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禁欲学科大佬互穿后》 1、第 1 章 2025年4月,清晨。 苏煜一边出电梯一边跟手机里的人汇报: “吃了,粥和包子。” “没失眠,什么深度睡眠,您从哪儿看的?” 苏煜说着,听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忽然动手把自己运动手环撸下来。 电梯门口,开着车窗等在那儿的苏明皓幸灾乐祸一笑:“爷爷吧?老头儿给咱的手环留着后门呢,你几点睡他都门儿清。” 苏煜没理他,跟那头简短说了句,挂掉电话。 “失什么眠,就小叔你这性子,爷爷纯属多想。”苏明皓看他讲完电话,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 “我什么性子?”苏煜看他一眼,手已经按上车门准备上车,看了眼振动的手机,又顿住。 “等我一会儿。”他跟苏明皓说了声,走开些接听电话。 “苏先生,抱歉,我家里有事,和您约定好的咨询可能要推迟两天。”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带着歉意的男中音。 “没关系。”苏煜边答边看一眼苏明皓的车子。 “谢谢理解。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有做噩梦吗?” “没做。” “睡了几个小时?” “睡了——”苏煜抬起手腕,才发现手环已经被他摘了,“不知道,没数。” “反正还行。”他补充。 “好,那另外一个特别逼真的梦呢,最近两天还有梦到吗?还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吗?” 苏煜停顿了一会儿:“没有。” “现在没梦到了,之前应该是我脑震荡后遗症。” “苏先生,您做梦是这周,脑震荡发生在三个月前。”对面停顿了一会儿,温和说,“我们还是见面再聊,好吗?” “好。”苏煜硬梆梆答。 对方道再见准备挂断电话,苏煜又忽然开口:“那什么,我今天有个重要工作,你觉得……我状态行吗?” “苏先生,只要压力不太大,投入工作对您有帮助的。” “嗯。”苏煜点点头,感觉像得到了什么建议,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得亏这几分钟不付费。 他挂断电话,看向自己右手,抿紧唇,张握了两下。 * “谁啊小叔?” “没谁。”苏煜开门上车,系好安全带,抓了下膝盖。 “你腿疼?”苏明皓看一眼他的腿,“早上你是不是锻炼去了?骨头刚长起来,你悠着点,别瞎练。” “别废话,开车。”苏煜看了眼中控上的时间。 “时间还够,你手术不是八点半嘛。”苏明皓咕哝一声,老实开车,但嘴里还在叨叨: “刚出院,你别作,再作进去我可不伺候。” “你早上到底几点起的?是不是真没睡好?” “你说你有这锻炼的毅力,干点什么别的不行,比如把你那猪窝整一整——” 苏煜烦躁:“你零花钱还要不要?” 要。苏明皓住了口。 苏煜闭上眼睛,掌心两个老年专用保健钢球,转得叮咣响。 苏明皓开着车,看了眼他转球的手。 他小叔这双手有点中性化,手指修长,关节匀称,贼好看,也贼精巧,用他小叔自吹的话说,天生就该握手术刀。 然而现在,这双手的右腕内侧,却有一道缝合后的紫红瘢痕,带点儿狰狞,一直蔓延向小臂。 都是几个月前那场车祸闹的。因为车祸,小叔不但伤了腿,手上还落了这道疤。 他小叔是明康的泌尿外科医生。 明康是最顶尖的医院,他小叔是全明康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年华正盛,大有可为,现在却因为这道疤,被家属疑心手不稳,闹着要找别人做手术。 他爷爷就是为这,最近一直揣着担心。 “咳,小叔你今天手术难不难,把握大不?”苏明皓问。 “你说呢?”苏煜掀开眼皮,瞭他一眼。 “我说您老出马,肯定没问题!”苏明皓立马表态。 就这牛气哄哄的劲儿,爷爷纯属瞎操心! 苏煜收回视线,脸上挂着不容人质疑的自负,右手却不自觉握拢了健身球。 右腕处,一阵痒意从瘢痕处蔓延,让他忍不住想抽动手指,又生忍住。 痒个屁,都是幻觉。 苏煜紧紧闭上眼,掌心的健身球又叮叮咣咣旋转起来。 这时,“嗡嗡”的震动声传来,苏煜摸出手机,划过按键,话筒里传出师弟周从云的声音:“苏哥,你等会儿是直接到手术楼吧?” “是。”苏煜答,“怎么了?” “没怎么,哥你直接过去就行,我挂了。”周从云说着,仓促挂断电话。 但他动作不够快,挂断之前,苏煜还是从电话那头的嘈杂里,隐约听见“庸医”“害命”的恶声叫骂。 苏煜攥紧手机,脸沉了沉。 “谁啊?”看他丢下手机,脸色不好,苏明皓问。 “开你的车。”苏煜冷声冷气说着,打开车窗,料峭春风灌进来。 苏明皓打了个哆嗦,苏煜却解开衣扣,用力扯了扯衣领。 他还是觉得闷,闷到想当胸给自己开上一刀。 * 此时的明康泌尿外科病房,住院总周从云和同事对视一眼。 “保卫科马上来人。”同事说。 “苏哥直接去手术楼。”周从云也说。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苏哥是真倒霉。 去年底他们科收治了个叫“茂茂”的小病人,肾母细胞瘤iii期,苏哥主刀的手术。 孩子6岁,特别懂事儿,尽量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但唯独喜欢苏哥,只在苏哥面前古灵精怪。 苏哥也喜欢他,真把他当弟弟养,手术前后,好几回整夜留守医院陪着他。 手术没出什么意外,肿瘤和周围所有可能受影响的淋巴,苏哥给切得干干净净。 孩子出院还舍不得走,是苏哥亲手把他抱上车,让他好好康复,说春节放假去看他。 可那孩子没等到春节。 出院没一个月他就发生了远端转移,病情来势汹汹,他们听到消息时,孩子已经在本地医院因为脑昏迷住进icu,没两天就走了。 人走了,但事儿没完。 那孩子爷爷奶奶在孩子走后三天两头来闹,说孩子转移是苏哥手术闹的,属于“医疗事故”。 狗屁事故! * 八点二十,苏煜进了手术区的更衣室,周从云已经先一步到了。 “哥。”他跟苏煜打声招呼,一句没提刚才电话的事,聊起等会儿的手术,“片子我看了,仨肿瘤俩都在肾蒂那儿,血供超丰富啊。” “就该根切了事。”从门口横插进来一道声音。 “程哥。”周从云转头看过去,苏煜却连头也没回,面无表情开柜子换衣服。 “可惜这人就一个肾,费劲咱们也得保。” 程覃走进来,站苏煜旁边,边说话边瞄苏煜手腕子,瞄得苏煜心浮气躁:“看够了没有?” “谁看你,少自恋,我想手术呢。” “我的手术,你想个屁。”苏煜冷着脸套上刷手服。 “吃枪药了?”程覃看他一眼,疑惑转向周从云。 周从云倒是知道苏煜心情不好,而且这坏心情说不定也有程覃一分贡献:“程哥你真要当一助?” 他一个副主任医师,好好的要来当助手,很难让人不怀疑是科里信不过苏哥,以防万一。 周从云想着,看一眼苏煜,果然看见苏煜脸色更沉了。 程覃却大大咧咧:“这台复杂,我感兴趣,当一助不行?” “……行。” 周从云怕苏煜发作,不想跟程覃多说,转移焦点,看向苏煜更衣柜门上贴的照片: “师祖早啊,今天也要保佑我和师哥手术顺利。” 苏煜动作一顿,跟着他看了眼照片,又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 他现在看不得这照片,看了做怪梦。 照片上是个鼻挺目深的冷峻大帅哥,要不是纸张带着撕痕,明显是从教科书抠下来的,非让人以为是哪个明星写真不可。 此人,是苏煜和周从云的嫡亲师祖,泌尿外科“手术之神”陆回舟。 多个泌尿系术式发明者、国内腹腔镜泌尿手术奠基人、肾移植领域绝对权威。 传闻有双被神吻过的手,手术技艺出神入化,经他手的肾移植病人,至今保持着最长存活时间记录。 因为成就太辉煌,即使英年早逝,明康那条几乎全是院士的名医长廊,始终高悬着他的相框。 苏煜牛心左性,活人谁都不服,就崇拜这位九泉之下的师祖,死忠到有点儿迷信,凡上台都拜这位祖师爷一拜。 周从云一个唯物主义好小伙儿硬生生被他带歪,哪回术前不拜师祖心里都没底。 但有的人就是没眼色。 “保佑什么,孤立肾还不是他们这辈儿带的头。”程覃混不吝道。 他这话不是平白无故说的。苏煜马上要主刀的这台手术,是一台肾肿瘤患者的自体肾移植术。 所谓“自体肾移植”,简单说,就是患者的肾脏肿瘤复杂,在体内不好切,热缺血时间不够,于是把肾取出体外,泡在冷冻液里切除肿瘤,切完再给病人移植回去。 一般这么复杂的肿瘤都是采取根治性切除,不用这么麻烦,但今天这个患者特殊,她是孤立肾,做了根切,就会完全丧失肾功能。 “听说左肾当初就一指甲盖大的小肿瘤,要是没根切,今天咱们哪儿用这么麻烦,纯给他们前辈擦屁股。”程覃说。 擦个鬼。苏煜面孔一沉:“嘴巴臭可以不张。” 周从云也较了真:“话不能这么说啊程哥,时代不同,理念不同,从前大家一致的标准就是凡恶性肾肿瘤都得根治性肾切除,这不能赖——” “赖”到一半,周从云声音猛然高了高:“谁啊?这么缺德!” 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苏煜眼神忽然闪烁了下。 程覃则凑近了,才看清苏煜柜门贴的那张端肃的帅脸上,不知道被谁拿细黑笔画了一圈羊毛卷络腮胡,外加一副年代感老花镜。 “嘿,谁家熊孩子干的好事?”程覃咧开嘴。 谁?更衣柜按科室分,能开苏哥这柜门的肯定是他们科的人。 周从云心痛拨拉出照片缝隙里被人乱糟糟塞的小树枝,怀疑地看程覃一眼:“程哥,你跟苏哥卷归卷——” “别血口喷人啊,”程覃一下听出他意思,“谁干的谁是孙子!” 砰!苏煜合上自己的柜门,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干嘛? “真不是我!”程覃憋着气说。 苏煜没搭理他,看了眼被周从云扔地上的桃木枝,强忍着没捡,板着脸出去刷手。 程覃加快动作跟上他:“我没那么幼稚,我作践人老前辈干嘛,亏不亏心?” 亏。但是他师祖不老。梦里见过。 苏煜最近反复做两个梦,一个是噩梦,另一个,和师祖有关。 他总梦到这位英年早逝的师祖在一间空荡幽静的书房读书治学,前晚,还在梦中因为小肿瘤根切的问题跟对方吵过一架。 师祖真人很帅——吵架也不影响这一点,但反复梦见,再帅也让人心里发毛。 何况,过于逼真的梦据说是精神分裂的先兆。 苏煜攥了下手指,努力不去想什么梦。 他还年轻,还不想疯。 “别吵我。”他撇开嗡嗡念叨的程覃,走进手术室,伸手让护士给戴手套,强迫自己专心,看向手术台。 “谁吵你了,是你们先冤枉人。”程覃紧跟在苏煜身后,隐蔽看了眼他手腕上那条刺眼的疤痕,小声了些,“你有把握吧?” 苏煜不想搭理他,抿紧唇,张握了下手指。 他很好。和以前一样好。 深深呼吸,苏煜压下杂念,也压下那丝若有若无的痒意,走向手术台。 此刻一切靠后,苏煜眼里,只有手术。 但是,走往手术台的过程,他却恍惚了下:“师祖?” 他看着眼前挺拔的身影,紧紧皱起眉心。 2、第 2 章 款式陈旧的无影灯,笨重复古的大头电脑,墙上显示着1998年11月7日的led钟…… 苏煜扫过面前陌生的手术室,视线定格在师祖陆回舟辨识度极高的眉眼上。 要命,他真疯了? 苏煜心脏急跳,血呼啦一下泵进脑子里。现在他真的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他不可能前一秒在走路,下一秒就进入梦乡。除非,他之前也没真的醒? 身为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磨炼出的冷静让苏煜在惊慌之后迅速镇定,试图厘清眼下的混乱。 在这过程中他隐约感觉师祖看了他一眼,又好像没有。 他扭头看去,满手术室医护没一个看向他,仿佛他并不存在。 是梦,应该是梦。是那个全程很清醒的怪梦。 苏煜攥紧拳头,吞咽口水,借此压下过快的心跳。 “开始三方核对。”手术台前,目不斜视的陆回舟开口,声音像一道冷冽的溪流,不自觉吸引了苏煜的注意。 “患者刘青,男,五十岁,左肾两处占位……” 刘青?梦中跟师祖讨论的那个人…… 苏煜心跳又平复些,听见师祖还在继续,声音稳如泰山:“疑恶性肿瘤,行根治性肾切除,开放术式。” “他不能根切!”苏煜下意识出声,“我说过,他右肾过两年会复发,肿瘤位置麻烦保不了肾,到时只能靠透析。” 这个病人,苏煜听老师石峥嵘反复念叨过。 他跟苏煜的女患者情况相似,也是肾癌,先后在两侧肾脏发作。只是他不够幸运,左肾根切两年后右肾也做了根切,又没条件做肾移植,从此只能靠透析。 但他透析并发症严重,扛不住经济压力和病症摧残,曾一时想不开,选择轻生。 “我没骗您!”苏煜走到陆回舟面前,“他的肿瘤小,不该根切,您现在根切,就是——” “就是”到一半,苏煜又强行控制自己停下。 是梦。是梦。是梦。 不要当真。 分清现实和梦的边界。 苏煜,你可以的,你没疯。 苏煜嘴里念经似的自言自语。 正听麻醉医生报患者血压的陆回舟,终于忍不住瞥“他”一眼,正看见“他”怔怔低头,看向自己半透明的、像电视机雪花信号一样闪烁的身体,忽然伸手戳进自己透明的胸腔,又愣愣把手指拿出来,戳进肚子…… 陆回舟还算平静收回视线,扫过毫无异样反应的同事,尽力撇开“他”这个人,顺着“他”的话,看向手术台。 “他”前两天就曾出现,和他讨论过刘青的手术,陆回舟无法验证“他”是什么存在,没有轻信“他”的话,但也没轻易断定那些话为假。 两天来,他一直在衡量数据、经验,和那抹先验性的直觉。 此刻,他沉心静气,从托盘中拈起柳叶刀,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他”不知怎么飘到自己面前,而且,伸手摸过来。 陆回舟蹙眉:“他”想做什么?有没有……消过毒? 念头一闪而过,陆回舟本能要避开“他”,却发现自己像被施了法,丝毫动弹不得。 而苏煜,他只是想试试“梦”里其他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古怪,却在手指接触到陆回舟的一瞬,眼前一暗。 宛如穿过一条极黑的隧道,又猛地被抛出来,苏煜眼前很快又亮堂起来,但视野完全变了。 他不再是背对、而是面朝手术台,两张戴着口罩帽子的脸,正与他隔台相望。 “老师,开始手术吗?”其中一人问他,眉眼隐隐熟悉。 “老师?”对方催促。 老什么师,我是你宝贝牛马……苏煜凭借那一丝熟悉辨认出说话的是谁,神色复杂。 是他老师石峥嵘,年轻版的。 那么,现在的他又是谁? 想到老师对自己的称呼,苏煜忽然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有了实体。 身穿蓝色手术服,手里,还捏着把柳叶刀。 做工精良,刀柄压手,刀片纤薄,是把好刀,初次接触,就完美贴合苏煜的手感。 等等,不是他的手感…… 苏煜看向“自己”握刀的手。 一个外科医生,对自己身体最熟悉的部分就是手。 苏煜自己的手就很好,指头长,关节细,拥有超出常人的灵活和协调,可他目下这只手,手指更长,更柔韧有力,隔着橡胶手套,苏煜也感觉到它的精密和稳定。 稳定得可怕,像过滤了人手震颤的机械臂。 这是……师祖那双,被神吻过的手?苏煜默默舒展手指,又握拢。 懂了,他这都是想自己的手好起来想的…… “老师,有什么问题吗?”见老师迟迟不应答,石峥嵘皱起眉,再次问。 催什么?苏煜回神,憋屈看年轻版导师一眼:梦外催还不够,还钻他梦里来催。 苏煜心里有气。因为手被家属质疑后,石峥嵘硬压着他录了一个小鼠肾移植视频,说要证明给家属看。 苏煜压根不想自证,那些家属也根本不懂,看完视频,闹得更厉害了,说医院要把他们当白老鼠。 但苏煜气的不是这个。他始终觉得,老师让他录那玩意其实不是为了给家属看,是想检验他的手行不行。 同意程覃做一助,也是做好了他会掉链子的准备。 不信任他的,不只是家属。 事实上,没有人信任他,从被第一个家属质疑开始,苏煜走到哪儿,那种异样的眼神就跟随他到哪儿。 他很确定,从前再优秀,只要他此刻不够好,就会被抛下,就像,小时候他妈妈抛下他一样。 苏煜攥紧手术刀,看一眼石峥嵘,眼中划过抹倔强。 想检验他?好,那就检验个够。 苏煜看向斜对面大头电脑屏幕上的片子,核对了一遍病人的肾脏解剖结构和血管情况,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神之手”,冷声开口:“开始手术。” 他说着,探向患者被抬高的腰部,在无影灯照耀下,持刀的手既稳且准,沿标记笔直破开皮肉,剖开腹膜。 不需要他说话,助手及时伸来拉腹钩保持住术野。 苏煜交替从器械护士手上取过剥离器和组织剪,在石峥嵘配合下,不紧不慢,轻灵而精准地分离肾周脂肪和筋膜,将红褐色的、蚕豆形状的左肾暴露出来。 充分游离肾区,苏煜放慢动作,指尖由“蚕豆”顶部耐心触诊到底部,又回到黏连处,仔细摸过,这才开口:“改术式,部分肾切除。” 话音落地,助手和护士都抬起头来,看向苏煜。 惊讶,但没有任何质疑和反对。 果然是梦,苏煜想。 这要是真实世界,他不经家属同意、毫无理由更改术式,大家早该抗议了。 而眼下只有手持吸引器的石峥嵘开口说话:“老师,您确定?” “确定。”苏煜冷声冷气答。一个破梦,他有什么不确定。 再说他摸过了。 两枚肿瘤位置都不深,浸润不严重,大小也在三公分内,完全符合部分肾切除的标准,预后和根切没差别。 不过,这个病人已经没有“预后”。 他在拯救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苏煜胸口闷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呼出那口浊气,眼神锋利起来。 不存在又怎样?至少不会嫌弃他,不会搞医闹。 而且—— 苏煜看一眼石峥嵘:也算替他弥补一次遗憾,等醒了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 不对,让他高兴干嘛?苏煜忽然打住:他才没那么不值钱。 苏煜抿紧唇,又低下头去,专注看向术野:“电凝刀。” * 臭小子,在发什么愣? 2025年,明康医院泌尿外科会议室里,两鬓斑白的泌尿外科主任石峥嵘坐在前排,看着视频监控里岿然不动的苏煜,皱紧了眉。 已经三分钟了,机器人系统早准备好了,这孩子却没有动弹,只是盯着手术台前端启动完成、伸展开四支机械臂的手术机器人,相面一样看。 后排,几个来观摩学习的规培和实习医生忍不住低语: “怎么了?苏哥怎么不动弹?” “会不会……手没好全?” “哪有,你没看视频?我苏哥还是我苏哥。” “那是怎么了……心理障碍啊?” “刺啦”一声,石峥嵘身体前倾,拽过会议桌上的话筒,语气严厉:“苏煜,发什么愣?感冒还没好?” 监控中,“苏煜”终于动了动,却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古里古怪地,舒展了下橡胶手套包裹的双手。 “既然状态不好,就换程覃来。”石峥嵘身旁,另一人靠近话筒,阴沉开口。 “老邱,不要干扰手术。”石峥嵘看向说话的人,面色不善。 “感冒没好”只是他给弟子找的台阶,他不信邱江河听不出来。 这台手术对苏煜很重要,他也不信邱江河不知道。 老混蛋跟他年岁资历相当,自从来了院里一直不服气跟他斗,但跟他怎么斗都无妨,殃及他弟子,石峥嵘不能答应。 石峥嵘绷紧脸,正要开口,监控里,“苏煜”却一言不发,退开一步。 石峥嵘眉头顿时皱紧。 手术室,周从云一愣:“哥?” 一助位置的程覃也一愣:搞什么,他还真让? “你真不舒服?”程覃皱着眉问。 “苏煜”平静答“是”。 “不舒服你逞什么强,幸亏老子来了……”程覃上前一步接替了他的位置,擦身而过时,低声快速抛下一句,“不舒服椅子上歇着去,别在这碍事。” “苏煜”看他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去找什么椅子,而是站在一旁,看程覃动作。 “下穿刺套管,建立气腹。” “对接系统。” “剑突下加个trocar。” …… 一道道指令下出,程覃迅速接管手术,坐在操控台前,使用踏板和手柄控制着手术机器人,移动机械臂和它们夹持的器械,进行着精微操作。 配套显示屏上,患者腹腔内部影像清晰可见,充分游离后的肾动、静脉被精准离断,很快,那枚孤立右肾,通过切口平稳取出。 自体肾移植是保肾的终极手段,换在以前,因为多用开放术式、创伤过大,并发症严重,很少被使用,但现在有机器人辅助,一可缩短取肾时间,二可减小创伤面积,大大提高了手术成功几率,让这种终极手段变得更可用起来。 不过前提是能把机器人玩儿好。 会议室里,观摩手术的年轻医生们,不时扫一眼手术室分屏里的“苏煜”。 机器人好用但难学,需要很高的手眼协调,在他们科里,玩儿这宝贝最6的是苏哥,不过现在—— 年轻医生们皱眉,不知道苏哥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们是担心,他们“苏哥”看起来却挺淡定,身姿笔直,目光专注,盯紧程覃动作。 程覃已经取出肾,正在……给这颗离体肾做b超。 “苏煜”,准确说,陆回舟,陆回舟开始觉得这动作冗余,但他很快醒悟,因为取肾节省了时间,他们此刻不必争分夺秒,可以仔细考量确定肿瘤的大小、位置,最大限度保留正常肾组织。 难怪,“他”——苏煜,说他的方式“过时”“粗犷”。 苏煜……陆回舟目深如渊,活动了下并不属于他的手指: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血压不对!”就在这时,手术台一侧的麻醉医生忽然开口。 在他开口的同时,监控器上患者的血压坐飞机一样,猛地爬高,迅速飘到一个夸张的数字。 “给药!”程覃瞥了眼监控器,大声开口。 不用他说,麻醉医生已经迅速给患者推进降压药,全神戒备,盯着血压状况。 “怎么回事啊?”观摩室里,两大主任还镇定,年轻医生们却开始沉不住气。 术中血压升高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刚才取肾结扎的动脉血管就要破裂。 “出血了!”好的不灵坏的灵,众人刚想到这一点,显示着术野的那块监控分屏,就迅速被涌出的红色液体遮盖。 艹!程覃在处理离体肾,原本的二助、此时的手术一助周从云,迅速操控镜头探查,试图找到出血点。 但是,不知是被血遮盖,还是出血点在可视范围之外,周从云搜罗一圈,声音发紧:“找不到。” 完全找不到! 周从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帽子、口罩瞬间全湿了。 血还在往外冒,这样下去,患者随时会死! “转开放手术。”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陆回舟踏前一步,挤开周从云。 “苏煜,动作要快!”扩音器里,石峥嵘厉声开口。 陆回舟不动声色。 他知道要快。 但没人知道,他可以这么快。 把手术刀递给他,器械护士才一眨眼,他已经再次出声:“腹膜钳。” 护士一懵:她才递完刀,这位已经精准剖开肌膜,捏起腹膜,干脆利落划开! 因为太过利落,就连患者的血管都没反应过来,出血量少得可怜! 天爷!!护士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飞快反应,递出腹膜钳,周从云也醒过神来,肾上腺素飙升,快手接过钳子,帮陆回舟固定了剖开部位,又用开腹钩拉开术野。 陆回舟伸手,探进了渗满红色血液的腹腔。 3、第 3 章 手术室加观摩室,两个房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陆回舟镇定依旧。 他的手腕很稳,指尖却灵敏如活物,凭借经验,也凭借对刚才监控画面的记忆,迅速而轻柔地摸往刚才取肾结扎的动脉血管。 那里是出血嫌疑最大的地方。 一秒钟后,陆回舟动作微顿:“动脉钳。” 他声音冷静沉缓,但器械护士还是有些激动,将已握在手中的动脉止血钳飞快递出去。 众人屏住呼吸。 几乎是眨眼间,周从云出声:“止住了!!” 他一直在配合吸收出血,最先感受到血流的停滞。 臭小子。石峥嵘大松了一口气。 为患者,也为苏煜——刚才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上台,还以为他手真不行,白揣了一肚子担心。 程覃也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血止住了是好事,但经此一役,病人状态必然极差,等会儿的移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必须追赶时间。 这一点,观摩室的年轻医生们很快也想到了。 他们刚松的那口气又不由提起来。 “苏哥在做什么?”紧张凝重的气氛中,忽然有人问。 用止血钳暂时止住血,陆回舟在周从云配合下,重新结扎好破裂的动脉血管,但做完这些,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将细长的手指,探进患者双肾上级内侧的位置。 “还有别的出血点?”一个实习医生疑惑。 “书是怎么学的?”邱江河难忍,回头阴沉看那人一眼。 他一向阴沉严苛,实习生被他劈头一问,紧张得脑子空白,身体紧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找嗜铬细胞瘤。”还是石峥嵘解释。 嗜铬细胞瘤?年轻医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反应过来。 嗜铬细胞瘤,一种罕见的神经内分泌瘤,多发生在肾上腺髓质,会持续或间断释放儿茶酚胺,导致病患血压升高。 刚才他们只顾着紧张止血的问题,竟把出血的源头——高血压给忘了。 “可是,病人术前影像,并没有提示肾上腺肿瘤,术前也没有明显高血压。”很快又有人困惑出声。 “静息型!”邱江河语气越发不耐。 “邱主任说得对。”邱江河越暴躁,石峥嵘越耐心,“可能是静息型嗜铬细胞瘤,这种瘤体平时很安分,特定情况才引发儿茶酚胺释放,手术应激,就是特定情况的一种。” “另外,肿瘤如果不大,又长在肾上腺外,比如肾上腺周围或腹膜后腔,影像上的确可能反映不出。你们作为手术医生,要记住影像只是辅助,不能反被束缚住头脑。” 原来如此。 众人受教,纷纷点头,邱江河却一声冷哼:“现在最重要的是保病人状态、把肾放回去,他这会儿探查,是节外生枝、主次不分。” “虽然是静息型,已经因为手术应激,随时可能再爆发,邱主任是想让患者的血压再坐一回飞机?”石峥嵘皮笑肉不笑。 “没有影像辅助,找到它要多久?就算找到了,没提前控血压,怎么切?术中血压波动,石主任能保证患者不来第二次大出血?”邱江河面目阴沉。 两大主任斗法,已在撕破脸的边缘,学生们一个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出声,只有一个,愣愣仰头看向屏幕—— “好,好像已经找到了……” * 陆回舟的确已经找到了。 在他那个“过时”年代,手术大多还用开放式,肾上腺位置深,不容易观察,要靠手摸,靠手感知。 摸多了,陆回舟的手,可以在他脑海中自如建模。 此刻,他已经排查完肾上腺,在患者左侧肾上腺周围神经丛摸到微硬的肿物。 肾不在,倒省去很多游离功夫,陆回舟快速暴露出术野,看了眼麻醉医生:“盯住血压。” 麻醉医生心领神会,咬牙点头。 今天真是要了他的命。 可是,不主动出手,就要被动挨打。 被刺激的嗜铬细胞瘤已经成为一颗地雷,如果置之不理,把离体肾放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它再次爆发的时候,到那时顾此失彼,后果不堪设想。 麻醉医生下了狠心,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血压线,随时准备给药。 陆回舟做好交代,不再分心,集中精力在术野。 这里不但位置隐蔽,还有很多神经、血管出入,解剖结构复杂,而且及其脆弱,游离肿瘤的过程,必须小心轻柔。 但这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是暴露之后,对嗜铬细胞瘤这颗“地雷”的操作:稍有不慎,就可能刺激它再次释放儿茶酚胺,让患者血压飙升。 除了麻醉中无知无觉的患者,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起,就是邱江河,也再不发一言,紧紧盯着屏幕中那双手。 那双手,那个人,是真走在钢丝上。 “电凝刀。”陆回舟的声音和刚才一样沉缓,器械护士屏息把电凝刀放在他手上,另一侧的护士趁隙帮他擦去额头薄汗。 陆回舟没有丝毫分心,接过刀,离断肿瘤周围的细小血管。 周从云拉着勾,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操作。 去你妈的“伤了手、不灵活”,那些闹事的患者,当真有眼无珠! 苏哥这技术简直超神了好不好? 他的手和刀明明在对肿瘤“上下其手”,可偏偏又轻得让肿瘤像个聋子瞎子,毫无察觉! 鬼神不惊。石峥嵘在场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词。 那是,当年方老对他老师陆回舟的评价。 他的老师陆回舟少年天才,先后留学美、德,在国外师从学界泰斗,回国又跟随国内泌尿外领头人方溢之院士,飞快历练成长,成为泌尿外科界的中流砥柱,也成为百年明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年轻主任医生。 但老师身上最耀眼的并非这些金光闪闪的履历,而是一刀一刀打磨出的精湛技艺,是一步一步替后人拓展出的手术边界! 看到那种精湛技艺在自己弟子身上重现,石峥嵘心头激荡,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邱江河心头,却猛然泛起强烈的嫉妒。 无关外物,是身为外科医生,对那种天赋和技巧本能的嫉妒。 他的手一直在桌下随陆回舟动作而动作,没动几下,他就清楚:他做不到。 做不到和这个年轻人一样快、准、稳、轻。 不是说四样综合,而是不论拆开哪样,他都做不到。 邱江河脸色铁青。 “要来了。”手术室里,专注手术、一言不发的陆回舟忽然开口。 “明白!”麻醉医生回。 他知道什么要来了。 要说谁对嗜铬细胞瘤最关注、最讨厌,那其实是他们麻醉师。 嗜铬细胞瘤这个魔鬼,凶险之处不止高血压,还有断掉血供瞬间,可能引起的致命低血压。 麻醉医生严阵以待。 陆回舟停顿了难以察觉的一瞬,彻底离断肿瘤。 血压值开始骤降! 好在,麻醉医生早有准备,分秒不迟,把补液送进患者静脉通路,快速扩充血容。 屏息等待中,快速下降的数字渐渐稳住,终于停止变化,片刻,开始跳动着回升。 “好!!”手术室里的人还镇定着,观摩室里,却爆发出一阵欢呼。 * 1998年。 离断动、静脉,切开肾实质,苏煜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做着手术。 他性格不算稳重,手术风格却被石峥嵘下狠劲打磨过,特别稳扎稳打。 两枚肿瘤中一枚黏连得比较厉害,他的手轻巧而灵动,一边剪切,一边适当推剥,沿着包膜一点点分离…… 2小时20分钟后,手术无波无澜,顺利结束。 苏煜呼了口气,感到股久违的痛快。 就是这种感觉,找到病灶、挖出病灶,重建好这枚大蚕豆,妥妥地给它连好各路管线,看着它一身轻松恢复血供……苏煜单纯地喜欢着干这种活儿。 可惜,要是真的就好了。 他发挥得很好,保留了尽量多的肾单位,把内部结构也修顺了,它肯定能好好派上用场。 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苏煜有些憋闷。 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放下这些。 想那么多做什么,没有意义,他以后只管手术,再也不要在乎病人,反正也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紧紧抿着唇,苏煜站在一旁等护士清点:惯性使然,他没有因为这是场“梦”而掉以轻心。 耐心等人家清点完,他才闭上眼睛。 又睁开。 他还在这里! “老师?”无影灯熄灭,麻醉和手术护士也快散完了,见老师还静立不动,石峥嵘有些诧异,出声提醒,“老师,刘青家属在外面等。” 谁在外面等? 苏煜愣头愣脑,伸出“神之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好痛! 4、第 4 章 “我不是在做梦?”放下手,苏煜梦游似的咕哝。 “老师您说什么?”石峥嵘蹙眉。 苏煜看向他年轻的眉眼和浓密的头发,认真打量半天,又忽然不高兴似的,“哼”一声扭过头去。 石峥嵘:?? 一定是眼花看错了,老师沉稳持重,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 果然,石峥嵘再次看去时,老师已恢复了稳重,事实上,过于稳重:他眉心蹙起,仿佛被什么事困扰着,非常烦恼。 苏煜当然烦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举起手,再次张握了一下“自己”稳定有力的右手。 会不会,这既不是梦,也不是他精分? 他只是……穿了? 是的,穿越很不科学,但要让苏煜相信自己疯了,他宁愿相信自己是穿了。 走出手术室,看看陌生的、狭窄许多的走廊,苏煜回头,又透过自动门看了眼手术室墙上的led钟。 1998年11月7日,黑底红字,一清二楚。 间或有穿着手术服的人匆忙经过他身边,刷手区有人谈论着一台肠胃外科手术。 一切过于真实。 苏煜的心脏也真实地砰砰跳着,很有力,很强劲。 苏煜抬手摸上心口,唔,不自觉也摸了把“自己”的胸肌。 不夸张,但紧实柔韧,和那双稳定的手一样,有种暗藏着的力量感。 “老师,家属在外面等。”石峥嵘再次提醒。 苏煜被迫回神,看看他,又看向手术区的大门,神色有点儿凝重:“有几个人?” 啊?石峥嵘愣了下:“您是说?” “家属有几个人?”苏煜重复。 “这说不好。”石峥嵘只通知了刘青爱人,但究竟有几个人在外边等,他也不清楚。 病人手术后一般需要抬挪,家里亲戚多的,少不了会来帮忙,但也有家里来人少的,这都不一定。 “算了。”苏煜看了眼石峥嵘手上装了肿瘤和组织的托盘,咬咬唇,“您——你要去送病理?” 石峥嵘点头。 “那你去吧,催着点儿结果。”苏煜冒着冷汗回顾了一遍刚才的手术,确认自己并没有疏漏。 “好。”石峥嵘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见他真的说走就走,苏煜又叫住他,一脸隐忍,“送完病理你去叫个保安,就近等着。” “叫保安?”石峥嵘迷惑不解,“叫保安做什么?” 你说干什么。 这可是98年,畏癌如虎的世道,他擅自给病人改了术式,没法儿跟家属交代。 “术式改动的事,不好跟家属解释。”看老师一脸单纯相,完全看不懂他的眼神,苏煜被迫解释。 改术式?走廊上有个人经过,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错身走开,眼中闪过精光。 “没那么严重吧,老师?”石峥嵘面色奇怪,总觉得今天的老师哪里奇怪。 气场上不太对。 “防人之心不可无。”苏煜郑重其事。 挨两句骂就算了,挨打最好不要。 不管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不能不明不白折在这里,那个世界……是不太好,但他还有牵挂。 “快去吧。”苏煜催促石峥嵘。 去是行,可是——“改术式这事儿,您不是跟患者和家属提前沟通过了吗?” “我沟通过?”苏煜微愣,抬起头来,一双深邃……又怪迷茫的眼睛,无辜看着石峥嵘。 石峥嵘又感到些许违和,勉强才压下去:“是啊,老师您不是说了吗,结合术中探查,要是肿瘤直径小,就考虑改成部分肾切除,这样会给今后治疗留有更多余地。” 可“梦中”吵——讨论时,师祖可不是这么说的。 “……患者答应?”苏煜问。 怪,老师亲自跟人谈的,为什么要问他? “他们家有顾虑,知道算参与科研、手术费有减免,后续跟踪治疗由医院这边负担,这才答应的,而且您不是承诺了,如果切缘阳性,免费给做二期手术。” 考虑还挺周全。难怪术中没人反对他。 苏煜神色复杂。 担心挨打的自己,显得像个傻蛋。 “老师,还叫保安吗?”石峥嵘问。 苏煜摆摆手:“不叫了。” “老师,您是不是没休息好?”石峥嵘又问。 老师精力向来好,没道理忘事儿啊,难道是最近手术连轴转的原因? 苏煜“嗯”了一声:“我确实有点儿累。” 他说着,身子不客气地垮了垮。他现在是一个放松下来的傻蛋。 石峥嵘表情微微皲裂。错觉,一定是错觉,老师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拼命给自己洗过脑,石峥嵘开口:“老师,那您快去吧,您后面还有五台手术呢,早做完早休息。” “我还有……几台?”苏煜看向他,尾音不自觉挑高。 “五台。”石峥嵘老实又答了一遍,“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有。”他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看能不能醒来或者回去。 但恐怕不能。 苏煜咬咬牙:“病人资料,赶紧拿给我再过一遍。” * “12:28分,手术结束。” 2025年4月3日,正午时分,明康外科楼7楼9号手术室,亮了几个小时的无影灯终于熄了。 患者的肾安放回去,依次开放肾静脉、肾动脉,血供良好,输尿管排尿情况也正常——这台一波三折的手术,最终完成了。 所有人的帽子、口罩,乃至手术服里面的刷手服都已经汗湿。 这是场意志的较量,也是场体力的考验。 好在他们赢了。 那种从死神手里抢下患者生命的胜利感和喜悦,难以见诸言语,只有他们才懂。 更衣室里,周从云洗完澡,又累又亢奋:“哥,老实说,你这不是出车祸住院,是偷摸上哪儿进修去了吧?” 车祸住院? 陆回舟没有出声,低头看向“自己”右腕的外科缝合疤痕,又舒展了下右手。 掌根和腕部肌肉牵拉有轻微滞涩,手术中他已经察觉。 有些影响,需要锻炼。 “手疼?”程覃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洗浴间出来了,倚着门,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凳子上的陆回舟。 陆回舟抬头看向他,他眼神又忽然闪开:“你这人就有病,缝针不打麻药,洗完澡老是不擦头。” 什么?陆回舟蹙眉看向他,扫过镜子时,视线顿了顿。 镜中人湿发半遮眉眼,衬得面孔俊美冶艳,双眸却如水洗,清冽澄明。 陆回舟驻目一瞬,移开视线。 指腹远离肌肤半寸,他扣好扣子,再次看向“自己”右腕和手臂的缝合伤疤。 “其实麻醉影响神经的概率挺低的。”刚才给他们配台的麻醉医生高博开口,“不过我要有苏煜你这样的手,我也不打,万一真影响了,那是暴殄天物。” 是的,虽然因为这道疤受尽家属质疑,但苏煜的手基本没伤到神经,怕有丁点儿影响,他当初缝合甚至没打局麻,二十三针硬熬下来,听说他没虚脱,给他缝合的医生差点虚脱。 “你说得简单,不打疼死你。”程覃心不在焉,反应慢半拍地对高博冷嘲。 “那也是。”高博自认自己的确没那个魄力,“苏煜你怕不是痛觉迟钝?” “苏煜”不说话。迟钝的人握不好手术刀,只怕真正的苏煜感觉非但不迟钝,还相当敏锐。 而且自我要求不低。 想来,98年他的手术台上,他应该能够胜任? ——陆回舟已经揣测出,他们多半是互换了身体。 “你们说,今天这手术一出,那些看苏哥手上有疤不肯让苏哥手术的,会不会后悔得嗷嗷叫?”周从云兴奋说。 不肯让“他”手术? 陆回舟蹙了下眉。 苏煜还是“幻听”时,曾跟陆回舟说过自己忙得很,排队等他手术的人从明康南门排到北门。 当然,他还说过自己一天做十小时手术轻轻松松。 事实是,他右腿有伤,才一台下来,已经疼得有些站不住。 陆回舟略去得自苏煜本尊的信息,凝神倾听周围。 “看不起谁呢?找我就后悔?”程覃正对周从云横眉冷对。 “我不是那意思,程哥。”周从云嬉笑道。 因为邱江河跟石峥嵘不对付,苏煜跟程覃也卷得厉害,一个赛一个比手术、比科研,卷着卷着,卷出了俩明康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病人挑三拣四、嫌弃苏煜手不行,但明康的泌尿外科排国内顶尖,他们手术总还要在这里做,于是各找门路,很多病人,就找到了年富力强的程覃那里。 周从云刚才那话,可不正得罪了程覃。 不过,周从云顺口道句歉,倒也没当回事。 不对付是不对付,但程覃跟他们私交其实还好。 他不像自己老师邱江河,而是……有点不走寻常路,睁眼瞎一样,跟两边人玩得挺开,甚至跟他们阵营还更亲近些,也不知道邱主任怎么还没被他气死。 果然,程覃就那么一说,也没认真跟周从云计较。 他看向陆回舟:“你开始为什么不上手术?” 陆回舟正看着更衣柜门上那张照片沉默,突然被问到,并不惊慌,平静答:“手还不太灵便。” 室内静了静。 半晌,周从云出声:“这还不灵便啊,哥?” 程覃更憋了半天,恨恨吐出一句:“装吧你!” 陆回舟不申不辩,看向周从云:“我今天有几台手术?” “咳,一,一台,哥你忘了?”周从云答得小心翼翼。 苏哥的手术快被撤完了,这两天就只有这一台。 陆回舟神色沉着——当然,看在周从云和程覃等人眼里,是阴云密布:“这段时间我先做助手。” 更衣室里又静了静。 “……当助手?你?”静了片刻,程覃怪怪问他。 “我的手长时间操作还不行。”陆回舟品味着他为何如此惊异,看向他,“有手术随时叫我,机器人的最好,其他也行。” 话音落地,更衣室内静得都有些诡异了。 苏煜要强,打从能主刀后就跟程覃打擂台,他一个副主任医师说要当助手,那还不是很稀奇,但说要当程覃的助手,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苏煜你发烧了?”程覃愣了会儿,一只大手伸过来,捂向“苏煜”脑门——半道就被拦住了。 陆回舟不习惯人近身,轻描淡写推开程覃手腕:“我没发烧。” 程覃低下头去,看向自己手腕。 靠,红了。 5、第 5 章 古怪,苏煜是怎么推开他的?他看起来甚至都没用力。 还有,那一瞬苏煜看他的眼神,很怪,冷淡疏离,一点儿都不像苏煜。 还在生早上的气?还是因为手? 程覃皱眉看向“苏煜”的手,高博则安慰似的拍了下陆回舟:“放心,慢慢来,你这伤不重,肯定能好。” “谢谢。”陆回舟礼貌答。 周从云小心看了他一眼。 这种话高博能说,周从云却不敢,他知道师哥有多要强。 安慰他,只会适得其反。 他甚至连看一眼师哥的手都贼兮兮不敢多看,赶紧移开视线:“失陪了几位哥哥,我回病房,还好多活儿要干。” 他担任着住院总,是最忙最苦逼的时候。 意外的是,一向懒散的“苏煜”,竟然叫住他:“我跟你一起。” 不仅一起回住院楼,陆回舟还顶着周从云不敢置信的视线,跟他走了一圈病房。 “哥你……不累?”走到一半,周从云忍不住问。 “不累。”陆回舟不喜欢有事情脱离掌控,手术可以暂放,病人的情况,他必须先了解。 “turp术后除了关注出血和尿瘘,还要注意病人有没有膀胱区疼痛。” “22床病人肩痛,不应该轻信他自己说的肩周炎,他是腹腔镜手术,气腹可能刺激膈神经,引起肩痛。” 了解之余,陆回舟出于惯性,点了周从云几个问题。 “跟病人和家属谈话你要主导,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说些和病情无干的话。” 刚才周从云被病人拉着聊了足足五分钟球赛,迟迟扯不回正题。 “可是,”周从云神色古怪,“不是您教我投其所好跟他聊球赛的吗?” “苏煜”似乎被他问住了。 他老人家顿了两秒:“我教错了。” “没错啊哥!”周从云压低声音说,“倔老头儿原来不配合做检查,现在配合多了!” 陆回舟又顿了两秒:“说服病人,靠专业知识,不靠坑蒙拐骗。” 嘶…… “哥你——”周从云欲言又止。 “我怎么?”陆回舟抬眼看他,眼神像手术刀,带着不喜废话、决断如流的锋利。 你中邪了…… 这仨字儿,在周从云喉咙里转了转,一个没吐出来。 没啥原因,就,忽然不敢造次。 “麻烦你到我工位上取只笔。”陆回舟停在办公室门口。 周从云看他:“为啥要我——”不是,让他取就取,为啥突然跟他客气? “腿有些疼。”陆回舟答。不无礼貌。 好怪。周从云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但听他说腿疼,还是下意识迈脚。 陆回舟看着周从云走进左手办公室,直奔……最杂乱无章、基本无处下手甚至也无处下脚的一个办公桌,上下翻找起来。 “不用了,”陆回舟默默走过去,“我自己找。” 周从云嘴角抽抽:“哥你说你要整档案,也不是这么个整法。” 手术接连被撤后,师哥不知道是没事做还是憋着火要发泄,把自己万年八辈子没整理过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一通瞎整,还不让人帮忙。 整不出个所以然,又气得撂了挑子。 陆回舟没有接话,目光扫过桌上桌下堆积的杂物,开始给东西分类。 “诶,不干了啊?”一个应该是家属的人拿着什么单子走进来找医生,看到陆回舟收拾桌子,仰着鼻孔瞧一眼陆回舟的手和腿,“不干就对了,你自己就不是个完备人,怎么给别人做手术?” 卧槽! 周从云转过身,挡在“苏煜”发脾气前冷下脸:“你找谁?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 “我敲了啊,你横什么横,医生了不起啊?” “你——”周从云捏紧拳头,却被陆回舟拦了一把。 “医生没什么了不起,但生病也不高人一等。”陆回舟看那人一眼,“我做不做得了手术,专业的人才能判断。” 他语气很平静,但不知怎么就有种压迫感,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莫名透着寒意。 那家属不自觉绕开话题:“我是看你长挺好的,不干医生可以去干直播,我儿子干这行的,可以招你——” 快住嘴吧! “你是要看结果吧!”陆回舟后桌的医生猛地站起来,连请带拉把人弄出去,“我们出去谈!” “哪来儿的傻叉。” “苏煜你别搭理他……” 办公室剩下的人都小心看向“苏煜”,出声安慰。 意外,“苏煜”没有发怒,没有冷脸,道了声谢,平静得不行,继续收拾他的办公桌。 好家伙,压抑死了,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吭声,陆续都躲了出去,周从云就是第一个。 陆回舟没在意,他花了近两个小时,把东西粗糙整理出来,工位至少能坐人。 然后他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电脑屏幕。 整理的这段时间陆回舟脑子并没有闲着,一直在观察其他人如何使用手机和电脑。 此时他洗过手端坐下来,碰触鼠标,点开苏煜没有关机的电脑,摸索着,找到苏煜曾跟他说过的“无所不包”的期刊库…… 天不知不觉暗了,办公室陆续走空,陆回舟专注盯着屏幕,快速浏览着文献,什么都没注意,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陆回舟掏出那个纤薄的东西,看向扁平可以翻折的屏幕。 屏幕上除了一红一绿两个圆形按键,还显示着理论上是来电人姓名的两个字:怂包。 * “小叔,这儿!” “怂包”苏明皓等在明康负一楼电梯,陆回舟一出电梯,就被他拽过肩上的挎包,背在自己身上。 “同学叫打游戏,我没注意时间,你怎么不打电话叫我?”苏明皓说着摊开手,“车钥匙。” 陆回舟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给他。 苏明皓拿着钥匙大步往前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你那玩意儿呢?” “什么?”陆回舟蹙了蹙眉,把苏明皓往他身上乱摸的手按住。 小叔今天手劲儿格外大。念头闪过,苏明皓全没在意,小叔身上没有,那应该是在包里。 他拉开苏煜的运动包,果然找着那东西。 陆回舟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一根黑色棍子,抖了两下,变成一根手杖,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我不用。”陆回舟皱眉:腿是疼,但他还用不上这个。 “你用,那大妈在呢。” 苏明皓说着,大步走向停车场的……残疾车位。快走到时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头一看,小叔还在原地站着呢。 “干嘛呢您?”苏明皓莫名其妙。 “他腿不好,你开过去把人接上啊。”看管车位的大妈直着急。 “唉,行。”苏明皓反应过来,朝大妈一笑,钻进红色沃尔沃,把车开出来,倒到陆回舟身边。 “上来吧祖宗,赶紧,再演就过了。”早上到医院时没车位,小叔非让他停人家残疾车位,苏明皓老实,一天都心虚。 “演”了一场的陆回舟沉默坐进车,被苏明皓从医院接回了家。 到家时他默默看了眼刷指纹打开的门锁,察觉裤脚被扯动,低头看去: 是一只灰色卷毛狗,鼻子上有一撮白,刚挪蹭到他脚边、“哼哧”趴下,有种……多叫唤一声都嫌累的懒。 陆回舟略过它,视线扫向客厅。 这是套户型方正、南北通透的房子,位于28层,视野不错,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不远处的明康医院,和医院南侧的湖景公园的夜景。 不过,房子内部,就没有那么养眼了。 从凌乱的沙发、歪斜的茶几、堆满东西的博物架上,依稀还能看出原本不错的装修品貌。 有苏煜的办公桌打过底,陆回舟并不意外,平静收回视线。 “吃什么?”见小叔不说话,苏明皓只当他累了,自顾自走进厨房。 他读大三,学校就在g市,离苏煜家不远,周中有时住校有时回来,周末全住苏煜这里——奉家里大人之命,监督小叔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算是半个监控器加半个保姆,接送买菜做饭喂狗,一条龙服务。 不是不能请人,但苏煜对很多食物过敏,连调料也不能乱用,请外人做饭家里头不放心。 而苏明皓十五岁那年一时兴起,在厨房崭露头角,做了道凉拌鸡丝被苏煜大赞“好吃”,从此成为了苏煜的御用厨师。 高考完别人家孩子都去考驾校,他爸给他报了个厨艺速成班,就连他妈也不心疼他:“有天赋就不要浪费。” 说完她还琢磨:“你那凉拌鸡丝哪里比我的好吃?” 苏明皓从此明确了自己的家庭地位。 也是,小叔比他爸小快二十岁,他爸妈恋爱起就开始带小叔,估计那才是“亲儿子”。 好在这厨师不白做。苏明皓靠不透明操作,共领三份工资,分别来自爷爷、他爸还有小叔。 而且小叔好伺候,能吃的就那两三样,点菜也点不出花来,今天也是答“随便”。 古怪的是,今天他还贵脚临贱地,走进厨房,要给他帮忙。 苏明皓可不需要他添乱,把他请出去,自己在厨房切切弄弄,很快鼓捣出两个菜,趁热上了桌。 两个菜装了四盘,两盘清汤寡水,两盘拌了辣椒红油。 陆回舟被发了筷子,本能去夹红艳艳那盘,被苏明皓眼疾手快拦住了:“别坑我!过敏了算谁的?” 过敏?陆回舟拧了下眉。 苏明皓没注意,把那两盘红的拉到自己面前护住,动作异常熟练。 紧张戒备的眼神,让陆回舟忽然想到他的“名字”:怂包。 “我机票定了。”吃了两口饭,苏明皓开口。他大三了,要去实习。 陆回舟“嗯”了一声。 “要去一个月,你能行吗?”苏明皓不放心地看向他。 出车祸后小叔身体有些拉胯,苏明皓怕自己这一走,刚给他养回来的二两肉又没了。 陆回舟迎上他关切的眼神,点头:“能行。” 苏明皓忽然站起来,走向客厅,拎了个几十公分高的白色方形东西过来:“今儿下雨,你是不是腿疼?” 苏明皓看了眼陆回舟按着膝盖的手,把暖风机通上电,调到低档,让它不远不近对着陆回舟的膝盖吹。 陆回舟看着他做这些,冷静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谢谢。” 他从未被人照顾过,也从未期待过这样的照顾,因此很不习惯。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苏明皓。 “明天。”苏明皓答,答完有些犹豫,“要不我跟学校申请换个g市本地的单位实习吧?” “不用。”陆回舟答,“开拓眼界,越远越好。” “是吗?”苏明皓狐疑地看着他,“是谁实习被分错了科室,憋了俩月不提,就因为人家内科楼比外科楼离宿舍近二百米?” ……陆回舟沉默了会儿。 他之前放心得太早了。 今天手术排得比较满,苏煜会不会撂挑子不干? 心中疑虑,但陆回舟笔直坐着,无声咀嚼,用极好的涵养,维持住了沉默。 “小叔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姿势怪怪的,刚被爷爷啰嗦过规矩似的,而且没恼羞成怒要修理他。还有—— 苏明皓扫了眼四周。他做饭的功夫,小叔竟然很高效地把房间收拾了一遍。 “你是不是真心情不好?”苏明皓印象里,他小叔不高兴了才瞎折腾。 “没有。”陆回舟淡淡答。 苏明皓半信半疑,看了眼他的手:“你今天手术顺利吗?” “还行。” 那就好。苏明皓松了口气:“爷爷问你要不要回家住。” “不用。”陆回舟径直拒绝,怪有气势,压得苏明皓一时忘了回话。 陆回舟却有话要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top癌]?” 今天下午,他那个没有按键只有屏幕的移动电话,曾收到一条来自“top癌”的信息:“再说一遍,真不是我画的!” 陆回舟本以为是苏煜哪个病人发来的消息,现在却不再那么肯定。 苏明皓更奇怪了:“小叔你不就是地道top癌吗?你上学的时候一考体育全家紧张,就怕你拿不了第一回来生闷气。” “知道了。”陆回舟静默举著。 显然,他需要一个新通讯录。 6、第 6 章 1998年,夜如泼墨,天色已经黑透。 但明康手术楼内,不少房间仍灯火通明。 其中一间,正进行着一台肾移植手术,手术已经完成大半,主刀的苏煜正吻合病人的动脉。 所谓肾移植,原理并不复杂:患者自己的肾不行了,就给他补一个新的进来,找到合适的位置把新肾放下,血管对血管,输尿管对膀胱,“啪”地,和患者的身体连接完成,万事大吉。 当然,实际操作起来并没有这么干脆利落,比如血管的缝合,就是个精细活,尤其动脉,因为流淌着心脏泵出的高压血流,要束缚住它们,缝合面积必须足够大,好让吻合足够坚固。 石峥嵘专心看老师进针的角度,眼睛紧跟着老师翻飞的手指,一分不舍得错过。 老师还是一样既快且稳,不过,他这次选的切口角度和打结顺序都和之前有细微不同,是在实验和调整? 而且——老师挑了髂外动脉来接患者的肾动脉,让石峥嵘有些意外:“老师,怎么不选髂内?” 每个医生有自己的操作习惯。 陆回舟惯用供肾动脉对髂内动脉吻合,除非髂内动脉存在动脉硬化、条件不好,才会另择髂外动脉吻合。 “患者还年轻,我们得为他以后的[性]福考虑。”苏煜没抬头,边缝边答。 石峥嵘没听懂:“幸福?” 苏煜拉出弯头针,抽空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不懂?” “给阴.茎供血的是哪个动脉?”他突如其来提问。 “阴.部内动脉。”石峥嵘答。 “阴.部内动脉来自哪儿?” “是髂内动脉的一个分支。” “所以,如果髂内动脉血供异常,导致阴.部内动脉血供不足,就有可能引起什么?” “阳……痿?”石峥嵘表情又有些皲裂。 巡回护士睁大水润的杏仁眼,直愣愣看了他们师徒一眼,口罩下的脸忽然泛红。 苏煜淡定得很,缝合间隙继续解释:“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不过移植一次,结扎单侧髂内动脉,一般不会影响什么,但患者岁数不大,我们要考虑他今后二次移植的可能。” 石峥嵘点点头,把这个细节记下来。 “明白了。”石峥嵘说,“老师您精益求精,这种细节也能替病人想到,而且您这手法更精湛了。” 好家伙,你还是个马屁精。 苏煜神色复杂看他一眼。 不过夸什么不好,偏要夸他手法精湛,好好的,苏煜忽然感觉到手一阵痒。 手术顺利完成了。五台都很顺利。 苏煜情绪却不高。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穿越了还是疯了。 还因为,手。 前几台他用师祖的手用得好好的,已经忘了这事,从石峥嵘夸他一句,那该死的痒就回来了。 最后这台,他缝完输尿管,痒到难忍,集中不了注意力,就把手术交给了石峥嵘。 这是师祖的手,没受伤,也没过敏。苏煜连最后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线也被攻破了。 他脸沉沉的,不顾石峥嵘奇怪的眼神,坚持让石峥嵘送他回家。 师祖的房子就在医院附近,闹中取静的一个小区,里面全是独栋小楼,带前后花园。 花园打理得挺好,虽然以绿植为主,也夹杂了一株开花的茶梅,在夜色中淡淡散发着芬芳,让心情阴郁的苏煜稍有意外。 他完全看不出,师祖还有这种情调。 苏煜之前“梦”中见陆回舟,对方都在书房翻病历看论文,坐姿笔直,态度严正。 苏煜跟他吵架,就是因为他太“正”。 当时苏煜注意到他在看刘青的资料,跟他说起小肾癌治疗标准变化。 但苏煜跟他说理念,他让苏煜拿数据。 苏煜真拿了数据,他又说苏煜连人都是假的,数据也做不得真。 岂有此理。苏煜白天窝火,夜里做个梦还这么窝火,没忍住顶撞了他几嘴。 现在想想,他怀疑自己精分,师祖当时怕不是也和他一样? 不过,他穿来这里,师祖又去哪儿了? 苏煜过了过脑子,却没过心。 他太累了,六台手术已经把他榨干,体力似乎还有,但精神上太疲惫。 走进房子,他打开灯,随意打量了眼客厅。 深柚木色家具、黑色皮革沙发,角落有架纤尘不染的黑色钢琴,旁边放着绿色大盆栽,挺自然顺眼。 这种装修放在2025年也格调不俗,但苏煜没品味,看过就忘,唯独走到步梯处,看见那儿矗立着一盆姿态古朴的塔松,他才停下来,站了站。 他大伯也有这么一盆。 苏煜摸了摸松针,走上二楼,看了眼楼梯口左侧的书房。 从前他“做梦”时,都是出现在这里。 不过那时视野受限,苏煜这会儿才发现,这间书房很大,房门对面是弧顶细框的格子落地窗,窗外树影摇动,窗前放着书桌,书桌两侧沿墙排开一圈顶天立地的大书架。 架子上的书陈列格外整齐,除了医学书,都是些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难得有两本通俗读物,还是古典演义。 苏煜见书如见人,即使师祖不在,依然感受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沉肃严谨味儿。 他站了一瞬就走出去,找到卧室,找到床,原地砸下躺平。 他很久没这么累,累得一点儿脑子也不想转。 不过,他还是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自己”完美无瑕的右手。 给他这样的手,会不会糟蹋了? 不,不糟蹋。肾坏了可以修,心坏了,当然也能。 只是,他还没找对路子……苏煜抿紧唇,合上眼,难得,竟然秒睡。 直到饿得一阵心慌,他才又睁开眼睛。 房间没开灯,黑黢黢的,苏煜摸手机想点个外卖,摸了半天没摸着,忽然醒悟:1998,点个锤子外卖。 他摸黑找到开关开了灯,带着对苏明皓突如其来的想念,拿起钥匙钱包,出门上街。 * 2025年。 吃完饭,陆回舟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不小,目测有二三十平方,黑胡桃色实木床上堆着没叠的被子,枕头一只卷在被子里,一只丢在地上。 陆回舟捡起枕头,走两步,又捡起地上一团衣服。 他神色没什么变化,继续往前,看向房间里侧的一排书柜。 书柜跟床是同种颜色质地,两侧是书,正中的玻璃格里,却摆满形象逼真的人偶玩具,个别陆回舟认识,是动画里的人物。 人偶后面,是一些奖杯和证书,一半跟医学相关,另一半却相当驳杂,游泳、攀岩、业余马拉松…… 喜欢运动? 那有些可惜。陆回舟在电脑前坐下,手抚过隐隐作痛的右膝。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什么,抬起掌心。 这并非他的身体。 浴室中所见的那节修长笔直的小腿浮现在他脑海,冷白肤色,带着颜色暗沉的手术伤痕,如一件修补过的艺术品。 陆回舟眼眸微垂,再睁开,眼神已恢复清明冷肃。 他看向苏煜的书桌。书桌桌面宽大,摆了一台屏幕弯曲的电脑,还凌乱铺开好几本专业书。 陆回舟拿起书翻看过著者和出版时间,扫过自己感兴趣的章节,拿起笔想做些标记,想了想又放下。 他不确定这种诡异的情形会持续多久,不好就把自己当这些书的主人。 他把书由大到小整齐归拢,最感兴趣的一本放在外面。 动作时碰到鼠标,宽大的曲面屏幕亮了起来。 这台电脑同样没关。 屏幕上是个打开的文件夹,正中间,显示着一张照片。 是苏煜和一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头挨头的合影。 两人中间是束大得有些夸张的鲜花。 大得有些夸张的花束,却没压过一大一小脸上的灿烂。 陆回舟视线顿了顿,从照片上移开,看向文件夹。 文件夹的存储路径是“f盘/病人资料/2024/11月收治”,名称是“茂茂”。 陆回舟在书桌前坐下,点了照片右上角的最小化按钮,露出文件夹的全貌。 苏煜的房间很乱,电脑里的文件却意外整齐。 这个文件夹里有几张照片,似乎是苏煜和那孩子玩闹时拍下,剩下80%,是有关病理检查、用药和诊疗的记录,一套自问自答式的辨症分析,还有几张手绘的解剖图和手术方案设计,像一个小而全的档案馆。 陆回舟一目十行,快速翻页浏览,唯独那几张手绘图,他多看了一会儿才关掉。 从这几张图看,苏煜的确是他亲徒孙,绘图风格和标注习惯都跟他一模一样。 沉思一瞬,接受了他们两人之间这有些奇怪的关系,陆回舟关掉文件夹,找到最新的“2025年/3月收治”,正要点开查看,却发现自己—— 离地半尺,飘在半空。 地理位置,是在明康附近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上。 1998年才有的商业街。 7、第 7 章 苏煜吃撑了。 他是走出第三家小吃店时发现的。 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开始他没有瞎吃,小剂量尝了几样食物,发现师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他才渐渐敞开。 因为天生重度过敏体质、小时候还有哮喘,从小到大,苏煜的饮食就满是禁忌。 所以,即使心情不好,即使肚子很饿,他也没有暴饮暴食的习惯,他只是……麻木地吃了三家店而已。 揉着隐隐作痛的胃,他沿着亮灯的商铺,溜达着往回走,走到一个街口,对面有个大爷在摆摊卖馄饨,脚边有条小狗跟着转来转去,大爷忙,它也挺忙——虽然没忙什么正事。 苏煜停下脚步,隐在路灯柱子下,看了好一会儿,神色十分落寞。 “客人,吃馄饨吗?”大概他盯着看太久了,大爷发现了他,主动招呼。 按理吃不下了,但苏煜不知怎么想的,点点头,走到了摊位前:“来一小碗。” “好嘞,就来。”大爷招呼他坐,自己转头忙碌。 苏煜吹了声口哨,逗弄转到自己脚边的小狗,逗弄会儿,又看看忙碌的大爷。 老爷子看起来六十多快七十了,短发灰白,脸上皱纹不少,但眼睛有神,动作也利落。 模样……有几分像他大伯。 说是大伯,其实论年岁倒更像苏煜爷爷。 苏煜六岁爸妈就离了婚,他妈远走他乡一去不回,他跟他爸过了几年,被养得骨瘦伶仃,他大伯看不下去,把他接回自己家养。 苏煜他爸是个闷葫芦,离婚后性格更加执拗古怪,苏煜六岁前是个黏人精、小话痨,六岁后受了委屈不知道说,生了病不知道哭,跟了大伯,才慢慢养回原来的性子。 大伯常说:“跟着你爸,眼睛都木了。” “客人,您的馄饨好了。”摊主大爷出声,苏煜回过神来,才发觉手边热腾腾,已经上了一碗馄饨。 一大海碗。 “马上要收摊,就这么多,全给您煮了。”大爷慈爱地笑。 “……谢谢。”苏煜对上老人的视线,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提起勺子吃馄饨。 汤挺鲜,馄饨也好吃,跟大伯煮的味道有些像。 “客人,味道不好?” “啊?不是。”苏煜被人问了,才知道自己停下了动作。 “好吃。”他舀了一只馄饨填进嘴里。 大爷笑了,也是凑近了,他忽然看清了苏煜的模样,皱了下眉,恍然大悟:“客人,是您啊!” “您……认识我?”苏煜抬起头。 “认识啊!您不记得了?上月我心脏病犯了,是您路过,给我做的急救!”大爷神色激动。 他有心律失常,但心脏里装了起搏器,一般没事,那天碰巧是电池不行了,挺危险的,幸好这小伙子伸出援手。 “您是明康的陆主任吧?那天您怎么就走了,害我到处打听。” 其实也没“到处”打听。 大爷当时半昏半醒,被送到医院后,听见护士叫他“陆主任”,知道他也是个医生,等醒来立刻问了护士,知道他是泌尿外科的主任。 隔天他就提着水果点心去道谢了,但是人家是科室大主任,大概很忙,没空见他,护士进屋问了声,出来就让他回去,礼也不肯接,说她们陆主任说了,“举手之劳,不用麻烦”。 嗯,听起来是他们师祖的高冷范儿。不,应该说是人机范儿,缺点儿普罗大众的正常情感。 听大爷说完来龙去脉,苏煜无功受禄,承了半天大爷的谢,吃完馄饨,帮大爷装了车,又逗弄了会儿小狗,依依不舍目送人家远去,才往家走。 肚子满了,但心更空了。 事实上,肚子满得有些过了。 快走到家门口,苏煜不动了,撑着树干,拿拳头抵着上腹,反复转圈。 “吃不下为什么还吃?”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有磁性的声音。 苏煜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除了夜色,什么都没有。 他寒毛竖了竖,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师祖?” “客厅有药。”静了静,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夜色中,模模糊糊透出一道虚影,雪花信号般闪烁着。 * 苏煜拿钥匙开了门,在陆回舟指导下,从客厅一个柜格里抽出药箱,找出药片。 一边兑水把药吞下去,他一边问:“师祖是说,您也去了我的身体?” 陆回舟点头。 “那您去过我家了?元宝——我的狗还好?” “你家一切正常。”陆回舟回答。 “那……有没有人发觉我不对劲,怀疑我出什么问题?我大伯有没有打视频?” “基本没有。”陆回舟答着,顿了顿,“什么是打视频?” “视频通话。”苏煜嘴角抽了抽,给老古董解释,“和打电话类似,不过能面对面看到对方,就在手机那个叫微信的绿泡泡里。” 陆回舟明白了:“没有人打视频。” “哦。”苏煜松了口气,“那我大伯要是打来,您表现正常点儿,我不想让他操心。” “好。”这是应当的,陆回舟直接答应。 不过,对于什么是苏煜所谓“正常”,他暂时欠缺把握。 苏煜倒是放心了很多,陆回舟答应得痛快,他也投桃报李,看向陆回舟:“师祖有什么家人?我需要注意什么?” 陆回舟顿了一瞬:“不必,我没有家人,没什么需要注意。” 啊……“抱歉。” “不用。”陆回舟冷静说着,正要继续问什么,苏煜先他一步开口,“那师祖你还好吗?” “什么?”陆回舟蹙眉。 “咳,没什么。”苏煜有些尴尬,他只是品尝过孤单一个人的滋味,知道必然不好受。 但是关心人什么的,他实在不擅长。 好在,师祖大概也不擅长被关心,都没搞懂他问什么,倒也半斤对八两。 “师祖刚才要说什么?”苏煜全当没有这回事,岔开话题。 “手术的事。”陆回舟说着,看苏煜一眼。 他开始确实没明白苏煜问什么。他有很多问题要问苏煜,手术、病人、穿越……他以为苏煜必定也是如此,没想到,苏煜会问他这样一个毫不相干、也从没人问过的问题。 陆回舟心头有些复杂,看向苏煜在胃部打圈的手,指了指沙发:“先坐。” 唔,苏煜一瞬间仿佛进了院长办公室。 他们院长就是这个风格,废话不多,雷厉风行,进门一个“坐”字,就直入主题。区别是,院长年近六十,远没眼前这张脸帅。 苏煜坐下来,打量陆回舟的虚影。 陆回舟像一个高科技三维投影,信号渐渐稳固,不再闪烁,呈一种微微发光的半透明状,唔,穿衬衣西裤,身姿笔挺,气势端肃。 “师祖现在是什么状态?”苏煜问。 “和你早上出现时一样。”陆回舟答。 “所以说,我们是互换?我不是您做法拘来的,您也没办法放我回去?” 陆回舟确实没那个本事。 他静默一晌,开门见山:“我今天的手术怎么样?” “挺好,十来个小时没空喘气儿。”苏煜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我的手术是您做的?机器人您会?您别乱来!” 陆回舟看向他顶着胃的手:“我不是会乱来的那个。” “唔。”苏煜顿住手,正了正色,“我也不会乱来。” 陆回舟对这句话未予置评。 “你的手术是你同事主刀、我配合做的,病人肾上腺周围有嗜铬细胞瘤,术中高血压致出血,转了开放式,其余还算顺利,病人没有大碍。” 他在苏煜对面坐下,三言两语,平静交代完动荡的手术过程。 苏煜皱了下眉:“嗜铬细胞瘤?” “已经摘掉了。”陆回舟说,“我看她做过筛查并不是vhl患者,应该是巧合。” 苏煜正想说这个。他抬眼看向陆回舟:别的不说,医学的问题,跟师祖沟通真的很痛快,和“梦”中一样,他思路总是跟他异常同步。 不过——“嗜铬细胞瘤,是您摘的?” “是。”陆回舟答。 “没有影像,徒手摘的?” 苏煜问着,见陆回舟点头,沉默了一瞬。 他明白这其中的惊险和难度。 “师祖厉害。”苏煜敬佩中带一点酸气,暗中看向陆回舟的手,又忽然怔住,“您用的,是我的手?” “我还没有第三只手。” 嗯,是没有。苏煜不自觉握紧手里的水杯:“我的手,您用着还好?” 陆回舟看他一眼:“你的手不错。” 不错?这答案,苏煜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还想问什么,比如……他的手有没有发痒有没有抽动,但尊严又死死阻拦着他问出来。 旧右手情况不明,此刻,他的新右手倒痒起来,他忍不住抓挠了下,听见陆回舟开口:“我的手术具体怎么样?” “都挺顺利,没出幺蛾子。”苏煜心不在焉答。 答案过于简单,陆回舟追问:“刘青——” “我给他做了保肾。”苏煜答着,专心起来,看向陆回舟,“师祖嘴上不信我,身体挺诚实?” “你没有根治性切除?”陆回舟消化了下他时髦的话,跟他确认。 “没有。”苏煜答,“师祖不也这么打算的吗?还是您有办法,用减免费用说服患者。” 他说着,想到自己一番担惊受怕,不免有些尴尬。 但也有些欣慰:不管怎样,这事儿上师祖还是信了他。 看来还没顽固到家。 而且,九十年代医患还胃癌如虎,也难为师祖能想出招儿说服患者和家属。 “这算不算我们联手救了他一命?”苏煜问。心情大概接近跟偶像同台唱了首歌的粉丝。 然而陆回舟声音冷静:“不算。” 嗯?苏煜愣住,皱了皱眉。 8、第 8 章 “和病患沟通只是以防万一,我并没有做出决定,打算开刀再看。”陆回舟实事求是道。 只是以防万一?意思是,他仍然倾向根治性切除? 苏煜皱眉看向陆回舟。 他坐在沙发上,虽只是虚影,但身姿端正,肩线和裤缝笔直,从头到脚,从言谈到表情,有种刀锋似的直白,和刀锋似的冷漠。 “行,”苏煜冷笑了声,“您没有做决定,决定是我一个人做的,出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语气不善,陆回舟眉心微动,还没说话,又听他问:“师祖到过25年,还是不信我?” “不是——” “那您是认定了旧标准,不相信新进展?” “不,我已经看过你说的论文。” “哦,那您就是爱惜羽毛、不愿冒险了?”苏煜抱着水杯往沙发深处窝了窝,姿势松散,眼神却锐利,“我知道,没有《诊疗指南》背书,改这术式肯定招骂,您放心,我说了我自己承担,真有意外,吃官司挨骂都我来,和您没关系。” “你误会了——” “当然,我毕竟是顶着您的壳子做的手术,真出了事可能影响您一世英名,但没关系,我可以——” 苏煜讲到一半,猛猛顿住。 “你可以如何?”陆回舟问。 “我可以解释我是穿来的,和你陆大教授没有关系!” “好办法。”陆回舟淡淡道。 ……好什么?好被送进安定医院? 苏煜噎得慌,但不等他说话,陆回舟平静开口:“真出了事,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苏煜怔了怔。 “我刚才的意思是,救人的是你,我不能居功。”陆回舟说,“我应该感谢你,帮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 苏煜气一泄,难得尴尬,抓挠了下水杯:“不早说。” “没来得及。” “……”苏煜抬头,撞上陆回舟视线,陆回舟平静注视着他,看不出有没有报复或取笑之意。 到底是他师祖,那双眼睛潭水一样深不可测,起码,苏煜没那个情商测。 “对不起,”苏煜脾气坏,但知错就改,硬梆梆开口,“是我误会您了。主要我老师经常强调,医疗过程中病人利益最高,他说这是您教给他的首要道理,我还以为您说一套做一套。” 陆回舟静了一瞬,看向他:“你坚持跟我争辩刘青的术式,是因为这句话?” “不是。”苏煜绷紧脸,“病人利益关我屁事。我跟您争,是因为我说的本来就是对的。” “你确实是对的。”陆回舟看了眼他倔强神色,顺着他道,“之前几次讨论,我一直在质疑你,冒犯到你,向你道歉。” 苏煜出现之前,对小肾癌是否根治性切除,陆回舟和老师方老探讨过,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直觉,但事关重大,缺乏数据佐证,术式不能轻改。 苏煜出现时,陆回舟一度以为他是自己臆造出来支持自己观点的幻听,为尽力保持理智,他对苏煜的观点几乎每条都加以驳斥,严苛到不通情理。 为此大概是惹恼了他,也让他产生了过于丰富的联想。陆回舟想到这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多解释了句:“我不是恶鬼,没想做法拘你。” ……苏煜又有些噎得慌。“恶鬼也没您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亏我把您当偶像,崇拜了这么多年。”他低声囔。 “我是普通人,没资格做谁的偶像。”陆回舟心平气和。 口出不逊的苏煜反倒皱了皱眉。 苏煜情商不高,但某些方面相当敏感,他能感觉到,陆回舟很礼貌,也很有风度,任他怎么说也不动气。 可不动气,通常是因为不在意。 陆回舟的客气和平静中透着疏离。 也对,苏煜把陆回舟当长辈敬重,是受老师多年影响,但对陆回舟而言,他苏煜只是个突然出现的无名之辈。 刚才的药没起效,胃好像更疼了,苏煜脸有些白,数也不数,又从桌上抓了两枚药片塞进嘴巴。 陆回舟蹙眉,平静的眼眸起了丝波澜:“药不要乱吃。” “毒不死您。”苏煜秒回。 陆回舟静了静。 苏煜也静了静:这张破嘴,反应真快…… 不过,陆回舟看起来依旧没生气,而是站起来:“如果疼得厉害,我带你去明康看看。” “不用,”苏煜摆手,把一个抱枕塞到胃下,“我没事,是您这身子骨太娇弱。” “倒确实没训练过一顿吃太多。”陆回舟道。 苏煜这回确定了,师祖就是在点他。 “常用药都在药箱里,身份证在钱包,身体确实不舒服,就到明康挂号。” “你不会做饭,可以到明康食堂吃,那里供应三餐,比外面干净,不容易吃坏肚子。” 陆回舟安排道。 “您怎么知道我不会做饭?”苏煜挑眉。 他还知道他四体不勤,没人照顾,可能活不过一礼拜。 不过,环境改变人。 多说似也无用,陆回舟回到手术:“开腹后,有没有仔细探查?” “探查了,”苏煜知道他要问什么,“邻近组织和器官都看了摸了,没有转移。” 陆回舟放心了些:“刘青的术后监控还请你多费心,他的回访跟踪不要只留心肾脏,要监测全身状况,关注有没有远端转移。” “我知道。”苏煜听见“远端转移”,眼底闪过抹晦暗,很快又压下去,“我不是实习生了,您不用这么放心不下。” “我放心。”陆回舟语气还是一贯沉静。 然后他顿了顿,继续交代:“明天我有五台手术,第一台是胰肾联合移植,患者肾动脉有变异,你留心看一下造影,第二台……” 您放心才有鬼。 要尊师重道。事涉手术,苏煜也的确得搞清楚些。 手术……苏煜蜷了蜷右手,突然问:“如果我有事,应该找谁替代做手术?” 有事?陆回舟看向他:“我的日程都是提前两天排好的,一般不会有突发情况。” 陆回舟的手术、门诊的确都会提前排好,不会打乱仗,因为他不喜欢突发事件,也不喜欢破坏规律——如果破坏,他会略感焦躁,比如此刻,他面上平静,其实万分想叫苏煜把多吞进肚子的两片药吐出来。 不过,这么荒唐的念头,陆回舟当然只是忍在心里。 他平静给苏煜介绍了一遍同科医生的情况,扫过苏煜不时蜷起又张开的右手,顿了顿:“遇到你没把握的手术,可以找——” “我有把握!”苏煜皱眉,“手术我都会做。我只是,偶然用不习惯你们的器械。” 他说着,撞上陆回舟的视线,不自在地撇开头。 “我也用不惯你们的器械。”陆回舟又看了眼苏煜抓挠手的小动作,“你需要多久习惯?我可以重做安排。” “不需要多久。”苏煜扭开头,有些烦躁。他听出陆回舟照顾了他的面子,可是这让他更加不爽。 “就当我没说,我能做,今天的手术都是我做的。”苏煜强调,看向陆回舟,“您要是不放心,您就在这里,我们换回来不就好了?” “可以换回来?”陆回舟沉缓的声音有了丝波动,“怎么换?” 很好,他真想换回来,果然是不放心他。苏煜眸光微沉,舒展长腿,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口糊弄:“我们是碰到后才换的,再碰碰应该就能换回来。” 陆回舟静了一瞬:“2025年,经常有这种事发生?” “经常有。”苏煜斩钉截铁,看陆回舟皱眉,才扯了下嘴角,不紧不慢补充,“在小说和电影里。” 陆回舟神色微滞。 苏煜却痛快了,勾起唇角,顽劣笑了声:“师祖堂堂教授、未来的学科泰斗,这么好骗可不行。” “不过,我说的办法咱们真的可以试试。” 苏煜说着,多了几分认真。说不定真让他随口说中了呢? 苏煜伸出右手,等待陆回舟握上来。因这姿势像自我介绍,他索性学陆回舟的样子,体体面面道:“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认识过。我是您的晚辈、石老师的弟子,苏煜。” “陆回舟。”陆回舟说着,由他伸出的手看向他的脸。 明明是自己的脸,陆回舟眼前却浮现25年镜中那匆匆一瞥。 不知,那张脸注入他的灵魂,会是什么模样。 陆回舟停滞一瞬,伸出右手,同苏煜握上去。 满室宁静,太平无事,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这样不行。”苏煜松开手,想了想,转了几步,又站定,示意陆回舟走过来,“您进来,把我挤出去。” 陆回舟看他一眼。 这话听起来并不可靠。但存在回到自己身体的可能,到底值得尝试。 陆回舟思考一瞬,控制着自己轻飘飘的虚影,走向苏煜。 走到近前,他停住了。 “怎么了?”苏煜睁着既属于他、又绝不同于他的眼睛,奇怪望着他。 陆回舟鼻尖与他相距五公分,声音冷静,但有分沙哑:“请你,转过身去。” 9、第 9 章 “不是您自己的脸吗?”苏煜扯了下唇角,还是转过身。 说真的,距离这么近,他自己感觉也有点怪,都怪师祖磨叽,直接冲过来不就完了…… 不过,要万一真能换回来,一切就回归正轨了吗?他还会不会再见到师祖? 想到这里,苏煜忽然回过头来:“师祖,您今年千万不要——” 说到一半,苏煜恍惚顿住。 刚才,他仿佛、似乎接触到了什么东西,肥皂泡一样,短短一瞬又没了。 苏煜看了眼忽然飘开他一丈远的陆回舟:“师祖,我刚才……咬到你脑子了?” 陆回舟手指紧了又松,沉稳的声音难得带了丝情绪:“刚才要说什么?” 苏煜笑了下,又敛起来,神色多了几分郑重:“我是说,师祖您今年千万不要出差去外地。” “为什么?” “因为这是1998年,师祖您就是这一年在外地车祸去世的。”这是要紧的事,苏煜一点儿没拐弯抹角。 陆回舟静了片刻:“谢谢,我知道了。” 这么平静? 不追问他些细节? 还是太吃惊傻住了? “具体时间和地点我不知道,老师当时没跟我细说,真能回去我再帮您问。”陆回舟没问,苏煜自己倒是补充。 “嗯。”陆回舟应了一声,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您过来再试一次吧。”苏煜重新转过身。 “不过,不知道回去的话,我们还能不能再见。”他背对着陆回舟,敲了敲手指,“那什么,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哪句?”陆回舟的声音在他耳后不远处响起。 静静沉沉,像流动的金属。 苏煜耳朵发痒,微微偏头:“就,说您优柔寡断那句。” “我从学生时代起,一直视您为偶像。” 苏煜对陆回舟这么多年的崇拜和尊敬不是假的,也许没机会再见,有些话,他觉得自己理应说出来,不是替自己,是代表很多人。 “虽然您真人性格差强人意,但,您开发和改良的术式都很好,不管腹腔镜的还是开放式的,我们还在学、在用。” “那本《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也还是我们人手一本的必备书,就是太厚了,像块砖头。” “您留下的基金还在运转,我读研时的舍友,就是靠它坚持到了毕业、工作。” “可惜跟您互换的是我,要是他来的话,高低得给您磕一个。” 苏煜说着,歪歪头,自言自语:“也是,为什么是我呢?是不是老天爷也看我在25年混不下去了?” “外人怎么说,不要当回事。”陆回舟出声。 苏煜顿了下,扭头看他:“您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陆回舟说。 “嗯。”苏煜也不想多问,左右不过是那些烦心事,他这是丢人丢到祖师爷家了。 他把头扭回去:“您进来吧。” 陆回舟静了静。他们当下这个姿势,苏煜的话,让人很难不想歪。 他改站到苏煜侧面。 苏煜正好想到什么,扭头看他:“对了,师祖,我们院还一堆女医生喜欢您,恨不能早生三十年给您生猴子。” 人,生什么“猴子”。陆回舟困惑难解,但直觉让他不想询问。 “其实我单身到现在,您也有一定责任。”苏煜又说。 “什么意思?”这回,陆回舟忍不住问了句。 “您太帅太牛了,看过教科书,再看别人,总觉得差点意思。”苏煜半认真半玩笑。 陆回舟静了静:“你是男人。” “男人不能喜欢男人?”苏煜挑眉看向陆回舟,眼神满满的桀骜不驯。 陆回舟喉结轻滚,还没说出话,身影忽然和刚出现时一样闪动起来,下一瞬,突兀消失。 * 眨眼之间,陆回舟回到了苏煜在2025年的卧室。 分辨了眼环境,他望着电脑屏幕静思了会儿,眼底一抹隐晦的波澜退去。 只是句玩笑。他对他,最多是追星族那种“喜欢”,且还“差强人意”。 陆回舟分析得清楚明白,压下杂念,梳理了一遍刚才从苏煜口中得到的信息,看向身侧书架。 他站起身来,那只苏煜叫作“元宝”的狗原本窝在桌下,这时在他脚边转了转,朝他“汪汪”叫了两声。陆回舟没理会,在书架上一排排搜寻着,片刻,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 一本《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第五版——理论上,他连第一版也还未定稿的书。 看到黑色书脊上的“主编·陆回舟”,他手指停顿一瞬,把书抽出来。 “陆回舟,明康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62-1998……”铜版纸书封内侧折页,印有他的照片,和一段简单介绍。 陆回舟视线在“1998”上停留了不短工夫,最终翻过扉页,打开目录,抱着审读的目的翻阅起来。 不过,从第一章翻到最后,陆回舟的视线,却更多落在印刷文字之外。 这本被嫌弃“砖头”厚的书上,有不少划线和笔记。 笔记的字迹略潦草,但不丑,能看出些书法底子,疏懒中自有筋骨。 至于笔记的内容,虽然用字吝啬,但都切中要害。 看起来书的主人理论素养已臻成熟。 手术上,他能胜任复杂的自体肾移植术,自然也不会差。 只是—— 陆回舟扫过书页上被画了细长胳膊、添了奇怪鬼脸的肾脏图:只是个性太足。 陆回舟合上书,扫过“自己”右手,想到苏煜问他“使用感受”时的不自在,思索一瞬,将桌上两枚过重的实心钢球收进抽屉,活动手腕,做起一套动作复杂的康复操。 * 第二天一早,陆回舟吃过“怂包”侄子留好的早餐,出发去上班。 苏煜的房子也在明康附近,从和明康主楼及附近湖心公园的夹角看,可能还与陆回舟98年的房子同处一个地理位置,这为陆回舟省去了认路的麻烦,也让他可以步行上班——靠观察模仿,陆回舟能很快学会使用25年的手机和电脑,但汽车不同,他并没有轻易上手。 7点45分,陆回舟出现在明康2号住院楼门口。 这是幢宽敞明亮的建筑,陆回舟站在一楼导引牌前,刻意记下不同楼层的科室,尤其可能会诊的那些,这才乘上电梯,抵达泌尿外科病房所在的12楼。 刚出电梯,就被人扣住手腕,用力拉了一把。 陆回舟手臂蓄力,刚要反击,看到是张认识的脸,又卸了力:“什么事?” “你先跟我过来!”程覃压低声音,拉着他,绕过电梯口,匆匆推开一扇防火门,拽着他进了后面的楼梯间。 就是这时,陆回舟听到护士站的方向传来一声拉高调门的哭嚎:“庸医啊!还我茂茂!” “保安马上过来,你忍忍。”程覃合上防火门,将那道叫喊和后面的一串恶毒粗鲁的咒骂隔在门后,紧紧箍住陆回舟,仿佛力道稍小他就会挣脱。 “松开,我不动。”陆回舟平静说。 程覃看他一眼,发现他真没挣动,试探着放开手。 “怎么回事?”陆回舟问。 “茂茂奶奶。”程覃恨恨地说,“这老太婆也是邪门了,你出院他都知道。” 茂茂……陆回舟立刻想到苏煜电脑上的文件夹,不动声色,梳理着程覃话里的信息。 “你别搭理他们。”程覃低骂,“财迷心窍了!转移跟你手术有什么关系!茂茂住院没见他们出一分力,孩子没了,他们倒想拿孩子讹上一把。” 孩子没了?陆回舟蹙了蹙眉,想到电脑屏幕上一大一小两张笑脸。 程覃见他蹙眉,又见他脸上苍白,攥了下拳头,眼中冒出怒火。 这笨蛋对茂茂真是掏心窝子的好,知道他家经济困难,说是帮忙申请了减免,其实很多自费药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见孩子只有妈妈陪着照顾,他不放心,手术前后,几乎兼职做孩子陪护。 手术成功,他面上装着淡定,其实心里的高兴路边过条狗都能看出来。 偏偏孩子又走了。 生死有命。这种事哪个当医生的不得遇到百八十件,偏偏这次,苏煜钻了牛角尖: “不手术的话,是不是不会远转移?”——手术是种应激状态,确实存在触发癌症远处转移的风险,但也不可能为了这点风险就不做手术。 “或者开放手术,我说不定能发现肝脏的转移。”——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孩子术前的超声和ct都没发现异常。 好在到底不是祥林嫂,苏煜念叨两天,也就不念叨了。 但是茂茂的爷爷奶奶伙着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他们来医院反复闹,说苏煜没发现癌转移,草菅人命,害他们人财两空。 医务科知道苏煜没错,回回拦,回回让他们走法律途径,他们还是隔三差五来闹。 程覃想到这儿,强忍住骂人的冲动,看向陆回舟:“让你起诉他们,你起了没?” “我会看着办。”陆回舟沉吟了下,回答。 他不知道苏煜有没有起诉,也还没搞清楚事情原委。不过,从苏煜电脑里的记录来看,他的手术没有任何问题。 外面似乎有保安来了,争执中不断传来“庸医害命”“不得好死”的恶毒咒骂,陆回舟平静的面色微沉。 “起诉程序怎么走,需要哪些材料?”他看向程覃,“你了解的话,麻烦发我一份。” “早干嘛去了?我早说推个律师给你你不要。”程覃嘟囔着掏出手机,转律师名片给他。 转完他瞥了眼微信界面,生气:“用到我的时候我是人,不用我的时候连信息都不回!” 陆回舟不解其意,看一眼他的手机,掏出自己的,看了眼屏幕,在程覃把脑袋伸过来之前,又冷静把手机对折塞回口袋。 “top癌”,原来大名程覃。 10、第 10 章 兴许白天手术做多了,苏煜夜里做梦,还在一台接一台做手术。 手术室时而宽大豪华,时而陈旧简陋,一会儿是开腹,一会儿又要腹腔镜,他在无影灯下忙碌着,无暇顾及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谁,只专注铺巾下的术野。 直到一例手术剖开腹腔,里面拥拥挤挤,全是布满灰白色癌肿的脏器,肾,肝,肺……各个已经坏到无处下手,就像发霉的墙皮,手术台上,却传来微弱的声音:“哥哥,帮我……” 苏煜抬头,心脏一滞,猛地清醒过来。 床头的闹钟恰好响了。 苏煜伸手够到闹钟,把它关了,胸口剧烈起伏着,直愣愣瞧着对面的白墙,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1998年,师祖家。 好一会儿,苏煜心跳才慢下来。他搓了把脸,下床推开窗。 25年还是初春,98年却正值秋冬之交。 窗户一开,带着潮气的寒风劈头裹住苏煜,冷,但苏煜觉得透气了些,他用力吸了两口潮湿的空气,由近处低矮的别墅区远望向陌生的园景和街道,望了一会儿,清醒了,走进洗手间拿冰冷的水用力洗了把脸。 对不起,小屁孩儿,但哥哥还要好好活。 苏煜抹净脸,努力把噩梦驱逐出脑海,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张不属于他的脸,转移注意一般,琢磨穿越这件事。 他从师祖钱包里看了他的身份证,有个巧合,师祖的生日跟他是同一天,都是11月22号。 他们的房子地理位置也很接近。 还有,他们都是明康的泌尿外科医生,他还是师祖嫡传。 关联点似乎就是这些了,会互换,和这些有关吗? 苏煜思索半晌,并没有头绪。 不过,知道有师祖在那边,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相比昨天,苏煜踏实不少。 他张握两下“自己”修长稳定的右手,咬了咬唇:五台手术,挺好。 痒意又传来,苏煜强忍着不去挠,而是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转移注意力。 不是他掐惯的地方,疼劲儿差点,但也有效。 苏煜精神集中了,去陆回舟衣柜里挑了套衣服——没什么可挑的,说起来,师祖给后人留下一笔雄厚的基金,经济实力应该相当不错,生活却似乎很俭朴。 别看房子大,但装饰并不豪华,他手上的腕表只是普通国货,眼前的衣柜里也没有几件衣服。 仅有的几件,还全是黑白灰的衬衣西裤,唯一可夸的是质地精良、干净笔挺。 苏煜选了套最不正式的衣服穿上,还是觉得很受拘束,好像不正经一点都对不住这身衣裳。 他勉为其难把腰杆挺直了些,循着味道出门,买了屉这辈子从没吃过的蟹黄包做早餐,一边掏出正统严谨的黑色钱包付账,一边怀念他的智能手机。 也不知道老古董会不会用微信扫码,他可没有钱包这种东西。 还有元宝,师祖帮他喂了吗? 早知道昨晚不扯那么多没用的,该先交代他这些。 苏煜咬着包子,边想边走,听到一阵隐约熟悉的动感音乐,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停在一家游戏厅门口。 说是游戏厅,其实就是早餐店那么大一间店面,里面背靠背摆着两排在苏煜眼里很“复古”的街机,但里面的机子都空着,反而进门处一台机子,里外三层,围满了人。 苏煜这会儿已经想起来那音乐为什么熟悉。 是《拳皇98》,他小时候痴迷了好一阵的游戏,零花钱抠抠搜搜攒着,全用在了这上头。 后来这游戏也被迁移到手机上,苏煜还下载来玩过,但虚拟按键的效果跟摇杆不能同日而语,苏煜当时也没时间,玩了两把就弃了。 难得,这辈子还能再看见这带摇杆的游戏机。 玩两把? 心理医生说他应该多放松多调剂。 不过还有五台手术等着,最好下班再来。 冷静自持的苏医生没进游戏厅,只是站在门口,仗着个儿高,往里张望了一眼。 难怪这么多人围观,里头是两个人在对战,一个寸头青年,脑后有疤,一身痞气,边玩边骂骂咧咧,另一边却是个小胖子,看着还是中学生,两只手胖得快要张不开,却异常灵活,任寸头怎么骂,一言不发躲避着攻击,瞅着空子才蹦招,一蹦就是杀招。 是个狠人。 “草!死胖子!”寸头忽然狠狠踢了一脚游戏机。就在刚刚,他最后一个角色也被干掉了。 小胖子不声不响,面无表情,从座位上站起来。 “龟儿子,太龟了!”围观的人嘴里也不干不净骂起来,翻来覆去,无非是骂小胖子打法猥琐。 公道说,小孩儿打法确实挺让人憋火,但也不至于挨这些骂。 大早上待在游戏厅的,本来就没几个正经人,这帮人看着像是寸头的同伴,顶着一身宿醉的酒气。 苏煜微微皱眉,不放心地看着小胖子挤出人群,眼神在他袖口顿了顿。 “草泥马,晦气,再来一把!”寸头从裤袋里掏烟盒,又指了个人让他坐小胖子刚才的位置。 还好没闹事。苏煜松了口气,却见已经挤出人群的小胖子顿住脚,阴阴沉沉回头:“你草谁妈?” “你妈!”本就憋着火气的寸头猛然爆发,蹭地起身,一个箭步便冲出来,拽向胖小孩儿衣领——没拽着。 苏煜眼疾手快,堪堪拦住了那人的手,把他架住。 “兄弟,小孩儿不懂事,别一般见识。” “你谁?”看着文绉绉的,劲儿还他妈挺大! “他哥。”苏煜眼也不眨撒谎,觑空还看了小胖子一眼:“赶紧滚回家!” 小胖子神色怪异看他一眼,还真调头就走。 走不出几米,恨恨咬牙,又跑回来,手上多了半块在地上捡的砖头。 然而等他呼哧喘气跑回游戏厅,却正撞上苏煜好端端走出来,手上还夹着寸头发给他的一根烟。 四目相触,小胖子有些发愣,苏煜却迅速拿身体隔开他和游戏厅里那些人的视线,揽住他,遮掩住他手上的砖头,跟厅里的混子们打了声招呼,半强迫地带着小孩儿往街上走。 走出几步,医院就在眼前,苏煜才拿掉小孩儿手里的砖,扔在角落:“好小子,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救你哥。” “说吧,住哪个病房?” 他早看见了,小胖子外套里头是蓝白条的病号服,手腕上系着住院病人专属腕带:“哪个科室这么倒霉摊上你?够头大的。” 小胖子梁乐被他揽着,浑身别扭,这会儿终于阴着脸挣脱开来:“陆医生,你健忘?” * 那个倒霉科室正是苏煜的泌尿外。 因为梁乐不见了,护士站正鸡飞狗跳。 看见他从楼梯转角露出脸来,值班护士又喜又怒,正要虎下脸来问他去哪儿了,迎面又撞见“陆回舟”,护士红着脸,把诘问的话生生憋回肚里,“陆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出去溜达,被我捡回来了。”看在半块砖的情义上,苏煜没说梁乐去了游戏厅,但目送他被领回病房,他立刻叮嘱护士长:“看严点儿。” 回办公室,他先找管床医生要了梁乐的病历来看。 小孩十五岁,半年前确诊肾小球炎,病情进展很快,已经进入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好在组织配型顺利,能进行亲属供肾活体移植,目前住院是在调整身体指标,准备手术。 肾病患者常有免疫功能紊乱,梁乐在准备移植,用着免疫抑制剂,更加容易感染,这种时候,他还敢去乌烟瘴气的游戏厅,不是太叛逆,就是他们手术教育没做到位。 从小孩儿敢跟寸头耍横看,前者多半跑不掉。 “没家属陪?”苏煜问。 “……算有。”主治医师陈文鹤纠结答。“这孩子妈听说是后妈,跟他关系挺僵,没怎么来管过,一般是他爸来,但他爸挺忙,经常见不着人。” “也怪可怜的,他生病不舒服跟谁也不说,自己硬扛着,发烧就瞎吃几颗感冒药,不知道扛了多久,在学校晕过去了才被送来医院,一来病情就很重了。” 苏煜沉默了一会儿,把病历还给陈文鹤:“等家属过来跟他们说一下,这种情况以后务必避免。” “是。”陈文鹤点头,“等他爸爸回来我立刻找他谈。” “小孩儿不懂事,今天多亏了您。”自己管的病人惹出乱子,陈文鹤有些心虚后怕,小心看“陆主任”脸色。 “陆主任”脸色果然不大好:“十五岁,不小了。” 有的孩子六岁,已经比他懂事一百倍,吃药打针从来不哭不闹,还分出心安慰别人。 可是却永远没有了生的机会。 苏煜紧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多关心梁乐,只交代陈文鹤把抗生素预防性用上,很快被石峥嵘叫去上手术。 陆回舟昨晚的交代没错,苏煜今天果然有5台手术,不过傍晚又加了一台急诊,苏煜像被上紧的发条,“看资料——做手术”无限循环,什么都顾不上想,也许恰是因为什么都顾不上想,他的手竟也没怎么痒。 一直忙到晚上快八点,苏煜回到泌尿科病区,身体很累,心情却意外不错。 “主任,要订您的夜餐吗?”值班医生问他。 “不用。”苏煜一口拒绝。夜餐无非是食堂打包的盒饭,没意思,外头还有那么多新鲜刺激的美食等着他。 不过,走出办公室,苏煜看了眼病房,迟疑一下,到底脚步一拐,走向病区。 不是关心病人,他只是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瞧扁。 巧了,经过护士台、走进病区,左手第一间,就是梁乐的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有阳台、洗手间和储物柜,房间自然比不上2025年整洁先进,但就九十年代来说,已经相当不差。 病房里,三张病床靠墙排成一排,靠门的床位空着,中间床位上躺着个大爷,梁乐则靠窗。 窗跟床之间还有空隙,放了张标配的小桌子,桌子上凌乱堆着铝饭盒、卫生纸、水杯、卷了边的杂志,桌子旁边却很整洁,安置着一把漂亮的、和病房格格不入的吉他。 病房门没关,苏煜不声不响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被那把吉他吸引,有些惊艳地扫过它,才看向梁乐。 这个老是阴沉着脸的叛逆少年,正靠在病床上,低着头,毫无抑扬顿挫,给隔床的大爷念着报纸。 一截白胖的脖子跟床头收缩的输液瓶架子形成两个支点,中间……架着一坨大红毛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两张病床间的凳子上,戴着花镜,借着这古怪的“毛线架”,不紧不慢织着毛衣。 这奇奇怪怪、偏偏又透着温馨的一幕把苏煜看愣了,还是他身后的石峥嵘咳了一声,中间病床上那躺着听报的大爷才反应过来,支起身子:“呦,陆主任来了?” 梁乐跟着抬起头来。 他接触上苏煜的视线,顺着苏煜视线看向自己脖子上的毛线团,顿时明白苏煜眼神为什么那么怪,少年下意识绷起脸,去抓脖子上的毛线,然后“啪”地被拍了一巴掌——“别乱动!” 梁乐看了眼老太太,胸口起伏了下,但,还真就一动也没动。 老太太旁若无人,继续织她的毛线。一根毛绒绒的红毛线,也旁若无人,围着梁乐脖子绕了个圈掉下来。 苏煜神色复杂:“这你奶奶?” “不是不是,这我老伴。”隔床大爷抢答。 苏煜嘴角抽了抽,走近在外敢跟混子硬刚的少年:“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11、第 11 章 “陆医生您说什么?”苏煜说话时离梁乐很近,声音又低,大爷没听真切,但隐约听见“绑架”两个字,好奇问。 “我说,这活人当毛线架子,不合适。”苏煜看向他。 “不好意思啊,陆医生,”老头儿一乐,“我老伴有那个阿茨海默,有点儿糊涂,乐乐惯着她。” “你才糊涂。”老太太这话倒听得懂。 “杨大爷——”苏煜看了眼老爷子床尾的姓名卡,“老太太这种情况,咱们还是叫别人陪护吧。” 刚才梁乐手上是没扎着针,要有针还不被老太太一把拍掉。 “是。”杨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她见不着我老在家里闹,我每天就让保姆带她过来坐一会儿,坐这一会儿,她回去就能安生睡觉了。”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里毕竟是病房,老太太手下没轻重,万一影响到其他病人——” “没有影响。”梁乐绷着脸说。 老杨奶奶很像他外婆,脑子不清醒也待他好,什么都记不住,偏偏能记住给他带好吃的。 他喜欢她在身边,像回到小时候有外婆陪着的日子,为这别说当毛线架子,当脸盆架子他也乐意。 他扒扒脖子上刺挠的红毛线,一脸倔强:“我很好,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这孩子!”杨大爷喊梁乐一嗓子,又赶忙给苏煜道歉,“陆医生,您海涵,这孩子今儿不舒服,心情不好。” 不舒服还有力气往外跑? 看在老人面子上,苏煜没有说什么,掏出在口袋里捂得挺热乎的听诊器,走到梁乐床旁,低头看他眼睑和唇色,“哪里不舒服?” “没哪儿。”梁乐别开头。 但他感受着那温热的听诊器和温热的手,却没像以往一样往后躲,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苏煜不搭理他的僵硬,听诊器探到他前胸后背,听他呼吸音。 还好,肺和气管基本正常。 “张嘴。”他还得看看喉咙和舌苔。 梁乐紧闭着嘴巴。 “快张嘴让医生看看。”杨大爷着急,“人陆医生是主任,平常可忙着呢,专门来看你!” “不稀罕。”梁乐吐出一句,又紧紧闭上嘴,然后……被放下毛线棒的老太太一把捏开。 苏煜看了老太太一眼,被老太太一瞪,下意识收回视线,老实看回梁乐口腔。 “小舌有点红,问题不大。”苏煜想着等会儿看看他血象,让他合上了嘴,“还有哪儿不舒服?” “说了没有!”梁乐烦躁。 “乐乐!”杨大爷有点生气了,语气严厉了不少,但转头又替孩子向苏煜解释,“陆医生你别介意,小孩子不懂事。” 苏煜尽量不介意。生病的人闹脾气常见,苏煜涵养不算好,但轻易也不跟病人一般见识。不过——“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他看这孩子跟大爷大妈处得颇行,就是有点儿针对他。 “咳!”跟他后头的石峥嵘清清喉咙。 干嘛?还真得罪过?苏煜回头看石峥嵘。 “药。”石峥嵘小声提醒。 前天老师大查房,不知怎么慧眼如炬,发现了这孩子药没吃够量,发两片他给藏一片,老师也没说他什么,就让护士每次发药得盯着他吃完。 “不是药。”勾围脖的老太太忽然出声。 她老人家脑子可能不大清明了,但耳朵好使,嘴也直:“失恋了。” “什么失恋,狗才失恋!”梁乐又急又恼。 “秀华你别瞎说。”杨大爷也很尴尬。 老太太不动如山,掰正梁乐的脖子让他继续当毛线架,又淡定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亮到床上:“失恋。” “怎么在你那儿?!”梁乐变色,伸出胖手,唰地把照片抓走,藏在自己被窝里。 但苏煜已经看清楚了,照片上是俩穿校服的中学生,一男一女,在阳光底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女孩儿很漂亮,依偎在男生身边,脸上带着甜甜的酒窝。 单身狗苏煜心中略酸楚。 多大个人,就恋过又失了? 这么大的少年在意隐私了,苏煜没打算多说,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安慰了他一句:“你原来挺帅。” 梁乐的胖是激素胖,看得出原来的眉眼不丑,应该也是棱角分明的,就是脸一肿,看着圆润了。 苏煜是好心,但梁乐没领情,脸看着还有些黑。 不,是非常黑。 “咳,陆医生,照片上那不是乐乐。”杨大爷开口。 苏煜僵了一瞬:“难怪,我看也不像。” 梁乐脸更黑了。 “你应该比他还帅点儿。”苏煜补充,但画蛇添足——“不生病的话。” 梁乐刚要缓和的脸,彻彻底底黑了。 苏煜自忖自己的话没问题,但终归心虚:“多大点儿事儿?有梦就去追,真爱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的皮囊。” “他说的对。”