去。
画展在G市知名的艺术中心,布置得通透,洁白中穿插着绿意,苏煜一进去,就觉得亲切,不是因为那抹绿跟他们手术服的绿特别像,而是因为打头的那幅画,是一盏很大的无影灯。
曲折的灯臂下,是一盏荷叶似的灯盘,一重又一重淡白色的灯光,自灯盘起,如同圣洁的荷花瓣,层层舒展开。
荷。
苏煜有点胸闷,转开视线,沿着展廊,一幅幅画作看过去。
所有作品,都和医院有关。
苏煜日常所用、所见,在画者笔下,变得优雅圣洁,有种难以言说的静美。
苏煜不自觉看向画布上画家签名缩写的时候,恰听有人敲敲酒杯出声:“感谢谢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美好作品,请谢老师简单为我们谈两句创作心路。”
苏煜走了两步,向人群中间望去,怔了一怔。
风流儒雅的人群中,一个身着简洁礼服裙、画着淡妆、气质极为清雅出众的女性迈出来,浅笑着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是谢芝桃。”画家向众人鞠了一躬,声音平和,不急不缓开口,“这次展出的,其实是我二十多年陆续画出、从未向外展示的作品,有比较强的私人动机……”
她流利为众人介绍着,脸上有浅浅几道皱纹,是岁月为她增添的痕迹。
除此之外,单论外貌,她和从前——和苏煜所认识的那个她,所差并不远。
但又差得太远。
差着一个世界,一个苏煜再也无法回去的世界。
“……以上就是我的创作历程,再次感谢大家。”
“好的,也感谢谢老师同我们分享,这次画展有部分展品出售,所得将全部用于医学会的公益资助项目,感谢谢老师,感谢诸位。”
随着主持人的散场白,众人散去,苏煜亦反应有点儿迟钝地收回视线。
他没有去打扰被两三人围住低声交谈的谢芝桃,而是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要给科里选幅画。
知道是谢芝桃画的,苏煜再看时有些不一样的感受,看到一幅飘落在地的金黄色银杏叶时,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朗书雪。
巧了,画的名字叫《致安静的朋友》。
苏煜想买下这幅画,不过是自掏腰包,给科里的他打算另选一幅。
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询问工作人员怎么购买,视线却凝固了一瞬。
他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深邃如同漩涡,又宁静不生波澜。
“砰”“砰”,苏煜靠近画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着,有些抽痛。
“芝桃姐,这幅卖我。”
身后传来说话声,苏煜下意识扭头:“这幅我要!”
“你谁啊?”梁乐挑眉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程咬金”却怪怪看他一眼,把他当孩子似的撇开不理,视线转向谢芝桃:“谢小姐,这幅画我很想要。”
苏煜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我叫苏煜,今天是代老师来的,我老师,是明康泌尿外科石峥嵘。”
“啊,您是石主任的弟子?”谢芝桃疏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认真郑重起来,“抱歉,不知道您过来,接待不周。”
“不会。”苏煜说着,转头看向墙上画布,“这幅画——”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这幅画原来分上下两部分,他刚才看到的只是上半部分,在画的下半部分,还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既令苏煜既熟悉,又令他感到淡淡别扭。
那是……师祖的眼睛,却装着属于他的倔强和锋锐,同上面那双,截然不同。
谢芝桃这时也恰恰望向这位年轻的苏医生,看着他的眼睛,出了一瞬神。
但很快她便收回视线:“抱歉,苏医生,这组画是非卖品。”
她看向那画,眼神宁静:“不瞒您说,这么多年,很多次我动摇时、瓶颈时、迷茫时,都是这画陪着我。”
她解释着,指尖习惯性握了下披在肩上的款式有些老旧的灰色围巾。
“我也不行吗,芝桃姐?我只要下面这幅!”
“不行。”谢芝桃看向人到中年的梁乐,浅笑摇头。这幅画说是她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她实在无法割爱。
苏煜冷静下来:“我明白了,谢小姐。”
他说着,又仔细看她一眼,很为她的状态高兴。
她自信,自洽,温和但坚定,尊重他人,也不轻忽自己,不因外人而妥协。
她活出了很棒,很精彩的人生。
你看到了吗?
苏煜视线又投向那双深邃的眼睛。
谢芝桃却不由又看向苏煜:他对她的称呼,语气格外自然,也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那这幅卖吗?”有些难受地把视线从那双眼睛处移开,苏煜又看向银杏叶。
谢芝桃脸上闪过歉意:“抱歉,苏医生,这幅画是纪念一个朋友的,也不是卖品。”
她说着,看那位苏医生清透的眼睛黯淡下来,发自本能、有些急促补充:“您可以看看别的,有价格标签的都是卖品,您看中哪幅都可以挑选,我送您!”
“不用送,谢小姐。”苏煜看向她,“老师给了我经费,是给科里买一幅画做装饰。”
“要送的。”看他没有生气的样子,谢芝桃莫名松了口气,语气自然起来,“苏医生您不知道,我曾是你们科室的病人,对你们科感情很深厚,一幅画,科里不嫌弃,我一定要送的。”
她说着,怕苏煜不信,还拉上帮腔:“梁乐你说是不是?泌尿外对我们是家一样的存在,是重获新生的地方。”
什么家,矫不矫情?梁乐嫌弃地想着,却没出声反驳。
苏煜再次把视线投向梁乐,观察着他的气色。
臭小子,高了,也瘦了,现在是个帅气的男中年。
“这位先生也是我们科的病人?”
“是,还是肾移植术后生存期最高记录保持者。”谢芝桃介绍。
“最高记录,你?”苏煜神色复杂。
“是我不行?”梁乐挑眉。
年纪长了,脾气没变。
还是他这叛逆期延续了二十七年?