杨家老太太冷不丁又开了口,“姑娘不是真爱你。” 嘶,他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但,老太太也没翻译错? 苏煜被老太太绕进去了,梁乐却胸口起伏,脸黑得简直要滴出墨来。 石峥嵘看一眼他隐忍攥着的胖手,有点儿不忍:“老师,刘青那儿您要去看看吗?” “嗯,是要去看看。”苏煜摸摸鼻子,终于走了。 * 不是托辞,苏煜说去看刘青,实打实去看了刘青。 刘青已经醒了,身体没有明显不适,各项指标也都好,目前看来恢复良好,没有手术并发症。 苏煜看过已经出来的几项检查结果,观察过他的状态,又跟他聊了几句,让他安心休养,才和石峥嵘走出病房。 刘青的儿子刘滔跟了出来,他是个年轻的工人,穿一套染了机油的制服,体格健壮,神色有些焦虑:“医生,你们说的那个病理检查,什么时候出结果?” “快的话明天就能出。”石峥嵘答。 “之前说的,要是那个切,切缘查出来有阳性,就免费给我爸二次手术,还算数吧?”刘滔紧盯着苏煜。 “算数。”苏煜答。事实上,阳性概率很小,他术中特意加宽了切缘,尽量平衡切除肿瘤和保肾功能两种需要。 但是,当医生是不能把话说满的,苏煜没有跟家属说这些,让他一切等病理结果出来再说。 刘滔却有些焦躁,看着他们匆忙离去,眼中有丝不满。 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手术前两天,陆医生说肿瘤恶性可能比较大,一般建议根治性切除,但是他爸的肿瘤小,分期好,可以考虑不把左肾切完,说这样能保留他爸左肾的功能,将来万一癌症再复发,留下的治疗余地会更大。 刘滔是个汽修工,当时琢磨着是这么个理:没有了备用轮胎,再爆胎那可不完蛋。 而且医生说这例手术可以算作科研手术,费用有减免,后期跟踪检查还能免费做。 刘滔母亲是个药罐子,他家家底本来就不厚,还有个妹子在上学,自己老婆又刚怀孕,正是四下吃紧的时候,一时就被说动。 可昨天手术完,有个也穿白大褂的人,打听他爸是不是改了术式,又自言自语念叨:“真不愧是陆回舟,胆儿真大,敢为人先。” 刘滔拉住他多打听了几句,知道了这陆医生是嗜好搞“创新”、出成果的,“毕竟这样才升得快”,白大褂如是说。 刘滔当时心就沉了沉。 医生搞“创新”他没意见,但不能拿他爸当实验品。 刘滔盯着苏煜拐弯消失,在走道里又站了会儿,拧紧眉头,回了病房。 他爸已经睡着了。 他爸跟他一样是个普通工人,一辈子没挣来什么大钱,又养着多病的妻,但从来乐乐呵呵的,只在自己身上节省,从不短他们兄妹一分花用。 刘滔悔极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混蛋,为着省点手术费,就让亲爹做了人家的实验品。 他爸要是有个不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想到这里,刘滔攥了攥手,抓了抓头,忽然下定决心,腾地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 “陆医生,不等病理了,你现在就给我爸重做。”主任办公室,苏煜刚关了灯,刘滔幽灵似的站到他门口,健壮的身体,像黑暗中的一座黑塔。 “你说什么?”苏煜又把灯打开,见鬼似的看着他。 “我说,你明天就重新做手术,不做,我就去告你!”黑塔瓮声瓮气。 那你就告去!苏煜很想这么顶回去,但他忍耐下来,打开灯:“你先冷静,你爸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刘滔瓮声瓮气答,“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我想清楚了,一个腰子也够我爸用,还是不要留个尾巴。” 你想清楚有个屁用! “刘先生,手术不是过家家,今天切一刀、明天切一刀,患者的身体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你为什么不一次切完,你这不是害人吗?”刘滔面色涨红,“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升官发财!”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哪个给他升官发财? 苏煜眉心跳了跳,强压着脾气,正要解释,石峥嵘跑过来:“老师——” “没事。”苏煜使眼色让他去叫保安。 可石峥嵘根本没注意他神色:“老师,梁乐又跑了!” 12、第 12 章 “找着了找着了!” “怎么跑那儿去的?!” “梁乐你快下来!” 苏煜跟石峥嵘大步跑进病区,听见病房里传来嘈杂的吵嚷。 “怎么回事?” 看到一群人乌压压挤在窗前,他沉声问。 “主任!”值班医生和护士回过头来,“梁乐他跑树上去了!” 苏煜推开他们,到窗口看了一眼。 一眼就看见树枝上挂的小胖子。 这树就长在住院楼的天井里,树根离楼房有些距离,一根树枝几乎擦着病房的阳台窗户,梁乐估计就是从窗户爬出去的。 这混蛋玩意儿! “这怎么办?早知道我不盯着他了,他在门口晃悠了好几回,我没让他出门。”护士声音焦急。 树枝看起来承受不住梁乐的重量,已经颤颤巍巍。 梁乐现在的高度跟她们差不多,她们这儿别看只是二楼,但层高和普通居民楼不一样,光一楼就有普通居民楼一层半高,要是摔下去,常人还得伤筋动骨,何况梁乐一个病人! “叫保卫处搬梯子。”苏煜转头吩咐石峥嵘。 石峥嵘也急,答应一声,急忙往外跑。 苏煜借着手电光,看了眼趴在树枝上打哆嗦的小胖子,和那根摇摇晃晃快要托不住他的树枝。 等梯子恐怕来不及。 苏煜没工夫思考,抄起病房的凳子,飞奔下楼,等楼上乱作一团的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身姿矫捷……上了树。 “主任小心!”护士看着他摸黑踩上半粗不细的树枝,脚还滑了一下,紧张得手心出汗,攥紧手电筒,竭力替他照亮脚下。 但大树枝繁叶茂,能透进的光不多,苏煜全凭本能,摸黑攀爬,脸和脖子被什么扎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终归是踩着树杈,爬到了梁乐附近。 * “能不能爬起来?”散碎的手电光中,梁乐听见他问。 “腿软了?”他声音懒洋洋的,透着股阴阳怪气。 梁乐咬咬牙,把肚子抬离树枝,双手抠紧树皮,颤颤微微保持着平衡,慢慢改成膝盖跪地的姿势。 树枝颤得更厉害了,但苏煜声音很稳:“可以,就这样,把右手给我。” 他不能踩踏这根已经脆弱的树枝,只能倚在树干上,尽力探身朝梁乐伸出手。 梁乐又咬咬牙,抬起一只胳膊,抓住他递来的手。 “好,”苏煜的声音和手全都稳定有力,“另一只手也给我。” 梁乐照办。 苏煜抓住他两只手,拉着他站起来:“行了,安全了,迈过来就行。” 他语气轻松,自己站到边缘,给梁乐腾开树杈中心的位置。 见梁乐迟迟不动,他又没好气地嘲讽:“别怂,我抓着你呢,怕什么,好歹也是会超杀技的男人。” 梁乐哆嗦的腿真的不抖了。“你才怂。”他低哼一声,被苏煜拉着,一步一步挪动。 直到右脚踩上粗壮的树杈,梁乐心神一松,同时,“咔嚓”一声,他左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但又被苏煜紧紧拉了回来。 身体被牢牢箍在一个满是消毒水味儿的怀里,病房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不知怎么远了,远得梁乐只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那声音一点儿也不轻松,一点儿也不淡定:“蠢蛋!二货!失个恋你至于吗?!” 跟失恋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梁乐咬紧嘴唇,不知为何,任他骂,没有出声。 他想挣开苏煜。但不知为何,也没有动。 被抱的感觉……太奇怪了。 从5岁那年妈妈生病起,梁乐就再没被人抱过,现在被一个大男人骂骂咧咧抱住,他竟感觉到莫大的,想要嚎啕大哭的,委屈。 “陆医生,人给我吧。” 石峥嵘的梯子还没找来,下层树杈上站着一个黑塔般的壮汉,是刘滔。 在他底下,还有几个其他男家属,一起高高举起手:“放下来,我们接着。” 苏煜没犹豫,架着梁乐肋下,把他抱给刘滔。 刘滔接住他,又把他往下“传递”。 众人稳稳把小孩儿接住了。 “赶紧送他回病房。”苏煜安排。梁乐身上很冷,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需要赶紧做个检查。 几个家属听话,也不管梁乐扭着要下来,扛着他就往楼里走。 刘滔倒留了下来:“陆医生,那你呢?” “我?”苏煜站在树杈上,看了眼底下,心跳狂乱,神色淡定,“我这就下来,你不用管。” 问题就在于,他该怎么下去?神了,这么高的树,他刚才怎么上来的?! “陆医生,别害臊,让小伙子也接你一把!”杨大爷在楼上喊。 苏煜本来不很害臊,现在也给他喊害臊了:“大爷你歇着吧,我等梯子。” 他说着,竭力忽视整栋楼无数个窗户后头那些盯着他看的脑袋。 今天成猴儿了。 还好,丢的是师祖的脸。 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苏煜紧绷的心情一松,在树杈上大大咧咧坐下来,看向刘滔:“手术不是儿戏,你有疑问咱们慢慢沟通。” “在这儿?”刘滔还是瓮声瓮气,但神色不像在办公室时那样阴沉紧绷了,反而……有点儿复杂。 “这里空气挺好。”苏煜说。 说完就冷得打了个喷嚏。 刘滔嘴角抽了抽,下意识去脱自己身上的外套。 没等脱下来,石峥嵘扛着梯子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苏煜暗舒了一口气,正要站起来,却忽然感到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吸力,漩涡般拉扯着他。 苏煜来不及反应,脱离躯壳,跌落漩涡,和一双深邃的眼睛相错而过,随即,眼前骤然明亮。 他坐在一张直径超大的圆形餐桌前,餐桌的雕花、材质和四周那巴洛克混搭洛可可的壕式装潢,很让他熟悉。 更让他熟悉的,是发痒的皮肤、灼烧的喉咙和发闷的胸口。 苏煜察觉不对,再也顾不上巴洛克还是洛可可,一只手本能扒开自己领口,另一只手伸向口袋。 没有口袋! 他竟然穿的正装衬衣! “小煜,药!”安琳快步捧了整只药箱出来,染着嫣红指甲的手,几乎是用蛮力剖开药箱。 药箱底下乱糟糟的,顶上一层倒是整整齐齐,放的都是过敏药。 安琳抓起一瓶,不管不顾倒出一把,立刻往苏煜嘴巴里塞。 这是想毒死他? “我自己来。”苏煜偏头避开,从她手里数出两粒,这才仰头吞下去。 安琳紧盯着他,在她身后站着她现任丈夫顾国纲,挺事业有成的一个大老板,略无措地抱了杯水,不知递还是不递。 苏煜主动把水接过来,声音疏离客气:“谢谢。” “谢什么。”顾国纲声音紧张,“小煜你闷不闷,要不要去医院?我让司机去开车了。” “应该不用。”苏煜吞了两口冰凉的水,感觉好受了些。 他视线扫向餐桌:“我刚才吃了什么?” 安琳跟他一道看过去,目光虎视眈眈。 她也想知道,明明做的都是安全的菜,调料也都严格挑选过,哪里出了差错? “没有鱼虾,没有姜,没有坚果,没有奶,没有牛羊肉,也没用味精鸡精……”到底是什么害她儿子? “果仁……”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什么果仁?”安琳眼冒凶光。 已经五年级、在外头无法无天的顾子尧被他妈吓得不敢大声:“巧,巧克力里,可能有果仁。” 他说着,跳下椅子,飞奔到客厅,从茶几上抓来一把巧克力,从外观一点儿也看不出里面有果仁,但顾子尧掰开一颗,里面确实有些细碎的坚果颗粒。 安琳控制不住,拔高声音:“谁让你给你哥吃这个的!” “我不是故意的!”顾子尧也急了。他是看他哥坐在沙发上捂着肚子,以为他饿了,才拿巧克力给他吃。 “而且我哥自己都没注意!” “他没注意你不能注意吗?你不能提醒他有果仁?!” “我,我忘了!”顾子尧又理亏又冤枉,这些零食他平常都是抓起来就吃,哪里留意什么果仁不果仁。 “好了,不怪他,怪我自己。”苏煜夹在中间听他们吵架,尴尬又烦躁。 这事儿要怪该怪师祖,他老人家搞什么,为什么会来这里?来就来吧,还嘴馋贪人家一块巧克力。 苏煜埋怨着,看了眼巧克力,不明显地吞了下口水。 那母子俩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没留意他,顾国纲却留意到他这小动作,抽了抽嘴角:“真不用去医院?” “嗯。”苏煜攒了些力气,站起来,“让司机送我一趟吧。” 安琳面色微变:“饭还没吃完。” “我打包。”苏煜说。声音冷淡坚决,不给人一点商量的余地。 安琳面色发白,一句话也接不上。 这孩子刚才给她的好脸色果然都是错觉。 顾国纲看了娘俩一眼,打着圆场开口:“别,打什么包,冯姨跟你们过去,饿了让冯姨做新鲜的。” 冯姨、我们? “谁要跟我过去?”苏煜疑惑问。 顾子尧举手:“我。” 他神色有些紧张:“哥你不会后悔了吧?你放心,我不带巧克力,一块都不带!” “不是,你好好的,跟我过去干嘛?”苏煜大皱眉头。 “他俩要出差一周,让你带我,你刚刚答应的。”顾子尧说着,跳起来要摸苏煜额头,“哥你过个敏还带失忆的?” 安琳听见这个,顾不上难受,拨开上蹿下跳碍事的小儿子,担心看着苏煜:“还是去医院吧,我看你状态不对。” 都犯糊涂了! “不用。”苏煜冷漠避开她探过来的手,“刚才一下懵了,现在我想起来了。” “那我去拿行李!”顾子尧立刻蹿上楼梯,苏煜拦都来不及拦。 算了,反正他自带保姆司机,就是分个房间给他的事。 苏煜想到这里,忽然收紧手指,他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他回来了。 他抬眼,不经意般看了眼母亲安琳。 安琳正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苏煜默认了顾子尧的行动。 察觉妻子松了口气,顾国纲也暗暗松了口气。 松完气他开始招呼司机和冯姨搬东西,厨房里有妻子准备好的米面油和各种调料,全是特意为苏煜准备的。 出差是假,其实是妻子听说苏明皓去了外地实习,担心苏煜没人照顾,又不敢提让他来家住,想出这么个权宜之计。 从今天这出看,她想得对。 搬完东西,顾子尧也拎了箱子蹬蹬蹬下楼,苏煜要接,顾国纲没让,他拎了箱子放进后备厢,抬头看见妻子安琳搂着顾子尧说悄悄话。 娘俩看起来又和好了,形容很是亲密。但顾国纲知道,多半是妻子在交代儿子怎么照顾哥哥。 他又看向苏煜。 苏煜站在娘俩几步开外,瘦高的身体,苍白的脸,扭头看着一边,像是无所谓,其实很孤独的样子。 “行了,有事儿电话说。”顾国纲打断安琳和顾子尧的对话,拉开车门,让两个孩子上车。 等他们坐好,安琳又想起什么,叫司机等等,自己踩着拖鞋跑进屋,抱了只簇新的白色纸箱出来:“暖疗仪,说是对陈旧外伤有好处的,最近阴天多雨,你腿疼了试试。” 她一口气说完,不容苏煜拒绝,把箱子往车里塞。 “不用,我用不着。”苏煜把箱子往外推。 “你试试,通电就行,用起来不麻烦。”安琳还是执意往里塞。 两人都顽固,一塞一推,不巧,箱子正好卡在了车窗上。 安琳尴尬,继续用力往里塞。 苏煜也尴尬,本能用力往外推。 到底还是他劲儿更大。 箱子擦过安琳身体,“砰”的一声,不可挽回地掉在车外水泥地上。 安琳大概是被砸着了,“嘶”了一声,眼圈发红。 艹。 苏煜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其实想死。 震惊的顾国纲慢一步反应过来,上前抱起箱子,扶着安琳后撤一步:“那就下次再拿,下次再拿。” 他挥挥手,给司机使眼色,司机会意,立马开车。 车一溜烟开走了,顾国纲身旁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怎么了老婆,砸哪儿了?”顾国纲扭头看向妻子。 “没砸哪儿。”安琳别过头,擦了下眼睛,“你说我怎么这么粗心,只想着饭菜,怎么就没有查查子尧的零食?” “小煜这不是没事吗?” “再说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没想到。”顾国纲又是安慰又是检讨。 确实是疏忽了,但也不能全怪他们,以前那孩子过来也不吃零食,甚至也不吃饭,都是坐坐就走。 至于“粗心”,妻子的确不是个多细心的人,但从那孩子答应来吃饭,她喜不自胜,千般小心,万般在意,从早上张罗到天黑。 她有自己的事业,也经过风见过浪,遇事常比他还镇定,唯独对苏煜这个儿子,因为早年亏欠,总是患得患失。 见她纠结懊悔,把手都攥红了,顾国纲揽住她:“好了,这是意外,小煜没怪你。” 应该……没怪?顾国纲心里不确定。 安琳默不作声,红着眼圈,盯着车子走远。 * “哥,你没事儿吧?”车里的顾子尧小心翼翼问,还跟着苏煜看了眼后视镜。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车已经拐过弯,驶向别墅区大门。 “没事。”苏煜说了句话,合上眼睛,再不出声。 顾子尧也不敢打扰他,只是悄悄关注着他状态,他妈说了,过敏不是小事情,让他一定盯紧点。 好在他哥看起来没大事。 三十分钟后,豪华轿车停到了苏煜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苏煜有些着急,东西听任司机搬,他自己带着顾子尧先一步上了楼。 “元宝!”开锁瞬间,一只灰色卷毛小狗从门口的地毯上爬起来,兴奋地挠门,等门开了,又一下子扑在苏煜裤管上。 苏煜扬起嘴角,把它抱起来。 元宝快十岁,对一条狗来说,已经步入老年,背上的毛都有点褪色,灰里泛着白。 它自从岁数变大就开始犯懒,时常趴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但是今天格外热情,闻着苏煜,“汪汪”叫个不停。 “是我,是我。”苏煜揉着它脑袋,“是我回来了。” 要不要这么肉麻?不就出去上了一天班吗,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顾子尧酸溜溜的,自己踏进房间,然后愣了愣—— “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整洁明亮的客厅,一点儿都不像他哥家。 苏煜放开元宝,环视了眼家里。 像被洗劫过一样干净的沙发和茶几,一尘不染的餐桌和厨房,不光人碗,就连元宝的狗碗,都锃亮发光。 这两天的经历像做了一场大梦,但眼前这干净到让他不敢认的家,却证明着一切并不是梦。 “没走错。”苏煜眼神怪复杂,“我家有田螺姑娘。” 13、第 13 章 “田螺姑娘”陆回舟在一整栋楼的围观和数声“陆医生小心”的好心提醒下,攀着梯子下了树,面无表情。 石峥嵘神色却异常复杂:“对不起,老师,我太慢了。” 竟然害他沉毅冷峻的老师在树上挂了半天! 陆回舟什么话也没说,听见楼上病区骚乱,先大步上楼去看情况。 “主任,检查过了,就是受了点惊吓,没大碍。”梁乐床前,值班医生向他汇报。 陆回舟看向床上的梁乐,少年看他一眼,移开视线,嘴里低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主任,您的脸,还有手——”一个护士忽然出声,众人都看向陆回舟,包括陆回舟自己。 脸他没在意,他抬起右手,看见虎口至掌心划破了一道裂口,不知破了多久,血已经止住了,随他牵拉,又有渗出的迹象。 那个最先发现的护士反应很快,已经端了托盘来,“主任,这得消消毒,包扎一下。” 陆回舟首肯,伸出手来任她处理。 梁乐躺在病床上,隔着大人们的腰和肚子,从空隙间看着那只修长但染血的手,不自觉咬住嘴唇。 众人都看着陆回舟,唯独杨大爷注意到梁乐,他看那孩子一眼,又看向陆回舟:“陆医生,乐乐知道错了,这孩子,他原来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电话我们护士站不是有吗?”护士气呼呼开口。 “这不……你们那电话是办正事的嘛。”老大爷像回护孙子一样回护梁乐。 梁乐却忽然硬邦邦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他这样直截了当认错,护士反而怔了下,不好再说什么。 梁乐本性不坏,经常帮老杨读报、打水,病房里哪个老人行动不便的,他遇见也都搭把手。 小孩儿就是太倔了,但他的身世护士们知道,再说正值青春期,整天被拘在这里,身体不适,精神苦闷,也确实可怜。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护士说,“要不是有陆主任,你今天多危险。” 她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脸微微发热。陆主任刚才太帅了! 陆回舟没留意护士的注视,他看向窗外的树,大致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手包扎完,他吩咐梁乐“有不舒服按铃”,驱散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走向办公室。 刘滔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陆回舟终于注意到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他问得有些怪,但刘滔沉浸在自己的纠结里,也没太在意:“陆医生,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陆回舟沉默不语。 “我爸的事儿,等病理结果出来再看吧。”刘滔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裹着纱布的手和沾了枯枝烂叶的衣服,“不早了,陆医生你赶紧下班。” 陆医生并没有听他的赶紧下班。 他回到办公室,让石峥嵘把这两天的病房记录拿来,逐一翻看了一遍,又看了今天下午苏煜的门诊记录,从他潦草的字迹中辨认他的处置和医嘱。 检查过记录,他又顺手打开自己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打开一瞬他便意识到没有必要,在本子上整理记录病案只是他个人的习惯,苏煜当然不会在这里记什么。 但既已打开,陆回舟还是翻到了最新一页。 那一页果然仍保留着之前的样子。 陆回舟正要合上本子,却看到纸张背面隐隐透出笔迹。 他往后翻了一页,条纹本面上,多出一个圆珠笔画的速写半身像来。 是陆回舟自己。 画像逼真,只是鼻梁上多了眼镜,手里多了根教鞭,头顶上,长了两只犄角。 这般大才,干医生真是委屈了他。 “老师?”石峥嵘忽然敲门,“这是您要的资料。” 陆回舟下意识合上本子:“放桌上。” “是。”石峥嵘奇怪地看他和他按着的本子一眼,把资料放桌子上,退出房间。 哪里不对,但哪里又对了:老师的办公桌又整洁了,一支笔、一页纸都没乱放,规规矩矩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两摞资料高度相当,四角整齐,没有一丝歪斜,整齐得让人看一眼都忍不住缩手缩脚…… 陆回舟收起本子,没有再看,但他也一反常态,没有投入工作,而是双目投向空处,蹙眉沉思。 回来前,他似乎吃错了什么东西。 过敏反应可轻可重,但愿他没给苏煜带来太大麻烦…… * 吃药及时,苏煜过敏反应不大,第二天早起红疹退了,他照常去上班。 医院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就是周从云看他的眼神总有些谨小慎微,让他很不习惯,骂了他两句,他才正常起来。 还有一个不正常的,就是周从云排手术,竟然给他排了一堆一助、二助,苏煜差点发飙,知道是“他”自己要求的,才咬牙认了。 谁让老古董不会用机器人。 虽然他已经穿回来了,但,谁知道还会不会换呢? 再等等好了。苏煜不引人注意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反正不做助手,他也没手术做。 做个助手,保持下手感也好。 苏煜理智想着,但这种理智很快就烟消云灭。 他当了一天的助手,干了一天枯燥无聊的杂活儿,甚至还被程覃指挥得团团转。 憋着火捱到下班,苏煜头也不回走出医院。 “怎么忽然过来了?”听见书房门响,苏家大伯回头看见是苏煜,既惊喜又诧异。 “今天下班早。”苏煜说了声,看了眼大伯气色,又看向他的书桌:“喝的是什么?” 老爷子八十多了,痛风、高血压一堆毛病,但他是个书画大家,还有个无酒不成书的旧毛病,写字画画时就好喝两口,家里人防都防不住。 “米酒。”看苏煜端起他的酒盅查验,老爷子不高兴,“一点儿度数没有,喝个安慰。” 闻着确实是米酒,苏煜过敏,也没法儿尝,勉强放过了。 “血压量没量?”他熟练翻出血压仪,往老爷子胳膊上套。 “早上刚量过。”量过归量过,苏煜不放心,老爷子就任他折腾,老神在在坐在圈椅上打量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苏煜专心看着血压计上的计数。 “什么没怎么,你心里一有事儿就爱瞎折腾。” “谁瞎折腾……”苏煜咕哝了句,把血压计拆了,又把老爷子吃的药都翻出来检查了个遍,看哪样快没了,在脑子里记下来,明天给他补上。 “药我有数,没了找你,你到底怎么了?”老爷子问。 “没怎么,做了个梦。”苏煜低着头说,“梦见我穿越了,以为回不来,再也见不着您了。” 就这?老爷子笑眯眯,略带点儿得意:“多大个人了,还离不开我一老头儿?不行下回你带我一块儿穿。” “行。”苏煜扯了下嘴角,“问题是我还做不做得出这个梦。” 他说着,翻药的动作顿了顿,人有些出神。 “除了做梦,还有什么?”老爷子又问。 “还能有什么?”苏煜回过神来,“您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臭小子,我不盼你好谁盼你好。”老爷子数落着他,看他蹲在地上一样一样装药,眼底却闪过心疼,“听说那家人又去医院闹事了?” 苏煜动作又顿了顿。“您消息还挺灵。” 连他都是今天才知道。 “我有内线。”老爷子玩笑,眼里却有几分认真,“要不咱转行吧?” “你方叔叔不是在卫健委嘛,他们部门明年初要招人,咱也不走后门,你就正儿八经去考,还不一考一个准?” “您挺看得起我。”苏煜左耳进右耳出,随口搪塞。 “要不去你大堂哥公司也行,你就把管公司当治病,看哪儿不好就把哪儿修理修理。” “行。”苏煜一乐,“哪天我执照真被吊销了,我就祸祸他们去。” “臭小子,净跟我嬉皮笑脸。”老爷子说着,看见蹲着的苏煜撑了下柜子才站起来,心里老大不舒服,“大伯是认真劝你,就你这身体,本来也不适合——” “就我什么身体?”苏煜挑挑眉。 好嘛,说错话了。 这孩子打小倔得厉害,体质不好还不服输。 从懂事起就铁了心要锻炼身体,先是游泳,小破体格硬是拿了个市季军回来,拿完热度退了,又陆陆续续迷上马拉松、攀岩、射箭,还有什么巴西柔术…… 虽然都是三分钟热度,玩玩就放,身体倒真锻炼得不错,可这车祸一出,全完蛋了,一朝回到解放前。 老爷子心是这么想,话却不敢这么说:“就你这么健壮的身体,干医生多屈才?” 苏煜“哼”了声,把药和血压计都给他放回原处:“您老不用想那么多,我可以转行,但得是我自己想转,我这么多年武功,不可能因为别人几句闲话就废了,他们算老几?” 不算老几,但是憋屈。 老爷子还想说什么,对上苏煜那双倔强的眼睛,到底住了口。 等苏煜转头去接电话,老头儿憋屈地拿起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小人儿,又给他配了把大剑:“武功?看把你能的,你怎么不去华山论剑……” 他嘟囔着,想了会儿,又远远在纸那头画了个形容奇丑的老太婆,奋力给她打了个大叉。 苏煜接完电话,看老头儿在专心画画,没再进去打扰。交代保姆盯着他别喝酒,苏煜转过身离开,眼睛沉了沉。 其实他真想过转行,甚至想过当个流浪汉,每天屁也不干,就晒晒太阳发发汗。 可想来想去,那些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想要的……苏煜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小时候他想要很健康很优秀,觉得这样他妈就不生气了,会回家来。 后来他务实了,去做很多事开发很多爱好,想填满生活的空白。 但生活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一片无边的旷野,他越填,它越旷。 直到他有了目标,做了医生,手握手术刀,心无旁骛完成一台台手术,他才真正感觉踏实。 只是现在,这种踏实岌岌可危。苏煜攥了下手指,面无表情,走出门去。 * 苏煜接的是顾子尧的电话,拖油瓶电话轰炸,核心主旨是叫他回去吃饭。 饭是四菜一汤,都照顾了苏煜的饮食标准,苏煜打眼一看就知道了。“做一两个菜我吃就行,小孩儿还要长身体。”他交代冯姨。 顾子尧受宠若惊:“不要紧,哥你吃的我都爱吃!” 他说着,表忠心似的夹了一筷子寡淡的青菜,咀嚼两下,神色扭曲吞下去。 妈呀,任务艰巨,儿想撤。 苏煜看他一眼,起身从苏明皓的储备粮里翻了罐牛肉酱出来,拧开递给他。 顾子尧感激涕零:亲哥! “凑合一周。”吃完饭,苏煜把自己的台灯拿到顾子尧房间给他架好,盯着他打开作业本。 “不凑合,哥。”顾子尧想也不想答,“我巴不得离开爸妈,你不知道妈有多唠叨。” 嗯,确实不知道。苏煜冷着脸,伸手帮他调了下台灯的光线。 “不光唠叨,脾气还老大,她一盯我写作业,我脑子都吓得不能动。” “不能动还是懒得动?”苏煜没好气地撸了把他脑袋,站起身来,“写吧,写完有不会的一起问我。” 他说着,走出顾子尧房间,关门时看了台灯下的小孩儿一眼。 这小子大概想象不到,有人写作业的时候,还挺盼着被唠叨。 苏煜上小学前,安琳有天突然通知他,她跟他爸已经离了婚,然后她抱了抱他,就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家门。 苏煜发着懵,追出一趟街,摔得鼻青脸肿,却只能看着她的出租车汇入主干道,融入车海,再也没有回头。 苏煜从一年级起就是一个人写作业,那时候他跟他爸住的老楼隔音不好,一到晚上,他常听见别人家的妈唠叨,有时还是吼叫。 他没有人吼叫,故意把作业做烂都没有。他爸除了上班,就是闷在自己房间发呆、喝酒或者写他那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苏煜要想被唠叨被吼,得靠关了灯缩在床上想象。 “哥你吃药!”顾子尧忽然开门蹿出房间,大声提醒他。 “知道。”苏煜答了声,合上他房门回到自己房间,挺老实,倒了过敏药来吃。 吃完他看了眼自己光洁干净能摔死苍蝇的书桌,和桌上打开的书:《机器人泌尿外科手术学》。 五百多页的书,已经翻看到四百页。 求知欲挺旺盛。苏煜扯了下唇角,把趴在脚下的元宝抱到膝头:“他看书到几点?有没有按时喂你?” 元宝不作答,躺倒让他给顺毛,温热的肚皮起伏,发出两声“呼噜”,舒服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梁乐那小孩儿怎么样了。”苏煜自言自语,“还有刘青他儿子,我撤了,他会不会为难师祖?” “我给他惹了麻烦……” “但是他也给我惹了麻烦。”苏煜抓了抓过敏的红点子,“我们应该算扯平?” 元宝“呜呜”了一声,仿佛在赞同他的话。 苏煜安静下来,手贴着它的背,抓了抓它的毛:“我在想着师祖,但师祖很看不上我吧?脾气急,没礼貌,还——” 苏煜扫了眼整齐得大变样的卧室,“还不讲卫生。” 元宝转头舔了舔他的手。 “嗯,没错,我还有你。”苏煜弯起唇角,又缓缓放平,“元宝,我有时候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他自言自语着,翻了两页桌上的书,眼皮发沉。 就在他眼皮合上的一瞬,意识乍然抽离了皮囊。 恍恍惚惚,又来到一间熟悉的书房。 “师祖。”他不由出声。 伏案工作的陆回舟顿住笔,镇静抬起头,声线低沉醇和:“来了?” 14、第 14 章 “您在画手术过程?” 陆回舟的书桌上摊开不少纸张,苏煜已经看见,纸上画的是机器人手术的一些器械和步骤。 看步骤,这是台前列腺切除,寥寥几笔,配以图画,整个手术过程清晰再现,旁边还以小字注明了细节要点,比如神经血管束出血时,如何封闭创面可以避免神经损伤,比如用持针器放置血管束带后,如何锁住吊带尾端,防止束带脱落…… 个别细节,甚至是苏煜这个“老手”的盲点。 苏煜本来还想卖弄一下,幸好还没开始。 他师祖还是他师祖,学习和领悟能力有点吓人。 “身体有没有事?”苏煜在看图画,陆回舟则在看他的虚影。 虚影是半透的,能看出衣着神情,却看不出气色。 “有事,”苏煜答,“差点憋死。” “抱歉。”陆回舟凝眉。 “开个玩笑。”苏煜扯了下唇角,“师祖怎么这么好骗?” 陆回舟捏了下手中笔,声音沉静:“都有哪些东西过敏?” 他找“怂包”要过苏煜的过敏源,没想到还有疏漏。 “鱼虾蛋奶,葱姜味精,还有坚果豆类,你吃的巧克力里有坚果,”苏煜说着,憧憬问,“好吃吗?” 陆回舟神色复杂看他一眼:“没留意。” 他只因当时血糖低才吃了一颗,并没注意味道。 苏煜略感失望,但很快又丢在脑后:“师祖问我过敏原,又画这些,是不是还想借我身体用?” 他说着,语气得意:“我们21世纪的花花世界比你们这儿好吧?” “我们这儿大约也不差,起码能把你吃撑。” 陆回舟右手画着画,左手把桌上的消化药瓶挪了个位置,正对着苏煜。 苏煜顿了足足两秒,憋出一句:“你的嘴跟着我可享了大福了。” 说完见陆回舟抬起头来看他,他脸不变色心不跳,镇定转移话题:“以防万一,要真的还能换的话,您能不能不要瞎做客?” 陆回舟思索了一瞬:“通讯录上,她是你母亲。” “确实是我妈,但我跟她不亲。”苏煜直截了当说。 陆回舟看他一眼:“知道了,抱歉。” 道歉倒也不用,苏煜没那么小气。“刘青的病理结果出来了吗?还有梁乐——” 说到这儿,苏煜看向陆回舟脖子和右手上刚结了薄痂的伤痕,稍有心虚:“那什么,事急从权,师祖你的伤没事吧?” “伤没事。”陆回舟沉稳答,“不过是医院上下都在议论[我]上树救人的英姿。” “他们觉得我——您帅吗?”苏煜咧了下嘴,在陆回舟看过来时,又压住,清清喉咙,“这道疤又是怎么回事?” 陆回舟颈后,那道新鲜伤痕往上两指,有一道陈年旧疤。 “小时伤的。”陆回舟挡开他戳向自己后脑的手。 忽然之间,苏煜再次感到他身上那种和人隔着层什么的距离感,收回手,退开两步。 陆回舟顿了一瞬,平淡说正事:“梁乐不要紧,刘青的病理结果出来了,肾细胞癌,切缘全部阴性。” 全阴性苏煜不意外,但还是松了口气。 “他儿子找您闹没有?那家伙反悔了,想给他老爸再来一刀。”苏煜问。 “我跟他谈过了,他答应按原计划来。”陆回舟答。 “您怎么忽悠他的?”苏煜扬眉。 “我不[忽悠],”陆回舟看向他,“据实以告。” “据哪个实?” “一侧患肾癌、对侧也容易复发的[实]。”陆回舟说。 “这么简单?” “还有关于肾癌行部分切除术的病例报告、国外医生关于孤立肾肾癌复发的担忧和探讨。” “有这个[病例报告]?”苏煜思索。 “有。”陆回舟本来就在搜寻整理这方面资料,确实查到了一篇,尽管那例报告,病人是先天孤立肾,才选择了部分切除。 “也有这个[国外同行]?”苏煜又问。 这次,陆回舟沉默了一瞬。 “您这叫[不忽悠]?”苏煜开了眼界,在对面椅子上跨坐下来,咄咄逼人看向陆回舟。 虽只是道虚影,但也五官清晰,双眸犀利。 陆回舟曾设想他的灵魂注入他的身体是什么模样,现在他知道了。 原来是一把漂亮匕首,现在是一把开了刃的漂亮匕首。 陆回舟看他一瞬,转开视线,继续在纸稿上勾勒:“你来自2025年,也算[国外同行]。” 苏煜愣了下,笑了:“您老人家逻辑很自洽。” “我之前说您食古不化,实在是冤枉您。”苏煜说着,还真心有些佩服,“您看着也不像擅长沟通的,怎么招儿这么多,什么家属都能说服?” “我能说服刘滔,有你的功劳。”陆回舟平静道。 “我什么功劳?”苏煜奇怪问。 大概是上树的功劳。 就是他从树上下来时,刘滔对他的印象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 然而上树并不值得鼓励。 “你对他父亲的病用心,他自然能感受到。只要客观认真,大部分家属不难沟通。”陆回舟说着,笔尖微顿,“茂茂,是怎么回事?” 苏煜脸上的笑瞬间浅了:“没怎么回事。” “是我一个病人,肾母细胞瘤,术后两个月复发,多脏器转移。” 他话语简洁,明显不想展开多谈。 出于礼貌,陆回舟不该多问。出于习惯,他也很少跟人交心。 苏煜说他不擅长沟通,不全对,也不全错,他不是不擅长,是不感兴趣。 但此刻,他还是多说了一句:“道理是跟能讲理的人讲的,讲不通的就另寻他法,不要忍让。” “我没忍让,”苏煜绷紧脸,“我是忙,没来得及处理那事儿。” 说到“忙”,苏煜忽然心虚了虚,看了陆回舟一眼。25年的他现在还真不忙,闲得很,从前吹的牛他现在很想吞回去。 好在陆回舟没有拆穿他什么。“程覃给了我律师的联系方式——” “我有律师,不用他管。”苏煜立刻说。 陆回舟看他一眼:“他人不错。” “哪里不错?”苏煜跟程覃宿怨颇多,今天还被迫给他当了助手,更窝着火,“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跟我不对付,就在您照片上画胡子。” “是吗?” 陆回舟多看了两眼苏煜,直看到苏煜本来稳定的虚影,莫名闪动起来。 看够了,陆回舟放过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笔记本上,分门别类列好了一页纸的问题,有些是关于机器人手术和模拟训练系统,也有些涉及泌尿系统肿瘤的基因检测和靶向药物研究,有临床刚运用不久的针状肾镜,也有业已成熟、但在90年代还是新鲜手段的冷冻消融术。 待了两天,师祖已经挖出这么多东西? 苏煜又扫过陆回舟的书桌。桌上不只有纸稿和笔记本,还有很多翻开的期刊和专著,桌上那台电脑中,也密密麻麻打开着外文文献。 他该不会不吃不睡,一直在整理和研究吧? 苏煜再次把视线扫回陆回舟的笔记本。 本子上的问题并不空泛,都很具体,还被标出了优先级,苏煜快速扫过,看出陆回舟是按“技术差距”排序,当前最容易追上的技术手段排在最前面。 苏煜大概明白陆回舟想做什么,既感到钦佩,也没来由升起一股兴奋,专心致志,和陆回舟探讨起来。 讨论以他为主,陆回舟多半在听,只偶尔抛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兼在苏煜跑偏时把他拉回来。 两人大脑高速运转,专注得忘了时间,答完最后几问,苏煜还意犹未尽——他从没跟其他人谈得这样酣畅淋漓过,同事们经常说他说话跳、难听懂,但陆回舟每句都接得住,不需要额外解释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也一样了解陆回舟那些未明言的目的:“师祖你想推机器人手术落地还远,硬件和操作系统一时半会儿发展不到。” “其实机器人的优势一个是角度灵活,一个是过滤人手震颤,术式上倒没有本质突破,您现在没必要研究。” “有必要。”陆回舟在本子上整理记录着要点,“这两点可以提升普通医生的手术能力,有些原本不易推广的微创术式,我会考虑加入教学。” 啊……那他岂不是坑了一批前辈?不易推广的,肯定是最难学的那些。 有没有他也没学过的? 苏煜忘了许多关于手术的不快,只有一种天然的渴望,让他像闻着鱼腥的猫,眼睛亮了亮。 但他正要说话,陆回舟记完笔记,抬头看向他:“今天多谢你,我受益良多。” 苏煜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眼睛的主人坐姿挺拔,居高临下看来,却并不凌驾于人,反而认真郑重,和他平时的冷淡平静很不一样。 苏煜不是个谦虚的人,但他看了一瞬陆回舟的眼睛,认真答:“师祖不用谢我,我会的东西,说到底还是从你们那儿来的,师祖就当……是时代传递给您的回音吧。” 回音?陆回舟同样看了一瞬苏煜的眼睛,移开视线,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这本书你看看。” 他藏书很多,但似乎都记得清位置,抽这本出来完全不用思考。 苏煜看了眼书封:《手功能康复训练图解》。 苏煜愣了愣:“师祖涉猎真广。” “是家中长辈的,他和你一样手腕受过伤,书里的训练坚持做,效果不错。”陆回舟沉静说。 他知道苏煜控制不了实物,把书放在桌上,打开事先折好的一页,用镇纸压住。 苏煜看他动作,心想:原来师祖也不是一味冷淡。 或许,也并不讨厌他? 苏煜想着,看向书架上一个相框:“长辈,是那位老爷子吗?” 相框中是张合照,照片里师祖站着,一位老爷子坐在他侧前方的八仙椅上。 师祖拍照也和平常一样不苟言笑,那位老爷子倒是微微笑着,虽然面容沧桑,身形瘦削,看着有些病容,给人感觉却很和善亲切。 不过,就在合照旁边,摆着另一张黑白照,老爷子应该已经仙逝。 “是我舅舅。”陆回舟回答,“你上回说的基金,是他的遗泽。” 原来是这样。苏煜站起身,朝相框恭敬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回头来,和陆回舟四目相对。不知怎么,空气忽然安静,苏煜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愣头愣脑,站在原地。 陆回舟率先移开视线,替他拉开椅子:“时间有限,先看书。” 苏煜看一眼拉开的椅子,老实坐下,埋头看书,专注认真,有种陆回舟认识他来少在他身上见到的乖巧。 陆回舟不由又出声提醒:“你用的保健球太重了,长时间过度训练反而不好。” “哦。”苏煜先应了一声,又下意识反驳,“我没过度。” “你自己把握。”陆回舟言简意赅说。 说完他静了一瞬,还是开口:“你在看心理医生?” 苏煜专注扫书的眼睛顿住。 “昨晚有人给你打电话,约咨询时间。”陆回舟解释。 “只是做两次咨询而已,”苏煜说,“我们21世纪的人没事儿都咨询,毕竟谁心理都会有点儿亚健康,亚健康您懂吗?” 苏煜回头看向陆回舟,不等陆回舟回答,又开始解释:“亚健康就是一种不算健康但也不算生病的状态——” 心虚时话会多。陆回舟总结着,桌上的电话机突兀响起来。 陆回舟拿起听筒,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听声音很着急,陆回舟只静静听着,最后才平淡说了一句:“我现在过去。” “医院有事?”苏煜等他挂断电话问。 “不是。”陆回舟站起身来,“其他事,我要出去一趟。” 立刻要出门,看来是很急。苏煜正想着,见陆回舟又停下脚步,看向他。 还要问他那事儿? 苏煜正头大,听见陆回舟开口:“看累了可以到卧室休息。” “您的卧室?”苏煜挑挑眉。 “一楼有客房。”陆回舟平静答,转身出了门。 苏煜笑笑,等他身影消失,又缓缓敛了笑意。 15、第 15 章 等陆回舟两小时后归家时,书还原样放在那里,苏煜已经不见了。 陆回舟并不意外。 他只是皱了下眉:这一页没把内容显示全。 明明已经没人看了,他还是走到桌前,静静把书翻到下一页。 动作间,他看了眼桌上的茶盘。 陆回舟的书房里除了家具就是书,没什么装饰,只有这只窄长的茶盘里有个瓷质茶宠,掌心大,是只胖得不行的白猫,懒散又倨傲的神态十分逼真。 看着这只猫,陆回舟神色微动。 ——互换前几次“碰面”,苏煜都只有声音没有形体,那时他似乎是被吸在这只猫里,附在它身上,声音都从它那里传来。 有句话苏煜没说错,谁的心理都不会完全健康。 陆回舟挺拔端肃站了片刻,没忍住,伸手把白猫从茶盘里拈起来,擦净水渍,强迫它蹲坐书前,看起苏煜未看尽的内容。 * 其实那本书的第一页苏煜都没看完。几乎是陆回舟刚在楼下发动车子,苏煜就穿回来了。 他还坐在他自己的书桌前,他的书桌是带电动升降的,其实就是内置电机的黑色钢架上固定一块上了黑漆的实木板,简约得不得了,和师祖带柜子抽屉的实木大书桌风格迥异。 画风陡变,苏煜有一瞬不习惯。 元宝趴在他腿上打着呼噜,沉甸甸,热烘烘。 苏煜这才有了真实感。 然后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翻了下通话记录,果然看到他的心理医生昨晚曾经来电。 苏煜打了电话回去,告知对方自己要出差,回归时间待定,到时再联系他。 说完他问:“昨晚您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忙,一心二用,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我们有交流什么吗?” “没交流太多,不过我听得出您状态调整得不错,没之前那么焦虑了。” “哦。”苏煜摸着元宝,挂断了电话。 状态是不错,稳到不行,可惜不是他。 * 1998年的第二天,是个晴和的秋日。 2025年的第二天,却下了一场毛毛细雨。 这天的上午,陆回舟和苏煜各自去上了手术。 中午12点,陆回舟吃了份食堂打回来的简餐,翻开案头最新的外文文献查看,苏煜则吃了一份顾家司机送来的盒饭,进值班室睡了个饱饱的午觉。 下午,陆回舟继续手术,苏煜去出了半天门诊。 晚上,陆回舟查过房,走出泌尿科,脚步一拐,上了四楼呼吸内科的病房。 苏煜被周从云拉着看一个患者的片子,刚看完就被石峥嵘叫进办公室。 “你主动要当助手的?”石峥嵘出了趟差,回来听到这消息,半信半疑。 你老师主动要当的。苏煜替师祖背锅,点了点头。 “好小子,成熟了,我以为你宁愿闲着也不肯干助手。” 他是不愿意干。苏煜冷下脸,一言不发。 石峥嵘看他一眼,低头往杯子里放茶叶:“你手到底怎么样?长时间真不行?” “问题不大,”苏煜硬梆梆说,“练练就好了。” “我看也是。”石峥嵘又掏一把茶叶,拿出哄孩子的语气,“也难得,你休息了几个月,还有所精进。” “精进?”苏煜挑挑眉。 “是。手艺更上层楼,心性也好了,”石峥嵘很欣慰的模样,“我原来就担心你医术成长太快,心性跟不上,不成熟,现在看倒还好,有你师祖当年之风。” 呵。因为那就是“师祖当年”。苏煜绷紧脸,不说话,憋屈。 石峥嵘又看他一眼,让他坐下,把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儿童医院那边有台动脉瘤伴肾动脉狭窄,要做异位移植,孩子岁数小,他们把握不大,跟我们借人,你能不能行?” 苏煜看过资料,沉默一晌。“我不需要同情。” 啥玩意儿?“谁同情你?” “您不就是看我现在没病人吗?” “放屁!”石峥嵘撂下茶叶罐,“这种幼童手术本来就是你最擅长,人家点名要你!” 石峥嵘没撒谎。年龄越小手术越难做,因为器官小,可腾挪空间也小,加上血管细,吻合难度也高,苏煜的手异常灵敏,很擅长幼童手术,近两年儿童医院搞不定的病人多半是找他。 听完老师这话,苏煜脸色和缓了些,但很快又绷起来:“我能做,但我不想做,让别人去。” “什么叫[不想做]?”石峥嵘板起脸,“苏煜,你是医生,医生没有挑病人的道理!” “是,我只有被病人挑的道理!”苏煜毫不客气顶回去。 “你——”石峥嵘指指他,又收回手指,控制住脾气,好声问他,“你老实说,你不想做,是因为什么不想做?” “不因为什么,没意义。”苏煜冷哼。 “什么没意义?” “我做的一切,都没意义。” “什么意义?怎么没意义?”石峥嵘皱眉。 “就没意义。手术没我做也有别人,何必非得是我。”苏煜双手交握,左手包拢住发痒的右手,“家属不信我,您也不信我,我自己,也不信我。” “说什么气话,”石峥嵘看向他,“谁不信你,我什么时候不信你?” “您要信我,何必问我能不能行?” “你——是你自己说你还不行!” “我之前没说,您不也派程覃跟我上手术?” “我那是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怕你压力太大,给你上个保险!” 鬼才信。苏煜抿紧唇。 “好,是我错了。”石峥嵘看一眼他那个犟驴模样,茶也不沏了,摸出根烟,想起这小子闻不来烟味儿,又烦躁扔下打火机。 他真错了,他不该想着给苏煜留退路。 压力大又怎么样,扛过去又是一条好汉,给他留了退路,他反而不去扛。 “这回我谁也不派。”石峥嵘手指夹着烟,点点桌上的文件夹,“这种手术你最拿手,派谁也顶不上你,你去,你一个人去,把手术给我好好做下来。” “资料你也看了,我实话跟你说,孩子小,手术难度太高,家长跑过好几家医院都被拒了,你要再不做,孩子就熬着受罪,你做了,孩子就舒坦,你说没意义,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如果我做砸了呢?”苏煜抬起头来。 “你怎么会做砸——”石峥嵘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沉默一会儿,放缓了声调,“你该不会,还因为茂茂那事儿堵着?” “没有。”苏煜生硬扭开头。 “你最好是没有!”石峥嵘没好气说了一句,忽然顿住,站起身来,“你怎么了,不舒服?” 苏煜忽然弓起背,脸色发白,额头一层冷汗。 “我没事。”苏煜压下胸口翻涌,摆手制止石峥嵘凑过来,“忽然肚子疼,好了。” “真好了?” “真好了。”苏煜掐了把大腿外侧,把文件夹推到一边。 半年前,石峥嵘也是把茂茂的材料这样交给他。 他曾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给小孩儿带来新生。 手术确实顺利,但他太自信,太膨胀,出院那天小孩儿食欲不好,他以为他要出院了太兴奋,哄着他吃东西,却没想到再给他好好查一次肝功,没想过那可能是肿瘤侵犯肝脏导致的消化功能紊乱。 如果他当时查了…… 别人骂他庸医未必是骂错…… 又下狠手掐了自己一把,苏煜忍着眩晕和恶心,一副很正常的样子,站起身来:“别的我可以,这个我真不想做,您安排别人。” 石峥嵘盯着他,面色严肃:“我再说一遍,茂茂出事,和你手术没关系。” “我知道。”苏煜不看他,迈开长腿要往外走,“我还有事。” “站住!一个病人没有,你有个屁事!” 这话扎心了。苏煜原本的难受都忘了,顿住脚,幽幽看向石峥嵘。 石峥嵘干咳一声:“不管你堵没堵,如果没有,这台手术正合适你做,如果有,那这台手术你更得做。” 石峥嵘把文件夹往桌边推了推:“拿着,从哪儿跌倒的就从哪儿爬起来。我相信你,你做得到。” “少pua我。”苏煜闷声说。 “不是pua,你总不能让一个牛角尖堵你一辈子?” “我没堵。”苏煜抬脚又要往外走。 “是,你没堵!”石峥嵘大声说,“那我就把这手术交给程覃了,以后外面说起泌尿外后起之秀,那可就只剩程医生独美了。” “爱怎么美怎么美。”苏煜冷哼,还是拔脚往外走,但走到一半,他气愤折回来,拿起文件夹,“我再看看。” 石峥嵘嘴角一扯,又立刻压下:“尽快给我答复。” 苏煜闷不吭声,手快要探上门把手了,又被石峥嵘叫住:“你等等!过来拿上这个。” “什么?” “出国交流申请。”石峥嵘推给苏煜一张表格,“咱科室两个名额,怎么也能给你一个。趁这段时间你再好好歇歇,也看看国外的骨科和康复科,说不定有什么好办法,具体你问老张,他清楚哪家骨科强。” 石峥嵘说着,看了眼苏煜的腿。 骨科说了,苏煜膝关节伤得重,完全跟好人一样很难,以后要避免久站劳累。 可干他们这行,很难不久站劳累。 臭小子还年轻,让他往后三十年,就这么带着伤痛熬过去? 石峥嵘捡起打火机,差点儿点着烟,又一次悬崖勒马扔下火机,眉头蹙得很深:“你就不该逞强。” 事故原本轮不到苏煜的,他是救一位孕妇,才让车给撞了。 见义勇为,石峥嵘还不能说他错,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时间不能倒流,再说那些也没用,石峥嵘点点空表:“先交申请,还要报个交流课题,不过那个不急,下月报上就行。” 他絮絮叨叨做着安排,苏煜却把表推了回去:“让别人去吧,我等下次。” “等什么下次?”石峥嵘皱眉,“这不是你发扬风格的时候!” 他当这个科主任没谋过私利,眼下勉强算是一回,他是下定了决心,这个名额怎么也得留给苏煜。 “我最近有事。”苏煜答。 “你能有什么事?手上又没——咳,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家里有事。”苏煜说。 “有什么事?没听你大伯说起过。”石峥嵘冷静了些,疑惑问。 他跟苏煜大伯家住同一个小区,经常碰面交流。 “我有个重要客人要接待。” “什么客人,接待多久?6月才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够你接待的?” 石峥嵘说着,忽然回过味儿来,怀疑地看着苏煜:“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苏煜愣了下,脸上绽开笑意,像骤然挣出阴云的月亮:“老师,您真敢想。” 石峥嵘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不敢想?你也到岁数了,我像你这么大都跟你师母结婚了。” 结婚……苏煜忽然想到什么:“您是哪年结的婚?” “98年。”石峥嵘捻着手里的烟,目露怅惘,“98年底。就是在休婚假回老家的路上,你师母出的事。” 他语气平静中有一丝沉闷,苏煜眼中却闪过精光:98年底,那还来得及! 苏煜低头看了眼时间,见已经过了晚8点,猛然转身,拉开门,带起一阵风。 “急什么?”石峥嵘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你呀,论天赋论技术,都快能赶上你师祖,就是这脾气不行,差得远。” “那我好好跟他学!”苏煜撂下一句,急匆匆消失在走廊。 16、第 16 章 1998年。陆回舟此刻刚踏进呼吸内科的特需病房。 秋冬季节,呼吸科正是爆满的时候,走廊塞满了临时床位,特需病房却是单人间,安静、整洁,一拐进来,像进了世外桃源。 然而住在这桃源里的人却并不见满意。 他叫陆起元,年近七十,头发灰白、面色威严,不带一丝笑意靠坐在病床上,鼻下带着氧气管,氧气通量开到了最大,但他的呼吸仍肉眼可见的吃力。 他有肺病,特发性肺纤维化,这是个渐行加重、没有逆转的病,将让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并最终把他憋死。 当然,把他憋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现如今他还活着,只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一天比一天暴躁。 看到陆回舟进来,他面色不善:“你还知道过来?” 守在床边的年轻护工看了眼陆回舟,又小心翼翼看了眼床上这位据说是副部级领导退休的大人物,埋头回避出去。 陆回舟很镇定:“您缺什么,我明天带来。” 他语气平静,不带嫌恶,但也没有亲近。 虽然眼前的人是他生父,是他世上仅存的亲人。 “我什么也不吃,让你气,气也气饱了!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让人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我?” 陆起元边说边喘,陆回舟无动于衷等他说完,不急不缓问:“您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你拿钱,买命,给人家乱,乱做手术的事!” 陆回舟神色稍冷:“您听谁说了什么?” 陆起元没有回答。看见陆回舟微蹙眉头,他心中升起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他最看不惯陆回舟那份平静,他总是沉缓从容,像足了他的母亲、外公、舅舅,就是没有一点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一点刚健和爽利。 “你要上进、要多出成果是好的,但越是,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落人把柄。手术事关人命,不能你想,想创新就创新。”借着这份快意,陆起元气也不怎么喘了,指点起江山来。 陆回舟大约听懂了。刘青的手术,医院里恐怕起了什么流言,有人跟他这位父亲说了什么。 有机会跟他说这些话的人并不多。 陆回舟思考时,陆起元还在继续:“你,拿钱堵家属嘴,也不对,钱你是动的,你舅舅那个什么基金吧?” “那是基金,不是哪个人的,小金库,你这样不讲原则,将来怎么,服众?我看,基金委员会,你就先退出来,专心准备,准备提副院长的事,趁我现在,还说得上两句话——” “不劳您驾,”陆回舟打断他,声音不急不缓,但格外冷淡,“我说过不会参加竞选,我这样不讲原则的人,不合适。” “你——”陆起元吐出一个字,脸忽然紫红。 他又闷上了。 胸口闷,闷了块大石头,心里也闷,闷上一层他许多年都甩不掉的阴云。 陆回舟那句“讲原则”,实在意有所指。 那是1968年,那场“红色风暴”把他们全家都卷进风眼,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岳家。 岳父本已病重,倒也没受多少罪就走了,可他留下一室藏书,不知怎么被“卫兵”们听到消息,搜到家里来。 书在暗室,藏得隐蔽,“卫兵”们找不到,遂在家里打砸泄愤。 陆起元出身一个江南小城没落的士绅家庭,虽不及妻子家族诗礼传家数代,但也远不够“根正苗红”。彼时他们这样的人,各个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只盼自保。 陆起元至今以为,自己并不算大错。 他被风暴魇住了,被打砸镇住了,满脑子“坦白从宽”,主动指出了那室藏书的位置。 他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会扑上去阻拦。 阻拦当然是徒劳,非但徒劳,随书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就地成为了“现行□□”的妻子。 六岁的陆回舟拦着要护他母亲,转眼就被“卫兵”甩到了五斗橱上。 当陆起元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从一片狼藉中拉他起来,捂住他的后脑勺要给他止血时,他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个孩子。 “要讲原则,破四旧。”不知怎么,陆起元当时竟神色严肃,说出那一句话,好像他真心那样相信。 那之后过了三个月,妻子被送回了家。她遍体鳞伤,不知当中哪一处使她神志不清,在家昏迷三天后,她去了。 陆起元原本已把这一切剐除了脑海。 就像这个社会也把那十年当做不存在。 那时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心亦不由己,当然是不该算数的。 风暴结束后,他更了名字,他原名陆栖园,那是浑浑噩噩、满脑子风花雪月的父亲给他起的,他更名起元,从此兢兢业业,在工作岗位上忘我地拼搏,十几年间为国家和民族的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才是他。 那才是他!他紧紧抓着床栏,胸腔急剧起伏着:“叫,叫人,来!” 陆回舟按下了呼叫铃。 一个白大褂急匆匆走进来:“姐夫?” 嘴里叫着,进屋的田玉林看见陆回舟,刹了下脚,朝他点点头,这才看向病床。 床上的陆起元脸已经涨得发紫。田玉林转头吩咐了跟进来的护士去备药,自己则拿手去顺陆起元的背:“姐夫,别急,慢慢来。” 陆起元推开他的手:“给我,药!” “姐夫,药去取了。不过过犹不及,这药用多了对您身体有害。您放平心态,一会儿就喘过来了。” 田玉林说着,看向陆回舟,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让他、滚!”陆回舟没做声,倒是陆起元,憋闷中仍不忘发火。 “我晚些再来。”陆回舟平静转身。 “哐啷”一声,却是床头小桌上的杂物,被陆起元不分轻重,统统扫下。 陆回舟脚步未停,开门出去,门外埋头站着小护工,他跟对方说了句“受累”,快步离去。 到了走廊转弯处,恰遇到了身后跟着秘书的院长吴朔。 “回舟来看你父亲?”吴朔和善问,“我要下班了,也去问候一声陆部长。” “多谢院长,他有些不适,正在治疗。” “那我晚些再来。”吴朔听出这是不方便的意思,也就止了步,转头吩咐秘书,“小贺你找呼吸科了解清楚情况,务必保证陆部长得到最好的治疗。” 陆回舟再次道了谢,要离开,又被吴院长叫住:“回舟,你最近有台手术,是不是有些波澜?” 陆回舟停下脚:“院长,正要跟您解释。” 他把刘青的手术情况简要说明了一遍。 吴朔听罢,眉心深蹙:“泌尿我是门外汉,我也知道,医学本就是在黑暗中摸索,不摸索不明朗。不过回舟,你步子是不是太快了?改动术式的事,你跟方老汇报过吗?” “正要去汇报。”陆回舟答。 那就是还没有汇报。吴朔又皱了下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陆回舟家世能力皆遭人忌惮,他这台手术患者没出事、家属没闹事,但还是有人揪住不放,设法把流言送进他这里,说陆回舟为沽名钓誉不顾患者安危,又抨击他滥用宋氏基金审委会职权,将不满足条件的病例纳入科研追踪病例…… 基金的事情吴朔不在意,那与医院无关,倒是这手术本身让他不放心。 “恶性肿瘤,却没有根治性切除,一旦出事,影响的不仅是你,还有整个明康的声誉。即便没有出事,一旦手术捅出去,你,连带明康,也会被同行、被社会不断质疑。回舟,你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向院里报告?” 说陆回舟“沽名钓誉”,吴朔并不信,凭陆回舟对泌尿外科手术的拓展和贡献,稳步走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院士,完全没必要行险招。 吴朔怕的是他年轻气盛,恃才傲物,莽撞行事——哪怕他以往看起来并非这种人。 “抱歉,吴院长,但手术改动在我的职权范围内。”陆回舟沉稳有礼,但也不卑不亢,“外界质疑我自己会承担,如果对医院有影响,院方要如何处理我也接受。” 话说到这份上,吴朔不好再往下。陆回舟是明康的一块金字招牌,医院何尝愿意折损。 “没那么严重,流言我们尽量平息,你交个情况说明来院里,下一步怎么走再说。” “是。”陆回舟点头。 “行了,去忙吧。”吴朔见他看表,似乎还有事,没有留他。 陆回舟的确在留心时间。 昨晚苏煜“过来”,时间大约在九点,此刻已是八点五十分。 他不知道苏煜每次过来是否有地点限制,凭他自己的经验应是没有,但苏煜每次出现又都是在他的书房。 为防万一,陆回舟还是希望能在九点前赶回家中。 他加快脚步,其他事放在路上思索。 这台手术势必引起波澜,陆回舟有所准备,事实上,波澜还将扩大,因为仅这一台还不够,在25年亲眼验证过,陆回舟要改动的,就不是刘青一个人的术式。 夜色中,陆回舟双目如刀,冷淡而锋利。 到家时是九点零一分。 陆回舟没有耽搁,径直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 17、第 17 章 2025年。苏煜花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八点五十分,合眼躺到了床上。 凭他经验,除了互换那次,他都是睡着后才穿去师祖那边“串门”的,所以他希望自己赶快睡着。 但睡眠这个东西素来叛逆,人越想它时它就越不来。 苏煜翻来覆去折腾到九点,一气之下吞了片安眠药,然后咣当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时他老大不开心,顾子尧都瞧出他有起床气,洗漱完小心翼翼拎包去上学。 苏煜看着司机把他接走,蔫头蔫脑走进洗手间,抬眼照镜子的一霎,时空陡然移转。 他出现在了1998年明康医院前的街道上。 2025年,这条街道被拓宽,北侧的一条店铺全被拆除,包进了扩建的明康医科大学主校区,整齐是整齐了,但也清清冷冷。 如今这里却还热闹着,骑车的、步行的,上班族、学生、医院的员工、病人家属拥挤在早餐店和各种摊位前,偶尔还可见穿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自己溜出来买早餐。 看到病号服,苏煜想到了梁乐,从穿越的迷蒙中渐渐清醒。 还能换?也好。 老师的事,他可以自己盯着。 苏煜想着,在路边买了早餐,大步往医院走去。 刚一走进院区就碰到石峥嵘,对方看见他很诧异:“老师,您今天早上不是有课吗?” 有……什么课? 苏煜懵了懵。 石峥嵘看出来他忘了。 不得了,老师最近这是怎么了?石峥嵘想着,已经把自行车调了头:“老师,您骑我车过去吧?” 苏煜不肯,他顶着石峥嵘怪异不解的眼神坐上了他的后车架:“你送我过去。” ——他不知道教室在哪儿。 找到教室只是第一步。“我该讲什么了?”他问。 石峥嵘车把微晃:“老师,您教案是自己准备的,我不清楚。”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是老师从公文包里拿出教案。 石峥嵘用力蹬着车,忍了一晌,还是忍不住:“老师,听说老年痴呆症不是老年人的专利,年轻人也有得的。” 后座怪安静,只听到“哗啦”翻纸的声音。 “老师,您怎么看?”石峥嵘又问。 “我看你可以放心,你得了我也得不上。”苏煜说着,捏起一张夹在教案中的字条,字迹遒劲,看来是师祖手书: “考虑近日穿梭规律,你我明日可能互换,我周五上午有两节课,8点-10点,明康医科大正德楼302教室,教案已备,若无经验或不想上,可改当堂测验或分组讨论,题目已备。” 什么叫“若无经验或不想上”?瞧不起谁呢? 苏煜想着,走进石峥嵘指给他的阶梯教室,看着乌泱泱一片人头,吞了吞唾沫:“今天搞个测试。” * 隐约传来的哀嚎声中,石峥嵘转过自行车,满身是劲,“蹬蹬蹬”又骑回医院。 回到办公室他看见梁乐正扶着输液架,在办公区走廊瞎晃荡。 “怎么了梁乐,你找谁?”石峥嵘问。 梁乐不是他的病人,不归他管,但这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为爱上树”在全科都出了名,大家都怕他再有个异动。 梁乐看出这医生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警惕,他很憋屈,但懒得跟不相干的人解释。 他是来找“陆回舟”的。 老杨替他说了他是出去打电话,可没什么人信,别人梁乐懒得解释,却偏偏不想让那人误会他。 他上树才不是因为失恋,他真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这电话不是打给别人,是打给他爸。他想问问清楚,他爸是不是不想给他捐肾,所以跑了,不捐就不捐,没什么大不了的,坦白告诉他,他也就不在医院干耗着了。 趁还能活,潇洒两天去。 “我不找谁。”陆回舟不在办公室,梁乐早看过了。他不想跟石峥嵘多说,也不想被追着盘问,拖着输液架子,又回了病房。 回去也没老实躺下,隔不多久,又出来看一眼。 半上午时,他终于听见“陆回舟”回来了。 但有人当先进了他的办公室,梁乐只好在外面等。 因为是“重点照顾对象”,怕被护士看见盘问,他干脆躲进离陆回舟办公室不远的洗手间。 洗手间空地处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肩上背着黑色手提包,看见他,眼神先是警惕,又似乎因为他是个孩子,重新放松下来。 梁乐下意识觉得他们不对劲,但他没露声色,进了一个厕所隔间。 隔着门,他听见外头两个人的说话声: “主任办公室,就咱们斜对面那间,没错。” “现在去还是等等?” “等等,多几个家属闹的时候再进去。” “镜头盖先取了,你可别闹上回那岔子。” “哪儿能,这回肯定好好拍。” “别好好拍,把人拍丑恶点,客户要求。” “这怕难,老葛你没看照片吗,那医生贼他妈帅……” 梁乐听到这儿,耸起眉头,眼中冒出怒火。 他没有完全听懂,但这两个狗屎东西是来对付陆回舟的,他听懂了。 斜对面的主任办公室里,这时传来一阵阵吵闹,梁乐在厕所也听到了。 “陆医生,我们也要参与科研!” “就是,一样的病,凭什么他有减免我们没有?” “他那个病没什么好研究的,陆主任,我家老何的病特殊,更值得研究!” 苏煜脸色难看,在爆发的边缘。 他压着脾气一个一个解释过了,但这帮人完全不听。 解释腻了,他终于忍不住,绷紧面孔,提高音量:“我说了,符不符合条件,不是你们说了算!” 就在这时,拥挤在门口的家属当中,冒出一支黑色镜头,赫然对准了他的脸。 “咔嚓”快门声响起,苏煜脸色微变:“你什么人?” 他问着,抬手遮脸,还没遮住,有根银光闪闪的东西横空出世,穿过人群,“啪”地敲向相机。 “艹,谁啊?!”扛相机的人被敲了个趔趄,一声怒骂。 “你爷爷!”梁乐的声音比他更怒。 然而下一秒他怂了——苏煜怒瞪他:“梁乐!” “你跑针了!” 当然得跑针,梁乐的输液架子都拿来敲相机了。 梁乐没料想苏煜不领情,被苏煜一吼,正发愣,那扛相机的记者却拨开人朝他挤来,一把揪住他领口:“小子!这相机多少钱一台你知道不?你他妈赔老子!” 他说着,劈手夺过梁乐仍抓在手上的输液架砸向他。 还没砸到,一个人垫在前面挡了一下,摄像记者眼前一花,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输液架已经被人一把抢过,他自己则被猛地推开。 “你敢动他试试!”推他的那人暴戾凶猛。 靠,这不正是他们要拍的白大褂。 他动手了!他眼神好凶!力气好大!多好的素材!摄像一喜,又一垮:他的镜头! 推开碍事的记者,苏煜转回头去,快速抓起梁乐血淋淋的手背,“护士!” * 梁乐认为自己没大事,就是闹了一通,心跳有些快,头有些晕。 但“陆回舟”和护士们很严肃地把他按在床上,小题大做检查了一通,给他换了只手重新扎上针,挂上药水。 走廊里还断续传来记者让他们赔钱、赔礼的叫嚣,苏煜确认过梁乐没大碍,沉着脸要出去,梁乐拽住他袖子:“你受伤了!” 刚才苏煜替他挡住了输液架子,他肩膀肯定受了伤。 “没有,老实输你的液。”苏煜拨开他的手。 “他们要对付你!”梁乐着急地说,“我在厕所听见的,有人专门请他们来的。” 这话一出,病房静了静,老杨和护士都看向苏煜。 “我知道。”苏煜镇定答,“不用你小孩子操心。” 苏煜真知道。师祖给他的留言不止说了讲课的事,也说了有人在针对他,刘青的手术或许会引起些波折,让他沉住气,有什么问题留待他回来解决。 沉个屁,都让人打上门来了。 苏煜起身准备离开,又看向梁乐:“是什么人,你听见了吗?” “没有。”梁乐怏怏答,“他们没说。” 苏煜看了眼他气闷的神色,语气好了点儿:“谢谢你替我出头。” 梁乐低着头,别扭似的,哼了声“不用”。 “下次不要冲动,冲动不能解决问题。”苏煜又板下脸:拿输液架子砸人,亏他干得出来。 “你不冲动?”梁乐挑眉看他。 那些家属烦他,他额头青筋都快跳起来了,梁乐清楚看见了的。 苏煜神色僵了僵:“我能忍。” 能忍才怪。就刚刚,听记者在外面骂骂咧咧,他脸色还阴沉得能拧出水,装什么大头蒜。 梁乐腹诽,但莫名地,有点儿高兴。 跟前两天冷峻威严、让他总是张不开嘴的陆回舟不同,现在的“陆回舟”,才让他感觉“对味儿”了。 “老师,给保卫科去电话了,但是,我打电话的空挡,那俩记者不声不响溜了。”苏煜走出病房,石峥嵘跟他报告。 苏煜皱眉:“问出是哪个媒体了吗?” 石峥嵘摇头。 这时,走廊上的刘滔叫住苏煜:“陆医生。” “陆医生,我爸手术费有减免的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他低声解释,怕苏煜不信他似的,神色有丝焦急。 他听说出了事,还不知道什么事,多问了两句,才知道还跟他们家有关,是他爸那台手术引出来的事端。 苏煜还真不知道能不能信他。不过,这事儿是有人故意为之的话,应该跟他们家关系不大。 “我知道了。”苏煜面无表情点点头。 早知这台手术会引起这么多麻烦,他—— 苏煜顿了顿。早知有这些后续,他可能还是会头铁,但是,师祖呢,会怪他吗? 肩上火辣辣的疼,苏煜眼睛沉了沉。 18、第 18 章 接近晚九点,陆回舟翻书的动作渐慢,开始频频看向手机。 “师祖在等我?”一道不羁的声音忽从他身后传来。 陆回舟回头,看向房中多出的白影。 苏煜却向他靠拢来,上半身越过他,看向桌上的手机屏幕:“九点。这是我们固定会面的时间?” “但不是每晚都见。”陆回舟稍向后坐,和他拉开距离。 “两次交换都是在早上,换过去两天,间隔又两天。”苏煜站直身体,蹙眉低语。 “交换和换回的当晚,我们可以碰面。”陆回舟补充。 “其中一方是我现在的状态,时间,大概是十五分钟?”苏煜看向陆回舟。 “是。”陆回舟答。 然后两人都没话了。 虽然异常默契,但除了这些,关于这场怪异的灵魂互换,他们并挖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是我不知好歹了。”沉默中,苏煜忽然说。 “什么?” “去年我陪我大伯去爬过一回山,遇到个老道士,说我蛇年背时,要撞邪,好心要卖道开过光的符给我,我嫌贵,没买。” 陆回舟静了静:“多少钱?” “8888。” 那是不便宜。 “后来道长又要卖我一道188的,我还嫌贵,还没买。”苏煜说着,看一眼陆回舟,“现在可不就撞上您了。” 陆回舟正色:“说正事。” “你那边今天还顺利?” 不顺利。但苏煜还没来得及说,元宝像是一觉刚醒,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朝着他的方向闻了闻,“汪汪”叫起来。 咦?苏煜蹲下来:“你感觉到我了?” 他说着,想拦住乱窜的元宝,但几次都被元宝擦过身体,那感觉怪怪的,像被砂纸磨过,有点儿疼,有点儿痒,苏煜不由笑起来:“乖,是我,我在这儿。” 陆回舟看他一眼,视线在他笑脸上定了定。 元宝依然乱窜,且还在汪汪大叫,隔壁的顾子尧都跑过来问它怎么了,陆回舟不得不起身按住它。 “师祖你这样——”元宝被按住仍不老实,苏煜去牵陆回舟的手,教他怎么顺毛安抚元宝。 “从脖子往背,它最喜欢这里,”苏煜示意陆回舟的手放到元宝脖子侧面,“不是这样,要这样摸——” 他紧挨着陆回舟蹲下来,半透的手指覆在他手掌上。 陆回舟手指僵了一瞬,很快又自然,按他示范去做。 元宝终于安稳下来,伸着鼻子嗅了嗅看不见的苏煜,表情仍有点困惑,但到底趴卧回自己的垫子上。 陆回舟松开它,坐回椅子。掌心微潮,使他不适,于是他又站起来:“我去洗个手。” 苏煜挨着元宝席地而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元宝,仰头看着陆回舟走进洗手间,又看着他走出来。“师祖,您有洁癖?”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不算。” “不算吗,那被我碰了就去洗手,是纯讨厌我?”苏煜眼神锋利,抓元宝的那只手却有些紧。 “不是。”陆回舟看向他,“是因为我摸了元宝——” “所以您是讨厌我的狗?” “谈不上,”陆回舟默吸口气,“是我洁癖。” “早承认多好。”苏煜松懈下来,嗤笑一声。“元宝还要麻烦您多遛遛,它岁数大了,消化不太好,不活动容易积食。” 陆回舟答应。 “还有,它吃的不多,隔天要加一次零食,牛肉条或者鸡肉奶酪,客厅盒子里有。” 陆回舟点头记下来。 苏煜对他配合的态度挺满意:“作为回报,我会伺候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陆回舟点头。又不大放心:“你会?” “浇花谁不会?”苏煜看他一眼,说起要紧的,“今天上午,有一帮家属到办公室来,纠缠要减免,还有两个狗屁记者,不知道被谁请来拍照。” 说到这里,苏煜沉下眉眼:“他们还差点打伤梁乐。师祖得罪了什么人?引来这些下三滥!” 什么人,陆回舟心里有数,但并没有跟苏煜多说:“怎么回事,慢慢说。” 苏煜不想慢慢说。 但陆回舟沉缓的语气影响了他,他还是耐着性子,有条理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抱歉。”陆回舟听他说完,正色道歉,“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尽快处理好。” “不用道歉,”苏煜说着,带些试探,看向陆回舟,“刘青的术式是我执意要改的,师祖不怪我?” “不怪你,我说过你是在帮我。”陆回舟声音平静,眼神也平静,苏煜暗中绷紧的心弦松懈一半。 “但是,那些纠缠的家属里,有人说您是为了[创新]才拿钱哄人做手术,先前刘滔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看,是有人在故意引导,往您身上泼脏水。” “知道了。”陆回舟依旧平静答。 “师祖真知道?”苏煜觉得他没明白事情严重性,“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败坏的是师祖名声。” “没关系,”陆回舟似有深意看向他,“是流言,早晚都会破,不用太过在意。” “我就是在意。”苏煜不高兴,“手术是我做的,您一世英名,不能毁在我手上。” “这么说,如果重来一次,为保住我[一世英名],你愿意给刘青做根治肾切除?” “我——”苏煜顿了顿,一口气憋得脸红,“不愿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煜说完这话,听见陆回舟轻笑了声。 他抬头看去,陆回舟神色却很正经:“不用想那么多,术式你不改,我也会改。相比名誉,我更在意心安。” 陆回舟不怕被误解,也从未在意他人评价,他怕的是做错决定,心中有悔,不得安宁,就像他父亲。 心安?苏煜给元宝顺毛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 “比起外界那些莫须有的声音,内心安稳更重要。”陆回舟又说。 “师祖这话——”苏煜琢磨了会儿,看向他,“是在开导我?” “你很聪明,是我多事。” 是有点儿多事。苏煜不喜欢软弱没用的一面被人瞧见,但既然他已经瞧见了—— 苏煜抿抿唇,问出口:“如果我心里不安稳呢?” “因为茂茂?”陆回舟看向他。 苏煜低下头去,闷不吭声。 陆回舟点了下鼠标,电脑屏幕亮起来,上面显示着茂茂的病历。“你离开前,在看这个?” 苏煜看了眼屏幕,点头。 “为什么反复看?”陆回舟问。 “脱敏。”苏煜答。 “任何场合,我一想到他,就会出现焦虑症状,老师塞给我一台儿童病人的手术,我得在手术前把这毛病治好。” 苏煜说着,站了起来,避开电脑屏幕和陆回舟的视线,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想到茂茂,他会胸闷、恶心,心跳加速,以往都是靠掐疼自己脱离这种状态,但治标不治本,他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我看过档案,你的手术处置没有问题。”陆回舟说。 “但我给他做的检查不够仔细,术后回访,因为我出了车祸,也不及时。”苏煜说着,手指又一次扣紧大腿。 陆回舟算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总带着淤青。 他看向苏煜:“你安排的检查范围和频次都够了,有些事,不是人为,是天意。” “我知道,您不用说了。”苏煜垂下头,烦躁中掺杂着失望。这种话他早就听过了,但对他没用。 看他背转过身,陆回舟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陆回舟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姓名:茂茂妈妈。 陆回舟顿了一瞬,看向苏煜:“接吗?” 19、第 19 章 “接。” 听见陆回舟问,苏煜拢紧眉头,看向仍在震动的手机。 陆回舟打开免提,很快,手机里传来一道女声,声音不高,普通话不是很标准,语气带一点怯懦:“苏医生,您好。对不起,这么久没联系您。” “没关系。”陆回舟说,“你有什么事?” “茂茂,”女人说到儿子的名字,微微停了停,“茂茂爷爷奶奶去您那儿闹事了是吗?” 她说着,语气仍旧怯懦,却加快了语速:“对不住,苏医生,我离婚了,一直在外地打工,这事儿我今天才听老家的亲戚说。” “知道了。”陆回舟看了眼苏煜,“没关系。” “不,不是,苏医生,有关系,我们对不住您,真对不住。” 女人急促道着歉,声音有些哽咽:“是我没用,是我眼瞎,那老两口真不是东西,他爸也不是个东西!苏医生,我对不住您,对不住茂茂!他们再找您,您告诉我,我去找他们拼命!” 她声音颤抖着,语气很激动。 苏煜和陆回舟同时皱起眉。 话筒里,女人强忍抽泣,带着浓浓鼻音,半解释半倾诉地说起来: “茂茂当时出院以后在家休养,他爸爸在镇里上班,拿死工资,我想尽快把债还上,也想多赚钱给茂茂补充营养,让他上好学校,他还念叨以后要学医,要跟您一样当医生呢……” “所以我就出去打工,把茂茂交给他爷奶照顾。” “我没想到他们是那样黑心的人啊!”女人声音再次发颤,“他爷爷好酒,他奶奶好搓麻将,村里这样的老人不少,也没见谁亏待自家孙子,我也就没多长个心眼。” “可后来,茂茂走了才有人告诉我,我转回去给茂茂买营养品的钱,都被他爷爷买了酒喝,被他奶奶输在牌桌上,他俩嫌带茂茂麻烦,经常把他丢在家里不管,一丢就是一天,还当着孩子骂他是讨债的,得个病把家底掏空了,说就不该救他!” “我猜,就是,就是因为这个,茂茂发烧也不敢跟他们说,也不跟我讲,每次打视频,每次,他都笑着说妈妈我很好啊!” 女人说到这里,情绪再收不住,话筒里好一会儿都是她竭力压抑的哭声。 苏煜不发一言,脸色难看极了。 小孩儿很乖。苏煜记得他老是踮脚站在病区走廊尽头,小脑袋扒着窗台沿儿,看见他过来,高兴地指给他看:“哥哥,我妈妈在那里,我看见她了!” 那时他状态不错,又乖,他妈妈就去楼下餐馆做几个小时零工,想要自力更生多赚下些药费。 小孩儿当然是想要妈妈陪的,可他太乖,从来不说,只是看到妈妈一眼,就那么知足快乐。 他那么乖,是真有可能隐瞒自己不舒服…… 艹! 为什么不多叮嘱他几遍这个不能瞒!! 苏煜猛地转过身,烦躁地走来走去,手掌紧紧握成拳头,满腔愤怒,却找不到出口。 他不愿想,那么温顺懂事的小孩儿,最后一段时光,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他更不愿想,假如没有耽误—— “苏医生,我真想杀了他们。” 电话那头,茂茂妈妈这时却平静下来,她很平静地说:“他们该死,我也该死。苏医生,你别怕,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找你了。” “茂茂妈妈,你别冲动。”陆回舟快速和苏煜对视一眼,把手机拿到口边,“我的麻烦是小事,解决手段有很多,现在已经在走法律程序,你没必要以恶制恶,茂茂不会希望妈妈因为他变得不幸。” 他声音沉缓冷静,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话筒里传来一声悲哭。 又强自止住。 “苏医生,谢谢你,你说的对,可,”女人哽咽着,“可是茂茂也一定不想他的医生哥哥受委屈……” 陆回舟不语,看向苏煜。 苏煜走来走去的身形顿了下,面色紧绷:“我有委屈,自己会讨。” 他是大人,有的是武器保护自己,不像那手无寸铁的孩子! “不委屈。”陆回舟没有转述他的话,刺激女人脆弱的神经,“朝前看,都会过去,茂茂会以新的生命形式存在,没有人再能伤害他。” 他对话筒说着,眼睛却看向背对他的苏煜。 “谢谢。”好半晌,女人声音勉强稳定下来,“您放心,我懂了。” “你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可以喝点热水,找人说说话。”陆回舟说。 “谢谢。”女人声音又有些哽咽,隔了一会儿,坚定起来,“我已经冷静了,苏医生。” “您偷偷给茂茂垫的药费,我查到了,苏医生,我一定会还。” “不用还。”陆回舟看了眼苏煜,代他答。 在他沉声安慰下,对方终于结束了通话,随后发来一个文件。 陆回舟点了接收,看向苏煜:“她有段视频,要发给你看。” 苏煜沉默走过来,低头看向手机。 茂茂消瘦的小脸骤然映入他眼帘。 他穿着远比身体宽大的病号服,脸上戴着氧气管,皮肤微黄,眼眶有些塌陷,但眼睛还是从前的形状。 小孩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清亮,又沉重。 大人不会有那样的清亮,孩子不会有那样的沉重,只有饱受病苦又天性良善的孩子,才会有那样一双眼。 “哥哥,我想你。”陆回舟按下播放键,短短一句话,画面就定格了。 孩子气力很弱,看得出状态已经很差,录这一句话,已经很吃力。 但他叫“哥哥”时,眼中有光短暂亮起,那是赤诚的、没有一丝虚伪的喜爱和想念。 能如此,想必,苏煜也曾给予他赤诚没有一丝虚伪的喜爱和关怀。 视频播完,室内静默而压抑,陆回舟抬眸:“苏煜——” “我没事。”苏煜转开头,生硬打断他,“我该走了。” 他撇开头,想要立即消失。可十五分钟时间没到,他说要走,身体却依然在这里。 老天连这也跟他作对!苏煜气急,扬手要对着墙打一拳,但被陆回舟用力拉住手腕。 “你是外科医生,任何时候,都不要拿手发泄。” “我没有您这么冷静!”苏煜抬胳膊甩开陆回舟,但他在原地站着喘着粗气,到底没有再做出砸墙之类的举动。 陆回舟没说什么,只看了眼时间。 “如果没有意外,我们明晚才能换回来,”他说,“明天早上你跟保卫室丁主任联系,电话我通讯录里有,请他加强巡视,不要放可疑的人进病区。” “丁主任欠我人情,这点忙他会帮,至少可以保证病区不出乱子。其他的,等我回去再做处理。” “知道了。”苏煜憋着气答。 他的虚影开始闪烁,这回,他确实该走了。 他看出陆回舟还要说话,但他不想听,他背过身,几乎是急迫地走进那个看不见的漩涡,消散而去。 随着他离开,刚安静不久的元宝,忽然又“汪汪汪”朝空气叫起来。 “嘘。”陆回舟从虚空处收回视线,用苏煜刚才教的办法安抚住它,看向依然亮着的电脑屏幕,双眸深沉如墨,思索计算着什么…… * 2025年的第二天是周六,陆回舟看过苏煜的排班表,知道他依然要上班。 到了办公室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打开电脑,而是低头摆弄着手机,不知在忙什么。 “苏哥,刚25床家属找您。”同事提醒。 25床,陆回舟昨天新接的病人。 陆回舟收起手机,走去病房,正要开口说什么,又忽然收住。 25号病床上躺着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正头碰头亲昵说话,其中一个,还亲了下另一个的额头。 陆回舟移开视线,转身准备离开,但病床上的陈墨已经看见他。 “苏医生,早。”陈墨坐起来些,很自然地同陆回舟打招呼。 “早。”对方如此镇定,陆回舟只好留步,“找我什么事?” “手术的事。”陈墨拍了下身边的男友,“苏医生,介绍下,我男朋友韩京,我的情况您可以跟他商量。” “您好,苏医生。”那位韩京站起来,小麦色皮肤,四肢很发达,面色很憨厚,“昨天我有事没来,今天想找您了解下情况。” “还是让家属来一起了解比较好,手术需要签字。”陆回舟刻意强调了“签字”。 “我男朋友是不是不能签?”陈墨皱起眉。 “是。”陆回舟简明扼要答。 “妈的……”陈墨低声骂。 “没事,别气,总要通知你爸的,”韩京捞过陈默的手低声安抚,又向陆回舟道歉,“医生您别误会,陈墨不是针对您。” “我明白。”陆回舟不需要他多解释,“我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在办公室,家属如果今天能来,这个时间段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他说着,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转身离开。 “哥你发什么呆?”周从云急匆匆赶路,险跟站走廊上出神的陆回舟撞到一块,但他等不及陆回舟回答他问题,抱怨一声,匆忙往前,“我要倒霉了哥,17床那个挑剔的女儿来了,说她爸脚上长了个包,咱们没给处理,正闹呢。” “什么包?”陆回舟问。 “一小血泡,据大爷自己说,可能是抓痒挠破了,成了这样。不是我们不给处理,他之前也没跟我们说啊。” 周从云很冤:他这住院总一天天都处理什么破事。 他抱怨完,还是认命朝病房走,意外的是,遇到这种人能跑多远跑多远的“苏哥”,竟然破天荒跟上他,还先他一步进了病房。 “你好。”走进病房,陆回舟先跟那位中年女家属打了声招呼,家属本来挂着脸,和他沉静的眼神对上,不知怎么的,就没出声。 陆回舟问了两句病人状态,走向床尾,取得病人和家属同意,掀开病人脚上的被子。 老人脚掌上确实有个绿豆大的小血泡。 “拿消毒液来。”陆回舟吩咐周从云。 不是,这么小的泡,还真要处理啊?周从云看他一眼,招手让推着小车的护士进来。 “血泡不大,可挑可不挑,老先生在用激素,如果挑了,护理不当,反而容易感染,我们先做消毒处理,您看是否可行?”陆回舟询问家属。 怪,刚才认死理的挑剔家属这会儿随顺又知理:“行,您看着弄。” 陆回舟就拿棉签蘸了碘伏,在周从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当真给病人脚掌消了个毒。 “谢谢你啊,医生。”那挑剔女儿道谢,“是我小题大做了点儿,主要是我们不懂,不放心。” “可以理解。”陆回舟心平气和答,又看向年迈的病人,“老先生有任何不适随时找医护提,不用不好意思,小毛病也可能反映大问题。”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家属立刻附和,挑剔和刻薄劲儿彻底没了,和和气气把他们送出去。 “谢了,哥。”走廊上,周从云跟陆回舟道谢,又凑近他小声问,“哥你又上啥培训班了?” “什么?”陆回舟扫向周从云。 “就,情商大飞跃啊。”周从云磕巴道。 苏哥的眼神莫名让他陌生又紧张,还有,刚刚苏哥那种安如磐石、让病人和家属不自觉静下来的气度,他只在极少数前辈大佬身上见到过。 必然是报过什么情商速成班了! “和气迎人,则乖戾灭。道理很简单,不需要报班。”陆回舟惯性教学。 “什么灭?”周从云一头雾水,陆回舟却没答,他看向走廊尽头,眼神忽然冷下来。 周从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声:那俩老的怎么又来了! “阴魂不散!”他低嚷一句,去扯陆回舟袖子,把他拉往楼道,“哥,你先避下,我叫保安。” “不用。”陆回舟没见用力就挣开他,“帮我个忙。” “什么忙,哥你说。” 陆回舟声音平静:“叫他们过来,说我在这里。” 20、第 20 章 陆回舟在偏僻的楼道里“会见”了茂茂的爷奶。 周从云关上楼道门,惊疑又后悔守着。怎么就真给他叫过来了呢? 说起来,那一瞬苏哥一点儿也不像苏哥,他下意识就听了话。 可苏哥到底想干嘛?他可别冲动惹出大麻烦来。 周从云正担惊受怕,门后就传来那个老太婆一连串的谩骂,脏得周从云立刻铁青住脸,忍不住要推门进去,手按在门上一瞬,却终于听见他苏哥的声音:“这个你们认识吗?” 谩骂声奇怪地停住了。 苏哥给他们看了什么? 很简单,陆回舟给他们看的是一个快手号。 “我孤陋寡闻,才接触这些,听说这个人在你们当地很火,人人都看他发布的视频。” “那又咋着?”很少张口的茂茂爷爷,从手机上挪开视线,阴沉沉看了眼陆回舟。 “我想他会欢迎这样一条素材,为了喝酒和打牌,他的一对同乡,竟克扣癌症孙子的营养费,苛待孩子,把高烧的孩子放在家里从早到晚不管不问。” “谁不管不问?”老婆子像被戳了痛脚,“做饭给他吃了,是他挑食!” “你污蔑人,犯法。”老头儿倒是不跳脚,还是阴沉沉的。 “你们知道法是好事。”陆回舟不疾不徐,“放心,我只是请这位主播讲个故事,不存在污蔑谁。” “讲屁的故事!”老婆子急了,看向老头儿,他们本来就是在家受左邻右舍指点,待不住才三天两头出来,要是真传出去了,十里八乡都知道说的是他俩,她怕能给人说道死。 “归根到底,还是你们医院的错,花那么多钱做了手术,我们没文化,不懂医,当然以为孩儿好了。”老头儿冷漠地说,听起来竟还很有他的一番道理。 陆回舟不与这种人辩理:“你们的儿子走运,有个稳当工作,不过,假如他的老板知道他为了这份工作兢兢业业,离家二十里都舍不得回家看望一下虚弱的儿子,不知会不会深感自责,不敢再用这样深明大义的人。” “不知道他丢了工作,以他的性子,是愿跟你们喝酒打牌混吃等死,还是愿意辛苦劳作奉养你们终老?” “你——我掐死你!”又一阵难以入耳的谩骂,周从云怕他苏哥吃亏,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推开了门。 然后他愣住了。老太婆叫得厉害,却被苏哥冷着脸,一只手牢牢按在墙角。 周从云吓了一跳:好一个“和气迎人”! 他立刻扭头把门关紧,又急忙去看周遭有没有摄像头。 没有,那地儿是个死角。 “行了。”老头儿看着陆回舟冷漠至极的眼神,站远了些,“这事到这儿就了了,我们就为把事情闹个明白,医院也给我们解释了,律师也给我们来信了,我们也大体明白了,以后就不来了。” “老头子?”骂得起劲的老太婆,顷刻就收了声,困惑似的看向自己老伴。 陆回舟松了她,她立刻走近老伴,听老头儿在她耳边嘀咕两句,带着戒惧翻陆回舟一眼:“走就走!” 说着就要下楼。 陆回舟略过她,等老头儿也要下楼时,静静开口:“你们确实没文化,不懂医。” “咋个意思?”老头儿挑起三角眼。 “意思是,你脸色发黄,眼底也黄,酒看来的确没少喝,虽然晚了,还是建议你去看看。” 陆回舟声音平静,眼神却极幽冷,在昏暗的楼道里,如两道利剑锁定老头儿,老头儿忽然不寒而栗。 “不过这病要治恐怕是个无底洞。”陆回舟语气一转,看向老太婆,“大医院贵,还是回本地看吧,总要留些底子养老。” 老太婆莫名攥紧了自己裤袋里的钱包。 老头儿却没注意,他又怒又怕瞪了陆回舟一眼,脚步有些虚浮下了楼梯。 还没下一层,就传来两人争执:“回什么家,就在这儿给老子看!” 周从云咧了下嘴角。 但是看一眼陆回舟并不喜悦的神色,他不由也把笑收起来。“哥,你说那事儿是真的?” 茂茂,真被那俩老东西放着不管?周从云想问,又及时收住,担心看向“苏煜”。 茂茂是师哥的禁忌,提了他怕师哥心里难受。知道茂茂出事时,师哥因为车祸还在住院,那天周从云正好去看他,清楚记得他听见噩耗时的模样:先是茫然,然后是血色全褪的脸。 周从云知道,师哥看着大大咧咧,其实特别重感情,他又好强,有心事总藏着——虽然他藏不严,狗都看得出喜怒,但他不愿说,总憋着,就很让人担心他憋出毛病。 “哥,这事儿过去了,别想了。”周从云轻声说。 “嗯。”陆回舟点头。 周从云安慰错了人。 看了眼楼梯,陆回舟打开防火门,又平静合上,把阴暗的楼道锁在光明之外。 * 1998年的这天是周四。 早晨闹钟响后,苏煜仍旧发了会儿呆,夜里他又一次梦见给茂茂做手术,剖开腹,里头却空空如也…… 苏煜慢慢醒过神,用冷水洗漱过,沉着脸推开门。 正是深秋,天气却意外晴朗。门外是一片瓦蓝的天空,远处路旁的景观树和前院的灌木丛萧疏安静,地上铺了一层落叶,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苏煜面无表情,一路踩着落叶出了院门,没过一会儿他又面无表情折回来,拉起院子一角的水管,打开水龙头,面无表情呲了阵水。 尽职尽责并公平地照顾到了花园每个角落,苏煜才面无表情去上班,按日程表,今天他要替陆回舟出半天门诊。 他对这时候的药不够熟悉,看得慢而审慎,幸好陆回舟的号是专家号,一上午只有20个,苏煜看到最后俩号,时间正好到了中午。 倒数第二个号进来的是一家子,一对年轻男女,男人跛脚,女人很胖,目光呆滞,智力明显有些问题,还有一老一少,听称呼,老的是女人的婆婆,小女孩是那对男女的孩子。 “谁不舒服?”苏煜问着,自然看向有智力障碍的女人——她很胖,脸却没有血色,口中还不时哼哼。 苏煜视线落在她脸上。 女人脸上有不少淡红色的斑点,左脸还有一块硬结。 “是我这儿媳妇,她尿血。”女人的婆婆一边把女人按在椅子上,一边代答。 “可能还有哪里疼,她老打自己的腰。”牵孩子站在后头的跛脚男人补充,还递了个袋子过来,“这是上礼拜在别的医院拍的ct,医生推荐找您。” 苏煜接过片子,对光仔细读。 左肾有个巨大肿块,怕不只是肿瘤,还合并有出血。 除了这个,肝脏和右肾多处有病灶。 “她有没有癫痫史?”放下片子,苏煜问。 “有,她爹妈说小时候常抽,现在少了。”婆婆答,答得很快,看起来是被问过。 “外院跟你们说过她这个病没有?” “说过,说是什么硬化病。” “结节性硬化病。”苏煜说着,看向男人拉在手上的小女孩,面色微沉,女孩儿口鼻部位,也有些红斑。 “对,就是这个名儿,”那位婆婆说,“医生,那她这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不做手术能行吗?做手术会不会影响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苏煜看向她。 男人又递上两张妇产科的检查单。 苏煜脸色更沉,目光凌厉看向男人:“这病是遗传的,你们不知道?” “知道,那也得试试啊,找人看了说是男娃!”婆婆抢着说。 “拿什么试,拿人命?”苏煜冷声问。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婆婆竖起稀疏杂乱的眉毛来,“你以为我们乐意呢?怀上了不生那不是害命!” “生了不负责,才是害命。”苏煜控制着自己,无视她的唾沫星子和指向自己鼻尖的手,拿了笔,边在病历本上写字边说,“月份还小,你们到妇产科开药,她现在的情况,承受不了怀孕。” 他说着,看向男人:“你女儿要做个检查,先查血——” “查什么?我孙女好好的!”那婆婆高声打断他。 “查一下以防万一。”孩子面部皮疹已经让苏煜有不好的预感,但当着小姑娘面,他不想直说,怕吓到她——小姑娘眼神灵动,智力不像母亲那样有问题,恐怕什么话都听得懂。 “如果你们怕花冤枉钱,我可以先给她做个查体。”苏煜说着,准备起身。 这病是基因突变引起的系统性疾病,除了损害皮肤、大脑和肾,也可能累计心肺,他看小姑娘有些气短、咳嗽,想至少先听下她呼吸。 不料他才动身,那婆婆“腾”地挡住孙女:“不劳你了!” 她恶狠狠瞪一眼苏煜,回头扯儿子站起来,又去拉儿媳妇:“走走走,不在这儿看了,什么破医院,没病也给整有病了,坑人!” 苏煜额头青筋跳了跳,但他竭力压制:“就是查出来有些问题也没关系,对症用药,孩子能舒服很多。” 那跛脚男人脚步迟疑了下。 “别听他胡咧咧!”婆婆却牵着孙女,推着儿媳,又拽了把儿子,急着要出门。 苏煜看了眼羞怯不安的小姑娘,用最大限度忍耐着脾气:“您是她亲奶奶!” “我呸!”婆婆啐了一口,“砰”地合上门。 “啪!”室内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碎裂的声音。 门外等候的20号病人朗书雪本要敲门,又迟疑地放下手,可他刚放下,门被猛地拉开了。 一道人影迎面跟他撞上,朗书雪恍惚了下,那一瞬他没留意别的,只留意到一双眼睛,又痛又怒,仿佛烈焰燃烧。 21、第 21 章 因为失神,朗书雪被撞得趔趄,但很快又被扶住、站稳。 “抱歉。”那位医生哑声道歉,看了眼他手上的挂号条,又看了眼走廊尽头消失的身影,看回他,“麻烦等一会儿。” 朗书雪点头。 门被合上,片刻又被打开,诊室里,洗手台上的玻璃镜子碎了,但已经被扫作一堆,敛在垃圾桶旁。 “哪里不舒服?”那医生平静问,除了眼周带点儿红,看不出任何异常。 倒是实习生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看向朗书雪,仿佛生怕他也惹他的老师发怒。 朗书雪自然不会。 他递上自己的片子,安静陈述了病史和症状。 小实习生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富含同情与怜悯。 朗书雪倒很坦然:“陆医生,我的手术能做吗?” “需要和神外会诊,看会不会对你颅内的肿瘤有影响。”苏煜说着,看向他,“你一个人来的吗,没有家属陪同?” “我一个人还能应付。”朗书雪答。 苏煜握着他的报告单,思考一瞬:“血象不太好,占位情况也要做增强ct再看看,建议先住院再做详细检查,这样更稳妥。” 朗书雪很配合:“证件我都带了,随时可以办住院。” 苏煜看他一眼,眼前的病人穿着得体干净,气质温润平和,一点都不像个病人,尽管,他实在病得很重。 苏煜看向实习生:“小郑你带他去。” “谢谢。”朗书雪站起来,温文有礼道谢。 当天朗书雪就住进了泌尿外的病房,凑巧,是梁乐跟老杨他们那间。 晚上回到办公室,苏煜把他交给石峥嵘管,特意交跟石峥嵘代他的情况:“朗书雪,男,32岁,两年前确诊颅内血管网状细胞瘤,这次因为头痛到神外就诊,查体发现左肾区叩击痛,神外怀疑是vhl,安排做了腹部检查。” vhl?石峥嵘神色凝重下来,看向苏煜递给他的一叠检查结果。 脑多发肿瘤,左肾肿瘤,左肾上腺肿瘤,右肾肿瘤,右肾囊肿……好家伙,石峥嵘越看越不是滋味。 vhl综合征,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跟抑癌基因vhl基因丢失、突变或失活有关,可能引起多部位病变,肾癌就是这病的常见表现,而且一发作多半就是双肾,近三成患者,最终也死于肾癌。 “下午做个增强ct,看有没有遗漏的病灶,联系下神外尽快会诊。”苏煜沉声安排。 如果他没记错,这时候还没有抗血管生成的靶向治疗药,vhl病导致血管生长因子过表达,促进肿瘤发生,某些靶向药对它多少有些效果…… 苏煜正皱眉想着,门被敲响,护士一脸气愤:“主任,4床不配合吃药。” 4床,梁乐? 苏煜抬头,一个国字脸男中年正站在护士身后搓着手:“那啥,也不肯吃饭……” 苏煜打量他和梁乐有三分相似的浓眉深眸:“你是?” 中年叫梁洪山,正是梁乐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苏煜不认识他,他却早已打听过“陆回舟”:“陆主任,真是对不住,孩子不听话,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苏煜只同他点点头,并不热情。一来他心情不好,二来对这位总是不见人影的父亲,他有成见。 苏煜撇开梁洪山,看向护士:“怎么了,他闹什么?” “还不是这位,胡闹!”护士不高兴地瞪梁洪山一眼。 梁洪山是昨晚回来的,一回来就干了件大事——他趁梁乐睡着,大半夜把梁乐的头给剃了。 梁乐本来有一头半长不短的披肩发,早晨一醒见自己变成了小平头,据护士说当场砸了镜子,差点气厥过去。 “我这不是怕招细菌。”梁洪山讪讪解释。 招细菌,也膈应。梁洪山早就看儿子那一头披肩发不顺眼了,好好个人,闹得不男不女。 再说洗起来也麻烦。病房不比在家方便,孩子一天到晚挂着输液瓶,洗头不还得他伺候。 他伺候了这怂孩子还不领情,嫌他多事。 昨晚“多事”了一回,梁洪山恶向胆边生,趁夜就把头给梁乐剪了。 “清清爽爽,精神多了!”带着苏煜走向病房,梁洪山还颇带两分自豪——以他的审美,剃完真好看多了。 苏煜没搭话,站在病房门口看去。 病房里,朗书雪刚入住,护士正跟他核对信息,杨大爷则正劝梁乐——用嘴劝:“孩子,真香!” 大爷吸溜一口面条,“吧唧”两嘴:“啧,这味道,绝了!” 梁乐羞恼撇过头,拿被子蒙住脸,被子短,当下露出他两只脚来,梁洪山怕他冷,快步走进病房,把被子又往下一拽。 梁乐刚剃成平头的脑瓜子又露出来。 