苏煜笑了下,笑容底下,心脏又有些抽痛:见到他们,他很高兴,但是……
苏煜攥了下手指,压下情绪,看向梁乐:“怎么保持的?有好经验可以去我们科里分享一下。”
“当然可以。”谢芝桃暗推一把梁乐,“他特别小心,特别自律,他说过——”
“芝桃姐!”梁乐打断谢芝桃。
谢芝桃看他一眼,见他深沉盯着画上那双眼睛,明白他不想跟别人说。
这个犟孩子,说他承诺过,要做那个人的“活招牌”。
二十七年,他没有一天忘记这个承诺。
这当中的情感,不必,也无法向外人道说。
谢芝桃转过话题:“总之梁乐经验丰富,真可以去和病友做个分享,另外他最近可能要做二次移植了,苏医生方便的话,能否给些指导?”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苏煜却不生气,道了声“可以”,挺痛快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让梁乐加他微信。
他微信头像是把电吉他,梁乐怔了下:“苏医生也玩儿吉他?”
“玩儿一点。”苏煜同样看了眼梁乐的吉他头像,“有时间一块切磋?”
“好。”这回,梁乐认真看他一眼,伸手同他握了握。
选好一幅画,默默扫码付了钱,苏煜没惊动谢芝桃,远远又看了她和梁乐两眼,请工作人员摘下画框,带着离开画廊。
他抱着画框,起初脚步还正常,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横亘在他心头,太重,太沉。
苏煜停下来,揉了揉胸口。
不太对劲儿,他心慌得异常。
手里的画框掉下来,苏煜眼前发黑,本能去抓什么,他抓到了——一只手臂。
准确说,一只手臂抓住了他,将他托在怀里,声音诡异地既镇定又慌乱:“你哪里不舒服?”
第62章 第 62 章 陆珩
“哥, 哥?”
一道声音时远时近,不断骚扰,苏煜烦得不行, 终于睁眼:“别吵。”
“哥你醒了!”顾子尧大喜,扒着床站起来, “爸、妈, 我哥醒了!”
一大圈人呼啦围过来, 苏煜看他们一圈儿,又看看头顶输液架, 慢慢明白过来:“我低血糖晕了?”
“不止低血糖,医生说你心率慢,慢得不正常。”苏明皓解释。
心率慢?苏煜蹙了蹙眉。
“检查单呢?”
“这儿。”苏明皓把心电图和几张查血单子递给他。
“就这些?”
“就这些,人医生还想给你做个造影, 没做成。”
“怎么没做成?”苏煜问。
怎么没做成?苏明皓神色复杂看着他:“小叔你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苏煜莫名其妙。
“也没什么, 就小煜你造影剂过敏。”见苏明皓卖关子不回答苏煜,安琳怕苏煜着急,怕他一着急心脏又不舒服, 主动解答。
“对,哥你这回过敏可厉害了,拳打明皓哥,脚踢我爸, 全家齐上阵都没压住你,就差把你绑起来了,但是我妈不同意!”
什么鬼?
苏煜紧皱眉头:“别胡咧咧!”
“我没胡咧咧, 医生说你那是躁乱状态,你当时没意识的。”
“是。”苏明皓给顾子尧作证,还拿出证据, “小叔你看我脸上这淤青。”
苏煜看了他两眼,又看一眼顾国纲手臂上的淤紫,面无表情:“我不记得。”
他啥也不记得,别想往他头上乱扣帽子。
苏明皓太了解他,嘴角抽了抽:你就是记得也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顾国纲岔开话题:“没事没事,现在醒了就好,医生说等你醒了换个造影剂再做检查,问题应该不大。”
他看一眼安琳,这话是对苏煜解释,也更像是宽慰她:“顶多就是心动过缓,医生说看情况,也许吃药就行,也许装个起搏器。”
“嗯。”苏煜坐起来,感受了下身体,“我没事。”
他现在确实感觉没事,就是手脚发软,浑身没劲儿。
他蹙了蹙眉,问:“救我的人?”
虽然很快失去意识,但他当时有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是意识不清,才产生的幻觉。
苏煜暗中攥紧手指。
正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石峥嵘的声音:“醒了?”
苏煜抬头望去,可能血压还低,他头抬猛了,眼前一时发黑,只看见除了老师站在门口,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影。
他定了定神,那黑影的样子才清晰起来:五官立体俊朗,双目幽邃宁静,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内敛。
眼熟的不能再眼熟。
果然病到幻视了?
苏煜用力咬咬唇,不看那个人,看向石峥嵘:“老师。”
“躺着吧。”石峥嵘打量眼他气色,先跟安琳夫妻客套过,才看向苏煜,“你安心住院做检查,科里的事不用操心,哦对了,这是新来的陆医生,你要是状态好就把要紧的事情跟他做下交接。”
“陆……医生?”
不是幻视,他是真人?苏煜攥紧手指,又看了那人一眼。
“陆珩。很高兴见到你,苏煜。”
新同事向苏煜伸出手,目不转睛,看着苏煜苍白的脸。
苏煜和他对视一瞬,伸出挂着输液泵的手跟他握了握,又抽回。
“是不是看着有点儿眼熟?跟你师祖照片很像?”石峥嵘问苏煜,“陆医生跟你师祖有血缘关系,他祖父是你师祖的堂兄,不过他们那支早就出国,早年断了联系。”
“也是因缘巧合。”石峥嵘感慨地说,“我昨天刚见小陆,真真吓了一跳。”
他说着,见苏煜不吭声,脸发白,担心他体虚,不再多说:“你加一下陆珩微信吧,慢慢交接。另外等你好了好好感谢人家,昨天是他救的你。”
“是。昨天多亏陆医生了,帮我们跑手续,夜里也过来帮忙。”安琳附和说着,转向那位陆珩,“等小煜好了,无论如何请您赏光吃个便饭。”
“对对对,这饭得请!”苏明皓插话,“小叔你不知道,不是有人家陆哥帮忙按着你,我这半边脸肯定也得肿。”
很好,他现在知道了……苏煜白白的脸多了抹羞恼,自家人看热闹也就算了,一个陌生人——
苏煜扫过这个“陌生人”过于熟悉的脸,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多谢。”
“不用谢。”新同事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一扫,看向苏煜,声音镇定,“苏医生,我能否加你?”