特愤怒。 苏煜本是带着气来,见他这模样,气莫名泄了三分。 真惨,剃得真不像样…… “乐,哪儿不舒服,让陆医生给你看看。”梁洪山讪讪道。 “我好得很!”梁乐瞥一眼苏煜,紧紧闭上眼,“别烦我。” “你个兔崽子!”见他这么失礼,梁洪山很来气,但孩子病着,打又不能打,他咬紧后槽牙,“陆主任,您见谅。” 陆主任能见谅,苏煜不能。他没那么高涵养,此刻尤其没有。 他居高临下看向梁乐:“就为个发型,绝食?” 梁乐听出他话懒散又阴阳,明显在嘲讽他,越发不肯睁眼。 “你在医院闹绝食可是闹错了。”苏煜也不在意他睁不睁眼,自顾往下说,“我们手段多,滴葡萄糖不行,还能给你插鼻饲管。” “鼻饲管怎么□□知道吗?”他声音冷淡,慢条斯理,“就是从你的鼻腔插进一根细管,经过你的咽部、食道,最后到达胃。以你的身高——” 苏煜顿了会儿,梁乐闭着眼,也仿佛看见他双眼跟尺子似的,正量他。 “你身高快赶上成人了,估计管子得一米多长。” 隔壁杨大爷打了个哆嗦,使劲吸溜了口面条,自言自语:“能吃是福哇。” 苏煜还没说完:“这是插胃,要是插小肠,一米就不够了,一米五应该差不多。” 两米五也不怕。 梁乐倔强蒙上被子,连人带被子一起打了个哆嗦。 老杨不忍,看向苏煜:“陆医生,乐乐不止为这个。” “你说这个小梁,心太粗,人乐乐的宝贝,他给拿去垫饭盒。”老杨瞪梁洪山一眼,念叨着从自己床边小桌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苏煜。 苏煜接过来,看了一眼,那是张乐队海报,签名版,不巧,是苏煜最喜欢的乐队。 海报被老杨拿书压过,依然皱皱巴巴,而且有的地方被烫过、有的地方沾了水,所以有些褪色。 苏煜脸有些黑。 “我没注意那是什么。”梁洪山解释,“不就是张海报吗,我等会儿去音像店给他买一沓。” “买一沓?这个你买得着吗?”老杨护孩子,虎着脸把海报翻了个面,怼到梁洪山面前。 原来海报背面还有行字: [乐,等你回来,上台,演出!] 简单一行字后面,跟着三个丑了吧唧的签名。 一看就没好好练过字儿。 可看着那行字,梁洪山胸口却像被烫了,烧得慌。他看了眼梁乐,半天才吭气:“演什么出,就是跟这些皮裤金链闹的,不学好。” 不学好? 梁乐闭紧眼,咬紧牙关,气得发抖。 梁洪山什么也不懂!那个家对他冷冰冰,只有吉他和朋友,才让他的日子有点儿亮! 他跟朋友组了乐队,苦练了很久,好不容易等来演出机会,可这一病,他三天两头跑医院,手指还因为激素发得像馒头,吉他水平直线下降。 他有自知之明,让哥几个儿另外找人。 可兄弟们仗义,谁都不肯找,铁了心就等他回去,跟他约好了俩月后的演出不见不散。 然而梁洪山给他剃了头!这狗啃似的脑瓜子,这满月似的大胖脸,让他怎么登台?怎么演出?怎么对得起好弟兄! 他还拿他海报、拿他的信念垫饭盒!! 梁乐气疯了。他有一肚子话要嚷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急就越嚷不出来。 梁洪山一年到头不回家,一回家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小时候梁乐见他回来老想亲近他,一挑二挑,心挑凉了,冷眼看着他亲近那女人的孩子。 再后来梁洪山回来梁乐索性就不吭声,反正一年也就那几天。 没想到这不吭声也成了习惯,到了这关键时候,给他掉链子! 梁乐憋得要炸。 憋到极致,他“腾”地坐起来:“这病我不治了!” 他说着,伸手去拔输液管,但——被苏煜一把抓住手腕。 “不治了?”苏煜冷笑,“好,你拔,拔完我立刻叫人给你办出院。” 他说着,松开梁乐的手,冷眼看着他。 梁乐咬紧干裂的嘴唇,眼眶发烫,为什么,他也这样对他?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哪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没有人明白,早上照见镜子,那个小平头丑得叫他陌生,叫他害怕。 凭什么是他?他还回得去吗?他还弹得了吉他吗?考得上大学吗?他这辈子还离得开药吗? 欠下他爸一个肾,他是不是这辈子都得听他的? 以后他爸有个三长两短,他挣得到钱孝敬他、给他治病吗? 他配吗? 梁乐一言不发,再次把手伸向针头。 “梁乐!” “乐乐!” 梁洪山和杨大爷叫着,苏煜却淡淡开口,“你要真不想活了,打个商量,海报给我?” “做梦!”梁乐愤怒抬起头。 抬头的一瞬,他对上一双锋利灼人的眼。 “玩摇滚不靠头发。” 苏煜冷声说着,伸手,捞过梁乐的吉他。 “别动我琴!”梁乐攥紧手,喊了半句,突然哑火。 吉他拨弦的声音令他住了口。 他梦游似的,怔怔盯着那双胆敢染指他宝贝的手。 除了在vcd上看到的那些大乐队演出,梁乐没见过这么快的扫拨,也没见过这么顺畅的揉弦。 他也没听过,这么复原的《梦唐》solo。 大气,激情,渐快渐高的节奏激荡血脉,拉开声场,一下子把他拿住。 灵魂荡出躯壳,在大地和天空游弋。 带着厚重的愤怒,悍勇的自由。 粉身碎骨,碎骨涅槃,涅槃重生。 妈的。可恶的大人。梁乐咬紧牙根,想哭。 22、第 22 章 “好!” 一段间奏弹完,病房里安静了好一刻,才有人出声。 是杨大爷。 “老二,下午把我的三弦拿来!”大爷一脸豪迈。 血热了!他也想弹! “别凑热闹了爸。”杨家老二小声说。不知道为啥,病房里气氛安静得可怕。 能不可怕吗,满病房、兼走廊外的医护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刚才,那是他们稳重内敛的陆主任吗? 在护士们眼中,陆回舟是什么人呢? 他是声名在外的天才,也是刻苦勤勉的实干家。他条件优越,衣着考究,待人有些淡漠,但又绝不失礼,讲话从不声高,行事从不孟浪,一言一行,都是普通人家教养不出的优雅沉静。 他每天都在她们中间工作,但又似乎离她们很远。 她们都很熟识他,却又似乎对他十分陌生。 不,她们确实对他十分陌生。 在今天之前。 万万没想到,陆主任会有这样一面! 挤在门口的护士们交换了个眼神,在彼此脸上都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脸红心跳。 同样脸红心跳的还有半路赶过来的陈文鹤。他傻站在门口,看苏煜的眼神亮得惊人:“峥嵘,你拧我一把。” 旁边的石峥嵘神色麻麻的,果然拧了他一把。 “嘶!你怎么这么实在!” “你也拧我一把。”石峥嵘说。 陈文鹤也不客气,重重还他一把。 两人都清醒了些,清醒地看着他们从来严肃正直、不苟言笑的老师招手让护士把药拿来:“吃药,教你,成交?” 梁乐绷紧了脸,似乎不情不愿答话:“教刚才那首。” 想学别的也没有。 自从当了医学狗,苏煜技艺早已生疏,就这一首,因为当年死磕过,已经刻在了骨头里。 但苏煜岂能露怯。 他看梁乐一眼,声音散漫:“看你基础再说。” 梁乐抿紧唇。 看苏煜要站起来,他忍不住问:“靠什么?” “什么?”苏煜莫名其妙。 “不靠头发,靠什么?”梁乐问。 苏煜这才明白他问什么。 “你说呢?”苏煜弯腰凑近梁乐,声音嘲讽,“靠精神,靠意志——” 他说着,自己忽然顿了顿。 察觉梁乐还在看着他,他很快回过神来:“总之是靠你没有的那些东西。” “我有!”梁乐愤怒抬眼。 苏煜嗤笑:“你有个屁。” 哥都没有。 不过,弹这一通,好像找回来点儿。 也可能是欺负一下小孩,气顺了些。 总之苏煜精神振作了些。 “你真有,就好好把饭吃了,别没事找事儿耽误哥时间——”苏煜说着,站起来,然后狠狠僵住。 他迎上了形形色色看向他的目光。 不,看向“师祖”的目光……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你有个屁”…… 嘶。 没关系,那什么,师祖也该接点儿地气了。 苏煜吞吞口水,强行镇定,沉住气,学师祖的样子威严扫向众人:“看什么?都散了。” “陆回舟”余威尚在,“呼啦”一下,众人果然散了。 只剩下梁洪山无处可去,还戳在苏煜跟前儿:“陆医生,您,您也喜欢这个?” “喜欢。”苏煜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海报,“为什么不喜欢?这些[皮裤金链],是国内最好的摇滚乐队,之一。” “之一”俩字儿,脑残粉苏煜加得很勉强。 “我不学好,让您见笑了。”他端着他师祖那张肃然的脸,皮笑肉不笑道。 “不是,那哪儿能……” 梁洪山支支吾吾,闹了个大红脸,梁乐却直勾勾盯着苏煜:他,他说的是真心话? 杨大爷这时爽朗笑起来:“我看陆医生喜欢的这个摇滚不赖,跟别的不一样,有咱们民乐的味儿,书雪老师你说是不是?” 朗书雪将视线从苏煜身上收回来,神色温润点头:“是。” “大爷,你们认识?”苏煜看了眼杨大爷和朗书雪。 “认识,书雪老师是民乐团的首席,竹笛大家,来我们老年大学上过公益课。” “大爷谬赞。”朗书雪谦逊道,“陆医生别当真。” 苏煜很难不当真:难怪人家气质这样沉静,跟他师祖有得一拼,原来是音乐家,有底蕴。 “书雪是什么病,也要手术吗?”杨大爷又问,“陆医生您可多上点心,书雪老师还要出国表演呢。” “嗯,上心。”苏煜神色复杂答了句,看向朗书雪。 对方攥了下手掌,又很快舒展,仰起头来,朝他和煦笑笑。 * “上午那俩老混蛋又来了?”2025年,傍晚,手术做完,更衣室里,程覃问陆回舟。 陆回舟点头。 “你有没有吃亏?” “没有。”陆回舟回忆着刚才术中操作机器人的细节,一心二用答。 “没有就好。”程覃从镜子里看他一眼,无意间看到他锁骨,有些别扭地转开视线,“你吃点儿好的,瘦得竹竿一样。” 陆回舟望了眼镜子。 苏煜是偏瘦,但身材匀称,远没到“竹竿”的份上。 不过,镜中人皮肤薄而白皙,沐浴过后如同敷粉,看着确实有些……脆弱易折。 陆回舟半垂眼帘,快速扣好扣子,遮住喉结以下全部肌肤,不动声色看一眼程覃。 程覃并没注意陆回舟看他。他其实全程没再看过镜子,低着头,有些不自在地打开自己柜门:“申请表你交了没?” “什么表?”陆回舟问。 “出国交流的啊。”程覃看向他,“今晚科里不是要开会讨论报谁了吗,你别告诉我你还没交!” 程覃看起来比正主儿还着急。 “去哪个国家,多久?”陆回舟沉声问。 “美国,半年。你连这都没搞清楚,老石没跟你说?”程覃很奇怪,但没顾上细究,伸手把自己手机掏出来,“发个模板给你,你赶紧照着填填,先交上去再说。” “谢谢。”陆回舟也把苏煜的手机拿出来,看了眼程覃发过来的表。 “你也去?”看了两眼,他问程覃。 “我申请了,去不去无所谓,老马闹得厉害,让他先去也行。”程覃无所谓地说着,语气一转,“但是你得去,出去看看你那腿。” 他说着,准备好听苏煜一声“滚”——他知道苏煜不喜欢听这个。但没关系,他皮厚。 意外的是,“苏煜”静默一息,竟然又对他说了声……“谢谢”? 撞邪了?? * 出手术楼,陆回舟回了泌尿外病区,正遇上石峥嵘找他。 “截止日期到了,表我给你填了,你签个字。”石峥嵘直接把打印好的表放陆回舟面前,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 陆回舟低头看去,正是程覃发给他的那套表格,不过行行不漏,已经填满了字,只差一个亲笔签名。 陆回舟抬头,看了两鬓头发已经花白的弟子一眼。算年龄,他应该刚过五十? “看什么,”石峥嵘一脸嫌弃,“先交上来,5月院里才公示,到时候你真有事儿再说!” 看来他们沟通过。 听石峥嵘的意思还有转圜余地,陆回舟思索一瞬,提笔在申请人那栏签了字。 石峥嵘见这犟种竟轻易把字签了,松了口气,把表收回来,无心扫过犟种的字迹,蹙眉看了片刻,神色有丝古怪:“你练字儿了?” 23、第 23 章 陆回舟顿了一瞬,镇定把笔插回口袋:“练手腕,顺便练了字。” 这倒不像撒谎。苏煜别的地方懒,唯独专业上肯吃苦,石峥嵘并不怀疑他为了练手腕而去练字。但是——石峥嵘看着他的签名,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这字迹,怎么隐隐让他熟悉呢? 不过,到底只是两个字,熟悉感稍纵即逝,石峥嵘并没抓到什么思绪,不再多想。 “那个陈墨,你什么诊断?”他收好表格,问陆回舟。 “磁共振提示左侧肾窦偏下部病变,ct提示左侧肾盂内持续强化结节,平扫密度稍高,增强后有所强化,特征像肾癌,但病灶边界比较清晰,并没有侵犯周围结构。”陆回舟说。 “你有疑点?”石峥嵘看向他。 “病人自述没有明显症状,只偶有腰疼,占位是体检偶然发现。” 这样的话,确实不太对劲。“是aml?”石峥嵘沉思。 “ct值对不上。”陆回舟答。aml,肾血管平滑肌脂肪瘤,是一种常见的肾脏良性肿瘤,因为脂肪成分,aml的ct值一般为负,跟病人报告单上不一致。 “不是aml,也不是纤维瘤……”石峥嵘自言自语,几种肾脏常见的肿瘤,总有哪里和病人的片子或症状对不上。 “病灶位于肾门。”陆回舟开口。 石峥嵘脑中有什么划过。 “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纤维在肾门交汇,组成肾主要神经。” 石峥嵘猛然间捕捉到那道闪光:“神经鞘瘤?” 神经鞘瘤,一种起源于神经鞘细胞的良性肿瘤,多发生于头颈部,四肢也有可能,发生在肾脏……虽然很罕见,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只要含有神经鞘细胞,它就有可能发生。 “如果是神经鞘瘤,ct表现就可以解释了。”石峥嵘说着,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欣慰看着“爱徒”,“你可以啊,苏煜,我一时都没有想到。” “你没看过片子。”陆回舟说。 “你还学会谦虚了。”石峥嵘笑,“不用来这套,脑子快就是脑子快,这点我不及你,邱江河也不及你,我所见过的人里头,也就你师祖有这种敏捷。” “不过你跟你师祖比还是差点,要继续学习,你师祖是全科擅长,没有短板,从无漏诊。” “咳!”陆回舟清清喉咙,“没事我先回去了。” “急什么,话还没说完。”石峥嵘叫住他,“陈墨的手术,就安排给你?” “可以。”陆回舟思考一瞬,点了头,他做好了准备,已有主刀打算。 石峥嵘又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根烟:“那孩子呢,接不接?人家等着我回话。” 孩子?陆回舟沉吟一瞬,想起苏煜说过的儿童医院病人。 “我先看看病人。”陆回舟没有草率回话。 “行,我把那边的联系电话给你。” 他既肯看病人,多半就是答应了,不过是嘴硬不肯直接点头。 石峥嵘十分了解弟子,心里畅快许多,一高兴就点着了手里的烟,点完看“苏煜”还没走,不由奇怪:“你还有事?” 陆回舟神色严肃:“吸烟对身体不好。” 他不记得石峥嵘有这毛病。 石峥嵘怔了一瞬:臭小子那是什么表情,沉沉稳稳的,带着股子遥远又熟悉的……压迫感? 压迫个鬼。石峥嵘把那错觉驱逐出脑海:“你师母又让你盯我了?别搭理她。” 结婚了?对妻子这种态度? 陆回舟蹙蹙眉,还要说什么,可他还没开口,就被石峥嵘往外赶:“行了,让我安生抽根烟,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犯懒。” 陆回舟面皮绷了绷,终究没说什么,走出他的办公室。 天色已晚,想到要遛元宝,陆回舟没再加班,准备回家。 一出门就被实习医生叫住:“苏哥,档案。” “什么档案?” “去年下半年病人资料,要移交档案室的,您又忘了?”也不知道是真忘还是假忘,谁都知道苏哥最讨厌整理这些,“哥您行行好,档案室催好几次了,全科就差您了。” 陆回舟又退回办公室:“什么标准?” 苏煜的资料陆回舟先前整过一次,但只是粗整。 实习生跟在陆回舟后头看着他把一箱箱资料搬出柜子,嘴角直抽:“哥,难怪你一直拖……” 陆回舟神色倒很平静,问清楚提交标准,很快着手整理起来。 动作有条不紊,然而格外沉默,沉默得实习生有些不自在——苏哥是怎么了? 他想问又不敢,偷偷拿手机摇了两个人来帮忙。 人手一多,进度加快不少,七点多一个实习生电话响了,陆回舟反应过来,让他们先回去:“谢谢你们帮忙,改天请你们吃饭。” “不用谢,苏哥。”实习生们忙客气。 苏煜人缘极好,虽是上级医师,但他年轻,不摆架子,教起东西来从不藏着掖着,虽说有时看他们犯蠢也骂几句,但那啥,他长得好,骂人也挺让人高兴。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苏哥很疏离,他们玩笑也不敢开了,听到他让他们先回,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办公室里空下来,陆回舟继续整理苏煜的资料,他不但把要提交的整理了出来,也帮苏煜把今年以来的资料按人名整理好,又按月份装进档案盒,在盒子上贴了索引。 整理到柜子最深处时,他摸到一样东西,伸手掏出来。 是个相框,不知道在柜子里待了很久,满布尘埃。 相框里是张家庭合照,四个人,苏煜、顾子尧和安琳夫妻。 大家都笑得很自然,除了苏煜。 陆回舟第一次在无法无天的苏煜脸上看到局促。 “在干嘛,还没走?”门忽然被敲响。 陆回舟扣起相框,抬起头来:“整档案。” “早不整,”程覃没好气地说了句,边挽袖子边走进来,“还差多少?” “弄好了。”陆回舟按住桌上的档案盒,拒绝他翻动,“什么事?” “没什么,下雨了,看你怎么走。”程覃答着,皱了皱眉。 苏煜不正常。 正常的苏煜就是生气,也不是这样冷冰冰的。 而且——程覃看了眼柜子里一排整齐的档案盒——那是正常的苏煜下辈子也不可能整出来的玩意儿。 “你最近——”程覃想问什么,可门外传来两个护士的催促,“程大医生,走不走?” “我送小欣她们,顺路,一起走?”程覃暂时放下别的,看了眼陆回舟按在膝盖上的手。 陆回舟没拒绝。他不知有雨,没有带伞,膝盖也的确涨痛难忍。 进地下停车场有几级台阶,他下了一级,眉心便蹙了下,落后其他人两步,尽量保持正常步态走下来。 “你行不行?”两个姑娘没注意,程覃却留意到他的异样,“要不要哥背你?” “不用。”陆回舟断然拒绝。 “又不是没背过……”程覃嘟囔一声,转向两位姑娘,“别走了,在这儿等,我把车开过来。” 陆回舟看他一眼他,被两位姑娘围住问话:“苏医生,陈墨的病到底要不要紧,是良性的吧?” 她们似乎格外关注陈墨,一直在问关于他的问题。 “良性可能比较大,但要等最终病理结果确定。”陆回舟答。 “良性就好!”护士高兴。 “不是百分百确定良性。”陆回舟更正。 “我们知道,你们医生嘴里没有百分百。”护士笑答,“大医生今儿怎么啦?一板一眼的。” 她们说着,上了车,还在热烈讨论: “他们夫夫好恩爱啊。” “那体型差,绝了。” “性格也超配!一个忠犬一个女王,不要太好嗑!” 很奇怪,她们用的都是些陆回舟没听过的词,偏偏他理解力太强,竟听懂了十之七八。 “你们,不反感?”迟疑了下,陆回舟问。 “什么年代了大哥?”两个姑娘咯咯笑起来。 “你反感?”程覃从后视镜瞥了眼陆回舟。 “不。”陆回舟冷淡答了句。 程覃紧握方向盘的手指悄悄松了松。 不过,“不反感”跟“喜欢同性”是两码事。 程覃手指又紧起来。 可能是这方面太迟钝,程覃看不出苏煜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甚至也搞不明白他自己。 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生、只是没遇见合眼缘的,直到那天苏煜出事故,他看见他倒在车轮下,心突然慌到不行…… 那之后他慢慢意识到,从大学起,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关注苏煜、接近苏煜。 跟他斗嘴、看他炸毛,几乎是他每天起床的动力。 “叮铃铃”,放在中控的电话忽然响起来,程覃回神,本能按了接听。 手机自动连接蓝牙,邱江河阴沉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冒出来:“程覃你在做什么?表格填好了为什么不交!” 程覃略僵:“老师,我在开车,等下回电话。” 他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挂了电话。 陆回舟看向他:“申请表你没交?” “忘了。”程覃不耐烦似的答。 “您两位可真行,三天两头出状况。”俩护士玩笑着活跃气氛,化解邱江河那通电话带来的尴尬。 程覃胡乱跟她们玩笑了两句,把她们送进了租住的小区——确实顺路,这小区就在苏煜家隔壁。 苏家的小区转眼也到了。陆回舟道过谢下车,程覃犹豫再三,叫住他,冒着惹怒他的风险开口:“你要不要考虑看心理医生?我觉得你最近不对劲,死气沉沉的。” 陆回舟顿住脚:“谢谢,你还是先考虑你自己。” 什么考虑自己?程覃顺着他视线,才看见自己手机又在震——是他老师。 程覃脸色一苦,陆回舟看了眼时间:“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陆回舟真有事。 到家已过八点半,顾子尧在写作业,陆回舟没惊动他,走进卧室,洗了手,在书桌前坐下,取出纸笔,低头作画。 他画的是一套手部训练图,画功谈不上高超,只是十分精准,肌肉走向、关节位置,都画得清晰明了。 连贯画完六幅图,陆回舟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加了文字标注,一一补了序号。 补序号时他脑中忽冒出今晚所获评价:一板一眼、死气沉沉。 神色平静,陆回舟给序号挨个补上了圈儿——看起来活泼多了。 然后他拿出一张新的纸,梳理片刻,快速动笔写起来。 他写的简单精要、条目清楚,是这两天内所发生、苏煜需要知道的信息。 按规律,他们每次穿到对方的世界是早上,回归自己的世界则是晚上,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回去。 一面纸写完,距离九点还有十分钟,陆回舟搁笔,打开电脑,专注而快速地浏览起文献。 九点整,桌面的电子时钟翻页,陆回舟被抽离书桌前的身体。 下一瞬,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面前摆着他的笔记本,本子翻开,上书潦草一行字。 陆回舟看完,抬手准备翻页,却神色微沉,摸向自己肩膀。 他受了伤? 24、第 24 章 活动了下肩膀感受伤势,陆回舟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一页,见是空白,又翻回来。 他以为苏煜会留言告诉他始末,然而苏煜确实留言了,但只留了一句话:“师祖,我老师要是找您请假,千万别批给他!” 这仅有的一句还写的十分潦草,看得出是仓促写就。 陆回舟合上本子,从有限的信息里自己推敲。 家里有些乱,但不是遭受暴力那种“乱”,在医院,如果苏煜听他的话通知了保卫科,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么,苏煜受伤就是昨天的事。 他说过,那些记者险些打伤梁乐。 “险些”而未能真的打伤,是因为有他阻拦? 陆回舟思考着,走进浴室,解开衬衣,透过镜子打量肩上的伤势。那是一道足有手掌长的条状淤青。 陆回舟和起衣服,双眸幽沉。 是田玉林。 能第一时间告诉陆起元消息的只有他。 他在传媒界有些关系,找几个记者来也轻而易举。 主要是,田玉林有动机。明康副院长的位置马上要空出一个,田玉林动作不断竭力争取,陆起元却一心要推陆回舟上去。 最近院里已有传闻,说这位置内定了要给他。 陆回舟自己知道这是空穴来风,田玉林却当了真。 陆回舟面色很冷。如果伤的是自己,他只会论事处置,未必会动怒,因为他不会为一个小人多分心思,但现在是苏煜——是他人无辜受累。 陆回舟走出浴室,来到书房,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沉声吩咐:“那件事提前通知,明天下午。” * 临时得到会议通知,田玉林推掉了一个会诊,才将将在会议前五分钟赶到。 “田主任。”一路遇到的人都很热情与他招呼,还有人主动将前排位置让给他。 田玉林客客气气道谢,推辞一番,还是在那位置就坐。 这是他作为明康呼吸内科主任应得的。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敬他,更多是看他那姐夫陆起元的面子。 但,姐夫再好,也是他自己能力够,才扶得上去。 田玉林并不自轻,眼神灼灼看向主席台上那排常任理事的红椅子。 仅仅加入宋氏基金的审核委员会还不够,能成为常任理事,才真正拥有话语权。 宋氏基金扶持参与许多重要专项,加之当今医学界的中流砥柱不少曾受助于它,它在医药界影响巨大。 倘若有了基金的话语权,田玉林在明康就能得到更多支持,他盯上的那位置把握也就更大——如果陆回舟真如他所说的不争…… 陆回舟也实在年轻了些,如何能够服众?他此时不争是明智的,来日自己未必不能回报他,只要他对自己尊重些。 田玉林同旁边的人说着话,眼底闪过一抹灼热。 就在这时,会场静了静,五六个理事从侧门走进来。他们大多上了年纪,一头华发,纵使西装革履也掩不住老相,年富力强、英俊挺拔的陆回舟混在其中便格外扎眼。 偏偏他还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及至就坐,也坐了正中那把椅子。 这并非他原来的位置。 会场内传来轻微的扰动,田玉林深深蹙了下眉,看向理事席最右侧的老者。 老者也是呼吸内科的专家,田玉林加入基金后一直在老者身上发力,毕恭毕敬执弟子礼,不时携重礼登门讨教,已同他走得很近。 陆回舟滥用职权批准基金扶助刘青手术的事,他已经事先与他通过气,当时老者斥陆回舟年轻胡闹,反应很令他满意。 许是有所避讳,老者并未看田玉林一眼。 田玉林有些不踏实,但还是耐心等待。 他等来了一件大事。 “晚上好,今天临时召集各位同仁集会,是有一个关于基金的重要消息要宣布。”陆回舟左侧的理事开门见山。 “其实早就该宣布了,宋老在世时便已走完手续,只因避让他老人家后事,拖到此时。现在就由我代理事会正式宣布,今天起,由陆回舟先生出任宋氏基金会理事长,负责基金会战略规划和重大决策,对外代表基金会!” 抑扬顿挫的话声落地,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 田玉林僵了下,很快跟着面露微笑,拍动双掌。 是了,没什么好意外,宋常照无儿无女,只有陆回舟这个外甥,自然要替他打算。 会投胎何等重要。 心中嫉恨,田玉林脸上一点没露,又隐晦看了老者一眼。 看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向陆回舟发难的事恐怕生变。 也好。是他先前想岔了,见陆回舟成果频出,满心以为他盯上了那个位置,却忘了人家本有更好的选择。 田玉林想到这里,又振奋起来。陆回舟就任理事长也好,如此他反倒不便再争取明康院内的职务,自己不必忌惮他,反该借势于他。 论起来,陆回舟好歹算他田玉林的“外甥”,在外是别人眼里的“一家人”,在内,当初宋常照尚且要给姐夫陆起元几分面子,没道理陆回舟这个儿子还能忤逆老子。 田玉林杂乱想着,一边应付身旁低声议论,一边梳理接下来的路。 正在这时,一直未同他眼神交流的老者开口:“我年纪渐大,力有不逮,打算退出常任理事席位……” 田玉林倏地绷紧精神。 怎么这么突然? 老者早表现过要退的意思,田玉林对他百般上心,目标也正在此,老者弟子中并没有特别出色的,近年待他越发亲近,处处点拨,旁人早已将他们看做师徒。 理事长的位置田玉林没想过,这个理事位,他却势在必得。 但老家伙怎么不提前和他通气,他好活动活动。 田玉林心里既有埋怨,也有惊喜,又不便表露任何情绪,只正襟危坐,竖起耳朵。 “举贤不避亲,恰好理事长也十分认可,我今日就举荐一位呼吸内科的后辈接任理事位——” 田玉林手心微汗,呼吸都放慢了,每一秒都变得漫长。理事,副院长……一步一个阶梯,今日起,他将走上少年时便炙热渴盼着的康庄大道,成为那昔日只能趋奉讨好的大人物! “这位后辈,就是东珠医院呼吸内科主任何英何教授。” “呼啦”一声,血从田玉林脸上褪去了。 何英?那个只会埋头搞研究的死书呆子! “田主任,恭喜你,你们明康又要添一员大将啊。”身旁传来低语。 “什么?”田玉林似梦似醒问。 “怎么,何教授不是要调过来,组建明康的老年呼吸科吗,基金会给资助,这好消息田主任还捂着不告诉我们呢?”说者意味深长看着他。 田玉林浑浑噩噩,不知如何硬挤出个笑来,应付过去。 老年呼吸科,这是要分权,不,简直是要架空他! 田玉林攥紧手掌,不觉向台上看去。 一道冰冷的视线与他相接,又淡然移开。 “恰好理事长也十分认可”……“基金会给资助”…… 田玉林如梦方醒,刚才褪下的血又“呼啦”涌上来,冲得他头疼欲裂! * “回舟,你爸爸是病人,你多体谅他,不要让他生气行不行?” 晚九点,苏煜躺上床,才一闭眼,就听见一道温婉中带着责备的声音。 声音他没在意,但听到师祖名字,他下意识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是那种半透明的影子状态,正飘飘然站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门口。 病房是单人套间,规格苏煜认得,是明康的特需病房,不过看里面的仪器,并不是泌尿外的病房。 粗粗扫了病房一眼,苏煜很快转移注意,看向病房里的人:病房里站着他师祖,还有一个五十来岁化了淡妆的女人、一个同样五十来岁的白大褂。 病床上,靠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喘着气,红着脸,哆嗦着手指着师祖:“你,你再说一遍?!” 师祖神色淡漠,声音平静,不管婉转责备、还是剑拔弩张,都没有干扰他分毫:“我说,您安心休养,不必再操心我的事。” 他说着,转过身来,脚步却顿住。 苏煜迎上他视线,尴尬地摇摇手:“师祖,晚上好。” 他不是故意穿来这儿看他热闹的——这好像是“穿越”的规则之一,他们只会出现在对方身边。 陆回舟微微颔首,没有出声,低头看向手表,皱了下眉。 “师祖小心!”苏煜忽然出声。陆回舟余光瞥到什么飞来,头侧了下,堪堪避过一只白瓷茶杯。 杯子砸在墙上,“啪嚓”一声,四分五裂。 “老陆你这是做什么?” “姐夫你别动怒。” 病房中的一男一女同时发声,陆回舟反倒是情绪最平静的一个。 “你休息。”他冷漠留下一句,向门口的苏煜走去。 擦身而过,见苏煜还傻乎乎看着病房,他拉了下他手腕,将他带出来。 “回舟!”田玉林从病房追出来,“你也谅解下姐夫,他憋得难受,难免脾气大,为人子女的,这时候要体谅。” 陆回舟站住脚:“多谢提醒,田主任有心了。” “有心”两字,他说的格外慢,田玉林同他漠然的眼神对上,眼下肌肉跳了跳。 * “师祖,那个人是谁?”跟着陆回舟离开,苏煜还在想着那个脸色有些僵硬的白大褂,隐约觉得他面熟,“我刚穿来那天,出手术区时,好像撞见过他。” 走廊上有人,陆回舟不便回答苏煜,眼神却深了深。 苏煜飘在陆回舟身边,自顾说话:“病房里那位又是谁,师祖父亲?您不是说没亲人吗?他什么病,怎么脾气那么大?” 他连环发问,不要说陆回舟不方便,就是方便,一时也无从答起。陆回舟只是加快脚步。 “师祖,等等我,你别走那么快。”苏煜是用“飘”的,按说更快,可他控制不好自己,不时穿进墙壁。 等到走廊尽头,陆回舟拐进楼梯间,他却随懒惰的惯性飘去电梯间,混在两个闲谈的家属中间,跟人家一道等候电梯。 陆回舟隐忍地咳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像只轻飘飘的气球似的,重新跟上陆回舟。 下了两层楼梯,确定楼梯间上下没人,陆回舟开口,回答他的问题:“确实是我父亲,但和我关系疏远,以后除非治疗上遇到特殊情况,你不用管。” 哦。苏煜静了一晌,看向陆回舟:“我爹妈也不咋好。” 这安慰,实在不伦不类——如果算是安慰的话。 见陆回舟向他看过来,苏煜做错事似的挠挠裤缝,转移话题:“老爷子是什么病?看他喘得厉害。” “肺纤维化。”陆回舟平淡答。 苏煜蹙了下眉心。 他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病。 这么大病,还有劲儿发那么大火,杯子扔得又快又狠,一点儿没考虑砸到师祖头上的后果? “他因为什么对您,这样?” 不为什么,只是听说他接管了宋氏基金,叫他上去发泄怒火。 这些事陆回舟不想多提:“没什么,他一向这样。” 沉静说完,陆回舟继续下楼,苏煜却停了一下才跟上他。 从病房里的对话,这顿火明显不是“没什么”,只是师祖不想跟他说。 那也正常,谁像他,才见两次面,就把自己最隐秘的心理问题都交代了。 苏煜有些生自己气,也和陆回舟拉开距离,不再像之前那样紧跟着他,而是始终隔着两级台阶。 陆回舟放慢了步速,见苏煜还是没跟上来,察觉到一点不对:“怎么了?” 25-30 第25章 第 25 章 亚健康 “没怎么。”苏煜迈下台阶, 满不在乎的样子答,“我不是有意打听您隐私。” 说完,他大步越过陆回舟, 又领先他两步下楼。 陆回舟在原地停了片刻,继续下楼, 声音冷静:“田玉林有些问题, 你以后过来稍加提防。” 苏煜停住脚:“他就是那个使坏的人?” “大概率。”陆回舟答。 “为什么?豪门争产?他不是您亲舅舅吧,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继弟继妹?”苏煜叭叭吐一串问题,又忽然傲气住口, “算了我不问,反正别惹到我面前来。” “没有豪门,也没有争产,他只是以为我要跟他竞争副院长。”陆回舟简单解释了句, “他的麻烦我会处理。受伤的事, 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什么伤?”苏煜懵了下。 “肩。”陆回舟看他一眼,“上次见面怎么不说?” “我见您时又不疼, 忘了。”苏煜理直气壮。 “那个,还疼吗?”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的肩,又扫过他脸和脖子上还没愈合的树枝划伤,眼里有点儿不好意思。 会受伤, 也怪他当时行事冲动、处置不当。 但他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失误的。 “这事儿师祖不用道歉,导火索是刘青的手术,本来也跟我有一半关系。而且您不是说过吗, 我的决定就是您的决定,那您的麻烦自然也是我的麻烦。”他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 倒也没说谎,苏煜敢作就敢当, 从做完刘青的手术知道不是一场梦起,就没打算逃避自己那份责任。 陆回舟直视着他清澈认真的眼睛,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忽然问:“门诊室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门诊室?”苏煜神色一僵。 “门诊室的镜子。”陆回舟双眼深邃看着他,“好好的,它怎么就碎了?” “……什么镜子?我不知道。” 门诊室又不是他一个人用,这事儿没证据,能赖。“敢作敢当”的苏煜想。 他脸色倒也很镇定,就是身体不中用,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劲地闪,像只特大号萤火虫,把陆回舟的脸照得时亮时暗,他自己还怪茫然,抬头看了眼楼道顶上的灯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陆回舟忍住不去提醒他,面色平静说正事,“做医生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可能遇到,你治得了病,治不了观念,不必为此动怒。” “我知道。”苏煜说。 他真知道,他也清楚,动辄生气,是实习生才有的表现,是不成熟的证明,是老师三令五申让他改掉的臭毛病。 苏煜也想改,但天生狗脾气,遇上事儿还是容易失控。 尤其这种放着孩子不管的—— “那婆婆太过分了,她明知道是遗传病,还一心要孙子,而且装疯卖傻,怕花钱,拦着我给她孙女看病,这事搁您您也得生气。” “我不气。”陆回舟走出楼道,找到车子,一边打开车门让苏煜上车,一边沉静说,“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环境和先天所定,生气他为什么是那样没有意义,不如和他们保持情感距离,专心诊治。” 哦,说的很有道理,但—— “您[不气]?”苏煜挑眉,“是谁又威胁又恐吓,把茂茂的爷奶吓得屁滚尿流?” 陆回舟手落在车门上,顿了一瞬:“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威胁恐吓过。” “您没有,是[我]行了吧。”苏煜看他一眼,擦着他身体坐进副驾,“周从云在同事群里看见别人发的视频,那个老头儿要在医院做检查,排队的时候跟老婆子吵起来,还动了拳脚,他的检查还没做,老婆子先被他摔得直哼哼,也闹着要做检查,最后俩人谁都没做,鼻青脸肿一起出了医院。” “狠还是[我]狠,只靠一张嘴就克敌制胜。”苏煜意味深长看了眼陆回舟,惯性去拉安全带——但他此刻的状态拉不动。 陆回舟侧身,伸出一只长手替他把安全带扣好,声音沉静更正:“那不是狠,也不是生气,是解决麻烦。” “发脾气、砸镜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是外科医生,应该用医生的眼光去看事情。” “医生的眼光?” 陆回舟发动车子,平静解释:“遇到事情都当做面对手术,你需要做的是找准病灶,精确下刀,而不是任凭情绪支配。” 找准病灶?就像师祖找准茂茂爷奶惧怕的东西一样吗? 嗯,找得是挺准,解决了苏煜很大一个麻烦。 嘴上不当回事,其实每次那两人来闹事,苏煜都压抑烦躁,很难调理。 ——完全“被情绪支配”。 苏煜被戳中弱点,不太服气,又不得不服:“谢谢师祖替我解决他们。师祖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快手抖音。” “略知一二,只是唬人用。” “略知一二就这么厉害了,再多点儿还得了?”苏煜语气阴阳,“我从前真误会您了,您其实一点儿也不古板,还精明得厉害。” “精明是保护自己的手段。”陆回舟平静说着,眉目间闪过抹淡淡波澜。 在苏煜眼里,他的手段或许过于“精明”? “师祖做了好事,何必隐姓埋名?要不是周从云给我看视频,我还蒙在鼓里。”苏煜又说,这回倒是敛了两分眼里的桀骜不训,多了分真心实意。 可惜他的嘴一向厉害,陆回舟判断不出他口中的“好事”是正说还是反讽。 不过,苏煜怎么想,不是他该在意的事。关注他人评价,已经违背了陆回舟的处事准则。 陆回舟以强大的理性压过杂念,引导话题回到正轨:“气到砸镜子,只是因为那个婆婆,还是因为茂茂?” “……都有。”苏煜说了一句,沉默半晌,“他们为什么能对孩子那么狠心?那小女孩儿,还有茂茂……他很乖。” 苏煜攥紧安全带。 “茂茂妈妈我也不能理解,赚钱就那么重要吗,她真的不知道孩子想念她、需要她?” “她为什么要让他一直等?为什么要撇下他一个人?如果她不出去打工,茂茂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苏煜。”陆回舟一直沉默听他讲,这时却开了口,“这不是医生该说的话。” “你无心一句,对一个母亲可能近乎死刑。” “我没有当着她说。”苏煜绷紧脸,“我连情绪都不能有吗?像您一样麻木不仁,把全世界当个手术台就对了?” ……车厢中忽然安静。 陆回舟保持沉默,握着方向盘,“麻木不仁”往前开车。 苏煜,苏煜紧紧闭上嘴,又张开,生硬吐出一句:“对不起。” 那些话他是想憋住的,他本来也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鬼知道为什么刚刚会说出来,也许是以为一起经历过,师祖能明白。 明白个屁。以后再跟他说心里话是狗。苏煜扭开头,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正和他妈妈牵手走在街上,车子驶近他们,经过他们,又离他们远去。 “您说的对,”苏煜盯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又破罐子破摔开口,“她不该判死刑,我该。如果我再仔细一点,多叮嘱他几句,如果我主动回访,茂茂,可能也没事。” 陆回舟蹙眉,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他贴着车窗,薄唇抿紧,脸色冷硬,眼圈却有点红。 “不舒服?”陆回舟看到他抓了下胸口。 “没有,别看我。”苏煜把脸扭向车窗,白团团的影子映在车玻璃上,摇晃颠簸,像缕倔强的烟火,在被四周的黑暗挤压。 “没有那么多如果。”陆回舟斟酌了下,沉静开口,“我们是人,不是神。人力有尽,不要把不必要的压力背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您这种人机,做不到时时刻刻理性思考。”苏煜说了句,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至于道理,他一点儿也不想听。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师祖理智成熟,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他不能理解师祖超然的冷静,师祖大概也不会明白他的自责和愤怒。 “我刚开始主刀肾移植时,有段时间,接连五个病人,都发生了术后并发症。”陆回舟忽然说。 “我知道,老师讲过。”苏煜更堵心了。 这段往事老师没少跟他们提,都快成师徒聚餐的固定节目了。 当年方溢之方老带领团队,率先在国内开展肾移植手术,师祖是主力之一。 起初一切顺利,移植肾存活率很可观,可没多久,患者就接连发生并发症。 先是有病人因为肺部深度感染去世,团队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紧接着又一个病人突发出血,紧急探查后发现移植肾肾动脉破裂,移除了移植肾,但没几天患者再次出血死亡。 接连重击,大家都失了方寸,只有师祖冷静如常,坚韧如常,还在有条不紊采集样本、比对数据、分析研究。 最后发现,肺部感染是气管插管引起的,插管划破气管,引起感染,感染又下行到肺。 动脉破裂则是毛霉菌感染所致,感染性破裂的处理和其它情况不同,他们不应勉强修补。 第六位病人移植起,一切都顺了,病人顺利存活下来。 此后的病人,也都顺利存活下来。 每回说到这儿,老师都按头让他们师兄弟、尤其是让苏煜好好学。 但苏煜学不会。“我没有您钢铁一样的意志。” “我不是钢铁。”陆回舟话声简洁沉缓,“我失眠半年,每天思索,那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没尽早发现,让病人接连出事。” 不是这样,苏煜皱眉:事后诸葛亮才觉得简单,在当时一点儿都不简单。 但是,苏煜迟迟没开口。 他太懂那种感觉,也可以想象那种压力。 茂茂离开,他无数次觉得是他的错。 苏煜脸上的倔强淡了,转过头来看着陆回舟:“后来呢?” “后来我想通了,我是人,不是神。”陆回舟平静说,“医学有局限,我更有局限。” 这句话苏煜第二次听,但这一次,他多了几分认真。 “换句话说,”陆回舟继续解释,“患者的病就像发到我手中的牌,我尽了全力,打出我所知的最好组合去赢得牌面。” “但我所知有限,不能看穿蒙蔽我的全部伎俩,我以为[最好]的那个组合,也可能很快就被推翻,比如你说的,对肾癌不能一刀切。” “茂茂也是一样,你拿到牌,你尽力去赢,手术做得尽善尽美,但是,你控制不了下一张发牌,也不能提前预见。你是在打牌,不是在下棋,你控制不了全部变量。” 陆回舟说着,拐了个弯,将车平稳开上一条空旷的路,但苏煜没注意,他满脑子都是陆回舟的话。 尤其是最后那句。 “那些不是你我的错,苏煜。” “我们要么作为神,陷入无尽的自责,要么作为人,认清自己的卑弱,爬起来继续走。” “走到哪儿?”思索中,苏煜无意识看向他,“医学能真正治愈的病太少了,我们永远赢不了天。” “那就走到能赢的一天。”陆回舟答。 他语气依旧平淡,可在那一如既往的平淡里,苏煜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坚定,将他心里的火苗“嘭”地点亮起来。 “如果走不到呢?”苏煜眼睛明亮,抬杠般问。 “我走不到的,你会继续走,你也走不到的,还有你的后辈。” “师祖,”苏煜故意眯了眼打量他,“我怀疑您怕我不努力,在努力给我洗脑。” “只是想让你放松。”陆回舟说着,打量了眼他气色,“放下茂茂,你才能救更多茂茂。”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放下。”苏煜敛了笑,思索着。 茂茂的脸浮现在面前,苏煜心头依然沉重,但,不再重得喘不过气。 “其实我不想放下他。” 苏煜想到第一次见茂茂时,那孩子小心又带着期盼的眼。苏煜曾以为他是期待他治好他的病,但是有一晚小孩儿说:“哥哥,我好喜欢你来看我。” 原来,他只是想有人陪。 “我不放。”苏煜忽然抬起头来,“多一个人牵挂他,没准他在天上会开心一点。” 迷信。陆回舟看他一眼,眼底深处有分波动,又掩藏起来:“那你呢?” “什么?” “你自己,在地上有没有开心一点?” “勉强有。”苏煜别扭地看他一眼,“谢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苏煜还真被“大道理”讲通了点儿。他确实是在打牌,不是在调兵遣将下棋,输赢,不全系于他。 还有,就,师祖好像真理解他。苏煜今天才知道,只是被理解,只是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样,也能凭空生出力量来。 “您这也是找准我的病灶,然后开刀了吗?”苏煜心情复杂问。 “不算,你没病,只是一时想不通。”陆回舟说。 这话苏煜爱听。 “我是没毛病,顶多亚健康。”苏煜嘟囔了句,看到陆回舟唇角牵了下。 等他定睛看去,师祖又没在笑了,那张英俊的侧脸依旧从容、平静,甚至平静到有些寡淡。可惜,苏煜已经窥见一点这平静底下藏着的,那个真正的、特别的灵魂。 “笑一笑,十年少,您端着不累吗?”苏煜混不吝问。 “没端着。”陆回舟只是笑得少,不太会。 “那什么,我刚才犯浑,胡说八道,师祖忘了吧。”苏煜又说。 他指的自然是那句“麻木不仁”。 “也不算胡说。”陆回舟说着,踩了刹车,把车停下,绕到苏煜这面来打开车门。 车外空旷,风很大,刮得苏煜虚影摇晃。苏煜这时才留心往外看:“这是哪儿?” “江边。”陆回舟答着,帮苏煜解开安全带,“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晕车,好了。”苏煜说着,钻出车厢,江风吹着他的虚影,让他身体像块发光的窗帘布,一个劲儿地起伏抖动。 他觉得新奇,大叫着让陆回舟看他,但不等陆回舟看清,他又迎着风撒开腿跑远。 陆回舟停步,站在江边,看着他孩子一样跑来跑去。 好一会儿,苏煜才停下,回到陆回舟身边。 “舒服了?”陆回舟问。 “舒服!”苏煜眉眼张扬,一脸快意,“我很久没这样跑过步了。” 苏煜说者无心,陆回舟却隐蔽看了他的腿一眼。 “师祖特意带我来这里?”苏煜问。 “想让你喊两嗓子宣泄一下,”陆回舟淡淡答,“没想让你猴子一样乱跑。” “……哪儿有我这么帅的猴子?”苏煜说着,顿了顿,忽然问,“不过,师祖为什么煞费苦心,带我宣泄?” 第26章 第 26 章 显微镜 陆回舟静了一瞬, 回答苏煜:“你是峥嵘的弟子。” 哦。苏煜埋头想想,觉得理所应当,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还有些泛酸:师祖叫老师叫的好亲切。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他不甘地问。 “你是个好医生, 有天赋, 有仁心, 我希望你能放下压力,走得更远、更顺。” 满分答案, 但苏煜仍有点儿失望:“翻译成人话,还是看我是头好骡马,怕我撂挑子不干。” “舍得不打麻药缝二十针的人,不会撂挑子不干。”陆回舟眼睛深深看向他。 苏煜顿了一瞬, 抬杠道:“那可不一定, 我想撂就撂。我是喜欢手术,但只喜欢心无旁骛地手术。” “不过,”苏煜抬起头, 看向陆回舟,眼睛明亮而锋锐:“师祖这么说,是不是认可了我这个徒孙?” “你很优秀,不需要谁认可。”陆回舟下意识说。 “我需要!”苏煜也下意识说。 说完他僵了僵:“不是, 我当然不需要,我意思是,我这么优秀的徒孙, 你认一下也不损失什么……” 妈蛋,他这是在说什么鬼? 苏煜有些抓狂,不过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了。 他想他们的关系得到陆回舟的确认, 好像不这样,他就名不正,言不顺。 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被明确接纳,做得再好,他依然感觉自己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所以师祖到底要不要我这个徒孙?”事已至此,苏煜干脆霸气逼问。 陆回舟静了静:“要。” 这么平淡?“您也不用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不勉强,只要你不觉得我麻木不仁。” 咳,苏煜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听出这是承认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扬起来:“师祖,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不用。你把自己养活就不容易。” 嗯?苏煜正品味这是什么意思,听见陆回舟问:“什么是[人机]?” “人机就是——”苏煜说着,僵了下,“什么人机不人机,师祖听岔了,这江边风大。” 风确实大。苏煜说话时靠近陆回舟,影子没什么重量,几乎被吹进陆回舟怀里。 在潮湿的江风中,陆回舟似有若无,闻到一股极淡的清甜。 是苏煜床单和衣服上附着的那种洗涤剂的味道。 陆回舟不自觉看了眼苏煜颈侧,又很快错开视线。他伸手想扶苏煜站远,但手指还没触及他,苏煜忽然开口:“师祖,再见。” 时间到了,苏煜的身影闪了闪,突兀消失。 天地悠悠,江流潺潺。 白纱般的月影下,只剩一人,身姿挺拔,孑然独立。 师祖、孝敬。 那人想了想这些词,沉默转身,走回车子。 * 江上这盘明月也同样笼罩着城区。 田玉林驱车把胞姐田香云送回陆家小洋楼,踩着夜色,替她拿下车后的大包小包。 “累死了。”田香云抱怨地锤着肩膀,“你姐夫越来越难伺候。” “到了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田玉林脸色有些阴沉,“你守他一两夜能怎样,做做样子都不肯?” 做做样子?田香云斜起眼睛看了眼弟弟:“你沉着脸给谁看?我样子做了二十年,还没做够?我们俩是谁有求于他?你搞搞清楚。” “对不起,二姐。”田玉林立刻道歉,脸上的阴沉也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医院的事儿太烦心了。二姐,我害怕,你知道的,我不愿再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田香云嘴上骂着他“没出息”,心却软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 她说着,想起小时候穿着破衣烂袄,被母亲赶着骂着上亲戚家打秋风、招白眼的日子,又厌烦地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 “你现在已经是明康的科主任了,玉林,就是不往上走,也已经强过太多人,我们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好日子?二姐你不明白,不往上走,就总还有人要我逢迎。” “而且,我这个[科主任]马上就成笑话了。”田玉林脸色难看,“从前看我脸色的人,搞不好今后我要去看他脸色,你看着吧,这科室一分,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踩我一脚。” “哪有那么严重,有你姐夫在呢。”田香云不以为然。 “他没多少日子了。”田玉林脸更加阴沉。 田香云怔了下,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失神:“还有多久?” “看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田香云沉默下去。虽然她跟陆起元没什么真感情,陆起元更多把她当个保姆,她呢,也不过把他当棵摇钱树。 可眼下这棵树真要倒了,她还是生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慌张来。 田玉林却没空注意这些:“二姐,这段时间很关键,你一定得帮我,让姐夫走他的人脉给我活动活动。” “我帮你了。”田香云不高兴,“好话给你说了一箩筐,再说他该烦了,他现在什么脾气,你今天又不是没见到。” 看到了。 “也是贱,”田玉林又笑又恨,“我为了他的病劳心费力,他一点儿好处不给,人家不稀罕他,他偏偏要往上贴,贴不上还生气。” “气狠了,兴许就丢开了,”田香云道,“他们父子又没什么感情。” “不,二姐,你不了解你丈夫。”田玉林冷笑,“他要面子,他老丈人和大舅哥都死了,他还在跟他们较劲,想陆回舟走他铺的路,这事儿他不会轻易丢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田香云皱眉,“不然你跟陆回舟缓和缓和关系?你不是说他那个基金比你姐夫还有用?” “不可能了,姐。”田玉林点了根烟,眉头拧成川字。基金会那场会议上陆回舟向他投来的一瞥,还有陆起元病房外他那句“你有心”,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也是。”田香云说。 她实践过。刚发现自己生不了孩子那些年,她很是花了心思想跟陆回舟拉近关系,奈何她这个继子是刀枪不入的,他对谁也挺有礼貌,但谁要想跟他拉近关系,他眼里的疏冷足能叫你知难而退。 那要如何是好,田香云替弟弟发愁,田玉林却吐了口烟,拿定了主意: “还得靠陆起元。他顽固,我就让他彻底对他的好儿子失望,推我上去,好帮帮他没用的儿子……”田玉林说着,渐渐目露精光,“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 1998年。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着雨,陆回舟没去医院,驱车到梦溪园——他老师方溢之的住处,登门拜访。 “你看看这份报纸。” 方老性情利落,惯于单刀直入,见他进来,不等他张口,先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 是份本地报纸,健康新闻一栏,报导了明康医院泌尿外科对肾癌手术的“最新进展”,报导很短,但“改良”“创新”等字高频出现。 “是要捧杀你啊。”摘下老花镜抛在桌上,方老没好气地说。 “您不必生气。”陆回舟知道他血压不好,反过来开口劝慰。 “你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怎么着急了?”方老不解地问。 部分切除术的事,陆回舟跟他探讨过。 方老当时坦言过他自己的看法:人们厌恶癌症、害怕癌症,为了消灭肿瘤不惜代价,以至于往往忽视了身体本身这个根基,忽视了生存质量。 以肾癌的高复发率和肾脏功能的重要性看,对一部分适用患者,尝试采用部分切除术,方老是赞成的。 这是基于他多年所接触无数例病人而形成的直觉。 但医学、尤其是现代医学不能只凭直觉,方老建议先在一定范围内探讨、验证、形成共识,成熟稳妥再往下推。 不料陆回舟先斩后奏,给了他个“大惊喜”。 “你这冒然一改,触碰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传扬出去,”方老点点报纸,“等着吧,有你好受。” 陆回舟恭敬听着,神色沉静:“是我轻率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代为[宣传],这件事,我想趁机往下推。” “往下推?”方老审慎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弟子——他承认“轻率”,但并不打算改。 他天赋卓绝,又实权在握,三十多岁的年龄,掌控着国内最顶尖的泌尿科室和势力庞大的医学基金。 这样的他,偶然激进也不奇怪。 但是,“你想施展抱负是好事,拿患者冒险不行。” 方老脸色严肃:“哪怕你认定你的想法是对的,也要小心验证,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不能急于推广!”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他并没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也无意拿患者填他的前途,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老师也不例外。 陆回舟想过解释,只一瞬,又咽回去。 他平静递过一沓资料:“老师,我联系一些地方医院,收集了部分因复发最终导致双肾切除的病例。” 方老看他一眼,把老花镜又戴回去,细致地翻看起资料。 “大部分这样的患者并没有条件做肾移植。”陆回舟补充,“至少,对于肿瘤较小的那部分患者,我们可以说明利弊,让他们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方案可供选择。” 方老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出了事儿呢?” “复发这个事儿没准,如果哪个病人手术后凑巧很快复发了,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方老因年迈略浑浊的双眼锐利起来:“它可能会毁掉你的声誉。你先想好,能接受?” “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回舟平静回。 他不在乎声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什么他在乎的事。 他只在乎“正确”。 他已经在2025年查证过,对直径小于三公分的小肾癌,采取部分肾切除和采取根治肾切除,三年特异生存率几乎相等,而对侧一旦复发,部分肾切除患者的生存几率和生存质量将远高于根治肾切除患者。 对陆回舟来说,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但对于方老并非如此。 “你不知道。”方老哼了一声,“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牵涉的是诊疗标准的改变,不能靠你个人力量蛮干。” “所以我来找您。”陆回舟给他的茶杯里加上热茶,“老师,花十年验证跟花一年是不同的,全国上下,有太多个[刘青]。” 这话,让方老沉思了片刻。 “你有计划?”方老抿了口茶,看向他,“别卖关子,说吧,你想怎么做?” 陆回舟果然开口:“老师,下周有场研讨会……” 秋雨霏霏,后院的树枝和落叶不时敲打窗台,窗内的师徒两人却未受干扰,讨论得专注。 直到保姆切了水果端进来,他们才止住话头。 “留下来吃午饭?”方老看向陆回舟。 “不了。”陆回舟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一分钟前,沙发上多了个虚影,虚影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老师身旁,正低头看老师信手丢在茶几上的资料。 “我回医院还有事,改天再来看望您。”陆回舟站起来。 方老皱了皱眉:“什么事,忙得饭也不吃?” “有个外院的患者中午转过来,我要去看看。” 既然是患者的事,方老就没强留人,他亲自把陆回舟送到门口:“你呀,不能只忙工作,你舅舅临终前可托我看着你,不能让你跟手术刀过一辈子。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把家成上?” 陆回舟面色毫无波动:“暂时不考虑这些。” “不考虑不行!”方老皱眉,“不成家,你早晚变成个手术机器。” 手术机器?这词儿精妙。 苏煜负手站在方老身侧,同他一道打量着陆回舟,一脸古怪的笑。 老天也不能样样好处都给同一个人,依苏煜看,师祖虽然颜值和智商点满,但是心窍没开,眼里只有大道,没有凡夫俗子之欲。 陆回舟扫他一眼,看回方老:“老师,我下次再听您教诲。” 他说着,看了眼手表,镇定而不失急切地告辞。 “走吧。”知道他是急着回医院,方老没好气地说了句,看着他打伞走远。 打伞就打伞,歪歪斜斜,一大半倒都打在空处。 可见脑子里多半还在想着工作。 唉,方老叹了口气。 老宋自己都没能解决这孩子的婚事,倒把这担子推给他。 这事儿难啊。 大概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陆回舟骨子里就不亲人,跟谁都不交心。 也不怪他。让他怎么亲呢?他外祖是大学问家、舅舅是名医,都是至仁至善的人物,那段特殊时期却被学生故旧背叛,被“划清界限”、落井下石。他母亲被父兄视若明珠,却被游街批斗致死,走得屈辱凄凉。 从小经历这些,陆回舟没长歪,已是老宋全力教化。 让他心无旁骛、埋头做事简单,让他放下心防、眼里装进个人,难…… * 陆回舟收起伞,坐上车,看向苏煜——他的影子看起来雾蒙蒙的,像浸透了秋雨的湿气。 “怎么现在过来?”陆回舟冷静问,同时关好车门,升起车窗。 苏煜被风吹得抖动的影子平静下来。 “好冷。”苏煜捧起手搓了搓,才向陆回舟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陪我大伯看电视呢,好好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刚才那是方老?师祖在跟他讨论什么?” “小肾癌手术标准的事。”陆回舟说着,发动车、打开空调,让车里温度升上来。 “方老怎么说?”苏煜问。 “会支持我们。”陆回舟言简意赅,并没有跟苏煜说起这中间的麻烦和解释。 “睿智。”苏煜说了声,别有意味看向陆回舟,“老爷子精神挺好,还惦记给师祖娶媳妇呢。” 陆回舟不接他的话茬:“过来之前有什么异常?” 这是他们第一次白天见面,陆回舟下意识要弄清是规律还是意外。 “没什么异常啊,”苏煜思索了下,“就是我穿过来前正在想这边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事?”陆回舟边开车边问。 “想您啊。”苏煜笑嘻嘻答。 陆回舟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转动方向盘:“好好说话。” 好吧。 “在想朗书雪的手术,”苏煜老实答,“神外来会诊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一直在惦记这事儿,但昨晚没来得及问。 “来过了,颅内大小3处肿瘤,上段颈髓也有占位。”陆回舟答。 “他们能手术吗?” 陆回舟摇头。“很难。颈髓占位比较大,位置很高,那个区域脊髓主管呼吸和运动,他现在症状不重,说明脊髓还有一定代偿空间,如果手术,反而风险很大。” 苏煜神色沉重起来:“那怎么办?他的肾癌双侧发病,肿瘤又基本在肾中央,保肾难度很高,因为是VHL,复发率也高,我原本倾向双肾切除,等着做肾移植,但——” 但移植后长时间用免疫抑制剂,会加快朗书雪颅内和颈髓肿瘤的进展。 苏煜话没说完,但陆回舟知道他的意思:“神外说,颈髓占位一旦进展,势必会引起呼吸功能受损和肢体瘫痪。” 车内沉默了一瞬。 上天发给他们一套死牌。 苏煜烦躁地抠了会儿安全带,又顿住:“那就保肾,右肾肿瘤小一点,位置也偏一点,我们尽量保。” 他皱着眉,但语气坚定,眼里燃着两团火,仿佛在跟某个不知名存在抗衡。 “如果病人同意,我支持你的方案。”陆回舟说。 他语气很静,很稳,苏煜不自觉也平静下来,就在车里跟陆回舟商量起手术方案。 商量完,车也开到了陆家院门前。 苏煜很自然要下车,陆回舟却叫住他:“试试想25年的事。” “啊?” “这是白天,你穿过来,说不定会引起什么异常,最好快些回去。”陆回舟解释。 “能有什么异常,最多是睡过去了。” 但师祖说的有道理,他正在大伯家,突然睡过去,老头儿恐怕要担心。 苏煜还是闭上眼睛。 不过,闭了没多久,他又忽然睁开,不巧和陆回舟四目相对。 “怎么?”陆回舟问。 “师祖在看我?”苏煜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漂亮的眼睛专注摄人。 “看你消失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痕迹。”陆回舟平静答。 “哦。那您挺爱钻研。”苏煜抿了下唇,按下心头那团突如其来的悸动,“师祖,那个手术,我接了。” “什么手术?”陆回舟避开他的眼睛,反应慢半拍问。 “儿童医院那台。”苏煜答。 陆回舟明白过来。“病人你看过了?” “看过了,我有把握。”苏煜说着,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绷紧。 “我相信你,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陆回舟说。 “嗯。”苏煜抓挠了下手背,又忽然抬起头来,“您信我?那是谁逐张检查我的接诊记录,还朱笔圈批?” 陆回舟平淡反问:“是谁把我的笔丢到只剩一支红的?” 是他……但重点是笔的问题吗? 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开口解释:“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需要知道接诊了哪些新病人。” “顺带看看我有没有开错药?” 陆回舟没有抵赖:“你也应该检查我的。” “回去就检查。”苏煜勾了下唇角,又不自觉放平。 他是想到回去要做的手术。 师祖给他“开刀治病”后,他想到茂茂已经没那么大反应了,但人还是会焦虑,手还是会痒。 不过,痒就痒,他总要迈出这一步。苏煜抿紧唇,无意中蜷了蜷手指。 “康复操有没有坚持做?”看到他动作,陆回舟问。 “做了。”察觉他视线,苏煜松开手,好强道,“我现在感觉很好。” 说着,把手放到背后蹭了蹭痒。 “我认识一个人,”陆回舟收回视线,平静开口,“他总是怀疑自己手上有细菌,手术前总是反复刷手,甚至耽误了手术时间,影响了手术状态。” 苏煜怔了下,蜷曲的手握紧。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煜立刻问。 “以毒攻毒。”陆回舟说。“他认为3这个数字吉利,左也比右吉利,所以他术前必刷3遍手,踏进手术室时先迈左脚,这样,就保证不会有任何细菌。” “这算什么办法?”苏煜撇撇嘴,“谁啊,这么傻叉?比我还迷信。” “一个朋友。”陆回舟隐忍看他一眼,“不管是什么办法,靠这个,他确实克服了反复刷手的毛病。” 唔。苏煜认真思索了下。 “我觉得2比3吉利。”主要是刷3遍太累。 “全由你定。”陆回舟说。 嗯。苏煜差点儿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我定什么?我又没毛病!” 他说着,不看陆回舟反应,使劲儿闭上眼:“我该回去了。” 闭上眼他杂念纷呈:这办法不知道对他管不管用,话说师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动作很明显吗?太掉面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淅沥敲打着车窗。苏煜闭了半天眼,人还安安稳稳待在副驾驶,只是半透的耳朵尖儿不知为何有点儿红。 陆回舟指腹无意识摩挲了下方向盘,开口打破车内宁静:“你在想吗?” “想什么?”苏煜睁眼。 “25年的事。” “……在想了。” “我都没急,您急什么?” 苏煜吐槽着,到底还是闭上眼。 但他想到什么,又一次睁开:“师祖,我之前的留言您看到了吗?” “不要批你老师请假?看到了,怎么回事?” “他找您请假了吗?”苏煜不答反问。 “没有。” “那就好。”苏煜松了口气,这才说道:“老师今年冬天结婚,他和师母请了婚假回老家办喜事,结果路上出了事故,师母伤到脊椎,下肢瘫痪,后半生都要坐轮椅。” 苏煜还是那种丝毫不绕弯子的说话风格,陆回舟听完,也还是平静沉默,只是眼中起了层波澜。 “所以您千万别批假给老师,师祖?”苏煜伸手在陆回舟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了。”陆回舟答应。目光幽邃,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苏煜没有多想,见他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谢师祖。” “真期待看到师母追着老师满地跑的样子。”他放松并不怀好意地笑了下,重新闭上眼。 可能是不上班,苏煜今天穿着条让陆回舟看不懂的破洞裤,屈着长腿,放松地深陷进座椅里,头微仰着,鼻梁、嘴唇、下巴和喉结形成一条起伏曲线,在暗昧的车厢里发着淡白的幽光,并逐渐开始闪烁。 知道他马上要消失,陆回舟先是从后视镜、进而转头直接向他看去,却好巧不巧又一次撞上他把眼睁开: “师祖,要不要给您架个显微镜?” 第27章 第 27 章 平起平坐 “可能需要天文望远镜。”陆回舟淡然接了句, “闭眼,继续,你刚才已经快成功了。” 好吧, 他看起来真在观察。苏煜扫过陆回舟平静端肃的神色,又一次按下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你看着我影响我思考, 还有, 我有正事儿。” “什么事?” “也没什么, 就,师母会好的, 您也是。”苏煜看似随意说。 陆回舟没想到他的“正事”是这个,心里有一瞬产生一种莫名的东西,像被羽毛扫过。 “我问过老师了,”苏煜说, “刘青多活了好几年, 没有自杀,我们改了他的命,您的也一定行!” “不过您也别大意, 除了不要出差,最近开车也小心点儿。” “我知道。”陆回舟扫过他紧张关切的眼,“你已经提醒过一次。” “嫌我啰嗦?”苏煜挑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是我们二十一世纪的规矩。” “谢谢。”陆回舟明知他胡说八道,却没有拆穿他,“我会小心, 活到21世纪去领教规矩。” 那还差不多,苏煜满意地笑笑。 陆回舟看了眼腕表,苏煜过来的时间已经超过平时。以这种状态穿越, 回归现实世界时会有疲惫感,时间如果延长,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陆回舟再次催促苏煜:“闭眼,这次不看你。” “看也不怕,这么不科学的事件,是得好好观察,说不定就取得什么重大科学突破呢。” 苏煜不忿地嘴了“不开窍”直男一句,老实闭眼。 半晌都没睁开,但好半晌,他也没消失。 “你想了吗?”陆回舟忍不住问。 “我当然想了。”苏煜睁开眼,有点儿烦躁,“好像没用!” “没关系。”陆回舟反倒不催他了,“也许是别的规律。” 他镇定的话音刚落,苏煜的虚影就闪烁起来。 苏煜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向陆回舟:“那我滚蛋了——” 话没说完,他化为碎光,消失无踪。 * “哥?” “哥你醒醒?” 顾子尧的声音近在耳边,几乎震动着苏煜的耳膜。 苏煜的身体似乎也被摇来摇去,摇得头晕。 “你别晃他了,我打110。”大伯的声音急得直颤。 苏煜顾不上晕了,立刻睁开眼:“别打!” 大伯和顾子尧都顿住了,看着苏煜从沙发上爬起来。 “哥,你刚才怎么了?!”顾子尧反应过来,大声问,眼里还残留着点儿害怕。 “没怎么,我睡着了。”苏煜说着,起身走向捂着胸口坐下来的大伯,“你哪儿不舒服?” 这回换他声音紧张起来。 “没哪儿。”老爷子没好气,“你昨儿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是。”苏煜觉得自己还是认下比较好,“这不周末呢,熬夜看了个电影。” “臭小子!”老爷子提起拐杖来要打他,但茶几上的电话手表出了声—— “大哥您别!” 老头儿尴尬顿住拐杖,苏煜僵了下,扭头看向茶几。 “你妈,打视频呢,有话跟你说。”苏大伯解释。 正因为安琳要找苏煜说话,老爷子和顾子尧才去叫醒苏煜,正是这一叫,他们才发现苏煜竟然昏死过去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小煜,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煜拿过电话手表,安琳有些紧张地问。 再怎么缺觉,也不该那么大声还叫不醒。 安琳心里很不踏实。 “没有。”苏煜没有多说,“找我什么事?” “我和你顾叔叔这边的生意没处理完,要晚回去几天,想让子尧在你那儿在多待一阵。”本是想好的话,安琳此时却犹豫了,“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不用。”苏煜语气平平说。 视频那头的安琳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别处:“顾子尧也不用我操什么心,你们忙完再接他就行。” 他说着,很快把顾子尧叫过来,把手表交还给他。 “多说两句。”苏老爷子拿口型训斥苏煜。 苏煜不为所动,捞起老爷子手腕,数他脉搏,确认他没事才放下。 这时阿姨叫开饭,顾子尧挂了电话,走向餐桌,帮忙摆碗分筷子,小脸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想家了?”苏煜看他一眼。 “没有。”顾子尧立刻回答,“我才不想他们!” “声音别那么大,我耳朵不聋。”苏煜瞪他一眼,给他盛了碗汤,“吃饭,吃完带你去游乐场。” “真的?!”顾子尧立马来了精神。 大伯却隐晦看了眼苏煜的腿:“去什么游乐场?下雨呢。” 雨?苏煜看了眼窗外,想起另一个世界也在下雨,下得更大些,雨刮都刮不过来。 “雨已经停了,大伯!”顾子尧兴奋地说,“而且我们去室内游乐场,是不是,哥?” “嗯。”苏煜心不在焉答。雨那么大,师祖下车会被淋成落汤师祖吧? “哥,我想去玩那个飞览天下。”顾子尧兴奋地捅捅苏煜。 “好玩儿?”苏煜回神。 “好玩儿!”顾子尧很肯定,“哥你一定要试试,真的像在空中飞一样!” 什么飞,就是失重、俯冲,加点4d投影罢了,不过,没见过世面的老古董应该会很新鲜? 说好要孝敬他的,而且最近师祖帮他不少,除了开导他,还处理了那两个他不想提的人,整了一堆他不想提的档案,怎么着他也应该答谢下。 苏煜想到就做,点开手机,这就打算买张票。 “哥你不用买票,我有次卡。”顾子尧高兴地说。 “我帮别人买一张。”苏煜还是打开订票页面,选择日期。 “帮谁买?”顾子尧问。 “一老古董。”苏煜随口答,把订票页面给顾子尧看,“哪个效果最逼真?” 顾子尧没答话,看着他:“哥,多老?60岁以上老人不建议购买。” ……苏煜沉默住,想了半晌不知道什么东西,莫名拍了把顾子尧:“年富力强,别瞎操心!” * “苏医生,早,又要麻烦你了。” 清晨,G市儿童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匆匆赶来欢迎苏煜,喷绘着长颈鹿和大象的内墙旁,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也看向苏煜:“苏医生,早,今天拜托您了。” 他们没说太多话,神色和身体却很紧张,看苏煜的眼神饱含着话里未尽的期盼。 这种眼神和这种眼神带来的压力,苏煜已经习惯。 “我会尽力。”他简短而郑重说,见那位爸爸伸出胳膊来要同他握手,迟疑一瞬,递出左手。 “谢谢。”握住他的那双手很用力,很潮湿。 主任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赶去开会,把苏煜交给那小孩儿的主治医生宋医生。 苏煜跟宋医生合作过,两人都是实干派,也不废话,对接了手续,一起走进手术区。 “我做一助,小黄二助,都配合过你的,放心。”宋医生说着,看了眼苏煜的右手,“二十多针没打麻药,苏医生,你神人啊。” “你们怎么也知道?”苏煜不愿意被人当猴看,走到洗手台前刷手,拿身体遮住手腕。 “你已经是全泌尿外的神话了哥。”小黄医生冒头插了一句。 “什么神话?”苏煜来了兴趣:泌尿外的神话一直都是他师祖,他这是要跟师祖平起平坐了? 小黄下一句打破他幻想:“大家都说你是没有痛觉的男人!” ……“瞎扯淡。”苏煜大失所望。 宋医生和小黄都笑了:“神话哥,等会儿下台跟我们合个影。” 他俩说着,先苏煜一步进手术室准备。 苏煜还在刷手。 他严格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刷完一遍,顿了顿,又开始第二遍。 一丝不苟刷完第二遍,他走向手术室,在门口停了停,似乎在纠结什么,最终下定了决心才迈脚。 手术护士看了眼他落地轻重略不一致的腿,又忙把眼神收回来,给他套手套。 苏煜来过她们医院做手术,她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套手套时心脏忍不住怦怦跳,看见他手上的疤,顿了一瞬,和他眼神接触上,又忙利落把手套套好。 苏煜略过护士小姐姐眼里的同情,舒展了下手指,看向手术台。 一个小小的身体已经躺在那里。 苏煜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影子般纠缠他很久的噩梦,心跳突然加速,“咚咚”撞击着胸腔,让他神思一阵游离。 “苏医生?”那位宋医生叫他,眼睛看着他平举起的双手,含着点试探和怀疑。 苏煜回过神来,抿紧唇,镇压下作怪的心跳,集中精力,走向手术台:“开始三方核对。” 话音未落地,在他耳畔,几乎重叠响起另一道低沉的声音:“三方核对。” 苏煜眉心一跳,下意识抬头。 陆回舟同样抬头,在那一瞬,他们各自看见了身穿手术服的彼此。 一实一虚,98年和25年,两张手术台毗邻而立,双方医护交叉重叠站着,蓝和绿两种颜色的手术服既鲜明对峙,又融为一体。 外面隐约响起一声闷雷,陆回舟深深看了眼苏煜,镇定开口:“患者杨建春,男,68岁,多囊肾压迫肾实质,行腹腔镜下去顶减压术,预计出血量60毫升……” 60?欺负人啊,术式首创者就算了,出血量还比平均值低那么多? 不过,深耕细作,精益求精,他也可以做到。 苏煜眼里燃起熊熊斗志,心跳却不自觉平稳下来。 和虚空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瞬,他双眼犀利,看向手术台:“患者孟奕晨,男,3岁,肾动脉瘤伴肾动脉狭窄,行腹腔镜下自体异位肾移植术……” 几乎是同时核对完,又同时张开手接过第一把器械,相隔近三十年的时光之河,苏煜看向陆回舟,在他平和沉静、仿佛在等待的注视下,收紧掌心器械,率先开口:“8点39分,开始手术!” * “精进了啊,苏大天才。”手术做完,宋医生和小黄艳羡看了眼苏煜那双手。 真他妈灵。这小病人的血管格外细,尤其那根异位的、钻到神经丛底下去的旁支,可苏煜跟玩儿也似的就把它提溜了出来。 “还行吧,正常发挥。”扔掉手套,苏煜看一眼自己的手,避开人,高高扬起嘴角。 在98年做的那些不算,真正用自己的手完成这台手术,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钮钴禄.苏回来了! 揣着满肚子沉甸甸的高兴,苏煜迈腿,然后身体猛地一歪—— “苏医生!”宋医生在他旁边,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看见他一脑门冷汗,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苏煜一脸镇定,忍着膝盖处的痛意站直,“腿有点儿僵。” “这儿有凳子!”小黄医生反应过来,快手快脚从更衣室一堆换下的手术服后面扒拉出来一张圆凳给他坐。 “不用,我活动开就好了。”苏煜没有一点儿要坐的意思,甚至还有点儿不高兴。 宋医生看了眼小黄,挤眉弄眼暗示他把凳子挪一边儿去——这哥出了名的要强,得顺对毛。“苏医生,说真的,你来我们这边干吧,给你配台太舒服了,何况你这手艺天生就该来我们儿科啊……” 宋医生走在苏煜一旁,既留意着他的腿随时准备扶一把,又丝毫没流露出在留意的样子,哄得苏煜高高兴兴往外走。 “呦,下雨了。”走出手术区,站在连廊上,几人才发现外面下过一场春雨,虽然湿意逼人,但万物涤净如新。 苏煜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莫名看向虚空处,不知想到什么,双唇微弯,眸底春光浩荡,一片璀璨。 * 1998年,陆回舟也同样走出手术楼,看向外面。 秋雨绵绵,将明康的几栋旧楼都笼罩在云雾里。 “怎么了,老师?”见他停步看着雨丝,石峥嵘奇怪问。 “没怎么。”陆回舟收回神思,“下周的手术有没有排出来?” “排出来了,在我办公室,现在拿给您看?” 陆回舟点头,等他把表格拿过来,大致扫过,取出笔调换了两台位置。 “周三会不会排太满?”石峥嵘皱眉。老师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两台耗时尤其长的都压在了周三,周一周二又相对宽松。 可老师看起来并没有调回来的意思,反倒看了眼他身后:“有人找你。” 石峥嵘回头,看到楼梯口袅袅婷婷的人影,年轻的脸上本能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意:“黎黎。” 姑娘给他打了个眼神,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回过头来:“老师——” 陆回舟礼貌朝姑娘点了下头,主动从石峥嵘手中抽走表格:“午休时间,你自便。” “谢谢老师!”石峥嵘高兴转身,头也不回奔姑娘而去。陆回舟看了一瞬他们相偕相称、同样年轻的背影,转身离去。 * 一场秋雨一场寒。 1998年11月10号,是个寒冷的周一。 石峥嵘冷得搓着手,挨个病房和办公室找过,最后在护士站右边冷飕飕的露台上找到老师。 “早,老师,您在这儿?”石峥嵘恭敬打招呼,并,看了眼老师藏在手里的包子。 又不对劲儿了。 老师端肃,仪态讲究,怎,怎么会上班时间躲来吃包子? “什么事?”苏煜使劲儿吞下嘴巴里的蟹黄包,心情甚佳地问。 “外面来了个记者,说要采访您。” “不见。”苏煜皱了下眉。 “宣教处跟着一块儿来的,说是政治任务,每个科都得贡献一篇专访。”石峥嵘解释。 苏煜琢磨了下:“那让他们后天再来。” 有小人盯着师祖,谁知道有没有阴谋,就是没有,苏煜也不会掺和。 这种任务25年也有,但那都是老师头疼的事,苏煜向来不理这一套,当然,就他那个熊脾气,石峥嵘也没让他理过。 苏煜加快了动作吃包子——排了十分钟队才买上,再不吃要冷了。 “可是——” 石峥嵘刚要说话,忽然传来陌生人和护士交谈的声音——“陆主任吗?刚看见在露台上。” 石峥嵘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回头的一瞬,他眼角一花,再扭回头来,惊疑地发现:他老师不见了! 石峥嵘吓了一跳,本能往栏杆外望去:这儿也有树。他可别跟梁乐学!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老师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举动的。这露台连着病房的阳台,花草后面就是,他多半是躲那儿去了。 虽然这种举动也没多正常…… 石峥嵘朝那方向看一眼,很快被记者缠上:“石医生,陆主任不在这里吗?” “不在,老师可能是去手术室了,他最近比较忙。张处,李记者,您们看,要不改天再来?” “改天怕也难约,我们等一等吧。”一道女声响起,听起来挺固执。 听得苏煜皱了皱眉。 “陆医生,您坐?”朗书雪压低声音问。 贼一样蹲着的“陆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温和又好笑的眼神,神情有些僵硬。 看了眼朗书雪推过来的小板凳,苏煜低着脑袋坐上去,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医生的威严——只是嗓门特别低:“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我透透气,不冷。”朗书雪同样低声答。他病号服外套了件毛衫,毛衫外又套了件棉夹克,保暖应该是还行。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腿上有本打开倒扣的书,折叠椅一旁放了张小圆凳,凳子上是杯咖啡。 苏煜再一次觉得,他不像个病人。他并没有像大部分他这样的患者一样,被疾病剥夺走精气神。 “看的什么书?”苏煜低声问。 朗书雪把书拿给苏煜,苏煜低头看去:《悲剧的诞生》,尼采。 嘶,太高级。 和师祖应该挺有共同话题,师祖书架有不少这种书。至于苏煜,他默不作声把书又还给朗书雪,改变了话题:“你家里人这两天能过来吗?手术我们一起沟通一下。” “可以先跟我说吗?我母亲年纪大了,我等手术再让她过来。” 苏煜蹙起眉头,有些为难:“没有其他家属?” “没有,我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说起这个,朗书雪依然很坦荡平静。 “陆医生,您不必有顾虑。”他反过来安慰苏煜,“我有经验,也有准备,比起我母亲,我想由我和您直接沟通会更顺畅,对我的治疗也更有好处。” 他很平和,也很理性,而且从就诊到现在一直如此。苏煜想了想,坐在小凳子上,低声和他沟通起手术方案。 “那就试试您说的保肾方案吧,如果能不透析,我还是想不透析的好。”听苏煜说完,朗书雪思考了一会儿,平静说。 “嗯。”苏煜点头,思索着具体的手术入路。朗书雪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身体经不起任何闪失,如果失败,酿成的后果也比别人严重。 “当然,如果保不了,您也不必有压力,”朗书雪对苏煜笑笑,口吻轻松,“该切就切掉好了。” “我没有压力。”苏煜低声说,但拳头紧握。 朗书雪又笑了下:“我去帮您看看记者走了没有?” 他说着,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下,苏煜伸手扶住他:“不用了,没动静,应该是撤了。” 他说着,又觉得该解释什么:“那些记者不知道抱什么目的来的,我不想应付他们。” “嗯。”朗书雪点点头,“他们这样直接上门,干扰您的工作,确实不对。” 很好。苏煜尊严得到了极好的维护,他虚扶着朗书雪回了病房,无视了梁乐和老杨等人看见他从天而降那吃惊的眼神,昂首阔步走出病房,片刻又昂首阔步走回来,身后跟着一队拱卫着他的白大褂——他要查房。 今儿是大查房的日子,顶着师祖身份,苏煜得替他把所有病人巡一遍。 也许是感染上了一点儿师祖的严谨,或者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看扁,苏煜巡得很认真很严肃,下级医师和实习生们屏声静气、严阵以待,连石峥嵘也在被提了两个问题后,觉得前头的不对劲儿全是错觉,他老师分明还是他老师。 很快,他们巡了一圈,到了跟梁乐他们病房对面的女病房。 “谢芝桃,女,25岁,肾内转来的病人,肾上腺腺瘤导致的醛固酮增多症,药物治疗收效甚微,这次入院是准备做肾上腺切除。”石峥嵘报告自己所管的15床女病人。 “目前血压多少?”苏煜问。醛固酮调节体内钠钾平衡,一旦增多会导致钠潴留,进而导致高血压,病人的症状也多由此而去,所以苏煜最关注的也是这个。 石峥嵘报了日间和夜间血压,又说了用药情况。 苏煜了解完情况,正要走近查体,坐在病床旁嗑南瓜籽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收起瓜子壳:“光查这个有什么意思,医生,那个减免的事到底怎么说啊?” 什么减免?苏煜顿了一下,看她那张有些熟悉的刻薄脸,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有记者来那天,围攻他办公室的家属之一,还是嗓子最尖、闹得最厉害那个。 苏煜紧抿了下唇,好心情荡然无存。 第28章 第 28 章 活学活用 “妈!”病床上的谢芝桃脸色白了白, 伸手去拉母亲的袖子。 “你别碍事!”谢母甩开她,“光让我们填表,不告诉我们结果, 这不是玩人吗?” “谢芝桃家属,这个表我们已经帮忙提交上去了, 但是能不能减免或给予补助, 我们说了不算, 需要医院和基金双重审核确定,审核结果没那么快出来。”石峥嵘解释。 谢芝桃是石峥嵘管的, 家属自然也是石峥嵘沟通。其实这病人自己挺文静,就是她妈妈实在让人头疼。 “你们咋能说了不算?你们把她的病说厉害点儿不就行了?”谢母一副懂行的样子,目光转向苏煜,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煜脸上, “你是领头的吧?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你塞红包?怎么人家有补助我们没有?” “我告诉你, 我家穷,没钱塞红包,但是这补助你们得给, 你不给,就是歧视穷人、歧视劳动人民,我就去找你领导闹!” “妈!”谢芝桃脸又红又白,不敢看床旁的白大褂们一眼, 只伸手去拉她的母亲,声音带着哀求,“妈, 你讲点儿道理,别闹了,我求求你。” “你求我个屁!”女人再次一把甩开她, “我咋胡闹?我咋不讲理了?我要钱不是为了你?!” “你二十五了!二十五了还不嫁人,吃家里、喝家里,不往家贴补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生病!” “一个高血压忍忍不得行,非要动刀子,刀子还没动,检查费掏出去大几百,你还嫌我事儿多?”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围观,但这妇女非但没收敛,还像登台的演员来了兴致,亢奋抓起谢芝桃床头的一叠纸,扬了满地:“每天大把花钱,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瞎写瞎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你生的是人,不是货。”苏煜冷冷打断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病人,“你哪儿难受,先别动。” “难什么受,不就是个高血压?吃点药也能治,就你娇贵!回家,这钱我不掏了!我早跟你讲,你弟弟马上结婚要用的!”谢妈唾沫横飞。 “出去!”苏煜回头看她,压着怒火,转向查房的大部队,“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先到外面等。” 大部队立刻撤走,还看明白了他意思,自发带走跳脚大骂的谢妈。 “真不像话。” “这亲妈怎么比后妈还不如?” “重男轻女也不能这样……” 病房里传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窃窃私语,岁数大点儿的邻床女病人直接叫谢芝桃:“桃啊,别搭理你妈。” 谢芝桃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盯着落了满地的画纸。 “头疼吗?看这里。”苏煜拿出一支笔让她看,“眼睛有没有花?” “没有。”谢芝桃听见他的声音,抓紧床单,“我不是……我挣钱了的。” 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但她想解释。 她不是赔钱货。她刚成年就进厂打工,赚的钱除了自己一日三餐,全省下来汇给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吃点药扛着。 这次实在头疼太久,她扛不住了,才来医院。 医生说她血压很高,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竟能忍那么久。 大概是她忍习惯了。 她家乡看重男孩,她妈生了她好几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受她奶奶和村里人指点,经常打骂她出气,她从小但凡生病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讨她妈厌嫌,所以她宁愿忍着不说。 可这次真的太难受,她没法再忍。谢芝桃想分辩更多,但头突突的疼,她说不出更多,只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床捡她的画。 四周传来或远或近的声音,谢芝桃晕晕乎乎听不真切,有人叫她不要动,但她有些恍惚,听见了,却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只手直接按住她,不容挣脱把她按回床上:“你先躺下。” 是他的声音。 谢芝桃紧紧闭上眼,一行眼泪流进鬓角。 头很痛,但她希望陆医生快些离开。 她愧于面对他。 上次,她一个人来办住院,因为带的东西太多,因为头疼,也因为害怕,不知怎么,她忽然放下东西,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捂住脸哭起来。 陆医生正好经过,他很礼貌,问她哪里不适,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帮她把她那些廉价杂乱的物品提进病房。 除了病情,他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办公室在哪儿,让她有困难可以找他。 她很感谢他的尊重和体贴。 那是她25年未曾感受过的美好。 知道她妈妈带头去找他闹事,她真的很崩溃。 “对不起,陆医生。”谢芝桃嘴唇发颤,勉强出声道歉。 “没关系,”苏煜本人没见过谢芝桃,也不知道她道的什么歉,不过他顾不上这些,“你先平静,可以试试深呼吸。” “拿血压计来。” “氨氯地平5毫克。” …… 他声音时远时近,跟护士低声交代着什么。然后安静了。 谢芝桃以为他已经离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只修长稳定的手,把一叠画纸收拢放在她床头桌上,“画得很好。” 脚步声远去。这次他真的走了,走之前帮她拉上了病床两侧的围帘,隔绝了其他病人和家属探过来的视线。 谢芝桃望着帘子,眼睛发涨。 * “谢芝桃的手术费用大概多少?”巡完房,去手术室时,苏煜问石峥嵘。 “两万左右。”石峥嵘答。 那也不算很高,就算在98年,也不是高到会拖垮一个家庭那种。 谢芝桃的妈穿着虽没有太好,但也不是太坏,而且她尚且有心情描眉画眼。 苏煜脸色不好看:“那[劳动人民]你怎么安抚的?她家真没钱还是不愿意掏?” 劳动人民……老师说话什么时候夹枪带棒了? 石峥嵘小心观察了下他脸色:“也没怎么安抚,听她发了半天牢骚,一会儿说药贵,一会儿说检查坑人,还想接她女儿出院回家养着,说高血压不用做手术。” 石峥嵘说到这儿,看苏煜脸色转黑,急忙补充:“我说这病不治没法工作,她才不提了。” 苏煜于是忍下没说什么。 “我跟她说了,要确实困难的话,拿出证明,可以申请减免。但看样子,她够呛能拿出来。” 石峥嵘说着,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上次梁乐说有人在对付您,这谢家妈,是不是听了谁挑拨?” 自然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人处心积虑对付师祖,师祖到底打算怎么应对? 说起来,这些事,师祖到底没跟他说清楚。 苏煜想到这里,在原地站了站。 虽然不吝指点和帮助,但师祖好像并没有多信任他。他袒露很多,师祖却袒露很少,即使说起他自己的经历,也语气淡漠,像说的另一个人的事。 师祖面前像有一堵高墙,并没对他开放。 “老师?”石峥嵘见他停下,回头叫他。 苏煜看向老师那张年轻讨喜的圆脸,想起那声亲近的“峥嵘”,想起自己的身份只是“峥嵘的弟子”,脸绷了绷,哼了一声,走进手术室。 * 做完两台手术,苏煜刚回病区,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是谢芝桃。 “陆医生,”谢芝桃拘谨地叫了一声,低着头递上一张表,“我想办出院,护士说要您签字。” 苏煜皱了下眉,看她一眼,扣下表格,没有提笔:“是要转去别的医院?转哪家,我给你开转院证明。” 谢芝桃唇抿了抿,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谢小姐,”苏煜直视着她,“是费用的问题?” 谢芝桃攥起指尖,轻点了下头。 她的情况恐怕也瞒不过谁。 不过,除了费用问题,她想离开,还因为不想自己母亲再找他闹事,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里,谢芝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陆医生”一眼。 “陆医生”也正看着她,神色认真:“谢小姐,我们科室要出一批宣传册,不知道里面的插画你能不能接?” “什么……插画?”谢芝桃愣了下。 “科普插画,需要画一些泌尿系统常见疾病的形成和治疗过程,比如结石、尿路感染。” 谢芝桃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出声:“我……没画过。” “没关系,”苏煜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业书,翻出解剖图来,“可以参考这些画,不过需要画得卡通一点、亲切一点,我想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 她确实可以画,也想画——关于画画的一切,她天然便感到兴趣,但,“为什么,让我来?” “我只认识你一个会画画的,你画得很好,画风我很喜欢。”苏煜很自然解释,“费用——” “我不用收费!”谢芝桃着急打断他。 苏煜勾了下唇角:“谢小姐,这是你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谢芝桃脸红了,磕磕绊绊解释:“陆医生,我,您让我画就很好,不需要费用,我,我不专业……” “有的领域,天赋和灵气比专业更重要。”苏煜说,“我不懂专业不专业,我只知道你的画看了让人有种温暖舒心的感觉,画我们这种足够了。” 苏煜不是画家,但他被大伯熏陶久了,眼光是有的。 谢芝桃这方面真的有天赋,她画的就是明康的景色,也有少量的人物,笔触细腻,有肌理有层次,重要的是,有情感,虽然也有秋天的萧索,但又捕捉、固定了那一份人间的明快。 难得她过这样的日子,还能画出那样的画。 透过她的画,苏煜仿佛看到她的心。 苏煜讨厌不公,讨厌抛弃,谢妈越作妖,他越不肯让这颗心蒙尘。 减免是不行,谢芝桃不符合条件,但宣传册可以——苏煜能想到这主意,还多亏了师祖,是师祖教他把麻烦事当手术,找对切入点,精准下刀。 “我们预算有限,支付的费用可能不会太高,一幅五百块你看如何?”苏煜问谢芝桃。 “五,五百?”谢芝桃脑子有些空白。 “少了?” “不,不是。”一幅画顶她一个多月工资,怎么会少? “我让人尽快确定一下工作量,拟个合同,先预付部分费用给你。”苏煜公事公办说,“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画先一幅样稿出来看看。” “我——”谢芝桃手指绞在一起,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画这个吧,”苏煜指指书,“肾盂和输尿管连接部梗阻的几种类型。” “主要是先天性狭窄、肌纤维收缩无序和受异位血管压迫这三种,加一个正常情况做对比,正好可以凑个四宫格……” 他开始逐项给她讲解起来,肌纤维收缩无序怎么表现,异位血管压迫又是什么走势……谢芝桃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牢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珠宝一样的,每一个字。 “姐!”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一脸急色看一眼谢芝桃,“姐——医生,我们不办出院!” 他又看向苏煜。 就是这小子要结婚给彩礼啊?苏煜微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你进来,我们单独谈一下。” 第29章 第 29 章 一杯 晚八点左右, 石峥嵘有事要找老师签字,刚敲开门,正遇上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站起来。 “你放心, 这病不会花太多钱,你姐一定能好。”老师拍着对方肩膀说。 拍着对方肩膀……石峥嵘略感违和, 稀里糊涂把谢春龙让出去。 “老师, 不能说[一定]这种绝对的话, 您不是说过吗?”谢春龙离开,石峥嵘低声提醒。 “知道了, 下回不说。”苏煜心情莫名的好,很听话。 石峥嵘那违和感又来了——老师怎么听起他的话来了。不是,他怎么教导起老师来了?? 石峥嵘不敢再多说,压下别扭, 把文件递给老师签字。 老师接过文件, 竟然只草草看了两眼就签下大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石峥嵘正看着字出神,梁乐抱着吉他来敲门:“那个——” “谁叫[那个]?”苏煜懒洋洋打断他。 “陆……医生,”梁乐嘴角抿了下, 极不自然地叫,“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 上课?苏煜才想起这事,他迟疑地看了眼桌上积压的文件。 “你说了今晚可以教我。”梁乐有些急。 “[我]说了?”苏煜挑挑眉,“什么时候?” “昨晚。”梁乐嫌弃看他一眼:怕是真健忘。 “那行, ”苏煜高兴地把文件推到一边,“来吧。” 他这是奉旨上课,不算偷懒。 石峥嵘扫了眼被老师参差不齐扫成一堆的资料, 掐了把自己的腿:“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苏煜沉稳大气道。 看起来又挺正常。 石峥嵘向门口走去,关门时看见老师递给梁乐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先写。” “写什么?”梁乐问, “我会的谱子吗?” “不是。你会的组合。”老师说。 “什么组合?”梁乐反应有些迟钝。 “必杀技组合,《拳皇》出招表,雷光拳是下、右下、右吗?” 老师比比划划一圈,然后又停下来,戳着纸:“你看我干什么,这叫知识交换,快写!” ……正常才怪。 石峥嵘替老师合上门,紧紧地合上。 但他刚要转身,身边多了位打扮娇俏的姑娘:“你好,回舟哥在里面吗?” 石峥嵘重新把门敲开。 女孩看见苏煜,眼睛一亮:“回舟哥!” “你——”苏煜舌头打结,把那句“是谁”吞下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姑父,猜你还没下班,就过来看看。”女孩解释。 姑父?苏煜蹙眉,不说话,怕说错。 “姑父已经睡了,我爸爸说他今天状态还不错,回舟哥你不用担心。” 嗯?听到这里,苏煜有些琢磨出了她是谁。 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眼神热切的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 2025年,晚八点半。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在泌尿外科的就诊台附近徘徊。 “是你们,还在等苏医生?”护士注意到他们,有些惊讶。这小两口中午就来了,但苏医生下午手术排满,做完手术又赶上科室开会,护士也没抓到他人影,没知会他一声有人等。 “我去帮你们看看吧。”人家带个孩子都等一下午了,护士有些不忍心。 “谢谢您。”小两口轻声道谢——男人怀里的小宝睡着了,“不过没关系,您不用催苏医生,我们多久都等。” 护士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人,怪好说话的。 没有多想,她走向会议室,从门缝里张望一眼,打算看看苏煜坐哪儿,能不能悄悄叫他出来。 结果她才一张望就撞上一双阴沉的眼——邱主任,护士心一抖,下意识往门后贴了贴。 “出国交流,要代表我们国内同行,苏煜做不了手术,何必出去丢人?”会议室里传来邱江河独有的阴沉语气。 护士本打算溜走,听见这话,不由又停住。苏医生怎么做不了手术? 小护士很替苏煜鸣不平,这不是因为苏煜那张脸比明星还好看——她没那么肤浅,是因为苏煜本来就强,她们做术后护理,对医生的手术水平多少心里有数,手术室的姐妹观感更直接,据她们说苏煜最近又精进了。 “谁说苏煜做不了手术?”果然,石主任也出了声。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好,压着火呐。 “做得了,为什么他连续一周都不主刀?为什么上了手术台干瞪眼?” “咳,年轻人嘛,让人非议了,闹点儿情绪,可以理解。”这是科室的老好人王医生,“小苏手术还是没问题的,那天我听说了,力挽狂澜了嘛。” “手术台是闹情绪的地方?”邱主任的声音越发阴沉,“你干了多少年,在手术台上撂过挑子?” “师哥不是撂挑子,是——” “是什么?” “是我一段时间没有主刀,担心技艺生疏,所以选择一周时间过渡。”会议室里终于传来苏医生的声音。 沉沉稳稳的,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全科室护士都爱议论苏煜,她们一致觉得苏煜像只大猫,漂亮,懒,傲气,一碰还爱炸毛,但是现在他一点要炸毛的意思都没有。 然而邱主任阴阴郁郁的,抓住猫猫不放:“技艺生疏,上台前怎么不说?拿病人生命玩笑?” “不是,没玩笑,上台前我俩商量了。” 又多了一人发言,护士把耳朵贴门上,眼睛放光——是程覃啊,就知道他会坐不住。 但是拆他老师的台,他也真敢。护士提起唇角,有人叫她,她不敢再听,急忙遛了。 遛之前,听见苏煜语气平淡保证:“明天起我正常做手术,邱主任如果不放心,可以亲自监督。” 怪,猫猫哪儿去了…… “苏医生,有人找!”会终于开完了,陆回舟正要回办公室,被护士出声叫住。 陆回舟顺声望过去,见一对年轻男女从等候椅上站起来,抱着襁褓走向他,神色有些激动。 “什么事?”陆回舟问着,看了眼襁褓,以为是婴儿泌尿系统有什么先天问题。 “苏医生,您不记得我们了?”那个年轻男子有些诧异问。 陆回舟不动声色:“抱歉——” “不用不用,没关系,”年轻女人插口,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苏医生,可能我卸货了,所以您认不出来。” “是是是,而且当时乱糟糟的。”男人很快附和。 “是你们两口子啊。”石峥嵘本来走出去了几步,又调头走回来,“生了?” 他看向襁褓。 “是,石主任,生了。”男人高兴答。 “闺女小子?”石峥嵘笑呵呵问。 “闺女,六斤六两。”男人压不住嘴角的笑,把襁褓里的小小婴孩给石峥嵘看。 “好,白白净净的,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石峥嵘说着,视线扫向年轻的新妈妈,“身体都好吧?” “都好,都好。”小夫妻忙答。 “行。”石峥嵘瞪一眼“苏煜”,“算这小子罪没白受。” 什么罪?陆回舟蹙眉,听走廊里的医护议论: “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是不是跟苏煜车祸有关系?” 陆回舟正凝神去听,手却被强行抓住:“苏医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男人抓着他的手要往下跪,陆回舟下意识用力,把他托起来,扫过他们夫妻和襁褓中的婴儿。 “苏医生,没有您就没有安安、没有我们娘俩,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 女人说着,打开身旁的旅行包:“谢礼您不收,孩子爷爷和姥姥他们准备了一点土特产,请您无论如何收下。” 女人说得特别诚恳,眼角甚至有点泪光。 但陆回舟仍本能拒绝:“不用——” “行了,”石峥嵘打断他,“人家一片心意,收就收了,也沾沾喜气。” 他说着,特意当着众人面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确认都是些腊肠腊肉之类的特产,没有红包礼金。 “见者有份,这小子没口福不能吃,来大家伙儿替他分担点儿。” 石峥嵘张罗着,众白大褂都来凑热闹。热闹之外,女人隐晦望了眼“苏医生”的腿和手,神色担心: “苏医生,您的伤,恢复好了吗?” “好了。”陆回舟看她和婴儿一瞬,答。 “那就好。”女人双手合十,舒了一大口气,又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苏医生,这是安安送给您的。” 安安?陆回舟看了眼襁褓里的婴儿,又看了眼女人手里的小蛇布偶。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您是安安的贵人,这是安安的属相布偶,里面有她的胎发,她命格不稳,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放在您身边……镇一镇?” 陆回舟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不过依苏煜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他代苏煜把布偶接过来。 “谢谢。”女人笑逐颜开,又从包里摸出……第二个布偶。 这次,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娃娃,只有巴掌大小,但填充得很满,鼓鼓囊囊,虽然过于圆润了些,但眉眼仍带着锐气,神韵上,很有些接近苏煜。 “这是和小蛇一块缝的,我缝了两个,一个给安安,好让她记得,是哪个哥哥救了她的命,这一个,不嫌弃的话,还请您收下,算个念想。”女人眼底晶莹。 有些谢意,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怎么回报,就只能,浓缩在最朴素的一针一线里。 已经有了小蛇,也不差一个娃娃。陆回舟把娃娃接过来,这才看见,娃娃右手上有一条深红色丝线缝制的“伤疤”,并不狰狞,非常漂亮,在伤疤尽头,还有一颗精工刺绣的爱心。 陆回舟顿了一瞬,把娃娃装进口袋。 “苏医生,真的感谢您。”男人抱着女儿,深深朝陆回舟鞠了一躬,“我们一辈子记您的好。” 陆回舟略侧开身,扶他站直:“不用。” 襁褓里的小婴儿可能被挤到了,“哇哇”哭起来,声音很洪亮。 小夫妻一边同陆回舟说话,一边哄她,迟迟哄她不好,不好意思起来,再三道谢后,终于抱着孩子离开。 “苏煜,你行啊,活雷锋,真给咱们长脸。”大部分同事这时才弄清楚始末,朝陆回舟竖大拇指。 “长什么脸,笨蛋一个,人家不是怕他出国去丢人吗?”石峥嵘阴阳怪气。 邱江河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闻言一声不发,阴沉着脸推开自己房门。 “老师——”程覃想跟上,“啪”地一声,门合上了,差点夹到他鼻子。 程覃却没生气。 相反,他担心地望了眼门内。 邱江河不仅是他导师,也是他表舅。 表舅当年只是话少,没这么阴沉,从表舅妈去世后,他才变成这样,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合不来。 当初,表舅妈也是出的车祸,也怀着孕。 可惜,没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 他沉默在门口站了会儿,隔着人群看向“苏煜”:也不奇怪,天底下有几个这样的傻瓜。 他盯着那傻瓜,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敲响他办公室门:“还不回家?” “什么事?”陆回舟放下手里的娃娃。 “咳。”程覃走过来,看了眼娃娃,“挺像哈?” 说着就伸手要摸——还没摸到,被挡开手腕:“有事说事。” 行吧。程覃极心痒地看了两眼那软乎乎、胖乎乎的“苏煜”,勉强收回视线:“那什么,我们老邱就是较真了些,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出国的事儿你不用担心,你跟老马去就是,我等下次。” 陆回舟抬头看他一眼。以苏煜的脾气,大概不会乐意被程覃“让”。 但是,陆回舟手落在膝盖上,没说什么。 “多谢。”陆回舟说着,看了眼时间,“我有个病案要整理,你有别的事?” “也没什么。”程覃看了眼别处,又看回他,“你明天真要主刀?” 陆回舟点头。 “哪台?我明天有空,可以——” “不用。”陆回舟说,“周从云配台。” “那行,”程覃手指紧了下门把手,脸上却很无所谓的样子,“我也还有活儿,先撤了。” “等等。”陆回舟叫住他,“刚才在会议室,多谢解围。” “吃错药了?你什么时候让哥背锅还带谢的。”程覃高兴了些,说完话潇洒而去。 陆回舟看着他离开,想了一瞬他话里话外跟苏煜的熟稔,看回电脑屏幕上的文献。 只是浏览速度比平时稍慢,还总因为旁边的“物件”分心。 ——玩偶很软,捏起来触感很特别,让人上瘾。 对一样东西免疫的方法就是多接触。 但陆回舟并没有再拿起娃娃。 他看着文献,九点一到,本能看向屏幕上的时间,还来不及看清,就随着一股无形的吸力,出现在……一家热气蒸腾、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 店员两手端着只红辣辣的锅子,擦过他的虚影。 陆回舟往一旁让了让,在满堂食客里搜索苏煜的身影。 很快,他在一处靠窗的卡座发现了他。 他背对他坐着,对面是个年轻女孩,两人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正边吃边聊,有说有笑。 女孩外套搭在一边,上身只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松松扎成一个髻,袅袅婷婷,神态柔媚,一双眼望着苏煜,几乎从未移开。 面孔有些眼熟,陆回舟思索了下,记起她是谁。 田玉林的女儿,田冉。 “要不要再加些菜?”田冉正询问苏煜。 “不用了,谢谢。”家里健胃消食片空瓶了,再吃多,师祖恐怕要有意见。 但是火锅真好吃!! 苏煜专注捞着锅里的漏网之鱼。 “还是再加两盘吧。”田冉笑起来,“我看回舟哥还没吃饱。” “做手术应该体力消耗很大吧,我爸爸常说你们要比他们辛苦。” “还好,”苏煜手顿了顿,“你爸爸他们也辛苦。” “还是回舟哥更辛苦一些。”田冉看向他,脸上多了分羞涩,“回舟哥,我去探望姑父,听见他们谈论你手术创新的事,回舟哥,我约你出来吃饭,就想跟你说一句,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苏煜筷子又顿住,看了眼田冉:难道他料错了,这位不是来刺探情报的,她也是师祖的粉丝? “谢谢。”他吞下嘴里的羊肉,含糊说了句。 田冉大受鼓励。 从前回舟哥很少理她。她也理解,那时她在读书,他可能觉得她年纪小,和她说不着什么话,但是现在她长大了,也许他终于能够注意到她,能够发现有个人在默默地关心他、理解他、支持他! “我听说医学发展史上有很多失败、错误的例子,”田冉放下筷子,背草稿般说起来,“比如有一种消炎药,后来被确认会导致心肌梗死,还曾经有医生为了控制慢性头疼,就切掉病人的一部分脑子——” “脑叶白质。”苏煜更正,并放弃了锅里的脑花。 “是,回舟哥懂得真多,”田冉保持着仪态,很淑女地笑了下,“总之医学发展伴随些牺牲是正常的,回舟哥你别在意姑父的批评。” 嗯。苏煜点头,可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谁牺牲了?” 他放下了筷子。“你爸说我师——说我[牺牲]病人了吗?” “不是,没有。”田冉不知道他脸怎么就沉了,下意识否认,“我爸爸在家很少谈医院的事,是我听姑父说——对不起,回舟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苏煜神色冷峻。 “没说什么,只是说你创新手术……欠考虑了些。”田冉尽量美化陆起元当时的话。 他可真是个好父亲。 苏煜眼神冷下来,犀利得刺人:“第一,我们没有创新手术,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病人的术式。第二,师——我,[我]没有任何让人牺牲以求创新的打算,[我]不会拿病人性命当儿戏!” 任何一个看过师祖那些严谨郑重病案记录的人,任何一个读过他那本砖头书、看过他条分缕析哪怕最微末细节、避免任何一点术后并发症的人,都不会怀疑师祖的用心。 苏煜尤其不会! “我吃好了。”他冷着脸站起来,“你先收拾,我去买单。” 他说着,转身,看见了身后静静注视他的人。 * “师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提醒我。”把田冉送上出租车,苏煜转头问陆回舟。 “怎么跟她一起吃饭?”陆回舟反问,“认识她是谁?” “认识。”苏煜很得意,“她到医院找我,说去楼上看望姑夫下来,我当然就猜到她是谁了。” “她邀请我试试新开的火锅店,我想着替师祖你探探他们老田家的底,就答应了。” “是吗?”陆回舟看着他,“确定不是想探探锅底?” “……都探。” “探出什么来了?” “她喜欢你。”苏煜答。 “别胡说。” “谁胡说,我真探出来了,她来找师祖没抱什么目的,但是说一句话脸红三次,明显就冲着您美色来的。” “好好说话。”陆回舟看他。 “好好说就是这姑娘对师祖没恶意,推荐的火锅也真好吃,还很会点菜……”但是,苏煜神色正了正,“但是她不适合您。” 苏煜有一说一:田冉看着一副支持师祖的样子,其实跟那些记者、家属、还有师祖的糊涂爹没什么两样,他们都认为师祖是追名逐利的人,是一个为了进步可以“牺牲”别人的人。 “她不理解师祖,”苏煜说着,皱起眉头,“他们都不理解您!” 陆回舟静默一瞬:“你喝了酒?” 啊?苏煜顿了顿,像磁带卡壳:“您看见了?” 闻见了。陆回舟没说话,伸手拦了他一下,制止他直接横穿马路。 “我就喝了一杯,”苏煜解释,“酒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还没尝过呢。” 话是真的,但很不必说得这么可怜。 “酒精对神经系统不好,你尝尝就行,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嗯。”苏煜郑重点头,看起来没一点醉意。 但转瞬他又开口:“他们真笨。” “谁?”陆回舟问。 “他们!”苏煜回头盯住陆回舟,眼睛很亮,像在生气,“就该让他们看看师祖的笔记教案,看看师祖那一柜子手术解剖图,他们才能懂师祖的用心!” “师祖追求进步,但也在意每一个具体的人!” “如果手术对刘青不利,再先进师祖也不会选!” “什么人?” “精神病吧?” 路口有人经过,远远躲开对着空气说话的苏煜。 苏煜对面的“空气”很迟缓才开口:“到底喝了几杯?” 第30章 第 30 章 朋友 “一杯。”苏煜咬定说辞。眼睛晶亮, 特别真诚。 陆回舟移开注视他的目光:“走了,别在街上自言自语。” “你才自言自语。” “确实是[我]。” 苏煜想了想,乐了:“那我就要[自言自语]。” 他说着, 趾高气昂跨过马路,但逢人多的地方, 到底没再开口。 反倒是走在他外围替他看路的陆回舟忽解释了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哪样?”苏煜问。 “高尚。”陆回舟说, “医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职业, 和其他职业没有两样。” 他只是选择了这个职业,给自己确立了从业的“标准”, 然后机械地按照标准行事,确保他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会令自己后悔。 “本来也没什么两样。”苏煜却说。然后朗诵课文一样扬起手臂,抑扬顿挫, “平凡, 就是伟大!” 路人纷纷侧目,远远躲开他走。 “行了,小点儿声。”陆回舟神色复杂, 把他手臂拉下来,看了眼街道。他需要在九点十五分自己离开前,打辆车把这活宝送回去。 但是苏煜脑残粉上线,还没吹够:“师祖, 就说病案记录,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您更详尽严谨的。” “那只是性格原因。”陆回舟随口答。 “什么性格?”苏煜问。 陆回舟看他一眼,碰上他执着的眼神, 简单答:“教条、死脑筋。” “我希望每件事都规整、可控。” 小时候经历过动荡,每天睁眼闭眼都在担心母亲和舅舅会经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陆回舟不自觉追逐着某种“可掌控感”,把混乱变得有序、把未知变为已知、把不确定变得可确定,确认每个细节都没超出理解和控制,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哦……”苏煜静静站了会儿,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您老就是洁癖,敢情您是强迫症?” 陆回舟忍不住解释:“没到那种程度。” “哦……”苏煜往前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那个朋友!” “什么朋友?”陆回舟面色有一丝僵硬。 “洗三遍手的朋友!” “那是别人。”陆回舟镇定说。 哪儿来的别人,师祖手术机器,根本没见有朋友……苏煜想着,忽然开心地笑了笑。 他忽然想到,师祖肯跟他说这些,也不是不信任他。 “我做师祖的朋友!”他没头没脑说。 陆回舟看了他清澈的眼睛一瞬,没回话。“今天你这边怎么样?” 他这一问,苏煜想起正事,酒醒了三分:“师祖,田玉林的事,您到底怎么打算?今天还有被他煽动的家属闹事。” “闹什么事?”陆回舟蹙眉。 苏煜把谢芝桃妈妈的事交代了一遍。 “谢芝桃差点真要被闹出院了。”苏煜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先斩后奏,声音低了低,“师祖,我觉得你们90年代的医学科普宣传做得不到位。” 陆回舟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你想说什么?” “谢芝桃画画挺好,我跟她约了画宣传插画,二十幅图,一万块钱。”苏煜老实交代。 陆回舟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 “我知道,价格是高了点,但我可以给她贴一部分。” “你都是这么看病的?”陆回舟问。 “什么?” “放太多心思在无关的事上。” “怎么无关?”苏煜本来松懈的身体站直了,“解决她费用的问题,她才能手术,我做这些,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你该解决的问题。”陆回舟说,“你是医生,不是救世主——” “科室不好出这笔经费的话,我全部自己掏。”苏煜不耐烦,直接打断他。 陆回舟顿了顿:“你怎么掏?” “我——替你上班,你工资有我的一半。” “你替我上了几天?” 苏煜酒后脑子发飘,竟真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气愤停下来: “我去天桥摆摊算命,赚钱还你,我能预知未来!” “预知什么?” 那可多了,1999年澳门回归,2001年中国入世,2003年爆发非典—— 妈蛋,都赚不了钱。 “我回去查彩票号码!”苏煜还有最后的倔强。 “不用了,这笔钱我可以出,但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从茂茂到梁乐、谢芝桃,除了治病本身,苏煜对病人投入了过多的情感和精力,这不是做医生的长久之计。心太善,揽太多责任,他会把自己拖垮。 苏煜抿紧唇。 陆回舟答是答应了,但他的语气让苏煜不爽。 “她画的很好,做科普宣传也合情合理。”苏煜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他撇开陆回舟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我在你眼里,只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 陆回舟看他一瞬,回答:“你确实算是我的学生。” …… 苏煜转回头,用力踢了脚路上的石子。 难怪刚才说到“朋友”,师祖根本不回话,是他不自量力,人家根本瞧他不上。苏煜抿紧唇,胸腔有股辛辣的酒意左突右撞,耳中还传来陆回舟淡淡的声音:“至于头疼,倒也还好,只是门诊室那块镜子,我还欠着院里一份检讨。” 检什么讨……苏煜僵了僵,又踢了脚石子:“他们真闲,这点儿破事还追究。” “事情是不大,检讨想来也不难,你抽空把它写了?” “我没空。您每天的安排那么稠密,我忙得快裂开了。”苏煜不耐烦说。 “那么忙的话,街机就不要打了。”陆回舟秒回。 “……什么街机?”苏煜一脸不解。 “我下班路过游戏厅,满脸纹身的老板问我这两天怎么没来玩儿。怎么,”陆回舟看向苏煜,“是他认错了人?” 这么帅的脸,瞎了才会认错。 苏煜看陆回舟一眼,认栽:“不就是个检讨,我给你写就是。” “是给你自己写。”陆回舟说,“游戏厅不干净,你每天要接触病人,最好不要去。” “我下班才去。”苏煜口气不悦,“你们这儿又没网又没智能机,我还不能偶尔打个街机娱乐一下?” “在医院门口不能,我还要做人。” “做什么人?”苏煜停下脚步,“师祖孤狼一匹,在意别人看法?” 陆回舟没跟他对呛,静静看他:“把袖子放下来。” 什么玩意? 苏煜顺着陆回舟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刚才吃火锅,他把衬衣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衬衣和羊绒衫袖子一并往上撸到肘弯,很是邋遢。 “嫌我抹黑您形象了?”苏煜晕晕乎乎靠住墙,眼神却睥睨四方,“我就不放。” “你会感冒。”陆回舟说,“外套也穿上。” “不穿,我热。”苏煜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穿上,否则不遛元宝。” “……”苏煜第一天认识陆回舟一样,盯着他使劲看了两眼,“你不遛元宝,我就不给你浇花。” “那真是万幸,有两棵已经快让你浇死了。” ……艹,憋死他了。 为了元宝,苏煜忍气放下袖子,把夹在肘弯的外套披上:“这么老气横秋的衣服,也就是跟您配。” 那是件黑色风衣,款式简洁,没有任何装饰,其实穿上还挺帅的,今天苏煜去洗手间时还特意照了半天镜子。 但这不影响他嘴毒。 陆回舟没说话,静静打量他一眼。这身衣服,跟苏煜的气质的确不配。 那么爱踢石头,起码该穿球鞋,能踢得舒服点。 “醒醒,不要在这里睡。”不过是出了瞬神,陆回舟再抬头时,苏煜已经又靠住墙,合上了眼睛。 管得真宽。苏煜心想,嘴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了,他眼皮沉得厉害。 “别睡,还有话跟你说。”喝了酒,在这里吹着风睡着,即使陆回舟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也不敢担保苏煜不会感冒。 “什么话?”苏煜含混问。 “今晚有对夫妻来医院找你,向你道谢。”陆回舟开口,“事故,是因为救人?” “嗯。”苏煜撑起眼皮,“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了不用来,麻烦。” “他们生了个女儿,叫安安,平安的的安,六斤六两,长得很可爱。” 哦。苏煜双眼放空了一瞬,仿佛有些茫然。 “你手机里有照片,回去可以看。” “有什么好看的,小婴儿都那样。”苏煜说。 “你救的小生命,总该看看。” “我救的生命多了,只有这个让我变成瘸子……” 苏煜声音很低,但陆回舟还是听清了。 “不瘸。”陆回舟很慢才开口,“后悔?” “当然后悔,当时根本没过脑子。”苏煜顿了顿,抬起头来,“但是,不救估计会更后悔。” “您不是说过,凡事只求心安。” “我,和您一样。” 夜色中,苏煜抬眸看向陆回舟,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一瞬,又双双移开。 “那什么——” “今晚你们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陆回舟说。 “您先,我们科怎么了?” “你们科室开会,讨论出国名额,邱江河反对你去。” “反对我什么?”苏煜挑了挑眉,来了精神。 “是我的原因。”陆回舟解释,“我最近没有主刀,给了别人非议你的理由。” “没关系。”这个原因苏煜勉强能服气,“本来我也不打算去,万一去了咱俩不能互换了怎么办。” 他说着,见陆回舟蹙眉不赞同的样子,想了一下:“怎么,您想去?”世界那么大,师祖想看看? 师祖想撬开他脑子看看。 “互换事小。我查过,国外一些医院有新技术,你膝盖——” “没什么新技术,我了解过。”身体是自己的,苏煜不会不上心。他是关节面受损,要改善无非膝关节置换,但他不愿承担置换的隐形风险。 他怕彻底废掉。 “也没有很疼啊,师祖你忍不了吗?”他没心没肺,挑衅似的问。 陆回舟静了静:“我用得了几下?疼得是你自己。” “谁知道呢,说不定换一辈子。”苏煜说着,靠着墙,看向陆回舟,“不过那是不是就太委屈您了?一半的生命要当个残废。” “你离残废还远。”陆回舟声音平静,“刚才要说什么?” 苏煜眨眨眼:“忘了。” ……陆回舟看出他酒劲儿又上来了,看向街道,寻找出租车的踪迹。 偏偏这时苏煜又想了起来:“25床那老爷子糖尿病,他的手术我建议用腹腔镜,创口小,好恢复。” 陆回舟思索了一瞬手术排期:“你有把握?” “有。”苏煜这方面绝对自信,“我主刀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就是膀胱癌根治。” 苏煜的时代,腹腔镜已经取代大部分泌尿外的开放手术。腹腔镜膀胱癌根治,对98年的医生或许难度较高,对苏煜却很平常。 陆回舟答应下来,但还是提醒:“设备不一样,没有你们那时高清,到时仔细些。” “我知道。我很仔细。”苏煜头靠着墙,眼皮又开始发沉,“今天手术,只有70。” “什么70?”陆回舟问。 “出血量。”苏煜答。陆回舟的声音低低沉沉,像在给他催眠,他半梦半醒,不由自主问,“我棒不棒?” “……棒。” 苏煜闭着眼睛勾了下唇角,但很快又放平,眉间笼罩上一层阴影:“还不够,要跟你一样厉害,才不会……被扔掉……” “什么?”陆回舟蹙了下眉,看向他。 苏煜已经不说话了,很安静地合着眼。身上没有了刺头一样的莽劲儿,反而很乖顺。 陆回舟眉心蹙得越发深,站在他身边低声问:“谁扔下你?” 苏煜闭口不言,呼吸均匀。 即使睡着了,眉宇间仍存一抹压抑。 陆回舟看他片刻,沉声开口:“别睡,有车了。” * “苏哥?哥?”耳边由远及近传来声音,陆回舟睁开眼,周从云正站在他面前,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怎么叫你半天不醒?哥,陈墨家属要见你。” 陆回舟回过神来,顺周从云视线看向门口:“请进。” 陈墨的父亲一声不响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抬头挺胸,站姿笔直,脸色严肃,没有一丝表情。 陆回舟已经跟他打过一次交道,知道他是军人出身,性格强硬但不善言谈。见他不言,陆回舟主动开口:“陈先生,什么事?” “陈墨的手术,要换个人做。”陈父开门见山。 陆回舟神色微顿:“为什么?” 陈父不说什么,只是着意看了眼陆回舟——准确说,看了眼苏煜的手。 陆回舟心里久违地升起一丝怒气,但他压下来,平静看向陈父:“陈先生,我最了解陈墨的病情,也完全能胜任他的手术。” “换个人做,否则这字我不签。” 陈父面色冷硬,把手术同意单放在桌上。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狗嘴夺食 “如果是不信任我的手, 你可以用任何办法验证。” 陆回舟说着,信手拿起桌上的笔,毫无预兆抛出, 又用右手敏捷捏住。 那只笔纹丝不动,他的右手, 从指尖到手腕, 也如同瞬间冻结, 纹丝不动。 一切就像静止画面。那是外科医生梦寐以求的稳定。 周从云既羡慕,也心酸:果然挫折让人成长。苏哥成长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都肯主动给家属“表演”自证了。 然而陈父没有一丝妥协退让的倾向:“苏医生,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父亲,我只想儿子的手术万无一失。” “我要求换人, 不换的话, 就办转院。”他语气果决。 话音刚落,房门处传来一道阴郁的声音:“要转你转!” 陈墨被韩京扶着,站在门口:“苏医生, 手术我就要你做!” “你几岁了,还使性子胡闹?”陈父回头看向他,撞上他和韩京亲密的姿势,又嫌恶地移开视线。 “您又几岁了, 还把我当一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没思想的附庸,可以全权操控?”陈墨扬着下巴,越发亲密地倚进韩京怀里, 苍白的脸,燃着浓烈的叛逆和讥讽。 “不可理喻!”陈父撇开陈墨和韩京,就仿佛他们是无法直视的脏东西。 他站起来, 居高临下看向陆回舟:“我还是直接找你们领导谈。” 他说着,收起桌上的告知单。 “不用谈了,”陈墨嗤笑,“不让他做,我放弃手术。” “你说什么?”陈父终于正视向他。 “我说,”陈墨推开想要阻拦他说话的韩京,一字一顿,“如果要受制于你,我宁愿去死。” “疯子。”陈父捏紧拳头,胸口起伏两下,转向陆回舟,“医生,他有抑郁症,精神不正常,他的话不能当真。” “哈!”陈墨笑出声来,眼睛却红了,“当初没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很遗憾?” 他走近两步,看着陈父攥紧的手:“想动手?来啊,还是有外人在你不好意思?怕什么,他们又不是你的邻居部下,没一个认识你!” “墨墨!”韩京上前一步,搂住他隐隐颤抖的身体,用高大的身躯将他和陈父隔开,“乖,不要说了,我们回病房。” “不回,我要出院,我不治了。”陈墨的声音从他颈窝处飘出来,不大,还发着颤,但很决绝。 “帅哥,给我开张出院证明。”他努力越过韩京肩膀,用轻佻而无所谓的语气对陆回舟说。 “别!”韩京急忙回过头来,他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一着急话也说不出,只拿慌乱的眼睛哀求看向陆回舟。 “手术有邱江河主任医生坐镇,”陆回舟说着,看向站门口的程覃,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看回陈父,“邱主任的能力和声誉您可以查,我的手术有任何问题,他不会坐视不理。” 程覃莫名跟他心有灵犀,看懂他眼色,转头去请了自己老师过来,心情怪复杂:好家伙,他们老邱还能这么用?明明是说“监督”,怎么就变成给他坐镇了? 意外的是,他老师面色虽阴沉,却一言未发,默认了苏煜的说法。 “手术可以全程录像,有一分处置不妥,您随时能把我告上法庭。”陆回舟又说。 “人出了事,我告你有什么用。”陈父面无表情说了句,掏出笔,看了眼门口的邱江河,“换这位主任做,我立刻签字。” 他的笔尖就悬在纸面上。 “换人我不做!”陈墨声音执拗。 “叔叔——”韩京抱紧陈墨,憨厚的眼里划过怒气,“你为什么一定跟小墨过不去?” 这里是明康,哪个医生都不会差,何况苏煜的水平和资历他们查过! 陈父一声不吭,陆回舟看了眼他们僵持的双方,看向门口的邱江河,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都很严肃,但在严肃中,仿佛达成什么默契。 “可以。”邱江河看向陈父,冷淡抛出两个字。 陈父转头看了邱江河一眼,朝他点点头,回身“唰唰”两下,在那张纸上签了字。 “你们费心。”他扔下笔,仍旧身姿笔挺、面色威严,走出门去。 韩京首先松了一口气,他紧紧盯着那张纸,像生怕它会不翼而飞:“小墨——” 他有些激动地叫着怀里的陈墨,这才发现他安静得有些不对——“墨墨!” * 陈墨状态不太好。虽然检查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心率一时波动,为了保险,陆回舟还是决定推迟手术。 “你为什么妥协?”跟韩京交代完情况,陆回舟正准备离开,病床上的陈墨沉沉盯着他。 “墨墨。”韩京担心地出声。 “你们可以妥协,我不要。”陈墨冷冷闭上眼。 “墨墨!”韩京焦急起来。 “是战术避让。”陆回舟平静开口。 陈墨睁开眼。 “好好做完手术,你未来再不必受他束缚。”他平静说完,同韩京点点头,走出病房。 无人处,他低头看向右手,眉眼深沉。 陈墨一次手术就可以解放,苏煜却还反复受这道疤束缚。 “你别当回事儿。”程覃还没走,看他站在走廊,朝他走过来。 “知道,谢谢。” 又谢?有毛病吧?程覃极不适应:“心理科你看没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觉得苏煜和他剑拔弩张,也不是苏煜一个人的锅。 “我很好,你多虑了。”他收回视线,往办公室走。 “最好是我多虑……”程覃嘟囔一声,“下雨了,送你?” 陆回舟没拒绝。 雨天受凉对苏煜的腿不好,家里又有顾子尧和元宝在等着。 “要不然,你去皮肤美容科看看?”开上车,程覃瞥他一眼,见他盯着右手看,忍不住开口。 陆回舟没明白其中意思,看了他一眼。 “做个激光祛疤,多少有点儿用。”程覃解释。 他是认真替苏煜考虑。 患者来来去去,一批又一批,陈墨他爸这样挑苏煜毛病的家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道跟他们解释一辈子? “我会考虑。”陆回舟说。 他不能代苏煜做决定,但会转告苏煜,他也有另外的建议。 车开到地下车库,陆回舟谢过程覃,准备下车,又顿住动作。 “怎么了?”程覃问。 “我等会儿再下。”陆回舟看着单元楼入口。 据称“出差未归”的苏煜母亲安琳,正抱着好几个袋子从一辆车上下来,弯腰把袋子递给顾子尧:“这个是你的,这几个是你哥的。” “我这么点儿?”顾子尧一脸不忿,“你区别对待!” “你什么也不缺,家里衣服玩具快堆成山了,跟你哥比什么?”安琳没理小孩儿抱怨,无情往他胳膊上挎袋子,边挎边交代,“天气还凉,让你哥早晚穿外套,他身体还没调养好。” “知道了。”顾子尧挂了一身购物袋,认命答应。 “他过敏好了没,身上还有没有小红点?有没有腿疼?你晚上记得拉他一起泡脚。” “你别说那么多,我记不住。” “笨!”安琳戳了下顾子尧脑门,“那你就记住一样,让他按时吃饭吃药。” “这是两样。”顾子尧哼了声,调头准备走,又站住脚,眼神睥睨——简直像苏煜的翻版,“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回舟坐在车里,看见安琳低头,笑着亲了下他额头。 画面很美。 不过,苏煜妈妈看顾子尧的眼神亲热又愉悦,远不像看苏煜时那样,充满紧张和小心翼翼。 “什么人啊?”程覃问。 陆回舟回过神来:“家里人。” “家里人你躲什么,狗狗祟祟。”程覃说着,清了清嗓子,“是你家什么人,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陆回舟没答应。他没惊动母子二人,看着安琳上车消失,等了片刻,才下车回家。 开门时,冯姨正在做宵夜,顾子尧正从自己那个袋子里掏出一个玩具,元宝守在门口,闻了闻陆回舟,又嫌弃地趴回去。 倒是顾子尧见陆回舟进来打起精神:“哥,妈寄了快递回来,我拆了,这些是给你的。” 他指指沙发上的袋子。 “是衣服,妈说让你试试,码数不对能换。” “嗯。”陆回舟看了眼袋子,微微出神。小时候,母亲很爱打扮他,曾兴致勃勃强迫他试新衣。 “哥?”顾子尧探过脑袋来看他。陆回舟回过神来:“明天再试。” 明晚苏煜就能回来,衣服是给他的,自然应该他试。 陆回舟把袋子提回苏煜卧室,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蛇,和那个迷你“苏煜”,一起放在旁边。 苏煜第二晚果然穿了回来。 他的房间整整齐齐,这几只袋子放在书桌上,相当醒目。 苏煜好奇走过去,看到陆回舟放在袋子上的字条:“你母亲送来的。” 苏煜脸上的好奇散了。何必这么客气,替她看几天孩子而已。 苏煜扫了眼袋子里的衣服,要伸手,又停住,一件也没往外拿,把袋子塞进了衣柜里。 拿走袋子,小蛇和娃娃露出来,旁边是苏煜的手机。 手机闹铃不早不晚响起来,提醒苏煜看备忘录。 老古董倒是把手机玩儿明白了,苏煜想着,划开手机,从备忘录里得知始末。 苏煜看了眼娃娃,抽抽嘴角:真胖。 虽然缝得很用心、很精致,但还是胖。 苏煜嫌弃地把娃娃丢在一边,倒是把那条米绿色的小蛇拿起来。这条蛇短短的,卷卷的,也很胖,但胖得煞是可爱。 “迷信。”苏煜哼了一声,却比划比划,找来个钥匙扣,把小蛇挂在自己车钥匙上:这样应该能给她镇住?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下一条备忘录。 等看清内容,苏煜唇线抿紧。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见鬼的皮肤美容。 他哼了一声,熄灭屏幕。 程覃建议他做医美祛疤,师祖建议他参加医院跟电视台合作的一档医疗纪录片录制,没一个靠谱的。 前者祛不干净,后者,他不喜欢。 纪录片也有剧本,他脾气直,不会在镜头前表演,即使没有剧本,他也不喜欢走到哪儿都有个镜头跟着他,不喜欢被曝光于人前。 再说,凭什么有人怀疑,他就得自证? 爱让他做手术不做!不做是他们的损失! 苏煜站起身,烦躁走了两圈,出房门把趴窝里睡着的元宝抱着蹂躏了一通,到底平静下来,洗了澡,皱眉躺下,盯着天花。 【打出名气,这道疤不再是你的阻碍,反而是你的名片,就像爱因斯坦的八字胡。】 陆回舟的留言又浮现在他脑海。 什么破比喻…… 苏煜想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第二天起来苏煜身体有些发沉。 洗漱完,喝了冯姨煮的粥,他才精神起来,做了两套陆回舟教他的那个操,遛完元宝,踩着点去了医院。 在办公室露了个面,苏煜一看别人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陈默手术换人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他很不爽,不想待在这儿被同情安慰,很快就去了手术室。 换衣服时他打开柜门,看了眼柜子上四四方方一片灰白,不觉出神。那是他抠走师祖照片后留下的印子。想起从前把师祖当个纸片人偶像的日子,苏煜恍如隔世。 “咳!”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煜转过头,看见出声的是周从云,他旁边站着邱江河,脸色阴沉。 “哥,时间快到了。” 苏煜不以为意,换好衣服,不急不慌踏进手术室。 急有啥用,就一个破一助。 可是迈进去他发现主刀的位置空着,邱江河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双目阴沉,如一只鹰隼盯着他:“慢吞吞磨蹭什么!” * “家属不是要求你——您主刀?”走向手术台,苏煜皱了下眉。 “谁说不是我主刀。”邱江河冷漠说着,下了第一支Trocar,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从云和麻醉、护士等人看看他,又看看苏煜,回过味儿来,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当哑巴。 苏煜这个“一助”,定神看了邱江河一眼,懒散的眼神迅速变化,变得果决而理性,越过邱江河,走向操作台。 控制器械,打开腹膜,推开结肠,苏煜专注而沉稳地,一步步游离、阻断,暴露出肿瘤。 嘶……“这家伙,黏连得有点儿紧啊。”看清术野,周从云倒吸了口气。 肿瘤大小和位置倒都还好,可它跟血管黏连得太紧太密了! “转开放?”周从云问。 苏煜思考了短短一瞬:“不用。” 趁换器械的工夫,他伸展了下手,目光灼灼,盯着黏连处,开始动作。 在他控制下,小号分离钳极细的头部探进血管和肿瘤包膜之间,如有灵性,有条不紊,将鼓胀的肿瘤从纤细的血管下游离出来,整个过程像拆弹一样刺激,偏偏又有点说不出的美感。 准确说,是稳,是掌控感——在一名外科医生眼里,这就是“美”。 吃什么药了,出车祸回来反倒更碾压人了,呜。 周从云又羡又酸看向苏煜,苏煜却一秒没耽误,换了剪刀,开始剪除肿瘤。 肾蒂阻断时间越短越好,他动作精密而迅捷,直剪弯剪交替行走在血、脏器、脂肪和筋膜的世界中,既慎重,也蛮勇。 手术只用两小时不到就完成了,邱江河除了开始伸了下手,后来再没动弹。 苏煜跑完全程,放置好引流管,取出标本,看向他。 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傲气。 谁说他不行? 在儿童医院那台手术还不明显,这一回,他却明显感觉到:他进步了。 这是他该得的,借住师祖身体时,他可没吃闲饭。 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手术,师祖双手超绝的感知、稳定和灵敏在影响着他,他也在不停思索和复盘,一点点摸清、领会那种身体本能,把它糅合进自己的技术体系里。 那是一种灌顶式的“教学”。 但那也不是谁都能学到,还得是他苏煜! 邱江河冷冷看他一眼,语气阴沉,直欲浇灭任何小火苗:“只是台小手术,你体力是不是太差?” 他看了眼苏煜靠着手术台的腿。 “邱主任小看人了,我再来五台也没问题。”苏煜站直身体,眼里火苗更盛。 “不用五台,三台也行。周从云,”邱江河冷冷吩咐,“既然他主动要求,我的两台都排给他。” 他走向门口,临出门,冷冷回过头来,“收拾好,过来阅片。” “马上来,多谢您。”苏煜懒散咧嘴,混不吝的模样。 可邱江河一走,他立马“扑通”坐在凳子上,闭上眼休息。 “哥,你行不行?” “苏医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巡回护士也犹疑着开口——她看苏煜手术服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不正常。 “我挺好,多谢关心。”苏煜睁开眼,看着确实挺精神,“周从云,哪两台手术,说说情况。” “一台输尿管癌根治,但是患者做过肾移植,移植肾占手术空间,下段输尿管处理难度会比较大。另外一台是重复肾肾盂成形……” 在明康泌尿,如果不论学术科研,单论手术技术,邱江河其实比石峥嵘这个科主任更胜一筹。 能找上他的手术,自然都是高难度的。 不过,苏煜并未发憷,反而双眼放光。 他听完周从云的话,也休息够了,稳稳站起来,走向下一间手术室。 * “我很好,我没事,你作业写完了吗就来叨叨我?”晚上九点,苏煜躺床上,努力想把顾子尧赶出他房间。 但顾子尧拿着额温枪,不管他抗议,又“嘀嘀”了一次。 “38.7,一点儿都没降!”小孩儿皱着眉,把额温枪举给他看。 元宝站在他旁边,教训苏煜似的,跟着“汪”了一声。 苏煜不耐烦:“我吃药才二十分钟,急个——”最后一个字儿,他及时收住在嘴巴里——房内多出道虚影。 “一会儿就降了。”苏煜推开小孩儿的手,把床头的杯子塞给他,“倒杯水,谢谢。” 顾子尧被他支使了出去,元宝却没有,对着陆回舟的影子叫了两声。 “元宝。”苏煜嗓子有点儿哑,“别吵。” 元宝给他面子,真不吵了,但是也不肯挪窝,就在床尾趴下来。 “生病了?”陆回舟站在床边,俯视着他,蹙眉开口。 “感冒。”苏煜说。 他枕着两个枕头,身上胡乱压了条被子,上半身大半露在外面,只穿了件单薄的开襟睡衣,领口还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锁骨。不知是在被子里捂得还是发烧所致,肌肤苍白里透着股极淡的红晕。 “被子横了,竖过来盖好。”陆回舟沉声说。 “强迫症这也不能忍?”苏煜看他一眼,把被子胡乱往上拽了一把。 “醉得不轻,话还记得?”陆回舟反问。 “该记得的自然记得。”苏煜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嘴绝不服输。 陆回舟不跟他争长短,走近床头,让他张嘴:“什么症状,喉咙我看看。” 苏煜坚决不张嘴:顾子尧刚端了水杯走进来,他张嘴给“空气”看,怕不把小孩儿吓死。 等把顾子尧哄走,苏煜也没老实张嘴给陆回舟看,只说自己已经吃了药。 “就是上呼吸道感染,我有数,睡一觉就好了。”他说着,询问陆回舟,“梁乐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明天能不能手术?” 穿回来前苏煜刚安排梁乐做术前检查,他最惦记的就是这件事。 “白细胞偏高,还要等等。”陆回舟答。 “臭小子,到处乱跑,指不定在哪儿感染了……”苏煜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给他用药了,不用担心,你气色不比他好。”陆回舟说,“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今天有没有去医院?” “当然去了。”苏煜疲倦的眼睛亮了亮,“陈墨的手术是我做的。” “嗯。” “邱江河让我做的,名义上还是他主刀。”苏煜说着,察觉到不对,“您好像并不意外?” “我了解一点邱江河。”陆回舟答,“他性格执拗,看重甚至是痴迷手术,对你同类相惜,给你这个机会,并不奇怪。” 谁跟他同类相吸……苏煜撇撇嘴:“您也教过他?” 苏煜有些奇怪,他知道邱江河并不是明康系。 “不算,只是培训中见过面。”陆回舟解释。 那还是教过。苏煜明白了,闭上眼睛。发烧让他浑身疼,也很累,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他愿意替你担责,回头道个谢。”陆回舟一边观察苏煜呼吸气色,一边说。 主刀医生要为手术后果负主责,换成石峥嵘为苏煜兜底没什么奇怪,邱江河能这样,当得起苏煜一谢。 苏煜紧抿了下唇:“是要谢,谢他把三台手术砸给我。” 什么意思?陆回舟眉心蹙了下:“你今天做了三台?” “不止,还有一台急诊。”苏煜睁开眼,萎靡中有一丝得意,“他以为能难住我?做梦。” “你不舒服,不该逞强。”陆回舟声音严肃。 “我没逞强,我好得很。”苏煜是有些难受,但还没到撑不下去的程度,他自己有数,“他就是想试我,我知道,让他试。我受外头人质疑就够了,如果科里的人也不信我,这医生我不如不干。” “来日方长,你想证明自己,不在这一时。”陆回舟声音低沉。 “不在这一时在哪一时?我就这脾气,一时也不能忍。”苏煜硬梆梆顶回去,还要说什么,元宝先“汪汪”冲着陆回舟的方向叫起来。 “没你的事儿。”苏煜嘴角抽了抽,“一大把岁数了,没一点儿眼力见。” ……陆回舟莫名被刺了下。 “哥,怎么了?”顾子尧听到元宝叫,又跑进来,“你不舒服吗?” “舒服。”苏煜没好气,“我好得很,写你的作业去。” “不行,妈说我得看好你,今天的作业可以不交。”顾子尧义正词严。 不等苏煜说话,他转头跑出房间,很快又“噔噔噔”跑回来,手里抱着他的枕头和被子:“哥,今晚我跟你睡!” “……用不着。”苏煜头大。 “用得着,上回你就睡晕过去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陆回舟皱眉。 苏煜不好直接回答他,看向已经不由分说开始铺床的顾子尧:“别胡说,我就是睡死了点儿。” “我不管,妈让我看着你,我敢不看?”顾子尧爬上床,撕开一张卡通退热贴,不顾苏煜反对,贴到苏煜脑门上。 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枕头里掏出个平板,“哥,我有剧场版奥特曼,你看不看?” “不看。”苏煜脸黑了黑,飞快瞟陆回舟一眼,“我不是那么幼稚的人。” “是《最终圣战》,上回你让我找的。”顾子尧嘟囔一声,关了视频平台,“那打盘游戏?我带你。” “我不用你带……”苏煜看顾子尧的眼神已经有些危险。 可惜顾子尧毫无所觉,手指娴熟地在平板上划拉:“我不带你号早没了。” 他那是玩得少,不了解规则!苏煜伸手抽走顾子尧的平板:“玩什么,睡觉!再玩平板给你没收!” 他说着,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哥你干嘛去?”顾子尧愣愣问。 “上厕所!” “穿鞋。” “哥你穿鞋!” ——陆回舟和顾子尧同时出声。 苏煜咬咬牙,掉头回来,又把拖鞋套上。 *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陆回舟跟着苏煜从房间走出来。 他知道苏煜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只是卧室有顾子尧在,他们不方便交谈。 “我还有话要问您。还有,”怕顾子尧听见他说话,苏煜靠近陆回舟耳朵,声音很低,“我真想上厕所……” 他离得太近,发烫的气息喷吐在陆回舟耳畔,陆回舟一时没有动作。 “师祖?”苏煜往后退开一步,奇怪看他,“您留这儿是想看我上?” 陆回舟镇静看他一眼,迈开长腿,大步走出洗手间。 苏煜笑了下,直男真不经逗。 元宝趴在洗手间外,陆回舟出来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它却耸耸鼻子,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眼后它又趴回去,用嘴巴和爪子专心玩着它的新玩具。 ——那个穿白大褂的“苏煜”娃娃。 陆回舟定定看了娃娃好几眼,直到元宝像察觉什么,把新玩具戒备地搂在爪下,朝他低吠一声。 “怎么把玩偶给元宝玩?”重新被苏煜叫进洗手间,陆回舟忍不住问。 “不给它给谁,您啊?”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负在身后的手握了下,神色平静:“是别人一片心意。” “见面就是训我……”苏煜嘟囔一声,“我不是故意的,元宝占了,我总不能狗嘴夺食。” 他说着,转了话题:“游乐场您怎么没去?” “什么游乐场?”陆回舟问。 “飞览天下。票我放桌上了,回来看它还在。” 确实有这么张票,陆回舟记得。“我以为是你的东西没有收好。” 行吧,怪他。那天早上互换前苏煜才匆匆忙忙想起这事,没来得及写留言。 “票是给我的?”陆回舟问。 “嗯,我跟顾子尧去了,值得一玩,想让您体验体验。给您换成后天的?” “谢谢,不用。”陆回舟拒绝。怎么想,游乐场也不是他会去的地方。 “是孝敬您的,我们21世纪的新玩意儿,4D拟真环境——”苏煜说着,看了眼陆回舟始终淡淡的脸色,忽然停下,“不过您不感兴趣就算了。” 他撇开头,沉默洗手。 陆回舟察觉他有些情绪,蹙了下眉。为什么?因为他不去游乐场? 他想了一瞬,又很快压下。他和苏煜本来也只是师生关系,他不必,也不该想这么多。 陆回舟抬眼,看着苏煜背影问:“刚才顾子尧说你晕过去是怎么回事?” “没晕,他说的是上次白天我穿过去。” “说起来,”苏煜回头看陆回舟,“那次我过去,还有上回我们手术时互相能看见,又是怎么回事?” “下雨?” “下雨。” 苏煜和陆回舟同时开口。 洗手间突然安静,苏煜看着陆回舟勾起唇:“咱俩这默契……真可惜师祖是个直男。” 陆回舟静了一瞬,错开他视线:“有什么话要说?” “啊?” “刚才你说有话要问。” “哦,田玉林怎么样了?”苏煜问,“我回来之前,医院都在传他给什么保健品站台,结果那保健品被曝光出了问题,有记者跑来采访他。” 这大好八卦苏煜在98年才听了一半,很是惦记。 “我不了解。”陆回舟平淡答。 “不了解?”苏煜顿了顿,看向他,“可您也不惊讶。” “记者、采访,”苏煜忽然脑子一痒,“师祖,这事儿该不是您干的吧?” 陆回舟没回应,看一眼苏煜靠着洗手台打寒颤的身体:“说完了就回去,盖好被子发汗。” 回避话题,看来这事儿真跟师祖有关系。 苏煜发自内心笑了下:甚好,睚眦必报,他喜欢。 就可惜是个——苏煜想着,忽然看了陆回舟一眼。 “怎么?”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坦荡问。 “没怎么。”苏煜低下头擦手,擦完转过头来,准备说什么,身体却晃了晃。 “头晕?”陆回舟反应极快,立即向苏煜扶来,但他接触不到实体,手掌托住苏煜肋下,却用不出力。 好在苏煜自己站稳了,只是手扶着墙,头低垂着,抵在陆回舟肩上。 陆回舟暂时没有注意他们的姿势有何不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苏煜身上:“感觉哪里不对?有没有吃错什么东西?” 他询问苏煜,语速略快,但未失镇定。 苏煜没回答,他没哪里不对,就是因为发烧头重脚轻,又抬头抬猛了。 陆回舟问的问题他也没怎么听,他耳朵贴在陆回舟身上,全在听……陆回舟的心跳。 要是不直的话,这姿势多少会有点儿心跳加速吧? 嗯,比如他的就有点儿快。突突的,怪难受。 但是师祖,但是师祖——苏煜眨眨眼,师祖……没有心跳。 对了,师祖现在就是个影子…… 影子忽然后撤,声音冷静:“放手,你在摸什么?” 第32章 第 32 章 枕头 “没摸什么, 就,发现咱们这状态的时候原来没有心跳。” 苏煜镇定收回手。 真汉子从不尴尬。 陆回舟没再说什么:“还晕不晕?是不是低血糖?” “不是,就发烧, 没别的。”苏煜一边说,一边打量陆回舟。 从他老人家的反应, 苏煜看不出一点儿直弯。要是直的, 反应不该这么平静, 应该会躲闪厌恶?可要是弯的,反应……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 是直是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那可是他师祖,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他总不能真冒犯师祖……吧? 苏煜脑子有些懵, 像是突然清醒了, 又像是更加迷糊。 他伸手摸向脑门:不行,CPU太烫,算力不足, 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回床上睡。”看他懵懵呆呆的样子,陆回舟出声。 “我还有事。”苏煜回过神来,暂放下纠结,提起他的正事, “下周三您那边有场地下摇滚,我想去听。” “什么地下摇滚?” “唐朝乐队的,我偶像!”苏煜说, 脸上带着发烧未退的红晕,细看也像兴奋。 陆回舟看他一眼:“你有多少偶像?” “一个您,一个他们。”苏煜答。答完他怪怪看陆回舟一眼, “师祖吃醋?” 陆回舟没理他,错开他视线,镇静计算:“周三,我们不互换。” “所以得您亲自到场。” 苏煜自然也算过了,他们每次互换两天、又换回两天,周三正好是换回后那天,他能像师祖现在这样,以影子的状态出现在98年——但只能出现在师祖身边。 “到时我过去十五分钟,能听两三首歌了。”苏煜生不逢时,他长大时内地摇滚黄金时期已过,他喜欢的乐队人都凑不齐了,所以从没那个福气听现场,能听两三首他也是满足的。 “可以吗,师祖?”他一反平常的犟脾气,特别讨好地问,“您要嫌吵,在外面站着就行。” “当然,您要实在有事,不去也行。”苏煜半垂下眼帘补充,刚才中气还算足的声音,转眼有气无力。 “可以。”陆回舟不由答。 “订票电话是67583543,明天截止!”苏煜立即支棱起来,报出一串号码,虚弱的声音转眼又中气十足。 “……回去躺好。”陆回舟静静说。 “趴好都行。”苏煜嬉笑,却没有老实回房,“杨大爷的手术做了吗?” “做了,盆底肌用了你的方法重建,即时控尿情况的确有改善。”陆回舟知道他关心什么,简要解释,解释完看他一眼,“研究成果不错。” 那当然,苏煜骄傲笑了下:“好歹是您的嫡传。” 他们说的是苏煜前两年的一个重要课题成果。前列腺癌根治手术后很容易尿失禁,以往的术式中远期尿控效果可以,但近期尿控不理想,苏煜改进的盆底重建技术,把即刻尿控率从30%足足提升到60%。 而且他还破解了膀胱前列腺肌的尿动力学机制,单凭这个,已够他在国内国际泌尿外学术圈子稳稳占据一席。 不过,咳,比起师祖还有差距。苏煜冷静了些,努力沉稳:“谢芝桃呢?” “手术排在周二。”陆回舟说着,看他一眼,“下午她弟弟的未婚妻来闹了一场。” “闹什么?”苏煜一副不解的模样。 “逼谢芝桃母亲把一万块彩礼钱拿出来,否则就要跟谢春龙分手。” “是吗?”苏煜眼珠转了转,“然后呢?” “你知道然后。”陆回舟目不错神看着他。 “我怎么会知道?”苏煜一脸无辜。 “她从谢母那里要来钱,转手给谢芝桃交了手术费。” 苏煜压制不住,嘴角往起勾了下。这姑娘能处。他只是给谢春龙出了个主意,但能实施成功,全靠人姑娘操作。 不知道谢芝桃她妈什么表情……苏煜想着,抬眼发现陆回舟正看着他,脸色顿时庄重:“挺好,人间自有真情在。” 陆回舟见他靠在洗手台上、身体摇晃,没有多说:“穿太少了,回去睡觉。” 药劲儿上来,苏煜确实困了,眼皮越来越重。 这次他没瞎坚持。 陆回舟看着他走进房间,没跟进去,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身影闪动,回到1998年,他自己的书房。 他先把苏煜说的那一串号码写在纸上,想了想,又拨出一个电话:“打扰了,冯叔,我是陆回舟。” 他说着,等听筒那边回应后,恭敬有礼道:“有个朋友过敏,体质较弱,最近能否登门向老爷子请教?” * 窗外夜色渐渐深浓,城市的灯如海上的孤舟,一叶一叶熄灭。陆回舟的灯始终亮着,电话早已挂断,他在灯下翻看着一本厚重的不知什么专著,边看边记下一行行笔记。 夜色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转眼已是周一清晨。 陆回舟备好了早餐,但没有吃——他已经侧面了解,不管自己吃没吃,苏煜过来都要再吃一餐。 为了自己的胃考虑,陆回舟只能不吃。 他坐在餐桌前,试过粥碗还是热的,最后检查了一遍碗下留言条,确认并无遗漏。 他看向腕上手表。秒针在逐步逼近12,随后,越过12。 “嘀嗒”,“嘀嗒”,除了静静的机械声,什么都没发生。 * “陆医生。”晚上,病房和办公区安静下来,谢芝桃病号服外套了件干净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捧着书和一叠画稿,敲响陆回舟房门,“您现在有时间吗?” 陆回舟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请她进来。 “陆医生,我按您的意思,先画了几幅草稿出来。” 她说着,摊开几张画纸,最上面一张是关于泌尿系统结石的,四格小画,将几种不同类型的结石,用不同颜色、形态,或粗糙或致密的质感,生动表现出来。 “画得不错。”陆回舟中肯说。 “全靠您启发。”谢芝桃把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出来,脸微红,“和您给出的参考比,还有差距。” 那张纸上画的也是结石,没有上色,形态比谢芝桃的作品更潦草和夸张,每种结石带着不同的表情,或憨厚或奸猾,和它们的质地甚至治疗难易一一对应。 “你画得简单明了,更适合科普给大众。”陆回舟说着,把那张潦草的画抽出来,压到自己笔记本下。 随后他应谢芝桃请求,把其他画稿审查了一遍,从专业角度给了几个修改意见,把画纸还给她。 “我会尽快再出一稿。”谢芝桃握着画纸,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不急,以身体为重。你明天手术,虽然是微创,也要注意体位,多休息。” “好。”谢芝桃听着他关心,心跳忽然有些快,也想关怀他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拂了下鬓边垂落的一缕额发,指了指刚才放在他桌上的专业书,“陆医生,这本书,我可以再借几天吗?” “可以。”他寒泉一样的声音响起,把书递给她。 谢芝桃低头接过,站起来,鞠了一躬:“陆医生,谢谢您。” 陆回舟看他一眼:“不用谢我。” * “可以上课了吗?”谢芝桃刚走,梁乐又敲门进来,直接问。 陆回舟看了他和他的吉他一眼,“药都吃了?” “吃了。”梁乐没好气,“你说了你信我的。” 陆回舟住了口,提起笔来写病历:“今天事情忙,教不了你。” 梁乐脸色垮了下:“那明天呢?” 陆回舟笔尖停顿了下:“明天,看情况。” 今天是他们本该互换的日子,没换也许是偶发意外,也有可能,跟开始时一样突然,这场交换就此终止。不确定之前,陆回舟不便给梁乐答复。 明天也要看情况?本来就隔两天才教他了!梁乐以为哪里惹了他不满意,伸出胳膊,把手背上的针眼露给他看:“我真吃药了,针也都打了!” “我这两天确实忙。”陆回舟解释。 是不闲。梁乐看了眼他桌上厚厚的病历和文件,咬了咬唇,站起来。 “可以在这里练。”看他把吉他重新背到背上,陆回舟又开口。 梁乐看他一眼,又重新坐下来。 有些尖锐、带着穿透力的吉他声响起,锋利明快,不容人忽视。 书写病历的陆回舟不知何时慢下笔尖,看着梁乐。 少年眼神专注倔强,不知哪里,有一些苏煜的影子…… * “陆医生,您在吗?” 半小时后,陆回舟让梁乐回病房休息,但很快梁乐的父亲梁洪山又来了他办公室。 “陆医生,陆主任,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您看,又耽误您这么半天。”梁洪山走进屋,微微塌下腰,朝着陆回舟讨好地笑。 “没关系,有什么事?”陆回舟见家属多了,为图效率,从来开门见山。 “也没什么。”梁洪山回头望一眼关好的门,快速把一只红包塞到陆回舟那一摞书中间,“陆医生,小小谢意,请您——” “收回去,不需要这些。”陆回舟平静道。 “陆医生,学费。”梁洪山有些尴尬和紧张。 也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按说不至于,但不知怎么,梁洪山在这位陆主任面前就有些拘束,总捉摸不透他的脾气,刚觉得他直来直往真性情,他很快又冷静沉稳让人轻率不起。 “不收回去,只能请您转院。”陆回舟声音平淡而坚决。 “这——”梁洪山犹豫一瞬,终于还把红包收回口袋,“陆医生,让您见笑了,我不在的时候您帮了孩子那么多,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惭愧。” “不用做什么,照顾好梁乐、监督他预防感染,早日达到手术条件就好。” “是,是,我一定好好监督。”梁洪山满口保证。 “你要供肾,也需要调理,这段时间生意上的事能放还是暂放。”陆回舟又说。 “陆主任,这您放心,我药都按时吃了,一顿没落,烟酒也绝对没沾。至于生意——” 梁洪山声音压低了些:“陆医生,我前几天不是忙生意的事,是……梁乐他亲姥姥走了,我回去送老人一程。” “这事我不敢让梁乐知道,他妈走后,他就跟姥姥最亲,所以没说实话,陆医生,还麻烦您给保个密。” 本来想保密到底的,但梁洪山不敢让人家大夫误会,怕万一手术不给尽心。 “我知道了。”陆回舟点头。 “那,我先不打扰您了,陆主任,您忙。”梁洪山站起来。 “等一等。”陆回舟却叫住他,“梁乐之前藏过药不吃,这件事您知道?” “知道,训过了!”梁洪山尴尬说。 “他为什么藏药,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还能为啥,不是嫌苦,就是怕激素吃多了长胖、长痘,这孩子……”梁洪山面上无光。 “都不是。”陆回舟平静看向他,“他藏药,是怕你不回医院,没人交费,藏下一半药,好多吃一阵。” “……这傻孩子。”梁洪山嘴唇微张,半晌反应不过来。 “另外,那次爬窗,他是想打电话告诉您,如果反悔捐肾给他,可以不捐。”陆回舟平铺直叙。 “我怎么可能反悔?”梁洪山脸色又红又白,“这孩子,真是,脑子一天天不知道想什么东西!” “我是他亲爹啊,我怎么会不管他?陆医生您应该知道,我心是粗了点,可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陆回舟很平静。 梁洪山松了口气:他可冤死了。 “但是梁乐不知道。”陆回舟看向他,“恕我多嘴,梁先生,他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一个人扛着,拖到昏迷才来医院。” “这……”梁洪山嘴唇嗫嚅,神色挫败,“这孩子犟,青春期,您也知道的,老觉得谁都欠他的,都对他不起……” 他惯性说着,心里却乱得很。 没短过吃、没短过用,那孩子需要肾,他也二话不说就给。 这不能算“不管”孩子吧?梁洪山反问着自己,底气却很不足。 其实梁乐小时候他们爷俩关系挺好,从他二婚,梁乐就开始死犟。梁洪山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跟孩子服软、让个孩子给治住不成?所以就跟他较着劲,一直较了这么多年。 细想想,这些年,他爱自己的权威、自己的面子,也爱跑南走北做生意,陶醉于辛苦养家的“不容易”,好像还,真没“爱”过孩子。 可是,他看着跟梁乐不亲,其实那臭小子从来都是牵着他的那根绳,出门在外,看见跟他同龄的小孩儿,他总移不开眼。 梁乐刚出生时的小手小脚、头一回喊他那声爸爸、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此时齐齐都浮现在梁洪山脑海。还有,乐乐他妈,临终那样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托付他…… 梁洪山双手紧紧拧在一起:“谢谢您,陆医生,您不说我还不知道。” “您说,他藏药那会儿,在想啥呢?”他像是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忽然偏头擦了把眼睛。他不敢想,小时候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臭小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藏起那一半的药。 陆回舟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看了眼腕表:“梁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忙。” 这是谢客的意思。梁洪山忙站起来:“陆医生,乐乐的事,真谢谢您。” “不必谢我。”陆回舟又一次说,神色有些复杂。 梁洪山刚出去,又有人敲门进来,是石峥嵘。 陆回舟不自觉蹙了下眉:“你又有什么事?” 嗯?石峥嵘怔了下:“老师,我上周交您审定的论文,您看了吗?” “看了。”陆回舟默默吸口气,平静下来,转身找出他的论文,正准备跟他讲什么,却见他正盯着桌面上的那张四格草图看。 “老师,这是谁画的?真形象。” 你弟子画的。 也有可能,是你弟子留在这里的最后痕迹。 陆回舟眸色微沉,收起画纸,拉开抽屉。拉开一瞬他顿住动作,石峥嵘也像定格一样,惊讶呆住: 抽屉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放着虾条、干脆面、cc乐、酸梅粉……一堆零食,一般人估计认都认不全。 石峥嵘瞳孔微震,看向老师:“老师,这是——” 陆回舟神色镇定:“帮邻居小孩儿带的。” 哦。问题是给人家带怎么还开了包,您先尝尝? 石峥嵘也不敢问,但有句话他不得不提醒:“老师,给孩子带的还是赶紧拿走吧,放办公室容易招老鼠。” “知道了。”陆回舟带着淡淡压迫看他一眼,合好抽屉,打开那篇论文。 “咳。”石峥嵘正色,集中精力准备听他讲解,却见老师像听到什么声音似的,忽然抬起头来。 石峥嵘莫名其妙,跟着他抬头,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明明什么也没有。 而陆回舟已经收回视线,给石峥嵘讲起修改事项。 他讲得很快,石峥嵘不得不调用全部脑力。 不出三分钟,陆回舟把论文交给他:“回去改吧。” “是。”石峥嵘大脑还没处理完信息,低头边看论文边消化。 “你还有事?”陆回舟问。 石峥嵘抬头,罕见地从老师眼里捕捉到一丝……着急? 应该是看错了,老师声音明明很冷静。 石峥嵘安下心:“老师,这里我还不太明白,结扎淋巴管为什么要尽量靠近大血管游离——” “我明天再跟你讲。” 啊? “我手上有件急事要处理。” “哦,好,那老师您忙。”石峥嵘连忙走出他办公室,替他合好门。 隐隐约约,门内传来老师的说话声:“感冒怎么样?还发烧?” “早上怎么没过来?” 是打电话吗?对面是谁?这就是那件“急事”? 老师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 * “我大伯生病了。”苏煜坐在陆回舟办公室的沙发上,解释了句。 虽然只是团影子,他浑身上下还是透着疲惫,靠在沙发上,呆呆出神。 “什么病?”陆回舟蹙眉。 “脑梗,昨天夜里发作的,已经做了溶栓。” “人醒了吗?” “醒了,就是有些糊涂。”苏煜搓了把脸,清醒了些,“我一直在忙,中午才想起来我们没互换。可能是因为我夜里没睡觉?” “多久没睡?药吃了?”陆回舟微微蹙眉。 苏煜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了,从接到保姆的电话起他一直在连轴转,堂哥堂嫂自然也在,但医院里的事总归他更熟,联络医生、沟通病情、办手续、转病房……即使没有这些杂事,他也没心思睡。 兵荒马乱的,药自然也没注意吃。 “我已经没事了,就是犯困。”苏煜说着,脑袋往下垂了垂。 大伯醒了,他松了口气,见到师祖,又松了第二口。 精神松懈,困意就上涌。 但沙发怎么是睡觉的地方,陆回舟叫醒他,让他去值班室床上睡。 苏煜不肯:“我马上还要回去。” 他不放心大伯。 “还没到时间。”陆回舟拉他站起来,打开门,带他进了对面的值班室。 这间值班室是陆回舟专用,一张单人床简洁干净,让人……很是想躺。 “那我睡一会儿。”苏煜说着,往床上一躺,但躺下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 “苏煜?”陆回舟眉头紧蹙。 “怎么了?”苏煜困倦的声音传来。 陆回舟顿了下,看向床铺:“你在哪儿?” “我就在这儿啊。”苏煜莫名其妙。 “你不在。”陆回舟镇定说,“我看不见你。” “我明明就……”苏煜说着,声音小下来——他发现了不对劲儿:他想坐起来,却根本动不了。 身体软软的,蓬蓬的,很奇怪。 “你别提我!”他忽然出声。 陆回舟顿了顿,看向手里的枕头。 他把提起的枕头又放回床上,声音冷静:“你在这里?” “我在哪里?”苏煜懵懵的,“你别捏我啊。” 陆回舟缓缓松手,收回五根修长的手指:“我捏的是枕头。” 枕头? 苏煜恍然大悟:“和做梦时一样!” “什么做梦时?” “就是我们还没开始互换的时候。”苏煜解释,“那时我以为我是做梦梦见您。” “那时候我总是被吸进您那只猫里,有一回您还浇我一身凉茶。” “那时不知道你是活人。”陆回舟解释。 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浇灭那道“幻听”。 “算了……”苏煜声音困顿,没精力计较那些,“冷,能不能给我盖床被子?” 陆回舟静默半晌:“你是个枕头。” 第33章 第 33 章 干爸爸 “枕头不能怕冷吗?”苏煜感觉浑身凉沁沁的, “您这宿舍肯定是阴面,我受潮了……”他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苏煜?”陆回舟又叫他, 听他哼了一声,知道他还在, 静立一瞬, 到底展开被子, 替他盖上。 走廊脚步来往,有人在敲他办公室的门, 陆回舟起身准备离开,又走回来,不放心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 不知道口鼻在哪儿,别闷死…… 十分钟后, 陆回舟回到值班室, 捏了两下,把“枕头”叫醒:“醒醒,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苏煜迷迷糊糊问。 “你回去的时间。”按规律, 影子状态的他们,每次进入对方世界,只能待15分钟。 “回去记得吃药,不要小病拖成大病。大伯的事不要心急, 人能醒就好。” “知道。”苏煜顺口应着,脑子其实还含混。 他还在枕头里,猫好歹有眼睛, 还能往外看,枕头里却是一片混沌,一时之间, 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 “师祖?”苏煜忽然出声。 “怎么?” 没怎么。苏煜踏实了点儿,又有点儿焦虑:“师祖,我们是不是以后不能见面了?” 陆回舟皱了下眉。 “我刚来时,就是被关在你那只猫里,现在被关在枕头里,是不是说明我要走了?” 房间很安静,过了大约一个呼吸,苏煜听见陆回舟平静回应:“那也只是各归其位。” ……到底是人机,压根不会伤春悲秋。 苏煜独自消解了下憋闷,郑重开口:“师祖,您不要批我老师的假,自己也不要出差,好好活到2025年,我好孝敬您。” “不缺你孝敬,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又过了半晌,陆回舟沉静的声音传来。 “手的问题,如果祛疤不可行,建议还是录节目给自己宣传一下,你可能不在意甚至不喜欢名声,但有名声,能一劳永逸,避免再受质疑。” “对待病人和家属,不要介入太多,保持冷静立场,给病人客观的评估和治疗,对你对病人都好。”陆回舟严肃说。 “我没有介入太多。”苏煜低哼,“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担心我感情用事,影响专业判断?” “我担心你一腔热血,行事冲动,不懂自保。”时间有限,陆回舟听出苏煜不高兴,还是直接利落,“谢芝桃的事,你给她弟弟出主意骗她母亲的钱,很可能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妈妈又找事了?”苏煜愣了一下。 “没有。只是举例。”陆回舟说。 原来只是举例。苏煜懒散哼了一声:“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您除了教训我和贷款教训我,就没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比如,咳,”苏煜清清嗓子,“来个爱的抱抱?” 陆回舟看了他——准确说,看了盖着被子的枕头一眼,安静半天,憋出一句四平八稳的话:“如果是最后一次见面,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很好。这很陆回舟。 苏煜“索爱”不成,很是羞恼:“师祖你不反思一下吗,你这么冷漠,又这么爱说教,难怪大家都远着你,科里的人聚餐都不叫你。” 陆回舟半晌不语。 “咳,我说话有点直……”苏煜怪别扭,声音压低了些,就在这时,他身体忽然一轻——他又能动弹了,也能看见了,淡白色的虚影,重新浮现在半空。 “师祖。”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看向他,双眼深邃平静,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不露声色,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和喜怒。 苏煜本来是想道歉,心里却忽然一闷:“师祖,互不互换、有我没我,对您是不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他说罢,等不及陆回舟作答,身体明暗闪烁,彻底消失在98年的时空。 * “陆医生回来了?”接近十点,陆回舟回到家,遇到邻居柳教授。 陆回舟随口应答:“您还没休息?” “老同学聚会,小酌了两杯,睡不着,散一散。”柳教授是沪市人,讲话带点口音,近视,但不戴眼睛,喜眯起半只眼睛看人,“陆医生有心事啊?” “没有。”陆回舟接了一句,低头看向脚下,柳教授家的小黑狗正绕着他的腿打转,抬起两只短脚来,要他跟它玩耍。 “一定有。阿拉隔老远看见侬走来,双眼郁郁沉沉,也不晓得看路,必是有心事。”柳教授说。 “没什么心事,在想医院的事。”陆回舟绕开小狗,摸钥匙来开门。 “医院的事?不像,那些事再难难不到侬眼睛里去,”柳教授眯着眼睛望定他,“陆医生,怕不是谈恋爱了吧?” “您玩笑了,”陆回舟攥了下钥匙,“没有的事。” “可以有嘛,阿叔是过来人,借着酒多讲一句,侬岁数也老大不小了,难能有喜欢的人,喜欢就抓住,谁抓到是谁的,闷在心里要不得。” “谢谢您,真的没有。”陆回舟开了门,与他道别,“夜里冷,您早休息。” “好好好,侬也早睡。”柳教授说着,叫他家小狗,“小毛过来,干爸爸今天没空陪你玩。” 干爸爸?陆回舟看向脚下赖呼呼、软趴趴的小狗,神情有一瞬,甚是复杂。 “对了陆医生,侬两盆花还在阿拉那边,已经救回来了,侬什么辰光来取?” 陆回舟顺着他的话看了眼花园,才察觉角落里缺了两只花盆——像怕被人看出痕迹,空缺处还特意用大盆栽挡住。 一副聪明脑筋,全不用在正经处。 以及,有他没他,自然很不一样。 陆回舟看着空缺出神一瞬,转向柳教授:“谢谢您,我现在去取。” * “苏哥?苏哥?有人找。” 清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陆回舟睁开眼,看见属于2025年明康值班室的架子床,眼神一松,坐起身来。 起身才发觉,身体酸痛乏力,头也有些昏沉。 陆回舟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 “苏哥?”敲门声又响起来。 陆回舟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值班医生,和一个稍出乎陆回舟意料的人。 “小煜。”安琳一手提着两个饭盒,另一手挎着果篮,朝他挤出个小心的笑来。 陆回舟叫不出那个应当的称呼,直接问:“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大伯,不知道在哪个病房。”安琳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身后的值班宿舍,“你还在睡?吃早饭了没有?” 她嘴上在问,却像已经知道答案:“我给你带了粥和包子,我自己包的,你能吃。” 她说着,不等陆回舟邀请,主动踏进宿舍。 陆回舟接过她手上的果篮替她放下,见她环视宿舍,也跟着看了一眼,神色有一瞬僵硬: 苏煜这两天大概都住在宿舍,把这里弄得相当凌乱,架子床上是邋里邋遢堆成山包的被子枕头,椅子上搭满衣服,还有袜子掉落在椅下,至于桌上,插座翻倒,电线凌乱,笔记本电脑旁放着只不锈钢饭盒,饭盒旁边是凌乱的书和笔记。 陆回舟看了眼,书是心脑血管疾病的专著,笔记是些治疗和康复最新研究。 他还没看完,安琳出声,语气有些急:“你就吃这个?!” 陆回舟跟着她视线看向饭盒:里面是已经吸尽汤汁变得肿胀的方便面,颜色僵白。 苏煜过敏,不能吃那些调料。 所以,看起来,他是拿白开水泡面凑合。 陆回舟蹙了下眉。 安琳眉头蹙得更深。她抿紧唇把不锈钢饭盒拿走,找了个地儿放下,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桌上,伸手整理了下苏煜的桌子,清出一片地方:“吃那些不行的,你身体本来就——有待调养,不能吃坏了肠胃。”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 保温桶第一层放着四个玲珑精致的小包子,第二层是些小菜,第三层是熬得软烂的白粥。 宿舍有洗手间,安琳拿了苏煜原本的筷子和勺子去清洗,递给陆回舟。 “谢谢。”陆回舟接触上她疼惜的视线,很快又避开,低头去吃东西。 大概疲劳过度,苏煜的身体没什么食欲,陆回舟靠意志力把食物一样一样填进他身体。 “我自己来。”吃饭间隙,看到安琳收拾“他”的宿舍,陆回舟罕有地感到尴尬。 “你吃饭!”安琳亦罕有地在苏煜面前表现出一抹强势。 强势完她又后悔心虚:“我简单帮你整理一下,你先吃,吃完我们一起去看大伯。” 说完又问:“大伯出事怎么不早通知我?我还是听顾子尧说的。” 陆回舟勺子顿了下,反问:“你们不是在出差?” “……有事当然要回来。”安琳不自在地说,加快了手下动作,“你大伯现在怎么样?顾子尧说得不清不楚。” 不幸中的万幸,苏家大伯病情发现及时,溶栓也做得及时,很快就醒转过来,脱了呼吸机,出了重症监护室。 只是,他醒归醒了,人却很有些糊涂。 陆回舟和安琳到了病房,他直管陆回舟叫“老二”,又对安琳说:“安琳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小煜。” 安琳无奈赔笑:“大哥,小煜在这儿呢。” “不在。小煜呢?”老头儿扭头四处找,“小煜哪儿去了?” “爸,小煜在这儿,小煜长大了。”苏煜年过半百的堂哥苏元山无奈解释。 但苏老爷子理解不了,还是找他的“小煜”,找不到还直生气,“臭小子,肯定是闹脾气躲起来了。” “安琳啊,离婚是离婚,你多回来看看,老二有错,小煜是无辜的,孩子想你呢。” “爸!”苏元山尴尬,看向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安琳,“二婶,你别在意。” 安琳忙摇头:“没事,大哥是惦记小煜。”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是一直这么糊涂吗?医生怎么说?” “谁糊涂?我不糊涂。”苏大伯瞪了他们一眼,“元山你赶紧把小煜找回来!” “大伯,我在这里。”陆回舟不得不出声。 “没你说话的份!”苏大伯很生气,“属你不中用,老婆老婆守不住,孩子也让你养得营养不良!” “爸——”苏元山无奈,二叔人都走了十年了……算了,这话还是不说出来刺激老头子的好。 “快找小煜去!”老爷子又瞪他。 “行,我去找。”苏元山没辙,跟陆回舟打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老爷子,自己出门转一圈做做样子。 “小煜也许是还没起。”老爷子情绪和缓了些,“孩子发烧呢,昨个夜里烧迷糊了,半夜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 “我问他[你去哪儿啊],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看向安琳,“他说[等我妈妈去]。他呀,当你买菜去了,要去大门口接你呢,说[我妈妈提不动,我去帮她提]。” 不知道梗的是那一块儿,老爷子脑子糊涂,但口齿很是清楚,一番话讲得绘声绘色,宛如发生在眼前。 安琳咬了下唇,看苏煜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大哥,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不去。”老爷子念叨,“小煜平常不提,烧糊涂才说了实话,他害怕呢,怕是自个儿老生病,又调皮,你才不要他,说他以后再也不野跑了,你一叫就回家吃饭,也不非得要养小狗了……” “他还替你害怕。怕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怕你生病,怕你遇到危险——” “大哥!”安琳打断他,声音微抖,“我给您洗点水果去。”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苹果,绕过陆回舟,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陆回舟看一眼她背影,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脚下。 不穿鞋,原来是从小的毛病。 替人操心,原来也是从小的毛病。 陆回舟正出神,“啪”的一声,老爷子正瞪着他,生气砸床: “混账!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小煜去!” 第34章 第 34 章 不痛快 “老师, 您饿了?” 1998年,做完谢芝桃的肾上腺瘤切除术,石峥嵘跟在他“老师”后头走出手术室, 见老师很没有仪态的转圈揉着肚子,神色略古怪问。 他“老师”看起来心情不好, 冷峻着脸点点头:“我没吃早饭。” 听起来……老实又委屈? 石峥嵘下意识接话:“我去食堂给您买点儿?现在应该还有早餐。” 他说着, 看了眼时间:这台手术做得快, 现在刚过九点。 “不用,我自己去。” 在25年, 苏煜这两天一直没顾上好好吃饭。他饿得狠了,心情也不好,想多吃几样,还是得自己去挑。 石峥嵘不知内情, 但也没多说, 他心里惦记着一样大事:“老师,跟您汇报下,我跟我对象领证了, 下月5号是好日子,我们打算那天办酒,我计划2号开始休假——” “不行。”话还没听完,“陆回舟”就突然变脸。 石峥嵘一愣:“老师?” 他请的是婚假, 没预料会遭到拒绝。 “最近科室很忙。”苏煜一本正经,“老吴出国,孟新生病, 陈文鹤家孩子又刚出生,正是人手紧张的时候。” ——这些话苏煜是准备过的。 石峥嵘看看老师严肃的脸,又想想双方父母的催促以及……他自己那点子迫不及待, 硬着头皮开口:“老师,我只休7天,实在困难,5天也行。” Sorry,一天都不行。 “你改到明年吧,明年给你十天假。”苏煜大方道,“但是5号不行,这日子不好,跟你面相不合。” ……“老师您还会看这个?” “我会的多了。”苏煜哼一声,“哪个科叫会诊?我过去。” ——两人正好走回了病区,正听到值班医生接会诊电话,苏煜主动揽活儿,不给石峥嵘再开口的机会。 叫会诊的是妇产科,一个孕妇肾绞痛急性发作,用了封闭还是疼得打挺,苏煜过去紧急处理,给做了造瘘。 “真是多谢你了回舟,怎么还亲自过来?”妇产科主任方云亲自送他出门。 “正好有空。”苏煜答。 “那可难得。”方云笑,“听我父亲说你忙得中午都顾不上吃饭。” 父亲?苏煜视线扫过她姓名牌。 “对了,那事儿小赵说了,我合计了下,觉得可行。” 什么事? 苏煜正迷茫,听见方云继续说:“我们妇产科这边很多常识也的确需要宣传,光是产检的类型和作用就很需要科普。” 她快言快语,说着招手叫了个年轻医生过来:“赵蕊,这事是你提议的,就交给你对接,你直接跟陆主任他们科那个病人,姓李还是姓谢来着,直接跟她联系吧。” “谢芝桃?”苏煜不确定地说着,看向那位小赵医生。 什么情况,他们科的事,这位妇产科医生为什么会知道? “陆主任。”年轻女医生看苏煜一眼,脸有些红,“我怎么联系谢小姐?有电话吗,还是直接去病房?” “去病房就好。”虽然迷糊,苏煜先接下话来,“不过她早上刚做完手术,今天可能不合适。” “当然,我明天再去。”女医生忙答。 “谢谢。”苏煜向她们道谢,有些迷惑地离开。 以往他穿来时手边都有师祖的留言,从不抓瞎,这次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他老人家真以为他们就不换了? 好好好,人走茶凉,冷酷无情…… 苏煜板着脸走出妇产科的病区。 他身影一消失,方云身边立刻围上几个医护,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主任你跟陆主任挺熟?他真的好帅啊。” “对,远看挺高冷,近看其实还好诶。” “小赵心动了,脸红得什么似的,你说,你昨天去请教问题,是不是带着目的去的?” “没有,乱讲!” “哎哎,我看小赵还好,小颖才心动,魂儿都飞了,人家陆主任要手套她给递个止血带,哎呦喂……” “行了行了,他长那样,全明康哪个女医护没心痒过,都干活儿去。”方云笑着,顿住,“呦,怎么又回来了?” 病区门口站着身姿挺拔但进退两难、神色窘迫的苏煜:“病房号,我还没给赵医生。” 给了病房号,苏煜顶着一众女医护的视线落荒而逃。逃回泌尿外的病区他才反应过来:她们调笑的是师祖,自己害臊个什么劲? 还有,帅有什么用,老古板一个,请回家要天天批评人的,那些女医生哪里知道。 但是,就是那些女医生中的哪个,说不准就会和师祖成为眷侣,变成他的……师祖母? 苏煜咬咬唇,心里忽然有些不痛快。 等等,他不痛快个什么?苏煜停在楼梯口,脸色变了变。 “老师?”石峥嵘拐过走廊,正要下楼,撞上老师贴墙站着,眉头深蹙,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老师”看他一眼,迅速回神,脚步一拐:“我还有事。” 石峥嵘神色复杂: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 一整天,苏煜都在躲着石峥嵘,直躲到石峥嵘下班他才松了口气。 梁乐被他拎着上了一小时的课,琴弹得正上劲,苏煜从窗户看见石峥嵘走了,立刻叫他收工。 梁乐往窗户外看了一眼:“你又躲谁?” “没躲谁,别瞎说。”苏煜瞪他一眼。 梁乐撇撇嘴,朗书雪却忍不住笑了声。 笑什么?苏煜不乐意,到底因为他是朗书雪,没好意思吭声。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顺势走到朗书雪床旁,检查询问。 “还可以,胃口不太好,还要多谢梁哥的酸枣糕。”朗书雪说着,看向梁洪山。 “别客气,一点儿小零食,我也是听人家说这个开胃还行,”梁洪山说着,递出一袋儿酸枣糕看向苏煜,“陆主任,您尝尝?” “不用。”苏煜客气。 只是客气。 然而梁洪山立刻老实把袋子缩回去,苏煜僵了下,刚探出的手只好也缩回去。 “陆主任,这东西书雪能吃吧?”梁洪山问。 “没有胃酸过多的情况,吃着不难受,就可以吃一点。”苏煜答。 “那我呢?”杨大爷问。 朗书雪和梁乐的手术都还没做,他的手术却已经做完,现在是术后恢复阶段,饮食还没那么随意。 “您也可以,只要适量。”苏煜看着他手里的枣糕,吞吞口水。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啊,都是沾了乐乐的光,乐乐不爱吃饭,小梁到处想招儿。” 杨大爷笑呵呵看看气氛僵硬的两父子,又看向苏煜:“陆医生,那我家老糊涂能吃吗?” “这不是都吃上了……”苏煜看一眼床边坐的老太太,神色复杂:老太太嘴里正嚼得起劲呢。 “除了阿茨海默,她有没有什么其他基础疾病?”苏煜问。 “没有,就血压偶尔有一点高。” “那少吃点儿没事。”苏煜说着,看了眼老太太鼓鼓囊囊的口袋,“吃太多不好。” 对他不好。馋。 “听见没,不能多吃,人陆医生说了。”杨大爷也是才注意到她口袋那么鼓,怕她真吃坏肚子,伸手往外掏。 老太太眼神儿、说话都带着阿茨海默症的迟钝,动作却挺敏捷,孩子般捂住口袋:“饿。” “饿咱吃别的。”杨大爷也对待孩子般哄。 “吃碧芳斋的点心。”老太太点名。 “行!看你,还记得碧芳斋。”杨大爷高兴得不得了,摸摸老太太的手,“我一出去就给你买。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从前在翠湖公园散完步,走路去碧芳斋买点心?” 杨大爷特别期待地看着老伴儿。 但老太太完全无视了他后半句,光记得前半句——“一出去就给她买”: “你什么时候出去?”她呆呆问。 杨大爷眼里闪过抹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出去,那得人陆医生说了算。” 老头儿笑呵呵把皮球踢给苏煜。 老太太一双苍老又孩子气的眼睛,立马转向苏煜。 “再过两天。”苏煜嘴角抽了抽,怕老太太还要问,躲了出去,“我还有事!” 他确实有事,得去跟谢芝桃交代一下妇产科的宣传画,顺便也要看一看她术后的情况。 “排尿正常了吗?”来到对面谢芝桃的病房,他开门见山问。 陪护的是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年轻男人手足无措站起来,看向他姐:他不知道要关注这个,而且……这怎么好意思问? 谢芝桃脸快红成个桃子:“正常了。” 苏煜还没完——病人的话他可不会不加辨别地相信:“尿了几次,尿量怎么样?” 谢芝桃咬咬唇,脸更红了:“陆医生——” “三次,尿量挺正常。”一个姑娘端着洗好的饭盒走进来,热情解答,“陆医生,您来啦?” 这个自来熟的姑娘,应该就是谢芝桃的准弟媳了?苏煜对她印象很好,点了点头,转向谢芝桃:“妇产科也想请你给她们画几组科普插画,这两天她们那边有人过来跟你对接。” “陆医生,”谢芝桃很意外,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画得不好,怎么敢当……” “这不挺好。”苏煜已经看见她床头柜上的一叠画纸,征得她同意,拿起来翻了下,满意地勾起唇,“不是[挺好],应该是[很好],简单有趣漂亮。” “什么漂亮?好哇,你这个医生,人面兽心,调戏黄花大闺女啦!” 谢妈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听到这里,突然开嚎。 苏煜开始有点懵。在医院什么样的人都能遇到,但谢妈这样的苏煜还真是第一回碰见,以至于他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谢春龙已经拦住他妈,把她往后推:“妈,你别瞎咧咧!” “我瞎咧咧个屁!我就说他心不正,上次他还单独把你姐叫办公室去——” 呵。苏煜脸黑了。可他刚要开口,谢芝桃一声大叫:“妈!” 她声音从来没那么大、那么嘶哑。 用力到全身都在发颤。 苏煜顿时忘了谢妈,反担心谢芝桃手术创口裂开:“你别激动。” 谢妈却一点儿没这个担心,她被打断,愣了下,看浑身发颤的谢芝桃一眼,很快又骂起来:“别叫我妈!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骂着谢芝桃,眼睛尚有暇瞥一眼准儿媳妇冯晓。 她被这死丫头耍弄骗去了彩礼钱,心里存着气。 但死丫头是城里人,她家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十里八乡羡慕她,几十年她都没这样有面子过,她绝不能让这门亲事泡汤。 且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治她。 现在却顾不上。 想着贱妮子治病花了那么多钱,她坚定了要讹苏煜一把的决心,嗓门一扯,干嚎起来: “你这杀千刀的,你算什么医生!大家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他就刚刚还掀大姑娘衣服呐!我女儿清白没有了哇!” “住口!”谢芝桃撑着床要坐起来,但被苏煜一把按住:“别动。” “陆医生,我——”谢芝桃脸上的血色要褪干净了。 “没事。”苏煜冷声说。有谢春龙拦着,谢母虽嚎得大声,并蹿不到他跟前来。 就是声势太大,又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苏煜没有着急驱散他们,大方道:“诽谤可以入罪,各位既然来了,麻烦替我听好这位女士骂了些什么,到时替我作个人证。” “好,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陆医生我给您作证!”立刻有人高声说。 “陆主任,您放心,咱们听着呢,都听见了!” 众人也都附和,但附和声落下,凸显出一道慢半拍的声音,钝钝地说:“没听见,就听见一只老鸭子叫。” 竟然是老杨太太,被她儿子搀着,不知怎么也挤进来看热闹。 “不指望您,”苏煜正生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快回家吧。” “谁是老鸭子?你才是老鸭子!”谢妈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老杨奶奶扑去,“我撕了你这张老嘴!” 但她当然没扑成:一方面是谢春龙死死拽住她,另一方面,梁洪山和刘滔站出来,护住老杨奶奶。 至于苏煜,他不便跟家属动手,拨打了警卫室的电话。 他动了真格的,警卫室也配合,立刻出动了两名警卫来架谢妈。 谢妈被镇住一瞬,很快又破口大骂,苏煜不理,只当鸭子叫,走过去跟警卫交代情况。 可就是他跟警卫说话的工夫,谢妈忽然一巴掌打开亲儿子谢春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挠上苏煜侧脸:“杀千刀的庸医,你赔老娘钱!” “还胡闹!”警卫反应过来,板下脸大吼一声制住她,把她扭送出去。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谢芝桃姐弟再三道歉,苏煜既安抚他们,又被一众家属围观议论,幸好有护士找进病房,说2床朗书雪不舒服,苏煜才得脱身。 “哪里不舒服?”苏煜进朗书雪病房问。 “头刚有些疼,已经好了。”朗书雪眨下眼睛。 苏煜心领神会:他是帮他脱身。 “谢谢。”苏煜低声道谢。 “不谢,别生气。”朗书雪温和道,“大家都有眼睛,明是非。” “我没生气。”苏煜想起上次门诊室的事情曾被他撞见,讪讪岔开话,叫护士给他查个血压。 “不急,先给陆医生处理吧。”朗书雪对护士说。 护士顺他目光,看向苏煜脖子,“哎呀”一声。 “怎么了?”苏煜伸手去摸脖子。 “您别碰!”护士不自觉把他当了病人对待,声音竟有些凶,“破皮了,给您消下毒!” 苏煜下意识没动,老实站着,让她拿了棉签消毒,察觉她抬胳膊够他脖子吃力,还乖觉坐下来。 消毒水一刺激,脖子着火一样疼。 让苏煜后知后觉,想到谢妈张牙舞爪、恨极了他的模样,想到她那些乌糟糟的辱骂,想到围观的人中,不是没人交头接耳,拿怀疑的眼神看他。 苏煜攥紧手指,垂下眉眼。 过了一会儿,又抿紧唇:糟,又要挨批。 第35章 第 35 章 炸酱面 2025年的夜晚, 春意渐深,空气徐徐流动。 陆回舟忙完工作,又去了趟神内病房探视苏煜大伯。 老爷子病情还算安稳, 人已经睡下。 “我盯着就行,你赶紧回家休息, 这病房乱糟糟的。”苏煜的大堂哥苏元山赶着陆回舟出去, 到了门外, 叹了口气,“这一家啊, 吵吵一天了,还没消停。” 他说的是同病房的另一家人。陆回舟进门时确实听到两个家属在吵闹,没注意她们在吵什么,苏元山憋不住跟他八卦:“老头儿62的, 后妻82的, 跟他女儿还是同学,两人为老头儿归谁管掐一天架了。” 陆回舟别的没注意,就注意了“62年”“老头儿”两个词。 他转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人。 确实是个老头儿了。对方脑梗比苏煜大伯严重, 差不多时间入院,但至今没醒,头发枯草般毫无光泽,一张脸憔悴灰白, 面腮和褶皱的手背上,已经零散有了褐色的老年斑。 陆回舟看到这里,眸光深晦, 转开视线,大步走出病房。 * 晚上九点,苏煜的虚影出现在自家楼道口, 正看见安琳、顾国纲带着顾子尧拖着行李箱和书包走出来。 陆回舟走在最后,看见他,微不可见点了下头。 “哥,我放假再来找你。”顾子尧依依不舍,抱住陆回舟。 陆回舟生疏地摸了下他的头:“到时再说。” ——苏煜在他旁边,要求他这么说。 “小煜,那你早点休息,药记得吃。”顾国纲说。 “冯姨还是每天来给你做饭,你要是回家不方便,让司机给你送医院去。”安琳补充。 “我不用!”苏煜说。 可陆回舟这次无视了他:“谢谢。” * “您干嘛答应?”走回客厅,一边接受元宝“汪汪汪”的欢迎,苏煜一边问。 “因为你不会做饭,也不能吃外卖。”陆回舟直白说。 净说大实话。 苏煜一声不吭,转开话题:“我大伯怎么样?” “右手能动了,脑子还是糊涂,医生说要慢慢来。” “嗯。”其实大伯还算幸运,现在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苏煜微蹙着眉,在沙发上坐下来,出神。 陆回舟看向他:“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并没有出差。” “什么?”苏煜蹙眉看过来。 “有一晚我下班回来,看见她给顾子尧送东西。”陆回舟说,“她多半是想照顾你,怕你不接受。” 所以兜了顾子尧这样一个圈子。 苏煜并不笨,想了一瞬,就明白陆回舟话里未尽的意思,可他不怎么信,至少,嘴上不信:“那应该是想顾子尧了,回来看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和你母亲关系不好,是因为小时候她离开你?” 