苏煜点头,转身寻找自己手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于他找到,从床头桌上把手机拿起来,递到他掌心。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手机?”苏煜握着手机看向他,语气紧绷。
“猜的,你床头只有这一部手机。”陆珩说着,皱了下眉,他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根本没有猜,他很笃定,那就是对方——苏煜的手机。
他也很笃定,苏煜,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和他梦里。
“可以扫了。”苏煜开口,语气依然有些紧绷。他已经解锁屏幕,打开微信二维码,端了半天,手都酸了,也不见这哥扫码。“你是不是不会用?”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看向对方。
“会,抱歉。”陆珩立刻掏出手机,点击绿色微信标志,扫码添加苏煜。
这套动作陆珩做的很熟练。
他是来到国内才安装的微信,APP都有共通之处,上手容易也很正常,但,陆珩还是察觉到一丝怪异:他对这个应用很熟悉,熟悉到好像上辈子就已经用过。
还有这些人——他视线扫过苏煜,也扫过病房里的顾子尧等人——他们也令他感觉似曾相识。
尤其是——
陆回舟目光又回到苏煜身上,看到他收回右手,视线在他腕侧疤痕上落了落。
“那行,我带小陆先回科里了,你休息。”见他们加上彼此,石峥嵘跟苏煜说了一声,向安琳她们点点头,转身要带陆珩走。
陆珩也知道自己该走,但他脚步莫名粘滞。
他眼睛紧紧盯着苏煜:“发申请了,请苏医生通过我一下。”
他说罢,并不动,直到苏煜点头,才道了声谢,跟着石峥嵘离开。
苏煜眼睛盯着空处,对他的走,并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他离开病房,苏煜才转头看了一眼。
只看背影,更像了,完全就是一个人……可惜并不是。
“小煜,累了吗?”看苏煜呆呆的,脸色比刚才好像更白,安琳声音发紧。
“嗯。”苏煜转回头来,声音冷淡,“我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安琳声音立刻放低,攥了下手,和顾国纲、顾子尧走出病房,只留下苏明皓。
“你也走,吵。”苏煜合上眼,又睁开。
“吵什么?我一句话没说。”苏明皓莫名其妙。
心里吵。苏煜看苏明皓一眼:“我看见你就烦。”
“我看见你还脑壳疼呢!你怎么那么能作?你这身板还天天加班?这回好了吧,加出——不是,你录什么音?”
苏明皓声音忽然变调。
“我心脏不舒服,让你气的,发给你爹听听。”
“叔,我亲叔,我错了!”苏明皓上前要抢手机,又顾忌着苏煜手上有输液管不敢动作,好在苏煜手机“叮”了下,他连忙转移苏煜注意,“小叔,你有消息。”
“这不是刚才那大帅哥吗,陆——原来是这个[珩]字?我还以为是横着走的横呢,我说呢,看人家性格挺稳重。”
苏明皓吧啦不停,苏煜一语不发,只是看了眼手机。
“他给你发了手机号让你存呢,”苏明皓说着,看了眼毫无反应的苏煜,“小叔你怎么了,对人家有点儿冷淡啊,那是你救命恩人呢。”
“那你就给我存上。”苏煜兴致缺缺说了句,闭上眼。
恩什么人,按辈分,师祖是他叔祖,那自己自然也是他爷爷辈儿……苏煜想到这儿,揉了揉心口:难受,长得太像了,多看一眼都难受。
“他说晚上想过来跟你对接下病人的事,问你行不行。”苏明皓刚把电话存好,就看到对面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行。”苏煜答着,翻了个身,“我累。”
“行,那我帮你回了?”苏明皓说。
苏煜又皱了下眉:“算了。”
一码归一码,既然是病人的事,他总要有所交代。
*
晚上八点,苏煜的病房很安静。
某陆姓医生敲门进来,见病床空着,心里不知为何一紧,他突然转身,结果恰好撞上从洗手间开门出来的苏煜。
苏煜被撞得一晃,陆珩本能伸手扶住他。
面对面站着,隔着单薄的病号服布料,陆珩几乎感觉到苏煜的体温,闻到苏煜身上淡淡的药水味,不觉失神一瞬。
直到苏煜挣开他搀扶,他才察觉自己失礼。
“抱歉。”看苏煜错开他往前走,他下意识接过苏煜左手举着的输液袋,声音低沉:“我来。”
过分了,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听不出任何差别。
苏煜越发难受,把输液袋抢回来:“不劳您驾。”
陆珩蹙了下眉:他不高兴?
心中没道理地泛起一分焦躁,陆珩又冷静压下,缜密思考:按道理他们只是初见,他还帮了他的忙,他不该不高兴,除非……就像自己对他似曾相识一样,他也对他有些什么不寻常的感觉。
“苏医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直接问,同时看了眼苏煜走路略微不自然的姿势,心中不明不白一揪。
“没见过。”苏煜说。
“但你的脸长得像我一个很熟悉的人,我不喜欢。”苏煜特别直白,“以后除了工作,我们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他说着,高举起手往床头架子上挂输液袋,还没挂上,被一只手从背后接过袋子,替他挂上。
那只手还多此一举搀住他,要扶他上床。
“不用,没病成那样。”苏煜抿紧唇,绕开他的手。
“造影重新做了?医生怎么说?”陆珩问。
“心动过缓,没有大毛病。”
他还想要多大的毛病?陆珩蹙了下眉:“需要植入起搏器?”
“可以先观察,但我打算直接植一个,免得手术台上犯病。”苏煜说着,有些不耐烦,“陆医生对新同事是不是关心太过?”