苏煜顿了下,神色不太自然:“怎么这么问?” “早上我陪你母亲去探望你大伯,他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陆回舟说。 “说了什么?” “说你小时候发烧,烧迷糊了,半夜光脚出去找妈妈。” “没有的事,”苏煜僵了一瞬,一口否认,“老头儿稀里糊涂的,听他瞎说。” “你父母很早就离婚?”陆回舟问。 “我五岁多。”苏煜说着,沉默了会儿,“小时候是挺恨她的,恨她一走了之,现在早没感觉了。” “她一直没回来?”陆回舟微微蹙眉。 “我上初中她回来了,想接我一起住,我没答应。” “也是那会儿吵开了,我才知道她那几年在外地做生意黄了,日子过得不好,就一直没回来,但是给我往回写过不少信,是我爸生气,不把信给我看,还带着我搬了家。” 也是个好爹。苏煜嗤笑了声,反正就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苏煜那会儿叛逆期,知道这事儿后跟他爸大吵一架闹僵,到他爸死两人也没和解。 安琳这头儿,也是苏煜上了大学,不那么钻牛角尖了,才缓和了关系。 “我不想说这些。您也没跟我说过您的事,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 苏煜冷声说了句,坐在沙发上撸狗,没有看陆回舟,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脸色淡淡的,远不像平常见面时活跃。 陆回舟这时才想起上回见面时他在生气。 气性挺长。 陆回舟没说什么,只看了眼他气色:“你前两天没吃药,还有些低烧,回来后消炎药再吃两天。” 苏煜点头。 陆回舟又问:“98年还好?” “好。”苏煜说了声,摸了下脖子:除了被挠一把,别的都好。 只有一个“好”?陆回舟看苏煜一眼,见他确实不准备再开口,主动说道:“简单学点技巧,煮个面不难,不要拿泡面凑合。” 他说着,走进厨房,洗了手,打开灶火,煮上一锅水。 苏煜抬起头来,看见陆回舟整齐卷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肉和青菜,在厨房里背对着他切起来。 他要干什么?做饭? 苏煜不想靠近看的,他被那句“祝你一切顺利”伤到了,决心务必要比陆回舟更高冷。 但是他没按捺住该死的好奇心——他实在好奇做饭的陆回舟什么样。 可惜走进厨房,他看见的不是做饭的“陆回舟”,是做饭的“苏煜”。 只不过更有条不紊些。 看“自己”实在没什么看头,苏煜转身要走,陆回舟已经快刀把肉切好,拿出一瓶调料酱:“这是请冯姨做的,用的都是你能吃的原料,用酱炒一下肉沫,再烫两棵青菜,就是一碗炸酱面。” “您是要教我?”苏煜挑眉。 陆回舟没否认:“冯姨不是什么时候都在。” “本来就不需要她在。”苏煜低哼了声,原本沉凝的眉眼却舒展了些。 他倚在厨房推拉门门框上,看着陆回舟把面条下进锅里,又拿出炒锅,放到旁边炉灶上。 动作干净利落,既稳重,也熟练。 苏煜莫名看得入神。 长得帅就是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嗯,他指他自己。 “热锅凉油,先放肉沫。”苏煜吃不了姜蒜,陆回舟节省了步骤,一边教苏煜,一边转了下锅让油浸开,把切好的肉沫滑进去。 “一小碗肉沫,配三勺酱。”倒完肉沫翻炒片刻,陆回舟特意给苏煜看了碗的大小,让他记住比例,舀了三勺酱进锅里。 伴着“滋啦”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在厨房蔓延开。 苏煜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陆回舟又拿出糖罐:“糖可放可不放,看你口味。” 他说着,往锅里洒了少许糖,最后翻炒一会儿关火,看向苏煜,声音沉静:“学会了?” 学会了,会做饭的老男人真香…… 苏煜吞吞口水,看着陆回舟把面和青菜捞出来,盛进一只白瓷碗,又把肉沫浇在上面,端上餐桌。 苏煜视线跟着面条转,肚子“咕噜”一声响。 “不是我。”见陆回舟看他,苏煜绷紧脸,“我都没有实体,怎么会饿,是元宝。” 他甩锅给老老实实趴在窝里的元宝,看陆回舟拿筷子拌面,忽然问:“但是师祖为什么教我这些?” 他面上高冷,手指却敲敲裤缝:“是不是,关心我?” 陆回舟顿了一瞬,平淡答:“你叫我一声[师祖],总要教你些东西。而且我们共用身体,你饿死,就是我饿死。” 就这?苏煜手指停下来,看陆回舟一眼,眼睛里是来不及遮掩的失望和委屈。 陆回舟夹面条的筷子在半空停了下,很快又自然:“喜欢什么口味的菜?下次再教你。” “不用了。”苏煜冷声答,“网上菜谱千千万,比您这丰富,我想学有的是老师教,不劳师祖费心。” 说的也对。 陆回舟看了眼碗里十分平常的炸酱面,仍平静说:“网上食材和调料不适合你,如果学,要注意甄别。” “我知道,我不是弱智!” 苏煜硬邦邦丢下一句,无视陆回舟替他拉开的餐椅,又坐回沙发前。 但坐回去他又有点儿后悔,看了眼沉默吃面的陆回舟。 仔细想想,师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是他自己那啥,敏感。 也许是共用身体、共用物品,甚而共享各自的生活的原因,在苏煜内心深处,他和师祖之间有一种难以定义但很亲近的联系。 他喜欢这种联系,但又担心这联系只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所以总想验证。 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亲近在意的每个朋友,他都会忍不住担心对方是否也同样喜欢他,会不会其实只是在忍耐他,随时有可能像安琳一样离开。 有一度,他还因此变得特别爱讨好人,是大伯看出苗头,告诉他“真即美”,强迫他真实表露真实发泄,硬把他掰了回来。 但是内心的怀疑和焦虑很难改,试探别人的毛病也还在。 “对不起。”苏煜抿抿唇,抓挠着元宝说。 “没关系。”陆回舟神色平静,岔开话题,“今天儿童医院那个小病人的父亲打电话给你。” “什么事?”苏煜坐直身体,神色肉眼可见有些紧绷。 “没什么,那孩子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不错,他打电话感谢你。” 哦。苏煜面色一松,带点儿疲惫,又深陷回沙发里。 “你不开心?”陆回舟蹙了下眉。 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开心。“手术成功了,他爸妈感谢我,要是没成功,大概会恨我恨得牙痒痒。” 既然这样,那这感谢不要也罢。苏煜拧巴地想。 陆回舟看出些什么:“手术有成有败很正常,就算真有人恨你,也不必在意。” 除非只摘阑尾,没有哪个外科医生能一直成功从不失败,越顶尖的医生要解的题目越难,失败或不完美的概率也越高。 不论成败,对陆回舟而言,只要做的选择是当下能做出的最利于患者的选择,也尽了最大努力,已经足够。 其他人所思所想他无法控制,只是一个干扰项,所以陆回舟将之完全排除在自己的衡量体系之外,情绪也从不因之内耗。 但苏煜恰恰相反,陆回舟看得出,他太在意别人。 “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意义,不管别人感谢还是怨恨,你清楚自己没错、自己尽力就好。” 又说教……可是苏煜听他啰嗦,到底放松了一点儿。 “师祖你是干政委的料。”他忽然说。 “师祖,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蠢?”他忽然又说。 “你怎样的人?” “总是在意别人的看法,”苏煜定定望着他,“总是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接纳。” 陆回舟回避一瞬他的视线,平静道:“这是人的天性,不蠢。” “但你可能忘了,你自己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不需要像藤萝一样依附其他。” 嗯?这话挺中听,苏煜被夸的脑子宕机一瞬,但很快,他又把自己拉回来——他还是想问个清楚,只问这一次:“我上次问师祖的话师祖还没答,我对您是不是无关紧要、不需要在意的人?” “不是。”陆回舟沉默一瞬,看向他,“我待你和待峥嵘,没有任何不同。” 哦。苏煜眨眨眼,安静下来。 陆回舟重点强调的是“没有任何不同”,但苏煜重点听的是“和峥嵘一样”。 也就是说,师祖已经待他亲如弟子了? 位份,不是,待遇不低了……苏煜不觉扬起唇角,察觉陆回舟在看他,又咳嗽一声,严肃放平。 陆回舟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模样,收回视线,仪态端方然而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面条。 “咳,”苏煜清清嗓子,看向他,“太复杂的菜我学不会,下次能不能教我鸡丝面?” 陆回舟神色平静:“好。” * “陆主任!陆主任!”返回1998年,经过医院附近那条热闹的美食街,左右张望的苏煜被人叫住。 “真是您,我老远看着像。”馄饨摊张大爷笑眯眯的,“您想什么事儿呢,我不叫住,您快走电线杆子上去了。” “怎么会,我自带避障。” “壁障”是个什么东西,大爷不懂,也没好意思问:“陆主任,您吃了吗?来碗馄饨?” 苏煜没拒绝,他本来想找炸酱面的,转了半趟街也没找到。 苏煜在摊子上坐下来,逗弄凑过来的小狗:“它几岁了?挺活泼,不认生。” “也看跟谁,它喜欢您。”大爷边开灶边说。 苏煜咧嘴一笑:“我是招狗喜欢。” 笑完又觉得这话怪怪的,收了那两分嘚瑟,琢磨是哪里不对味儿。 “哪止招狗喜欢,也没少招人喜欢吧?”大爷说着,下了满满一笊篱馄饨,比别人的最大份都多。 那要看是谁,师祖本尊显然是招人喜欢的,至于苏煜,还是更招狗喜欢。 “来,趁热吃。”馄饨是现包的薄皮馄饨,煮了三五分钟,很快出锅,大爷热气腾腾给苏煜端上来,笑眯眯看着他吃。 看着看着看出不对:“您这脖子是怎么了?” 苏煜怔了下,想起脖子的事。 “树枝划了。”他信口胡诌。 整整齐齐的三道印子,不像呢。大爷只咂摸,不说话。有客来,他去招呼客人,也就顾不得苏煜。 苏煜吃完馄饨,默默掏出钱包付钱,这时才看到钱包里多了张纸,苏煜心脏一跳,把纸票拿出来:果然,是摇滚演出的门票——苏煜自己都忘掉这回事了。 看来师祖没说谎,果然是给他亲传弟子的待遇。 苏煜手指摸着门票,心里慢慢地生出点儿高兴来。 说起来,因为晚了一天互换,明天正好是周三,他不用师祖带,可以自己去听! 苏煜脸上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容,收好门票,在碗下放了钱,用力揉了揉毛孩子脑袋,往家走去。 进家他先照照镜子,看见脖子上显眼的划痕,讪讪的,想找什么遮一遮,又找不到。 兴许明天就淡了。或是穿个高领毛衣? 只要师祖不仔细照镜子,应当不会发现。 苏煜想着,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准备找找有没有高领毛衣,但翻找之前,他愣了下:衣柜里多了几套休闲服,不是特别休闲、运动的那种,而是介于休闲与正式之间,布料柔软,款式也没有衬衫那么无聊板正。 这几套衣服单独挂在一边,和陆回舟原本的衣服泾渭分明。 这是……给他的? 苏煜摸了摸新衣服,澄澈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 第36章 第 36 章 危机 “老师, 您休息了吗?”近十点钟,石峥嵘从医院值班室打了电话来找苏煜。 苏煜没休息,他在书桌前帮陆回舟补充一些资料:上次他们讨论过很多泌尿外专业方面的问题, 已经大概理出一个可以落地的技术改进框架,但还有很多细小的知识点要补充, 陆回舟和苏煜一直在交替接力做这部分工作。 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 和桌上的一个笔记本, 满满都是他们两人知识、思维的衔接和碰撞。 苏煜每次看到,都成就感满满。 “什么事?”趁接电话, 苏煜站起来,捏了下发酸的肩膀。 “老师,她招了,谢芝桃妈妈。”石峥嵘在电话那头神秘兮兮压低声音。 “招什么了?”苏煜来了兴趣, “是警察同志来她才招的吗?” “没有, 就照您说的,找那姑娘来吓唬了吓唬。”石峥嵘说着,佩服地问, “老师您怎么料到的?说把她送警察局她都不怕,还在满地撒泼,她那准儿媳一来,说因为她不要脸、要上她家门退婚, 还要跟乡亲们说道说道,她一下子就服软了。” 苏煜得意地笑笑:“这叫对症下刀,是你——有人教我的, 你也学着点儿。” “是。”石峥嵘挺认真点头,继续交代,“她承认了, 确实有人给她出馊主意,让她找您耍赖要补助,还教她找您的错处拿捏,没错处就制造错处。” “不过她说不上来那人是谁,就说是个男护工,三十岁年纪,左颧骨上有个痦子,长得不像好人。” 她长得也挺不像个好人。苏煜冷哼了声。 “老师,我暗中找了一遍,咱们科里没有这么个护工,也许是别的科室的?我等会儿再去转转。” “不用了。”气归气,苏煜脑子转得快,知道找这人没用。 一个护工,跟师祖没怨没仇,犯不着干这些事。这人八成是个拿钱推磨的小鬼,真实身份是不是护工还不好说,就算能找到,他们也不能拿这人怎么着,毕竟就是说了两句“闲话”。 没有真正把柄拿捏,对方也不大可能供出背后的真凶。 不过苏煜要的也不是这个。“让你录的东西录了吗?”他问。 “录了。”石峥嵘忙答。保护老师清白的东西,他必须得录,不但录了谢芝桃妈妈的供述,还录了当时在病房的其他人的证明,保证不让一滴脏水掉到老师头上。 “那就行。”苏煜放了心,挂断电话。他人在窗边,隔着夜色,望了眼远处的明康主楼。 师祖虽然冷淡,但行事有度,并不与人交恶,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只有那个姓田的。 这人太可恨,太欺负人了…… * “陆回舟!”好言安抚送走客人,田玉林走回桌前,脸色铁青,“砰”地砸了茶盅。 “这是做什么?”田太太吓了一跳,从厨房走出来。 “那人是谁,怎么惹你了?他也真是的,不打声招呼就来,屁股没坐热又走。”她端着切好的水果,放在田玉林面前,“老田你吃。” “不吃!”田玉林一把推开盘子。 他吃不下。那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因为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收了礼金,保对方的课题能过,可现在那课题却被基金退了回去。 而且已经不是一例!是足足三例! 还不算他自己的! 想到自己被退回的项目,想到今天在办公室接的电话,田玉林脸色更加难看。 基金会那个背刺他的老头儿,今天打电话来,问他为何滥用职权,让他这个推荐他做委员的人面上无光,还让他好自为之。 他听到了什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两个立项被驳回不算什么,怕的是,他被基金会除名…… 这条路如果废掉,少收好处还在其次,关键是从此拉拢不了人,他还拿什么跟那个该死的何英争? 而且,下午他在办公室收到某期刊的退稿邮件,按理不该,他是那期刊的编委会成员,通知他的人支支吾吾,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有人举报他学术造假。 他确实改动过一两处数据,要真被曝出来,他的前途…… 先是站台的保健品出了岔子,又是这些课题,再是期刊这边……田玉林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说这些是巧合。 田玉林脊背隐隐发寒。 是陆回舟。一定是他让人做的!不凭别的,就凭只有他才调得动宋氏基金。 可恨!那小子明明一心只有手术,连他父亲送到手的权势都不屑要,田玉林还以为他是个清高的,就算知道他兴了些风浪,已经让他吃了个大亏,也不会继续抓住他不放,没想到他料错了,这清高的手术刀噬起人来竟阴狠得紧! 可恶,他原该想到的,能拉那个书呆子何英进明康来制衡他,让他跟何英争权争得焦头烂额,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田玉林困兽般踱着步,他严重低估了陆回舟的危险,以为自己是猎人,如今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猎物。 眼下他接连遇挫,可他对付陆回舟的那些招数却处处碰壁。院内的举报信迟迟没有回音,暗中鼓动那个刘青的家属闹事,对方却楞呼呼的,说什么陆回舟为了病人连树都敢上,绝对是个好医生。偷偷劝那些家属找茬儿要补助,开始还行,不知怎么,受挑拨的人越来越少。 不过没关系,明天就是泌尿外那个学会了,他可是给陆回舟准备了一份大礼…… * “胰腺膀胱引流虽然手术简便、易监测,但大量碱性胰液经过尿液排出,会导致代谢性酸中毒、十二指肠和膀胱继发性糜烂出血等问题,相比之下,胰空肠引流虽然手术复杂,但术式最符合正常的消化生理,几乎没有远期并发症,病人生活质量更高,如果术前检查和论证满足条件,我们推荐采用肠道引流进行胰肾联合移植……今天我的报告到此结束,欢迎各位同行交流指正。” 明康医大的报告厅里,苏煜衣衫笔挺,眼神明亮,报告声音刚落下,立刻博得满堂掌声。 “陆主任,我有问题要问!”一个医生不等掌声回落就高举起手,“胰空肠引流虽然长远看是好,但术式这么复杂,肯定容易并发肠漏、胰漏的问题,这点您怎么看?” “发生这些和供血环境破坏有关系,如果血管变异或长度不够,可以用供体血管做修补或者延长,取供体器官时,常规留取供体双侧髂血管备用。” “陆教授,您刚才说的供体髂动脉Y型搭桥,是怎么个搭法?能不能展开讲讲?” “陆教授……” 苏煜所做的胰空肠引流式胰肾联合移植报告,在国内尚属首例,底下的同行医生们有太多问题要问,苏煜尽量高效解答,气氛十分热烈。 但热烈的提问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很尖锐地问:“陆教授天赋异禀,酷爱创新,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您创新之余,把病人安危置于何地呢?听说疑似恶性程度很高的肾肿瘤,您竟然无视诊疗标准,不做根切,只进行部分肾切除,这是拿病人的命在做实验吗?” 这话一出,场中哗然。 苏煜却很镇定。 这场报告会可能有人发难,师祖已经跟他讲过,连怎么应对都告诉过他了,还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让他别情绪上头,当场跟人干架。 他把他想哪儿去了? 苏煜一点也不生气,他今天就是来气人的,不让背后小人失望,他就不姓苏。 “单侧肾肿瘤做根治性切除后,对侧肾复发的概率,你统计过吗?双侧肾都切除后,多少比例的病人有条件做肾移植,又有多少病人只能依赖透析,您这位高义之士又统计过吗?” “我猜没有。”苏煜轻蔑一笑,“因为随大流混日子,没什么不好,病人倒霉是病人的事,不会掉你一根毫毛,但做调查、动脑筋,改进术式,吃力不讨好的可是你自己!” “你!”那人面红耳赤,场中不少人,虽不似他这般羞恼,但也若有所思,低下头去。 “说得好!”报告厅侧门处,传来一道苍老而豪迈的声音。 众人扭过头去,看清来人是谁,顿时乱了套,年纪轻的不知所以,年纪长的却纷纷站起来,点头的点头,鞠躬的鞠躬——来人是两个耋耄老者,一个是泌尿外的绝对权威方溢之方院士,另一个却是比方老更有来头的人物,真正从无到有一手把泌尿外科建起来的、在座所有人的祖师爷:齐杰书齐院士。 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好几年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没想到今天会突然现身。 “没什么标准是一成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就是一个[变]字!如果人人求稳,不思考,不抗争,不反省,不求索,那你们就不是医生,充其量是个会使刀的匠人!” “如果自己不求索,还给求索的人使绊子,那就该趁早扒了这身皮!” “哗啦啦”,随着老爷子的话,不少人都看向刚才向苏煜发难那人,那人顶着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不知怎么后退一步,却踩到皮包,脚下一崴,往座椅上跌下去。 “没用的东西!”老爷子哼了一声,就近坐下来,看向台上的苏煜,“好小子,你继续,那个Y型搭桥,再讲一遍!” “好!”苏煜神采飞扬,听话得厉害,口齿清晰,思路敏捷,当真又讲了起来,“髂内动脉端和供肾动脉端吻合,供体髂总动脉和受体髂外动脉端侧吻合……” * “啪!”晚上,田家的餐厅传来一声脆响,田冉呆了下,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爸爸,你干什么?!” “我说了不许去!”田玉林收回手,阴沉瞪着女儿。 “老田,你这是做什么——” “我田家的女儿,没这么贱,你看陆回舟给过她一个正眼?!” “什么贱不贱,太难听了,孩子喜欢——”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这回,田玉林怒火更盛,转向妻子,“给我看好她,今晚要让她出门,你们娘俩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老田,唉,老田!” “这是干什么,饭还没吃呢……”田太太低低抱怨一声,看向捂着脸流眼泪的田冉,又心疼又无奈,“行了,别跟你爸对着来,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缓缓就好了,啊。” 走出门的田玉林,脸色却比在家时更阴沉。 田冉的事只是小事,是碰巧激出了他的火气,真正的大事,是他学术造假的事被做实了,今天期刊已经发了撤稿通告,还把事情通报到了院里。 恰恰是在这个关头。 即使陆起元现在全力支持他,有这个污名在,不,有这串污名在,他也没希望了。 彻底没希望了,哈哈。 以后他不但要继续看人眼色,还要,还要被无数双有色眼睛看。 被鄙夷,被耻笑,一切,就和少年时一样。 而陆回舟呢,两大院士给他背书,呵,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底气! 一股强烈的、发酵多年的愤怒,忽然从田玉林心底蹿起,烧得他肠穿肚烂。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他哪里差?他哪里比那些富人家的孩子差! 行走在阴暗无人的路上,田玉林的脸一瞬极端狰狞,下一瞬又怕被人看见般套上面具,变得极端冷静。 陆回舟,你别怪我,是你自找的…… * “陆医生,您准备下班?”晚上七点半,朗书雪敲开陆回舟的办公室门,正逢苏煜穿好外套,整理东西,准备出门。 “没关系,不着急。”苏煜准备去看演出,不过时间还早,他确实不着急。他看向朗书雪身后的人,“这是?” “是我母亲。”朗书雪介绍。 “阿姨好。”苏煜忙招呼,“您请进。” 他一边把朗妈妈让进屋,一边和朗书雪隐晦交换了个眼神。 朗书雪拜托过苏煜了,关于他的病情,希望苏煜“温和”些告诉他母亲。 看到朗妈妈的身体和年纪,苏煜有些理解。 老太太看着起码有七十多岁了,银灰的短发抿在耳后,应该是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也有些浮肿,还要朗书雪扶着,才在椅子上坐定。 年纪大,气血虚,确实受不住太大打击。 但手术又不能不告知家属。苏煜可以“温和”,但不能隐瞒。 “阿姨,书雪的病情和手术方案我跟您交代一下。”苏煜如实说了病情,但全程没带一个“癌”字,只说了肿瘤在哪儿、打算怎么切。 “请问,手术成功率有多少?”朗妈妈听完了,尽量平静问。 苏煜给不出准确的数据。“左肾确定根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右肾,但如果术中发现实际情况比预想中复杂,也可能选择根切。” “不过根切不意味着失败,只是另一条路径。”苏煜尽量“冷静客观”,但他说到这里,看到朗妈妈神不守舍,忍不住补了一句,“阿姨,我们会始终跟书雪一起战斗。” “唔,好。”朗妈妈精神仍有些散乱,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朗书雪却抬头看了眼苏煜,眼神静而深。 “陆医生,全拜托您们了。”听完全部交代,朗妈妈勉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要给苏煜鞠躬,苏煜连忙扶住他,“阿姨别客气,应该的。” 他说着,看向朗书雪:“阿姨从外地来?夜里怎么安置?” “订好了宾馆,但跟我犯犟,一定要在病房睡。”朗书雪无奈笑笑。 “少点儿折腾也好。”苏煜说,“让护士给加张床。” “知道,您忙。”朗书雪说着,扶椅子站起来,和朗妈妈母子两个互相搀扶着要回病房。 “陆医生,”走出门前,朗妈妈突然回头,“书雪,是不是很疼?” 苏煜接触上她视线,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不会,阿姨,我们有止痛药。而且——” 他绞尽脑汁补充:“而且我们的神经元有种特性就是[适应],当一个新刺激刚出现,神经细胞会产生强烈反应,但之后,之后它就会渐渐习惯,对这个刺激的反应趋于缓和。” “这是,什么意思?”朗妈妈在小学教音乐,乐理她很通,数理知识却实在不多,什么神经、细胞、刺激,她听得有些晕乎,又担心错过重要信息。 “陆医生的意思是,我没事。”朗书雪笑着解释,解释完不自觉看向一脸尴尬的苏煜,笑意又深了些许。 朗妈妈看看他笑脸,手指紧了紧:“好,好,没事就好。” 她挽住朗书雪的手臂,安抚拍拍。 朗书雪用口型对苏煜说了声“谢谢”,挽着母亲走向病房。 苏煜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出着神,想着那句“疼不疼”,想着朗妈妈那双痛惜的眼。 他出车祸刚苏醒时,安琳,似乎也曾那样看他、那样问过他…… “你在看什么?”冷不丁一道声音,吓了苏煜一跳。 “你在这儿干什么?”苏煜收回神思,看向梁乐,虎下脸,“明天要手术了,还瞎跑?” 梁乐终于通过感染筛查,苏煜加急给他排了手术。 “我找你。”梁乐低声说。 “找我干什么?今天不上课,你好好睡,保持好状态。” “我知道。”梁乐两手插裤袋,踢了踢脚下。 “那你是有什么事儿?”苏煜问。 “有话跟你说。”梁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 “什么话?” “没什么,就,”梁乐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就,谢谢。” 手术到底有手术的风险,虽然概率很低,但梁乐怕自己万一下不来台,这俩字再没机会说。 说出来他轻松了,但也尴尬,不想看苏煜反应,飞快转身要走。 “站住!”苏煜叫住他。 梁乐顿住脚,以为苏煜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结果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神神秘秘打开,一脸炫耀:“看看这是什么。” 梁乐接过纸,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他问—— “羡不羡慕?” “……羡慕。”梁乐现在看清了,是演唱会门票。 “羡慕就对了。”苏煜得瑟弯起唇角,“好好配合,等你康复,找机会带你去看。” 苏煜说着,伸手要从梁乐那里拿回门票,值班医生焦急跑来:“主任,急诊收了个高血压患者,入院后昏迷,家属说几年前在外院做过肾移植!” 苏煜脸色当即严肃,迅速转身,大步和值班医生离开。 “票!”梁乐反应过来,举着门票往前跟了两步,可苏煜头也不回,早已拐过楼道。 * 人就是不能嘚瑟太过,嘚瑟过头了,老天要看不下去。 急诊的病人是TRAS,也就是移植肾肾动脉狭窄。这是种比较常见的肾移植远期并发症,做移植时动脉吻合技术不良,或者肾动脉留太长了、植入进去有折角等等原因都可能引发。 如果是普通的TRAS,可以放支架或经皮穿刺扩张治疗,可病人已经出现高血压危象,就只能手术了。 这台手术做完,苏煜抬眼看时钟,已经到了八点半。 他的演唱会是听不成了——即使用最快速度赶过去,到那儿也要九点了,师祖该穿回来了。 苏煜悻悻回到泌尿外,准备拿钥匙下班,正遇到梁洪山在楼道转悠。 “怎么还不休息?”苏煜问。 “陆医生。”梁洪山回过头来,“梁乐说要把这个给您。” 他递过苏煜那张门票。 “谢谢。”苏煜接过来,“放护士站就行了,你们父子俩今晚都要好好休息。” “放护士站怕她们忙忘了,梁乐说一定要今晚给您。”梁洪山解释,“您放心,我这就回去睡,让我的肾保持一个最抖擞的状态!” 精神可嘉。苏煜点点头,调头要回办公室,梁洪山叫住他:“陆医生,这个给您——” 他另一只手原来还提了个袋子。 袋子里是个四四方方的饭盒。 “这什么?”苏煜说着,吞吞口水。 他已经闻到一股子香味。 “挺晚了,看您也没吃晚饭,我去楼下炒了俩小菜。”梁洪山说。 “你炒的?”苏煜这回没客气,直接把袋子接过来。 “是,”梁洪山讪讪笑,“我学过两年厨,有证,手艺还行,这不梁乐挑食,不爱吃食堂的饭,楼下有家餐馆是老乡开的,我时不时去他那里借个灶。” “这两天,梁乐吃的饭,不是食堂打的?”苏煜挑挑眉。 难怪,他有回闻见梁乐的盒饭格外香。 梁洪山挠挠头:“陆主任,您知道就行,可别跟梁乐说,说了怕他反而不肯吃,这孩子还跟我较着劲呢。” “陆主任,还要多谢您开导,我这爹以前当得太差劲了,现在呀,是将功补过,希望为时不晚。” “我开导?”苏煜从饭盒上移开视线,看向梁洪山。 “对,就您前天跟我说的那些话,陆医生,您放心,我听进去了。” “乐乐以前……心里不知道怎么苦。”梁洪山声音低了低,又打起精神来,“不说这些了,像您说的,日子还长。陆主任,您趁热吃。” 他推了推饭盒,像是怕苏煜拒绝,赶忙走了。 苏煜看着他背影,想着他的话,扯了下嘴角:不介入病人生活?呵。 苏煜提着饭盒回了办公室。盒子里其实就两样菜,一荤一素,一个炝炒莲花白,一个小炒黄牛肉,样数虽少,但味道极好,苏煜吃了两口,什么也不想了,大口干饭,几分钟就把饭盒吃得见底。 吃完他摸摸肚子:当师祖真幸福。 简直不想穿回去。 但扫一眼桌上积压两天、乱七八糟的病历和档案,苏煜还是擦擦嘴站起来。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倒回桌前,伸手从抽屉里拿了个口罩。 * “是这人吗,二蛋?” “应该没错。” “戴什么口罩,艹!” “看眉眼八九不离十。” “我看不对,不说是个大医生吗,医生玩这?” 明康医院院前小路,游戏厅对面,两个痞里痞气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低声交谈。 一边交谈,一边盯着游戏厅里的苏煜。 苏煜浑然不觉,双手各放在手柄和按键上,全神贯注,运指如飞,身边还围了一圈人,不时轰然叫好。 “跟错了,绝对的,走吧。”痞子1号站起来。 “没错,我眼毒,大哥你信我。”痞子2号拉住他。 拉扯间,苏煜却站起身来,在一阵招呼声中,走出了游戏厅。 两痞对视一眼,不远不近,还是跟上。 走出游戏厅几米远,苏煜就摘了口罩,扔进垃圾桶,低头看了眼手表。 还好,还有几分钟。 苏煜扭头看了眼游戏厅,决心再走远点。 不过刚走出一趟街,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正事儿,忘了给师祖写留言。 苏煜拐到街角,摸出钱包,把那张门票拿出来,又从裤袋里摸到笔,左手把门票按到墙上,右手提笔,唰唰书写起来。 “师祖,梁乐的手术可以做了——”刚写完第一行,他直觉不对,脑后有股凉意,像是被人盯着。 苏煜本能回头,看见两道人影向他扑来,手中有刀片样的东西在反光,但同一瞬,他也感到了那股熟悉的、无形的引力。 他隔着那无形的漩涡,看见了陆回舟,面带怒气,异常冷峻。 师祖!苏煜瞳孔一缩,想开口提醒,却什么也来不及说,比千百分之一秒更短的瞬间,他被挤出陆回舟的身体。 是的,挤出。苏煜明显感觉到,是师祖主动出手,挣出还未稳定成型的漩涡,迅速接管了身体。 与此同时,强大的吸力附着在苏煜身上,那道通往2025年的漩涡通道,马上将他吞噬! 第37章 第 37 章 纯洁的关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大早上, 石峥嵘一开房门,吓了一跳:一个黑影子蹲坐在他家门口,抬起脸来, 石峥嵘才认出是苏煜。 “你干嘛,来多久了, 怎么不敲门?出什么事了?” 看他那幅头发潦草、眼窝深陷的模样, 石峥嵘心里一咯噔, 一边拉扯他站起来,一边叠声问。 “没事。”苏煜腿蹲麻了, 一瘸一拐跟他进门,“我来大伯家拿东西,顺便上来看看师母。” 他说着,朝滑动轮椅从房间出来的师母打个招呼。 师母倒是没多想, 怜爱地打量他:“小煜没睡好吧?大伯怎么样了?” “脑子糊涂, 能下床了。”苏煜说。 “好,能下床就好,没事的小煜, 脑子糊涂有脑子糊涂的过法儿,就跟你师母我坐轮椅有坐轮椅的过法儿一样。”师母开朗地安慰他。 “嗯,我知道。”苏煜乖乖受教,看向石峥嵘。 师母看出他有话要说, 跟老伴打了个眼色,拐进厨房:“你没吃早饭吧?锅里还有粥,我去给你添点儿。” 苏煜没拒绝, 看着石峥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石峥嵘等得着急。 苏煜抿抿唇, 一咬牙,问出来:“老师,我师祖……是怎么走的?” “车祸啊,”石峥嵘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车祸,苏煜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听到别的答案。 “什么时候的车祸?”为防万一,他又问。 “98年,跟你师母前后脚。”石峥嵘压低声音,他不大乐意提这些。 “那是年底了?12月?您确定?” “确定,为什么这么问,你到底什么事儿?”石峥嵘困惑不解。 “没什么事儿,就有人问我,我找您问问清楚。”苏煜隐隐松了口气。老师的记忆没改变,说明历史没有改变,师祖肯定没事…… “谁问你?”石峥嵘狐疑地看着他。 “朋友,是师祖的粉丝。”苏煜糊弄过去,又问,“那我师祖出事儿之前受过什么重伤吗?” “没有啊。”这什么粉丝,查户口呢? “您仔细想想,真的没有?”苏煜盯着他眼睛。 “没有这回事。”石峥嵘说着摸了把苏煜脑门,“你是不是又发烧呢?” “没有。”苏煜说着,身体却一软,没形没状瘫在沙发上。 “我能不能睡会儿?”他说着,就抓过抱枕,捂住脸,闷头往沙发里一倒。 “怎么了这是?”师母端着粥出来,惊讶地问。 “熬夜累了吧,谁知道,就会逞强。”石峥嵘一脸嫌弃,进屋拿了床毯子出来给苏煜盖上,“我去上班了,醒了你告诉他,给他放半天假。” “一天。”苏煜诈尸。 “滚蛋!” * 石峥嵘到底还是给苏煜放了一整天假。 但刚过中午,苏煜就回医院上班了。他睡够了,闲不住,闲下来反而胡思乱想。 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抢劫还是有私仇?还是说,又是田玉林搞的鬼? 那他也太嚣张了!! 心思浮动,下班苏煜回了趟家喂元宝,又返回医院,去病房守着大伯,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给老爷子按摩,没有片刻消停。 “你又怎么了,折腾我干什么?”老爷子怕痒,被他按得没处躲。 “我是谁?”苏煜看着他问。 “小煜。”老爷子很肯定,“你心里又有什么事儿?” “没事。”苏煜说着,动作缓下来,“大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我什么时候认不出你?”大伯翻了他一眼,又忽然有些陌生地打量起他来,“你长这么大了?” 苏煜嘴角抽了抽:“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什么外,还是那个熊样。”大伯淡定说,又问,“谈恋爱了没有?成家了没有?生孩子——” 大伯说到这里,顿了顿:“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来着?” 造孽,他还得出柜两次……苏煜看一眼床旁数字还算稳定的血压仪,迟疑了下,点点头。 大伯心痛地揉揉心脏,自言自语:“没事,没事,是人就还好。” “……” “那有喜欢的人了没?” “没有。”苏煜随口说着,手却慢慢停下来。 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但想到的一瞬,担心迅速涌上来,淹没了其他。 “你肯定有。”大伯忽然出声。 “有什么?”苏煜回过神来。 “喜欢的人啊,傻小子,想想你刚才想谁了。” “我没想谁……”就是想,也不是那种想——他跟师祖是纯洁的“祖孙”关系。 嗯,没错,苏煜定了定神,继续给老爷子按摩起来,力道大得老爷子求他快出去忙…… * 八点半一过,苏煜就在陪护床上眯起觉来。 九点钟,他总算出现在了98年。 不是在师祖家,也不是办公室,而是他来过一次的地方——师祖父亲的病房。 一眼看到师祖安然无恙,好好站在病房,苏煜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看向病床上的陆起元,心里咯噔一声。 陆回舟说过让他没事不用管,苏煜心大,真就没管过陆起元的事。 这下看见,他才发现陆起元明显比上次瘦了。 瘦这么快,不是好征兆。往往终末期病人进入恶液质才会这样。 因为这个,所以师祖不反抗吗? ——陆起元正发作,呼吸憋闷,一手抓着床栏,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师祖手腕,力道极大,已经把师祖手腕箍得发紫。 一个医生——不是田玉林,正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用药。 还有个姑娘,竟然是田冉,带些惊慌给陆起元顺着后背:“姑父,您别生气,回舟哥有事情忙,不用送我的。” “他……让他……送!”陆起元喉咙呼哧呼哧的,勉强出声。 “田小姐,这里乱,你先回去。”陆回舟平静对田冉说。 田冉看他一眼,对上他冷漠的眼神,眼圈红了:“回舟哥,对不起,我惹祸了。” 她说着,咬咬唇,转身走出病房。 “师祖。”苏煜从背后喊陆回舟一声。 陆回舟眼底的锋利一收,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师祖昨天有没有受伤?”苏煜从头到脚打量陆回舟,带着光晕的手,还探进他衣领,甚至脑袋也要钻进去,看他衣服底下有没有伤痕。 陆回舟难忍,从陆起元的桎梏下挣出手来,在旁人视线外,把苏煜的手捉住。 “你……站住!”陆起元以为他要走,憋得青紫的脸更加难看。 “陆部长,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那医生急得快要出汗:眼看这口气快缓过来了,再憋住可麻烦。 陆回舟很平静:“您有话等会儿再说,我在外面等。” “我现在……说。”不知道是药见效,还是陆起元的执着起了效果,他呼吸明显好转不少。 医生给他调好氧气管,在他眼色下避出去。 苏煜正不知自己要不要也出去,听见陆起元已经开口:“田冉……不错。你不喜欢,也有别人,这么多年,你不结婚,不成家,是,跟我作对?” 苏煜怔了下,看向陆回舟。 “您想多了。”陆回舟声音十足冷淡。 “想多?”陆起元又要激动,但他勉强控制下来,喘着气说,“你不是没脑子的,你算算,为了跟我作对,一个人,孤独终老,值不值得?” “那肯定不值得。”苏煜在一旁搭腔,被陆回舟看了一眼,安静如鸡。 “我很忙,”陆回舟转向陆起元,声音平淡,“没空跟您作对。” “你——”陆起元胸膛起伏,“混账!” “说完的话,你先休息。”陆回舟转身要走。 “你母亲——”陆起元急促出声。 陆回舟顿住脚。 “你母亲祭日,快到了,她托梦,要一条黄裙子。”陆起元断断续续说,“你知道的,她……那之前,就盼天暖了,穿裙子……去看花。” 他盯着天花,眼神有些涣散地说着,说完眼珠转了转,看向陆回舟:“你替我,把这事办妥。” 陆回舟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会看着办。” 他还是提步要走。 “你母亲不恨我!”陆起元大叫,他盯着陆回舟,浑浊的眼睛有一瞬亮得惊人,激动的声音又低下来,“她说了,是时代的错,她会来接我。” “她会来接我的,会的。”陆起元眼睛又转盯向天花,眼神放空,喃喃重复。 陆回舟看他一眼,一语不发,走出病房,苏煜愣了一会儿才跟上。 “师祖,什么意思?什么……时代的错?”楼道里,他小声问,问完看陆回舟沉默,又意识到这可能是师祖不想提的事,“抱歉,您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陆回舟停下脚,平静说,“我母亲,是特殊时期被游街批斗后去世的,她之所以被抓去做典型,我父亲有一定责任。” 特殊时期、游街、批斗……苏煜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尽管98年的电脑、汽车、人们的穿着……所有东西时刻在提醒苏煜时代的差距,但只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和师祖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小时候的师祖,经历过什么? “过去很久的事了。”察觉苏煜突然凝重,陆回舟岔开话题,“昨晚的人抓住一个,跑了一个,你如果过来,出行要多些警惕。” “他们是什么人?师祖昨晚有没有受伤?”苏煜果然被带跑了思路,而且上来又要掀陆回舟衣服。 “一些小流氓,具体身份公安还在调查。”陆回舟说着,再次捉住他乱摸的手,声音微哑,“我没受伤。” 苏煜不信:“我都看到纱布了!” 刚才陆回舟动作,苏煜看出他衬衣里面颜色质感不太对,像是裹了纱布。 “只是皮外伤,”陆回舟答,“不然我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真的吗?”苏煜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会撒一眼就能识破的谎,毕竟有没有受伤,伤势如何,你一换过来就会知道真相。”陆回舟看向他,意有所指。 什么“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苏煜起先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陆回舟侧对着他的脖子——上面带着三条抓痕。 看来真没事,还有心情内涵他。 苏煜眨眨眼,假装听不懂:“可是我看到他们带了刀。” “带了刀,但不会用。”陆回舟说。 ……苏煜被他淡定的语气小小装到了下:“师祖你是不是……会功夫?” 其实之前对付那俩无良记者时,他就曾感觉到师祖体内有股爆发性的力量,个把壮年男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推开。 “不算功夫,小时候学过些拳脚。”陆回舟说。 “能不能教我?!”苏煜眼睛发亮。 陆回舟沉默看了他一瞬:“你的身体——” “好了您不用说了。”苏煜丧里丧气打断他。 “那俩是什么人?是临时起意抢劫,还是故意的?”他问。 “抓到的那个人只知道收了钱,但钱不是他收的,他不清楚给钱的是谁。” “是不是田玉林?”苏煜皱眉,“还是师祖您另外还有什么仇家?” “我不会四处与人结仇。” “那也是,您这么宅……”苏煜随口吐槽。 陆回舟静了静,改口:“说不定也有其他仇家。” 他停在楼道口,指指自己脖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揪住不放了…… “什么怎么回事?”苏煜装傻,“黑咕隆咚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着,目不斜视越过陆回舟下楼,结果当真没注意脚下,一脚踏空,身子一歪。 陆回舟下意识伸手,把他捞在怀里,鼻尖恰好触碰到他发丝,似实似虚,像光像雾。 陆回舟呼吸顿了一瞬,松开苏煜,后退一步:“也不用心虚成这样。” “谁心虚?”苏煜站直说话,“一点小事,我上次是忘说了。脖子,是被谢芝桃她妈妈抓了下,您之前批评我批评得对,我确实,欠点儿考虑。” “考虑了,你会怎么做?”陆回舟问。 “我——”苏煜顿了顿,卡住壳。 陆回舟看向他:“你在25年,是不是也常常一身麻烦?” “嫌我给您惹麻烦了?”苏煜语气透着一股叛逆不服,手指却暗自捏紧。 “不是,你处理得很好,石峥嵘给了我录像,你已经及时扼杀了麻烦。” 苏煜手指松开,不自觉翘起嘴角,又刻意压平:“那是必须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是麻烦缠身终究不好。”陆回舟说,“你天赋很好,把精力放在医术上,能帮到的人更多,也更安稳太平。” “当医生哪儿来的安稳太平?”苏煜看向陆回舟,神色有丝倔强,“我不是手术机器,心中不平,想管就管,像您一样时时客观冷静,活得死气沉沉,我做不到!” “死气沉沉”?很好,他从“麻木不仁”升级了。 迎上陆回舟视线,苏煜摸摸鼻子。抱歉,嘴太快了,不受控制。 其实他知道师祖只是外表看着冷。比如,师祖不理会张大爷登门道谢,但救张大爷并没犹豫,他嘴上说不会多管病人闲事,但还是会开导梁洪山修补他们父子关系。 苏煜就是天生反骨,被说了,总想找补点儿回来——师祖太优秀,他还没别的可找补,就起劲抓着这一点不放。 “对不起,师祖。”苏煜低声说。 “不用道歉,你没说错。”陆回舟说,“我们道路不同。” 他已经意识到,他是冰,苏煜是火,冰说服不了一团火凝固。 即使知道他有烧伤自己的风险。 只是,他有多“死气沉沉”?陆回舟微不可见蹙了下眉,从打开的电梯旁经过,不由看了眼里面照出他身影的镜子。 苏煜则在低头琢磨:什么“道路不同”? 两人都在出神,一个等在陆回舟办公室门口的黑衣人却转过身来:“陆总——” 陆……什么? 苏煜把头转向陆回舟。 * “陆总,问到了,他们确实是收了钱办事,在——” “等等。”何峰说到一半,陆回舟忽然打断他,推开办公室门。 他走进办公室,一身黑衣的何峰也走进办公室,苏煜却停在了门口:“我是不是要回避?” 他以为他很了解师祖,跟师祖也很亲近了,可是今天,又是“功夫”,又是“陆总”,他才知道自己离他还远。 他不确定,师祖打断那个人的话,是不是不想让他听。 直到一只手虚虚扣住他手腕,把他拉进房间。 苏煜怔了下,低头看向手腕,眉眼舒展。 陆回舟已经松开苏煜,合好门,看向何峰:“讲。” “是。”何峰知道自家老板风格,三言两语,汇报完毕,“跟混子交易的人戴了口罩,不能确定就是田玉林,不过身形特征对得上,交易的地方没有摄像头。” “好,知道了。”陆回舟说着,打开办公室门。 何峰愣了下。 不是,老板是干脆利落,可才说一句话就让自己走,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难道他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何峰纳闷儿,已经出了办公室,回过头想问老板下一步怎么做,但——老板已经合上了门。 “陆总?”办公室里,苏煜坐在待客沙发上,笑眯眯看向陆回舟,“师祖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 “我名下有两家企业,从前我舅舅是法人。”陆回舟解释。 “懂了。”苏煜说,“家里有矿。” 陆回舟比他正经得多:“是医疗器械企业,有人运营,我不怎么管。” 嗯。苏煜听了这些,不再多问——他已经感觉到陆回舟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心里踏实,反而没兴趣再多问。 比起陆回舟名下有几家企业,他更关心:“田玉林还会再搞什么事吗?要抓他是不是证据不够?” 苏煜皱起眉头。 “不用担心。”陆回舟说,“已经让人监控他动向,他再出手,反而是好事。” “那就好。”苏煜放了心,神经松懈,身体往沙发上倒了倒。 “怎么了?” “困。”苏煜合上眼,“担心您出事,昨晚一宿没睡。” 陆回舟听到这话,静了一瞬,看向他半透的脸:“我有自保能力,不会有事,以后不用担心。” “嗯,知道您厉害。”苏煜半羡半妒道——全程仍未睁眼,话声也有些混沌,看来是真困得厉害。 “你的药有没有按时吃?”陆回舟问。 “有。”苏煜哼了一声。 陆回舟看了眼时间:“别睡,还有事跟你说,有位世交长辈,是中医大家,我替你约了他见面,虽然不能把脉,你跟他说说身体情况,多少能得到些调养建议。” “我身体挺好。”苏煜闭着眼,直往一边躲闪,好像谁现在就灌他喝药一样,“我不爱喝中药。” “不一定喝药,那位长辈擅长养生,你学不了拳脚,学些养生功也好。” “哦。”苏煜这才睡意朦胧应下。 陆回舟终于不再缠着他说话,站在原地,看他均匀呼吸。 他呼吸时,身体的光也在轻微明灭,像一只发光水母,可爱得不太真实。 陆回舟又想到揽他在怀里的一瞬,他那时规矩松开手,但这时,苏煜睡了。 陆回舟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碰了下苏煜细软的发丝。 下一瞬,苏煜在他眼前倏然消失。 相隔着遥远的时空,苏煜从陪护床上坐起来,伸手,迷迷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脑袋。 第38章 第 38 章 补脑 苏煜第三天一早穿到98年, 才验证了陆回舟确实没骗他。 他腰侧确实是皮外伤。 苏煜安了心,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包扎好, 他摸着纱布,忽然想起遇刺时, 师祖从漩涡中挣脱出来, 替代他的一瞬。 他知道师祖是个很冷静缜密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遇事本能会先分析计算, 可是当时,师祖显然没有任何计算的时间,但他向他扑来,没有一分一毫犹豫。 苏煜出着神, 坐回餐桌前。 伸手取过桌上的牛奶, 他怔了怔:牛奶是热的,刚适合入口的温度。 桌上除了牛奶,还有汤包、馅饼和一小碗米线。米线碗下压着一张字条, 字迹刚劲,煞是好看:“多试几样,但别撑着。” 苏煜笑了下,又停住, 取过字条,眼睛深了些许。 也许他一直是个笨蛋。 他只关注师祖怎么说,却很少留心师祖怎么做。 抓着字条静静想了一会儿, 苏煜忽然抓起汤包,一口一个,填进嘴里。 吃饱喝足, 他来到花园,大干了一场。 “陆医生,你这是做什么?”隔壁柳教授正要去上班,站在篱笆外,神色复杂看他往花花草草身上挂牌。 “柳教授,您来得正好。”苏煜高兴看向他,虚心请教,“您上回怎么说的,这个是三天浇一回还是五天?” “七天……”柳教授答罢,看着他在一个剪好的牛皮纸板上写好一个“七”字,穿好一根铁丝,把牌牌挂上枇杷树。 “七”字下面,还有一个空白表格,看样子,是要记录浇水时间。 “陆医生这是给它们记病历呢?”柳教授嘴角抽抽。 “您怎么知道?”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他还挺骄傲…… 罢了,柳教授看一眼本来挺养眼现在很不伦不类的花园,扶扶眼镜:“那你继续,加油。” 苏煜也没折腾太久,毕竟他也要去上班。 给半个花园挂完牌牌,他赶去明康,检查真正的“病人”。 首先当然是梁乐。 陆回舟已经给梁乐做过手术,他术中术后都还顺利,没有急性排斥反应,这天中午刚好观察满48小时,苏煜安排他出ICU,但并没有放他回普通病房,而是让他住进专门的移植病房。 这里监控更齐全,感染控制措施也更严格——梁乐现在尤其需要防感染。 病房里不许人陪护,梁乐暂时也没人陪护,梁洪山自己也要住几天院。 他这个当爹的“继承”了梁乐原来那个床位,跟老杨、朗书雪成了病友。 “陆医生,梁乐怎么样?”见到苏煜,知道他刚去看过梁乐,梁洪山紧张问。 “挺好,就是抱怨无聊。” “臭小子。”梁洪山松了口气,又琢磨:“我给他买两本漫画书去?” “书?有书。”老杨奶奶听见了,不慌不忙打开梁洪山床头的柜子,从里头掏出几本……初三课本,里头还叠着一沓卷子。 “这个好。”苏煜没心肝地笑,转头就把书消消毒给梁乐送了进去。 “我爸让你拿的?”梁乐呲牙歪嘴。 “不是,老糊涂拿的,你爸不知道你柜子里有这号宝贝。” “也对,”梁乐想了想,口气讽刺,“他根本不知道我读初几。”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不就行了,书是给别人读的?你爸知道能替你考大学?亏他刚才还怕你无聊,想着去给你买两本漫画书。” “你怎么了?”苏煜张嘴就一串,梁乐半天回不过神来,怪异地瞅着他:明明之前还跟他一条战线的,因为他爸糟蹋海报,都没给过他爸一个好脸,现在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 原因很简单,但梁乐肯定想不到:吃了顿饭,苏煜对梁洪山“真香”了。 “他真的,说要给我买漫画?”梁乐又扭扭捏捏问。 “是。”苏煜说,“但我建议别。” 他说着,指指梁乐书里夹的卷子:“只做难题,你挺挑?” 梁乐抓起卷子团成一团:“谁让你看的。” “掉出来我才看到的,怎么,不是你写的?我又闹了乌龙?” “当然是我写的!”梁乐气黑了脸。 “那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肯定也是你的吧?”苏煜又掏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语文卷。 梁乐脸绷了绷:“你想说什么?” “还有半年中考,你还有救。”苏煜把试卷放下,“想学就大大方方学,谁还笑话你不成?” 梁乐手指抠抠床单,看苏煜转身要走,咬咬牙,问出口:“考多少分,能上医大?” 苏煜顿住脚,转回头来,似笑非笑:“想学医?” “不想,就问问。”梁乐别扭道。 “不想就行,你这体格老实学点轻松的,别动蠢念头,拉低我师——拉低我移植肾存活率数据。” 什么玩意?他还比不上个数据?梁乐气呼呼攥紧床单:“你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你为什么动蠢念头?” “当然是我身体比你好。”苏煜气死人不偿命。 但他说完话静了静:当初,也没人看好他做医生。 他动了“蠢念头”,是因为一个蠢蛋。 他像梁乐这么大的时候因为过敏和哮喘老是住院,他的主治医生很年轻,热血上头,说一定治好他,结果苏煜没怎样,那蠢蛋自己倒先病了。 他得了肾癌,到了晚期,在病床上瘦得没形状,还抓着苏煜要给苏煜开药。 太笨了,苏煜想,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他指望自己的好。 他就这么着打定主意学医,一条道走到了黑。 但是,他终究也没让那蠢蛋指望上。 苏煜眼里闪过抹怀念。 说到底,他没救蠢蛋,还是蠢蛋救了他,给了他从叛逆期的一团混乱中走出来的力量。 苏煜看向同是叛逆期的梁乐:“医学不是只有临床,临床的进步依赖很多其他领域,你要真感兴趣,打好基础,慢慢再定方向。” 他难得好声好气看着他:“说不定,以后大家都是同路人。” 谁要做他的同路人。他不过是觉得……当个会弹吉他的医生,比当个会弹吉他的瘪三更酷。 梁乐倔强地扭开脸看着窗外,等苏煜离开,窸窸窣窣抽出语文课本,恨恨看起来。 窗外,梧桐和银杏交错,一树一树灿金的黄叶,正安静守护着病房内外。 苏煜看过梁乐,急匆匆去出门诊,住院楼和门诊楼之间有大路,但他习惯抄近道,结果恰好遇到朗书雪和谢芝桃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攀谈。 “你们挺熟?”苏煜诧异。 “碰巧遇到。”朗书雪温声解释,他在看书,巧遇到来画画的谢芝桃。 “在聊什么?” “画。”朗书雪说,“正好奇谢小姐学的是油画还是国画。” “我什么都没学过,”谢芝桃很尴尬,把自己的素描本藏在背后,“只是趁有空随便画画,等出院就回厂上班。” “抱歉,我以为你还是学生。”朗书雪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痛了她,很歉疚,“谢小姐画画很好,要上班糊口我明白,但不要因为这个放弃画画,那就太可惜了。” “没那么好,”谢芝桃勉强笑笑,“你们都是好人,太看得起我了。” 然而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成功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他们不会明白,她的道路是多么磕磕绊绊、晦暗无光。 画画不能当饭吃,没有学历,她想赚钱只能做那些辛苦枯燥的工作,被人欺负甚至揩油,为了工资也只能忍。有时她回到家提起笔,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空了,想画,什么也画不出来。 后来她实在难过,会把画笔和本子全藏起来,宁可每天就麻木地活着。 这次出院,她就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弟弟和弟妹把自己结婚的钱都拿出来给她用了,她必须赶快赚钱还给他们,不能耽误他们过日子…… “我们都是有眼光的人。”苏煜看她神色,皱了皱眉,“你喜欢画就坚持画,和学历、和工作、和外人怎么看都没关系。” “没错。”朗书雪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语气轻松,神情也很温和,就像眼下的阳光一样淡薄和煦,“谢小姐,就当是为了没白活过也好。” 谢芝桃怔了怔,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看书多,他说的对。”苏煜说,“而且以后网络发达了,会有很多途径很多平台展示自己的作品,会有很多人看见你,和我们一样喜欢你,谢芝桃,你要自信!” 看见她,喜欢她?和他们一样? 如果朗书雪像秋天的太阳,苏煜的话更像一盏强光手电,劈进谢芝桃的暗影里。 “走了,我去出门诊。”说完话,这枚手电摆摆手,急匆匆要离开。 但走出两步,他又退回来,认真看着谢芝桃:“上班可以,不能太累。” 谢芝桃愣愣点头。 苏煜这回真走了。 一枚黄色的银杏叶刚才悄悄落在他肩上,这时又打着旋飘落下来。 朗书雪弯弯唇角,盯了一瞬那顽皮的叶子,俯身把它捡起来,爱惜抚了抚,夹进书里。 抬头才见谢芝桃在看他,他还没说话,谢芝桃似因撞破什么而尴尬,抢先开口:“陆医生今天怎么了,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像他。” “怎么会不像,”朗书雪眼睛含笑,“他不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明明沉稳有度,肃穆峻拔——她是说,大部分时候。 朗书雪和谢芝桃忽然都沉默下去,各自若有所思。 片刻,朗书雪看向苏煜离开的方向,又蹙眉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眼睛有点花…… * “在查什么?”夜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出现时,苏煜难得没在小吃街,也没在去小吃街的路上,还留在办公室翻书。 “师祖。”苏煜抬头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又埋头去找资料。 “找什么?我帮你。”陆回舟再次说。他实在不忍他的书桌和柜子继续被苏煜祸祸。 苏煜这时才停下来,他坐到椅子上,看向陆回舟,神色有点儿沉闷:“师祖,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陆回舟蹙了下眉,很快又平静:“怎么发现的?” “他看东西有重影,中午叫了神外会诊,拍了核磁,片子——”苏煜从凌乱的一堆里翻出片子来给陆回舟看。 “肿瘤增长很快,神外建议放弃肾切除手术,担心手术应激,肿瘤长得更快。”苏煜说着,把另一张更早日期的片子翻出来给陆回舟作对比。 陆回舟正低头阅片,又听见苏煜沉声开口:“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上次他明明说了头疼,我没有多问。” “也许您说的对,”苏煜低着头,“我不应该把他们当朋友,如果只把他当病人,我当时就不会忽视这一点。” 正因为把朗书雪当朋友,苏煜以为朗书雪说头疼只是为帮他解围,竟然忽略了重要的病情进展。 陆回舟看向他,声音平静:“早两天晚两天,区别不大。” “但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医生的角度去考虑,这就是我的失职。”这次区别是不大,但如果他忽略的是其他更重要的线索呢?“也许,我真的没有冷静客观的立场。” 苏煜皱眉。 “现在冷静也不晚。”陆回舟说。 是。教训他记下了。苏煜打起精神来,跟陆回舟探讨: “化疗只适用脑胶质瘤,对朗书雪这种效果不大,只能放疗试试,我翻了文献,可参考的病例不多,结合肾癌的病例报告一篇也没有,你们的数据库太落后了……不过,我看到一例小脑血管母细胞瘤放疗后做乳腺癌手术的。” 他说着,递给陆回舟一本期刊,却忘了陆回舟根本接不住,期刊“啪”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弯腰去捡,捡起来,“哗哗”翻页。 “一例不够,没有参考价值。”陆回舟看一眼他动作,声音平静沉稳,“我等会儿回25年查,你别急。” “……好。”苏煜知道这是更好的办法,收起期刊,“我没急。” 顶多……有点儿毛躁。 “师祖,你开始吧。”他垂头丧气说。 “开始什么?” “批评我。”苏煜觉得,让他骂两句,自己再顶个嘴,兴许就好受了。 陆回舟静了静:“我没那么爱批评人。你也没做错什么,我们是凡人,没长火眼金睛。” 他说着,看向桌面:“还没吃饭?” 桌上有个饭盒,但被挤到了最角落。 “吃了,这不是饭,”苏煜顺他视线看了眼饭盒,神色有丝复杂,“是小赵医生送来的,说是自己做的,给您尝尝。”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还真不是饭,是几块棕色小蛋糕。 “方主任让她对接跟谢芝桃约画的事儿,她今天是为这个过来的。”苏煜解释。 “不过,方主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让小赵医生留电话给我的时候,一直朝她挤眼睛,明显是有别的意思在,肯定是受了方老的嘱托,要给您介绍对象。” 提到这个,苏煜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实事求是,该说的信息一样没漏。 “不需要。”陆回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再多看一眼蛋糕,“我没打算恋爱结婚,下次有人送东西可以直接拒绝。” 不打算恋爱结婚?苏煜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打算?真的,是为了和楼上那位作对吗?” 他指的是在呼吸科住院的陆起元。 “不是。”陆回舟平静答,“工作忙,没兴趣考虑这些。” “唔,我懂了。”苏煜若有所悟。 “你懂什么?”陆回舟声音稍显紧涩。 “我懂师祖喜欢谁了!” 陆回舟眉心一跳,但声音冷静:“我没有——” “您只喜欢手术刀!” 苏煜和他同时开口,语气顽劣,带着股子没来由的高兴。 陆回舟沉默一晌,岔开话题:“徐子腾来办住院了吗?” “来了。”听他说正事,苏煜也正经下来,徐子腾是陆回舟前两天接诊的小病人,让他家长今天来办入院。 孩子只有两岁八个月,先天巨输尿管畸形,在当地医院多次治疗没能治好,反而导致长段输尿管闭锁,因为再治下去难度太大,辗转出入很多家医院都没人敢接。 “师祖打算原位重建,还是异位移植?” “闭锁段太长,原位重建效果不好。” “我也觉得,但这么小的孩子,师祖有把握?” “没有完全把握。”陆回舟说,“理论上他长大一点做手术更好,但他情况太严重,左肾积水,肾功能损伤,反复感染发烧,已经等不了。” “所以您要莽一把?” “有你们时代的器械在,成功率会高很多。”陆回舟平静答。 “我们的器械?” “左一抽屉有张图纸。”陆回舟示意苏煜拉开抽屉。 抽屉里果然有张折了几折的A3纸,上面是一套腹腔镜器械的设计图,标明了各处尺寸和角度,很规范,看起来可以直接投入生产用。 “师祖画的?”苏煜眼睛一亮。他正想要一套款型更小、尖端更细的器械,现在98年这些他不习惯。 “公司画的。”陆回舟只提供草图,“你看看还缺不缺什么,有哪些需要调整。” “不缺,您设计得很齐全。”苏煜速度很快,先扫过一遍,又仔细看去,一边提笔改动个别数字,一边羡慕,“家里有矿就是好,您是不是想要什么器械就能有什么器械?” 他说着,神色忽然有一点讨好:“师祖,我可是您的嫡亲徒孙,见面这么久,您是不是也该送徒孙点儿见面礼?” “你想要什么?”陆回舟看向他。 “就,那个器械,听说有些私人医生会有自己的定制款,刻上姓名缩写什么的……”苏煜垂涎欲滴。 “那要开模,”陆回舟冷静说,“就是送了,你也带不回2025年去。” 也是……苏煜收了心思,低头看回图纸,但没看一会儿,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撞上正看着他的陆回舟的视线:“有一点您说错了,师祖,这些器械,不是我们时代的。” “它们大部分本来就是你最先设计和使用的。虽然尺寸和形状不完全一致。” 陆回舟眼神微动,有些意外。 “徐子腾,国内自体肾移植最小幼童。他这台手术是师祖的若干突破之一,二十多年后也没人能超越,我猜,这孩子就是您当初改进器械的原因之一。”苏煜解释。 年龄越小,手术越难,对器械的要求自然也越高。 那小家伙的手术,以98年现有的器械,的确很难完成。 即使改良了器械,难度也仍然很高,所以自陆回舟之后多年,仍没有人突破他的记录。 “师祖,可以采访一下吗,一般超过几成把握的手术,您就会莽?”手按着图纸,苏煜抬眼问。 “要看收益。”陆回舟答。“如果不做病人就无法存活,四五成把握,我就会试。” 说完话见苏煜不吭声,陆回舟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他这种把生命当数字计算的方式,苏煜未必接受。 但,就在他心微微往下沉的时候,出乎他意料,苏煜却勾勾唇:“师祖,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您性格稳重得过分,却能屡屡突破。” 苏煜刚才沉默,其实是想到石峥嵘常跟他们说的话:人家找到明康来,已经是最后的路,如果不试,他的门就全部堵死。 石峥嵘常跟他们这样说,也从来这样要求,遇到看似拿不下来的手术,总要他们“再想想”“再试试”。 苏煜笑了下,又认真下来:“师祖,我想,我的道路,和您的道路,没有那么不一样。” “或者说,您的道,就是我的道。” 他一直间接接受着他的教导,延续着他的意志,他骨子里,流着他的“血”。 苏煜看向陆回舟,带着尊崇,也带着坚定,眼睛亮如星辰。 陆回舟心口一痒,垂眸错开他视线。 “师祖,我之前说话混账,您别往心里去,您不是手术机器,也没有,咳,死气沉沉。”苏煜又说。 “没关系,你已经道过歉。”陆回舟答。 也是,他都道两次歉了,天皇老子来了也就这个待遇。 但苏煜还是敲敲手指:“那您……还生气?” “我不跟小朋友生气。”陆回舟答。 “什么小朋友……”苏煜咕哝着,脸忽然有些热。他又想起……师祖那晚摸了摸他的头。 难道他是把他当小孩儿? 苏煜抬起脸来,神色有丝复杂:“师祖,比起我老师,您对我是不是有点儿……隔辈儿亲?” 隔什么东西? 陆回舟看他一眼,默吸口气,再次错开话题:“徐子腾的手术,交给你做?” “给我?”苏煜愣了下。 陆回舟点头:“是你最擅长的领域。” 这话苏煜爱听,心里生出一股被认可的喜悦,还有一股强烈的挑战欲,但,“师祖不怕我搞砸?” “只要你自己不怕。”陆回舟答。 苏煜抬头,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双目深邃,像海一样深邃,也像海一样平静包容:“如果你不想,就还是——” “我想!”苏煜立刻答。 陆回舟勾了下唇,快得让苏煜以为是错觉:“手术过程,能不能录像?” “您不信任我?”苏煜挑眉。 “教学用。”陆回舟答。 苏煜锋利的眼神这才柔和下来。 “好好做,给你发工资。”陆回舟又说。 “发什么?”苏煜来了精神,“我不要钱,我演唱会没去成,能不能再给我弄张票?算了,乐队都走了,还是买个CD机和音响。” “其实我还想换个床垫,师祖你的床好硬。” “枕头最好也换一下,我想要乳胶的。” 苏煜说着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老实停下来:“咳,算了,还是就要个MP3好了,上下班路上听。” “知道了。”床、枕头、音响,MP3,陆回舟一一记下来,尽管他本来是打算送苏煜一套手术刀,定制版。 如果全送,会不会突兀?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看苏煜一边改图一边把手伸向小蛋糕,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担心:在苏煜眼里,自己是他师祖,对他有“隔辈儿亲”,送他礼物,没什么好避讳。 所以,他在他心里的形象,到底有多老?陆回舟抿紧了唇。 “师祖,这个我可以吃吗?”察觉陆回舟看他,苏煜停下动作,指指手里的蛋糕,他晚饭随便吃了一口,不看见这东西还好,一看见突然饿得难受。 “核桃口味儿?”陆回舟看着蛋糕问。 苏煜看一眼蛋糕上的核桃碎,“应该是,师祖你核桃不过敏吧?” “不过敏。你随便吃,”陆回舟声音沉静,“补脑。” 第39章 第 39 章 初恋 说到补脑, 苏煜想起什么:“师祖,另一个混混抓到了吗?我今天早上来医院路上,老感觉有人跟着我。” “是有人跟着你。”陆回舟说, “我安排的,为了保护你。” “……谢谢。”他白白疑神疑鬼了半天。 “另一个人没抓到, 所以你出行还是小心, 但不用太害怕。” “我不害怕。”——起码现在不害怕了。“但是田玉林怎么弄?没有证据, 就放着他不管吗,万一他还要害师祖怎么办?” “证据在找了。”陆回舟声音平静。 怎么找, 找到哪儿了?看师祖这模样,淡定得有些过分,苏煜很替他着急,可他没来得及说太多, 放在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响起来。 苏煜把话筒从一堆文件里捞出来, 听完电话,面色略凝重,看向陆回舟:“师祖, 楼上呼吸科,说您家老领导又发作了一回,请您上去商量用药。” 陆回舟蹙眉一瞬,神色很快冷静:“那就麻烦你上去看看, 用药以呼吸科的意见为主。” “师祖不上去看看吗?” “我时间快到了。”陆回舟答。 苏煜看了眼腕表,时间确实已经逼近九点十五。 不知怎么,苏煜本能不想陆回舟走, 他四下张望一圈,又在身上摸了摸,摸出陆回舟那只诺基亚6110:“我进那只猫的时候, 好像没有时间限制,上次进枕头,也待了超过十五分钟,进入物品好像就没有时间限制,师祖,您试试?” 试什么?陆回舟看一眼被他攥得脏兮兮、还带着蛋糕屑的按键手机。 声音冷凝:“不用。” * “陆主任,您也知道,这些药都有副作用,老先生一直让我们加大药量,我们不能擅自做主,想着还是和您商量下。” “之前不是田主任负责?”苏煜特意问。 “田主任这两天请假了。” 请假?苏煜看了他的诺基亚一眼。 “让他把握情况,实在超量,就替换成安慰剂。”诺基亚在说正事。 安慰剂?对老头儿是不是有点残忍?其实到了陆起元这个阶段,以苏煜的看法,需要的是安宁护理,不该再考虑药物副作用,应该考虑怎么舒服一点走完最后一程。 苏煜是这么想的,但当着外人,他不好跟师祖沟通,只给了对面的医生一个大致用药范围,就带陆回舟离开。 “师祖,要去看一眼吗?”经过特护病房时,苏煜小声问。 “不用。”陆回舟隔了一瞬说。 “还是去看一眼吧。”苏煜脚步一拐,进了病房。 “陆先生。”小护工捧着一只保温桶,正往外走,看见苏煜,停下来打招呼。 “这是什么?”苏煜盯着保温桶问。 “田女士送来的粥。”护工答,“老先生不喝,有点冷了,我正打算倒掉。” “别倒。”苏煜吸吸鼻子,“我吃。” 他正好还饿,小蛋糕不管饱。 “啊,好。”小护工愣了愣,把粥桶抱回房间,放在桌上,又给苏煜拿了勺子。 苏煜就着粥桶,还有一碟小菜,愉快地吃起来。 该说不说,师祖后妈的厨艺还挺不错! “你是……干什么来的?”病床上,陆起元中气不足、脸色难看问。 苏煜一进屋陆起元就看向他,但他全程没看陆起元一眼,浑然忘了自己的目的。 不过苏煜并不感到抱歉,他是为师祖安心才来的,一个就会骂人的糟老头子,他才不想看。 苏煜把诺基亚“啪”地摆正在桌上,继续喝自己的粥。 “不是说吃过饭了?”诺基亚忍不住问。 “没吃饱。”苏煜解释。 他是解释给师祖听的,病床上,陆起元却怔了怔,一言不发,看着他吃粥。 “饿死鬼投胎。”看着看着,陆起元低嚷了一声,干瘦的脸上却奇异地多了丝光彩。 苏煜吃饱粥,脸上也多了丝精气神。 “走了,你歇着。”他放下一句,收起诺基亚,扬长而去。 “裙子!”陆起元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苏煜顿了下脚,一声不吭,还是扬长而去。 陆起元脸色黑了黑,却难得没有发怒,一双深陷的眼睛出神望着粥桶。 “师祖,不多待会儿?”到了楼道,见陆回舟已经从手机里飘出来,看着病房的方向,苏煜不由问,“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跟您交流。” “元宝还没喂。”陆回舟一句话打消了苏煜的念头。 “朗书雪的事不要着急,一起解决。”身影开始闪动,陆回舟最后交代。 “我知道。”苏煜喜欢这句“一起”。他毛被捋顺了,乖得很,眼睛一直望着陆回舟,直到他消失。 然后回办公室,专心下来,再次埋首在凌乱的书海。 等他走出明康,已经是夜里十点。 街上人少了,苏煜时不时能听见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 是师祖的人? 苏煜默默走着,快到家时,忍不住停下来。 “陆总?”看他不走,隐在暗处的何峰犹豫了会儿,默默走上前来。 苏煜快速打量他一眼:一身黑衣,身材挺拔,但肌肉并不突出,看着不像练家子。 但师祖看着也不像。唔,表面看着不像,衣服底下还是……嘶,跑远了,苏煜赶快把自己拉回来。 “田玉林的事怎么样了?”苏煜含糊问。 “已经上钩了。”何峰立刻答。 嗯?上钩?上什么钩?他说的跟自己问的是一回事? 田玉林的事陆回舟刚才没细说,现在苏煜百爪挠心,但被迫面色镇定:“有把握吗?” “九成。那人很贪,比我们还急。” 苏煜嘴角抽了抽。“那人”是哪人?急着做什么? 人家恐怕没有他现在急…… 算了,这哑谜打得憋屈,苏煜撂挑子不玩了。“进去坐坐?”他问何峰。 何峰吓了一跳:“不,不,陆总。” 这么紧张做什么,师祖又不吃人。 苏煜看他一眼,自己推门回了家。 回家看到“整理”一半的花园,又趁夜大干特干起来。 * 陆回舟回到98年时,站在自家门口,一时没能迈脚。 他疑心自己走错了位置,但仔细一看,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只是多了些大小不一、形状随机的木牌,所以显得格外凌乱。 “陆总,您不进去?”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陆回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有人。 “你怎么在?”他蹙眉看向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的何峰。 何峰一愣:“跟您汇报田玉林的事。” 陆回舟反应过来,淡漠的眼中划过抹噬人的锋利:“有进展了?” “有,”何峰神色更加古怪,“您走神了?我不是刚汇报完吗?” 何峰看向老板,发现听完这句,老板脸色很怪,有点儿僵硬,还有一丝……慌? 错觉,何峰眨了个眼的工夫再看,老板明明很冷静:“你刚才汇报什么了?” 看来是真没听,何峰只好又说一遍:“田玉林已经上钩了,他主动约了我们的人见面,而且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万,足够进去吃喝半辈子了。” 给田玉林下套的事很顺利。他们组了个皮包公司,以药物推广的名义找上他,他很快就答应帮他们办事。 但是事情这么顺利,老板面色却异常冷峻,静默半晌,蹙眉开口:“他——[我]刚才怎么说?” “没怎么说啊,我刚讲完,您就对着院子发呆。” 也就是说,只差了一分半秒。 陆回舟忍耐看何峰一眼:“你嘴真快。” 什么意思?何峰独自被留在院外,困惑摸摸脑袋。 * 对田玉林做的事,陆回舟并不打算让苏煜知道。 一来没必要,二来,他不确定苏煜会怎么想。 但既然何峰已经交代——第二晚两人见面时,陆回舟主动提及:“田玉林的事,你知道了?” 苏煜正给元宝拌宵夜,闻言看向他:“不知道啊,何峰是跟我说了些什么下套、上钩的黑话,我太单纯,听不明白。”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陆回舟,似笑非笑。 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解释:“两个混混的事缺少指向田玉林的线索,公安不好展开调查。” “没有明面上的证据让他受罚,我让人伪装成制药公司接触他,向他行贿。” “如果他守得住不伸手,我不会拿他如何。” “但他显然守不住。”苏煜听得明白,看向陆回舟,“师祖想说,您使的是阳谋,不算居心不良?” 陆回舟沉默不语。他言辞间确有为自己粉饰之意,却忘了苏煜聪明、也向来犀利,在他面前粉饰,是自讨苦吃。 “我没想到,师祖是这种人。”苏煜扭回头,背对陆回舟说。 陆回舟心往暗处沉了沉:“哪种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痛快人啊。”苏煜勾了下唇,“您以为是哪种?” “……没哪种。”陆回舟静了片刻,“不觉得我手段阴狠?” “不觉得。”苏煜说,“他田玉林配。要我说您容忍他蹦跶太久了,有这种手段,干嘛不早用?” 刚听到苏煜是有些惊讶,但思考了一天,他已经消化了。 师祖为人的确比他想象中要更复杂、更多面,但苏煜并不反感,相反,师祖有能力制恶,又不滥用这种能力,他其实……觉得师祖特别有魅力,还感觉自己跟他比起来太幼稚:他也想过对付田玉林,但想到的都是些跟踪窃听之类不现实的东西。 陆回舟仔细观察苏煜,见他神态自然,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默默松了口气:“是我失策。” 他确实失策,没料到田玉林会那么不择手段。如果那天他晚回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师祖不是不在意别人看法吗,为什么要关心我怎么觉得?”苏煜把搅好晾凉的粥喂给元宝,撸了它两下,忽然想到什么,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神色明显凝滞一瞬。 苏煜笑:“师祖怕我塌房,我懂。” 但陆回舟不懂:“什么是[塌房]?” “塌房,就是——”算了解释太复杂,“总之您能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苏煜说着话,站起来,身体却踉跄了下。 陆回舟下意识向他伸手,但苏煜已经自己扶着墙站好。 脸色有一抹尴尬。 “白天站久了?”陆回舟看一眼他的腿,“今天做了几台?” “三台。”苏煜答着,走向厨房,右脚有些抬不起来,始终拖蹭着地板,陆回舟蹙眉看着,苏煜却忽然从厨房探出头来,“师祖说教我做饭,还算不算数?” “算。”陆回舟走向厨房,才看见橱柜台面上大大小小,砧板、菜刀,锅碗盆盘,错落摆满,看架势是要做满汉全席。 “你要做什么?”陆回舟问。 “鸡丝面啊。”苏煜答。“苏明皓做这个好吃,从他去实习,我再也没吃着。” 没见谁家叔叔让侄子养,还那么理所应当,又那么……委屈可怜。 陆回舟看苏煜一眼,他侧对着他在冲洗鸡胸肉,头发松软,皮肤奶白,脸颊带着一丁点婴儿肥,艺术品一样修长漂亮的手,笨拙地翻动那块冻硬的鸡肉:“怎么还不化?” “因为你没有提前把它拿出来。” 陆回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凌乱的台面,眉心跳动:“把这些收起来,做鸡丝面不用这么大阵仗。” 怎么不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作为菜鸡,苏煜没有发言权。 他看一眼陆回舟忍耐的脸色,老实把大部分工具先收起来,桌上只留了一大一小两口煮锅。 “大锅煮面,小锅煮鸡肉,今天先教你程序,下次记得提前化冻,不然口感不好。” 陆回舟说着,指导苏煜先把鸡肉煮上,等待的工夫洗菜和煮面。 “鸡肉大火煮开之后,中火煮八分钟,撇净浮沫,剩下的汤可以煮一下青菜。” “你不能吃鸡精,煮青菜放点盐就好,用中火,不必煮太久。” “煮好之前,先撕鸡丝。” 他话说得简洁严肃,一丝不苟,跟一场手术教学也没什么差别。 苏煜听着听着,忽然笑起来。 “怎么?”陆回舟问。 “没怎么,我也算圆梦,上过您的课了。”苏煜说着,忽然摸出手机,靠近陆回舟,“师祖,笑一个,我要合影留念。” 陆回舟看向他高高举起的手机,平静提醒:“里面没我。” 苏煜看向镜头,陆回舟没实体,镜头里确实没有他,只有苏煜一个,苏煜像贴近一团幽灵。 “咳,没关系。”苏煜依然按下拍摄键,“回头我给您P上去。” 他说着,放下手机,神色有一瞬失落。 他忽然想到,他和师祖对彼此一直都只是影子一样的存在,看得见,摸不着。就连做影子,他们的接触也被限制在每天的十五分钟内——不,还不是每天。 “哪一年读的本科?”陆回舟看一眼苏煜神色,突然开口,转开话题。 他问起苏煜读大学的时间,又问他上过哪些老师的课,偶然说到两人都认识的名字,苏煜开心起来,把刚才的失落丢在一边。 陆回舟却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看了眼手机。 鸡肉煮好了,陆回舟指导苏煜捞出来,放凉一些,手撕成丝。 “太粗了。”陆回舟看苏煜撕了一会儿,忍不住说。 这还粗?苏煜知道他看着,已经特意往细里撕,哪知没被表扬,反被挑剔。 “您行您上。”他咕哝一句,耐心告罄,撕得更粗了。 “你的鸡肉没有化冻,口感不好,撕细点好吃。”陆回舟解释。 “……反正是我吃。”苏煜嘴犟,手下的鸡肉越发粗细不均,乱七八糟。 陆回舟看不得这么没有秩序的东西,把视线移到苏煜脸上,这才好受。 “为什么选择学医?”陆回舟看着苏煜问,“你人这么……随性。” ——临到口边,他收回那个“懒”字。 但苏煜还是听了出来:“师祖想说我懒?” 他哼了一声:“我不是懒,是身体需要节省能量。” 这话,倒不全是诡辩。陆回舟看苏煜一眼,感冒发烧加照料大伯,他身体最近更差了,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我学医,是因为一个人。”苏煜腿疼,在厨房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把那个“笨蛋”医生的事跟陆回舟讲了一遍。 “你是想救他,才学的泌尿外?”陆回舟听完,静声问。 “算是,但我能上手术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苏煜眼睛放空一瞬,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看向陆回舟:“师祖呢,您为什么学医?” “我舅舅是医生。不过——我学医,是因为我母亲。”前者是陆回舟对外一贯的说辞,后者,是他从没对别人袒露过的话。 “您母亲?”苏煜神色正了正。 “我母亲是大脑受创,她走时,神志不清,身体淤肿,呕血,也便溺不止。” “她很爱美,也很怕疼,被小猫抓了都要找外公告状,我想帮她,但是,我什么都帮不上。” 陆回舟语气平静,但苏煜听得出来,师祖跟他母亲一定感情很好,在他的平静的叙述底下,掩藏着很深的东西。遗憾,难过,思念,不平…… “师祖……”苏煜停下动作,看着陆回舟,迟迟说不出话来。 “吓到你了?”陆回舟有些后悔。有些话,果然还是不该说,太压抑。 陆回舟语气轻松起来:“其实她很快就走了,也没受太多罪。” “我学医,是不想再那么无能为力。”他想救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剩给他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执念。 很多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那执念的一具傀儡。 “那个,其实我也是。”苏煜不完全懂陆回舟的感受,但他特别想安慰陆回舟,匆匆开口,“我想救的那个人,我刚上大一他就走了,他还是我初恋来着,但是没关系,后来我每做一台肾癌手术,就像又见着他一次!” 陆回舟静了一瞬,抬起头来:“他还是你什么?” 第40章 第 40 章 雷达 “初, 初恋。” “准确说,是初次暗恋。”苏煜说着,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是直的, 我刚有点儿喜欢他,就被他发了喜糖, 他还想让我去做花童。”太伤了, 苏煜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再也没敢喜欢人——他好像没那个“雷达”,分辨不出别人弯还是直。 陆回舟听得沉默:“你那时多大?” “十四。” 十四, 难怪别人让他做花童。 “我早熟。”苏煜扭扭捏捏说。 “我看你是晚慧。”陆回舟看他一眼,“对方多大,有没有……误导你什么?” “您想什么呢?”苏煜生气,“他就把我当弟弟, 对我很好, 没有一分歪心思!” “抱歉。”陆回舟看一眼他被碰到逆鳞的模样,沉默下去,就在这时, 两人同时听到一阵“噗噗”的声音,同时回头—— “我的面!”煮面的锅开了,白色的泡沫顶起锅盖,苏煜大叫一声, 有些忙乱站起来,跛着脚去拿凉水壶,又赤手去提锅盖。 陆回舟面色一变, 伸手阻拦他:“烫!” 已经晚了。陆回舟触碰不到实体,并不能真的阻拦苏煜,苏煜被烫得松了手, 锅盖丢在台面上,打翻了一碟青菜和半碗佐料。 料汁溅了苏煜一身,面汤浇熄灶火,溢了一锅边加一灶台。 苏煜沉默一瞬,看向陆回舟:“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陆回舟不语,看向他烫红的手指:“先把手冲冲。” 苏煜这才反应过来,惨兮兮“嘶”了声,老实去冲凉水。 “做手术的镇定哪儿去了,手比面金贵,下次不要急,先垫隔热手套再拿。”陆回舟在旁边沉声讲。 “知道了……”苏煜讪讪说着,关了水龙头,从自己身上捡下几根青菜,捡得不耐烦,干脆卷起上衣。 “你干什么?”陆回舟喉咙一紧。 “脱衣服啊。”苏煜胳膊架到一半,露着紧实的细腰,茫然看他。 “回房脱。”陆回舟声音冷静。 但头撇向一边。 苏煜看他一眼,神色怪怪的,把衣服又放下来,进了卧室。 片刻他换好一件T恤,一条松软的睡裤,走了出来。 正是陆回舟离开前穿着睡觉的一套衣服。 和苏煜温腻皮肤接触的触感陆回舟一清二楚。 陆回舟喉结轻滚。 “怎么了,师祖?”苏煜顺着他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没怎么。”陆回舟错开苏煜视线,很快又正视他,平静问,“身上怎么回事?” “什么?”苏煜顺着他的话,又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腰腹上的几个红点,“您说这个?过敏了。” 陆回舟视线又转向一边:“对什么过敏,吃错东西了?” “没有。有时候就这样,也不知道接触了什么,季节性的,春天了么……”苏煜说着,放下衣服,看着陆回舟,眼里的古怪扩大一丝:为什么,不看他? 60年代生人的古板礼仪?还是…… 苏煜正要想到关窍,突然,肠胃一阵挛动,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 他神色僵了僵:“不是我,是——” “元宝刚吃饱饭。”陆回舟打断他,“添点水重新把面煮一下,很快就能吃。” “唔,好。”苏煜清清喉咙,钻回厨房,忽略乱糟糟的事故现场,一边开火煮面,一边低嚷:“还是该煮泡面。” “多做两次就不会乱了,总比手术简单。”陆回舟说。 “我宁愿做手术……”苏煜说着,捞起没撕完的鸡胸肉,看了看,又放下。 手撕太慢,他着急吃到嘴里,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刀,不讲章法地切起来。 “今天查房的时候,梁乐问了我好几道中考题。”陆回舟站在厨房门口,安静片刻,忽然说。 苏煜扯了下嘴角:“数学还是语文?” 陆回舟没答,从侧面看着他:“那个人,你喜欢的医生,当时,也像你对梁乐一样对你?” “他可比我爱管闲事多了。”苏煜笑起来,总是桀骜的、带刺的脸,变得十分训顺,眼里有一层柔光泛起。 陆回舟顿时明白了苏煜为什么爱管闲事,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几次三番,说他“冷漠”“人机”。 他确实是个冷漠的人,自然,远不能和苏煜心中的范本比。 陆回舟正古井无波、面无表情想着,忽听苏煜“嘶”的一声,捧起手指。 “怎么了?”陆回舟面色一变,虚影瞬息飘进厨房,去拉苏煜的手。 “切到手指了?哪根?” 苏煜配合地张开手,给他看了一遍。 五根手指纤长明净,忽略指腹那点儿长期握刀的薄茧,堪称完好无损。 陆回舟蹙眉:“没切到?” “没有。”苏煜无辜地说,“我再怎么不行,刀还是玩得转儿的。” “那你叫什么?哪里疼?” “烫到的那里。”苏煜答着,抬起头来,鼻尖几乎撞上陆回舟鼻尖。 两张脸一俯一仰,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注视彼此,一动不动,只有灶上的锅沸腾着,“哧哧”冒着热气。 但很快,陆回舟退开一步,嗓音低沉:“一点小伤,不要大惊小怪。” 谁大惊小怪了?苏煜冤枉,但他没顾上辩解。 他福至心灵,盯紧陆回舟,一句话脱口而出:“师祖,你是直的吗?” “什么直不直?”陆回舟顿了一瞬,声音镇静,似乎不懂。 “就是,师祖喜欢同性,还是异性?”苏煜逼近他,认真问。 陆回舟手负在身后握紧,面上淡定如旧:“我喜欢谁,你不是知道?” “知道什么?”苏煜茫然。 “手术刀。” “……” 苏煜表情皲裂,陆回舟却神色镇定:“面。” 苏煜的面又滚了,面汤“咕嘟”“咕嘟”顶起锅盖。 这回苏煜精准倒了凉水进锅,压下沸水,他又看向陆回舟:“师祖——” “面煮好过一遍凉水,捞进鸡汤里,再把鸡丝放上去,洒点你能吃的调料就好。”陆回舟看向炉灶,仿佛现下没有比煮面更重要的事。 但苏煜眼里根本没有面。 “师祖,我是认真问的,您不想答可以不答,不用拿手术刀敷衍我。”苏煜语气有些急。 这不仅因为他是直性子,还因为,他的心很乱,想立刻得到确认。 他有感觉,他真的有感觉!刚才他和师祖对视那一瞬,他们之间……苏煜形容不出来,反正不对劲。 心里痒痒的,像被什么拱了一下,很奇怪。 其实之前苏煜也有过怀疑,但只是怀疑而已,现在他莫名坚定,坚信自己的“雷达”生效了:师祖跟他一样! 还有——他有点儿生气:如果师祖和他一样,为什么要隐瞒他? “也对,”他哼了一声,“像我这样,第一次见面就交代自己性向的,简直是不懂人事的傻瓜。” “师祖这样藏锋敛锐,静不露机,才是圆熟做法。” “不过也不怪师祖要藏,”他凉凉道,“您只喜欢手术刀,不知道算无性恋还是算恋物癖,实在小众。” 这张嘴也实在厉害。不知在他的“医生哥哥”面前是否也是如此。 陆回舟走了一瞬神,很快又专心。 苏煜的题,他要答。 尽管他不想。 “是句玩笑,抱歉。”陆回舟静默片刻,抬眼,眼中风平浪静,“我喜欢异性。因为不习惯讨论这种隐私,所以刚才有所回避。” “您喜欢异性?”苏煜脸白了白。 这和他刚才直觉到的不一样。 但,单身狗有个屁直觉! 纯是他自己动了歪念头,就以为人人都是歪的。 苏煜羞恼和失落交加,垂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的面。”耳旁传来陆回舟镇定的声音。 “什么?” “面,要溢了。”!苏煜顾不上其他,转回身去关火。 他发顶从陆回舟鼻尖擦过,陆回舟紧紧攥了下手掌,又松开。 苏煜没注意。 他把面条挑在碗里,抿着唇,绷着脸,回忆陆回舟刚才教他的步骤。 “鸡汤盛在面里,鸡丝用调料拌匀。”陆回舟幽灵一样提醒。 “我知道!”苏煜叫,“您别出声,我自己来!” 陆回舟住了口,一言不发,看着他背影。 苏煜的手机这时“嗡嗡”震起来,是苏明皓打来电话。 苏煜正在尴尬中亟需解救,立刻接了电话。 “小叔,怎么浇水要看是树苗还是成树,你问的那个枇杷树,要是幼苗,三五天就要浇一次,成长期的话一周一浇就行。”苏明皓大喇叭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了小叔,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了?” “我没感兴趣!”苏煜早就想挂了,听见这句,气急败坏挂断电话。 “我没感兴趣,”他脸又红又白,看向陆回舟,生硬解释,“我就是怕把你的树养死。” 他不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居心。 “我知道。”陆回舟答,“面好了,你先吃。” 他目光沉静看着他,没说更多,虚影闪动,从苏煜面前消失。 陆回舟回到了1998年。 夜阑人静。 他坐在书房,望向窗外,不费力就能看见那一园挂了纸牌的树,尤其是那株枇杷。 陆回舟讨厌杂乱,可是那些歪歪扭扭的纸牌,他却看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桌面。 桌上放着一本书,是出版社刚送来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样书。 陆回舟静了片刻,翻开书封,看向作者简介下那行字:“陆回舟,1962——” 1962,他比苏煜整整大三十岁。 如果他活着,在2025年,大概已经长了老年斑。 如果他活不了,自然更没什么好说。 苏煜可以冲动,他却不能无耻。 他只能做他的长辈。 “对不起。”合上书,陆回舟看向茶盘里的白猫茶宠,伸出冷玉般的手,摩挲了下它的头顶。 至于它的耳朵,肚皮,略鼓的颊肉,伶俐的尖牙,时而尖锐、时而又笨拙的爪子,半眯的、不高兴横过来的漂亮眼睛…… 陆回舟统统没动。 他松开它,闭眼静坐片刻,站起身来,兜转两圈,坐回桌前,将白猫平静收进抽屉,“咔嗒”,上了锁。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分居》 春天, 万物生发的季节,夜里猫叫得格外惨,苏煜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身上起的疹子更多了。他吃了药,戴好口罩, 一脸怨气去上班。 到了明康, 还没上楼, 就撞见了不该撞见的画面: 陈墨和他男朋友韩京,在楼下小花园里搂搂抱抱, 亲嘴的声音能震碎苏煜的玻璃心。 “别亲太猛,伤口会裂。”经过他俩,看他们亲的投入,苏煜恶作剧般出声。 韩京被吓了一跳, 立刻停下来, 陈墨却意犹未尽,勾着韩京脖子,没骨头一样挂韩京身上, 眼尾上挑,玩味看向苏煜:“你嫉妒?” “嫉妒个鬼!”苏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瞪大眼睛,做出防御的姿势。 陈墨嗤笑一声, 就连韩京也看出什么,憨厚笑了下。 可恶!“等会儿来找我开单检查!”苏煜冷冷丢下一句,抛下这对鸳鸯。 但走出几步, 他又退回来,板着脸问:“你们能看出来吗?” “什么?”小情侣看向他。 “就,对方是直是弯。” 陈墨和韩京愣了下, 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能啊。” 狗男男,真诛心。 苏煜戴好口罩,捂好耳朵,离开这块伤心地。 “我讨厌春天。”这晚他去大伯病房发了通疯,又带着元宝在楼下拉练了几大圈,疲惫回到家,听着野猫叫,一脸深沉。 “一定是季节原因,我昨晚才那么神经。”他说着,忽然把头埋元宝脸上,抱着它在沙发上打滚,“我为什么要那么问,我有个屁雷达!呜呜怎么办啊元宝,我不想穿了,我没脸见人了啊……” 元宝四条腿摊平,努力撑住自己不从沙发上掉下去,生无可恋“汪”了一声:你今晚也很神经。 虽然百般不愿,第二天一早,苏煜还是准时穿了。 餐桌上有饭,和上回的不重样,都是苏煜在25年不能吃的东西。 这算什么,同情他吗? 不过,至少没反感或者讨厌他? 苏煜想着,破天荒地没先吃东西,而是找出陆回舟通常会放在餐桌上的留言。 留言说的都是医院的事,措辞也是师祖一贯的风格,简易平实,极具条理,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师祖根本没把他的莽撞提问当回事? 是啊,师祖眼里根本没有儿女情长,他这点儿事儿,在他那里估计根本不留痕迹。 苏煜这么一想,宽慰自己不少,但心头也一阵酸涩。 为什么又要对直男动心啊,图他们宁折不弯吗? 苏煜咬咬唇,化酸涩为食欲,大口干起饭。 儿女情长讨厌,还是专心吃饭——不是,专心工作更好! 苏煜想着,压下杂乱的念头,一边吃早餐,一边思索陆回舟留言中交代的手术事项,吃完大步去上班。 但走出花园几步,他又退回来,左右看看。 花园看似没动,但他挂的那些纸牌牌被修剪过,大小形状变得十分整齐划一。 强迫症,真要命。 可爱的要命。 啊啊啊他完啦!师祖哪有一根头发丝跟可爱沾边!苏煜紧紧闭闭眼睛,驱逐大脑里的可怕杂念,转头去上班。 一整个上午他特别敬业,忙忙碌碌,让自己没时间瞎想。下午他本也打算继续如此,可呼吸科突然打来电话,告诉他陆起元情况不好。 苏煜赶去楼上,看到陆起元的特护病房里几个医生进进出出,站在门口,都听到陆起元憋闷的、挣扎的喘气声。 “陆主任,要做好准备。”主治医生——接替田玉林的那个匆忙交代苏煜。 苏煜点头,看了眼站在病房门口擦眼泪的田香云——师祖的继母。 “真是吓死我了,我才说了两句话你爸爸就——”察觉苏煜的视线,田香云抬起头来,朝他解释了句,眼神有些躲闪。 玉林出事了,她就是来求陆起元帮忙,给他活动活动,陆起元不肯,她就含恨说了这事搞不好是陆回舟做的,他必须帮,陆起元就忽然犯了病。 田香云一阵害怕,又拿手帕擦了擦眼泪。这眼泪是真的,她真不想陆起元死,弟弟出事,她还全指望陆起元帮一把。 但“陆回舟”的眼神又叫她害怕,她“哎呦”扶住了头,陆起元原单位派来的干部就建议她去休息,她顺水推舟,离开了这里。 苏煜根本没在意她的去留。 陆起元情况危急,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许多应急处置要他拿主意签字,苏煜把工作安排给别人,一下午一直在呼吸科守着。 傍晚的时候,陆起元救回来了。 “暂时脱离危险,但情况还是不乐观,主要是除了心衰,还出现其他器官衰竭。”主治医生面色沉重交代。 苏煜点头,送走医生和陆起元单位的人,走进病房。 肺纤维化引起肺动脉高压,肺动脉高压又引起的右心衰竭,陆起元的腿脚水肿严重,颈侧两根蓝色静脉像扩张的胶管,狰狞鼓出皮肤,无声诉说着心脏的艰难挣扎。 苏煜靠近,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陆起元睁开眼。 他呼吸短促,氧气供应艰难,已经很难张口讲话。 苏煜看见他动了动嘴唇,凑近他口边,勉强听清他说什么—— “裙……子。” 他还真是执拗。 “知道了。”苏煜神色复杂答应一句。 陆起元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瞬,似放了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 “那个,你再坚持坚持。”苏煜说。 现在是他不是师祖,怎么也得让师祖见他最后一面才好。 陆起元又睁开眼睛,嘴唇又动了动。 苏煜再次垂下脑袋,听清了他说的一个字:“饭。” “你要吃饭?”苏煜皱眉看他。他这个情况,吃饭怕有困难。 陆起元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怒气:他这个情况,吃个屁饭!他已经很久没有食欲了。 “你……吃!”他吐出两个字,竟相当清晰。 苏煜奇怪看了他两眼。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好石峥嵘来探望,给他带了饭来,他没亏待师祖肚子,又坐在自己上次来时坐过的那个桌子上,吃起晚饭。 中午苏煜没来得及吃,他肚子真饿了,吃得挺香,香得有些没良心。 陆起元却目不转睛看着,这疲惫的、痛苦的、难以忍受的一分一秒,好像好熬了些。 但苏煜吃完了。他抹抹嘴,站起来,陆起元立刻错开视线。 苏煜无语看他一眼:“我去科里转一圈,等会儿还上来。” 苏煜走出陆起元病房,下楼走向泌尿外,神色有些沉郁。 他想到了他爸。 他爸是在外地遇到事故走的,走得很快,理论上是当场死亡,肯定没有受陆起元这么多罪。 苏煜不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想过他这个儿子一秒。 如果想过,是气还是恨,还是,毫不在意。 他俩闹翻多年,谁也没有服软,一直到他死,对于隐瞒安琳信件消息的事,苏煜也没得到他爸一句解释。 那根刺只能永远烂在心里,因为这人的一死了之,还时不时冒出来扎苏煜一下,让苏煜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太决绝,太不是东西。 “我没有他这样的爸!” “你们让开!别拦着我,我还给他!” “梁洪山!我还给你!!” 刚走到泌尿外病区,苏煜就听到梁乐嘶哑的喊叫。 “你又抽什么疯!”他加快脚步,推开走廊的人,冲向梁乐病房。一到门口,就见值班的陈文鹤正抱住梁乐,两个护士帮着他,一人一边拽住梁乐乱挥乱扯的手臂。 “给他打镇定剂!”苏煜一声冷喝,立刻有护士拿着针过来——已经准备上了。 不知道是看到针,还是看到苏煜,梁乐挣扎劲儿小了,忽然腿一软,往下倒去。 还好陈文鹤紧紧兜住他。梁洪山站在门口,见状什么也不想,涨红着脸往里冲,被苏煜一把拉住:“有我们在。” 