“抱歉。”陆珩说。
苏煜抿了抿唇。他自己知道,他刚才的态度已经不礼貌到冒犯的程度,陆珩仍这么冷静有涵养,让他有些理亏。
不过,爷爷欠的债孙子还,因为师祖,苏煜仍没有给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孙子”好脸:“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言重了,只是举手之劳。”陆珩开口,声音沉静,听起来理应让人很舒适。
苏煜却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病人的情况周从云大部分可以解释,需要重点关注的是,”苏煜语速很快说着,忽然停下来,按了下胸口。
“心脏不舒服?”陆珩沉声问,观察着苏煜状态,手指按向呼叫铃。
“不用。”苏煜拦住他的手,“19床和23床需要重点关注,19床杜聪,高致敏肾移植,在做静脉免疫球蛋白和利妥昔单抗,他年龄小,高剂量免疫球蛋白要分开输注。23床——”
“23床乐宁宁,马蹄肾并肾母细胞瘤,因为双肾相连,血供和回流可能相通,有向对侧转移的可能,手术要好好规划。”陆珩代替苏煜开口。
“她还没达到手术条件,我会仔细考量,你先休息,身体好些,我们再商量。”
“我们应该不用商量。”苏煜看他一眼。
“听说你在霍普金斯已经有终身教职,引进你花了大价钱,这种手术,你没必要和谁商量。”
话看似中立却冷漠,陆珩再一次感受到苏煜对自己的抗拒。
可他,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始终无法从苏煜身上转开注意力。
陆珩从小就是个严谨理性、喜欢独处的人,跟谁都没有太深感情,也不喜欢跟人产生任何瓜葛。
但也是从小,他感到自己缺失了很重要的一角,一样使他与世界真正关联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却不知道究竟要寻找什么。
就在半年前,他开始频繁做梦,梦到一张模糊的脸,他分辨不清那是谁,直到机缘巧合,上周六,他看到一部国内医疗纪录片。
看到纪录片里的苏煜。
他没有做任何远期规划,忽然放下一切,办理了回国的手续。
“苏医生相信前世今生吗?”陆珩突然问。
说啥?苏煜抬起头来,终于正面看了“大孙子”一眼。
“苏医生刚才说,我长得像您一位熟人。”陆珩说,“但据我所知,我长得只是像我叔祖陆回舟,而您,和他并没有见过。”
“谁说我没见过?”苏煜眼中闪过怒火。
陆珩这话条理分明,但不偏不斜,正正踩中苏煜的雷区:他否认什么不好,竟然否认他跟师祖的关系!
“他98年去世,你当时应该只有6岁。”陆珩说道。
“你数学挺好。”苏煜冷哼一声,因为他那句“98年去世”,脸有些白,“我在教科书上见过,所以熟得不行,见到你就想起背书的痛苦,不行?”
陆珩答非所问:“你气色不好,还是先——”
“你说[前世今生],是什么意思?”苏煜打断他的话,手指暗自攥紧。
长相可以用血缘解释,可是,这人就连性格也像跟师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宠辱不惊、沉稳有度,还有声音……
“我最近重复做一个梦,已经有半年。”陆珩静了一瞬,选择对苏煜和盘托出。
“听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但我总是梦到一双眼,”他望着苏煜的眼睛,“那双眼和苏医生一模一样。”
“确实匪夷所思。”苏煜避开一瞬他眼神,又迎面看向他,“那个梦,还有什么?”
“梦的内容,我醒来大多都忘了。”陆珩蹙了下眉。他试过在睡前反复给自己暗示,也试过清醒后立即拿笔记录,但都没用。
“苏医生,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直直看着苏煜的眼睛。
苏煜心很乱,手指无意识叩着手机背壳:“没有。”
陆珩看向他指尖。
不知为何,这样的小动作,他亦深感熟悉。
“22床,发药。”护士这时敲门走进来,看了眼苏煜,又看了眼陆珩:真帅……两个都是!
但帅也得听话。
“吃完药早点休息,你现在不能劳神,有话白天再讲。”她看向苏煜。
很是威严。
“抱歉。”不等苏煜说话,陆珩先道歉,“我等他吃完药就走。”
他说着,拿起床头的保温杯给苏煜倒了杯热水。
这动作如此自然,自然到陆珩倒好水后,握着杯子递给苏煜时,才察觉自己唐突。
好在苏煜接过了他倒的水。
“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我的话你不用劳神想,好好休息。”陆珩有些后悔在苏煜面前提及这些。
他太急切了,没替生病的对方着想。
一股强烈的、远超理性范畴的自责袭上心头,陆珩头忽然一阵剧痛,他忍耐着,同苏煜告辞,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才掐住额头,露出抹痛色。
伴随着痛意,恍惚有什么要钻出头脑,可当陆珩集中精力,那刚要显形的东西又倏然溜走。
陆珩攥了攥拳头,等痛意减退,站起身来,看了眼苏煜的病房,终究离开。
他回到暂住的酒店套房,洗漱更衣,仍按习惯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整理今天接触的病例和相关思绪。
但在电脑开机的空隙,他摸向手机,忍不住打开微信界面。
今天第一天入职,他添加了不少人,但指尖无情划过,一直滑到苏煜,他才停下。
他点进苏煜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太空背景图。
烂漫星体,静默无声,远隔银河相望。
陆珩看了一瞬,又点开苏煜的头像。
那是一把银黑色电吉他,很炫酷,但看起来上了年头。
看着它,陆珩紧锁眉头。
他感觉熟悉,又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苦苦思索片刻,他熄灭手机屏幕,闭了闭眼养神。
只是养神,但也许是连日未休息好,不知道怎么回事,陆珩一闭上眼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玻璃橱窗,吉他,是“他”喜欢的品牌……
破碎的画面和意识片段不断向陆珩涌来,像颠簸晃动的镜头,但慢慢地,镜头平稳下来。
“这款音色选择多,应该能适合你……”恍恍惚惚,陆珩听见自己说。
“所以,这是送给我的?”另一道声音响起,是苏煜,眼睛明亮的、欢喜的,和今天所见截然不同的苏煜。
他不自觉点头。
然后便看着苏煜扬起嘴角,一个箭步冲上来,不由分说抱住他:“谢谢师祖!”
师祖?
陆珩下意识回揽苏煜在怀。
师祖……
那是谁?
那是……他。
浑浑噩噩的陆珩骤然睁眼,一道电光,照亮宇宙。
*
陆珩醒了。
第一次,他醒了,梦境却没有消散。
只是“苏煜”从他怀中消散了。
掌心握拢一瞬,陆珩迅速冷静下来,点击鼠标,打开电脑上的记事本,开始敲击键盘:“苏煜,影子……”
梦中苏煜的身体并不是实体,只是一道三维成像般的影子。陆珩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梦对记忆的篡改,但他原封不动,全部记录下来。
“吉他……”他继续记录,但写到吉他时,忽然顿住,打开手机,点开苏煜的微信头像。
是那把吉他,琴身、琴头都一模一样,琴钮、琴桥也分毫无差。
陆珩站起来,冷静英俊的脸上闪过抹激动。
但慢慢的,那激动化为困惑。
那声“师祖”令他如梦初醒,他豁然明白了灵魂深处的“自己”是谁,他跟苏煜关系也能对上,吉他更佐证着梦的真实,唯一的问题是:
相隔二十七年,他们是怎么凑到的一起?
陆珩皱紧眉头。
他只是叩开了山门,整座山,他依然没有见到。
他需要更多。更多记忆,更多证明。
向自己证明,也向苏煜。
想到苏煜,想到他梦中的欢快和现实中的冷淡沉郁,陆珩抿紧薄唇,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起步来。
*
苏煜怎么也睡不着。
昏迷前后发生了太多事,陆珩的出现和他的一番话,让他本来就有点儿衰弱的神经绕成一团。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病房只保留了黯淡的夜灯。苏煜翻来覆去,摊煎饼一样在床上熬了一两个钟头,听着苏明皓匀称的呼吸,气愤地爬起来,披了件外套到阳台上透气。
今年G市入冬格外早,窗外竟然飘起一层薄雪,苏煜静静看了会儿,打开窗户,探出手去接雪粒,就在这时,他看到楼下有个黑影动了动。
什么黑影,原来是个人,这么晚了,难道是贼?苏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向他照去,好巧不巧,那个人抬着脸,正望着他的方向。
手电光照去,他本能抬手遮眼,但苏煜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看见他一身黑衣,身姿挺拔,肩头落雪,和98年,他们最后见面那次一模一样。苏煜迷迷怔怔张口:“师祖——”
“小叔?”
“你干嘛呢,要上厕所吗?”
苏明皓揉着眼睛走过来,困惑看向苏煜,然后心里一“咯噔”:“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怎么脸这么白,嘴唇还有点儿抖?
苏明皓很害怕,紧张去扶苏煜,苏煜却眨眼又正常起来:“我疯了跑到阳台上厕所?”
他回过头来,眼神已经清醒:哪儿来的师祖,只是个西贝货。
苏煜嫌弃瞪一眼苏明皓,转身往屋里走:“都怪你打呼噜,我睡不着。”
他说着,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我错了,祖宗。”苏明皓扣紧他身上衣服,“你赶紧回床上吧,我不睡了,保持绝对安静。”
“不用。”苏煜抿紧唇,“我不想睡,你给我找个电影,要搞笑的,脱口秀也行。”
“那我天亮一准挨揍。”苏明皓一口拒绝,拒绝完他看了眼苏煜沉闷的脸色,“小叔,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咱俩聊聊?”
小叔不开心,半年了,几乎没笑过,苏明皓就算迟钝,也感觉到他心里装着事儿。
可全家都不知道他到底装着什么事。
苏明皓自觉跟他算同龄人,趁着只有他俩,推心置腹,应该能撬开他的嘴。
可他小叔看了他两眼,掏出手机:“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夏虫不可语冰。”
苏明皓:……
“睡觉!”
他夺过他手机,倒扣在枕头下。
于是苏煜直到第二天,才看见陆珩夜半给他发的消息:
“你刚才叫我什么?”
“阳台冷,你身体不好,当心着凉。”
“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续三条,他中断了一分钟,又发来两条:
“睡了吗?”
“抱歉,打扰了。”
这一条之后,间隔两分钟,他发来最后一条:
“我只是碰巧路过,没有恶意,不要害怕。”
第63章 第 63 章 我喜欢你这件事
碰巧路过?他打量他会信吗?
苏煜动动手指, 打算回他一条,又停下来。
他自然不信陆珩会大半夜碰巧路过、碰巧站在他楼下、碰巧盯着他的窗口。
问题是,如果不是“碰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世今生……真的有吗?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灵魂互换都发生了……
苏煜眼睛里有一瞬像燃起小火苗, 但很快, 又冷却下来。
就算真的有前世今生, 已经转世,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不算, 他的师祖只有一个:和他经历过一切的那个。
不是长得一样、性格接近就是他。
别人可以混淆,可以忘记他,苏煜绝对不会……
苏煜面色沉沉想着,“叮”的一声, 手机又收到一条信息:“苏医生, 你近段时间的病人档案放在哪里?文件柜里的档案只到今年5月。”
当然只到5月,因为师祖只给他整到5月。
这人真会给人添堵。
苏煜攥了攥拳头:“你要找哪个病人的?”
泌尿外科的办公室里,陆珩坐直身体, 握紧手机。
他终于回他信息。
思考一瞬,陆珩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令人耳朵发痒:“苏医生, 你起床了?”
“苏医生”顿了一瞬,声音冷淡:“说正事。”
“你5月份之后的档案有些乱,我能不能代为整理?”