他示意护士把镇定剂拿走,跟陈文鹤一起把梁乐架回床上,检查他状态,重新打好吊瓶,才看向他:“怎么了这是?又剃你头了?” 苏煜说了句,还真看了眼梁乐脑袋。 梁乐本来就背对着他,听他这话把身体又扭了扭,用倔强的后脑勺诉说着不满和排斥。 苏煜感觉他直抽抽,探头一看,才见这怂孩子掉眼泪呢,不知道掉了多久,枕头都湿透了。 “你不说我去问他。”苏煜拿头指指门外的梁洪山。 “你去。”梁乐又抽抽了下,“我把肾还他,让他把我姥还我。” “把你——”苏煜说到一半,卡了下壳,他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梁洪山失踪那段时间是去处理梁乐姥姥后事,师祖跟他说过。 敢情今天是为这个。 苏煜转头看了眼梁洪山:让别人保密,怎么自己倒漏了? 苏煜收回视线,看向梁乐:“你想见你姥,也不用还他肾,当我们手术是过家家呢,闲得给你们挪来挪去?” “我们在世这些人吧,早晚地下相见,不用着急。” “你活着,多活两天,精彩精彩,以后见了你姥、你妈她们,也有个谈资,咱别让人生养你半天,就等到你哭哭啼啼过去,说妈啊,姥啊,我除了想你们啥也没干。”他模仿着一种小白菜式的可怜语调,惟妙惟肖,特别气人。 “你才哭哭啼啼!”梁乐伸手抹了把眼睛。特别用力。 “是,你是真爷们儿,你不哭哭啼啼。”有护士在,苏煜靠近梁乐,声音很低,“爷们儿,别拿自己威胁人,不在意你的,你威胁不到,会被你吓住的,那是真在意你。” 梁乐抽噎的身体顿了顿,咬紧牙,没回应。 苏煜走出病房,梁洪山很快跟上来:“陆医生——” “嫌手术太顺利,你们爷俩就接着作。”苏煜冷冷道。 “对不住,陆医生,是那小子太气人了,我就说了句为他好,他说他用不着……” 话赶话,梁洪山就说了句“用不着把腰子还我”,哪知这混蛋玩意儿就发起了疯,真要还他。 梁洪山没脸往后说,小心看了眼苏煜:“陆医生,乐乐没事吧?他那么激动,刀,刀口还好吧?” “还好,没裂。” “那里头呢?”梁洪山抬高了声音,“里头那些管子什么的,不都是后接的吗,会不会出血?!” “那要观察。”苏煜说。 “观察,是,观察。”梁洪山紧张地呢喃。 “现在知道怕了?”苏煜没好气看他一眼,拐进他们病房,看朗书雪和杨大爷情况。 “陆医生还好?”朗书雪盯着苏煜看——他视力时好时坏,这会儿倒是看得清楚:“陆医生”眼下有些发青,看起来没休息好。 “我挺好啊。”苏煜奇怪他怎么这么问。 “听说您父亲不太好。”朗书雪解释。 原来是这事。被关心的是师祖,苏煜代他道了谢,想起楼上的陆起元,看了眼时间。 八点五十五,他又回到陆起元病房。 药物有助眠成分,陆起元勉强睡下了。小护工在旁边支了床陪着,苏煜抽了张纸币给他,请他先出去吃个宵夜。 然后他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等师祖过来。 等待的时候他看见陆起元枕头底下露出一角东西,他迟疑了下,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 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锯齿状的边缘有部分已经磨损,苏煜拿起时,手上沾了一点粉末,他皱皱眉,不由放轻了动作。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穿礼服,头戴白纱。 这是一张结婚照。 苏煜看看照片上的男人,又看看病床上的老头儿。 看不出来,他年轻时挺帅,跟师祖有四五分相像。 不过还是师祖的母亲更漂亮。 苏煜正看向照片上的女人,分辨师祖五官特征哪些来自于她,身后传来大提琴一样低沉的声音:“怎么在这里?” 苏煜猛地回神:“师祖。” 陆回舟应了一声,看向苏煜手里的照片,视线在白纱女人脸上顿了顿。 “师祖?” “嗯。”陆回舟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看向陆起元:一日不见,他身上又多了两根管子。 “今天下了次病危,医生说器官衰竭,就在这两天了。”苏煜低声说。 “嗯。”陆回舟神色平静,看起来心绪并没有太大波动。“你一直在这儿守着?” 他看向苏煜:“辛苦你了。” “不辛苦,您也有帮我照顾大伯。”苏煜说。 说完房间安静下来,苏煜忽然有些尴尬。 师祖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可是他苏煜到底不是之前的苏煜了。 他动过了歪念头,有如江河已然改道,一时半会儿,流不回之前那个轨道,面对陆回舟,他总有些不自然。 “那您在这儿单独待会儿,我在外面等。”他丢下一句,匆忙走出套间。 也没走远,怕走远了陆回舟的身体会跟着飘出来。苏煜就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看向楼下。 下雨了,冬雨最寒,底下的花园备受摧残,接近凋零。 “吃晚饭没有?”发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陆回舟的声音。 苏煜回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眼腕表:“这才五分钟。” “他睡了,没什么可看。” “要我叫醒他,师祖跟他说两句话吗?”苏煜问。 陆回舟摇头:“不用。” “可是——”苏煜欲言又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面,师祖要是有话要问或者要说,还是别留遗憾好。” 苏煜是切身经验。 他已经留了根刺了,知道刺烂在心里的滋味,不希望陆回舟蹈他覆辙。 “没关系,顺其自然。”陆回舟说。“他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以他的状态,醒了也不一定能说出什么。” 那也是。陆起元现在的状态,活着每一秒都是受罪,能睡一会儿是福气。 从医生的角度,叫醒他有些残忍。 苏煜不再说什么,双眼出神望着病房:“您知道我刚才站这儿在想什么吗?” 他问着,又自答:“我真想问问我爸,坑我那么多年,是不是真就没一点愧疚?除了他自己的感受,他是不是谁也不在乎?” “可惜他是不会回答我了。”苏煜说着,笑笑,“其实刚发现穿越的时候,我还去找过他。” 陆回舟看向他:“然后?” “没有然后。我一接近他就不对劲,头疼,动不了,接近我自己也是。”苏煜说。 “我猜是因为接近他和我自己,会改变后世的我,就会产生……版本冲突。” “怎么没听你提过?”陆回舟蹙眉。 “我也不是什么都往外秃噜的。”苏煜带着莫名的小傲气答。 其实是挺没出息的,他不想说。 尽管决裂了那么多年,如果有机会,苏煜还是想让那个人活,可是有这么个规则在——“这事儿说也没用。”苏煜道。 陆回舟沉吟着,没说话。 “25年都还好吗?”苏煜主动岔开话题。 “元宝有些不舒服,不肯吃东西。”陆回舟答。“带它去看了附近的兽医,说是消化不良。” 苏煜皱了下眉。 “不用担心,我会留意。”陆回舟说,“还有你自己的过敏,药用的不对,更严重了,脸上也有。” 呃……“那您戴口罩了吗?” “什么?”陆回舟没搞明白他的关注重点。 “口罩。”苏煜说,“把脸遮好,我可不想别人见到我,又误会我有什么传染病,拒绝我手术。” “还有——”苏煜看他一眼,又游移开视线,“那什么,有点儿丑,最好别照镜子。” 陆回舟看他一眼,声线低沉:“不至于。” 苏煜向他看来,他已经说起正事:“上次跟你说过的老先生,跟他约好了明天碰面,你记得去找他看诊。” “他年纪大了,接诊时间不会太长,你记得捡重点说,从小时候开始,把你体质如实说透。” 陆回舟声音忽然郑重,苏煜多了几分认真:“这老头儿很厉害?” “很厉害,但脾气不太好,到时别乱说话。” “我一向尊敬长辈,什么时候乱说话……”苏煜不是很有底气地哼了声。 两人又说了些手术病人的事,时间到了,陆回舟告辞离开。 嗯,他全程自然得很。 果然那些破事师祖根本没在意。 苏煜想着,等小护工回来,把陆起元交接给他,走路回了师祖家。 家里当然还是冷冷清清。 苏煜没开一楼的灯,摸黑上了二楼,进书房开了灯,才驱散一点寒夜的阴冷。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站,走向书架,探手,取出一本厚重的相册。 这本相册他刚来时翻过,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跟师祖是互换,以为是穿越,为了了解信息才去翻。 相册里照片不多,大部分还是师祖的舅舅——那位宋老爷子的,师祖的照片只有几张,拍摄于不同年龄,但都是单人照。 苏煜当初看时,只觉师祖从小帅到大,也从小严肃到大,拍照从来不笑,但现在看,却又感觉他是从小寂寞到大。 苏煜一张张翻过相册,翻到最后,找到了他要找的:一张年轻女子的单人照。 正是陆起元合照上的那个漂亮女人。 照片很老了,但上面的人永远定格在年轻的时刻。 她身上穿着陆起元心心念念的“裙子”,还戴着蝶翼一样的翻边手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温柔娇美中带一丝灵动。 仔细看,师祖果然还是更像她一些。 苏煜看向照片旁边,在那里,紧邻着这张照片,插放进了一张1寸登记照。 是小时候的师祖。 苏煜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放的,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他记起自己小时候干过的事。 他会在想安琳想得难受的时候翻出自己家的相册,把自己的照片跟安琳的叠到一起,就好像,得到了她的拥抱。 第二天想到,又生气地分开…… 师祖,大概是不曾生气。 苏煜把视线从幼年师祖那张冷峻的小脸上移开,又看向女子,忽然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比着照片画起素描。 过了不知多久,他画废了好多张,终于停下来,捧着最后一张看了看,又撕碎扔进垃圾筐。 做完这些,苏煜疲惫打个哈欠,走进主卧准备洗澡,打开衣柜门,看着两种风格的衣服对立又和谐地挂在衣柜里,他心里忽然有些怪。 好像他的衣服跟师祖的衣服洞房了一样…… 这是想哪儿去了,师祖就是要洞房,也是和哪个女人洞房,到时候……这衣柜里就会挂上几条裙子。 想到这个,苏煜别扭极了,感觉自己像插足了别人的衣柜。 又感觉自己像是被别人插了足。 好乱。 苏煜绷了绷脸,忽然把衣柜里自己的衣服全部抱出来,丢到床上,然后他出门跑到书房另一侧的卧室看了看:这间应该是客房,空荡荡的很干净,好在床上用品是全的。 苏煜返回主卧把衣服抱出来,塞进客房的衣柜,然后直挺挺在客房床上躺下来,带着莫名的愤怒盯着天花,但不出三十秒,愤怒消失,他合上眼睛,困倦睡着。 静悄悄的主卧里,那张大床的灰色床单被刚才的衣服压出了褶皱。 褶皱底下,是一张崭新的床垫。 它比原来的软一些,又没有太软,是不注意就分辨不出来的区别。 挑选它的人显然用了心,既想躺在它上面的人舒服,又不想让那人察觉出换了床。 可惜,这么用心,全用给了瞎子看,客房里的呼吸声已经均匀绵长…… 第42章 第 42 章 就问问 1998年, 初入冬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陆起元的情况反反复复,一口气吊着, 将断又未断。 陆回舟和苏煜换回后,一天一夜, 接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可三次陆起元又都熬了过来。 这晚见面的时候, 陆回舟身姿依然笔挺,脸上却带了一丝倦容。 “这口气咽得真难。”苏煜说着, 看了眼陆回舟,“师祖,那件事,要不你就答应他试试?” 他指的是陆起元让陆回舟祭条裙子那件事。 “知道。”陆回舟点头, 看他一眼, “怎么在家还戴口罩?” 苏煜脸僵了一瞬:“忘摘了。” 说着把口罩扯下来。 看着他脸透气了,陆回舟舒坦不少:“已经快好了。” 苏煜脸上只剩一两个疹子。 “我知道。”苏煜低下头,掰弄手机, 把什么投屏到电视上。 “今天不学做饭?”陆回舟问。 “不学,您不累吗?”苏煜看他一眼。 “动动嘴不累。”陆回舟答。 “那我累。”苏煜说着,拍拍沙发,“坐, 请您看[电影]。” 投屏已经搞好了,电视上显示的却不是什么“电影”,而是场学术报告会的直播。 台上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在做报告。 陆回舟坐下来听——这对他的确是难得的片刻放松。 他是有意要他休息? 陆回舟看向苏煜, 视线停留在他被荧幕光照亮的侧脸上。 苏煜扭头时,他视线滑向苏煜怀里的元宝:“它怎么样了?” 苏煜间隔陆回舟挺远坐着,正一边听报告, 一边给元宝揉肚子。 “还是消化不好,师祖过来的时候尽量帮我遛遛。” “好,不过它不太配合。” 陆回舟没养过狗,但也知道狗的习性,但每次他想带元宝去转一圈,元宝都不情不愿。 “它岁数大了,最近老爱犯懒。”苏煜说,“但是走两步总比不动强。” 陆回舟点头。也许的确是岁数大了,也或许,是察觉他并不是它的主人。 “你养它很久了?”陆回舟问。 “嗯,差不多十年了,刚捡到它的时候,它才那么点大。”苏煜双手比了个圈。 那时他刚读博,院里搞试点,允许他们这届读博和规培两条腿走路,他每天忙得飞起,只是喂了元宝两次,没打算养它,可它太顽固了,每天在固定的位置等着他,灰扑扑,软团团,可怜兮兮看着他,吃准了他会心软。 苏煜嘴角上扬,脸上泛起怀念的笑。 陆回舟暗暗看着,不觉出神。 “师祖养过宠物吗?”苏煜忽然抬起头来。 “什么?”陆回舟收回视线,盯着屏幕问。 “宠物。” “算了,您听报告吧。” 人机养什么宠物。 苏煜撇撇嘴,元宝却忽然从他怀里溜下来,晃晃悠悠走到陆回舟脚下,对着他“汪汪”两声。 “什么事?”陆回舟沉声问。 苏煜一愣:师祖是这么跟狗交流的?? 问题是这方式还真行得通,元宝抬起前爪,扒着沙发边沿,又“汪汪”两声。 陆回舟从沙发上站起来,露出原本隐藏在他手边的东西——那个穿白大褂的“苏煜”娃娃。 元宝叼走娃娃,安静了。 苏煜大开眼界:“你们……有什么我接收不到的脑电波交流吗?” 谁跟他有脑电波,元宝扒紧娃娃,白了偷偷摸它宝贝的人类影子一眼。 “它很聪明。”人类影子说。 元宝哼了一声:讨好它也没用! 陆回舟岔开话题,问苏煜:“昨天去冯老那里了吗,他怎么说?” 冯老就是那个擅长调理身体老大夫,陆回舟莫名重视让苏煜去见他,事前就提醒过两次,现在又问起。 苏煜却没当回事:“我没去。” “你没去?”陆回舟蹙眉。 “嗯,我让朗书雪去了。”苏煜答。 陆回舟静了一瞬,慢慢才道:“老爷子年近百岁,轻易不看诊,很难约。” “所以才让朗书雪去啊,他要放疗,正需要增强体质,”苏煜无所谓说着,看一眼陆回舟,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师祖,我浪费了您的好意?” “没关系。”陆回舟没别的话好说,“我再想办法。” “不用了,我没什么好看的,再说也把不着脉。”苏煜说着,挠了挠身上的红点。 “别抓,”陆回舟制止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脸后天能好吗?” “怎么了?” “纪录片摄制组后天进驻你们科。” “我不录,我讨厌被拍!”苏煜一听是这个,倔强扭开脸。 “你可以不录,我录。”陆回舟平静说。 苏煜愣了下,抬眼看向他:“您意思是——” “可以跟摄制组协调好,拍摄时间大部分安排我在时。”陆回舟说,“这样你可愿意?” 愿意一大半。可是,“为什么?” 苏煜问:“为什么师祖要这么帮我?” 因为他说过,他只喜欢心无旁骛做手术。 长远不敢保证,陆回舟在时,总可以尽量满足苏煜。 “这是小事。”陆回舟说,“拜了我那么久,总要替你排忧解难。” 呃……苏煜挠挠身上的红点子:“是周从云硬拉我拜的。” “不是元宝硬拉你就好。”陆回舟唇角极浅一勾,视线转回屏幕,认真在听报告的样子。 苏煜也转回屏幕,但没过一会儿,又转向陆回舟,眼睛深深:“谢谢,师祖。” “跟我不用客气。”陆回舟视线平稳,声音冷静。 * 回到1998年,天气从暖春变为寒冬,环境也从苏煜家宽敞的客厅骤然变成陆回舟在明康的值班室。 陆回舟睁开眼,定了定神,眼底的一抹温情隐去,平淡站起来,去了呼吸科。 “陆总,已经安排好了。”何峰过来,低声汇报。 陆回舟点了下头,看向病房。 他让何峰准备的是寿衣、丧服、殡仪馆这些。 陆起元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随时会走。 但这一随时就又是一天一夜,陆回舟靠浓茶耗着,熬过一个通宵。早上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过肚子,低头看了眼腕表:八点零一分。 已经过了苏煜跟他互换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看起来,通宵未眠,他们的确就不会互换。 陆回舟是有意为之,陆起元的后事,他总不能让苏煜办。 喝下最后一口冷茶,陆回舟站在呼吸科走廊上,看了眼窗外。 几天前苏煜也是站在这里。 不知他起床没有,吃饭没有,没互换,会不会困惑…… 苏煜当然困惑。 困惑并且担心。 一大早他就出现在石峥嵘的办公室里,吞吞吐吐问:“老师,我师祖是12月出的事吗?” 石峥嵘没说话,但看他的眼神像三个字:有毛病。 “我那个朋友要做个短视频,介绍师祖的生平。”苏煜说。 石峥嵘半信半疑:“是12月。” 苏煜松了口气。师祖应该没事,只是没准时互换而已,上次不是也有过……应该是陆起元的事。 “什么视频,不靠谱就别做,你师祖生前不爱名,身后更不会爱。” “我师祖那么牛,宣传一下怎么了?”苏煜反而来了劲。 石峥嵘一看他来劲,立马偃旗息鼓——他不跟这小子争,争不赢:“我赶着出差,你没事儿滚蛋。” “对了,”等苏煜真走,石峥嵘又叫住他,“这两天有空去看看你师母。” “知道了。”苏煜点头。 当晚他守到九点,没有出门,等着陆回舟出现。 然而陆回舟并没有出现。 苏煜又想骚扰老师,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第二天一早,他顶着淡淡的黑眼圈登门,去骚扰师母。 侧面问了师母一回师祖的出事时间,仍是12月,他才安了心,顺便混了顿早饭吃。 师母已经吃过了,坐在轮椅上,正翻看手边的一大箱旧书。 “这些是什么?”苏煜洗了碗,走出厨房问。 “你师祖的书。”师母答。 苏煜怔了怔,看着那箱书。 “还有好多呢,书房搁不下,都在储藏间。从上次你来过后,你老师就把它们想起来了。” “以前啊,他不愿意动,现在不知道怎么想通了,说就这么放着浪费,让我找几本有笔迹的留作纪念,剩下的捐给学校图书馆。” 有笔迹的? 师祖强迫症,很少在书上直接勾画。 别人看不见,但这些书每本上面都有他的痕迹。 他触摸过,视线停留过,凝神思索过。 苏煜翻看了几本,心绪烦乱:“不用急吧,师母。” 他会改变过去的,到时这些书还是归师祖处置。 不过,改变历史的话,他会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严肃、医学泰斗版师祖? 苏煜心里怪怪的。 “小煜?你在听吗?” “啊,师母。”苏煜猛地回过神来,“您说什么?” “我说,楼上老张家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他上回回国不是见过你,昨天专门上来打听你呢。”师母笑着朝苏煜眨眼,“他打算回国发展了,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你看是不是抽空跟他聊聊?” “不用了师母。”苏煜下意识答。 “怎么不用,喜不喜欢,接触看看才知道。” “真的不用。”苏煜闷闷攥着手里的书,只是拒绝。 “小煜,”师母看出些不对,“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苏煜手指蜷了蜷:“好像,大概,是。” “什么大概、好像,”师母乐出声来,“这是什么人啊,能让你开窍?” “我早就开窍了,一直都很开窍。”苏煜本能纠正。 “好,开,你浑身是窍,”师母满脸是笑,一心好奇,“所以对方是什么人?多大了?干什么工作?对你好不好?” “不是什么人,”苏煜含含糊糊,“就一个……国外同行。” “外国人啊?!” “差不多,挺难沟通的。”苏煜攥紧“国外同行”的书,“刻板,洁癖,还爱教育人。” “不算大毛病。”师母笑。 是不算大毛病,和美色比起来不值一提。 大毛病是——“他不喜欢男的……” “啊,你问过了?” “问了,问了两遍。他先说只喜欢手术刀,第二遍才说实话。” 苏煜声音闷闷的,师母却若有所思,“那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 “什么顾虑?”苏煜抬起头来。 “家庭啊,世俗眼光啊,你说他是外国人,说不定还有什么宗教信仰。这些师母不了解,只是瞎猜,师母是觉得啊,他要真的直,第一遍就不会闪烁其词,回避问题。” 嗯?有点儿道理。 苏煜眼睛亮了亮。 看着他那双澄澈漂亮的眼,师母又一阵怀疑:真是弯的,谁能拒绝得了这孩子?眼瞎还是心瞎? 想是这么想,师母还是凭理性建议:“真的喜欢,就要大胆假设,细心求证,不要轻下定论。” “算了吧,我不做死缠烂打的人。”苏煜抿唇说,说完,又叩叩手指,抬起头来,“那个,怎么求证?” “我就问问。” * 1998年。11月20日晨。呼吸科。 病房里监控仪器的警报“嘀——”“嘀——”短促而刺耳地响起来。 陆回舟蹙眉走进病房,医生已经在给陆起元调整呼吸机,但效果不大。 陆起元的呼吸很浅,浅到没什么用处,嘴唇、指甲都因为缺氧发紫发蓝。 “老陆!老陆你可不能走啊!”田香云扑到床边哭叫。 前天晚上就已经意识模糊、陷入昏迷的陆起元,被她一叫,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浑浊的眼睛扫过田香云,并没怎么停留就木木转开,扫到陆回舟时,才顿了顿。 “嗤……嗤……”他张开干裂的嘴唇,透过呼吸面罩,发出些难以辨识的杂音。 陆回舟皱皱眉,俯身帮他掀开了面罩。 “吃……”陆起元看着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吃……饱……饭。” 陆回舟怔了一瞬。 一瞬后,他看着陆起元浑浊无光的眼,薄唇抿紧,微点了下头。 陆起元看着他,又吐出三个字,含含糊糊,很难听清,大致,像是,“我错了”。 其后,陆起元忽然看向半空,瞳孔放大,神色欢喜:“你……母亲——” 说到“亲”字,呼吸断绝,他的五官凝固在喜悦一霎。 “师祖?”半空中的白色虚影吃了一惊,茫然地站到陆回舟身边,“怎么回——” 问到一半,他轻飘飘的手一重。 是陆回舟握住了他的手腕。 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松开。 苏煜看向陆回舟。 看到的是他沉抑的侧脸。 他没有落泪,甚至也不见悲痛,但苏煜忽然明白:师祖,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师祖——”苏煜转向陆回舟,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他身形闪了闪,像来时一样突兀地,又从98年消失。 “小煜?” “小煜?” “在!”苏煜猛地睁开眼。 “又没睡好?怎么说着说着打上了盹?”师母奇怪的问。 “不是……”苏煜稀里糊涂,抹了把脸,他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你手机响半天了,有电话,快接吧。” “嗯。”苏煜醒过神来,接起手机。 电话是实习生打来的,声音低而紧张:“哥,科室开会,你人呢?” * 石峥嵘出差,泌尿外科暂时由邱江河主持工作。 苏煜贴着后门溜进来时,邱江河一点儿没给他留面子:“迟到了,就站着听吧。” 刚抬屁股给苏煜让座的实习生,僵了半晌,歉意又担心地看苏煜一眼,又坐了回去。 苏煜腿不好,大家都知道。 但邱江河那个阴沉沉的脾气威慑太大,没人敢替苏煜说话。 除了程覃。 “咳!”程覃清清喉咙,“老——” “拍纪录片的事让你对接,一周了怎么还没进展?”邱江河在他开口一瞬就阴沉打断,茅头指向他。 程覃面色一僵,看苏煜一眼。 苏煜老神在在站着,仿佛事不关己。 “石主任说不急,让其他科室先拍。”程覃只得解释。 其实石峥嵘有心让苏煜拍,程覃也明白原因,他也想让苏煜拍,拿名气堵一堵世人的嘴,奈何苏煜这狗脾气,好说歹说不肯配合。 “按轮序,这种事儿轮到谁了?”邱江河撩起眼皮。 因为时不时就有些愿不愿意都得出人头参加的活动,像什么听报告、做演讲、搞技能比赛、看主旋律电影之类的,他们科里就弄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这种活动轮流参加,免得一个推一个、谁都不肯去。 这会儿邱江河一提,大家大眼对小眼,互相看看,好像都想不起来下一个人是谁,只有一个人老实出声:“好像是该轮到苏哥了。” 轮谁?苏煜眉心一跳,老大不高兴看向说话那人。 这活儿他其实已经打算接了,就是不高兴邱江河那副阴阴沉沉硬逼他接的模样。 “早就该轮苏哥了,”那老实人耿直地说,“因为他休病假,上个活动我替的他。” 兄弟,就你一个脑子好是吧。周从云同情扯扯耿直兄的袖子。 “那就苏煜。”邱江河无视底下的动静,专断开口。 “我——” “你别想搞特权!”邱江河冷声打断苏煜。 “我不是你老师,不信你上镜紧张那一套,要是这点小事就紧张到做不了手术,不如回家吃奶!” 好家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耿直哥都不敢吱声了。 出人意料的是,苏煜竟然没当场发作,他还挺冷静:“我是说我接就我接。” “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苏煜冷哼着,却神色复杂看了眼邱江河。 不止师祖,想他拍这东西的,还有老师,程覃,甚至……邱江河。 苏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他的路还长,那是师祖的路,是老师的路,也是他们所有人的路,他还要跟他们并肩往下走。 算了,不就拍个片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能难住他苏煜? 眼神一狠,苏煜抬起头来:“拍可以,能不能戴口罩拍?” “能!”被他提问的程覃立马答,神色有些激动。 “戴口罩可以,摇摇晃晃不行。”邱江河冷声说,“锻炼好身体,不要给泌尿外丢人。” 不是,舅,这就过分了。 苏煜还没发作,程覃先紧张:“他体质在这儿摆着,我会跟那边摄像对接好的。” “我体质在哪儿摆着?”苏煜很不识好赖,挑眉看向程覃。 邱江河也看程覃一眼,眼中闪过抹隐晦的嫌弃:“他体质不好,你就监督他锻炼,拍摄砸了,扣你绩效,散会!” 扣,扣谁绩效? 当两天假主任,您过什么瘾呢! 程覃堵了一口气,但一看苏煜,他又忘了。 “要拍摄的病人。”他从会议桌前站起来,把一文件夹递给苏煜。 苏煜低头去看的时候,他忍不住吐槽:“你是不是抖m?” 什么玩意儿? 苏煜抬头看他。 “我跟石主任费半天劲磨不来你一个同意,挨两句骂你倒是妥了,不是抖m是什么?” “抖你妹。”苏煜挤开他,往会议室外走。 程覃被他挤得心脏猛跳了下,神魂不定,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外走。 人家不抖,他才抖。 邱江河面无表情看着程覃背影。 没出息的家伙,只能帮到这里了。 * “这是剧本,其实挺简单,跟咱们平常干的事儿一个样。”程覃跟着苏煜前后脚进了办公室,见他看完病历,又把摄制组的脚本交给他。 纪录片一共选中了三个病人拍摄,第一个是位肾脏动脉瘤女患者,还在育龄,为了备孕要切除动脉瘤。第二名是中年男患者,右侧巨大肾上腺肿瘤,选择他多半是因为他这个瘤体真的大,给普通观众看足够吊胃口唬人。 第三位病人,苏煜多看了好几眼:吴朔,男,77岁,明康第三任老院长。 ——苏煜熟,在98年给他交过检讨呢。 他的手术最复杂、难度最高:膀胱癌,要做完全腹腔镜膀胱根治,还要取回肠制备新膀胱。 苏煜微微皱眉。 “我给你做一助。”程覃看他皱眉,立刻开口。 这台手术没有三四个小时做不下来,程覃担心苏煜体能。 想到这个,他看向苏煜:“下午,要不要去健身房?” “不去。”苏煜放下文件,“我自己会锻炼。” 去健身房程覃一定会跟他比,他才不要被这二货比下去。 “你还有事?”他扫程覃一眼。 “有。上次你要的资料,我发你邮箱了。” “什么资料?” “肾癌分型数据,你金鱼脑子啊?”程覃惯性嘴贱。 苏煜皱眉打开邮箱,果然看见他发来的邮件。 “你那模型搞得怎么样了?”程覃问。 苏煜不语。他不知道什么模型,显然是师祖搞的。 他还挺时髦…… “我又搞到一套新算法,这个月刚上线的,什么时候再一起跑跑看?” 跑什么跑。 什么时候已经“一起”跑过? 苏煜睨一眼程覃,心中发酸。是直是弯且不论,谁才是师祖亲徒孙?他为什么跟程覃研究不跟自己研究? 师祖,现在到底怎么样? 第43章 第 43 章 半瞎子 “节哀, 回舟。” “保重啊。” “节哀,陆主任。” …… 这天下午,陆起元的葬礼走向尾声。 吊唁的人们陆续散去, 殡仪馆静下来,只剩下陆回舟几个下属和田香云家的人。 两拨人原本分隔较远站着, 田香云忽然朝陆回舟走来:“你说, 是不是你做的?” 她红着眼睛, 没头没尾问。 “您在说什么?”陆回舟平静问。 “你知道!”田香云压低声音,面上闪过恨意, 和一丝忌惮。 “人在做,天在看,你这样阴狠,不会有好报的!” “老头子还想让你结婚, 哈, 我看他真是痴心妄想,你这样冷心冷情、克父克母的东西,活该孤寡伶仃一辈子!” 以后轻易不会再见面了, 田香云不再是陆回舟的后母,只是田玉林的亲姐。 放下狠话,她扭头就走。 走了一步似觉不忿,又回过头来, 甩手抽向陆回舟,但,不用等陆回舟本人出手, 就已经被何峰一把拦住。 “你,你松开我!” “陆总?”何峰看陆回舟。 陆回舟摆手,叫他们不用理。 田香云对他近乎陌生人, 她冲动泄愤之举,陆回舟不会分神在意。 送走最后的客人,办完手续,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才想起她那句“孤寡一辈子”。 邻居的小毛不知怎么没拴住,蹲在他家门口,看见他回来,奶声奶气叫着扑上来,要跟他亲近。 和元宝比,显得笨头笨脑。 一点儿看不出他是赝品,不是它“干爸爸”。 陆回舟眉眼中多了分暖色,蹲下摸摸它,进厨房给它弄了食水,看它吃了片刻,上楼洗漱换衣服。 打开衣柜门,他顿住动作。 值班室有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陆回舟这两天要兼顾工作和陆起元,一直住在医院,没回过家。 他到此刻,才发觉苏煜的衣服不见了。 心跳快了下,他瞬间想到一种可能:互换结束了、苏煜在这时空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 但花园里那些纸牌还在。 陆回舟镇定了些,思索一瞬,走到客房,一眼看到了没叠的被子。 他停在门口,松了口气,又蹙起眉头。 * “床不舒服?看你换了房间。”当晚见面时,陆回舟问。 “没有。”苏煜正在拆快递,闻言顿了顿。 “我想到师祖以后要结婚的,您未来的妻子要知道这床被一个陌生男人睡过,多膈应。” 陆回舟蹙了下眉:绝无那种可能。 “不用想这么多,我不会结婚。”他沉声说。 “为什么?”苏煜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执着的探究,“就因为工作忙?” 这个理由大概已经糊弄不住他。 “因为我小时候见过很多人不好的一面,对和人交往不感兴趣。” 这句话陆回舟不算撒谎。 那段特殊时期,他亲眼见过和他形影不离的“好友”亢奋朝他母亲扔石头,见过毕恭毕敬来家里求诊过的人又来趁火打劫,见过陆起元屈从于一时恐惧、把妻子推上绝路。 因为见过太多人在特殊的环境和压力下面目全非,陆回舟对人,甚至对己,都缺乏基本的信任和兴趣。 比起探究、了解一个人,和对方建立一段关系,他更愿意把精力投入手术和科研。 但,凡事都有例外。 陆回舟看了一眼苏煜,又把视线移开,看向半人高快递箱:“这是什么?” “元宝的围栏,比它现在的窝宽敞。”苏煜解释着,抽出两片围栏板准备组装,组装之前,又正色看向陆回舟,“师祖,节哀。” “谢谢。”陆回舟平静说了声。 “葬礼都办好了?”苏煜问。 陆回舟点头,见苏煜蹲在地上研究说明书,看了眼他的腿:“拿个凳子坐,或者等我过来装。” “不用。”苏煜一屁股坐在地上,好的那条腿盘着,有伤那条腿半曲在一边,“您帮我看看说明书,哪块是3号板?” 他说着,给手里的两块板上着螺丝,说明书放在他手边,陆回舟要想看清,只能挨着苏煜,在苏煜身后半跪下来。 “从上往下第三、四块,都是3号板。”他说着,声音近在苏煜耳边。 苏煜眨眨眼,把他说的那两块板抽出来,比划来比划去:“对不上。” “你拿横了。”陆回舟说。 哦。苏煜勾了下唇,他当然知道他拿横了,不拿横怎么有人教。 他把板竖过来,一边上螺丝一边闲话家常道:“师祖,今天陈墨来找我道谢,说谢谢我开导他的话。” “我可没开导过他,我看见他就生气,所以您开导过他什么了?” “只是说过不必在意他父亲。”陆回舟说着,提醒苏煜螺丝孔位没对齐。 “师祖这不是[多管闲事]吗?”苏煜挑眉问他。 “为了让他配合手术。”陆回舟平静解释。 “那开导梁洪山呢,也是为了让他配合手术?” “为了他们父子少出篓子。” 好吧,这很合理。苏煜抿抿唇:“师祖是真的不喜欢和人交际?” “是。” “也包括我吗?” 陆回舟静了静。 “你不算。” 苏煜紧绷的脸松懈一丝,唇角微微上扬,侧过脸看他:“我为什么不算?” “我说过,你跟峥嵘一样。而且,每次十五分钟,我还能接受。”陆回舟目不斜视看着说明书,仿佛苏煜近在咫尺的脸,并不能干扰他分毫。 苏煜扭回头,琢磨了下:“那就是说,超过十五分钟,您就不接受了?” 陆回舟顿了一瞬:“也没卡那么死。” 呵呵,那他是不是还得感动一下? 苏煜调转螺丝刀,把两块对得不严密的板子暴力锤了一下。 严丝合缝了。 “您跟我只接触十五分钟,跟程覃倒是挺合得来,还一起跑模型了,那得好几个十五分钟吧?”他一边继续动作,一边阴阳怪气说。 “听说您还跟他一起做了好几台手术?” 陆回舟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神色异常复杂。 “程覃的研究方向我比较感兴趣。”他解释。 “哐”的一声,苏煜手里的板子掉在地上,陆回舟担心他砸到腿,低头看去,苏煜却气歪了鼻子:“我研究方向比他差?!” “不差。”陆回舟抬起头来。 “要是选研究生,您是不是选他不选我?” “选你,你聪明。” 苏煜脸色这才稍稍放晴,重新捞起那块护栏板。 “看到陈墨,为什么生气?”陆回舟转移话题问。 也不是转移话题,那话他不明白,一直惦记着。 ——他对人不感兴趣,对苏煜的一点一滴,却无意识地好奇。 “他天天秀恩爱,我烦。”苏煜说着,看了眼陆回舟,声音低了低,“我也想谈恋爱。” 陆回舟手指紧了下:“下一块是4号板。” 他说着,望着说明书,轻淡说了声:“你想谈就谈。” “师祖谈过吗?有没有经验?”苏煜问。 “没有。” “没有,那您怎么知道您喜欢女的?” “有些事天然就知道。”陆回舟说着,从苏煜身边站起来,和苏煜拉开距离。 他心神不定,怕被苏煜看出破绽。 “那可不一定。”苏煜咕哝,“也有人这方面比较糊涂,尤其是没接触过的话。 他说着,转过头:“师祖,我请您看个真电影吧——” 他说着,愣了下,他没注意陆回舟什么时候已经远远退开。 “不用费心了,我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正经事上。”陆回舟冷淡说。 “你这边有没有什么病人需要特别注意?” “没有。档案在电脑里,要关注的都标出来了。”苏煜皱皱眉,低了头,闷不吭声装围栏,因为不再作妖,动作快了许多。 他感觉到了,师祖是察觉什么,在避嫌。 真不该信师母的话。 还有陈墨说什么直接亲一口,一试一个准,幸亏他没听…… 苏煜既尴尬,也难受,闷头干活儿,陆回舟说了什么话,他也没听见。 “你手机在震——”陆回舟提醒第二次,并走到沙发前,看了眼苏煜亮起屏幕的手机,神色微怔:“这是什么?” 屏幕上弹出消息框,显示“您的作品[师祖礼物]已渲染完成”。 苏煜随着他问话看了眼屏幕,一把把手机抓起来,捂住屏幕:“没什么!” 他背过身,打开手机看了两眼,冷静了会儿,到底转回头来:“好像效果还可以。” 他说着,把手机屏幕显露出来,给陆回舟看。 屏幕上,是苏煜手绘、又用软件按手绘图生成的一张动态照片。 一个风姿绰约的黄裙女子,侧身站在一片春日的花丛中。 苏煜点了下屏幕,女人转过头来,笑望着屏幕外的陆回舟。 容貌气韵,不完全像、却神似陆回舟过世多年的母亲。 三十年了,第一次,陆回舟想到母亲,不是记忆中那张淤肿的、紫黑的、大口呕血的脸。 她变回了她本来的样子。 陆回舟凝视着那双温柔的、含笑注视着他的眼,静了半晌,看向苏煜:“谢谢。” “不用谢。不太像,还要再调整。”苏煜闷声答。 “不,很像。”陆回舟看向照片,“不过她大部分时候并没这么温柔。” “也会发火、发脾气吗?” “会。因为我写不好字,还会打我手心。”一些本已遗忘的记忆,因为这张照片,突兀回到陆回舟脑海。 “是给我的,礼物?”他移开视线,声音低沉问苏煜。 “随便画画,也不算什么礼物。”苏煜抿紧唇。 仔细看,他画得还是有些蹩脚,不太拿得出手。 苏煜唇抿得更紧了。 陆回舟看苏煜一眼。他知道2025年的软件很神奇,但归根结底,还要有苏煜的画做基础。他不知道苏煜临摹多少次,才画出如此接近的神韵。 “谢谢。”陆回舟看回手机,双眸像海一样深邃,“这份礼物对我很珍贵。” “不用谢。”苏煜口气很随意,“您生日快到了,我就随手画画。” 他说着,低下头去,把快组装好的围栏立起来,拧最后几个螺丝。 “也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不想要什么。”反正他想要的他也不能给。 苏煜面无表情上完螺丝,一眼也不看陆回舟,跪在地上捡了螺丝刀、说明书那些杂物,招呼元宝过来:“元宝,来试试。” 元宝趴在自己的窝里观望着,看上去兴趣不高,但终究给了苏煜几分薄面,老神在在晃过来,踏进围栏。 苏煜起身——没起成功,撑了下沙发才没出糗。 陆回舟探出手,又收回。 他触摸不到他。 他们看似近在咫尺,但其实,从来也不曾真的碰触到彼此。 他的选择没有错。陆回舟强调一般想。 他默默看着苏煜把元宝的用品一样样搬到它的新窝里,又拌药哄元宝吃,好像忘了他的存在。 忘了他的存在倒没什么,只是,脸在笑,眼睛却不笑,明显是不开心。 “你想谈恋爱,可以多接触些同龄人试试。”陆回舟看他片刻,最终说。 “我不喜欢同龄人,我就喜欢比我大的。” “比你大的,你不一定是喜欢,可能只是依恋。” 什么鬼?苏煜抬起头来,脑子乱糟糟的,看陆回舟一眼,又撇开头:“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您操心。” “抱歉。”陆回舟对着苏煜的后脑勺说了句,虚影开始闪动,“还有些手续没办完,明天我们先不换。” 他说着,消失在苏煜身后。 苏煜回过头来,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坐在沙发上,仰着头,双眼放空。 谈恋爱?算了,没那个命。苏煜掏出手机,给顾子尧打电话:“带哥打一盘?” * 陆回舟回到1998年,走进书房,看向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礼盒。小的那俩是长条形,很朴素,大的那个却是方盒,卡通包装,很有些花哨。 礼物,他也有准备。 手指在礼盒上转了几圈,陆回舟把小礼盒装进抽屉,较大那个留在桌上。第二天上午,他抱着礼盒下楼。 小毛摇头摆尾跟上他,赶也赶不走。 柳教授家里没人,陆回舟思索片刻,留了张字条塞进他家门下,抱起小毛,放进车里。 车开到G市东南的一个街区。陆回舟对路不太熟,绕错一条巷子,才找到了他要找的小区。 “你好。”他敲响保安室的窗户,把礼盒送进去,“这是给二单元301苏煜的,麻烦您等他回来转交。” “苏煜?”保安皱眉想了想,“301住户是姓苏,不叫这名儿啊?” “是他家小子吧?”借保安室抽烟唠闲嗑的一个大爷说。 “是。”陆回舟说。 “那我知道了。”保安把礼盒接过来,“不过您是哪位啊?马上放学,那小子也该回来了,不等等?” “不了,还有事。”陆回舟说,“礼物是他妈妈托我带的,请您务必告诉他,祝他生日快乐。” “哦,行。” “小煜今儿生日啊?他妈怎么着了?听说走挺远去做生意去了,本来挺好一家子,现在那爷俩儿过得别提多邋遢。”那大爷追着陆回舟八卦。 陆回舟没和他多说,告辞离开,却没走远,在小区不远处一棵树下站着,看着陆陆续续,从他身边经过的小学生。 很快,他皱了皱眉。 一个头发长得快遮住眼睛的小男孩,拖着大大的书包,埋着头从他身边经过,脸和手背青一块紫一块。 “汪!”“汪!”小毛叫了两声。 男孩停住脚,往树下看了一眼,视线在小毛身上停留了片刻,一声不响,又往前走。 “小煜!诶!叫你呢!” 经过保安室时,保安叫了好几声,垂头耷脑的小男孩才站住。 陆回舟远远看着保安推门走出来,把那只礼盒交到小男孩儿手上,低头跟他说了什么。 小男孩抬起脸来。 隔得很远,陆回舟仍看见他脸上的急切。 也许做错了。陆回舟心脏微缩。 小男孩比比划划,跟保安说着什么,下一瞬,忽然丢下书包跟礼盒,不管不顾跑出小区。 陆回舟担心路上有车,迅速从树后绕出来,快步走向他。 但,跑出小区,小男孩儿望着空荡荡的路口,又站住了。 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像哭,不对——是在喘! 陆回舟顿住的脚步再次加快,但小男孩儿已经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吸入剂,双手捧住,放在口边,深深吸了两口。 保安这时跟出来,蹲在他身边问了两句,等了一会儿,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回了小区。 陆回舟只能看见他背影,看见他抬胳膊抹了把脸。 陆回舟沉肃着脸,一言不发,牵着小毛,隔着小区一道矮墙,遥遥伴着小男孩儿走向单元楼。 保安护送到一半就回去值岗了。小孩儿没有上楼,把书包丢在小区的石桌上,又抹了把眼睛,低头开始拆手里的礼盒。 礼盒里是只毛绒绒的玩具小狗。 小孩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小狗从盒子里拎出来。 “生日快乐!”小狗发出失真的机械声。 男孩儿愣了愣,把小狗翻来翻去检查了一遍,终于找到机关,又捏了下它的肚子。 “生日快乐!” 男孩儿歪歪脑袋,很快又捏了一下。 “Happy birthday!” 男孩儿笑了,能看出未来雏形的小脸,变得灿烂起来,把小狗抱在怀里。 陆回舟心里一松。 小毛却“嗷呜”叫起来,猛然挣扎下地,两条短腿搭上围墙底下一排镂空装饰,使劲儿朝小男孩摇尾巴。 “是你。”小男孩儿终于注意到它。 他看看小毛,又仰头看看个子高高的陆回舟,眼神羡慕:“叔叔,是你的小狗吗?” 叔叔……陆回舟不远不近站着,默默点头。 “叔叔,你是盲人吗?” “……不是。” 陆回舟心里有顾虑,担心见到这个时空的苏煜会产生什么未知的影响,所以他没打算在他面前露面,为防万一,戴了副墨镜。 “天这么阴,你戴着那东西,走路不摔跤吗?” “……不摔。” “倒是你,摔跤了?”陆回舟盯着他小脸上的青紫。 “我这是打架打的!”小男孩莫名傲气。 “为什么打架,有人欺负你?”陆回舟皱眉。 “没有。”小男孩抿了下唇,“是我欺负他们。” “你为什么欺负他们?” “谁让他们说我没妈要!” “我妈才没有不要我,你看,这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我最喜欢的小狗!还会说话!” 男孩儿举起新得的玩具。 “嗷呜!嗷呜!”小毛又大叫起来。大概是嫉妒得心焦。 陆回舟把它往回拉了拉:“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嗯。”男孩儿含糊应一声,低下头去,手指抓紧小狗。 “生日快乐。” “谢谢。”男孩儿还是没抬头。 陆回舟忍不住,隔着栅栏伸进手来,揉了揉他脑袋:“加油。” “小煜!”单元楼下传来呼喊。 “大伯?”男孩儿脸上一喜,忘记陆回舟,飞快向叫他的人跑去。 陆回舟对上苏家大伯警惕的视线,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那是什么人,跟你说什么了?”在他身后,传来苏家大伯紧张的询问。 “不知道。”小男孩说。 “没说什么。” “可能是个半瞎子,还有那个,那个带路犬呢!”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默默摘了墨镜放兜里,抱起他的“带路犬”走远。 小男孩儿却扭过头来,使劲张望了他一眼:奇怪,刚才叔叔跟他说什么了?叔叔长什么样?他怎么已经开始忘掉了呢…… 第44章 第 44 章 梦游 陆“叔叔”当然既不是瞎子, 也不是半瞎子。 他有一双乍看平静,细看却容易让人沉沦的眼。 苏煜在纸上勾画出这双眼,看了两眼, 把纸团了团,丢进垃圾桶。 不像。 还是这个好画。他提笔, 流畅至极地画出了八块腹肌。 然后又把纸团了团, 丢进垃圾桶。 他重新拿出一张纸, 准备写点正经的,提起笔还没落下, 一个恍惚,出现在了1998年的师祖家别墅。 巧了,也是在书桌前,桌上也有一张纸。 不过这页纸上没有乱七八糟的画, 口气端肃, 全是正事。 比如老杨大爷明天出院,比如朗书雪转科没转成,因为神外没床位, 还是继续留在他们科……还有一堆,全是关于病人的交代。 倒数第二条终于新鲜了点:“会诊时提你的判断就好,不用跟人置气。” 这是知道了?苏煜心虚了一瞬。 不能赖他,前两天会诊, 遇到一家人冥顽不灵,老爷子肝癌转移到肾,肝癌已经到了晚期, 不适合做肾脏手术,他们却软磨硬泡,坚持要“尽孝”。 苏煜当时也没说别的, 只撂了一句“我做不了”而已。 这也有人告状…… 苏煜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看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好看了些: “抽屉里有礼物,迟了一天,祝你生日快乐。” 苏煜放下纸,拉开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只崭新的、配好耳机的MP3。 MP3旁边,并排躺着两只黑色盒子,一只身上打了缎带,一只没有。 俩?哪个是? 苏煜怔了一下,先拿出那只有缎带的盒子。 盒子做工精良,闪着低调又华贵的光泽,苏煜不自觉摸了下,才解开缎带,打开盒子。 里面装的是巧克力。 四四方方,陈列整齐。 和送礼物的人一样贵重端方,禁欲感十足。 苏煜拿了一块,拆开包装纸,填进嘴巴里。 丝滑的巧克力和脆口的坚果仁相撞,味道极好。 苏煜回味片刻,又接连剥了两块吃,眼见盒子空了小一半,才住了手。 直男,但是会送他巧克力? 苏煜抓着盒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多想,一会儿又觉得不怪自己多想,纠结半天,把手伸向第二个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送他的,万一是呢? 苏煜敲敲手指,打开低调沉肃的黑色盒盖,眼睛明显一亮: 里面是把柳叶刀。准确说,是刀柄和一套刀片。 刀柄是刻字款! 刻了他的名字! 不是那种标准字体,而是既苍劲又有气韵的两个手写字! 苏煜爱不释手,下意识想找副橡胶手套戴上,但想想又不是在手术,迫不及待徒手把刀柄拿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名字,拈起枚刀片装了,按他手术的动作习惯比划比划,没过一会儿,又孩子气地换个刀片,继续比划。 比划没两下,他感觉有些怪,看了眼抽屉:“你怎么在这儿?” 那只胖猫茶宠趴在抽屉里,睥睨的眼神像在不屑地看他。 苏煜把它拎出来,丢回茶盘,背对自己,然后又开开心心比划起来…… * 几天没回1998,乍一回来,有新的病人要了解,旧的手术要跟踪,苏煜很忙碌。 但陆回舟留言说了老杨大爷要出院,晚上忙完他还是抽空去了趟病房。 第二天要走,老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老杨奶奶一会儿摸摸大包,一会儿摸摸小包,喜气洋洋。 “别劳累,戒烟酒,记得下月要来复查。”苏煜交代。 “知道知道,一定来,谢谢陆主任,谢谢各位医护小同志。”老杨笑眯眯说。 老爷子人缘好,一个病房的梁洪山、朗书雪他们不说,几个医生护士知道他要出院,也自发来打招呼送行。 人一多,老杨奶奶有些不适应,拽着老杨衣服不撒手。 苏煜看她一眼,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过一样东西:“出院礼物。” “呦,这是——” “碧芳斋。”老杨奶奶接上老杨大爷的话,也不客气地接过苏煜的点心。 一接过她就迫不及待打开纸包,拿起一块点心要吃。 “你别急呀,”老杨大爷无可奈何,“先擦擦手,擦擦手!” 他转头去拿毛巾给老伴儿擦手,又感激看向苏煜:“太感谢了,陆主任——” “不对。”老杨奶奶又一次插嘴打断他,“少了。” “什么少了?” “点心。”她手被攥着擦,眼睛还盯着点心包,语气一板一眼,“一包八块,这才,六块。” “没少。”杨大爷尴尬坏了,“你记错了,就是六块。” “少了,八块。” “咳!”苏煜脸迅速升温,红得要炸,“那什么,甜食吃多了不好。” “我就买了六块。”他强调。 “是是是,吃多了不好,您考虑的是。”杨大爷连声说。 “考虑了才怪……”梁乐低哼,被朗书雪笑着拉了一把。 苏煜瞪梁乐一眼:“你怎么乱蹿?” “孩子来送送我。”老杨打圆场,也有心缓解苏煜的尴尬,“那什么,太感谢大家了,我给大家拉一段吧!” 他说着,揽过自己的二胡——手术后恢复挺好,他看梁乐的吉他心痒,磨着家里人把二胡也给送了来。 “来个二泉映月!”有人起哄。 老杨摆手:“我给大家来个赛马,欢快欢快。” 他说着,果然就拉了段欢跃奔腾的《赛马》,拉得不说多专业,但情绪渲染很到位,大家都给鼓掌,又叫不尽兴,让再来两段。 “不来了,不来了,专业的在这儿呢。”老杨看向朗书雪,“书雪老师,您来一段,给他们长长见识?” 朗书雪浅笑摇头:“怕不行,很久没练功了。” “底子在这儿呢!”老杨说。 朗妈妈不声不响,把长笛递了过来——儿子时不时就看着笛子发呆,她都看在眼里。 朗书雪看一眼母亲,迟疑一瞬,接过长笛:“那就献丑了。” 他笑笑,坐直了身体。 举起长笛那一瞬他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依然温和,但有些遥远,像洗去了俗世的尘埃。 舒缓优美的乐声响起,病房内外安静下来。 懂或不懂音乐,几乎每个人都被牵进那优美的乐声里,宛如坐上一艘小船,随他往不知名处淌去。 伴随着淡淡的惆怅,但并不觉得悲伤,因为即使惆怅也如轻云淡雾一般,十分美好,令人动容。 是肖邦,离别曲。 用长笛吹出来别有韵味,应景,也好听。 太好听了。苏煜不由闭上眼。 但刚闭上,他就听出些不对。朗书雪的气息声太明显。 他身体太虚弱了。 苏煜睁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朗书雪的确感到吃力。 他心知自己中间部分吹不下来,即使前半段,他也吹得不好。 大概,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候。肖邦将离开暗恋的女孩儿,而他,将告别手中的伙伴。 曲调越发婉转动听,然而朗书雪遗憾闭上眼睛,准备就此收手。 但,他的笛声刚刚停下,一段吉他声毫无滞涩接上。 迥然不同的音色,完美相融的旋律。 浑厚的吉他,接住了轻盈的长笛。 朗书雪睁开眼,和苏煜四目相接。 片刻,他笑了,待那段高难的旋律过去,再次举起长笛。 淙淙笛声再度流淌。 是离别啊。 也是胆怯者,告白向心上人。 “好!” 两人“合奏”完,众人从曲子中脱离出来,纷纷给面子地称赞,还嚷着让他们再来一曲。 “来个——”视线无意扫过门口,苏煜脸上的笑一敛,忽然装模作样板下脸,“来什么?开音乐会呢!都各回各屋,准备睡觉!” 他驱散了众人,尤其是从移植病房里跑出来的梁乐,走回自己办公室。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合上门,苏煜看了眼陆回舟,又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没注意,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好几分。 “刚过来一会儿,弹得不错。”陆回舟看着他说。 本以为他还在不开心,没想到他快活得很。 陆回舟心情复杂。 “我平常不这样。”苏煜解释。 “怎样?” “在病房瞎搞。” “不瞎搞,你们配合很默契。” 默契得有些过了,朗书雪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苏煜。 苏煜对朗书雪,也格外在意。 他喜欢年龄比他大的……朗书雪的性格,大概也更接近他那位“初恋”,就连身体情况也—— 陆回舟皱了下眉。 不是别的,恰恰是这个身体情况,让陆回舟不能不在意。 他可以看苏煜恋爱,但不想看苏煜受伤。如果是朗书雪,还不如—— 陆回舟想到这里,戛然止住,克制杂念,看向苏煜: “让人再问问神外有没有空出床位,还是住那边对朗书雪的治疗更有利。” “知道,我亲自催——”苏煜正说着,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苏煜打开门,看见门口的老杨奶奶,诧异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又看回她:“您一个人?” 谁又把老太太看丢了? “医生,我们老杨,谢谢你。”老太太仰起脸来,看着苏煜,眼神清明,口气正式,和一个正常人没任何差别。 苏煜愣了下。 “您客气——” 刚开口,苏煜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包——是那包点心。 “你吃。”老杨奶奶说着,眼神又明显呆滞起来。 苏煜抓着点心,要递回给她,一旁传来杨大爷的声音:“陆主任,您拿着吧,一会儿看不住,她吃了好几块了。” 他说着,抓住老杨奶奶的手,看看她,又看向苏煜,眼圈有些红:“陆主任,您刚才听见了吧?她刚刚,她刚刚记得我是谁呐。” “是。”苏煜点头附和。“她心里在意着呢,为了您,专门来感谢我。” “是,是,这小老太太,心里门儿清。”杨大爷很激动,苍老的手和老杨奶奶十指相扣,牵着她回了病房。 苏煜看着他们脚步蹒跚,相偕离开。 不知道他们曾有过多少故事,多少故事,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还记得,心心念念,盼她回来,她只是回来一瞬,也激动不能自已。 “爱情,真好。”苏煜喃喃说。 “爱情只是一场生化反应。”陆回舟在一旁冷不丁出声,理性,机械,毫无感情色彩。 苏煜眉心跳了跳,扭过头,嫌弃看他一眼:“我跟您说不着。” 他说着,回到办公室,合上门,拈起块点心来吃——不怪老太太惦记,这玩意儿是真好吃。 “没洗手。”陆回舟皱眉。 “您别看!”苏煜说着,转过身背对他,把油纸包着的最后一块点心也填进嘴巴里,两边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 陆回舟从没见过“自己”如此形象。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可以买。” “什么?” “点心,或者别的。”陆回舟声音淡淡,“收病人的东西不方便,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或者找何峰。” “这本来也是我自己买的……”苏煜嘟囔了句,想到什么,吞下点心,看向陆回舟,“谢谢师祖的巧克力。” “不谢。” “师祖为什么送我巧克力?”苏煜歪头问,“你们直男会送彼此这么浪漫的礼物吗?” “只是样吃的。”陆回舟神色镇定,“恰好听你说过想尝尝。” “我什么时候说过?”苏煜一愣。 “上次,在顾子尧家我误吃巧克力的时候。” 苏煜想起来了。他抬眼,看向陆回舟:“师祖记忆力真好,我说过什么您都记得?” “我记忆确实不错。”陆回舟岔开话题,“朗书雪今天开始放疗了吗?有没有副作用?” “目前还好,只是身体虚弱。”苏煜说,“兴许有希望,他视力没有恶化,头疼也减缓不少。” “做完一周期再说。”陆回舟并不盲目乐观。 苏煜也知道说这些为时尚早,他转而又跟陆回舟说起小男孩儿徐子腾的手术,手术明天做,他有些紧张,但不想让陆回舟看出来,只是拿小孩儿的肾静脉造影反复跟陆回舟讨论。 “你的思路很清晰,没有疏漏。”陆回舟一再跟他确认。 “我知道。”苏煜答。这个手术逻辑上不难,难的是具体操作。 还有一点小小的压力:他无论如何不能把本来成功的手术做砸了,既坑孩子,也坑师祖。 等陆回舟离开,他也准备回家,一边走路,一边仍在大脑中建构手术。 “陆医生。” 有人叫他,叫了两遍,他才听见。 “怎么还没休息?”他皱眉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朗书雪。 “有话跟您说,病房太吵,一直没机会。”朗书雪温和地笑。 苏煜看他穿得不厚,重新打开办公室门,把他推到暖气附近,才问:“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听说您父亲走了,节哀。” 原来是这个。“谢谢,我没事。” 朗书雪视力受肿瘤影响时而模糊,努力打量过苏煜气色,也打量不出什么,只是听他声音确实不像前两天疲惫,稍安下心。 “还有冯老的事,不知怎么谢您。”他又静静说。 冯老?“不用谢,开的方子我另找人问过了,不会加重你肾脏负担,可以用来试试。” “我会的。”朗书雪神色温和中带着郑重,“毕竟是您付出那么多才请到的名医。” “付出?”苏煜蹙了下眉,“你是指——” “是冯老的侄子告诉我的,冯老早就不出诊了,而且他性情古怪,油盐不进,是您送他一套特别的[邮票],他才破例一次。” “哦。”苏煜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一套邮票,不用挂心。” “陆医生,那套邮票早已绝版。” 嗯?苏煜眨眨眼:“没关系,我恰好有。” “陆医生,您不用隐瞒,我已经知道了。”朗书雪看向他,“您知道冯老想要那套邮票,但您拿不出,所以——” 所以什么?苏煜听到这儿,百爪挠心。 “所以您就亲手雕了一套相同图案的玉石印章,送给冯老。” 什么? 苏煜愣住,久未出声。 “陆医生,”朗书雪手按着扶手,从轮椅上站起来,“遇见您,书雪三生有幸。” 他说着,弯腰向苏煜鞠躬。 “别!”苏煜回过神来,急忙拦住他,扶他坐下,“小玩意儿,我就随手雕的,唬弄老头儿玩玩儿,你不用当回事。”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思却跑远了,跑得极远,和朗书雪说话,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直到朗书雪告辞,他才拉回心思,送朗书雪回病房。 “郎老师长笛吹得很好。”推朗书雪回去路上,苏煜真心说。 “谢谢。”朗书雪笑笑,“气接不上,让您见笑了。” 苏煜摇头:“可以想象您全盛时期是什么水平。” 朗书雪笑容扩大了些。“虽然不是全盛时期,今天的合奏,对我很特别。” “是,可怜您的阳春白雪,配了我的下里巴人。”苏煜也笑了下,停在病房门口,“郎老师,我就不进去了,您休息,有事叫值班医生。” 他说着,有什么急事一样,赶着离开。 朗书雪看着他背影远去、模糊,轻浅笑笑,一直坚持挺直的上半身,缓缓塌缩进轮椅里。 很晚了,但苏煜还是一口气跑到冯老家——那位住得离明康并不太远。 他们家还亮着灯,苏煜迟疑了下,敲响门。 开门的人年过半百,是那位冯老的侄子。 “回舟,怎么大晚上过来?” “冯叔,”陆回舟交代过,苏煜知道这位该怎么称呼,他没有废话,开门见山,“抱歉这么晚登门,那套[邮票],我能不能再看一眼?” “怎么?”那冯叔很诧异。 “似乎有个瑕疵,我想确认一下。”苏煜解释。 “嗨,你也太认真了些。”冯叔说着,到底答应下来,“你等着。” “呐,在这儿呢,老头子挺宝贝,现在他是睡了,咱们小点儿声。”冯叔压低声音,把一只压手的木盒递给苏煜。 苏煜打开锁扣,翻开盒子,看见里面陈列着四块玉石。 “你也是,花了多少心思啊。” 苏煜把石头一一拿起来看,冯叔在一边感慨。 这是仿的那套荷花特种邮票,碧绛雪,佛座莲,四支不同品种的荷花朵朵重瓣叠蕊,华丽精妙,但也朵朵千绪万端,繁复至极。 “可找到毛病了?”看他逐一拿起,又逐一放下,冯叔问。 “没有。”苏煜把那沉甸甸的盒子扣好,交还冯叔。“是我记岔了。” 他告辞出来,脚步比来时慢了很多,一路走,一路思索。 可是思来索去,不得结果。 那荷花一重重,一瓣瓣,似乎活过来,开满了他的心。 回到家,他懵头懵脑洗过澡,到书房取了自己那套刻了名字的刀,回到客房,拿出来,手指摸摸刀柄上的刻字,又装回去,抱着盒子躺倒在床上。 睁着大眼,望着屋顶。 2025年,陆回舟同样洗漱完上床。 闭眼前,他拿起苏煜的手机。 手机相册最顶端,是那张软件生成的动态图片。 陆回舟点开一遍,看年轻的母亲回眸,笑容明媚灿烂。 陆回舟又点开第二遍,眼前却浮现苏煜的脸。 浮现他顶嘴时的倔强,生气时的鲜活,弹吉他时的神采飞扬。 陆回舟关掉手机,合上眼睛。 窗外风声忽起,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雨声。 陆回舟正要起身检查门窗,却感觉一阵失重,再睁眼时,他仍然在床上,只是,床换了。 身边有均匀的呼吸,陆回舟转过头,僵了僵。 是他“自己”。这感觉颇奇怪,陆回舟忍不住要起身,但那个“他自己”却翻了个身,朝他拱了拱,“师祖……” 陆回舟顿住动作。 片刻,苏煜不出声,他才确定他是在做梦。 因为翻身,有东西从苏煜身上滑下来,陆回舟看清那是什么,神色复杂:知道他喜欢刀,也不必喜欢到抱着睡觉。 陆回舟又动弹了下,想要起身,可还没来得及动,他又僵住了:苏煜睁开了眼。 “不要喜欢直男,苏煜……” 虽然睁开眼,苏煜看着陆回舟的脸咕哝一声,又闭上。 陆回舟准备好的解释咽回肚子。 默默看了一瞬苏煜,他再次准备起身,但苏煜忽然抬手压住他,下一瞬,一颗脑袋凑过来,一双温热的唇,倏然贴上他脸颊。 第45章 第 45 章 互演 影子是没有心跳的。 影子也无法索取、占有。 但苏煜仿佛吻到空处, 蹙眉后撤的时候,陆回舟还是本能向他欺近一步,扣住他后脑, 吻向他唇瓣。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后, 那种虚与实之间的界限让陆回舟清醒。 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陆回舟双唇在苏煜唇畔停留片刻, 松开他,从床上下来, 看他皱着眉,不满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喉结滚动,陆回舟转身离开苏煜的房间,下了楼, 在幽暗的房内, 在寂静的回廊,在湿冷的花园,幽魂一样游荡。 * 第二天, 苏煜醒来,正常洗漱,但洗完擦脸擦到一半,他忽然怔了怔。 昨晚, 好像做了不正经的梦…… 苏煜抬手蹭了下嘴唇,想着那种触碰到什么的又轻又痒的感觉,脸颊热了热, 忍不住又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冷静,苏煜,什么爱情, 就是场生化反应罢了,你是要当手术之神的男人! 什么师祖,只会影响你拔刀的速度!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想到手术,神经微微紧绷起来。 今天第一台就是徐子腾的手术。 苏煜早餐都没心思仔细挑,随便买了样填饱肚子,最后又预想了一遍徐子腾的手术入路,刷过手,神色严肃走进手术室。 不知是否神经太紧绷产生幻觉,核对完信息站上手术台的一瞬,他忽然看见师祖的影子。 “师——” “嘘。”陆回舟把手指放在唇角示意他噤声。 “下雨,所以我过来。”他看了眼手术台,平静沉肃看向苏煜,“放心做,你可以。” “老师,开始吗?”石峥嵘问。 苏煜深深看了眼陆回舟,收回视线,看向石峥嵘:“开始。” 在陆回舟注视下,他平心静气,顶着无影灯的匀净白光,沿那小小躯体的左肋下打开切口,稳重而坚决地逐层深入,打开与成人相比堪称“袖珍”的肾脂肪囊,显露出因积水而微微鼓胀的豆状肾脏。 微微调整呼吸,苏煜探进筋膜,动作轻巧,像抚摸一般游离左肾,离断纤细的动、静脉血管,取出肾脏,整修血管,延长切口将肾放进髂窝,开始细致而漫长的血管吻合…… 手术室里流动着紧张的气氛。 因为那端对端吻合的血管实在太细,细到让人怀疑有无成功吻合的可能。 当然,今日之后,他们知道:有。 “了不起,陆主任!”吻合完成,开放循环迅速来尿的一瞬,麻醉医生不由赞叹。 手术护士亦轻声感慨:“陆主任真是神之手。” 嗯,干啥啥行的“神之手”,苏煜伸展了下手指,长长舒了口气:他没辜负这双神之手。 他抬起埋了太久已经僵硬的脖子,四处寻找,才发现师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但苏煜心里的安全感并没有消失。 他重新低头,吻合输尿管和膀胱,平稳做完最后的收尾。 宣告手术结束时,苏煜忍不住,又看向陆回舟出现过的位置。 他问过师母该怎么求证,师母说,不要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苏煜其实还是感受不到师祖是直是弯,但是他能感受到,师祖对他的支持和关怀。 师祖也在意着他,尽管不是以他最想要的那种方式。 也许这就够了,有些事他不能强求,有些人他不能强掰—— 等等,走出手术室的苏煜忽然顿住。 “昨天夜里,是不是下雨了?”他问石峥嵘。 “是啊。”石峥嵘随口答,“今年不知道怎么了,雨水格外多。” 苏煜不说话。 他想起来了,早上出门时,地面是湿的,花园的石板路上沾有泥土和落叶。 但他当时满脑子手术,一点儿没多想。 苏煜不知不觉蜷起手指。 会不会,不是梦?只要两边同时下雨,他们就可能见面,师祖既然今早能过来,那昨晚自然也…… 如果不是梦——苏煜忽然石头一样僵立在走廊上,如果不是梦,那……他确实大逆不道,亲了师祖? 而师祖也,也确曾,回吻过他? “石头”苏煜渐渐发热发烫:他昨夜虽然迷糊,也感觉到“梦”中那影子碰过他唇角的,他还嫌“他”只是碰了碰,挺不知足…… 嘶! “老师,我修改的论文您看了吗?”石峥嵘在一旁问。 “老师?” 什么论文,苏煜扭头看了他一眼:哥初吻搞不好都没了,谁在意你什么论文! 不过,看在他是他老师、且给他指导过N篇论文一手把他“拉拔”大的份上,苏煜还是压下内心汹涌澎湃,以及一团浆糊,跟他讨论起来。 下午四点半,连做了八个小时手术,苏煜带着石峥嵘等人凯旋回朝。 然而在泌尿外等着他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没有一份盒饭,只有两个堵在他门口的家属,面色不善:“陆主任,你看看这结算单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苏煜接过单子。 “这个药费,怎么那么贵?还有手术费,一样是切膀胱,怎么我们的手术费比对门贵那么多?” “你们家老爷子是腹腔镜,手术费用比开放式贵一些,术前我说过。” “那也不能贵这么多啊。”那家属不满地念叨,“而且这药费又是怎么回事?” “体质不同,用药不同,老爷子糖尿病,不能跟人家用一样的药。”苏煜语气冷淡。 不管手术还是用药,苏煜都事先解释过,现在让他再解释一遍,他不耐烦。 “糖尿病就活该用贵药、活该让你们宰啊!”家属声音尖利起来。 “你——” “我来解释,老师!” 石峥嵘敏锐察觉今天的老师是“低容忍度”版,抢过话头:“老师您先去趟会议室,有人等。” 去就去。苏煜脾气不好,但听话。 石峥嵘让去会议室,他就真去了会议室。 他也不想顶着师祖的壳子跟家属吵架。 但他心里极不痛快。不知道是田玉林搞事的余波,还是因为他跟师祖一起推了几种改良的术式和治疗,这段时间,质疑找茬的声音格外多。 他倒无所谓,可师祖一番好心、诸多努力,却被越来越多扣上“图名图财”“想升官”的帽子。 苏煜沉着脸,暴躁推开会议室的门,对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神色狠狠僵硬了下:“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给梁乐讲乐理。”朗书雪温声答。 苏煜明白过来。 这事儿还是他拜托的,梁乐乐理狗屁不通,他教着费劲,知道朗书雪专业,就请他有空给梁乐讲讲。 “累的话不用教他。”苏煜说。 “不累,有事情做很好。” “外面怎么了?又有人找你事儿?”梁乐拧着眉打断他们。 “没有。”苏煜关好门,拉开把椅子坐下,“你们学你们的,我静静。” “不要在意。”朗书雪温和看着他,“不要浪费你宝贵的时间跟他们生气。” “我没生气。”苏煜说。 尽管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我就是想不通,”他看向朗书雪,“为什么老有人这样,手术前特别好说话,说什么都点头,手术完人康复要出院结算了,就像变了个人,开始左挑毛病右挑刺?” 朗书雪想了想:“大概,因为手术前最大的危机是命,顾不上钱。命平安了,钱自然就又重起来了。” “而且病人和家属不懂,因为不懂,总是怀疑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他语气平和,考虑周到。 苏煜静了静:“还是你们病人懂病人。” “那陆医生以后还是不要在我们病人面前说病人的坏话,当心又被有心人利用。”朗书雪半玩笑半认真提醒。 “我没那么傻,跟谁都说真心话。”苏煜看向朗书雪,“你跟我师——我认识的一个人真像。” “哪里像?” “理性,冷静,担心我蠢蛋一样犯错。” “不,您绝不是蠢蛋。”朗书雪笑。 “反正是不聪明。我想不通,为什么病人和医生总是会对立,我们难道不是一个阵营?” 这回轮到朗书雪静了静。 “是。”片刻,他反应过来,双眼沉静看着苏煜,“我们当然是一个阵营。” 苏煜看了一瞬他眼睛,站起来:“今天视力怎么样?” 他说着,走近了,掏出消毒液喷了下手,轻轻掰开朗书雪的眼皮查看。 “跟前两天一样,太小的字迹看不清,其他还好。”朗书雪说。 “好,做完这期放疗再拍片子看看,也许能抓住窗口把手术做了。”苏煜说着,拍了拍朗书雪的肩,“一起加油。” “谢谢。”朗书雪浅笑,手指抓了下轮椅扶手。 “你爸呢?”苏煜转向梁乐,“让他今晚[打]盒饭给我[打]一份,我付钱。” “陆医生,我可以——” “我就要他爸的!”苏煜打断朗书雪。 说完见两人都奇怪看他,他摸摸鼻子:“那什么,他爸会[打]。”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梁乐皱眉问。 “没有。”苏煜心虚敲敲手指,“就……你爸也还行,一美遮百丑,别跟他闹了,将就过吧。” 什么东西?梁乐眉头皱得更紧,苏煜却转身要走:“总之你别忘了让他给我加一份,我还要小炒黄牛肉!” 他说完走了,留下梁乐看向朗书雪:“他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朗书雪意味深长看向梁乐,“食堂的菜味道一般,陆医生应该不会这么惦记。” 那他惦记的是……梁乐思索着,攥紧手指。 儿时一段画面猝不及防跳出他脑海。 是他生日,他爸穿着他妈的围裙,端着一大盘热乎乎的炒牛肉上桌:“来儿子,吃这个长大个儿!” …… 苏煜晚上如愿以偿吃到了小炒黄牛肉,但梁洪山无论如何不肯要他的饭钱。 不要钱,但他送完盒饭也赖在苏煜办公室不肯走,五大三粗一条汉子,脸上带着又羞又怯一股喜意:“陆医生,梁乐今晚喊我[爸]了。” 苏煜饿了一天,吃得喷香,随口回应:“不叫你爸还叫你妈不成。” 梁洪山习惯了他的“多变”,听了这话也不奇怪,也没往脑子里去,苏煜吃苏煜的,他说他的:“陆医生,你说我早点开悟多好,乐乐高兴,我也舒坦。” “现在也不晚。”苏煜随口说。 “是。”梁洪山点头,“幸好乐乐大度,还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着,没注意苏煜筷子停顿了下。 “等乐乐出院,我不去外地做生意了,就在家里陪着他。”他絮絮叨叨,念着后面的生活规划,又跟苏煜打听梁乐出院后吃药、复查的事,还拿出个小本本,不时记两笔。 手指粗笨,但心意拳拳。 然而苏煜莫名烦躁。 不给机会,就是不大度呗? 他吃完梁洪山的饭,却没给人家多少好脸,绷着脸把人送走,绷着脸回了师祖家,绷着脸又翻开一次师祖的相册。 看了两眼照片紧挨着的、师祖和师祖的妈妈。 他不大度,梁乐比他强。 他始终忘不了自己小时候无数次的祈祷等待,和等待落空的失望。 但他是不是太不大度?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苏煜默默站了一会儿,本来就浮躁的心更浮躁了。 自从想到那哥吻可能不是梦后,今天一天,苏煜一直静不下心来,手术的时候还能投入,下了手术台,他就一直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不在状态。 苏煜把相册合好放回原处,坐到书桌前,看了眼时间,收了心,拽出笔记本,开始给师祖留言。 写完正常的工作交接,他顿住笔尖,写了两个字,又涂掉,对着纸面发了会儿呆,才重新书写起来。 他没有写“梦里”的事。 因为不确定,也因为,提笔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慎重,更在乎。 九点一过,书桌前的人静止一瞬,随即,眼神和气质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姿态也变得更加笔直。 陆回舟回来了。 他看了眼腕表,检查了下身体无恙,随后把视线落在笔记本的纸面上。 纸上有红蓝两种字迹。 蓝色是陆回舟前天晚上留的,红色,应该是苏煜刚给他写的“答复”。 前面都很正常,苏煜逐条答复各个病人的处置。 倒数第二条,他提醒他不要跟家属吵架置气,他却只写了一句“知道了”,后面还跟着一串小红点,红点尽头是个箭头,箭头指向桌子,又沿着桌子,落到地上,爬上书架,指向一本翻开的书。 陆回舟捏了下纸张,跟着箭头走向书架,拿起书,看到书页上用红笔圈出几个字。 这几个圈儿大大破坏了书页原本的整洁,陆回舟却完全没在意,他视线跟着红圈移动,翻了好几页,终于破解出苏煜留给他的完整句子: 对,不,起。 下,次,还,敢。 陆回舟顿住,牵了下唇角,拉开抽屉,习惯性伸手,落空之后,他看向抽屉,起了丝焦躁,又看到茶盘,才平静下来。 他捞过茶盘里的白瓷猫,修长的手指落下,反复地,克制不住地,捏着它那张胖嘟嘟的倨傲脸。 * “老师,早。” 1998年的清晨,石峥嵘看到身姿挺拔、面容端肃的老师,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陆回舟面容严谨点点头。 感觉对味儿了。 石峥嵘心下暗舒口气:“老师,昨天那个糖尿病老人家属搞定了,已经办完手续出院了。” “搞定”?这种语气,是又出了什么状况? 陆回舟看石峥嵘一眼:“不要什么事情都你自己操心。” “啊?” “将来如果带学生,要严格要求,不能宠溺太过,纵得无法无天。” 带学生?石峥嵘一懵:老师操心的也太过长远了吧? 而且,什么宠溺、纵容,他不是那种人。 他将来带学生,肯定跟老师一样严肃! 他严肃的老师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算了,还是因材施教,对有些个性强的,也不要太严格。”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不说,您自己不矛盾吗? 石峥嵘皱眉苦思老师是何用意,陆回舟却停下脚步,看向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的医生正聚在一起,围着一台大头电脑,看电脑上播放的视频。 是昨天那台小儿手术。 陆回舟“自己”正全神贯注,离断血管。 “好精妙。” “弯剪可以这个角度进?” “怎么做到的……” 众人投入,边看边议论,但很快也有人留意到陆回舟,拘谨起来:“主任。” 陆回舟点点头,知道自己在会让别人不自在,转身离开,不过交代石峥嵘——“拿一份拷贝给我。” * 2025年,苏煜踩着点到医院,刚进科室,就被程覃拉去看粗剪的纪录片。 片子拍摄了“他”给那位动脉瘤女患者手术的情景。 看见“自己”面色端肃站上手术台,一举一动沉静凛然,莫名带点威仪的模样,苏煜咧开嘴角。 “看不出你上镜这么一本正经。”程覃咕哝。 “效果太好了,苏医生!”摄制组编导则神色激动,“您后面一定要保持!” “那你们得挑对日子。” 苏煜留下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看向编导:“这视频可以给我一份吗?” * 是夜,陆回舟下班,带了一份视频拷贝回家。 他坐在无人打扰的电脑前,把视频拉着看了一遍,看手术关键节点,也看……几处少有的拍到人脸的瞬间。 视频里的人戴着口罩,他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那无法无天熊孩子的脸。 苏煜却陶醉欣赏帅出新高度的“自己”,开车时都把手机架支架上,听“自己”冷峻沉肃跟护士要器械的声音。 嘿,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嗓音这么好听。 “你不是不爱录吗?”程覃闭着眼睛说。 “你管我。”苏煜没好气地哼。 “开点儿窗。”程覃扒了下安全带,神色难受。 苏煜应言开了窗户,神色嫌弃:“你不是想吐吧?” “憋着呢,”程覃合上眼睛,低声咕哝,“但凡你开稳点儿……” “老子送你就不错了。”苏煜说着,还是把窗开大了点,“敢吐车上给我洗一年——” 他说着,忽然收声,面色僵硬看向后视镜。 “看路。”后座多出的虚影声音沉静。 苏煜顿时收回视线,果然老实看路。 “程覃喝醉了?”虚影又问。 “嗯,有同学今天结婚。”苏煜压低声音解释,神色稳重得不行,完全看不出是口出“老子”的人。 陆回舟看他一眼,目光转向面色酡红、人事不省的程覃:“怎么你送他?” “啊?”苏煜没明白。 “我是说,”陆回舟顿了顿,“其实你们关系不错?” “狗跟他关系不错。我送他是因为只有我不喝酒,而且我这不是急着出来见您吗?” “急着见我有什么事?”陆回舟声音沉静。 “没什么事,想见您。”苏煜坦率得不行,但坦率完,又不自觉看了眼后视镜。 “看路。”陆回舟神色平静。 “看着呢……” 可能是因为苏煜使劲儿“看路”,程覃家很快就到了。 程覃人有些迷糊,磨磨蹭蹭,苏煜着急,但送佛送到西,还是把他架进电梯。 “密码?”在程覃家门口,苏煜伪装着平和耐心问。 “1122。” 傻叉。这密码贼听了都笑。 苏煜把程覃扔墙上靠着,按密码开锁。 1122,门果然开了。 苏煜架着程覃进去。陆回舟留在门口,看了眼门锁,又看了眼举止坦荡、表情没有一点儿异常的苏煜。 神色复杂。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的生日。 “搞定,师祖跟我来!”把程覃丢在沙发上,苏煜迫不及待拉陆回舟往外走。 但身后的程覃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还是给他盖上点儿。”看苏煜顿住脚,陆回舟主动道。 苏煜嘟囔了句“麻烦”,还是返回客厅,把沙发上的盖毯扯下来往程覃身上一裹。 裹完似觉得稍显敷衍,又往程覃身上压了俩抱枕。 仁至义尽。 陆回舟站在门口,神色平静看着他动作。 “苏煜……”程覃半醉半醒哼了一声,忽然抓住苏煜手腕,把苏煜抓得弯下腰来,近乎贴到他身上。 陆回舟眼里的平静消散了。他蹙起眉,本能往前走了两步,但不等他干预,苏煜已经用力挣开程覃的手。 “叫爸爸干什么?”苏煜揉着手腕,气哼哼看着程覃。二货,喝醉了力气这么大? “苏煜……”程覃搂住抱枕,神色困顿,声音带着醉酒人特有的恍惚、混乱,而且越来越低,“苏煜,你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苏煜听不清,皱起眉,无意识贴近程覃。 陆回舟神色微沉,阻拦苏煜:“他醉了,有事等他——” “这么……”程覃翻了个身,“烦。” 陆回舟沉凝的神色一顿。 苏煜则眉心一跳,砸了个抱枕在程覃身上:“烦你大爷!” * “我就不该当这个好人!”苏煜快步走出门,闷头按了电梯,又着急,又生气。 “不要急,慢点走。”陆回舟看了眼他的腿。 “十五分钟都快到了!”苏煜还是急躁,等电梯到了,快步走进去按了负一楼。 陆回舟眉眼沉了沉:苏煜按电梯,他看见了他手腕上被程覃拽出的红印子。 攥了下手掌,陆回舟压下心中忽起的戾气,开口时声音平静如常:“人喝醉后控制不好自己,下次不要离他太近。” 苏煜没听进去,他还在琢磨:“师祖,我哪里烦?” “……你不烦。程覃喝醉了,那不是他的本意。” “醉后才吐真言。”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你偏向谁?谁才是你亲徒孙?” “……你。” 这还差不多。 苏煜气顺了些,转开话题:“师祖,程覃就是玩票,病理模型您要真感兴趣,我找更专业的人跟您交流。” “不用。”陆回舟眼中多了抹暖色,“我只是了解你们现在能做到哪一步,没打算往下深入。” “但不小心深入了点儿……”苏煜说,“我看了您那个模型跑出的结果,说真的,不完善下去有点浪费。” 他说着,掏出车钥匙,走出电梯:“我找专门做算法的人跟您合作,不要光跟程覃玩,我嫉妒。” 陆回舟顿住脚,神色复杂,静了一瞬才说起正事:“徐子腾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检查指标一切都好。” 那很好。苏煜点点头,迟疑了下,看向陆回舟:“昨天早上下雨,所以师祖才过去看我手术,是吗?” 陆回舟颔首。 “那前天晚上呢?” “什么?”陆回舟似乎不解。 “我是说,不知道前天夜里,25年这边有没有下雨?”苏煜问。 “怎么这么问?”陆回舟平静说着,淡淡蹙了下眉,像是在回忆,“我没留意。” 苏煜观察着他,没看出一分破绽。他困惑得恰到好处。 但是,没有破绽,又何尝不是一种破绽? 苏煜心中疑云并没有消散,他说了声“没什么”,低下头在车后备厢窸窸窣窣摸什么东西。 从背影看,也垂头耷脑,失落得恰到好处。 “你手术做得很好,技术成熟,思路清晰,发挥稳定,以后不用怀疑自己。”陆回舟看着他似乎消沉的背影,不由开口。 “多亏您的手。”苏煜说着,又一次转回头来,“师祖会雕刻?” “年轻时学过一些,能刻两个字,手术刀你还喜欢?”陆回舟问着,想起他抱着刀睡觉的模样。 苏煜却压根没想什么刀的事。“那套[荷花]我看到了。” 他看向陆回舟:“师祖刻了多久?” 陆回舟静了一瞬:“怎么看到的?” “朗书雪跟我说,我才知道的。谢谢师祖。” “不用当回事,没刻太久,本来也是我的爱好。”陆回舟说。 “嗯。”苏煜没多说,“但我还是想感谢师祖。” “不用——” “我想请师祖看电影。”苏煜打断陆回舟,“是医疗题材的片子,新上映的,据说很好看。” “恐怕来不及,时间快到了。”陆回舟说。 “如果我能解决时间的问题,师祖就陪我看吗?”苏煜看着他,眼睛明亮。 陆回舟动摇了一瞬。 只是一场电影而已,如果能做到,何必让他失望。 “你怎么解决?”他问。 “这样!”苏煜低下头去,快手快脚,从后备厢里抱出一样半人高的东西。 “这是,什么?”陆回舟心里起了一点不良的预感。 “熊啊。”苏煜举起崭新的、憨笨的毛绒大熊玩偶,眼睛比刚才更明亮,有期待的小火苗热烈燃烧,“来不及了,师祖你先进来再说!” 第46章 第 46 章 理性 “咳, 先生?” 黑暗的观影厅中,一个年轻女孩儿,尴尬地动了下肩膀。 她肩上, 一个绝世帅哥正睡得香沉。 女孩儿已经推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又慢慢歪过来。 “要不咱俩换换位置?”旁边的女伴在她耳边小声玩笑。 “嘘。”女孩儿示意同伴噤声。 “怎么, 还怕吵醒他?”同伴撞撞女孩。 女孩儿的脸在黑暗中暗自红了红, 避嫌似的, 轻轻把男人推开。 他……真的很好看,脸色有些苍白, 会睡这么沉,真的很疲劳吧。 女孩儿想着,有些神思不属,垂头瞄着男人骨节分明的右手。 好漂亮的手, 可惜, 怎么会有道疤…… “喜欢就出手啊,多难得,比明星还好看。”女伴不知何时又凑在她耳边打趣。 “别闹。”女孩儿收回视线。 “说真的, 我都想要个微信加。”女伴说,“就是奶呼呼的,不是我的菜,而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正常人哪有带个熊来看电影的,还买两张票……” 女伴说着,看了眼那只正襟危坐的大熊。 奇怪, 人不是她的菜,怎么感觉这熊怪有气质? “苏煜。” “苏煜?” “熊”锲而不舍,一声又一声, 无奈又温和地,终于在电影散场时把人叫醒。 “师祖。”苏煜揉揉眼睛,转向大熊。 “先别说话。”陆回舟声音沉静。 苏煜这时才察觉,两个女孩小声议论着经过他: “果然不对劲啊。” “太可惜了。” “精神不好,再帅也不行……” 精神不好,谁? 苏煜一边想,一边扶正因她们经过被不小心蹭倒的大熊。 “电影,放完了?”他懵头懵脑问。 “放完了。”陆回舟答,“[特别想看的电影],就是这么看的?” “……我昨晚睡得有点儿晚。”苏煜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揉揉发僵的膝盖,伸手抱起大熊。 “师祖你看了吗?好看吗?” 被抱起的“大熊”沉默不语。 “师祖,师祖你还在吗?” “在。”陆回舟冷静出声,声音和他此刻的“外形”颇不相称。 苏煜弯了弯唇角:“师祖,你不好意思了?” “……去洗把脸再开车。”陆回舟沉声岔开话题。 “我清醒了。”苏煜嘟囔一声,还是把大熊抱出观影厅,给它找了个长椅坐着,自己去洗手间洗脸。 进洗手间时与两个女孩儿擦肩而过,他没在意,两个女孩儿中的一个却红脸低头,另一个频频回头看他。 “别动心了雯雯,你看到没,他的腿也有点毛病。”走出回廊,一女低声说着,又看了眼那只大熊。 大熊默不作声。 苏煜的腿的确有毛病,身体也说不上健康,但就是靠着这副躯壳,他在手术台上一站一天,救下一个又一个病人。 “师祖,你还在?”走出洗手间,擦干净手,苏煜再次抱起大熊。 “上车再说话。”大熊说。 “为什么?” “别人听见误会你。”大熊声线低沉。 “那是别人的事!”苏煜心情正好,不在意地扬起唇角,“不是师祖教我少在意别人吗?我开心就够了,管别人怎么想。” “师祖,要不要进去玩会儿?”——苏煜洗过脸是真清醒了,看向还在营业的电玩厅。 “明天还要上班。”陆回舟提醒他。 “我这边明天是周末。” “元宝还在家等着你。” “送我大伯家去了。”苏煜早有准备。 不过,时间确实晚了,苏煜也确实累,打游戏就是嘴上说说。 他坐电梯到停车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手杖,伸展开,撑着它,向自己的车走去。 今天周五,刚才过来时商场客流高峰没过,车位不好找,苏煜一向懒,停了个老弱病残专用车位。 “事急从权——” “不用解释。” 虽然被夹在腋下,但陆回舟声音颇具威严。 苏煜突然意识到此刻应该尴尬的不是自己,笑了笑,打开车门,先把“大熊”安置在副驾,弯腰给他系安全带。 陆回舟声音沉哑:“我不用。” “用,安全驾驶。”苏煜眨眨眼,温热的脸颊,含笑的眼睛,与大熊只在咫尺之间。 “大伯出院了?”听他说把元宝安置在大伯家,陆回舟问。 “嗯。”苏煜绕回到驾驶位上车。 虽说他是有意,但陆回舟看他撑着手杖走路,还是很不舒服。 “周末好好休息,你还年轻,身体不调养不行。” “您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苏煜顽劣笑。 “不用试,我和你一样了解你的身体。”大熊声音沉静,无波无澜。 苏煜顿了顿,挑眉看向他:“您了解哪里了,我哪里不行?” “气血不足,免疫力低,容易生病。”陆回舟不急不缓,“你以为我说的是哪里?” “您又以为我以为是哪里?” ……陆回舟不与他争辩:“你想学拳脚不行,我找到一套养身操,剔除膝盖受力的动作,你可以跟着练练。” “那还用找吗,广场上有的是……”苏煜咕哝一声,看向陆回舟,“什么时候教我?” 他猜师祖的不是大路货。 “回98年,请了师傅教你,要早起。” “不是师祖亲自教我吗?”苏煜有些失望,“我想看师祖打拳。” “我打的拳简单粗暴,没有观赏性。” “那我更想看了。”苏煜口水快流出来了,不敢想师祖简单粗暴起来是什么模样。 陆回舟沉默一晌,岔开话题:“锻炼循序渐进,如果膝盖不舒服不要逞强。” “我知道。师祖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反复叮嘱他锻炼,多半是知道了邱江河的话。 “你听见她们议论了?”陆回舟沉下声音。 “谁们议论?”苏煜愣了愣。 “电影院——你说的是什么?” “邱江河,他让我把身体锻炼好,拍片别丢人。师祖说的又是什么?” “没什么。”陆回舟说。 “有人议论我?”苏煜不傻,“说我什么?” “没什么,说你身体不太好。” “说我是个瘸子吧?”苏煜笑笑,手指攥了下方向盘。“没关系,嘴长别人身上,他们爱议论是他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不瘸。”陆回舟声音沉缓,“大部分时候,看不出异常。” “师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苏煜这回笑得生动很多。 “我有时候挺没自知之明的。”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孩子,我妈很爱我,不上班每天陪着我。” “后来才知道,她很想有自己的生活,她已经受够了每天围着我打转。” “我在想,程覃,还有其他同事,他们是不是也一直在勉强容忍我。” “不是。”陆回舟说,“他们都很喜欢你,程覃那话不是他本意。” 陆回舟说着,迟疑了一瞬,还是继续:“茂茂家人闹事、邱江河质疑你不能手术,这些事,程覃都真心想帮你。” “嗯。他就是多余长一张嘴,遇到事儿还行。”苏煜说,“当初学校组织越野,我脚崴了,那傻——程覃一路骂骂咧咧把我背下山,这个情我得记。” 陆回舟静了片刻,平平静静把话题从程覃身上引开: “总之你值得任何人喜欢,你母亲离开,有她自己的原因,有你父亲的原因,不是你不好。” 苏煜沉默了一会儿。 从小,大伯也没少跟他说类似的话。 但他半信半疑。 旁人再多肯定,也抵消不了安琳的一走了之。 其实他小时候安琳对他很好,他记得很深,有次跟她去市场,他看着人家卖的饼干流口水,安琳不敢让他吃,转头就买回来烤箱,一点一点琢磨怎么烤出他能吃的饼干。 还有每次他生病,安琳都在医院陪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不配合,她总是笑,总是乐呵呵地变出新玩具来哄他开心。 正是因为安琳原本对他那么好,她突然离开,他才陷入强烈的不知所措和巨大的自我怀疑。 他在不安的阴影中长大,即使别人对他好,也不能笃定对方真的喜欢他。 还有,他面上看着大大咧咧,看着傲气自负,但一遇事,总会惯性否定自己。 “我也没有哪儿值得人喜欢,脾气不好,小毛病多,还是个瘸子,”苏煜说着,攥了下方向盘,“师祖,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喜欢。”陆回舟说着,顿了顿,“作为长辈。” “噢。”苏煜加速了的心跳又慢慢回落,他抿了下唇,看向后视镜,“我也喜欢师祖,不止作为晚辈。” 后视镜中,大熊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窗外夜色弥漫,苏煜心里静悄悄笼上一层雾霾。 “我喜欢师祖,还作为粉丝。”他看着车少人稀的寂静前路,扯起嘴角笑了下。 “时间不早了,师祖先回去吧,待久了对身体不好。”他又说,这回没看后视镜。 “陪你到家再走。”陆回舟答。 身为一只不能扭头的“熊”,他看不见苏煜,但他不难听出苏煜语气中的失望。 他原本有千言万语可以讲,或者,他不必讲千言万语,只需要讲一句真心话,就可以哄苏煜开心。 但是这之后呢?他要怎么对这句话负责? 他忘不掉那个和他同龄的老者鸡皮一样的手背,忘不掉自己生平介绍那一栏醒目的“1962-1998”,忘不掉此时,他寄居在一只可笑的熊里,才能陪伴他片刻。 错误的土壤,开不出正确的花。陆回舟不做让自己问心有愧、后悔终身的事。 强大的理性,使他只是平静开口:“吴院长的手术你怎么计划?” “不是您做吗?”苏煜说。 “想听听你的想法。” 听就听。和人机也只能聊这个了。苏煜果然跟他讨论起手术来。 没聊两句,小区就到了。 “上去早点睡,我先回去了。”陪苏煜安全开车到地下车库,陆回舟开口,从那只熊身上飘出来。 “嗯。”苏煜眼中划过失落,又勉强振作起来,“谢谢师祖今天陪我。” “陪你?不是你谢我,才请我看吗?”陆回舟提醒。 也对,差点儿忘了。 “互相陪。”苏煜挽尊,“师祖有需要我的,也尽可以叫我。” “谢谢。没什么需要。” “知道了,您是独行侠,谁也不需要……”苏煜咕哝一句,抬眼看他,“不管有没有,我只是想说,您不是一个人。” 他眼神有点儿认真。 也许师祖享受孤独,并不需要有人和他并肩同行,但,假使他也有需要谁的时刻,苏煜希望他不会感觉孤单。 这无关那个梦是不是真的,也无关师祖对他是哪种性质的喜欢。 “谢谢。”陆回舟声音沉哑,错开苏煜的眼睛。 他怕多看一眼,那理性的坚冰就要融化。 随后他身影闪烁起来。 脱离了毛绒大熊,他像被时空重新感受到,要立刻送回正轨。 身体隐没的一瞬,他终于正面直视苏煜。 目光深深,像要把苏煜镌刻在脑海。 苏煜目送他离开,站了一会儿,从车里抱出软塌塌的大熊。 “瞧你,魂儿都没了。”他揉揉大熊,抱着它上楼,疲惫地靠在电梯里发呆,比起大熊更像一个没了魂儿的人。 到家没有元宝迎接,寂静得吓人。苏煜开了灯,把大熊放在餐椅上,自己洗了手,打开冰箱门。 他饿了。婚宴上的菜他基本上都不能吃,只啃了碗白米饭充饥,为了跟师祖看电影,他硬忍着饿没提。 可惜这电影白看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睡得那么死…… 想象中的碰碰小手、搞搞心跳什么的,半点儿都没有。 当然,跟它那也碰不起来——苏煜看了眼毛毛的大熊,又扭回头来,看冰箱里有什么能对付吃一口。 然后他看到了好几个贴了便条的保鲜盒: “八宝粥,4月26日前吃。” “茄汁鸡肉丸米饭,4月25日。” “鸡胸肉沙拉,4月25日……” 苏煜手顿了顿,取下便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劲拔字体,懒懒散散的身体站直了些,像棵萎靡不振的小树苗,终于被注入些精气神。 “吃哪个好呢?”他把几只盒子一并端出来,问餐椅上的大熊。 大熊自然不吭声。 “这么严肃不适合你。”苏煜说着,看了眼大熊,起身从玄关处取来一只口罩,又给它戴上一顶帽子。 现在酷酷的,就有点像了。 他用微波炉热好了米饭,端到餐桌来吃。 吃了两口,伸出手来,碰了碰大熊的“熊掌”。 疯了。感受着那毛绒绒的触感,他飞快缩回手,加快扒拉米饭。 一定是饿的,他不可能这么饥渴…… 他吞下一大勺米饭连带一颗鸡肉丸子,速度太快,噎得打嗝儿,嗝儿声在寂静冷清中十分响亮。 不响亮的,是他迷茫的、有些委屈的低语:“到底,什么心思啊,师祖……” * “老师,”中午时,石峥嵘敲响陆回舟办公室门,“13床家属过来了。” 陆回舟从病案资料中抬起头来:“请她进来。” 石峥嵘错开身,让那位家属进去,合上房门,皱了下眉。 13床前期诊断怀疑肾癌,根据肿瘤大小和分期,老师建议他做部分肾切除,家属原本已经同意,不知道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又改了主意。 不知道老师能不能说服她。 部分肾切除术的推进并不顺利。 前段时间的流言没有完全消停,老师从前名声极好,现在却毁誉参半,做什么都有人往歪处想,比如前两天那位糖尿病老头儿的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家属就质疑他为了多捞钱故意做收费高的手术。 石峥嵘替老师不忿。 老师如果为了前途只需求稳,为了钱——这更是无稽之谈,多少困难病人都是老师暗中资助的。 之所以有些手术别处都用开放式,只有老师用腹腔镜做,是因为只有老师做得了啊! 他想着,回办公室处理杂务,过了一会儿,看见家属从老师那里出来,敲门进去:“老师,家属怎么说?” “要再考虑。” 石峥嵘撇了下嘴:“反反复复。” “正常,手术对我们而言是手术,对他们是性命。”陆回舟冷静平淡。 “还有没有哪个家属有疑虑或问题?”他问,“有的话安排一下,我今天沟通。” “今天?老师手术已经排满了。” “晚上可以谈。”陆回舟边说,边快速处理手中文件。 这是勤劳版老师。石峥嵘忽然醒悟。 “有没有?”陆回舟抬起头来,又一次问。 “有。”石峥嵘回过神来,“22床,新住进来的,多囊肾,对术式有疑虑。” “约家属晚上八点过来。”陆回舟忙而不乱,处理完手头积压文件,起身准备去上手术。 “老师,明天谈也一样吧。” “不一样。” “啊?” “明天未必有耐心。” ……石峥嵘竟隐约懂,试探问:“老师,最近您……情绪不稳定?” “多担待。” “不担待,老师那样很好。”石峥嵘下意识讲。 陆回舟脚步顿了一瞬,又继续朝前走,似随口问:“我现在这样不好?” “啊?也,也好。” 很勉强。陆回舟眼神却温和,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苏煜自然是比他好的。 “婚礼改期了?”他问。 “改了。”石峥嵘说,声音稍闷。 “和未婚妻吵架了?” “没有。”石峥嵘忙否认,“她理解的。” “岳家为难你?”陆回舟又问。 石峥嵘这回犹豫了下:“也谈不上为难,岳父母还盼晚些嫁女,只是三个大小舅哥看我不顺眼。” “年后放你长假。”陆回舟许诺,又说,“朋友送了些进口烟酒,我用不上,你拿去送给舅兄。” “不用,老师!”石峥嵘连声拒绝。 “不要多想,我放着也派不上用场。”陆回舟声音平淡,拐进手术区,不再给石峥嵘多说的机会。 陆回舟下午做了两台手术,又查了一圈房,核查过一遍病人的用药和处置,再和22床家属谈完话,天已黑透。 11月底,初冬的寒风已显凛冽,石峥嵘跟几个同事套好大衣或皮夹克,相邀出去吃顿热乎的羊蝎子。 走出办公室,正巧遇见陆回舟出门。迎面撞见,众人愣了下,年纪最长的老吴反应最快,热情邀约:“主任,一块出去吃个宵夜?” 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陆回舟答应。 然而陆回舟迟疑一瞬,竟点了头:“也好。” 众人又愣了下,好不容易控制住不露异样,在猛然别扭许多的气氛中,共同往楼下走去。 陆回舟不是没觉察他的加入破坏了气氛。 但有人说他太孤僻,担心他做“独行侠”,他无端想尝试,至少尝试着改变一次。 “陆主任有没有忌口?”众人落座,还是老吴开口问。 陆回舟摇头,请他们随意。 老吴于是张罗着点好了锅子。他是个活络人,有他在,从来不必担心冷场,陆回舟很安静,基本只听不说,慢慢大家也适应了他的存在,重新热闹起来——尽管比平常有所收敛,酒也一致没敢要。 “来来来,鄙人以茶代酒,感谢各位这段时间替鄙人分担。”开席不久,老吴举杯。 他出国刚回,这段时间,确实是其他人替他承担不少工作。 众人碰杯饮茶,很快老吴又举第二杯:“这杯敬陆主任,感谢主任带领我们泌尿外勇攀巅峰。” “吴师兄客气,大家共同努力。”陆回舟提杯,沉稳疏淡。 老吴仍感受宠若惊。 陆回舟和同事几乎没有私交,得他在这种场合称呼一声“师兄”并不容易,何况老吴不算方老入室弟子,只是被方老带教过一段时间,陆回舟这声“师兄”,着实给足了他尊重。 老吴高兴,又举茶杯敬了一圈其他人,挨个感谢,连实习生也没放过。 “吴叔今天这是怎么了,茶也喝到兴奋?”有人玩笑。 “你们不懂,今天是洋人的感恩节,该谢。”老吴热情洋溢科普。 “吴哥去趟老美,还过起洋节来了?您以前可最反对崇洋媚外。” “取其精华,舍其糟粕,好节未必不可[崇洋媚外]一下。”老吴一本正经道。 “没出过国的也过洋节,我媳妇就什么节都过。”陈文鹤苦着脸说,“吴哥您提醒我了,今晚得买束花回去。” 老吴笑起来:“这该买。” “这是小节,还有下月的圣诞。”陈文鹤心痛捂住裤袋里的钱包。 石峥嵘则若有所思:“圣诞你送嫂子什么?” “没想好,这比手术还难。”陈文鹤呲牙咧嘴。 几个年轻医生就此聊起来,各个既头疼又幸福。 老吴就看了眼一言不发、显得格格不入的陆回舟。 他们这位主任太天才,条件亦太优越,不知是否因此,反而成了高山雪,几乎孤绝。 “陆主任帮我参谋下,我呀,也要送小孙子礼物。” “还没生吧?”有人打岔,“您这也太急了。” “下月就生,提前预备,以后年年不落!”老吴豪情万丈。 “宠,太宠了。” “爷爷宠孙子,天经地义。这叫隔辈儿亲,到我这岁数你们自然就懂了。” 陆回舟听到此处,修长手指微紧,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双目幽邃。 没有喝酒,饭局散得快,不到十点,众人已经走出饭店,各自回家。 陆回舟单独留下石峥嵘,让他随他回家提烟酒。 只是,步行去停车的路口时,陆回舟在一家琴行门口驻足。 琴行尚未打烊,通透莹亮的玻璃橱窗内,摆着一只张扬桀骜的银黑色电吉他。 “老师,这就是您跟梁乐说的那个牌子吗?”看他对着吉他出神,石峥嵘也跟着看了两眼,并把脸贴在橱窗上,眼珠子瞪大,数价格牌上的数字,“好家伙,难怪您说舍不得买……” 舍不得? 陆回舟看吉他一眼,抬脚,走进琴行。 第47章 第 47 章 心律不齐 “这是我们镇店之宝。”听到陆回舟要买橱窗后的琴, 老板不见喜悦,反倒一脸肉痛。 “限量版,全G市仅此一把, 美产双线圈拾音器,dunlop22品丝……”老板絮絮叨叨说着, 看了身着板正黑色西裤、黑色羊绒衫配深色羊绒大衣的陆回舟一眼, “这琴, 您是送人吧?” “理解您不差钱,但琴这东西也不是越贵越好, 还得合适。” “合适,不会糟蹋您的东西。”陆回舟言简意赅,截住老板话头。 这是认准了。老板肉痛依旧,但跟钱没仇, 不再废话:“那您试试音色?” “你们试。”陆回舟平静说。 老板也不意外, 一看这位的气质就不像玩吉他的。他亲自把镇店宝贝请下来,让坐班的琴师调试音色。 至于他自己,则上了店里最好的茶水, 请陆回舟和石峥嵘稍坐。 “您看还行?”琴师试完琴,老板问向陆回舟。 陆回舟点头,摸出钱包,递出银行卡。 