“不能。”苏煜本能拒绝。
“你要找谁的资料, 电脑里都有,开机密码981107,我要打针, 没事先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盲音。
陆珩放下手机,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咳!”周从云咳嗽一声,“陆医生,是苏哥吧?您别介意,他就那脾气。”
他说着,摸出两张卡:“这是配给您的门禁和饭卡。您的办公室已经安排好了,上午就有人送家具过来,下午收拾一下就能搬过去。”
“不急。”陆珩说,“苏医生还没出院,我暂借他这里办公就可以。”
那会不会,太将就了……听说这位大牛在国外有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王牌团队,这一下子落差会不会太大:周从云看了眼面前凌乱的办公桌。
其实有段时间师哥的办公桌整齐了好多,他们办公室都评上了两回卫生标兵,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师哥就故态复萌了。
“您要不嫌弃,苏哥也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周从云说着,见陆珩伸手要整理桌面,“咳”了一声,“不过您要动苏哥的桌子,最好还是问问他。”
陆珩收回手:“我不动。”
他忍受着混乱无序的桌面,只是打开电脑,准备搜索资料。
输入开机密码“981107”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有什么闪过脑海,却快得让他抓不住。
手握鼠标,他点开“我的电脑”,本打算使用搜索,却鬼使神差,自动点到“F盘”。
F盘果然有一个“病人资料”文件夹。
陆珩点开文件夹,里面出现按年份排列的子文件夹。
按理陆珩要打开的是“2025”文件夹。但他要落下手指时,却鬼使神差,点向“2024”,又点开了“11月”。
几个以姓名命名的文件夹同时出现,陆珩深邃的眼睛,锁向其中一个:茂茂。
肾母细胞瘤,复发,去世。
点开文件夹查看详细资料前,陆珩脑中已浮现这些信息。
他深深蹙了下眉。
如果他是陆回舟,在98年去世,没道理会有在21世纪的记忆。
不。按常规,他也没道理认识苏煜,但他的的确确认识。
而苏煜也认识他——昨晚他对他喊出口的两个字,分明是“师祖”。
事情比他所想更复杂。但经历过长久漫无目的的寻觅,陆珩对现在的状况并不气馁,他一边梳理着已知的信息,一边打开文件夹,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环视了办公室一眼。
忽然觉得此刻在过去也曾发生。
——扫视陌生的环境,试图理解奇怪的遭遇,努力适应……21世纪的电脑、手机,和对他来说像科幻片一样的手术机器人……
这里是未来,他来自,过去。
文件夹打开了。
陆珩收回视线,平静的外表下,有波浪翻涌。
他似乎在一步步接近真实。
他看向文件夹,手指移动鼠标,绕开那些检查结果,点开了里面的一张照片。
两张紧挨在一起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明媚灿烂,一大一小。
“苏医生。”
一道声音响起,陆珩回神,转过头来:“什么事?”
——他问得异常自然,就像“苏医生”就是叫他。
“咦,苏医生呢?”扫过陆珩陌生的脸,一个看起来是病人家属的男中年皱了下眉。
“你找苏哥啊?几床的,苏哥生——”
“苏煜出差了。”陆珩打断周从云的话。
周从云看一眼陆珩:差点儿说漏嘴,不过他怎么知道苏哥不喜欢被人知道生病?
“苏煜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手,我是新来的医生陆珩。”陆珩沉稳说着,向家属伸出手。
“新来的啊?”家属同他握了握手,眼里闪过抹不放心,又把头转向周从云,“那苏医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手术还能让他做吗?”
“大概得一周。”周从云说着,看了眼陆珩,怕他因为家属的话有想法——老师交代了,到手的鸭子不能飞,让他们务必周到、热情,把这个高精尖大人才留下来。
“您放心,”周从云向家属解释,“陆医生是从约翰霍普金斯特聘回来的教授,他的实力您绝对可以信任——”
“我们前期都是苏医生接的,不想换人。”家属不认识什么霍普金斯、霍普银斯,他就知道苏煜很牛,年轻,手稳,还上了电视,他们当地的医生看了他手术的纪录片,都说太牛了,拍马也赶不上。
“苏医生到底哪天回来,我们能不能约他回来那天手术?”家属又问。
周从云皱眉,还要帮陆珩说道说道,却被陆珩打断:“我先看一下病人情况,如果能等,可以等苏医生回来。”
这话一说,那家属放了心,连带看陆珩也顺眼起来,向他道了谢,脚步轻松离开。
“陆医生,您看这事儿闹的……”周从云替陆珩尴尬。
“没关系。”陆珩很平和。
这很好。
他真心这么觉得。
就在刚刚,他又记起一件事:自己上次“初来乍到”时,也曾遇到一个家属来办公室,却不是要找苏煜手术,而是要求换人。
陆珩忽然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腕。
右腕完好如初,有问题的,不是他的手,但也是“他”的手。
应付周从云离开,陆珩站开一些,重新打量了一遍苏煜的工位,又回头看向他的资料柜。
“怎么了,陆医生?”办公室有人问。
“没怎么,找些资料熟悉。”陆珩说一声,转头打开资料柜,看着柜子里颇符合他归档习惯的资料盒,沉吟一瞬,凭直觉抽出一盒:2025年4月。
打头的第一个病人名叫陈墨。
肾神经鞘瘤:看诊断之前,陆珩再次特异功能般有了预判。
核实一眼,他径直看向资料文书里面手写字体的部分。
那是,熟悉的、日日可见的字体——是他的字体。
陆珩摊开资料,找出更多签字笔迹,按两种字迹分类后,神色深沉,抚过另一种字体。
*
“陆大哥,您过来了?跟我小叔交接工作吗?”陪床第三天晚上,看到陆珩出现在病房,苏明皓挺热情。
陆珩朝他点点头:“你实习结束了?”
“对。您怎么知道我在实习?小叔跟您说的?”
他没说。苏煜正啃着苹果,闻言顿了顿,看陆珩一眼,对上他眼神,又错开。
面上镇定,心头微乱。
于是抓了下苹果,用力啃了一口。
“别啃那个了,先吃饭。”苏明皓提着饭盒进来。
陆珩配合他,拉开苏煜床侧的桌板。
“你做的饭?”看着苏明皓打开饭盒,陆珩问。
“是。陆哥您不知道我小叔多麻烦,他对很多东西都过敏,吃不了外面的饭。”
“嗯。”陆珩应了一声,看向饭盒,眼神凝重,像在检视着什么。
苏明皓对他小叔这位救命恩人印象很好,玩笑道:“陆哥你猜猜我小叔都对什么过敏?”
“鱼虾蛋奶,葱姜味精,坚果豆类,还有,猫毛。”陆珩说着,看向苏煜。
“他连这也告诉您了?”苏明皓差异。
不是,他什么也没告诉他。
苏煜握紧筷子。
“元宝,还好?”陆珩低声问。
苏煜半垂眉眼,点了下头,闷声吃饭。
苏明皓怪怪看了眼他们,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古怪。
“你们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忽然问。
陆珩没说话,苏煜打发苏明皓出去:“帮我问下明天几点做手术。”
苏明皓出去,苏煜看向陆珩:“陆医生今天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记起来了一些,虽然不是全部。”陆珩说着,看了眼苏煜面前的饭盒,“抱歉这时候过来,我不知道你还没吃晚饭。你先吃饭,吃完我再过来。”
“不用,你长话短说,我心里有事吃不下。”
陆珩看他一眼,声音平和问:“我们曾经灵魂互换,对不对?”
苏煜攥了下指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珩注意到他小动作,看向他的手:“你体质不适合说谎。”
狗屁体质不适合,苏煜本能抬起手掌:难道他现在还闪?
抬起一瞬他顿住了,看一眼陆珩:“我还是听不懂,陆医生是不是小说电影看多了?”
“我很少看电影,最近一次看还是半年前,只看了开头。”陆珩说着,看苏煜攥紧筷子沉默,停了下来。
“别用力,小心针。”他视线沉沉,看着苏煜手背:苏煜比从前瘦了一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网清晰可见。
手指动了动,又攥住,陆珩克制住要给苏煜把手抻开铺平的想法,尽力平静说:“你明天要手术,我来是希望你少郁结一点,明天好好配合手术。”
“你来不来,我都会好好配合手术。”苏煜挑眉看他一眼,傲气,倔强。
“那就好。”陆珩勾了下唇。
“不要那样笑。”苏煜捏捏手指,“我是灵魂互换过,不是跟你。”
陆珩沉默下来。
“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吃饭了。”
“说完了。”陆珩起身,但把一枚小小的东西,放到苏煜手边,声音沉静,“平安符,希望你明天手术顺利。”
苏煜看过去,见那是一个木牌,向上的一面,确实刻了“平安”二字,字体苍劲,且熟悉。
“平安”二字底下,刻着两个小人儿头,线条简单,相互依偎。
苏煜咬咬唇,拿起木牌,翻了个面,一滴眼泪险些掉下来:木牌背面,一个潦草小人儿,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他抬头看向走向门外的陆珩:“如果你是师——陆回舟,陆珩又是谁?”
陆珩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我是陆回舟,也是陆珩。”
“我不能从身体里剜除属于陆珩的部分,但属于陆回舟的部分,也不是假的,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真。”
他眼神直直望着他:“小煜,给我一个机会。”
苏煜攥紧木牌:“他从不这样叫我。”
“你不是他,焉知他没有日思夜想,希望能这样叫你?”
陆珩说着,看苏煜眼圈泛红、眼神茫然,心中一疼。他怕苏煜烦恼,这几天一直忍着没在他面前出现,但他暗中来过几次病房,每次都看到苏煜一个人出神、发呆。
他想,他不出现,不意味着苏煜就不烦恼。
何况,浮现在脑海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对自己的感受也越来越清晰。
他不但看到海平面以上的山,也看到了海平面以下的部分。
就连苏煜也不知道的部分。
那是具象记忆之外的,他的所思所感、所想所念,是他的意识,是他始终如一的灵魂。
“你先不要多想。”陆珩镇定下来,声音如静河,潺潺流动,“这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机会,可以慢慢来。如果——”
他顿了顿,“如果能接受我陪你,今晚我可以——”
“不用。”苏煜开口。
陆珩静了静:“好。”
“是小手术,不要怕。”他安慰着苏煜,自己负在身后的手却攥紧。
“我当然不怕。”苏煜哼了一声,不看他,只攥紧木牌。
陆珩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耽搁苏煜吃饭,走出病房。
但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病房外,看到苏明皓回来,问清他手术时间,看着他进了病房陪伴苏煜,又在走廊外站了很久,听到苏煜吃完了饭、苏明皓收拾餐具的动静,才迈脚离开。
——也并未真的离开,只是换到了楼下,扎根的树一样站着。
第二天在手术室外远远看见陆珩,苏明皓竟然不怎么意外,他看这里已经有一堆人守着,跑过去跟陆珩打招呼:“陆大哥,这么巧?你是来上手术?”
陆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问他:“进去多久了?”
“一个小时。”
“嗯。你回去吧,照看好你爷爷。”他遥遥看了眼望着手术室频频跺拐杖的苏家大伯。
“老头子非得来添乱。”苏明皓跟着他看了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爷爷?”
“你们长得很像。”
哪儿看出来的?苏明皓看了眼他爷爷那遮住半张脸的艺术范儿白胡子。
“他可能是要上厕所。”陆珩又提醒。
是哦。爷爷从上回脑梗过后,就多了个频繁上厕所的毛病。他们只惦记手术室里的小叔,都把老爷子这毛病忽略了。
苏明皓顾不上别的,赶紧回去,掺起老头儿带他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陆珩已经不在那儿了,但爷爷的椅子上多了个软垫。
“你小叔同事送来的。”苏元山说。
苏明皓抬头张望,看到了周从云——苏明皓接送小叔时跟他见过,倒是认识。
是陆大哥让他来的?
看周从云脚步很急要走,苏明皓猜到他还有事,只是摆摆手跟他打招呼,又四下望去,却没看见陆珩。
陆珩不想再被苏明皓注意到,正在一个无人的楼梯间来回踱步。
这是小手术,只是小手术。他一遍一遍说着,眼底却越来越焦躁,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站出去,隔着人群,遥遥看着手术区的门禁。
*
苏煜的手术很顺利。
小手术,想不顺利也难。术后观察24小时,医生宣告他可以出院。
出院前周从云匆匆忙忙赶来看他:“哥我就不送你了,科里还有活儿。”
苏煜摆摆手,伸手去拿病床上的包,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抢了先。顺着手,苏煜看了眼沉默的陆珩。
“苏哥,陆医生要找房子,你们小区位置好,可以顺带捎他过去看看户型吗?”周从云对苏煜说。
苏煜看回周从云:“院里不是给解决房子?”