痛快到没一句废话。 老板接了卡, 准备刷,顺口一问:“您是送人,需要刻字吗?” 送人?老师不是自用?石峥嵘看了陆回舟一眼。 陆回舟看着那把漂亮炫目的琴。 “可以刻在护板或者琴背, 不会影响音色。”老板解释。 陆回舟从口袋里摸出笔,借了老板柜台上的本子,写下两个字, “麻烦您,刻在琴背,隐蔽些,不要张扬。” 老板看了眼那两个字,欲言又止,点头:“好,您放心,那您过两天再来取琴。” 陆回舟点头,和石峥嵘离开。 石峥嵘一步三回头,心里抓挠:写的什么字?送给谁?总不是梁乐吧?最好不要,那小子最近好不容易收心知道学习了…… * “早,陆医生。”第二天一早,“陆医生”皮下换成苏煜,他到病房查房,护士同他招呼,他点点头,看向特护病房新入住的病人,皱了下眉。 师祖已经留言告诉他,那个他曾会诊过并拒绝手术的病人,家属找了不知什么领导给院方施压,昨晚还是搬进他们泌尿外病房。 师祖说了:“先做检查,后续再议。” 苏煜并不想再议。老头儿骨瘦如柴,昏睡的时候多过清醒,醒时总是叫痛,让给用止疼药。 到了这样的阶段,不要说手术,做检查对他也是无意义的折腾。 但苏煜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家属既然“手眼通天”,一定要救人,他配合。 他安排了尽量不折腾病人的床旁检查,等结果一样样出来,已是下午。 他叫家属到办公室解释:“肿瘤靠近肾门,侵犯周围组织,如果要切,右肾需要根治性切除,这需要评估老爷子左肾功能,要它在术后能代偿右肾才行。” “而且手术需要老爷子达到一定的身体指标,血红蛋白、白细胞、血小板都得在正常范围,老爷子——” “不在正常范围你们可以调啊!”家属一脸豪横说,“钱不是问题,需要什么药,你们没有我找人想办法!” 钱自然不是问题,老爷子级别高,医疗费用全报。 除了医疗全报,每月的退休待遇自然也极为不菲。 家属这般想延迟老爷子寿命,已超过正常“尽孝”的尺度。 苏煜深吸一口气,压住蠢蠢欲动的脾气:“知道你们想尽孝,但医疗不是万能的,你们需要认清现实。” “认清什么现实?”男家属一拍桌子,“现实就是我爸一辈子为人民奉献!他值得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积极的救护!” “最好的医生,就你?”家属手指快戳到苏煜笔尖,“你就这个德性?推三阻四、胆小如鼠!” “我确实胆小,”苏煜冷笑,“平白折腾老爷子,增加老人痛苦,你们不怕亏心,我怕。” “什么是[积极救护],什么是[过度医疗],我想,我这个医生,比你们更能判断。” “你判断个屁!你算什么医生?”家属拍着桌子站起来,“那是你爹你救不救!” 他爹死于事故,没轮到他救。 苏煜脸绷了绷:“这和是谁没关系。” 他张口还要说什么,石峥嵘敲门进来,身后领了个副院长—— “陆主任啊,指标不好咱们共同想办法调整,”副院长说着,转向横眉怒目的家属,“您放心,老领导的病,我们一定百分百用心,百分百努力!” 努力?苏煜冷着脸送走一行人,听见有人敲门,叫人家进来时,都没来得及收拾好脸上表情。 “陆医生,您忙?”进来的是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他看苏煜脸色不好,自己有些拘束。 “不忙,什么事?” “没什么,”谢春龙束手束脚,鞠了一躬,“陆医生,我姐要出院了,我,我来给您道个谢,以及道歉。” “我们娘胡闹,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着,脸又涨红。 “她是她,你们是你们。”苏煜没有迁怒,听到谢芝桃要出院,嘱咐了谢春龙一些注意事项。 谢春龙一丝不苟,都认真记下来。 他娘看似重男轻女,但重的只是“自己有儿子”这个事实,对谢春龙本人并没多么疼爱,谢春龙几乎可以算是他姐拉扯大的。 知道他姐生了这么大病,谢春龙开始真是吓懵了,加上性格老实憨笨,如果不是“陆医生”给他出主意,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从他妈那里把姐弟上交给家里的钱套回来。 经过这一回,谢春龙成长了。他知道了反思,知道了担当,知道不能一切按着惯性去做。 尤其不能按着他老娘的惯性去做。 他认认真真又给苏煜鞠了一躬,退出办公室,回了病房。 “姐。”他看了打好包,坐在病床上的谢芝桃一眼,“跟陆医生道过谢了。”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你自己不过去?” 谢芝桃轻轻摇头。 “那这个——”谢春龙看了眼谢芝桃攥在手上的灰色羊毛薄围巾。 是他姐这两天新织成的,买的最细软最高档的毛线,用的最精巧最费眼的针法。 依谢春龙看,挺配陆医生的。 但谢芝桃咬咬唇,把围巾卷起来,装进身侧的挎包里。 她站起来:“龙龙,你等会儿,我去趟对门。” 她拿了一张卷起来的画纸,去了斜对面朗书雪的病房。 朗书雪的妈妈在,她叫了声“阿姨”,把画递给她。 “是什么?”朗书雪问。 朗妈正打开看画,脸上带着浅笑:“我请小谢画的,画得真好。” 她盯着画出了瞬神,把画纸展开给朗书雪看:“能看清吗?画的是你。” 画纸上是朗书雪吹奏长笛的样子。 朗书雪定定看了两眼,视线偏转向谢芝桃:“谢谢。” “不用谢,”谢芝桃拘谨说,“我应该跟您道谢。” “谢我?”朗书雪诧异。 “对。那天在楼下,您指点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谈不上指点。”朗书雪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声音虚弱,神色温和,“谢小姐灵慧,自己也想得到。” 谢芝桃摇摇头。她不善言辞,也说不出更多,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张两指来宽的硬纸片来:“这个,送给您。” “是书签?”朗书雪询问一声,得谢芝桃点头,把书签拿近了,眯起眼睛,有些吃力地辨认上面的画。 书签也是谢芝桃手绘的,右上角画了朗书雪的长笛,左下角则画了梁乐那把吉他。 一出尘,一张扬,在她笔下,却互为陪衬,意外和谐。 “看得清吗?”谢芝桃小心问。 “看得清,很生动。”朗书雪笑着,手指抚过吉他。 “谢谢。”他没多说什么,收下书签,看向谢芝桃,“恭喜出院,好好生活。” “我会的。朗老师保重。”谢芝桃深深看了他苍白的面孔一眼,同朗母告别离去。 * “谢芝桃出院了。”晚九点见面时,苏煜向正在小区外街道上遛元宝的陆回舟汇报,“朗书雪状态很好,我晚上去病房,见他还在教梁乐乐理,放疗方案应该很适合他。” “做完一疗程再看。”陆回舟声音冷静。朗书雪情况特殊,他并不想苏煜一味乐观,抱有希望越大,万一失败,遭受打击也就越大。 “特护病房的病人见到了?”他岔开话题。 “见到了。”苏煜眉眼冷了几分,“家属骂我推三阻四、胆小如鼠呢。” 陆回舟停下脚步:“抱歉。” “不是您骂的,道什么歉?我脾气不好我活该。” “跟他们起摩擦了?”陆回舟问。 “没来得及。”苏煜咕哝着,蹲下去,伸出别人看不见的手去揉趴下来不动的元宝。 “他们只想老头儿活更久,根本不管活得质量如何,哪怕插满管子,为了退休金,也要陪他们耗着。” “我要是老头儿,我要是不糊涂,早一拐杖把这些[孝子]敲走!” “未必全是这样,也可能真是想老人活。” “我又没瞎猜,师祖,我是听见了其他人议论,他们就是为了老头儿的退休金。” “耳听不一定为实。即使是真的,我们该怎么治疗还怎么治疗,和他们抱持的态度无关。” 好像有点儿道理。 所以他生的都是闲气? 苏煜憋憋屈屈挠着元宝:“那我就是不该有情绪?” 陆回舟牵着遛狗绳,垂首看向他:“该。但是别揪元宝,快让你揪秃了。” “……谁揪它了。” “又没真揪到。” 苏煜悻悻住了手,站起来。 “师祖,我还是学不会你那套冷静抽离。”苏煜知道陆回舟分析得在理,好医生就该这样客观冷静,但他做不到。 “不够抽离,是因为我把病人当一件事处理,而你把他们当一个人。” 苏煜怔了会儿,抬眼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只想解决疾病,而你真正关心他们这个人。” “看过再多暗面,你还能像个新手医生一样,对病人真情实感、打开心扉。” 苏煜这回怔了更久,才不确定地问:“师祖,您这是夸我?” “不是。你这样好,也不好。跟家属吵架还是不对,要知道保护自己。” “夸夸我不行吗?”苏煜小声嘟囔,“您这么诚实会失去我的……” 陆回舟脚步顿了一瞬,牵着元宝继续往前。 苏煜跟上他。“我已经在控制脾气了,”他飘到陆回舟前面,面对着他,眸光晶亮,“我很听话的。毕竟不保护自己,也要保护——” “小心!” 苏煜话说到一半,忽然被陆回舟一把拉进怀里,用身体护住。 一辆摩托车,擦着陆回舟的后背风驰电掣跑过。 引擎声由近而远,渐渐听不见,但苏煜近前,有什么仍在“砰砰”跳动,急促而明显。 是苏煜“自己”的心脏。 “师祖,”苏煜从陆回舟肩上抬起头来,在近乎贴面的距离中,认真看着陆回舟,“我不记得我有心律不齐的毛病。” “您这是……什么[直男]特殊反应吗?” * “你的身体需要锻炼,稍紧张就会心率加快。”对视片刻,陆回舟镇定松开苏煜,检查他的虚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 “师祖为什么紧张?”苏煜问。 “担心你被撞。”陆回舟坦然镇定。 “我是个影子,怕什么撞?” 陆回舟静了一刻。 “影子也知冷热,有痛觉。” 苏煜不说话了,乖巧站直,展开双手,任他打量:“我没受伤。” “嗯。”陆回舟和他对视一眼,又错开他视线,牵着元宝往前走去。握着狗绳的手攥得很紧。 苏煜在原地弯弯唇角,抬脚跟上。 两人一左一右,中间夹着元宝,迁就元宝慢慢悠悠的步子,两人走得都不快,边走边说着两边医院的病人,气氛异常默契和谐。 一直走到一家挂满彩灯的清吧附近,苏煜的虚影闪烁起来。 停在一棵稀稀拉拉开着花的木兰树下,苏煜面露不舍:“师祖,后天见。” “遇事冷静,解决不了的等我回去。”陆回舟静静看他。 下一瞬,苏煜淡白的虚影消失,木兰树下,只留下一人一狗。 彩灯空照,花树两寂。 “汪!汪!”元宝静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对着苏煜消失的位置,汪汪大叫起来。 “嘘,好了,他明天就回。”陆回舟半蹲下来,按苏煜曾教的方法抚摸元宝的背,给它顺毛。 可元宝还是闹了好一会儿,挣开陆回舟,绕着树打转,又钻进草丛,好似要看看主人是不是藏在那里。 “元宝!”看它险些冲上马路,陆回舟牵住绳子,忍不住提高音量。 元宝停顿了下,扭头看向陆回舟,忽然冲他“汪汪”叫起来,眼睛里很有些……委屈和控诉。 “跟谁学的脾气?”陆回舟失神一瞬,把它抱起来,往家走去。 * 回到1998的苏煜,却没这么轻松。 他刚一回到陆回舟的身体,就听到电话铃声急促响起。 “主任!朗书雪出事了!” 苏煜脸色微变,捞起车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什么情况,慢慢说,说清楚。” “癫痫发作,现在已经过去了,心率偏高,其他还好。” “神外来人了吗?” “来了,开了药,”电话那头报了两个药名,苏煜点头让他们尽快用。 等他赶到病房时,朗书雪刚刚清醒,看起来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木然看着医护来来去去。朗妈红着眼睛,坐在角落,看着病床,不时抹一下眼睛。 苏煜进病房,朗妈看见他,一下子站起来:“陆医生——” “别担心,我们来查原因。”苏煜安抚她一句,看向床上的朗书雪。 虽然病重,朗书雪一向干净,气质温和出尘,此刻的他,却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目亦罕见的空洞。 苏煜静了一瞬,开口时,声线沉稳有力:“醒了?” 朗书雪眨了下眼,视线聚焦向他,声音虚弱:“陆医生?” “是我。” “我……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折腾半天,敢情你什么也不记得。”苏煜玩笑了句,等朗书雪反应迟缓勾了勾唇角,才向他解释:“没什么,癫痫发作,已经平安过去了。” 病床上的朗书雪缓缓又收了笑容。 “不要多想,交给我们。”苏煜轻拍了下他的肩,转向值班医生,声音刻意放缓,显得风平浪静,“放射科联系好了吗,MRI现在能不能做?” 值班医生点头,苏煜又和神外医生碰了个眼神,正准备出去交流,朗书雪冰凉的手拉住苏煜手腕,“眼睛,看不清。” * 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也就是说,放疗没有起效,拿到结果,神外的医生摇摇头。 “几个月吧。”神外医生说。 这话没头没尾,但苏煜懂。 对方说的是朗书雪剩下的时间。 “不是恶性程度高的肿瘤——”苏煜忍不住开口。 “但位置不好,还有肾癌的消耗。”神外那医生点到为止,“可惜了。” 苏煜沉默许久,送走神外医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天色拂晓,病区渐渐多了动静,苏煜跟在送药的护士身后进了病房,见朗书雪正醒着,眼睛盯着天花。 “陆医生。” 苏煜还没走到床头,朗书雪就低声招呼。 “这不是看得挺清楚?”苏煜口气轻松。 “看不清,”朗书雪口气也轻松,“有秘诀。” “什么秘诀?” 朗书雪笑笑:“保密。” “我的结果出来了?”他岔开话题。 “嗯。”苏煜脸色稍正。 朗书雪偏了偏头,看向陪护床的方向,“我母亲?” “睡了。”苏煜低声说。朗母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呼吸还算均匀。 朗书雪放了心,转向苏煜,语气平静,主动问:“结果不太理想?” “有一个肿瘤稍微扩大,影响了神经。”苏煜低声说。 朗书雪沉默了片刻,仍旧温声开口:“没关系,我有准备。” 语气中竟有安抚之意。 苏煜心里不是滋味。 “神外那边今天能腾出病床,可以安排你转过去。”他说。 朗书雪怔了下,手指无意识抓紧床单:“能不能,不转?” 不转?苏煜蹙眉,看向朗书雪:“有顾虑?不用担心,我们科每天都会派人过去会诊。” 其实对朗书雪的脑瘤,神外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针对癫痫发作,他们应对更熟练、处置更得当,也更方便斟酌用药。 “这边,我更熟悉,更……安心。”朗书雪说。 “别,还是转过去吧。”中间床位的家属不知什么时候翻身坐起来,冷不丁插话,“你安心我们不安心,大半夜的,怪吓人。” 什么话?苏煜脸陡然沉下来:不论这要求过不过分,他完全可以私下去找他提,而不是当着朗书雪的面,毫无同理之心! 苏煜寒着脸看向那人:“关你——” “陆医生!”朗书雪再次抓住苏煜手腕,手指很用力,“没关系。” 他声音平和镇定:“我转。” 苏煜抿紧唇,默不作声。 在他身后,陪护床上,面对墙壁的朗母,同样默不作声,双手揪紧胸口,昏花的眼睛紧闭,眼泪无声落下。 * 朗书雪搬了病房。 不过没有搬去神外,而是搬进了泌尿外那间紧邻护士站的201病房。 这间病房是双人间,但从来默认住单人,是专门给病情危重、随时需要应急处置的病人住的。 给陆回舟的留言本上,苏煜对此详加解释,仿佛生怕被批评:神外的床位是三人间,朗书雪头疼怕吵,休息不好。至于癫痫,他已经专门给值班医生和护士们做过培训,如果朗书雪发作,他们不会耽误抢救。 陆回舟穿回来是在办公室,看过留言,他找出朗书雪昨晚到今天的检查结果,全部看过后,起身到201病房,去看朗书雪。 “陆医生。”朗妈正坐在病床前给朗书雪读书,见到陆回舟进来,急忙合上书站起身。 “您坐。”陆回舟十分客气,“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说着,弯腰从地面上捡起刚才掉落的书签。 无意扫到书签上的长笛和吉他,他动作顿了顿,又不动声色,把书签放在书上。 “头还疼?”他询问朗书雪,又给他做了套体格检查。 朗书雪完全配合,尽管他早上才被“他”查过一遍。 “陆主任,留步。”做完检查,朗书雪叫住陆回舟,又转向母亲,“妈,我想喝热水。” 朗妈看他一眼,从床头柜拿了保温杯,朝陆回舟笑笑:“我去打热水。” 等她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朗书雪看向陆回舟,“陆主任,请问,我还有多久?” 陆回舟沉默一晌。 “陆主任,有个确定答案,我会踏实很多。”朗书雪平心静气说。 “要看肿瘤的生长速度,我们没法准确判断。”陆回舟说,“你不用多想,安心配合治疗。” “我不想再过多治疗。”朗书雪说了一句,右手忽然开始痉挛,痉挛迅速蔓延,扩大到他的右臂和上半身,朗书雪呼吸不稳,神色迷乱,头颈强直性向后挺,唇角溢出白沫,很快,整张病床,都随他的抽搐“咯吱”颤动起来。 陆回舟迅速将他身体侧过,一边尽量控制住他避免他坠床,一边按下呼叫铃。 * “师祖。”翌日,晚九点,苏煜准时现身,淡白的虚影,出现在陆回舟书房。 “来了?”陆回舟放下手里的资料,转身站起来,看向他。 苏煜点点头,看起来兴致不高。 “医院还好?元宝还好?”陆回舟问。 “还行。医院没什么事,元宝还是不爱吃东西,给它换了药。”苏煜说着,抬起眼皮,“师祖谁都关心,就是不关心我。” 陆回舟顿了一瞬,问:“你怎么样?” “不好。下雨,腿疼。”苏煜说着,飘到陆回舟的椅子前,反客为主,一屁股坐下。 坐下后他看着桌上圈画过的英文资料怔了下:靶向治疗分子基础和靶向药物设计。 “师祖也懂药学?” “不懂。”陆回舟说,“术业有专攻,会交给懂的人来做。” “现在研究这个来不及了,朗书雪等不到。”苏煜语气微沉。 98年,国内还没有开始引入靶向治疗,就连国外,也只是刚有靶向药物面世,针对的还只是极少数特定肿瘤。 “早开始总比晚开始好。”陆回舟说。 有道理。 “但现在重点不是眼前可以用的手段吗?我们应该尝试替换朗书雪的放疗方案,用3D放疗试试。”苏煜说。 陆回舟看他一眼,组织了下措辞:“你应该知道,神外评估朗书雪情况不太乐观。” 苏煜当然知道,这也是他考虑过后,没让朗书雪转去神外的深层原因:他们只会给朗书雪姑息治疗。 “朗书雪还年轻,如果脑瘤控制好,他还有希望,神外放弃得太容易了。”苏煜说着,甚至有些埋怨,“如果他们早做手术也不会到这一步,在我们那里,朗书雪之前的肿瘤状况完全符合手术指征!” “但这里不是25年。”陆回舟镇静开口,“现在的3D放疗只是多了剂量规划、调整了辐射野,和25年的SRS、IMRT没法比,而且这技术刚刚起步,副作用还不好说,朗书雪现在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住。” “所以您的意思是,就这么放弃?”苏煜眼里冒出火光。 陆回舟顶着他质问的视线,仍然理智平静:“我的意思是,他现在的状态,勉强做放疗,回报很可能不抵代价。” “这一点,朗书雪的情况,和特护病房那位林老,没有本质不同。” “怎么没有?!老头儿是肺癌晚期,朗书雪的脑瘤是良性的,如果能控制住,做完肾脏手术,他的生存期还未可定。” “良性,但位置等同恶性。”苏煜急躁如火焰,陆回舟却依旧理智如冰,“3D放疗效果没到翻天覆地的程度,你对它寄予的期望太高。” 他说着,看向苏煜:“你的情感干扰了你的判断。” “我没有。”苏煜不服,“我承认,我对病人有感情,替他感到惋惜,可这不等于我会失去身为医生的专业!” “但是你失去了冷静。”陆回舟说,“你可以有感情,但不应该对病人产生——”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顿。 “产生什么?”气头上的苏煜双眼锋利问。 “产生过于亲近的感情。”陆回舟看他一眼,平静说。 什么东西? 什么叫“过于亲近”? 苏煜看向陆回舟,眼睛眯了眯:“我把他当朋友,哪里[过]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喜欢 “那张书签, 不是你画的?”陆回舟问。 “什么书签?”苏煜莫名其妙。 陆回舟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没什么。”陆回舟错开一瞬他视线。 重点本也不是书签。重点是,苏煜对病人的在意的确让他有失冷静,也明显让他心理压力太大, 情绪不稳定。 “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完全否定继续放疗, 只是建议你冷静下来, 等他情况稳定了, 看他身体指征,做好评估, 再做判断。”陆回舟说。 听他这么说,苏煜的确冷静了点,但他看见桌上的书,还是别扭:在他看来, 陆回舟这个时候去研究靶向药, 就是和神外一样,放弃了朗书雪。 “我是不如你们冷静,”苏煜说, “我知道您推靶向药研究能救更多人,比琢磨怎么救一个希望渺茫的朗书雪性价比更高,可是,这种理性——” 他顿了顿, 看向陆回舟:“这种理性,是不是太冷血?”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看向苏煜, 声音平静:“我联系了京都医院放射科的刘主任,他是国内第一个开展3D放疗的,经验丰富, 我把朗书雪的影像发给他看了,他答应来会诊。” 这就……苏煜既因为这消息感到高兴,又尴尬到挠头:“对不起。” “不用。”陆回舟说,“你没说错,我的确冷血。” “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仁医。”陆回舟手负在身后握紧,声音却从容沉缓,“我并不像你那样关心在意哪个具体的病人,我在意的只是做好治病这件事。” 苏煜能看清他的本质,陆回舟其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上次苏煜醉酒,他就知道苏煜对他有“偶像滤镜”,他当时解释了,却出于一种暗中萌发的私心,没解释太多。 现在坦承也好,他并不想一直在苏煜面前披着层虚伪的外壳,虽然他真实的一面,可能让苏煜……不再喜欢。 让苏煜不再喜欢,也正是他该做的事。 陆回舟手指又攥了下,转开话题:“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师祖并不冷血。”苏煜忽然抬头,打断陆回舟的话。 “我刚才说错了。”苏煜看向陆回舟,认识以来的种种,浮现在脑海。 他会帮谢芝桃,刻意把她的画给妇产科医生看到。 会开导98年的梁洪山,和25年的陈墨,尽管他总说那都是为了治疗方便。 甚至,明明是严谨的性格,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老杨奶奶进病区。 更不用说,他在不动声色中指点过他、帮过他多少忙。 “师祖不冷血,师祖只是……血热得不明显。”苏煜说。 这是什么形容?陆回舟静了静,听见苏煜继续: “师祖只是不愿对人打开心扉,也不稀罕别人记您的情,所以从来默默做事,嘴上不说。” 陆回舟沉默一瞬,低声开口:“不是,我没那么好。” “你有,只是你习惯骗自己没有!” “我没骗——” “你没骗我也喜欢!”苏煜一句话脱口而出。 陆回舟静了静,苏煜也静了静。 “咳,我是说——您刚才要说什么事来着?”苏煜错开陆回舟视线,虚影一闪一闪的,从脖子红到耳根。 陆回舟视线同样游移向一旁,又勉强正回来: “要不要放疗,还要考虑朗书雪本人的态度。”陆回舟顿了顿,“他更希望姑息治疗。” 什么?苏煜忘了窘迫,深深皱眉:“为什么?” 他问着,又沉默下来。原因太多了,成功概率不高、副作用明显、金钱、体力、精神、寄予了希望又失望……每一样,都足以成为压垮朗书雪的稻草。 他不是朗书雪,才会“何不食肉糜”地问出这句“为什么”。 “你要跟他做好沟通。”看他隐约明白,陆回舟没有多说。 “为什么是我——”苏煜下意识说了句,又住了口,朗书雪是他接的,医嘱也一直是他在下,确实算他的病人。 这种时候,他不能逃避。 “我会跟他沟通。”苏煜说了一句,皱着眉,低下头,神色不太好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岔开话题:“梁乐这两天可以出院了,等你过来再安排他出,你们可以再见一面。” 这是个好消息,苏煜提振起些精神,却又低哼一声:“谁稀罕见他。” 陆回舟没说什么,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签名海报。 “您找到了?”苏煜惊讶,手指爱惜抚过海报,“我就是说说而已。” “你答应了他,自然要办到。”陆回舟平淡说。 “办到什么,我是说送他一张签名海报,又没说一定是这张。” 苏煜是承诺梁乐,好好恢复,不闹幺蛾子,等他出院送他一张TC乐队的海报。但全须全尾有乐队所有人签名这张,他真没指望找到。 “臭小子,也太有福了。”苏煜心生妒忌。 “买到两张,你也有。”陆回舟说。 “我也有?”苏煜一愣,手伸进抽屉,想要翻找。 “不在这里。”陆回舟拉出他的手,“在你房间。” “客房吗?”苏煜转身跑去自己住的客房,陆回舟坐在书桌前,看了眼自己空了的掌心,默默握拢,回忆着,苏煜刚才的每句话。 苏煜房间的书桌上,的确放着一张卷起来的海报,比梁乐的大! “谢谢师祖!”苏煜兴奋的声音隔着房间和走廊传来,片刻,又直接来到书房,“师祖,我可以贴墙上吗?” “随你。”陆回舟说着,拿起笔,看向书。 “那您过来,我现在就要贴!” 陆回舟静了一晌,被他逼迫着站起来,找胶带,找完胶带又在他指挥下挪来挪去,最后终于把那几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男人贴在了离他枕头最近的地方。 苏煜站在不近不远处满意地打量海报。 陆回舟在他背后默默打量他:担心他情绪调节不过来,似乎有些多余。 还有,这几个男人,到底有哪里吸引他? * 大概是受癫痫和用药影响,朗书雪的状态比苏煜所想要差。 苏煜再穿来时,他时常昏睡,即便醒着,反应也变得迟缓,双眼不再温和有神,大部分时候,都显得麻木迟钝。 苏煜几次经过他的病房,想跟他沟通,都没有踏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逃避见朗书雪,看到他的模样总下意识转身走开,去忙其他。 中午梁洪山炒了小炒来朗书雪病房和他们母子一道吃,爱蹭饭的苏煜经过,被梁洪山招呼了一声,却找托词没有进来。 “应该是忙。”梁洪山说。 朗书雪沉默不语,面色格外苍白。 朗妈看他一眼,安安静静往他嘴里喂了一勺汤。 苏煜和神外商议给朗书雪调整了一次用药,又给他开了营养剂,这天下午朗书雪清醒过来,看着精神许多。 梁乐请示过苏煜,进来跟他告别。 “恭喜出院。”朗书雪淡笑着看向梁乐,顺带附赠他一本乐理书。 梁乐看到书,撇了撇嘴:“学不会。” “是我没教好。”朗书雪笑。 “不是。”梁乐看一眼他虚弱的模样,攥攥手指,“是我不开窍。” “你会找到合适你的路。”朗书雪说。 “要是找不到呢?”梁乐下意识皱起眉头。 “那也不要紧。”朗书雪声音虚弱但轻松,“去爱,去生活,把每一天过好,就是最了不起的事。” “活着,本来就是意义。” 朗书雪说着,把头偏向门口:“陆医生?” 苏煜顿了下,走进来,拍拍梁乐肩让他先出去。 “秘诀,是什么?”等梁乐走出病房,苏煜在朗书雪床边坐下来问。 “什么?”朗书雪头又朝苏煜偏了偏。 “知道过来的人是我的[秘诀]。” 朗书雪勾勾唇,没再卖关子,告诉他答案:“脚步。” “我猜也是。”苏煜不太意外。 “陆医生有两种脚步。”朗书雪突然说。 苏煜这回静了下,背后汗毛立起来:“怎么会?你听错了。” “大概是,对不起。”朗书雪歉意笑笑。 “不用道歉。”苏煜又后悔自己小题大做,“可能是我有时候累了,脚步不一样。” 朗书雪点点头,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苏煜敲敲手指:“你喜欢哪种?” “什么?”朗书雪手指蜷了蜷。 “两种脚步,你喜欢哪种?” “都很好。”朗书雪顿了顿,“更喜欢,现在这种。” 有眼光。苏煜唇角勾了勾,但很快放平,看向朗书雪心率监护仪上忽然高起来的数字,“不舒服吗?” “不。”朗书雪摇摇头,“有些累。” 数字没继续升高,还在缓慢回落,应该的确是累。他现在太虚弱。 “那你先休息。”怕疲劳触发朗书雪癫痫发作,苏煜暂放下跟他沟通的事,把床调平让他休息,朝朗妈点点头,走出病房。 梁乐还在病房外等他。 “他会好吗?”少年板着脸问。 苏煜没吭声,往办公室走。 “为什么不回答?”梁乐又问。 “会。”苏煜背对他答。 “你骗人。”梁乐抿紧唇。 “那你别问。”苏煜脸色比他更臭。 梁乐噎到一般哽了哽,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硬邦邦坐在椅子上。 “要出院了,还哭丧着脸?” 梁乐绷着脸,不说话。 “不用担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你安心出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我不想出去。”梁乐咕哝。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觉得住这儿挺好,出院反而让他不安。 “别瞎说。”苏煜瞪他一眼,拉开抽屉,一脸肉痛,拿出那张海报,“这个拿着。” 梁乐看清是什么,怔了怔,接过来,手指收紧:“谢谢。” “不用谢我,别人给找的。”苏煜说着,把海报又从他手上拿回来,“出去以后药怎么吃,记下来没有?” 梁乐点头。 “背一遍我听听。” 梁乐看他一眼,见他认真,抽抽嘴角,当真背了一遍。 苏煜满意,把海报重新塞给他:“老实吃药,下个月回来复查,表现好,带你去听演唱会。” “真的?” “比金子还真。” 苏煜说着,看梁乐不说话,揉了下他脑袋:“是不是还要跟你拉勾?” “幼稚。”梁乐哼了一声,把海报翻过来,按到苏煜桌上。 “干什么?” “签名。” “幼稚。矫情。”苏煜加倍回敬,但还是提起笔来,写下一个草字头,又猛然反应过来,划掉它,龙飞凤舞写下“陆回舟”。 还附赠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俗到不行。 梁乐抽了抽嘴角,把海报收起来,看向苏煜,欲言又止。 “不用谢。”苏煜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规律作息,没事多笑,烟酒不许碰,争气点儿,创造个最长存活时间记录,到时你就是我的活招牌。” 谁要当招牌。 梁乐抿紧唇,没吭声,听苏煜摆摆手叫他走,不知怎么想的,顺手摸了苏煜放桌上的笔。 连带着他的余温,偷偷装进口袋里。 * 梁乐出院后,朗书雪的病房更加安静。 药物加肿瘤影响,他状态时好时坏,意识常常不太清楚,睡眠时间毫无规律,偶尔清醒,总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这天,他清楚知道是黄昏,夕阳很好,斜斜照在他病床对面的墙上,暖红色的一团。 他眯着眼盯着那暖光看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醒着?”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问。 “偶尔也要醒一醒。”朗书雪玩笑着,把手中的书签藏在掌心。 “看来今天状态不错。”苏煜凑近了他,温热的手翻开他眼睑,又轻轻放下,“有没有哪里疼?” 朗书雪看着他朦胧一团的白色影子,轻轻摇头:“今天几号?” “1号,12月了。” 1号,是“陆医生”出现的日期。朗书雪默记。 “想看书?阿姨不在?”苏煜伸手,拿走他胸口的书,读出声音来,“《当你老了》。” “诗集?”他翻了翻,“要不要我读两页给你听?” 当然。但朗书雪没有冲动回答。“陆医生不忙?” “不忙。”苏煜随机翻开一页,“我随便读一首?” 朗书雪点头,听着那道清朗的声音读起来:“我没有浪迹远方,就怕失去这可爱的地方……” “我像幼时一样去触摸它,但只碰触到石头和冰冷的河水。” 那声音顿了顿,大概是在蹙眉。但他到底还是读下去: “我恼怒,怪罪上天,是他定下这条法令:” “凡是人类深爱之物,就不可以让他们触碰。” “……这首写得不好,我们换一首。” 那声音有些恼,朗书雪却笑笑。 这首诗,对他而言,简直不能更好。 “祝酒歌,这首不错。” “美酒要用嘴品尝,爱恋要从彼此眼中读出,不要等老死的时候——咳,再换一首。” 那声音更加恼,朗书雪笑容更深。 这次翻书声持续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病中的朋友》。” “疾病让我想起:” “在它的天平上,即使将整个世界烧尽,我仍看到一个灵魂在同它抗衡,何必要悲观消沉。” “这诗人还算有点儿水平。”抑扬顿挫读完这首,朗读者松了口气,中肯评价。 朗书雪笑:“是你会选。” 对面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医生,这首诗,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病重的朋友》?” 而不是他偷偷替换的“病中”。 “你都背下来了?” 对面声音很虚,大概在尴尬,朗书雪想象着他的反应,又笑了。 “陆医生,不用避讳,对这一天,我早就有准备。” 朗书雪歇了片刻,继续说:“事实上,现在这样,已经比我期待中要好。” 他的天平上,不但有自己的灵魂,还多了一样美好的东西。 “你准备得太早了。”苏煜说,“等你情况稳定,我们还可以尝试一种新的放疗,3D,也就是三维适形放疗,和你原来使用的这种相比,照射野会更贴近肿瘤形状,肿瘤内的照射剂量能提高很多。” “不过,”苏煜顿了顿,“这种技术国内还没有成熟,放射科不是特别有把握,还有——” 他又顿了顿,声音偏低:“不一定就能见效。” 不得不诚实,很艰难吧,朗书雪默想。 “你在听吗?” “在。”朗书雪回过神来。 他也有个诚实且实际的问题要问:“费用,不知道要多少?” 他需要留出足够的钱供母亲后续生活。 “算科研病例,有一定减免。”那声音立刻答。 朗书雪又半晌不语。 “你担心副作用?” “算是。”经受过,才知道那些副作用有多难熬。 但这还不是朗书雪最担心的事。 “也担心,让你们的心思白费。”朗书雪虚弱说。 现在的片刻清醒,朗书雪几天才难得有一次,冥冥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近了。 他不想,也没有力气再挣扎。 “书雪。”门口处,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带着哀求。 朗书雪怔了怔。 “只要你想,我们会陪着你,和你一起战斗。”苏煜手搭在他手臂上,低声说。 朗书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谢谢陆医生,那就试试。” * “师祖,我是不是做错了?”晚上,苏煜在陆回舟清冷空荡的书房里,低头写留言。 一个医生,应该给病人最理智的建议,把每一种选择的利弊摊开给病人讲明白,然后尊重病人的决定,而不是比病人更感情用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病人。 类似的道理,陆回舟多次跟苏煜说过,但直到听见朗书雪说“那就试试”的一瞬,苏煜才突然明白。 他听出,朗书雪那声音背后的疲惫和勉强。 他不但要承受疾病,还要撑起他母亲的希望,和自己这个医生的一番“好意”。 朗书雪和特护病房那位,情况的确不一样,但苏煜也对待他也的确没有对待那位老人客观。 想到这里,苏煜沉思起来,越思越压抑,不由伸手拉开抽屉,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 吃完他又去摸,手探来探去,最后把抽屉拉开,巧克力盒子拿出来,才发现刚才吃的是最后一块。 苏煜正皱眉,忽感到一股吸力。他抬起头来,在时空交织的漩涡中,和一双深邃的眼睛交错。 下一瞬,清冷的书房不见了,苏煜骤然听到热闹的电视声、谈话声,他从孑然一身的98年,回到热热闹闹的大伯家,有人正在他耳边爽朗笑: “看这张,小煜还穿开裆裤!” 什么“开裆裤”?苏煜勉强回过神来,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家庭相册。 这是什么辣眼睛的玩意儿! “谁把这拿出来的!”看着照片上三头身、还露出关键部位的自己,苏煜脸“噌”地涨红。 “不是你要看的吗?”大堂哥奇怪地问。 “我——”苏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吭哧半天,“啪”地把相册合上。 “你怎么了?看自己还害臊?”大堂哥还是觉得他怪。 大堂嫂却细细看苏煜一眼:“小煜最近变化很大啊,知道要面子了,还学了做饭。” “他什么时候不要面子。”大伯用不太稳的右手端起杯子,呷了口茶,“不过会做饭了,还真是老天爷开眼,这茶也沏得不错。” 当然不错,你们老古董喝茶品味都一样。 苏煜看了眼大伯手中茶杯,又看了眼厨房。师祖,在大伯家做了饭? 瞎表现什么,不是给他挖坑吗? 苏煜想着,却站起来,走向厨房:“还有剩饭吗?” 师祖做的饭,他还没尝过。 “没有,你做的,老爷子哪里肯剩。”大堂哥说。 苏煜只好站住脚。 “真要带回去啊?”大堂哥这时给元宝扣好牵引绳,把绳递给苏煜,“你顾不上就把元宝放这边,我最近都休假陪你大伯,可以给你养。” “我暂时还行。”苏煜说着,看向元宝,揉揉它脑袋。元宝身体没好,还是有些蔫儿,但像是察觉什么,在他裤脚蹭了蹭。 “还是先带回去吧。”别的好说,主要是元宝生病时向来黏他,苏煜也怕它吃不惯别人做的饭。 “那也行。”大堂哥送他出门,“没时间随时送过来。” 苏煜点头,抬脚要走,又被大堂哥叫住:“伞!下着雨呢!” “丢二忘三。”堂哥把伞递给他,看了眼他的腿,大堂嫂也挤到门口来,“回去早点睡,这两天雨多潮气重,回去先开会儿除湿机。” “知道。”有人也提醒过他呢。 苏煜出了瞬神,摆摆手,拐弯进了电梯。 两口子注意到他略别扭的步态,对视一眼,心疼地叹了口气。 * 苏煜牵着元宝,提着雨伞,想着心事,电梯门打开,闷头要出去,迎面撞上一个眼熟的行李箱,才顺着箱子抬起头来:“老师?” “你出差回来了?” 石峥嵘一手既拉箱子又拿伞,另一手背个公文包,还抱束花,他身上被雨打湿不少,花倒完好无损。 苏煜下意识要接过他手上的花,被他嫌弃地把伞递过来:“你拿这个。” 苏煜撇撇嘴,接过滴水的雨伞,也接过拉杆箱,护送他回家。 师母开门,见到花,眉舒目展,双眼含情,又看见跟在后头的苏煜,才忽然收敛:“小煜也在?” “楼下撞见了。”苏煜把行李箱提进门,转身要走,“小别胜新婚,您二位继续,当我不存在。” “浑说什么。”师母瞪苏煜一眼,非得让他进门,还说有话要问。 “您要问什么?”进了门,石峥嵘去洗漱换衣服,苏煜把元宝拴门口,又帮师母把花插进花瓶里,问。 “你那件事儿,怎么着了?”师母笑呵呵问。 “哪件事?” “你说哪件?” 苏煜咳了一声,摆弄花瓶:“没怎么着。” “你没行动?”师母又问。 “行动了,”苏煜压低声音,“我请他看了电影。” “他答应了?” “嗯。”苏煜点点头。 “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然后我睡着了。” “……” “你呀!”师母恨铁不成钢说了他一句,又自言自语,“不过他能答应你邀约,已经很说明问题。” “真的吗?”苏煜问了一句,觉得自己失态,又强作淡定,“我没看出什么来。” “所以你才单身这么多年。” “……”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 “其他什么?” “什么都算,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他送我巧克力……不知道算不算。” “算!” “他还抱,抱了我。”苏煜手指掐着花梗,耳根红了一丝。 “还抱了?”师母一下子提高音量。 “什么抱了?”石峥嵘从洗手间探出头来。 “没什么,你别管。”师母敷衍过去,把花瓶从苏煜手下救出来,“怎么回事,怎么抱上的?”她压低声音问。 “就马路上,他为了保护我,”苏煜说到这儿,敲敲手指,“其实也不算抱。” “立刻撒手就不算,那是单纯见义勇为。”师母不紧不慢整着花束,“要是抱着不放,就要另当别论。” 她说着,看一眼苏煜愈加红的耳根,心里有了数。 “所以,这个不单纯的男人,他是有什么顾虑,能坐怀不乱,死犟到底?” 顾虑……苏煜眼里闪过思索:“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年龄有点大。” “大多少?” “大……十几岁吧。” “那是太大了点儿。”师母皱皱眉。 “但是真爱不在年龄!”苏煜立刻说。 “出息。”师母看他一眼,心情复杂,什么人啊,把这孩子魂儿都勾走了。 “瞧你这意思,他现在也在国内,什么时候带来给师母看看,师母给你把把关。” 这有点儿难。苏煜支吾过去:“最近我们俩都忙,等有空吧。” 也行。师母点头:“不过他一个外国人,将来要是在一起,你们怎么打算,他能在咱们这边安家吗?” 说着她又自语:“可惜了楼上小张,他倒是确定留在国内发展了,我看你们俩也挺般配。” 什么小张老张,苏煜全没在意,师母的话不好答,苏煜心有点儿乱,元宝又在门口“汪汪”叫,苏煜起身准备告辞,但刚起身,又顿住了:“这是什么?” 他盯着客厅电视柜旁的一把电吉他。 某大牌几十年前的限量特别款,现在市场上已经绝迹的宝贝。 苏煜像被磁石吸引的金属,不自觉走向它,心里一痛:“怎么糟蹋成这样?!” 琴是绝世好琴,就是积了不少灰,护板有点儿斑驳,琴头的调音钮有些松动,毛病不是大毛病,但在苏煜眼里实在暴殄天物。 “这哪儿来的?”刚走出洗手间的石峥嵘也奇怪。 “哪来?这不是你老师的吗?在储藏间放的快受潮了,前天家政过来,我让他们给取出来了,等天晴了晒晒。”师母说。 石峥嵘微怔,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么回事,老师的遗物里是有这么把琴,而且老师去买时他还跟着一块儿呢。 他就是有种别扭感,好像这段记忆是谁后来塞他脑子里一样。 苏煜也怔怔的,询问石峥嵘:“是您哪个老师的?” “还能哪个老师,当然是你师祖的。” 石峥嵘说着,看了眼吉他,也皱皱眉:怎么这么些年完全把这琴忘了,苏煜说得对,瞧这灰厚的…… 苏煜已经蹲下来,看看琴桥,试试琴弦,又去检查琴头上的调音扭。 石峥嵘跟妻子对视一眼,有了主意:“你拿走吧。” “啊?”苏煜傻愣愣抬头看向他。 “我们又不玩这个,你拿去看看还能不能用,琴是好琴,我跟你师祖一块儿去买的,是镇店之宝,人家老板还不愿意卖呢。” 石峥嵘说着,眉头不觉又皱起来,伴随着琴,他发现脑子里有更多似乎因为久远而被他遗忘的记忆,比如,老师竟然会弹琴…… 怎么回事,他这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怎么有好多事忘了个干净,今天忽然想起来了? “您跟师祖一块买的?”苏煜问。 “是。他好像是要送人的,不知道怎么没送出去。”石峥嵘想着,忽然把琴拿起来,上上下下,翻来覆去看。 “怎么了?”苏煜护着琴,生怕让他给摔了。 “字儿。”石峥嵘念叨着,眼睛一亮,“找到了。” 在琴底,极不显眼的地方,果然刻着两个俊逸的字。 苏煜凑过来,和石峥嵘一起看去。 那两个字是:回音。 * “您过来了?”1998年的琴行,老板正招呼带着一身寒气进店的陆回舟。 “我的琴好了?”陆回舟问。 “好了,好了,您稍候。”老板转身去后面的仓库,亲自取出一只黑色的琴盒,拉开拉链,轻手轻脚取出把簇新闪耀的吉他,“您瞧瞧,字刻在这儿,您留下的字迹特别好看,我们师傅自作主张,就用了您的字。” 陆回舟接过琴,翻到琴底,扫向那两个字。 眼神有一瞬温柔。 “您看怎么样?”老板客气问。 “可以。”陆回舟言简意赅,把琴放回琴盒。 骨节分明的手,和艺术品般华丽的吉他相得益彰。 不过老板知道,这双手肯定是不会弹吉他的,单看他刻的这两个字就知道:外行。 吉他可是不能有回音的,有回音,那说明手艺没到家,琴没调教好。 这话那天老板就想说,但琴都卖了,刻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何况这位客人沉默寡言、气场挺强,他没好吭声。 当时都没吭声,现在刻都刻好了,老板就更不会吭声。 “您是送礼物吧,需要选背带和琴包吗?我们有品牌原装的,也有进口手工全皮的,对方喜欢什么风格?”老板殷切问。 看这位清贵的气质,和方才那眼神,老板觉得八成能再赚一笔。 他料对了,沉默寡言的客人扫过他那些配件,全然没看价格就开口:“选一套最舒服轻便的。” * “还有配件,不知道用不用得上。”2025年,师母滚动轮椅,绕到沙发一头,拉出琴盒,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背带,“原本质量应该挺好,就是放久了。” 确实放久了,原本应当极好的皮质,经受时间洗礼,失去光泽,有些发硬。 苏煜看了眼背带,目光又转回吉他,手指攥了攥,“送给谁,师祖有说吗?”他问向石峥嵘。 “没有。”石峥嵘摇头,他曾以为老师是送给梁乐的,但梁乐出院,老师并没送他这个。 “不管是谁,这么多年,也送不出去了,你放心拿去。”他有些感慨,把琴盒提起来,要让苏煜把吉他装走。 可是苏煜紧了紧手里的吉他,又放下:“我不要。” “怎么了?”石峥嵘纳闷。刚才还跟饿狼看见肉似的呢。 “是师祖的东西,”苏煜说,“万一他还要呢,应该归他处置。” “……你师祖在天上呢,怎么处置?” 石峥嵘看一眼正经严肃的弟子,忽然伸手,摸向他脑门:“又发烧呢吧你?” 摸完他顿了顿,皱着眉,转身去拿体温计:臭小子,还真有点儿热。 第49章 第 49 章 温泉 苏煜没发烧, 但身体的确不大舒服。 腿有点儿疼,因为G市进入雨季,连番阴雨, 气候潮湿。 嗓子也痒,这是因为他有点儿感冒——苏煜从陆回舟的留言里确认了这点。 “您怎么糟践我身体了?”他在留言本随意写下一句, 放下笔, 按陆回舟留言吃了药, 坐在电脑前,一边开机一边出神。 出神想那把吉他, 想那两个字,还想,刻了那两个字的吉他是不是送给他的。 如果是送给他的,那就说明, 有关师祖的现实已经被改变。可师祖为什么还是“在天上”? 一定是因为, 师祖出事的那个时间节点还没到。 等过了那一天,历史才能真正被改变。 一定是这样。 屏幕荧荧蓝光照到苏煜脸上,他回过神来, 握住鼠标,打开期刊库开始检索跟朗书雪治疗有关的内容,边看边记一直到夜深,胡乱上床裹了被子, 就那么睡了过去。 一夜都是糟糕的梦。 梦见梁乐出院后发生了排异反应,又梦见朗书雪癫痫痉挛持续发作、无法缓解,咬破了舌头和口腔, 床和枕头都是血。 还梦见,在医院门口遇到师祖,师祖却不认识他, 对待陌生人一样疏离冷漠。 他同他打招呼,他却视若无睹走出去,然后被一辆失控的车正面撞中…… 苏煜猛地惊醒,呆坐半天,再睡不着。 他起来练了练在98年学的养生拳,熬到天亮,到洗手间用力搓了脸,正常去上班。 天又阴着,乌云压低,看起来马上要下雨,苏煜感觉自己那条伤腿的膝盖缝里潮得要长出蘑菇和木耳来,他勉强坐进车子,按了下腿,正有些郁闷,看着车载平板上代表小雨的天气符号,眨了眨眼。 昨天他听了一耳朵1998年的天气预报,似乎,有雨夹雪? 1998年的G市,的确下了初冬第一场雨夹雪。 陆回舟今天轮休,没有去医院,正在书房,笔直坐在书桌前,拿笔在一叠纸上勾勒什么。 苏煜无声无息靠近,看清那叠纸是什么,眼神惊讶:“师祖这写的是什么?” 他声音突如其来,陆回舟还算镇定,右手握笔不动,左手却攥紧掌心的东西,将它隐蔽起来。 “怎么过来了?”他看向苏煜。 “下雨。”苏煜说。陆回舟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到外面细蒙蒙飘着雨。 “从哪儿过来?”他看回苏煜。 “从未来。”苏煜勾唇。 “我是问,从家还是从医院。” “哪儿都不是,”苏煜一本正经,“我正在开车,碰巧下雨,我就过来了。” 陆回舟脸色微变。 “开个玩笑,”苏煜顽劣笑起来,“我在医院,今天院里开大会,我有起码一个小时偷懒。” 陆回舟看了下表,又看向他:“不是让你请假?” 让请他就得请?苏煜叛逆,听不得这种话:“我没事!” 陆回舟吸了口气,紧紧捏了下掌心小猫,顺着他脾气,语调和缓问:“开会儿坐哪儿?你感冒了,不要吹空调。” “没吹。”苏煜压根没注意自己坐哪儿。 “吃药了?有没有发烧?”陆回舟又沉声问,问话间抬起手似想摸摸苏煜体温,又落回去。 “没烧,吃了。”苏煜交代过自己,又看回桌上的纸,“师祖——” “闲来没事,随便写写。”陆回舟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沉静开口。 “所以您是真喜欢下厨啊。”那叠纸,分明是一沓菜谱。 等等,苏煜俯下身,又仔细看了两眼:菜谱上全是他能吃的食材和配料,偶有一两样他不能吃的,已经被线划掉。 “是写给我的?”苏煜转头问。 陆回舟看了瞬他近在咫尺的脸,移开视线:“药食同源,你体质……还有很大调养空间,帮你选几道食谱,可以做来吃。” “谢谢师祖。”苏煜眼睛弯了弯,心头阴云消解——至少在这一刻。 “不过,”苏煜微微眯了下眼,“师祖说待我和我老师一样,那您也给老师写过食谱吗?” “你老师没你这么多事。”陆回舟握笔的手紧了一瞬,平静答。 “而且,你毕竟是小辈。” 什么意思?“您是说,您对我是隔辈儿亲?” 陆回舟不吭声,像是默认。 “……师祖,其实您没比我大几岁。” “大三十岁。”陆回舟平静说。 “不是,只大三岁!”苏煜强调,眼睛澄澈。 陆回舟不自觉攥了下刚放在桌上的白猫,又放开。 “朗书雪同意放疗了?”他岔开话题,问苏煜。 “是。”苏煜不自觉被他牵着鼻子走,应了一声,有些消沉。 “我看了留言,你没做错什么,不必夸大自己的作用,也不要夸大自己的责任。”陆回舟看向他。 “师祖不用安慰我。”苏煜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来,“错了就是错了,作为医生,我不够客观。” “客观过度也可能是机器人。”陆回舟说,“你有你的路要走,不用因为我的话怀疑自己,我是长辈,不代表我说的全是对的。” “不用强调您是长辈。”苏煜咕哝一声,又说,“机器人也比我好。比起我,朗书雪更信任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朗书雪好像能分辨出我们的不同,所以,不想放疗的事,他专门找您说,而不是跟我说。” “应该只是巧合。”陆回舟思索一瞬,看苏煜还一副纠结模样,忍不住开口,“我是病人,一定选你。” 啊?什么选他? “机器人不会挫败、不会愤怒、不会多管闲事,工作肯定比你更有效率。但只有你,”陆回舟顿了顿,“会替病人难过。” 什么啊,苏煜手指蜷了蜷:“谁替他们难过。” 他忽然困窘似的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陆回舟,换了话题:“我整理了一些靶向药的资料,在卧室电脑里。” 陆回舟注目看了他微红的耳根一瞬,又错开视线:“昨晚熬夜了?你感冒,应该——” 啊,又要啰嗦……苏煜及时岔开话题:“梁乐还好吧,他有没有事?” “梁乐,他不是出院了?”陆回舟不解问。 “我昨晚梦到他排异了,还很严重。”苏煜抿紧唇,“梦里朗书雪情况也不太好。” 还有……苏煜看了陆回舟一眼,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梦是反的。”陆回舟看向他,神色不自觉柔和,“如果压力太大——” “我没有压力太大!”苏煜下意识出声。 陆回舟沉默:“知道了。” 过了一瞬他说:“冰箱里有炖好的阿胶,感冒好了可以吃点,等我过去给你炖参汤。” “炖参汤做什么?” “安神,改善失眠多梦。” “我没有失眠多梦。”苏煜咬唇。 “你没有,我有。”陆回舟平静说。 “那你是该补补……”苏煜讪讪低哼,哼完又不自觉弯起唇角:他说要给他炖汤…… 傻笑一会儿,他眼睛骨碌一转: “师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今晚可以教我怎么炖。” 陆回舟思索一瞬,点了头,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列材料:“这些有没有过敏的?” 苏煜扫了眼,看着他的字迹,有些出神。 “怎么了?” “没怎么,不过敏。”苏煜说着,敲敲手指,想问他吉他的事,又张不开嘴。 万一不是送给他的怎么办? 万一是他认识哪个人,名字叫“回音”呢? 他想着,眼睛咕噜乱转,这一转,忽然扫见了什么—— 书房一角,正放着一只黑色的琴盒。 他怔了怔,不自觉走过去。 “师祖,这是什么?”他转回头问陆回舟,手指紧张地攥起。 陆回舟顺他视线看向琴盒,起身走过来,打开琴盒:“吉他。老板说这款音色选择多,应该能适合你。” 适合,相当适合,说是他梦中情琴也不过分。 所以——“这是送我的?”苏煜确认般问。 陆回舟点头。刚点完,冷不防苏煜的影子扑上来,一把抱住他:“谢谢师祖!” 陆回舟屏住呼吸一瞬,双手下意识抬起到苏煜腰间,又顿住,僵了一瞬,抬到苏煜双臂高度,将他轻轻扯下来。 “这么喜欢?”他语气镇静问。 “喜欢!”苏煜远远比他坦诚。 “不过,不年不节,师祖为什么送我礼物?”苏煜问。眼睛像一对带爪牵引钩,跃跃欲试要拉开什么。 “感恩节。”陆回舟平静说。 什么玩意儿,还真有个节?苏煜卡住一瞬,扬了扬眉:“那您感恩我什么?” “感谢你,这两天没惹事。”陆回舟声音平静。 “……” “那您倒也不用下这么大血本。”苏煜盯着陆回舟看了好久,才把视线收回来,看向吉他,“师祖可以把它拿出来给我看吗?” 他想看这个漂亮宝贝,更想看那两个字在不在。 想问师祖,为什么这么肯花心思,刻字给他。 但出乎意料,陆回舟拒绝了他:“等你过来再自己看。” 他提也没提吉他有刻字的事,走回书桌,摊开桌上的影像和纸张,和苏煜谈起朗书雪的放疗方案。 师祖这是……脸皮薄吗? 苏煜又盯着陆回舟冷静的侧脸看了半天,到底收敛心思,跟他讨论起正事。 讨论完,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看了眼手表:“你该回去了。” “回去?我才刚来。” “已经30分钟。”陆回舟给他看时间,语调稳重,“你是在外面,还是早点回去更安全。” 言之有理,但苏煜不想听。 “我不想回去。”苏煜咕哝一声,眼睛扫过桌面,手指伸向白猫。 下一秒,他身形整个消失。 “苏煜?”陆回舟眉头微蹙。 “喵。”白猫里传来短促一声。 陆回舟神色微松,又有些古怪:“别闹,你该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下雨,我腿疼,而且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什么?” 苏煜不吭声。 “因为朗书雪?” 不是。不全是。 苏煜还是不吭声。 陆回舟伸手,在半空顿了顿,揉了揉“他”的头。 “要不要泡温泉?”他忽然问。 “什么?” 陆回舟不语,把“苏煜”放到茶盘里,试了下茶壶里的水温,“哗啦啦”,给他浇了半壶热茶。 “……好大的温泉。”苏煜半晌才出声。 “还是六安瓜片味儿……” 该说不说,师祖这茶香气清高,应该是高档货,苏煜“泡”得还真有点儿舒坦。 “我还要马杀鸡。”苏煜透过一双猫猫眼,贪心地看了眼陆回舟那双修长的手。 “什么是[马杀鸡]?”陆回舟问。 “massage,按摩,师祖这都不懂?”苏煜顽劣道,“我要个泰式拉伸。” “这不是你的身体。”陆回舟下意识说。 “是我的身体,师祖给我按?”苏煜问。 陆回舟神色微滞,错开话题:“柳教授要出差,想把小毛寄养在我们家两天,你有没有空管?” 有没有空好说,但——“我们家?” 陆回舟静了一瞬:“我们共用身体,也共用其他,你在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就是你做主。” “所以这个家有我的一半?”苏煜自动补全他的话。 “那我可是赚了。”他说道,声音比刚才明朗了不少。 “该回去了,待时间长了不好。”陆回舟说,“一个人住心情不好,可以去你大伯家。” “不去,大伯天天催我。”苏煜闷声道。 “催你什么?” “搞对象。” 陆回舟沉默半晌。 “其实师母给我介绍一个,”苏煜忽然说,“就住他们楼上,刚从国外回来的,我有点印象,长得还挺帅。” “嗯。”陆回舟应了一声,安静一瞬,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架前。 “师祖你在听吗?” “我找个资料。”陆回舟沉声说了句,背对“白猫”,在书架前翻书。 “找什么资料?” “放射方面的。”陆回舟答,声音纹丝不乱。 “可是,您拿的是本《营养学》。” 陆回舟手指一紧,合上胡乱翻开的书,回过头来。 苏煜不知什么时候从白猫里钻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 四目相对,苏煜后退一步,笑得阳光灿烂:“师祖,晚上见。” * 2025年,春雨还在下。 苏煜穿回去,手按着膝盖,克制不住勾起唇,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掏出手机,下单了好几样食材。 食材下好了,晚9点,他却没能如愿赶回家。 傍晚时附近出了连环车祸,还有大巴出事,很多个重伤员送进明康,没来得及下班的苏煜被抓了差。 他接了一个开放性肾损伤的伤员,病人还有其他腹内脏器损伤,一台联合手术做下来,天已经黑透。 他出手术室,同样被抓包的程覃也从隔壁手术室出来,两人打了照面,还没说话,手机同时响起来,还有个疑似肾血管撕裂伤的需要他们出人。 “我去。”程覃不等苏煜开口就把活接下来。 他问清哪间手术室,拔脚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你累就先回,科里还有别人。” 狗才累。区区一台急诊手术。 苏煜摆摆手,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新的指令,他才拖着“一点儿都不累”的脚步去更衣室换衣服。 出了一身汗,他顺便洗了个澡,洗完衣服穿了一半,眼前闪现一道白影。 苏煜怔了怔。 陆回舟也怔了怔。 下一瞬,陆回舟匆忙别开脸。 苏煜本来也有点遮掩的意思,看他这模样,倒大大咧咧起来:“躲什么,师祖不是哪里都看过?” “先穿好。”陆回舟背对他,声音稍显短促。 “穿好了。”苏煜答。 陆回舟静了一息,回过头来,却见他只是穿好了裤子,衬衣还敞着,露出紧致凹着的腰身。 苏煜无辜掰弄着衬衣上的纽扣:“师祖买的这是什么衣服,真不好系。” 再不好系,也不应难住他那双拿手术刀的手。 陆回舟扭开头,眼前仍是那片紧致皮肤,他浑浑噩噩,听见自己发声:“你可以不穿这件。” “是师祖的,我想穿。”苏煜随口说,声音绵软无赖。 陆回舟感到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 “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他面容端肃而声音沉哑,转身,快步走出更衣室。 氤氲热气中,苏煜看着他背影,高高扬起唇角。 片刻,又稍稍回落:直男?呵,骗得他好惨。 * “有急诊?”苏煜穿好衣服走出更衣室,陆回舟声音镇定问。 “连环事故。”苏煜答,看了眼时间,快步去按电梯。 “你头发还没吹干。”陆回舟提醒。 “没关系。”苏煜混不在意答。 只有十五分钟,等他吹干头发,黄花菜都凉了。 “师祖,我最讨厌被人骗。”走进电梯,正好没别人,苏煜先按下负一楼的按键,看向陆回舟,眼神犀利,带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被谁骗?”陆回舟镇定问。 苏煜没来得及答,电梯里进了人。 苏煜不便再说话。他有些累,身体靠着电梯,低下头,湿发有一缕贴在眼尾,一滴细小的水珠落下来,滑进他松散敞着扣子的衬衣领口。 不论男女,电梯里的人都在看他。 视线穿透挡在他面前的陆回舟。 陆回舟攥了攥拳,苏煜却毫无所觉。 苏煜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从更衣室到现在,他心跳其实一直很快。 出了负一楼,苏煜走到职工停车位,飞快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等陆回舟上车,才绕到驾驶位发动车子。 陆回舟以为必有一场疾风骤雨等着自己,可是接下来,苏煜闭上眼睛,一动没动。 “怎么了?”陆回舟察觉异样。 “没事。”苏煜声音突然虚了很多,脸色也变得煞白。 “不舒服?”陆回舟眉头蹙紧。 苏煜没说话,睁开眼,从扶手箱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罐糖,有些狼狈地倒出一把,看也不看填进嘴里。 “低血糖?”陆回舟问。 苏煜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等眩晕感过去。 陆回舟伸手摸向他的手机,却徒劳无功穿过屏幕,他脸色不好看,但声音还镇定:“有力气吗?打电话叫人来。” “不用。”苏煜紧紧闭着眼,“我缓一下就过来了。” 陆回舟还要说什么,忽然顿住,看向窗外。 “哥,你怎么了?”周从云从苏煜车旁经过,敲了敲车玻璃。 陆回舟松了口气,提醒苏煜:“车门打开。” “哥,你老毛病犯了?”周从云听见“咔哒”一声响,拉开车门,看清苏煜手里抱着糖,顿时明白。 他倒是不紧张,有种久经考验的淡定,一边搭上苏煜手腕数他脉搏,一边开口:“我去给你拿包葡萄糖?” “不用。”苏煜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就是还有点儿心慌。 “那我送你回去?”周从云又问。 苏煜这次没拒绝,因为陆回舟口气严肃:“让他送。” 送苏煜到小区楼下,周从云依然不放心,要送他上楼。 这回苏煜不肯答应:“我已经好了。” 他说着,没事人一样下车,搂着车里的一只抱枕。 “送你上去吧,我放心。”周从云见他拿着抱枕,心里有点怪,但没在意,苦口婆心,还是要送他上楼。 “不用,我家里有人。”苏煜敷衍。 “有谁?”周从云知道他孤寡一个,不大信。 “有……”苏煜紧了紧手里的抱枕,“我爷爷。” 第50章 第 50 章 溺爱 坚决拒绝了周从云上去拜会“爷爷”的请求, 苏煜从他手里拿回车钥匙,无情地进了电梯。 他怀里的抱枕一声不响。 “委屈您了?”苏煜挑眉。 “我说的爷爷是它,元宝。”进了家门, 苏煜放下抱枕,揉了揉贴上来的元宝。 “不委屈, 辈分没错。”抱枕这时沉静开口。 “委屈。”苏煜洗了手, 重新举起抱枕, 同“它”面对面,“我没有您这么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爷爷。””血气方刚”四个字, 他说得别有意味。 幸而,陆回舟此刻是个枕头。 枕头不语,没人知道他心事。 苏煜对着个枕头,也忽然生不起气来。 “直男”就直男吧, 他知道师祖思想本来就比他保守, 也有很深顾虑,他们的身份和年龄差距,苏煜自己也不是没一点纠结疑虑。 但那都不是他今天想考虑的事。 苏煜抱“枕头”进了厨房:“师祖, 食材我都准备了。” 他打开冰箱,一样一样,报名字给陆回舟听。 报到一半,就被陆回舟打断:“今天先不做, 你吃点简单现成的,先休息。” “我不累。”苏煜说着,到底拿了面包, 也没有加热,坐在餐桌前大口啃起来。 因为急诊手术,他错过了晚饭, 所以才低血糖,累不累且不论,他现在是真饿。 但啃了两口,他停下来:“这什么面包?味道不对。” 因为过敏,苏煜只吃楼下面包店一种最简单的切片面包,那玩意儿味同嚼蜡,只能果腹,压根没这么香的味道。 “冯姨拿过来的。”陆回舟说着,停顿了下,“你母亲做的。” “哦。”苏煜面无表情应了一声,顿了顿,若无其事,大口塞完两片面包。 “还难受吗?”陆回舟听着他动静问。 “没有。”苏煜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伴随着电动牙刷的震动,和窸窸窣窣、约略是换衣服的声响。 陆回舟开口,打断那声音:“吃药再睡。” “我知道。”苏煜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陆回舟感到“身体”一轻,他被提了起来,又被……抱在怀里。 “师祖,能不能换换?”抱着他的苏煜问。 大概是困乏,他声音温吞散漫,没有平时的叛逆顽皮。 “师祖?” “换什么?”陆回舟声音沙哑问。 “你能不能换到大熊里?” 苏煜走回卧室,坐到床上,拽过陆回舟曾栖身过的等人高大熊:“这里更宽敞,那个——” 苏煜敲敲手指,“抱起来也更舒服。” 后半句,大概是出于羞耻心,苏煜声音低了低。 但一个字儿也没少说。 “不要胡说。”陆回舟声音平稳严肃,“我要回去了。” 陆回舟从抱枕里脱离出来,退开几步,和苏煜保持着合宜的社交距离。 事情越来越不妥。 他没有守好边界、藏住心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脑海中一道理性的声音冷硬说着,陆回舟的双眼,却忍不住扫过苏煜苍白的脸。 他不舒服,家里没人…… “再待几分钟不行吗?”苏煜皱了下眉,“我还有事情要问师祖。” “可以留言,在手机里留录音,或者下次再问。”陆回舟头脑中,理性仍占据着上风。 “可是我腿疼,睡不着。”苏煜可怜兮兮缩起膝盖。 “说话更睡不着。”陆回舟平静说,眼睛扫向他的腿,身形开始闪烁。 “睡得着,师祖的声音催眠。”苏煜说着,抱住膝盖,夸张地“嘶”了一声,“好疼。” 他演技并不过关。 陆回舟知道不该信。 但他眼里藏着的、被抛下的小狗一般的委屈是真的。 无形的吸力袭来,陆回舟叹息一声,选择对抗。 “师祖,你还在吗?”苏煜隐约看见陆回舟的虚影先走向大熊才消失的,但又不能确定。 “在。”陆回舟的声音从大熊里传来。 苏煜高兴了,腿也不疼了,利落躺到床上,伸手去揽大熊。 “陪你睡,不要乱动。”陆回舟出声。 唔,脸皮薄,苏煜懂。 不动就不动,其实他也是要点脸的,想到熊里面是师祖,抱起来还真不太自然。 苏煜规规矩矩仰面躺好,只有指背贴着一点大熊毛绒绒的肚子,愉快而安宁地闭上眼。 心跳微快,房间微热,他脸上起了一层淡薄的红晕,如敷了天然的脂粉。 “盖好被子。”陆回舟提醒。等苏煜听话盖好被子,他才嗓音沙哑问:“要问什么事?” “忘了。”苏煜扬了下唇角。 现在他什么事也不想问,破坏气氛。 至于破坏的是什么气氛,苏煜说不清。 他只感到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痒,又有点满当当的乱。 “师祖,”他忽然想叫他,而且不只是这样叫他,“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陆回舟半晌没有出声。他没正面回答苏煜,而是绕开话题:“睡吧,给你讲故事。” “您会讲故事?”苏煜睁开眼。 “不会不行,刚刚查房,徐子腾还要我讲。”陆回舟淡淡说。 苏煜笑:“那您讲了吗?” “讲了,他说没昨天的好听。” 苏煜笑容扩大。那自然没有。昨天是他讲的,小猪佩奇,师祖能打过才怪。 打不过,但陆回舟到底还是讲了,讲得其实不是故事,是他从前经手的一些病例和手术。 不愧是师祖,这分明是在给他上课。 但上课的催眠效果显然极好,听着那些专业术语,苏煜本来砰砰跳的心脏平静下去,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谢谢师祖。”他弯弯唇角,迷糊哼了声,呼吸变得均匀,安然睡过去。 眉眼舒展,即使睡了,脸上仍带着笑意。 陆回舟等了一刻,确认苏煜睡稳,从毛绒大熊里脱离出来,站在床边,俯视着苏煜。 他手指触向苏煜额头,试过他额温,又不自觉,描摹一瞬他眉眼。 指尖继续下滑,但在更进一步、触碰到苏煜脸颊前,陆回舟手指顿在半空。 不可。 他是他“师祖”。 但,单以此刻论,就像苏煜曾说的,他确实只比苏煜大三岁。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舒展的、满足的眉眼,眸底闪过挣扎。 苏煜很开心。 他明明可以,让他开心…… 陆回舟一直用理性驾驭生活,一直活得对错分明、条理清楚,从没有哪一刻,感到如此逻辑混乱、自相矛盾。 从没有哪一刻,他想忘记自己无所不在的理性。 他想撕碎它,想不顾一切——他落下手指,他想试试,苏煜的脸究竟有多软。 但,就在这一瞬,身形闪烁,陆回舟被吸入漩涡,送回1998年。 他在书房。面前是那本核定到一半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书稿。 眸色暗了暗,陆回舟摩挲了下手边的白猫,又松开,看向书稿。 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但那冷静中,别有一种其他东西,使他不时停下来,出神地思索…… * 陆回舟真正和苏煜互换,来到2025年时,苏煜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 恰好赶上一波春季流感,科室接连有医生中招,陆回舟原本想请假休养苏煜身体的计划落空,照常去上班。 纪录片的第二期拍摄也安排在今、明两天,今天要拍摄“苏煜”给明康前院长、老前辈吴朔院长诊断、交流的场景,明天则拍手术。 苏煜很“贴心”地把本来就是陆回舟操刀定稿的剧本放在手机下压着,还专门录了段视频,他在摄像头面前灿烂地笑:“感谢菩萨师祖,录完还请师祖看电影!” 看电影?恐怕又会睡着。除非他做人、苏煜做熊时看,这样,就算睡着,起码不至于倒在别人身上。 陆回舟想着,视线扫过毛绒大熊,又收回。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恋爱”,恐怕终究不妥。 手指紧了下,陆回舟关掉手机,面色沉凝,出门上班。 “老领导,今天感觉还好?”纪录片开拍之前,石峥嵘先带着陆回舟到病房拜访吴院长。 “这孩子不争气,让您操心了。”石峥嵘说着,往前推了下陆回舟。 陆回舟顺势和吴院长打了个招呼,并打量了他一眼。 相比98年,吴院长衰老太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陆回舟低下头,没有再细看。 “这小子手术是绝对过关的,您可以放心,就是脾气倔,不爱说话,您多海涵。”石峥嵘替突然沉默的弟子讲好话。 “不会,平常挺爱说的,今天估计是要拍摄了,紧张。”吴院长笑呵呵。 “不管怎么说,感谢老院长了,愿意拉扯他一把。”石峥嵘感恩道。 剧本里,老院长会询问苏煜手上这道疤,并借机带出苏煜当初缝合没打麻药的事,最后,则以坚定的行动——让苏煜为自己手术,表现对苏煜的信任,为他这双手“正名”。 “应该的。”吴院长看向“苏煜”有疤的右手,脸色正了正,“你们医生的职责是守护病人,我的职责,本来就是守护你们。” 吴院长手握着剧本,眼神似追忆似怅惘:“说起来,这个道理,还是你老师教我的。” “我老师?”石峥嵘诧异问。 陆回舟也看向吴院长。 “是啊,你不记得了,因为对小肿瘤采用肾部分切除术,你老师有阵子饱受流言中伤。” 唔,本来不记得,老院长一说他脑子里又有了。 石峥嵘面色困扰,但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老院长话上。 “小石你也知道的,你老师是个严谨又天赋奇高的开拓者——可惜啊,你老师这几样特质加在一起,要不是英年早逝,成就不可限量……” 吴院长歪了下方向,叹了口气,又转回正题:“你记得吧?那时他技术和思维领先别人一大截,他总有新想法,也敢为人所不敢为,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做,别人不敢用的术式他用,关键还都成功了,他这样,自然遭人嫉恨。” “你们泌尿外那阵也不太平,老有家属闹事,动辄举报你老师到院里。” “是有这么一阵子。”石峥嵘点头,那些久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他记起,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那阵子老师情绪挺不稳定的。 “后来院里高层就出面了,要让你老师在中层大会上做解释和检讨,说起来,也是我失责,没有调查清楚,”吴院长面露羞愧,“就是那次,你老师给我们上了一课。” “什么课?”石峥嵘追问。这事儿他是真没记忆。 “他啊,搜集了不少证据,某某病人家属,于何时何地,被某某人教唆误导,列得一清二白。” “然后他[检讨]了,说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循规蹈矩,没有墨守成规,没有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的脚印里、绝不往前探索一步。第二大的错误,则是信任院方,以为院领导会关心下属、主动作为、还他清白。” 啊……石峥嵘张大嘴巴。 “你听听,”吴院长看向他,“这像你老师说出的话?” “不像。” 倒像是这混蛋玩意儿说出来的。 石峥嵘怪怪看了眼“苏煜”。 “苏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眼睛格外深邃,像饱含着复杂的情感,看向吴老: “您记不记得,那次会议,是什么时间?” * 苏煜在98年的一天过得扬眉吐气。 上午他开了场痛快的会。 中午他跟京都医院来的那位放射科主任沟通确定了朗书雪的新放疗方案,朗书雪的癫痫后遗症退了,精神和营养都追上来不少,对方说他比较有把握。 下午老杨大爷回来复查,带着老杨奶奶,复查结果一切都好,老杨奶奶还送了他一条怪扎脖子的红围巾。 扎脖子苏煜也围了小半天儿,晚上到家才舍得摘。 摘围巾的时候小毛在他脚边活泼兴奋地乱转——柳教授刚把毛孩子托付给苏煜。 苏煜逗它玩了会儿,带它上二楼安置,一进书房,就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盒新补的巧克力——和上盒一样的低调牌子,一样的朴素包装。 可以,这很老古板。 苏煜弯弯唇,打开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然后抱起新吉他,翻到琴底找到那两个漂亮的刻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勾着唇角,弹了一曲又一曲。 清冷黯沉的大房子里,第一次传出如斯轻快的曲调。 拎着行李箱出门的柳教授,驻足聆听了很久,嘴角挂起神秘微笑: 年轻人啊,果然是恋爱了。 晚九点,苏煜出现在25年,脸上还带着近日难得的明朗。 “您这是住我大伯家了?”看师祖又在大伯家,他忍不住玩笑。 “是大伯叫我过来。”陆回舟假借接电话,从客厅走出来,到书房,关上门跟苏煜说话。 “我大伯叫您就来,这么听话?”苏煜笑。 “长辈一番心意。”陆回舟淡淡解释,走向房门—— 元宝也被陆回舟带着走亲戚,在门外一个劲儿抓挠,陆回舟迫不得已,放它进来。 苏煜立刻被元宝吸引了心神,蹲下来揉它脑袋:“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 陆回舟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最近代我去院里开过会?” 嗯?苏煜竖起耳朵,警醒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陆回舟不答反问:“你还替我做了[检讨]?” 苏煜寒毛都竖起来了:“师祖穿回去偷听了??” “不是。”陆回舟到底对他解释了底细,“是吴院长。” 苏煜脑子转得快,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低哼一声:“老头儿挺记仇。” 不就是当众让他们这些领导落了回面子么…… “不是记仇,他很欣赏你。”陆回舟替吴院长解释了句,定定看向苏煜,“那些事,什么时候做的?” “什么事?”苏煜装傻。 “收集证据。”陆回舟说。 “也没怎么收集。”苏煜敲敲手指,“就刘青出院、还有谢芝桃出院前,找了刘滔和谢春龙他们,请他们配合了一下,把幕后作怪的小人揪了出来。” “师祖你只解决田玉林,可是底下还有虾兵蟹将嫉恨你呢。” 苏煜说着,迎上陆回舟沉着安静的视线,咬了咬唇:“我知道师祖不在意这些,但是听见他们败坏师祖名誉,中伤师祖,我生气!” “我也知道我的方式太简单粗暴,不给人留体面,会让您难做,咳,”苏煜此刻倒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真正做起检讨来,“下次我不会了。” “没什么难做。”陆回舟耐心听他说完才开口,眼神深深,“谢谢大法官,替我伸张正义。” “不客气。”苏煜看他一眼,眼睛晶灿,“守护偶像,人人有责!” 陆回舟不自觉笑了下,又顿了顿:苏煜对他的感情,会不会还是粉丝对偶像居多? 紧了下手指,陆回舟谈回正事:“感谢归感谢,这种事有风险,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去做。” “也没[亲自],我找了何峰帮忙。” 那就好,陆回舟松了口气。 苏煜却眼珠子骨碌一转:“说起来,何峰身材很好,器宇轩昂,衣品也不错,一身黑衣很性感。” 陆回舟静了一瞬,神色不变:“他有女友。” “那真是可惜。”苏煜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陆回舟,“还好,师祖身材更好。” “我现在顶的是你的身体。”陆回舟声音淡定。 “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反正我哪里都见过。” “……”陆回舟努力不多想,嗓音沙哑,岔开话题,“今天接诊了一个小孩儿。” “多大?什么病?”苏煜神色稍正。 “六岁,肾母细胞瘤,从评分看是二期。”和当初的茂茂一模一样。 苏煜静了静。 两人都不说话,房间突然沉闷起来,懒懒趴着的元宝像感应到什么,朝苏煜的方向支起脑袋。 “你手上现在病人不少,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让别人接。”陆回舟这时说。 “师祖觉得我该接吗?”苏煜问。 陆回舟沉吟了瞬,看向他:“医生不该挑拣病人。” “但是,”他顿了顿,一反日常对学生的严肃,“医生也是血肉之躯,可以停下来休养。” “这是师祖会说的话?”苏煜眨眨眼,“我合理怀疑,您在溺爱我。” 他玩笑着,原本存有犹疑的眼神却坚定下来,毅然开口:“我接。” 陆回舟神色不变,眼里流露一抹赞赏:“好。” “只是好?没有表扬吗?” “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陆回舟克制着不去“溺爱”苏煜,但对上他期待的眼神,莫名抬起手来,揉了下他发顶,“很棒。” 只一瞬,陆回舟就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但这不妨碍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谢谢师祖,师祖多夸,我还可以更棒!”他笑着,身形闪烁起来。 “要走了啊……”苏煜咕哝一声,就在消散前一瞬,忽然看一眼陆回舟,靠近过来,肩与他肩头相抵,唇与他耳廓相贴,“师祖,再见。” 他在陆回舟耳边说着,轻飘飘,暖洋洋,似微风掠过,又迅速消散。 陆回舟留在原地,捏紧手指,直到有人敲门,才回过神来,定了定心,走出门外。 “打完电话了?来吃水果。”苏家大堂哥招呼他,大堂嫂则端上一碟绝不会让苏煜过敏的苹果。 出院没多久的苏家大伯恢复不错,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边看边点评:“这个人不行,太大男子主义。” “是,什么年代了,还把自己当封建大家长呢。”大堂嫂附和,公媳两个,一起点评起电视里的离婚综艺。 大堂哥倒没那么专心,他叉了块苹果直接塞陆回舟手里:“长手没?自己吃。一天一苹果,疾病远离我。” 陆回舟笑笑,彻底回过神来,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他很少吃水果,也很少,或者说从未,身处这样的家庭气氛。 之所以苏家大伯一叫他就来,大概,是出于内心一种隐秘的渴望。 但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很快变了味儿:苏家这三口人聊着聊着节目,不知怎么,就跨越到了苏煜的择偶,还互相拆起台来。 “成熟点儿的好,大个四五岁,知道包容小煜的狗脾气。”苏大伯说。 “不成,”大堂嫂说,“大五岁也太多了,男人不禁老,小煜颜控,等人家皱纹一长,怕不要立马变心。” 陆回舟僵了一瞬,吞下苹果,神色不太自然。 “楼下小张那种呢?”大堂哥似乎知道些什么,朝陆回舟挤挤眼睛,“海归霸总,自己创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陆回舟神色异常平静:“什么小张?” “你老师他们那栋楼的小张啊,今天楼下花园里不是你们俩在聊天吗?我在阳台上浇花瞧见了。” 嗯。陆回舟记起来了,那个海归“相亲对象”。 他攥了下手里的叉子,又强迫自己放松。 “开公司的不行,”大堂嫂这时摇头,“心眼儿太多,想事情弯弯绕绕,跟小煜不是一路人。” 也有些道理。陆回舟点头,又顿住:他不经意间想起,他名下也有两间公司。 “心眼儿太多确实跟小煜不搭,我看还是找个同行医生好,也有共同话题。”大堂哥又说。 “不行不行,当医生的太忙了,到时候谁也顾不上谁。” “那找个搞科研的?” “太严谨较真,没情趣,不懂小煜那些喜好。” “那老师应当不错吧?” “别,小煜最不喜欢人说教!” 咳,陆回舟放下叉子,扫了眼盘子里那块专门被用来插叉子、身中数刀的苹果。 “行了!我看那些都是虚的,人品好,身体好,脾气好,这就够了。”苏大伯说了句公道话。 但大堂哥随口就杠:“身体也不能太好……” “怎么不能?”老爷子瞪圆眼睛。 “小煜会嫉妒。” ……倒也,不是没可能。 房间内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沙发上,许久没开口的陆回舟默默起身:“你们先聊。” * 1998年。 第二天,天气晴好。 连日阴雨,难得放晴,大多数人都很高兴,不少住院病人走出户外晒太阳、晒衣服。 苏煜却有些遗憾。 他刚拿下一台高难度手术,有心找陆回舟炫耀。 可惜。他看了眼窗外,把心思收回眼前。 2025年的今天,倒是阴雨阵阵,时歇时停。 然而陆回舟没有闲暇往窗外看。 吴院长的手术是台大手术,陆回舟吃完午饭进手术室,出手术室已是月上中天。 “一起吃宵夜?”程覃试探问他。 陆回舟没做犹豫就拒绝:“回家有事。” 他跟同台的医护和纪录片摄制组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 程覃看着他背影,皱了皱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觉得苏煜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下意识跟了他几步,看见他进了电梯,又失落停住脚步。 陆回舟回家确实有事。 早上他出门时,元宝看起来不太舒服,中午他特意赶回家一趟,给它弄了新鲜食水,不知道它吃了没有,如果没有,恐怕要再去宠物医院看看。 元宝果然不太好。 陆回舟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异味,元宝也没像以往一样迎到门口来。 “元宝?”陆回舟走到它窝前,看到它恹恹趴在窝里,身体孱弱得发抖。 在它窝旁边有一滩味道发馊的呕吐物,颜色浑浊难辨,但当中隐约夹杂着暗红。 陆回舟面色微变,顾不上清理秽物,先找出外出包,把元宝从窝里抱出来。抱它出来时他停顿了下——窝里,元宝趴着的地方,有那个白大褂娃娃,还有一件已经被它焐得又热又皱的灰色T恤,看起来是苏煜的某件睡衣。 陆回舟很确定,早上出门时它窝里还没有。 “你从脏衣篮里找出来的?”陆回舟摸了下元宝。 元宝很低弱地哼唧了一声。 “现在带你去看医生。”陆回舟不再管衣服,快速拎着包出门。 最近的宠物医院在一公里外,陆回舟已经学会开苏煜的车,也会用导航,他一点时间也没耽误,七八分钟就开到宠物医院,急匆匆带了元宝进门。 “麻烦让医生尽快给它看一下,食欲不好,在用消化药,已经规律服药一周,今天下午出现呕吐,呕吐物颜色异常,有暗红色血丝。” 他大步走向前台,快而不乱,镇定把情况解释清楚,又递上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用保鲜袋装的一点呕吐物,另一样是元宝的病历本,里面夹着它的身份证明和疫苗记录,周到齐全。 前台负责分诊的小姑娘站起来,看着来客俊美的脸失了瞬神,很快又被他的眼神所引导,看向包里的元宝,拿起分诊台上的电话: “王医生,有个疑似消化道出血的狗狗,请您来一下前台——先生?” 小姑娘忽然看向陆回舟:“您怎么了?” 陆回舟呼吸紧促,一手本能解向衣领,另一手摸向口袋。 然后他递过一枚车钥匙,手有些抖,但声音镇定:“是这样,我可能对什么过敏。” 说话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站立不稳,修长的手指抓住柜台,眼睛紧紧盯住姑娘,似要确定她接收到他的信息:“红色沃尔沃,手套箱,有肾上腺素笔,麻烦你……立刻……橙色头……大腿注射……”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小事 是猫毛。 穿回98年的一瞬, 陆回舟后知后觉,想到可能的过敏原。 但已为时太晚。 陆回舟坐在书桌前,攥紧桌上写满留言的纸, 那纸上还画了一幅腹肌图,图旁一行字:师祖, 怎么才能练出您这样的腹肌? 陆回舟凝眉看着画和字, 没有丝毫绮念。 苏煜没有任何准备穿回去, 会不会慌乱? 宠物医院的人,有没有按他的话做? 这次过敏反应实在严重, 如果不能及时—— 陆回舟从桌前站起来,面色沉沉,困兽般在房间内转来转去。 第二天,泌尿外不少人注意到陆回舟的异常。 先是值班护士, 她注意到陆主任来得很早, 天还没亮就到了,到了就把所有病人当夜的护理记录要过去看了一遍,又找住院总要了这两天的入院出院记录检查。 然后他分秒不停, 看片子,审用药,等其他医生陆续来上班,他已经做完了别人一天也做不完的事。 接下来发现他不对劲的就是各位医生了。 陆主任今天像是上了发条, 一个接一个叫他们进去梳理近期的问题,从疑难病例到手术细节到规范用药,他严肃较真得让人害怕。 “他怎么了?”快中午时, 众人聚在会议室小声议论。 “周期到了?”陈文鹤低声自语。 石峥嵘看他一眼:瞎咧咧什么,老师哪来儿的“周期”? 他想着,看了眼老师的办公室门。 刚才老师也叫他进去过了, 谈了手术,也谈了他正在改的论文。 老师语气镇定,讲得东西条理分明、科学严谨,对他很有启发,一切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石峥嵘总感觉老师哪里不寻常,也许是小动作—— 尽管在平静和他交流,老师每隔一会儿就要整理一下桌上的病案资料——那些已经摞放得相当整齐的资料。 这似乎是老师完全无意识中的动作。 就是这无意识的动作,让石峥嵘感觉,老师内心并不像表面镇定,而是格外焦躁。 他迟疑了下,拿起桌上的饭卡,去敲响了陆回舟的房门。 “老师,去吃饭吗?还是我帮您带?”石峥嵘问着,口袋里新买不久的摩托罗拉手机响起来。 是大舅哥。 石峥嵘不敢怠慢,朝陆回舟歉意笑笑,先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峥嵘,你赶紧来!黎黎出事了!” “什么事?”石峥嵘声音还算镇定,但下意识攥紧了电话。 “车祸!我们现在在金桥医院!你赶快过来!” “是什么车祸?黎黎伤到哪儿?金桥那边能不能处理?喂?大哥?!” 电话已经挂断了,石峥嵘抓着手机,大脑有一瞬是全然的空白。 是陆回舟抓起外套,推着他转身出门,“冷静,我去开车,你再打电话,问清人在哪儿。” 陆回舟语气镇定,行动迅速,石峥嵘本能听他的话,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下楼。 坐上车时,他终于又联系上大舅哥,问清了未婚妻是在急诊室,昏迷着,马上要送手术室。 “说是一辆货车在路口急转弯撞上了,”石峥嵘面皮煞白,嘴唇发抖,“后脑,后脑撞击,颈椎骨折……”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 身为医生,他太知道这八个字可能造成的后果有多可怕。 陆回舟自然也知道。 他还想到更多,脸色有一瞬格外苍白。 但从后视镜看一眼石峥嵘,他镇定开口:“别慌,急诊医生一定会尽力。” 除了这个,他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说了,石峥嵘多半也听不进去。 陆回舟握牢方向盘,只是尽力赶路。 到了金桥医院,他带着石峥嵘,边问边找,终于在手术室门口跟石峥嵘的岳父和两个舅兄会合。 “已经推进去了。”大舅兄抓抓头发,红着眼眶跟石峥嵘说,“出了很多血,领子都变颜色了。” 他声音有些变调,但又强压过去:“杀千刀的,那司机喝了酒,拐弯不看路,也不减速!” “司机混球,他也混球!” 蹲地上的黎家二哥忽然站起来,伸手指向石峥嵘:“黎黎就是你害的!” “怎么……是我?”石峥嵘脑子嗡嗡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说呢?不是你突然改婚期,黎黎这会儿早该回老家待嫁了,她不会去上班,也就不会被车撞!” “老二!”石峥嵘的岳父沉着脸发声,“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二舅兄额头青筋拱起,忽然攥起拳头,“我打死你个混蛋!” 他提拳挥向石峥嵘,但,被一只横伸出来的手挡住。 他又挥另一只手,结果竟然又被挡住。 “你是谁?滚开!”黎二哥颜面涨红! “我是他老师,他改婚期,是我没批假,是我的责任。”陆回舟沉声说。 “好!那该死的就是你!”黎二哥挣开陆回舟钳制,忽然一拳挥在他肩上,又一拳,擦着他脸颊扫过。 “老师!”石峥嵘猛然反应过来,扑过来要拦,那边,黎大哥拽住兄弟,黎老自己也放下拳头,住了手。 这个该死的“老师”力道很大,身体里藏着气劲,是他主动放手,不躲不避,他才打着他的。 这事儿让黎老二别扭。 好像人家颇仗义,自己极混球。 挥了两拳,也让他失控的脾气回笼,他鼻孔里呼着粗重的气,又一屁股蹲回地上,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红灯。 石峥嵘这时才转回头看陆回舟:“老师。” 他现在是慌上加慌,乱上添乱,看着陆回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回舟面色镇定,拍拍他,走向黎父,声音冷静而诚恳: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认识这里的院长,先带峥嵘去看下诊断、了解情况,也处理下各项手续。” “好,好,谢谢。我家逆子对您不住。”黎父说着,扶着椅子站起来,“我年纪大了,遇着这事心慌腿软,您见谅。” “您坐。”陆回舟扶他坐下,又叫上呆愣的石峥嵘跟自己走。 他镇定得可怕,果然带石峥嵘联系上人,看了黎黎在急诊拍的CT和X光,又请了明康神外的大牛过来手术室坐镇。 安排好这些最紧要的,他又陪石峥嵘去处理了交警调查问询等手续。 做完这些,回手术室前,他给石峥嵘买了份饭,逼着他吃:“现在正是她需要你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要扛住。” 石峥嵘点点头,红着眼珠子低下头吃饭,吃着吃着他声音哽塞问:“老师刚才怎么不躲?” “发泄出来,他就冷静了。”陆回舟平静说着,顿了顿,“何况,是我应得。” “不是。”石峥嵘紧了紧筷子,抬起头来,“老师,这是命。” 命。 陆回舟不语,陪坐一旁,身姿笔挺,眉眼沉凝。 * 是夜九点,陆回舟终于看见苏煜。 他住在医院,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病号服,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输液袋,脸上挂着氧气管,脸色特别白,白得有些透。 但大体上,仍算安然无恙。 陆回舟出现在病房门口,看见他背对着他坐在病床上,气息还算稳定,正赶顾国纲和顾子尧父子走:“我真的不用人陪睡!” 安琳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几张单子,“甲流阳性,说发烧是因为这个,跟过敏关系不大。” “气道高反应还在,医生说你小时候有哮喘,这次过敏可能会诱发哮喘,一定要多住两天院观察,等呼吸道炎症压下来,做个肺功能检查。” “什么诱发,咳咳,我好得很——”苏煜说着,转过头来,怔了怔:他看见了陆回舟。 “师——”他张了张口,又闭住,看向安琳,语气不大耐烦:“多住就多住,我不跑。” 他说着,停下来咳了两声,才继续:“你们可以回家了吗?我困,想睡觉。” 安琳攥了下手里的单子,小心翼翼:“我跟子尧这就走,让你顾叔叔留下过夜,不吵你,只是在旁边陪着点儿,行不行?” “不行。” 苏煜下意识答,答完又别扭解释:“我这情况犯不着,我也不习惯身边有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他说着,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眉目越发不耐。 安琳咬唇,还想说什么,顾国纲拍拍她,和她交换了个眼神,看向苏煜:“那我们明早再过来。” “别,有需要我会打电话。”苏煜说。 那恐怕不会有需要。如果不是陌生人刷开苏煜手机紧急联系安琳,这孩子出事不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顾国纲什么也没说,让苏煜先休息,拿眼神示意安琳出门,出门后才小声跟她说:“你别急,请了护工,而且我睡车里,等夜里他睡了我就上来。” 安琳不语,只有顾子尧贼一样小声问:“那你会不会被发现啊爸爸?” “不会,”顾国纲更小声,“爸爸睡走廊,保证不让你哥发现。” 一家三口走远,陆回舟收回视线,走进病房,看向苏煜,皱眉:“起来干什么?” “上厕所。” 苏煜摘掉碍事的氧气管,撑着床站起来,陆回舟抬脚走向他,想起自己帮不上他,又顿住脚:“手腕别用力。” 他皱着眉,扫过苏煜扎着留置针的手背。 是不是实习护士给扎的,位置并不好,不但贴近手腕关节,还扎在血管分叉的地方,是生怕他活动起来不疼不扎破血管吗? 陆回舟强迫症隐隐发作,极想替苏煜拔了针重新穿刺,但他当然做不到。 他看着苏煜摘下输液袋,单手举着,晃晃悠悠走向洗手间。 走进洗手间,苏煜把输液袋挂在洗手间的吊架上,忽然回头,看向陆回舟:“我要脱裤子了,师祖还看?” “怕你摔倒。”陆回舟沉静解释一声,扭开头——其实不用扭,苏煜合上了门。 陆回舟等了片刻,等他安然从里面出来,才看向他:“还胸闷吗?听你一直咳嗽,跟哮喘有关系?” “没有。”苏煜坐回病床,靠在枕头上,“气道高反跟哮喘又不是一回事,我就是过敏后遗症而已。” 他语气轻松,但说完这句话,却咳了两声、有些喘息。 陆回舟脸色沉凝:“对不起,昨晚是不是吓了一跳?” “没吓,这情况我熟。您吓了一跳吧?窒息的感觉如何?”苏煜笑笑,脸因为咳嗽多了一抹血色,眼睛和往常一样有神采。 看他开得出玩笑,陆回舟心里踏实一分:“元宝怎么样?” “消化道溃疡引起胃出血,用药控制住,已经没事了。” 陆回舟明显又松了口气。 “怎么,听到元宝没事,您比看到我没事还高兴?”苏煜挑挑眉。 “元宝是你的家人。”苏煜从小就喜欢狗,又养了元宝那么多年,要是元宝真出事,他肯定倍受打击。 “所以您是爱屋及乌?”苏煜笑。 陆回舟不语,错开他眼神,走到床头,看他的输液袋子,了解他用的什么药。 “师祖,等元宝出院,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吧?”苏煜问。 他很喜欢,非常喜欢上次和师祖一起遛元宝的感觉。 陆回舟顿了下,看了眼苏煜虚弱的脸色和满含期待的眼睛,点了下头。 苏煜扯起嘴角:“谢谢师祖。” “这种事,不用谢。”陆回舟攥了下手指。 苏煜的确容易生气,但也很容易满足。 一点小事,就可以哄他高兴。 可是,也只有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上,陆回舟能哄他高兴。 至于其他——陆回舟眼睛盯着输液袋:他甚至不能扶他上厕所。 而且,即便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他有机会一直做吗? 如果命定之事无法更改…… “师祖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苏煜仰头看着陆回舟,伸出打着吊针的手晃了下,“这可是您的杰作。” “别乱动。”陆回舟低头看他,声音镇定,所思所想丝毫不露,“不是不喜欢身边有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苏煜撇撇嘴。 “她们不放心你,不要太拒人千里。” “我知道。”苏煜咕哝。 怕太过“说教”反而让他叛逆,陆回舟没有多说。 他沉吟了一瞬,回答苏煜先前的话:“今晚不能陪你,我回98年还有事。” “什么事?”苏煜皱眉。 陆回舟顿了顿:“公司的事,有些要紧。” “哦。有麻烦吗?”如果是医院的事苏煜还插得上手,也会多问几句,公司的事他不懂,只是担心陆回舟遇到麻烦。 迎上他担心的视线,陆回舟目光深沉,声音微哑:“不麻烦,只是时间紧,要今晚处理。” “知道了,那您回去吧。”苏煜低声说。 他不是不讲道理,也没那么娇气,一定就要谁陪。 苏煜脸色黯了黯,把手机放在床旁的支架上,划开屏幕:“我玩会儿游戏。” “手上有针,别打游戏。”陆回舟说。 苏煜咬咬唇:“那我看电影。” 他关了游戏,打开视频平台,绷紧的脸,映在花里胡哨的屏幕上。 “等等再看。”陆回舟又说。 “又怎么了?”苏煜抬头。 “你针要打完了。”陆回舟说。 苏煜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头顶的输液袋,抿抿唇,从床上又爬起来,有些不顺手地按了呼叫键。 护士很快进来,给他拔了输液管,冲洗留置针。 等她做完这些离开,九点十五也眼看到了。 陆回舟身形闪烁,行将消失。 他看着苏煜倔强不看他的脸,没露什么情绪,走上前,摸了摸他额头:“还在发烧,多休息。” 他说着,动作并不明显地,揉揉苏煜的头:“对不起。” 沉静的话音落地,他消失了。 也就没看见,苏煜脸慢慢红起来,呆笑着,也傻乎乎伸手,像他那样,摸了摸自己发顶。 第52章 第 52 章 海市蜃楼 陆回舟回到1998年, 并没有去处理什么公司的事。 他人还在金桥医院附近一家宾馆,见苏煜前,他刚安排人给石峥嵘岳父一家订好要住的房间, 为了不耽误见苏煜,他给自己也开了间房, 回来之后, 他很快又赶回医院。 他到时, 手术室的灯刚好熄了。 等在外面的石峥嵘一下子站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儿医生的沉稳——此刻他完全是个绷成弓弦的病人家属。 “颅脑损伤不严重, 关键是脊髓,要做好瘫痪的准备,情况最好,是只有下肢瘫痪。”从明康赶来坐镇的神外冯主任向陆回舟和石峥嵘交代, 交代完, 拍拍石峥嵘的肩,“过几个小时人就能醒,加油。” 石峥嵘浑浑噩噩, 听见老师跟冯主任道谢,听见凌乱的脚步和平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 脚步……滚轮……她那么活泼好动,从此以后,从此以后…… 石峥嵘头晕目眩, 人往地上滑——又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拉住:“瘫痪有瘫痪的活法儿,她还有你做她的拐杖。” 是。 是的。 石峥嵘清醒过来,搓了把自己的脸, 揉出一个尚有些勉强、但已经能看得过去的笑来,朝老师点点头,转身跟上平车。 * “哥, 要不要打游戏?我带你。”住院的第三晚,顾子尧又来“骚扰”苏煜。 “我不用你带。”苏煜说着,却打开手机,“我一只手不方便,你给我多丢两个buff,我猫你后边。” 顾子尧抽抽嘴角:“行。” 过了一会儿,病房里传来顾子尧的大呼小叫: “你倒是猫好啊!” “那个别摸!” “算了,摸就摸了……等着我复活你。” “那个是咱们的人!” “姿势那么猥琐,我大义灭亲。”苏煜面红耳赤把手机一丢,“不玩了,无聊。” “玩吧,再玩一局,我把嘴缝上。”顾子尧做了个闭嘴的姿势。 “你没作业的吗?”苏煜没好气问。 “今天作业少,我在学校就写完了。”顾子尧得意——尽管其实是安琳特批他不用写。 “那就再陪你打一把。” “行!”谢谢您“陪”。 这回顾子尧果然把嘴缝上了,全程只发出些“你——”“我——”“亲哥!”之类意味不明且及时住口的哑炮。 苏煜就这样“勉为其难”又“陪顾子尧”玩了几把,眼看快十点,终于赶顾子尧回去。 “明天不用来。” “明天周五,我不用做作业。”顾子尧说。 “那也不用来,明天[我]不可能玩这个的,幼稚。”苏煜嘚嘚瑟瑟说。 就您那水平,不幼稚的能玩吗? 顾子尧闷不吭声,给苏煜往床边保温杯里倒好热水,盖好被子,老大不放心地走了。 苏煜躺在被子里,拿手机写了几条留言,想着明天睡醒就可以使用师祖活蹦乱跳的身体,换师祖过来替他受罪,不厚道地笑了笑。 由这里,苏煜不由自主又想到师祖摸他头的样子,笑容变得有几分发痴,痴了一会儿,又独自清清喉咙,思考起朗书雪的治疗,还有师祖想推的靶向药来。 师祖说的对,如果药能早点研究出来面世,肯定有更多人获益,苏煜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找资料深入对比研究了一下……想到这里,他又打开手机,边梳理边口述,在留言簿上录了几条长长的语音。 夜深了,他精力不支,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屏幕上的话筒,后来只接收到一串均匀的呼吸声波…… 第二天,护工拎进来一盒粥叫苏煜吃早餐,他才醒过来。 “几点了?”他看了眼关着的窗帘,以为时间还早。 “九点了,看您一直不醒,怕粥凉了,您母亲一早送来的。”女雇主很大方,护工乐意给她说好话。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苏煜完全没听他后面说什么,只是坐直身体:“几点了?!” * 九点,陆回舟喝完一杯浓茶,走进教室上课。 他这学期的课还有四大节结束,这一节跟后面两节,该讲的都是肾移植术后并发症的预防和处理。 肾移植术后并发症比较多,安排三大节共6个课时很合理。 但对现在的陆回舟来说,太慢了。 他加快了讲课的速度,语言凝练,没有一句废话,板书也写得飞快。 