“老的人才公寓都住满了,新的人才公寓太远。”周从云说着,靠近苏煜耳边,小声说,“哥你受累,老师说了,进锅的鸭子,不能飞。”
苏煜沉默一会儿,看向陆珩:“自己开车还是坐我车?”
“陆医生在这边还没车呢。”周从云道。
“麻烦你了。”陆珩自己也说。
“不麻烦,应该的,陆医生帮我小叔那么大忙。”苏明皓朝陆珩眨眨眼:他看出来了,这人跟他小叔之间有点儿东西。
从他上次来过,小叔手里就多了个平安符,这两天一直拿着把玩。苏明皓虽然大学还没毕业,但他高中开始谈恋爱,某些方面可远比说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小叔老到。
他看得出陆珩对他小叔很上心,加上小叔这魂不守舍的状态,怎么也该给机会让俩人处处。
于是刚开车到家,他就接了个电话,转头对陆珩说:“陆大哥,你能帮我把东西拿上去吗?我导师急着见我,是毕业论文的事。”
陆珩点头。
“那我小叔也麻烦你照顾一下,医生说他还得静养两天,麻烦你监督他别乱动。”
“好。”话虽简洁,陆珩眼神很郑重。
苏明皓莫名觉得他一定可以信赖,放心地从后备箱拿出拉杆箱,连箱带人,全部打包交给了陆珩。
苏煜全程很沉默。
进了家,元宝迎上来,他才露出一丝笑模样,要去摸元宝,却被陆珩扶住:“刀口没好,先不要弯腰。”
他制止了苏煜,而元宝也没像平时一样凑到苏煜跟前和苏煜黏糊,而是朝着陆珩,“汪汪”叫起来。
“是我,元宝。”陆珩说。
元宝静了下,忽然不再吠叫,靠近陆珩,伸着鼻子,嗅嗅他左边裤脚,又嗅嗅他右边裤脚,扬起脑袋看看他,呜咽了一声,忽然在他脚下趴下来。
“你起来!你干什么?”苏煜抿紧唇,不高兴地看着这叛徒老头儿狗。
陆珩却放下行李箱和背包,蹲下来,伸手抚过元宝的头、颈、背,最终停在元宝的脖子上,在它最喜欢的点抓揉:“好久不见,我也想你。”
“师祖根本不会这么肉麻。”苏煜又哼一声。
“他只是不会表达。”陆珩说着,松开元宝,伸出手来,帮苏煜解开鞋带。
“我不用。”苏煜不由往后倒退一步。
陆珩没说什么,起身拿出苏煜的拖鞋,放到他脚边,扶他换好鞋。
然后他才问:“口渴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说着,扫过熟悉的客厅,又扫向厨房和餐厅。
看到餐厅时,他目光顿了顿。
苏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脸“噌”的红了:
餐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只大熊。
“要送去干洗,才放在这儿。”板着脸解释了句,苏煜把大熊拎起来,放到沙发上。
陆珩没说话,顺着他动作看向沙发,看到沙发上的荷花型抱枕,又看一眼餐桌上的莲花型茶盘,视线幽深:“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
“哪些?”苏煜转头看了眼他盯着的茶盘,心底更尴尬,但脸色很高冷,“喜欢这些不行?我准备遁入空门,这个有佛性。”
遁入空门?陆珩,或者说陆回舟看向苏煜,见他视线游移,并不跟自己对视,紧绷的指尖放松下来。
“寺庙每天要做早课,你恐怕起不来。”他说着,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进厨房洗手烧热水。
苏煜坐在沙发上,背靠大熊,看着他正反两面把手搓了三回,嗤笑一声:“转世也没把您这强迫症治好?”
陆回舟顿了一瞬,接满水,按下烧水壶的开关,从厨房走出来:“你承认我是陆回舟?”
苏煜手指蜷了下,扭开头:“我什么也没说。”
但比说了还叫人高兴。
陆回舟走近苏煜,看他还裹着厚外套,想伸手帮忙,又顿住,只动了口:“你外套还没脱,家里热。”
难怪他觉得燥哄哄的。
苏煜伸手拉开拉链,把外套脱下来,褪到左手时,因为牵拉刀口,他动作有些慢,陆回舟轻托住他手臂,静默无声,帮他脱下外套,又把他左臂轻轻放好。
“你记得哪些?”两人靠近时,苏煜低声问。
“记得你跟我互换第一天,吃了三碗饭一碗馄饨,撑到要吃胃药。”
苏煜抽了抽嘴角,半晌才问:“那天是哪天?”
“1988年,11月7号。”
“回答这么快,你备课了?”苏煜看他一眼,又问,“梁乐记得吗?他是什么病?”
“肾小球炎,慢性肾衰竭。”
“杨大爷?”
“多囊肾。”
“谢芝桃?”
“肾上腺腺瘤。”
“还有——”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
“你要问朗书雪?”陆回舟看他收住口,就猜到他心思。
这份心意相通,真正使苏煜停下追问。
“现在可信我?”陆回舟蹲下来问他。
“信。”苏煜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信你有记忆,但有记忆,不意味着你就是那个人。”
“你作为陆珩活了多少年,作为陆回舟才几天?”苏煜质问。
“作为陆回舟,活过三十六年。”陆回舟答。
苏煜怔了怔。
“有些事情能用时间度量,有些事情不能。”陆回舟双眸深邃,“我的经历不能,我喜欢你这件事,也不能。”
他的话少见的直白、有力、干脆,让苏煜很不习惯,他跟他对视一瞬,扭开头:“不行,你还是不像。”
话是这么说,对视的一瞬,他却听见自己沉寂半年的心脏,又一次,不规律地、活跃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