底下学生跟得吃力,忍不住低声哀求:“教授,慢点儿。” “不明白的先记着,课后讨论或者来问我。”陆回舟看说话的学生一眼,五官俊美无俦,神色威严冷淡。 学生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陆回舟转身又在黑板上画了一组不同的血管吻合接口,边画边讲: “移植肾血管破裂是相对严重的并发症,少数跟腹压突然增加、或者血管愈合不良有关,大多数都是血管吻合技术不行引起,谁来回答,这三种吻合角度,哪种适合动脉端端吻合?” 言罢,画亦毕。他转回身来,准备点名,失神一瞬: 教室后排,有个虚影,高高举起手臂。 陆回舟扫他一眼,又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窗外落起薄雪。 陆回舟收回心思,克制着不去看那还高高举着胳膊的虚影,点了一个学生来回答刚才的提问。 学生答完,他做了点评,马不停蹄,又开始讲解移植肾血管破裂的手术处理。 语气冷肃,条理分明,重点凸出,全是干货,可就是快,太快了,没给学生一丝松懈喘气的时间。 偌大一个阶梯教室,没一个学生说话,全都在苦着脸奋笔疾书。 好家伙,师祖讲课原来是这个场面。苏煜勾勾唇,看看学生,又看讲台上陆回舟背对他画板书的挺拔身姿,幸灾乐祸,如痴如醉。 存在感太强,惹得陆回舟不由自主看他,又得到他夸张的大大比心。 怎么了? 苏煜旁边的一个学生莫名其妙,今天的教授格外严厉就算了,怎么好像……还老看他? 他也没打瞌睡出小差啊? 正想着,陆教授眼神又往他这边飘一眼。 学生皮一紧,不敢再走神,全神贯注听讲。 半节课有惊无险上完了。 “休息十分钟,下节课继续。”教授讲得快,走得也快,铃声一响,卷起教案,看了眼教室东南角方向,大步走出教室。 “听懂了吗?今天好快!” “要命,一大半内容书上还没有!” “报!师哥借我的课堂笔记也没有!” 教室里,留下一片哀嚎。 苏煜慢慢悠悠晃出来,跟上在走廊等他的陆回舟:“师祖要是教我就好了。” “为什么?”走廊没人,陆回舟低声问。 “凭您这双倍速,我肯定能早两年毕业。”苏煜笑嘻嘻。 胡说八道。陆回舟推开一间空办公室的门,让他进来,合上门,细看他脸色:“还在医院?下雨了?” “嗯。”苏煜点头,问他,“师祖怎么没跟我互换?” “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担心死了,幸好今天下雨。”见到陆回舟好好站在讲堂上,苏煜才松了那口气。 “没出什么事,是要处理公司的事情,耽误了。” “公司什么事,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是要谈个重要合作,需要做些准备。” 他话接得流畅,语气平和淡定,不似作伪,但苏煜还是歪头看他,眼睛审慎眯着:“师祖,你该不会是不想打针受罪,故意不跟我换吧?” “……不是。” 陆回舟深深看着苏煜,探手摸了下他额头,想起这只是他的虚影,又放下手,“很难受吗?还发不发烧?” 被他温热的手拂过额头,苏煜痒痒的,蜷起手指:难受,还想……让他再摸摸。 “苏煜?”陆回舟的声音似远似近,有些担忧,“怎么了,困?还是不舒服?” 苏煜回过神来:“不——嗯,不知道,忽然有点儿头晕。” 他说着,低着脑袋,眼睛一转,身体一歪,额头抵在陆回舟肩上:“师祖,好晕,借我靠一下。” 陆回舟开始真以为他难受,皱紧眉头,直到察觉他声音中气十足,看见他虚影闪来闪去。 陆回舟定住神,静立不动,放任他靠了一会儿,缓声开口:“你知不知道,你有个特点?” “什么?”苏煜心不在焉问。 “撒谎的时候,会像现在一样。” “哪样?” “闪光。” 苏煜愣了愣,察觉陆回舟牵起自己的手,他还没来得及害羞,瞧见自己透明的手掌被举到眼前,时亮时暗,像个……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发光的水母。 从手看向自己整个身体,苏煜顾不上“头晕”,惊讶地站直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大概是有些人,体质不适合撒谎。”陆回舟在他耳边说,声音低沉淡定。 苏煜脸僵了僵,又僵了僵。 “炎症下来没有,肺功有没有做?”陆回舟主动铺台阶给他下,问起别的。 “还没,今天或者明天做。”苏煜说,“其实用不着,我只是过敏反应,叠加流感。” “还是做一下安心。”陆回舟说着,顿了顿,“如果是哮喘——” “不会是哮喘!”苏煜打断他。 陆回舟知道他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如果真是哮喘,即使控制得好,也很难继续胜任高强度的手术工作。 对喜欢做手术的苏煜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 但,倘若那种最坏的情况发生,陆回舟不希望他毫无准备。 陆回舟组织了下措辞:“你科研功底不弱,就算不在手术一线——”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煜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脸上划过焦躁。 “我不想谈这个,事情又没到那一步,为什么要逼我想?我就不能过两天高兴日子吗?” 能,且应该。 苏煜只是随口一说,陆回舟眼睛却沉了沉:“抱歉。” “不用。”苏煜闷闷说了声,“您继续上课吧,我该回去了。” 他说着,转头要走,但手腕一紧—— 陆回舟拉住了他。 苏煜怔了下,回过头来,沿自己手腕,看向陆回舟紧握他不放的手。 “怎么了?”他问。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样子,手指却蜷起,凌空抓挠了下。 陆回舟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本能不想他走。 不想他憋屈着走。 “公司要谈的合作在后天,我们迟两天再互换。”思忖一瞬,陆回舟说。 “什么合作,这么难搞?”苏煜琢磨了下,皱起眉,“那您这两天还要熬夜?” 只有熬夜不睡,他们才会停止互换。 “熬夜可对身体不好,显老。”苏煜看着陆回舟的帅脸说。 “没关系,白天我会补。”陆回舟说,“回去好好打针吃药,不要逞强、排斥别人照顾。” “我知道。”苏煜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手指又动弹了下,“咳,说话就说话,不要拉拉扯扯。” 陆回舟静了一瞬,松开他,手垂在身侧,声音远比动作镇定:“抱歉。” 苏煜不明显地勾了下唇,又收敛,语气平平答:“不用。” “还有事吗?”他撩起眼皮。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今晚过来,陪你散步。” 苏煜说过想跟他一起遛元宝。元宝还在住院,一时遛不了,但小毛还寄住在他们家,总可以遛。 “谁稀罕散步。”苏煜咕哝一声,却忍不住勾了下唇,“晚上再说。” 他说着,闭上眼:“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很是痛快。 陆回舟却看了很久他消失的地方,才转过头,看向墙上贴着的课程日历。 12月,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左右。 一阵风掠过,无名寒意自陆回舟脊背升起。 他握紧手掌,听见上课铃响起,卷起教案,走向教室。 步伐稳重,身影孤绝。 * 晚九点,苏煜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客厅。 陆回舟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牵着……焕然一新的小毛。 “师祖给它洗了澡?” 柳教授自己蛮体面,给小毛洗澡却不太勤,孩子看着从没这么精神过。 苏煜蹲下来,笑着揉揉小毛:“好姑娘,今天真漂亮。” 姑娘……陆回舟神色微微僵了僵。 苏煜却没留意,他看到小毛脖子上多了一块刻着名字和房号的小木牌,怔了怔,看向陆回舟:“师祖做的?” “怕它万一乱跑。”陆回舟答。 “师祖仔细,难怪柳教授要把小毛交给您。”苏煜说着,站起来,看向陆回舟。 因为是“老古董”吗,师祖身上有种特别不“现代”的东西,他永远做得多、说得少,沉默寡言,却考虑周详,也许不轻易承诺什么,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做好。 “他想托付的是你。”陆回舟却说。 “怎么说?”苏煜问。 “你才是小毛的干爸爸。” 苏煜笑了下:“也对,我和师祖珠联璧合。” 陆回舟看一眼他笑脸,手指摩挲了下,牵着小毛站起来:“出门吗?” 苏煜点头,跟他出门,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毛,眼中划过一抹愧疚:“不知道元宝怎么样。” “会好的。”陆回舟说着,看他衣着单薄的影子一眼,转开话题,“冷不冷?” “您离我近点儿就不冷。”苏煜低声说。 说完见陆回舟不动,他尴尬“咳”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陆回舟落后他半步,把小毛从自己和苏煜中间换到自己外侧,人靠近了苏煜些,替他挡住大半寒风。 苏煜脸色自然起来,弯了下唇角:“师祖不是公司有事要忙?” “安排错开了时间。”陆回舟答。 “医院那么多事,还要管公司,师祖还有自己的时间?” “公司的事有专人运营,我很少管。”陆回舟说。 “交给别人师祖放心?” “都是身外之物。”陆回舟答着,看了眼苏煜发光的侧脸。 “不是您舅舅的心血吗?” “他生前就不大在意这些。”陆回舟说,“他也一直叫我不必在意,他说人生真正重要的是——” “是什么?”见他顿住,苏煜停下脚步。 “是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哦。苏煜点点头,又朝前走去。 他想到了自己。 其实他喜欢做的事不少,但最喜欢的,最能全情投入的,还是做手术。 但是身体老扯他后腿……苏煜抿抿唇,藏下眼中阴霾,回过头来:“那师祖有空时都做什么,雕刻吗?” 他想了解他。 想了解他的一切。 “看书,雕刻,养花,偶尔也看电影。” “嗯,我也喜欢看电影。”——还是有一样能重合的! “雕刻难不难?师祖是不是学过很久,看您雕工很厉害。”苏煜又想到那四朵工艺繁复、各有千秋的荷花。 “你感兴趣,可以雕萝卜试试。”陆回舟说。 不是,看不起谁呢,到他这儿就成了雕萝卜?苏煜带着怨念看向陆回舟:“好歹我也是玩得转手术刀的人。” 陆回舟敏锐察觉他那点儿不满,浅淡勾了下唇角:“那就试试软木。” “师祖教我吗?”苏煜立刻问,眼睛晶亮。 陆回舟静了一瞬:“想雕什么,可以画下来,我有空教你,或者帮你雕。” “好!”苏煜眼睛越发亮,“我现在就想学!” “现在?” “对,小毛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苏煜说着,迈步就要往回走。 陆回舟顺着他视线看了眼刚熟悉了环境开始撒欢的小毛,握住他手腕:“你现在这样子雕不了。” 也对。苏煜想着,看了眼陆回舟抓着他的手。 陆回舟很快松开他,手不太自然垂在身侧。 苏煜则敲敲手指,继续往前走,唇角翘一翘,又勉力压下来。 走了几步,察觉陆回舟跟上来,他轻咬了下唇,垂在身侧半透的手蜷了下,又试探着,向外张开,凭借感觉,向陆回舟摆动的手臂探去。 “多大开始学吉他?”陆回舟突然开口。 苏煜瞬间缩回手:“什么?” “吉他。” “哦,四年级的时候。”苏煜正经答。 说的这里,他想到什么:“师祖,琴上那两个字,是您刻的?”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你看到了?” “嗯。”那两个字刻得很隐蔽,不是石峥嵘说,苏煜还真不见得能看到。 “所以,为什么是【回音】?”苏煜问。 “不为什么,”陆回舟顿了一瞬答,“想到你时,自然想到那两个字。” 苏煜没有多想,咳了一声:“那您是……经常想到我吗?” 陆回舟牵着狗绳的手紧了一瞬:“我很忙。” 嗯?所以呢? “想事情的时候并不多。” 苏煜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那没事儿,有空的时候想想就成。” 他说着,笑容越来越大,但身形也同时开始闪烁起来。 感受到冥冥中那股吸力,苏煜皱了皱眉:好快。 他感觉才过了五分钟。 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正看他:“想留下?” 陆回舟把手探进大衣口袋,摸向白瓷小猫。 “不是。”苏煜答,“师祖要忙公司的事,我不打扰。” 苏煜并不想陆回舟熬夜。 陆回舟又把手松开。 “不过不互换的话,明晚师祖能过来吗?请您看电影。” “你还在住院。”陆回舟提醒。 “手机上看!”苏煜立刻说。 陆回舟沉默一瞬,点了头。 苏煜高兴起来,挥挥手,像要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就消散在陆回舟面前。 但陆回舟眼前恍惚仍是他灿烂的笑脸。 “汪!”“汪!”临时饲养员久立不动,小毛没了耐心,扯着绳子,要往前走。 陆回舟清醒过来,往反方向牵它,朝家走去。 时间有限,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回家把小毛安顿在一楼,陆回舟独自上楼,走到书房,拧开台灯,打开审校到一半的书稿。 正式开始工作前,他抬眼,看了一瞬角落的吉他。 苏煜问为什么是那两个字,也许是因为,陆回舟一直把外界同自己隔离得很分明,假如人生是一条旅途,他一直是在幽深的隧道中独自穿行。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只是有一天,万籁俱寂中多了那样一道“回音”。 陆回舟神色不自觉温和,但下一瞬,又沉凝。 他张开曾抓握过苏煜的手,那接触让他悸动,却并不是一种握到实物的触感。 回音毕竟是回音…… 隔了遥远时空,不管苏煜于他,还是他于苏煜,都是海市蜃楼,永不可能真正触碰。 尤其是他,大概率,还是行将消散的海市蜃楼。 陆回舟握拢了手掌,又摊开。 他能让苏煜一时开心,终不能,让他一世开心。 他要为他计长久,而不是忘乎所以。 那不是喜欢,只是自私。 第53章 第 53 章 重要的人 第二天晚九点, 陆回舟如约来到2025年。 看了眼身处何地,他皱起眉:“怎么不在病房?” 他们正身处苏煜在泌尿外的值班宿舍。 “我回来开个会,等会儿过去。”苏煜解释。 “你现在应该休息。”陆回舟眉心蹙得更深。 “我是在休息, 我又没上手术,讨论的是我的病人, 我才回来。”苏煜不耐烦听他说教, 拍拍床铺, “一寸光阴一寸金,师祖, 别浪费时间。” 陆回舟看了眼他放在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先回病房,再陪你看。” “不要,病房有人打扰,值班室今晚没人用。” 苏煜坚决不肯“约会”被破坏, 手压上鼠标, 已经点了播放键。 一段旋律简单,却韵味悠远的音乐响起来。 陆回舟拗不过苏煜的坚持,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向屏幕。 “什么电影?”陆回舟问。 “一个西部牛仔片儿,叫《断背山》。”苏煜介绍。 陆回舟看了眼屏幕中净透的天空和广袤的草原,没有多想,看向苏煜:“你还没好, 躺下盖被子看。” “不要。”苏煜一口拒绝。值班室乱七八糟,本来就没什么约会的气氛了,躺下岂不更没有?“开始了, 师祖你能不能专心点?” 他说着,眼睛看向屏幕。 陆回舟也看向屏幕,但忍不住分心:“检查做了?” “做了, 明天出结果。”苏煜答。 陆回舟还想问什么,终究忍下来。 既然是明天,那就明天再说。明天,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最后界限。 陆回舟看向屏幕,不自觉看进去了片刻。 正因为看进去了,片刻之后,他声音沙哑,看向苏煜:“你刚刚说这是什么片儿?” “西部牛仔片儿。”苏煜一脸无辜答,“评论是这么说的。” “也没错嘛,有西部,有牛仔,有片儿。”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脸热了热。 屏幕中,正到可称之为“片儿”的部分。 两个“牛仔”,一个在脱衣服,一个在……忍着,不看。 虽然没看,但那种紧张和欲念,隔着屏幕都能闻出味儿来。 苏煜吞吞口水,陆回舟则直接站起来:“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苏煜蹙了下眉。“您要不喜欢,可以换一部。” “确实有事。”陆回舟声音沉哑。 苏煜沉默下来。 不知道冷空气还是什么,他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回舟皱眉,手下意识伸向水杯,透明的手指却径直穿过手柄。 攥了下手指,陆回舟看向苏煜:“自己倒点热水喝。” 苏煜摆摆手,示意知道。他熄了平板屏幕,看向陆回舟:“师祖——” “先回病房休息。”陆回舟打断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格外坚定,不等苏煜再开口,身形闪烁消失。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又咳了两声,端起水杯,喝了口凉水。 “步子迈太大了吗?” 他自语着,看向平板,又闪烁着移开视线,再次灌了口凉水:步子确实太大了。也怪,以前看过,明明没这么大劲儿…… * “陆总,资产评估委托合同今天签了,财务审计也已经进场,这是您要的各部门三年业务报告和五年规划。” 1998年,深夜,G市某写字楼内,平日很少启用的总裁办公室仍亮着灯。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将一只文件夹递给办公桌前的陆回舟。 又诧异看了陆回舟一眼:“陆总,您刚洗过澡?” 总裁办公室是有休息室,淋浴间自然也带,但陆回舟很少用,也不知道有没有热水,看总裁这一身寒气,他不会是洗了个凉水澡吧? 陆回舟点头,没说什么,翻开文件查看,男人则夹紧眉头,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陆总,恕我多嘴一句,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您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起意跟人合并,还是被并购的那家? “跟富春合并,双方科研资源互补,我们重点研发的项目能更快突破,更快上市应用。” 陆回舟平淡解释,提笔在报告书上做着标记。 “是有好处,但——”男人还是想不通,“我们发展得好好的,何必给自己找个……指手画脚的东家?” “富春是真正做事的企业,和我们目标一致,不会乱指挥,员工安置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谈好。”陆回舟淡淡说。 他口气不重,但坚决。而且看起来很急—— “去忙吧,督促各部门全力配合评估和审计机构,加快进度。” “是。”决策权在陆回舟手上,男人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陆回舟低头,继续翻开手上的文件,边看边思考,偶尔勾掉一些,又补充一些。 尽管不知道有多少能被执行,他希望能用得自2025年的经验,为研发团队避过一些弯路。 “陆总?”过了不知多久,办公室门被敲响,是被他使唤去做一些杂事的何峰,“一点多了,您还不走?” “再等会儿。”陆回舟抬头,顺便指了桌上的茶杯,“替我再泡杯茶,浓一点。” 他说着,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盯着屏幕,继续打字。 魔怔了,突然要卖公司,还这么急,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弄? 何峰边想边走进来,拿了茶杯,没捏太多茶叶,给魔怔老板冲了杯茶,放到他桌上:“熬夜可对身体不好。” 陆回舟怔了怔。 他暂停下手上工作,看向何峰:“再帮我做件事。” “今晚吗?”何峰害怕。 “天亮再办。”陆回舟说。 何峰松了口气:“什么事,您吩咐。” “买些食材。”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空白A4纸,在上面列了一行、两行……很多行食材,何峰都担心这张纸不够他写,好在他终于停下了。 “这么多,要不要再给您请个厨师?”他接过纸,小声嘀咕。 陆回舟竟真的想了想,半晌后开口:“厨师不用,哪些饭店好吃,挑评价最高的,列二十家给我。” “啊?”何峰愣了愣:这是要干嘛? “我要请人吃饭。”陆回舟解释。 “哦……那肯定是对您特别重要的人吧?” 陆回舟攥了下手中笔,低声答:“是。” * “这天气,又下雨。”石峥嵘进病房,抖落了伞上雨滴,看向苏煜,“怎么样,肺功做了没有,是不是哮喘?” “做了,阴性,不是。” 石峥嵘大松口气:“那我赶紧给你师母报个喜。” 他说着,果真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袋白白热热的东西:“米饼,你师母做的,除了大米白糖没加别的。” 苏煜咧嘴笑了下:“替我谢谢师母。” “你赶紧好起来自己去谢,她天天念叨你,我耳朵快起茧了,要不是不方便,她还要自己过来看你。” “以后没准儿就方便了……”苏煜低声嘟囔着,看了眼石峥嵘旁边的“虚空”,趁石峥嵘不注意挤了下眼睛。 虚空处的陆回舟,静默不语。 “哪天出院?”石峥嵘又问。 “下午。” “那行,明天能来科里就来,多休息一天也行。我先走了。”石峥嵘很忙,只是抽空来看他一眼。 这么匆忙也好,正合苏煜的意,他等石峥嵘出门立刻看向陆回舟:“师祖——” “差点忘了——”石峥嵘又调头回来,手里捧着束花,“我出门遇上小张,他听说你住院,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我记得你花粉不过敏吧?”科里病房时不时有鲜花,没见苏煜有什么反应。 “过敏。”苏煜咳了一声,“距离近了眼睛痒。” “那算了,我还带走。”石峥嵘捧着花又要走,但临走看了苏煜一眼,“你刚才跟谁说话?” “我没说话啊,您听错了吧?”苏煜心虚地提高声音。 石峥嵘狐疑看他一眼,到底走了。 苏煜松了口气,等他走后,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看向陆回舟:“吓我一跳。” “不用紧张,你能看到我这种事,说了别人也不会信。”陆回舟冷静说着,看向苏煜握在手中的白色米饼。 “跟你师母,关系很好?” “当然。我跟师母是忘年交。”苏煜说着,扬起唇角。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沉静岔开话题:“检查结果确定是阴性?” “确定。” 陆回舟松了口气:“别急着回去上班,多休息两天。” “不行,再休又要被人说闲话,再说纪录片还要拍呢,不是您催我录的吗?” “和身体比,那些都是次要。”陆回舟语气严肃。 “对我不是。”苏煜语气有些生硬,“被人质疑,比生病更让我难受。” “而且做都做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证明自己的机会永远都有,身体只有这一个。”陆回舟这次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轻易顺着他。 “谁说只有一个。”苏煜嘀咕一声,看向陆回舟,视线扫过他腰身,刚才还又硬又犟的声音低下来,“不是还有您吗……” 陆回舟静了一瞬,当做没注意他眼睛往哪儿瞟,语气平静问:“那个小张,还聊得来?” “什么聊得来?”苏煜咬了口米饼,看向他。 “听你堂哥说,”陆回舟语气自然,“你们在小区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什么?苏煜嘴角抽了抽:“就见面说了两句话。” 他说着,看向陆回舟,嘴角勾了下:“师祖不会是介意吧——” “他看起来是真心喜欢你,”陆回舟打断苏煜的话,“你反正也单着,不妨接触看看。” ……苏煜静了静。“师祖说什么?” “我反正也单着?我是什么推销不出去的大白菜吗?” “不是。”陆回舟说着,去看苏煜的输液袋,仰起脸来,让人看不见他表情。 “那您什么意思?”苏煜仰脸盯着他下颌线问。 陆回舟喉结滚动一瞬,正要开口,却被苏煜赶在前面—— “其实对方这么直球,喜欢就是喜欢,毫不拖泥带水,很对我脾气。”苏煜看着陆回舟说。 陆回舟面部肌肉绷了绷,看回他:“那挺好。” “那不好。”苏煜盯着他眼睛,“很对脾气,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还在等他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会给我吗?”苏煜问。语气松弛,暗中却攥紧拳头。 安静潮湿的病房里,陆回舟屏息,沉默,像一尊石像。 “师祖——” “如果他和你年龄相仿,”石像活过来,平静开口,“如果他能长久陪伴照顾你,我想,” 陆回舟声音沉哑:“他会非常乐意。” 但是他不能。 他收敛好任何不该流露的情思,平静提醒苏煜:“抬下胳膊,压住输液管了。” 苏煜松了拳头,动了下胳膊。 折了角的输液管流畅起来。 陆回舟视线从他手背上移开,看他一眼,又很快错开:“我该回去了,还有事。” 苏煜一声不吭。 陆回舟攥了下手指,声音沉着:“明天可以互换了,如果你不想换——” “我没有不想。”苏煜抬起眼来,看向陆回舟,眼睛……远不是陆回舟所担心的气愤、失落,而是亮得惊人,“所以,师祖刚才是承认喜欢我了对不对?” ……陆回舟看着他澄明的眼睛,绝说不出“不是”,但也说不出“是”。 正巧有护士敲门进来,绊住苏煜说话。陆回舟松了口气,看苏煜一眼,身形闪烁,消失在25年的时空。 * 2025年春雨如酥,万物生发。1998年,却正飘着一场细雪,处处可见枯萎凋败。 陆回舟推开何氏拳馆的门,带着一身寒气。 “回舟。”正教拳的何师傅看向他,面露诧异,“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听阿锋说你这两天忙得厉害。” “很久不练,松松筋骨。”陆回舟答。 “行,那我陪你过几招?” “不用,师哥忙,不用管我。” “那行,左边一号房空着。”何师傅给他指了个房间。 陆回舟朝他点点头,脚步一拐,进了一号房。 何师傅继续教拳,却有点儿分心,时不时瞥一眼陆回舟进去的房间。 不知怎么,总感觉师弟眼神发沉,不太对劲。 一号房“砰砰”的声响,自从响起,几乎没停下。 “是什么人啊?体力这么持久的吗?”练拳的弟子门上完课,聚在一起,听着动静,好奇。 “你们小师叔。行了,没事儿都散了,回去好好练。”何师傅驱散他们,收拾拳馆,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一号房的动静停下来。 何师傅取了条干净毛巾搭在肩上,推开门进去:“回舟——” 他说着,顿了下:他印象中泰山压顶也一样心平气定的小师弟,竟仰面躺在垫子上,目光空洞,望着天花。 “打累了吧?你很久不练,别一下子搞太猛。”只是怔了一瞬,何师傅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说。 陆回舟已经站起来,神色平静:“谢谢师哥。” 他低下头,不急不慢解手上缠的拳击绷带。 何师傅看了眼他被汗水浸湿的眉眼,取下毛巾,正要递给他,又愣了愣:“你这是打得有多狠?” 他刚注意到,房中悬挂的一个沙袋外皮裂了,里头的沙子洒了一地。 “抱歉,赔师哥一个。” “那倒不用,可能这品牌不行,下回不买他家了。”何师傅说着,把毛巾给陆回舟,又看了眼他的手,“你手金贵,悠着点儿。” “我有数。”解开绷带,陆回舟的手完好无损,修长匀称,稳定有力,还是一双天生就该拿柳叶刀的手。 何师傅放了些心:“回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有。”陆回舟说,“刚才是看师哥这间练功房的天花坏了。” 何师傅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房间的吊顶还真坏了一块。 “灯管不亮,地板也松动了,我出钱把拳馆修缮一下吧,具体您不用操心,交给何峰办。” “不用,我——” “就当我入股。”陆回舟打断他话头,换下练功服,穿回自己的衣服,又恢复了那个沉静内敛的医生、教授陆回舟。 “我走了,”穿好外套出门前,他深深看了何师傅一眼,“师哥保重。” * 第二天早上,时隔多日,苏煜终于再次出现在98年。 他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 桌上摆着一碗热粥和两样小菜,粥浓浓的,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让苏煜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苏煜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粥里红色的硬壳和白色的碎肉,眼睛一亮:是蟹粥!他以前只见过,没吃过,因为过敏吃不了蟹。 苏煜灿笑了下,迫不及待拿起勺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唔,好鲜! 看看他这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苏煜怀着怪异的、近乎虔诚的心情,先吃了块晶莹剔透的蟹肉,又呼啦啦喝了小半碗粥,胃里又暖又热,才终于分心,注意到餐桌上折叠起来的一张信笺。 他随手打开,纸上是师祖铁钩银画的字迹,写着今天的日程、要做的手术,还说书房笔记本上交代了近两天新接的病人,让他务必看过再去医院。 但又补充:吃完早饭再看。 苏煜扬起唇角:管得真宽。 幸亏他今天心情好,乐意听话。 吃完粥,洗过碗,把碗碟放进师祖那整洁得令人发指的碗柜里,并把有印花的一面和其它碗兄碗弟对齐,确保没有打乱队形,苏煜才弯弯唇角,上楼去看笔记。 初看时没什么,本子上记得确实都是病人情况,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拿到医院,可以直接做病情交接的顶级示范模板。 苏煜看得认真专注,迅速在大脑中梳理出要特别关注的重点。 但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清前两行,皱了皱眉,继续往下看去,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54章 第 54 章 别怕 “主任?” 1998年, 泌尿外那间大办公室里,靠门的陈文鹤看向突然走进门、又一言不发的“陆回舟”。 “有什么紧急安排吗?”陈文鹤站起来,他看见陆主任额头有细汗, 胸口微起伏,像是跑着来的。 “没有。”苏煜盯着办公室里的空位, 语气尽量镇定, “石峥嵘——” “已经交接好了主任, 峥嵘的病人我跟孟哥、老吴分。” “嗯,行。”苏煜看似镇定应了一声, 走回陆回舟那间办公室,合上门,靠在门上,攥紧拳头:怎么会这样?! 陆回舟那几行措辞冷静的文字又浮现在他脑海:事情已经发生, 沉住气, 不要乱,如果要去看你师母,病房在金桥医院住院楼807, 去之前联系石峥嵘看什么时间方便。 师祖精准预料了他的反应,还事先给他框定出行为规范,真是费心费神! 可是,这两天明明见面过好几次, 他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真相?!撒谎说什么处理公司的事,让他,让他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怒气袭上苏煜心头, 但那更像是一种迁怒、一种逃避。 逃避师母出事的冰冷现实,也逃避……某些令他心慌的可能。 “陆主任。”有人“咚咚”敲响他的办公室门,是一个病人家属。 苏煜收敛起乱糟糟的情绪, 定神看向对方:“什么事?” “陆主任,要是部分切,能百分百保证我们不复发吗?” “您是哪床家属?” “4床啊,”家属有点小情绪,“前两天跟您说过话的。” 4床,原来梁乐病床上的新住客。苏煜在脑中回溯一下,开口:“您家人小细胞癌的可能比较大,癌症和良性肿瘤不一样,采用任何术式,都不能保证它不复发。” “我们建议肾部分切除而不是根治性切除,就是考虑将来万一复发,可以避免病人陷入双肾切除、完全丧失肾功能这种困局。而且以您家人的肿瘤大小和分期,部分切和根切,效果基本是一样的。”苏煜尽可能耐心解释。 “您这个[效果一样],有什么数据支持吗?” 苏煜深吸了口气:“目前数据还不充足。” “不充足啊……”家属看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癌症手术越早期做越好,你们最好尽快决策。”苏煜劝了一句,目送家属走出办公室,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晌,拿出陆回舟的手机,想给石峥嵘打个电话,指尖放在按键上,又迟迟没有落下。 结果手机恰好响起来,来电人正是“石峥嵘”。 苏煜手指紧了紧,接通电话。 “老师,好消息,黎黎手和胳膊有感觉了,我请教了冯主任,他说上肢恢复3、4级肌力基本没问题!” 3、4级肌力?25年的师母,上肢原本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 苏煜嗓音干涩:“师——你未婚妻,她怎么样?” “她说没缺胳膊少腿,脑子没坏,算幸运了。”石峥嵘声音低了低,有些苦涩,但又打起精神来,“老师,我还需要多请几天假,等她情况稳定些,能转院去明康的康复科,我再——” “可以。”苏煜不等听完就答应。 他们结束了通话,苏煜放下手机,在办公室没头没脑转了两圈,门被人敲响,他深吸口气,出去工作。 今天要大查房。 苏煜带了人,浩浩荡荡走进病区,首先路过的,正是朗书雪那间特殊病房。 苏煜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见朗书雪枯木般躺着、目光空洞望着天花,回避般错开视线,迈脚离去。 他没来这几天,朗书雪又消瘦很多,脸颊凹进去,几乎辨认不出他原来的气质和模样。 陆回舟留言告知苏煜,朗书雪做了一次放疗,副反应很大,状态不好,放射科不敢安排他继续。 ——师祖给他的另一个“重磅消息”。 苏煜脸色微沉,强压着情绪把各个病房都转了,最后才回到朗书雪这边。 “陆医生。”见他带队进来,朗母不太灵活地起身。 “阿姨坐。”苏煜看她一眼,不仅朗书雪,朗母气色也比初见时更加不好,脸上没有光泽,眼下带着明显的浮肿。 她并没有坐,而是带点哀求看向苏煜,“陆医生,您们能好好看看书雪吗?他醒着但是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 “您别急。”苏煜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迈步走向朗书雪床边,“醒着?”他温声问。 朗书雪确实醒着,但眼睛不聚焦,听他问话,也没什么反应。 “怎么,大音乐家的耳朵不灵了?”苏煜俯下身来,耐心在他耳边问。 “是……陆医生?”朗书雪眼睛动了动,扫向苏煜的方向。 “看来还灵着。”苏煜轻松玩笑了句,让管床医生汇报情况。 朗书雪面色活泛了些,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听医生报告自己各项数据,但眼睛仍盯着苏煜的方向。 “说什么数据还不充足,不就是拿我们做实验吗?” 管床医生报告到一半,斜对面病房里传来对话声。 “林大哥你说得对,现在的医生真是不行,您家老爷子是大领导,他怕担责硬是不敢做手术,我们普通人好拿捏,您看这胆儿不是就大了?”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是一样,慎重吧兄弟,不行多问两家医院,别光信名气,手术厉害的人品不一定好。” 这……管床医生隐晦看苏煜一眼,不自觉停下汇报,听苏煜面无表情说“继续”,又赶忙接着报告。 他报告完,苏煜问了两个问题,低头检查朗书雪体征。 在他靠近时,朗书雪摸索着握住他手臂:“陆医生,别在意。” 他声音低弱,但语气中的担忧一如从前。 “我知道。”苏煜顿了下,低声回,“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生气。”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朗书雪笑了下,心跳有些快。 伴随着加快的心跳,他同苏煜接触的指尖忽然挛缩了下,震颤起来。 不,不要,不要在这时。 朗书雪极力想控制自己,但很快,他意识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发地、剧烈地抽搐起来。 “书雪!”朗母痛叫了一声。 “把他头侧过来,留三个人帮忙控制,其他人先散开!” “地西.泮6毫克,静脉给药!” 苏煜镇定指挥,让大部分医生离开,也示意他们把朗母带离。 他接过护士递过的注射针剂,在几个医生配合控制下,看准静脉,亲自缓慢把药推进去。 一分多钟后,朗书雪抽搐症状减轻,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心率监护仪却“滴”“滴”报警。 朗书雪的心率迅速上升到200以上,且毫无规则的波动起来!室颤! “除颤仪!”苏煜第一时间开口。 “朗书雪!”靠近朗书雪头部的医生大声呼唤他,拍打他的脸,朗书雪毫无反应,被扒开病号服,胸口的呼吸起伏也几乎消失。 “让开!”除颤仪送到通电,苏煜开口让众人散开同时,将电极紧紧按在朗书雪皮肤上。 第一次放电。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条线波动了下,又近乎变成一条直线。 苏煜盯紧那条线,第二次按下放电按钮。 第三次、第四次……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过得极快,不知放电到第几次,监护仪上那条死气沉沉的线,突然,奇迹般恢复了波动。 呼……房内几个医生护士,齐齐长出口气。 *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命大啊。” 朗书雪的病房外,聚集了几个家属,交头接耳议论。 护士好几次叫他们散开,他们只往远站了站,还是探头探脑想要围观。 病房里,朗书雪刚刚恢复意识,朗母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哭。 “妈妈?”朗书雪声音虚弱,思维也非常缓慢,好半晌,才察觉除母亲握着他的手外,还有人在他身边,往他手背上扎了一针,“护士?” 他茫然问,因为疼痛,手背本能绷紧,护士的针头歪了下,没能扎进去。 “别紧张,你刚才室颤发作,现在要用点儿药。”苏煜拍拍他肩膀。 “陆……”朗书雪先听到他声音,后知后觉,弄明白他话的意思,“室颤?” 室颤等于功能性的心脏停跳,这意味着什么,久病成医,朗书雪懂。 意味着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人。 他眼神一阵涣散。 “是陆医生他们把你抢救回来的。”朗母抓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谢……谢。”朗书雪迟钝而虚弱道。 “不谢。”苏煜弯腰靠近他,确保他能听见他的话,“别害怕,有我们在,我们会一直在。” “嗯。”朗书雪眼球动了动,多了些神采,“一起……战斗?” “是。”苏煜愣怔了下,回答,“一起战斗。” “谢谢。” “不谢,”苏煜低声说,“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检查你意识恢复情况,有力气吗?” “有。” “你的姓名?” “朗……书雪。” “年龄?” “……” “不急,慢慢想。” “三十……三十六。” “你现在在哪儿?” “在……在……”朗书雪迟疑着,脸上显出一股无措。 “别急,我换个问题,肖邦毕业于哪个音乐学校?” “华沙。”这回,声音虽弱,朗书雪脱口而出。 “好,你状态很好。”苏煜声音里多了抹笑意,“看来我们不用担心。” 他看向眼睛通红的朗母,拿眼神传递着安抚。 朗书雪则看着他的方向,勾勾唇,空洞的眼里多了分活人气,也多了分清醒。 “妈妈。”苏煜问完问题离开不久,朗书雪低低出声。 “在呢,妈妈在。”朗母凑近他,“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朗书雪答,“还有没有人……在?” 他虚弱问。 “没有,护士刚出去了,怎么,不舒服?我叫他们来!” “不,不是。” 朗书雪出声制止她,呼吸快了快。 “那是怎么了,你慢慢说。”朗母给他顺着胸口。 “我,刚才,有没有吐?”朗书雪平顺下来,慢慢问。 “没有。没吐。”朗母说,“干干净净,和你平常一个样。” “嗯。”朗书雪似乎放了心,安静片刻,又问,“妈妈,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怎么会?”朗母面露痛色,“我儿子一直都很帅……” “谢谢。”朗书雪笑笑,安静一会儿,又出声:“妈妈,我想洗脸。” “洗完脸,我想,单独跟陆医生,聊聊。” * “在看什么?”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回到自己书房,看见苏煜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阅读什么,一点儿没察觉他的到来。 “没什么。”苏煜合上书,那是陆回舟原本放在案头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是出版社送来的二稿样书,有没有修改意见?”陆回舟问。 “没有,没看进去。”苏煜咬咬唇,站起来,“那么大事,师祖为什么瞒我?” 因为想让他过两天“高兴日子”。 “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没什么区别。”陆回舟声音平静,对答如流,像是早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接受。”陆回舟又说。 苏煜扫过他平静的脸。 他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师祖自然也会想到。 那他现在的平静,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平静,又有多少是伪装——他最擅长的伪装! 所以,这两天又是散步遛狗、又是看电影,全是,全是他知道有坏消息在等着他,在给他最后的安慰! 苏煜咬紧牙关,想发火,又忍下来。 师祖心肯定比他更乱,他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 “这一定只是巧合,”他最终说,“命运肯定是可以改变的,刘青的命运,我们不就改变了吗?” 他们改变的是手术,是牌的打法,但“牌”没有变,刘青的肾癌三年后依旧会复发。 陆回舟早已思考过,但他看了眼苏煜紧绷的面色,出口却是附和:“你说的对,事在人为。” 苏煜攥紧手指:“今天有个外地的会议邀请,我给您拒了。” “师祖,你这个月不要出差。” 陆回舟看向他:“好。” 苏煜略松了口气。 “师母的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提醒老师用心防范,”苏煜眼底闪过愧疚,又强压下,“但是师祖不一样,我们只要格外用心些,把眼睛睁大些,一定能避免。” 他有些絮叨、有些重复地强调。 “知道,我睡觉都睁一只眼。”陆回舟说。 难得他主动开玩笑,苏煜却笑不出来。 他看向陆回舟,声音低沉:“朗书雪今天室颤了。” 陆回舟蹙眉:“结果?” “抢救回来了。”苏煜说。 “那就好。”陆回舟神色稍松,“是什么原因?” “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排除了心肌梗死,神外会诊,推断还是癫痫反复持续大发作引起。” 陆回舟沉默片刻。 频繁癫痫大发作易引起猝死,这点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已经换了几种抑制癫痫发作的药,对朗书雪作用都不大。 他脑内那枚解决不掉的肿瘤是根本原因。 而且他颈髓的占位也在扩大,已经影响到部分运动神经。 形势越来越难逆转。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见他眉间郁结,没提这个,静声开口:“能救回来就是好事。” “不好。”苏煜开口,抬头看向他,“他要我下次不要救。” “什么意思?”陆回舟又皱起眉。 “他提出放弃放疗、放弃手术,如果有突发情况,不希望抢救。”苏煜闷声说。 陆回舟沉默不语。 “他说从前在神外见过太多没有意识插管耗着的病人,不希望过度医疗,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苏煜又说。 “是我错了。”他忽然抓了下自己的头发。 陆回舟蹙眉:“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苏煜咬唇,“是我胡言乱语。” 之前,特护病房的家属闹着要手术,梁乐可能是听见什么,跟苏煜学吉他时问起为什么不肯给老人做手术,苏煜没多想,随口跟他说手术不是万能的,又科普了一番生存质量的重要性,还说起“生前预嘱”。 2025年,在一些国家,包括国内部分城市,已经有了生前预嘱相关立法,病人可以在自己还清醒能做主的时候,就签字决定不做某些创伤性、暴力性抢救,尽可能有质量地活、有尊严地走。 “当时,朗书雪就在旁边。”苏煜后悔极了,站起身转来转去,“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 “不要多想,”陆回舟说,“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你的话没那么大影响。” “不,如果我不说,他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你们这年代,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就算这样,你的话也只是启发,朗书雪是成熟的人,他的决定,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 “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些和你没关系。”陆回舟说。 这是他第二遍对苏煜强调“和他没关系”,就像,上次提到安琳离开,他很坚定对苏煜说那不是他的错。 苏煜心头阴霾被驱散了些。 “退一万步说,朗书雪这样选择,不正符合你的新理念?”陆回舟又平和说。 苏煜怔了怔。 “师祖支持他的选择?” “从个人角度,我尊重和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医生,”陆回舟停顿了片刻,“作为医生,没有法律支持的情况下,该抢救还是要抢救,除非家属同意放弃。” “你和他母亲沟通了吗?” 苏煜沉默了会儿:“没有。” “我觉得,讨论这个为时尚早。” “不早,这是现实,总要面对。”陆回舟沉静说。 苏煜抿了抿唇:“我会的。” 陆回舟看他一眼,忽然岔开话题:“想好要刻什么了吗?” “什么?”苏煜一愣。 “雕刻,帮你找了些软木。”陆回舟说着,示意苏煜跟上他,他下楼,穿过储藏室,打开一扇房门——苏煜以前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小房间。 “这是师祖的工作间?” 苏煜看了眼墙上分门别类的工具。 “算是。”陆回舟答,“做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可以静心。” 很有道理,但是什么算“简单重复”?苏煜想起那几枚荷花印章,眼睛扫过宽大的桌面:“师祖的作品在哪儿?” “没什么作品,我只是瞎刻。”陆回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把这个爱好当成减压工具,偶尔想避开思考一些东西时,会做些简单却重复的劳作。 “木头在这里。”他指给苏煜一块切割好的木材,“想刻什么,可以画下来,初学不要太复杂,练习一下线条就好——” 陆回舟说着,停下来:苏煜动作很快,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画完了。 “这是,元宝?”陆回舟看着木头上线条简单的小狗脑袋问。 “嗯。”苏煜点头,“等我学会了,回去也给元宝做个牌牌挂上。” 这是他前两天就想好的,这时画下来,心态却已经不同。 没有了那时的愉快放松。 陆回舟看了眼他沉闷的侧脸,平静开口:“左手固定木头,右手拿刀,姿势跟握笔差不多,力度不要太紧也不要太松,紧了容易疲劳,松了不好控制。” 他说着,看苏煜握好刀,帮他调整了一下手指,示意他可以开始:“注意找对刀刃和木头表面的角度就好,对你应该不难。” 是不难。苏煜上手刻了两刀,吹掉木屑,看着线条成型,来了成就感。 陆回舟开始还指导他一些安全事项,慢慢就安静下来,站在一旁看他刻。 直到时间到了,虚影开始闪烁,陆回舟才开口:“别玩太久,早点睡。” 苏煜停下来,他不太知道,师祖教他这个,是又在哄他开心,还是借此回避一些问题。 其实,他也一样在回避。 但眼看陆回舟要离开,苏煜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 “师祖,你别怕!” 笨蛋,哪只眼睛看到他“害怕”……陆回舟握拢手掌,回到2025年时也未松开。 他坐在苏煜家客厅沙发上,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活动起来,查看冰箱的食物,整理苏煜几天没整理过的房间,扔了垃圾,又到阳台浇花。 苏煜没有养花的闲情逸致,阳台这两盆绿萝其实是苏明皓养的。 陆回舟给它们浇过水,伸出手,碰了下其中一盆新长出来的、生机勃勃的绿叶。 他双眸仍如深潭,但无人处,终于泄露一丝波澜:焦虑、压抑,隐藏着的,对生的渴望,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浓浓的歉疚与不甘…… 第55章 第 55 章 没有心 “我师母呢?休息了吗?” 回到2025年这天, 尽管已经晚上九点,苏煜还是不顾礼貌,跑到石峥嵘家里。 “没休息, 包饺子呢。”石峥嵘腰上系着围裙,两手面粉, 神色费解, 把苏煜让进来, “找你师母干什么?” “是小煜啊,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事?”师母转着轮椅迎出来。 “没事。出院了来找您汇报, 谢谢您的米糕。”苏煜把一兜在小区门口临时买的水果放餐桌上,打量了师母一眼:她还是坐在轮椅上,模样和从前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 苏煜把视线放在她的手和胳膊上。 “怎么了?这么看我?”师母感觉他的注视不太对劲,低头看自己一眼。 “没, 看您身上有面粉。”苏煜随口找了句托词。 “包饺子呢, 能没面粉嘛。”师母笑笑,奇怪地打量他:这孩子视线游移不定,看起来有心事。 “还差多少, 我帮您一起包。”苏煜边说边卷袖子。 “你会?”石峥嵘在旁边冷不丁出口。 “会。”开火、调味不行,包饺子苏煜真会。 但师母摆摆手:“别沾手,马上包完了。本来早该完了,都怪你老师和的面太硬, 擀皮也费劲。” “和面,师母不行?”苏煜又看向她的手。 “我这手劲儿差点意思。”师母很自然地说。 石峥嵘却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他这话有点儿冒犯老妻:“你小子有正事儿没有?” “没有, 就过来看看。那我先走了。”苏煜郁郁不乐站起来。 过去真的改变了,却事与愿违……他帮了倒忙,反而害了师母。 “别忙走!” 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师母叫住他,又把围裙解下来丢给石峥嵘:“剩下的你包圆吧,我跟小煜坐会儿聊聊天去。” * “这么晚来找师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引苏煜坐到沙发上,师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没。师母我自己来。”苏煜从她手上接过茶壶,“师母……提这种茶壶费力吗?” “不费力,你也太看不起师母了,这两条胳膊跟正常人差不多。” “哦。”苏煜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师母问他,“是不是那件事儿不顺利?” 哪件?苏煜愣了下,对上师母带点儿关心又带点儿八卦的视线,才忽然反应过来。 “没有,我最近忙,没顾上想。”他心不在焉说。 “你得想啊,这是终身大事。你住院那两天,他有没有去看你?” “看了。”苏煜答。 “有没有陪你?” 没怎么陪,大概是因为要处理您的事故。 “陪了。”他撒谎说。 师母眼睛一亮:“那没什么进展?” “没有。”苏煜下意识答,又敲敲手指,“也,也算有?” 瞧这纠结的。“什么情况,说出来师母帮你参谋参谋。” “没什么情况。”但说说也行。 “就是,他,他好像承认了喜欢我。”苏煜脸热了热,“但是因为辈——因为年龄问题,他不同意跟我谈。” “就只是年龄问题?” “还有离得远。” 苏煜说着,埋下头,又忧虑起来。 虽然师祖已经答应他不出差,也赞同他说“事在人为”,他还是不安。 师母明明没有回老家,车祸还是发生了,那师祖呢,不出差就安全了吗? 苏煜忽然重重抓了下膝盖:应该提醒师祖在G市也要小心的! “离得远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你们又都忙,不可能总来回奔波见面,他有没有可能来我们这里发展呢,你们医院不是有人才引进计划吗?小煜?” “啊?”苏煜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应该不行,他在那边岗位挺关键的。” “那你——”师母说着,顿了顿,“你这身体,离了习惯的水土,恐怕不好适应。还是他过来合适。” 主要是从心理上,师母也不想苏煜背井离乡,而是想那“老外”过来。 亲疏有别,人之常情。 “师母不用替我费脑筋了。”苏煜见她把他瞎编的那些话当真,还真拧着眉替他操心,很过意不去,“我一个人也挺好的,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他此刻真这么想,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师祖活着。 “要是没有喜欢的人,一个人也就一个人吧,有真心喜欢的,为什么不争取?”师母不赞同。 “我不知道。”苏煜攥紧手指,“他现在应该也很忙、很乱,我的争取,说不定对他是种负担。” “如果他也喜欢你,就不是负担。哪怕异地恋,两个人心里有彼此,也能为彼此分担。” 只是异地恋又有异地恋的苦。 这孩子又一向好强,不懂照顾自己,遇事爱钻牛角尖,没个人近距离看着,总让人不放心。 师母想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多劝:“看你自己吧,多问问自己的心,放不放弃,心会有答案。” * “心诚就够了!” “我跟你大嫂上去就行了,你没必要非跟着上来嘛!” 上山的路上,苏元山一再回头看苏煜,希望他能停下。 他们两口子上山去寺里上香给老爷子祈福,结果这小子非要跟来。 这莲心寺以香火灵验著称,但比这个更出名的,是寺前的台阶:从山脚到寺门,五段石阶路,段段108阶。 折算成爬楼,那就是个25楼,正常人爬上来也要膝盖抽筋,何况这臭小子。 打从车祸出院后,他去哪儿都坐电梯,楼梯从来一步不肯走,今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铁了心要上山。 “行了,你就在这儿歇着,留点力气下山,佛祖看到你心意了。” 陪着他拖拖拉拉上了两段山路,苏元山看不下去了,硬拽着苏煜坐下,大堂嫂也忙掏水给苏煜喝,又忙着给他摇扇子扇风。 “看你这汗,疼的还是累的?衣服都湿透了。小煜,你的腿——你才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孝敬大伯,也不是这么个孝敬法。”大堂嫂语重心长劝。 苏煜惭愧,灌了半瓶水,抿紧唇不吭声。 他不只为了大伯。 “佛门清净之地,您两位能不能别念叨了,区区几个台阶。” 捏了下矿泉水瓶,苏煜又站起来,右脚落地一瞬,他疼得抓了下手杖,很快垂头掩饰住痛色,“我自己走,你们别等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耳朵疼。” 他还肺管子疼呢!苏元山脸一虎:“慢点儿走,摔了我可背不动你。” “我没那么菜。”苏煜哼了声,看了眼脚下青灰色的石阶,咬咬牙,闷头又往上爬去。 苏元山夫妻对视一眼,无奈至极,一左一右跟上他,护住他。 犟种!下回就带根绳儿,把他绑车里! * 上佛门清净之地逛了一圈,还捐了不少香火祈愿,并没有让苏煜焦躁的心安稳下来一点儿。 他满心只想快点见到师祖,赶紧提醒他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注意安全。 但不管他如何急,还是捱到晚上九点,才见到陆回舟。 这次是他穿到98年。见面时,陆回舟穿无菌服、戴口罩,还在手术室全神贯注做手术。 苏煜出现时,他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专注手术。 苏煜张了张嘴,又安静了。 他没出声打扰,专心看陆回舟手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当面见他做手术。 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苏煜躁动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陆回舟的手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稳。 他的每个动作都谈不上多炫技多出格,但就是稳得可怕。 这也是台腹腔镜膀胱癌根治术,和25年吴院长那台类似,不过98年的腹腔镜成像技术差,术野小,苏煜每次用,都比25年要小心和谨慎很多,但陆回舟的操作十分平顺,看起来就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和衡量。 腹膜、脂肪、血管、精索,任何东西在他手里都像驯服过一样乖顺,手术刀就更听话,苏煜怀疑它们被师祖施过魔法,能自动作战,去到任何他想让它们去的位置。 苏煜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陆回舟完成新膀胱重制,缝合输尿管,关闭膀胱顶壁,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一助陈文鹤,他才收回视线。 “师祖,你好棒!”他直白赞美。 陆回舟顿了顿,目光扫向自己的手。 苏煜的声音从他右手处发出来。 陆回舟不自觉活动了下手指,看向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九点十五分。他大概选了他的手套做栖身地。 也对,其他东西都要清点,只有手套不用。 “猜猜哪根手指是我?”苏煜笑问。 陆回舟自然不猜,他还在等新膀胱注水看有无渗液,既不方便离开,也不方便开口跟苏煜说话,只是轻攥了下手掌。 “好痒。”苏煜轻呼。 陆回舟喉结轻滚,右手不太自然张着,默想:他心情,似乎变好了? 手术结束,陆回舟走出手术室,把手套摘下来,放到更衣室的柜子里,自己快速换好衣服,换完他取出手套,抬手露出腕上的手表:“到这里来。” 苏煜的虚影从手套里钻出来,看了眼腕表,又看了眼陆回舟,叛逆道:“我不。” “我喜欢这里。”他手指点向陆回舟胸口,下一瞬,钻进他白大褂口袋插着的某只笔里。 陆回舟落下手臂,压住快了一瞬的心跳,低声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啊?” “看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焦虑加焦虑只会得到焦虑plus。 认识以来,陆回舟一直像定海神针,而苏煜一直是不懂事被开导的那个,就在刚刚,苏煜忽然想懂事一回。 “今天没上班,我出去玩儿了,感觉很舒服。”苏煜解释。 陆回舟没怀疑什么,听他中气十足,心情跟着轻松了一分:“劳逸结合是对的。” 嗯,可把他“逸”得够呛,下山还摔了一跤。 苏煜岔开话题:“师祖刚才做的是教学手术?” 他看到有台录像机在拍摄,关键节点,陆回舟也会有一两句讲解。 “是。” “怎么排到这么晚?” “年度任务,突击赶进度。”陆回舟答。 “师祖也会赶deadline吗?”苏煜笑了声,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陆回舟”。 “元宝出院没有?”陆回舟沉稳问着,走出手术区,踏进夜色。 “没有,我去看它了,兽医说它年纪大了,药物吸收不太好,治疗可能要久一点。” “别担心,慢慢来。” “嗯。”苏煜乖巧应了一声,询问:“朗书雪今天怎么样?” “没接到电话,应该还好,我今天一直在手术,现在过去看看。”陆回舟说着,应该是走入了住院楼,四周脚步声和说话声密集起来,他不再说话。 苏煜却在他胸口说个不停:“师祖,钥匙扣你看到了吗?” 陆回舟没吭声,手指摸了下装在口袋里的钥匙。 “我刻的唯二作品,一个给元宝,一个给师祖。”苏煜热诚地说。 “软木不适合当钥匙扣。”陆回舟忍不住低声答了句,“那图案,也不适合送给我。” “怎么不适合,跟您气质不搭?又没别人看见。”苏煜大大咧咧说。 陆回舟没再回话。不是气质不搭,那钥匙扣一面刻着两个小人儿脑袋,亲密碰在一起,另一面,则刻着个潦草线条小人,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这让他怎么好收。他想着,指尖却抚过那枚红心,动作已然十分纯熟。 苏煜也不说话了——他听见陆回舟脚步停下,随后听见了朗母的声音:“陆主任。” 苏煜知道,是朗书雪的病房到了。 “您好,他睡了?” “刚睡下,晚上说头疼,没看到您,请那位值班医生加了止疼药。” 苏煜听见朗母忧心忡忡说,然后听着师祖走进病房,窸窸窣窣,声音很轻,应该是在给朗书雪做检查。 “他一直没胃口,一吃就吐,才这两天就瘦脱相了,是不是有点吓人?”朗母又开口。 “昨天调过用药了。”苏煜在陆回舟胸口出声。 “不会。”陆回舟沉静回答朗母,“可能是药物副作用,已经调整了用药,您别急,过两天看看效果。” “谢谢,有您在,我们安心很多。您过来是?” “没什么,看一下情况,今晚我在医院值班,他有不适随时叫我。” “谢谢您,陆医生。” 苏煜听见朗母道谢,又听见她轻重不平、疲惫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跟着师祖出来,一路跟到走廊。 “您留步。”师祖停下脚步。 而朗母与他同时开口:“陆医生——” “什么事?您说。” 陆回舟声音沉稳,苏煜则在他口袋里支棱起耳朵。 朗母安静了会儿,低声开口:“陆医生,您说过,会始终跟他一起战斗,不是吗?” 苏煜怔了下,不明白老太太这是何意。 他懵懵懂懂,听见师祖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然后感到师祖身体微晃,像被人一把拉住:“陆医生,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吧。” 朗妈声音颤抖着,近乎哀求。 “我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不好看,请您不要嫌弃,多来看看他吧!” * “我没有嫌弃。”跟随陆回舟回到办公室,听到关门声,苏煜低声说。 “她说的应该是我,最近太忙,我去病房转的少。”陆回舟说。 “不是。”苏煜沉默一会儿,“是我。” 他很肯定。 陆回舟沉吟了一瞬:“你害怕?” “没有!”苏煜立刻开口。 陆回舟安静:“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就急着否认?” “我什么都不害怕。”苏煜倔强说。 通常,他嘴越犟,就代表越心虚。 陆回舟没有指出来,他把胸前几支笔摘下来,放在桌上,平静说:“我经手的第一个病人死亡前,我也逃避过,看到他感觉压抑,喘不过气。” “……我没有。”苏煜低哼。 “那挺好,说明你没有新手期。”陆回舟说。 挺好才怪,他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苏煜一阵憋闷,还是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 明知故问。“后来您是怎么克服的?” “见得多,自然就克服了。” 病人的生死关,也是医生的试炼场。敏感的医生,看到病人受苦,心灵会经受一次次折磨。 只是见惯生死,大部分医生会麻木,会懂得拉开距离,分清工作和生活,学会保护自己。 但是也有一种人,“新手期”格外漫长。 陆回舟目光平静,扫过桌上的笔:“也有一个克服的秘诀,想知道吗?” “不想。”苏煜闷闷说。“是什么?” “是知道你已经尽力。”陆回舟答。 “把精力投入到每件你能尽力而为的事,改变能改变的,接受必须接受的。” 苏煜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朗书雪不想抢救的事,你还没跟他母亲沟通?”陆回舟问。 “准备说,昨天有事没顾得上。”苏煜解释了句,又说,“她不会答应的。” “也许还会骂我——也是骂您一通。” 观念脱离不了时代。现在是98年不是25年,世上有几个人能通透如朗书雪? “但你至少为他做了这件事。”陆回舟话声始终平静,“用你的专业知识为家属分析利弊,告诉她朗书雪为何这样想,不管她怎么选、怎么看待你我,对他们母子都是一种帮助。” “我知道了。”苏煜沉默一会儿,开口。 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师祖心中有一套行事标准,那标准叫“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对苏煜而言是混沌一团的天性,对陆回舟却是一条理性严苛的准绳。 他不折不扣遵守着它,为此可以超脱世俗荣辱,也为此,在苏煜脑子里烦乱成一团的东西,在他那里却逻辑分明、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师祖,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苏煜忽然自我怀疑,“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他曾以为他磨炼好医术就够了,越跟陆回舟相处,他越意识到,自己差的还很多。 “适合。”陆回舟说。“不要妄自菲薄。” “哪里适合?我冲动、爱生气、神经质,有一点不顺,都能挫我的锐气。” “没关系,你锐气盛,挫完也比别人多。”陆回舟说。 “……师祖,我是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陆回舟看着桌上的笔,伸手想摸,又顿在半空,“出来吧,该回去了。” “不要,我正事还没说。” “什么正事?” “没什么,就是除了不要出差,您平时出门也要小心一点儿。”苏煜说,“就是个提醒,只要小心,师祖肯定不会出事的。” “好。”陆回舟平静答应,“我会的。”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 陆回舟率先打破沉默:“回去吧,身体还没复原,早点休息。” “师祖猜猜哪个是我,猜对我就回去。”苏煜语气轻松,轻松得稍显刻意。 陆回舟看了眼桌上红蓝黑三支笔,迟疑一瞬,拿起中间的红色。 “为什么是这支?”苏煜的声音从他掌心传来——看来他选对了。 “你回复我留言,经常用红色。”陆回舟答。 “师祖这个也注意到了?”苏煜像缕轻烟,从红笔里钻出来,好巧不巧,正好钻进陆回舟怀里。 陆回舟没有防备,见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手揽住他后腰。 触感轻盈,仿佛揽到肥皂泡。 又像揽到莹莹发光一轮月亮。 稍用力,即可揉入胸怀。 陆回舟屏息,按住那轮“月亮”不老实摸向他胸口的手,退开一步。 “师祖,你又心律不齐。”苏煜扯了下嘴角。 陆回舟又向后退一步,和苏煜拉开距离,似乎准备说什么,张开口却罕见地没有说出话来。 苏煜没有逼近他。 苏煜只是歪歪脑袋,看着他,福至心灵:“师祖怎么对待我,也取决于师祖认为怎样对我更好、更有帮助,对吗?” 对。但陆回舟一时不明苏煜目的,没有说话。 “那师祖有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呢?”苏煜问。 陆回舟微蹙了下眉。 “还是师祖是一个没有心、只有道德准绳的人?” “如果是的话,”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明显低沉。 陆回舟心脏发紧,却听他声音又振作起来:“那我以后不会强求师祖了!” 苏煜很郑重,看起来不像闹情绪,也没轻浮玩笑,他迎上陆回舟视线,认真说:“我喜欢您,当然应该给您您想要的。如果您想要内心安宁不被扰动,我就还您内心安宁。” “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想谈恋爱,找谁不行?” 他带点儿傲气说着,身体闪烁,不等陆回舟有任何回应,从陆回舟面前骤然消失。 第56章 第 56 章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 说还陆回舟安宁, 苏煜是真还。 下一次互换时,他给陆回舟的留言一本正经,除了病人、手术, 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 陆回舟给苏煜的留言还是他一贯认真严谨公事公办的风格,只是在留言末尾, 说感谢苏煜在院领导面前为他仗义执言, 请苏煜吃大餐。 留言后面另附了一张纸, 上书高级餐厅若干,每家都写了推荐菜。 “选你喜欢的吃, 都想吃也可以,何峰接送你,吃不下可以打包让他带走。” 苏煜扬了下唇角。 不是吹牛,在谈恋爱方面, 他搞不好还是个天才, 不然怎么会突然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以退为进的好点子? 苏煜保持了片刻好心情,走向医院时, 又冷却下来。 师祖说得对,有些现实,总要面对。 到医院,苏煜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朗书雪母亲来谈话。 谈话果然并不顺利。朗母坚持儿子只是病糊涂了,苏煜作为医生,应该像之前一样给他信心, 而不是顺着他支持他放弃! 老太太说到一半,情绪有些崩溃,抹着眼泪走出他办公室, 脚步不稳赶回病房。 苏煜担心她,默默在后面跟着,看着她进了病房才停步。 见她进病房后一切如常,他没吭声,转身准备走,却听见病床上的朗书雪虚弱出声:“是你……陆医生?” “陆医生忙。”朗母硬邦邦说。 苏煜迈进病房的一只脚又尴尬收住。 “陆医生。”朗书雪再度出声。 “妈妈,你先……”他说话有些费力,母亲面前便偷懒,只说两个字。 朗母明白他的意思,她余怒未消,但在儿子这一身病骨面前只得隐忍。 她从床边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煜:“陆医生,您请进,麻烦了。” 她是个性格并不强势、反而有些软弱的老太太,这句“麻烦了”,却暗含着一个母亲的全部刚硬与威胁。 苏煜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病房,等她出门,才暗松一口气。 “我母亲,找您……麻烦了?”朗书雪看着他的方向问。 “没有,绝对没有。”苏煜答着,看向朗书雪,他还是一样干净整洁,只是人更瘦,皮肤更苍白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片紫红,应是血管发了炎。 不怪朗母对他有意见,他有些回避见朗书雪,依赖用检查数据“看”他,却没注意过这些让他不舒服的细节。 “头还疼吗,昨晚有没有睡好?”他压下愧疚,声音镇定问。 “疼。不过现在……还好。” “越来越像小孩,也会叫疼了?”苏煜压下不忍,同他玩笑。 朗书雪笑了下,真有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羞愧。 “还有哪里疼,随时说话,我们有药。”苏煜安慰他。 “嗯。”朗书雪顿了顿,像是攒力气,“陆医生,对不起,我……放疗,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苏煜更加愧疚,“你别多想。” “好。”朗书雪说,“陆医生,也不要……多想。” “陆医生,把时间拉长看,我和你……生命一样,短暂,都只是,尘埃。陆医生不用为我惋惜。” “嗯。”苏煜理解了下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睛:他视力越来越差,但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苏煜打起精神来,半认真,半玩笑:“还是可以惋惜一下的,很少见你这么豁达的尘埃。” “谢谢。”朗书雪笑答,“也很少见,陆医生这么……特别的尘埃。” “陆医生,我们,总会殊途……同归。”朗书雪努力在模糊中分辨那双澄澈的眼睛,“所以不必难过,陆医生……宝贵的生命,应该放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我明白了,朗老师。好像,大概明白。”苏煜沉默了会儿,忽然低下头来,仿佛有意要让朗书雪看清他。 但他手指动作,朗书雪才知道他只是在调他的输液管。 没关系,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还听到,他无比认真地说:“认识你,就是很有意义的事。” “……嗯。”朗书雪失神一刻,笑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灿烂。 * “妈妈,今天太阳很好。”朗母回病房时,朗书雪把脸朝向她的方向。 “是,晴天,妈妈拿被子出去晒晒。” “妈妈,我想出去。”朗书雪说。 “那不行,太冷。” “妈妈……”朗书雪固执地看着她。 朗母被他看得心软,又见他精神确实不错,终于妥协,叫来护士帮忙,把他抬上轮椅:“转五分钟就回来。” 朗书雪变换体位,还在适应,胸口起伏一会儿,低低应了声“好”。 朗母推了他到楼下。 “长椅。”他低声要求。 朗母如他所愿推他到长椅下,他又迷迷糊糊要“树叶”。 “冬天了,哪里还有树叶。”朗母抬头看了眼笔直的银杏树。 “有。”朗书雪弯弯唇角,声音轻得听不见,“我有。”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带走。 朗母在长椅上坐下来,帮他围拢领口:“回去吧?太冷。” 朗书雪答非所问:“妈妈,对不起。” 朗母顿了顿,隔着厚厚的帽子摸摸他的头:“跟妈妈不用说这些。” 她说着,认真看他:“书雪,好儿子,你还年轻,不要放弃,好不好?” 朗书雪摇摇头:“不是这个。” 他看着母亲,他状态格外好,好像能看清她,他准确握住她的手:“妈妈,我想捐献遗体。” “什么?!”朗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别胡说!” “如果你伤心,也可以……不捐。但是,”朗书雪停顿了很久,“我想自私一次,妈妈。” “世上还有很多我这样的病人,陆医生他们……可以研究我。”他眼睛直视着前方,近日少见的有神,“妈妈,现在这样很累,我想,换个方式,和他们一起战斗……” “傻瓜。”朗母听他呢喃声越来越小,心痛地抱住他,“你累了可以休息,你不要多想,书雪,书雪?书雪!” 朗书雪昏迷了,深度昏迷,坚持两天后,再次发作室颤。 苏煜这两天吃住都在医院,朗书雪室颤发作,他第一时间冲进病房,从护士手中接过除颤仪,通电的时间里,他看向被护士搀着的朗母:“阿姨?” 朗母满面泪痕,不作声。 苏煜明白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看向朗书雪平静的脸,撕开他衣服,将电极按上他胸口。 一次,两次……苏煜和值班医生轮换,两人手臂都酸胀麻木时,朗母终于喊停。 带着两根被压断的肋骨,朗书雪走了。 护士默默进来配合值班医生收拾,苏煜深深看朗书雪一眼,收敛杂念,走出病房。他还有他的工作要做。 走廊灯光冷白,稀落站着几个病人和家属沉默地围观,苏煜无视众人,走向靠墙立着的朗母:“阿姨,节哀。” 朗母面容苍白,空洞盯着他。苏煜以为她要倒下,或者会开口骂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骂什么他都听着。 但是并没有。 朗母忽然伸开手,令苏煜极度意外地,抱住了他。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他解脱了。” 苏煜愣愣的,察觉她站不稳,本能回抱住她。 但朗母挣开他,站稳了:“书雪想,捐献遗体,和你们一起战斗。” 苏煜又怔了怔,本能回望向病房:那里沉寂一片。 漩涡起,苏煜什么也来不及说,和陆回舟交换了世界。 * 苏煜再来到98年时,已是隔天晚上九点。 陆回舟不在书房,不在办公室,他拎着公文包,正在家门口,被柳教授缠上:“小毛干爸,你给看看,小毛是怎么了,不知道哪儿疼,一直叫唤。” 陆回舟未及反应,苏煜的白影先应声凑上去,围着小毛检查。 陆回舟看他一眼,正了正色:“柳教授,我不是兽医——” “问他小毛有没有拉肚子或者吐。”苏煜回头看向他。 陆回舟沉默一瞬,照他意思问了,柳教授答今天是多拉了两次。 “让他把小毛放下。” 陆回舟又照做。 小毛被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叫了两声,苏煜蹲下来看它,又把手伸到它肚子底下:“师祖你来摸摸,它肚子是不是鼓起来了。” 陆回舟看他一眼,蹲下来,苏煜牵着他的手,引导他摸小毛腹部:“怎样,鼓不鼓?” “你看它蔫蔫的,毛也不亮了,肯定营养吸收不好,肚子也鼓的话,应该是蛔虫病。” 苏煜说着,直起身来:“师祖,你怎么还摸?” 陆回舟不语。 他沉默地抽回手,苏煜眼角抽了抽:好家伙,难怪小毛刚刚不动了。 现在不是多拉两次了,是三次。 “唉呦!小毛你这个坏种!”柳教授自然也看到了陆回舟那一手,哭笑不得赔罪,又满口袋去掏纸巾,但半天也没掏出一张。 “不用忙了,照顾小毛要紧。”陆回舟平淡镇定开口,“营养不好,腹泻,可能是肚子里有蛔虫,家里有打虫药可以先给它吃点观察,最好还是去兽医院看看。” “哎,好,那我还是去兽医院!”柳教授急着要走,十分不过意看陆回舟的手一眼,“陆医生,您担待,改天带孩子来给您赔罪。” “不用了。”陆回舟说。 可柳教授哪管他说什么,已经抱着小毛匆匆走了。 “多带点纸啊!”苏煜在人家背后忠告。 可惜,柳教授听不到。 听得到的人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单手从公文包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苏煜看了眼他的钥匙串:“我送您的钥匙扣呢?” “收起来了。”陆回舟答,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苏煜抿了抿唇,看他进门直奔洗手间,心里道了声“活该”,嘴上却说:“对不起,师祖,我也不知道小毛会拉。” 陆回舟自然没有怪他——可能也是顾不上,他一进家立刻去了一楼最近的洗手间,合上门,没让苏煜进。 “哗哗”水声流了很久,苏煜忍不住提醒:“师祖,快九点十分了,您再不出来,我该回去了。” 门这才终于打开了。 陆回舟左手搓得通红,冷静看他一眼:“稍等,我先换件衣服。” 他提了公文包上二楼。 苏煜跟在后面,又被他关在卧室门外。 这次陆回舟总算没让他等那么久,很快换了衣服出来。 从上到下都换了。 “师祖还说您不是洁癖?” 陆回舟没应声,请他进书房,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朗书雪留给你的。” 苏煜玩笑的神色敛了:“他——” “手续处理好了,学校那边接收。”陆回舟像知道他问什么。 这么说,从此以后,朗书雪就真是他们的“老师”了。 苏煜沉默好一会儿,看向袋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是给你的,我没有打开。” “我不就是您吗?”苏煜奇怪。 “不一样。”陆回舟没多解释,在苏煜授意下,替他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本书,是那本名叫《当你老了》的诗集。 苏煜透明的手指落在书封上,想起朗书雪听他读诗的样子,也想起更早之前,他独自在203病房阳台品茗读书的模样。 “难过?”陆回舟低声问。 “还好。”苏煜回过神来。 “难过不用憋着。” “没有憋着。”苏煜神色认真,“师祖,我觉得他们还在。” “他们?” “嗯。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朗书雪牵着茂茂,跟我摆手告别。” “他们看起来很好,很安宁,一点儿都不痛苦。” “我觉得,他们真的在和我们并肩战斗。”他仰起脸来,看着陆回舟,眼圈有些红,但眼睛澄澈而坚定。 陆回舟忍不住要注视他,又强错开视线:“你这样想很好。” 他声音沉静说。 苏煜看他一眼:“师祖也不要难过。” “我不会。”陆回舟平静答,确实是没有丝毫情绪波澜的模样。 但苏煜不信他不会。尽管他藏得很好,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更严肃更低沉。 “要是我死了呢?”苏煜忽然问。 “别胡说。”陆回舟看向他,语气有些严厉。 苏煜撇撇嘴,岔开话题:“师祖,朗书雪教我把时间拉长看。” 他说得很慢,语气少见的沉静:“我以为他想表达的是我们的生命其实一样短暂,让我不必替他惋惜,但当我真的把时间拉长看,我发现,我不止看到了当下他们的离开,站在时间长河,我看见了他们的存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两粒尘埃,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相遇,不管时间长短,都是一个应该珍惜的奇迹,对吗?” 对。但“奇迹”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投入越多,失去时,痛苦也越大。 陆回舟沉默不语。 苏煜看了他一眼,攥了下手指,话题突然跳跃:“师祖,我谈恋爱了。” “你什么?”陆回舟声音一哑。 “谈恋爱。”苏煜很正经解释,“网恋,交友APP,今天刚认识。” “嗯。”陆回舟平静应了一声,伸手整理诗集和信封袋,低头拉开抽屉,避开苏煜视线。 “怎么这么突然?”低着头,他平静问。 “人生苦短,想谈就谈。”苏煜说,“昨天送走朗书雪,我突然想通了。” 确实非常“突然”。 攥了下手中的书,把它放进抽屉,陆回舟十分理性开口:“网络骗子多,不要轻信人。” “没骗,我视频让他给我看脸和腹肌了,都是真的。” “初次认识就给你看那些,为人不一定可靠。”陆回舟合好抽屉,打开书桌上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没关系,我边谈边甄别。”苏煜说道。 陆回舟一时沉默。 “师祖要忙?”看到陆回舟最终翻开另一本书,摊开纸笔准备写什么,苏煜问。 “要写份教案。”陆回舟答。 “嗯,那您忙吧。”苏煜靠过来看了眼陆回舟的腕表,虚影几乎贴着陆回舟身体,贴着他俯身,又贴着他站起来,“我走了,师祖。” 他身体闪烁起来,从陆回舟面前,肥皂泡一样消失。 从没有过的干脆利落。 陆回舟攥紧手里的笔,又放松。他坐在桌前,翻开书,看过目录,在纸上列了一份教案大纲,随后开始填充骨架。 他写得很快很专注,看起来丝毫未受困扰。 只是不断地、难以控制地抬头看向茶盘。 不知第几次抬头打断自己后,他终于伸手,将那只半眯着眼睛的白猫茶宠拿起来,紧紧包覆在掌心。 第57章 第 57 章 外国人 苏煜再来到98年时, 朗书雪住过的那间病房已经收拾过,病床上铺着白床单,空空如也, 看不出任何病人曾躺在上面痛过、笑过、挣扎求生过的痕迹。 苏煜看了眼病床,收回视线, 带着身后一队白大褂, 气势浩荡, 开始一周的大查房。 进第一个病房就出了情况。 4床——那个家属说他“看人下菜碟”的,五十来岁的肾肿瘤女病人, 在苏煜他们查完房要离开时叫住他:“陆主任,我的手术别拖了,赶紧做吧。” 苏煜顿住脚,看了眼她家属。 “妈, 术式还没商量好。”4床儿子朝母亲解释。 “不用商量了!”4床瞪了儿子一眼, “就按陆主任的办法切,人家是医生你是医生?” “妈——” “陆主任,你放心做, 今天就开单,他要不签字,我叫他舅过来,打到他签!”4床气势汹汹道。 那倒也不必……“阿姨, 还是你们先商量好。” “不用商量了!我这也算,”4床阿姨看了眼对面空着的特殊病房201,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我这也算为医学做点贡献了。” 整个病房静了静。 苏煜也静了静,随她视线看了眼201,又转回头:“谢谢您, 阿姨。” 他郑重朝她鞠了一躬。 身后一群白大褂,自发地,也跟着他鞠了一躬。 “使不得使不得!”看到这一片脑袋,4床急得坐起来,拼命摆手。 白大褂们离开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 查完房,特护病房的那位家属找到苏煜:“我爸的手术,你是不是真不能做?” “是。”苏煜平静答。 “我是真想我爸活。”家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病倒前我刚跟他吵过一架,然后他就糊涂了……您看,这架还没吵完呢。” 这个家属一向盛气凌人、颐指气使,苏煜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愣住,不知怎么回。 “不能手术的话,那个吗啡还是什么的,给我爸用上吧,看他夜里睡不踏实。”家属又说。 苏煜看向他:“明白了。” “我想,他会原谅您的。”眼看家属要走出办公室,他又说。 “谢谢。”家属驻足一瞬,走了。 苏煜走出住院楼,带着实习生去出门诊,他还是习惯抄近路,不可避免,又经过银杏树林中那条小径,看到那张长椅。 长椅上坐着陌生病人,既不是谢芝桃,也不是朗书雪。 苏煜注目一瞬,快步离开。 很意外,到门诊室接诊的第一位病人,苏煜见过。 病人父女推开门,见到是他,显然也有些意外。 那位跛脚的父亲,甚至垂下头,想要退出去。 “哪里不舒服?”苏煜抢在他出门前开口,又看向小女孩。 她脸上斑又多了几个,但身体和精神状态看着还好。 “没什么大不舒服,就来检查检查。”那父亲说着,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来,把女儿往苏煜跟前推了推。 苏煜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手黝黑粗糙,布满细小裂口,是一双干重体力活的手。 他女儿的手却干净软嫩,衣着也整齐得体。 苏煜没说话,想起师祖说过,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他的成长经历和环境决定,他应该专注治病而不是评判。 嗯,事实证明,老古板总是对的。 苏煜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他终于意识到,他总觉得病人对医院、医生抱有不该有的成见,但这种想法,何尝不是一种对病人的成见呢? 他把小女孩儿温柔抱到病床上,给她做了体格检查,开了抽血化验单,看着父女俩出门。 女孩儿的身体还好,结节性硬化病也有仅仅出现轻症的,虽然很少见,但她恰好是幸运的那个。 门很快又被敲响。 在父女之后,进来一个陌生患者,年轻男性,清瘦干净,乍看和朗书雪有几分相似,不过,他得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肾结石。 极好。 苏煜抬头问他问题,眼里倒映长空,万里碧波如洗。 * 2025年。 临近中午,有人去食堂领盒饭回来,周从云正要问“苏煜”要不要帮他拿份米饭,听见他手机又“叮咚”一声。 “哥你今天很忙啊?”周从云随口说。 陆回舟瞥了眼手机,拿起来,解锁。 果然又是同一个人发来的消息,此人在苏煜手机里的备注名叫“1号David(腹肌超绝!)”。 陆回舟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倒扣过来,但那条信息还是全须全尾映入他脑海: “午安宝宝,忙也要好好吃饭呦,想你。” 下午陆回舟做了两台手术,做完打开手机,“叮咚”“叮咚”,又是接连几条信息弹框。 “睡了个午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你!” “太阳真好,和你的笑容一样灿烂。” “工作累了吗宝贝?想做你的咖啡,给你提神。” 陆回舟面无表情,熄灭屏幕,片刻又忍不住打开: “他咖啡过敏。” 打下这行字,陆回舟顿了一瞬,又全部删除,把手机装回口袋。 临出更衣室,他难得驻足,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皮肤奶白,五官精致漂亮,如果不看那双暂属于他的眼,完全是一副……好骗的模样。 * “小煜!” 走进苏煜大伯家小区,陆回舟依稀听见有人叫苏煜的名字。 和刚刚互换时对这名字的迟钝不同,他几乎立刻便抬起头来。 单元楼一楼阳台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朝他招手。 陆回舟观察一瞬,辨认出她是谁。 他看了眼她的气色,又隐晦扫过她的腿,走近阳台,叫了声“师母”。 “去你大伯家?”师母问。 陆回舟点头。 “那事儿怎么样了?”师母又问。 “什么事?”陆回舟平静反问。 “就那老外的事儿啊。” 老外?David…… 原来是个外国人,中文倒是用得过分利索。陆回舟不自觉抿紧唇。 “他愿不愿意来咱们国内发展,你有没有问过啊?”师母是忽然想到这个事儿的,她就怕苏煜不主动,自以为人家不会来,就问都不问。 “刚认识,问这个太急了。”陆回舟静了一瞬答。 “不急,喜欢就主动争取!”师母劝。 “还是观察清楚再行动好。”陆回舟克制看她一眼,“我还有事,您忙。” * 1998年,明康医院门口。 “陆总,可以走了吗?”接了老板上车,何峰准备按老板事先吩咐送老板去某高级餐厅吃饭,只是发动了车子,看到老板盯着窗外看,他不确定能不能开车。 老板迟迟不答话,何峰也看了眼窗外。 一辆救护车刚停在急诊楼门口,医生急匆匆打开后面车门,抬出担架,担架上那人大概是出了车祸,浑身血淋淋的,有点儿惨。 “陆总?” “我不出去吃了。”“陆回舟”突然说。 “啊,都订好了。”何峰诧异说着,回头看他一眼,怔了怔,“陆总,您还好吧?” 老板脸色特别白,手扒拉了下领口,像是不舒服。 “好。”苏煜打开车门,“餐厅不去了,我还有事。” 下了车,苏煜才感觉能透过气。 “陆总,那晚上呢?” “晚上也不去,以后都不去,食堂就挺好。” 苏煜说着,背过身,远离急诊楼,快步走出几步,避开救护车的蜂鸣…… * 晚九点苏煜到了25年,开门见山对陆回舟说:“师祖,要不你以后出门别开车吧。” 陆回舟顿了一下:“为什么?” “安全。” 陆回舟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不用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煜说着,钻到阳台,挡在陆回舟身前,使陆回舟注意到他,“起码这段时间小心总可以吧?” “有刀,小心。”陆回舟把剪刀拿开些,轻拉苏煜让他站到一边,“可以。” “您答应了?” 苏煜问着,看陆回舟点头,松了口气,又问:“护身符您带了吗?” “这是你的身体。”陆回舟看他一眼。 “但是是你的魂儿啊!”苏煜说着,直接伸手,去检查陆回舟脖子。 陆回舟抓住他的手腕——其实并不能真的抓住,只要苏煜坚持,他的虚影还是能直接穿过他的手,问题是,苏煜只是个影子,也并不能真的碰到陆回舟的衣领,拉开检查。 陆回舟自己把脖子里的红绳拉出来,绳子底下,缀着一串形制各异的平安符、护身符、化煞符,普陀山、龙虎山、武当山不一而足。 “你也不怕神仙们打架。”陆回舟把这些宝贝们又塞回去,看向苏煜,“都是哪儿来的?” “淘宝请的,都有师傅祝福。”苏煜说。 “不用这样。”陆回舟看着他,眼睛深沉。 “我乐意这样。”苏煜说了声,看向陆回舟手里折腾的东西:“师祖这是在做什么?” “分盆。”陆回舟答。 他在给苏明皓的绿萝分盆,很谨慎仔细地把根须分离剪开,轻放进花盆里填土。 “怎么想起来搞这个?”苏煜问。 “太密了,挤在一盆长不好。”陆回舟道。 “五块钱一盆的东西,不值得您这么折腾。”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动作顿了一瞬。“不分贵贱,总是生命。” 苏煜怔了下,敏锐感知到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嫩绿的叶片:“师祖亲自给做的连体胎分离术,肯定预后无忧。” 他说着,见陆回舟看向他,咧开嘴角,灿烂一笑。 陆回舟忽然特别想捏捏他的脸。 哪怕他手上有泥。 努力遏止住想法,陆回舟把分好的两个生机盎然的花盆放在阴凉处,站起身来。 “纪录片第三期今天录了。后续可能还有些场景要补录,我如果不在,你自己配合一下,不会拍摄很久。”一边走向厨房洗手,陆回舟一边交代苏煜。 “知道了,谢谢师祖。”苏煜元气十足,朗声答。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脸上的笑容,的确像那洋鬼子短信里说的,比阳光更灿烂。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苏煜,一刀劈向砧板上的全鸡。 手起刀落,一只鸡很快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师祖要做什么?” “教你炖鸡汤。” 啊,是有这么回事,苏煜都要忘了,没想到陆回舟还记得。 也对,老古董说话从来算话。 “步骤写在这里了,你自己做的时候可以参照。” 陆回舟示意苏煜看放在厨房台面上的本子,上面果然写明了步骤,还有佐料配比、每个阶段的火候和时间。 火候精确到“煤气灶开关旋钮拧至九点十五分方向”,别说,苏煜觉得挺适合他——他学别的都挺行,学做饭就是差点天赋,火候永远拿捏不对,咸淡永远偏离期望。 “谢谢师祖。”苏煜笑。 “不谢。”陆回舟静声说,“参有苦味,怕苦可以多放点红枣调味,如果能买到新鲜椰子,也可以加椰肉,味道会偏清甜。” “嗯。”苏煜乖乖点头。 “准备好材料,先加姜片给鸡肉焯水。火候和时间纸上有写。” 陆回舟说着,把鸡肉滑进锅里。 苏煜转头去看他手写的菜谱,毫无准备听见他问: “David是外国人?” “啊?” “在哪个国家?” “美国,大概。” “大概?”陆回舟回过头来。 是啊。苏煜摸摸鼻子:纸片人嘛,服务器大概是在美国。 “我们刚认识,还在了解中。”他答。 “他人在国外,恐怕无法照顾你。” “没关系,我是找恋人不是找保姆。”苏煜秒答。 陆回舟紧了下锅铲:“还是要为长远考虑,间隔这么远,很难真正在一起。” “没关系啊,可以他过来,或者我过去。”苏煜一副天真烂漫的恋爱脑口吻,“只要两个人心里有对方,其他都不是阻碍。” “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单是饮食你就不能习惯。” “习惯,师祖不是都教我做饭了吗?够我养活自己了。” ……陆回舟清洗枸杞的手一顿,半晌才继续:“你的家人朋友都在国内,出国万一生病了,没有人照顾。” “我有David呀!”苏煜望着他停顿的动作,呲牙。 “认识两天的David。”陆回舟回头看向苏煜,双眼看透一切般深邃,“真的想谈就好好谈,不要……为了谈而谈。”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但很快,又笑起来:“师祖你说得也对,我是太草率了,看得到摸不着挺难受的,我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陆回舟静了静,想起“David”那个前缀:“1号”。 有1,自然还有2。 第58章 第 58 章 师祖觉醒 果然, 想法刚落地,陆回舟就听见苏煜开口:“David先放放,我先和Johnson聊聊, 他在国内,就在g市, 我们可以直接见面。” “直接见面不妥, 你不了解他为人。”陆回舟放下枸杞, 拿起勺子搅动鸡块,声音很是平静。 只是掌心沾了不少攥烂的枸杞汁。 “见了不就了解了, 还可以请他来家里,全方位了解。”苏煜满不在乎答。 “对陌生人,要有戒备意识。”陆回舟攥紧勺子。 苏煜看了眼他青筋绷起的手背,笑了下, 声音比他还平静:“戒备什么, 对方戒备我还差不多。” “我吃了这么多年素,也该开开荤了。” 他走到灶前,站在陆回舟身侧, 看向锅里滚动的鸡块,好整以暇问:“水沸了,师祖不撇浮沫吗?” 自然要撇。 陆回舟见不得他离锅边那么近,把他往后拉了一把, 才抬起漏勺,面无表情,完全在无意识中撇除了浮沫。 * 陆回舟教苏煜的, 是零难度鸡汤炖法。 把焯好水的鸡肉和人参、红枣等材料全部加进锅里,大火煮开后,文火慢炖就是。 弄清楚后面的步骤, 苏煜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那我先回去了。” “David要是发信息太吵,您屏蔽通知就行,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黏人。” 苏煜说着,朝陆回舟摆摆手,消失了。 陆回舟看了一瞬他消散的方向,转回头来,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手抚在支撑一天而疼痛不已的右膝上,思考片刻,打开苏煜的手机。 David又发了几条信息,陆回舟没点开看:David已不足为虑。 比起他,还是那个Johnson更让人放心不下。 知道苏煜大概率不会那么冲动,陆回舟还是点到通讯录,拨出苏煜大堂哥苏元山的电话,声音沉稳: “大哥,我可以过去住两天吗?” “家里水管坏了。” “好,我明天晚上下班过去。” …… 1998年,回到清冷别墅的苏煜,仿佛被清冷的气氛影响,脸上挂着的那层游戏人间似的笑冻住了。 他抿紧薄唇,从书桌前站起身,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一样胡乱转了几圈,看到书房一角的吉他,才安静了些,走过去,把吉他抱起来,坐在木地板上。 翻到琴底,苏煜摸了摸那两个位置很不起眼的小字,眸光深深:这两个字,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师祖怕是要带进棺材里。 不是,什么“棺材”……苏煜脸白了一瞬,扯开领口,大口呼吸。 他那个焦虑症,最近好像有点儿卷土重来。 手指收紧一瞬,苏煜把琴放正,抱在怀里,手指落在琴弦上,顿了顿,一串爆裂到让人头皮炸开的节奏如猛虎离山,骤然宣泄而出。 “嘶……”正抬手准备按门铃的柳教授顿住了,第一时间要捂自己耳朵,犹豫一瞬,还是捂了他家小毛的。 可别给孩子惊着…… “陆医生,弹完了?”好不容易等房间安静下来,柳教授按响了门铃,看见来开门的苏煜,打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陆医生原来也会闹情绪啊?”不等苏煜反应,柳教授又问。 “啊?” “不是跟谁吵架生气了,都弹不出您这气势。”柳教授笑说。 苏煜有些窘迫,还惦记着维护他家师祖形象:“没有,我放的录像。” “那您这录像带品质够好的,震房子。”柳教授一乐,朝苏煜竖起大拇指,“陆医生,您内秀啊,以前只知道您钢琴弹得好,不知道您还会吉他。” 钢琴?苏煜看一眼客厅角落的黑色施坦威。 “对了,您厨艺也很了得吧?昨天做什么了,感觉您一直在厨房忙活,香味儿一天没停。” 做什么了?苏煜也想知道。等等,他今天吃的早餐,样数有点儿丰富…… 苏煜若有所思,小毛这时却从柳教授怀里挣出来,半跳半摔在地上,笨呼呼地,围着苏煜裤脚嗅嗅。 “它好了?”苏煜蹲下来,揉揉它热烘烘的小脑袋。 “好了,幸亏有您。我就是带他来道谢的,小毛,快给干爸爸作个揖,作揖!” 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训练过,柳教授反复叫小毛“作揖”,在他的坚持下,小毛终于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短短的前腿并在一起,下一秒,摔了个五体投地。 苏煜哈哈笑起来,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笑过他有些惆怅:想小时候的元宝了。 元宝还在宠物医院,它以前也肠胃不好,但还没这么长时间发作过,想到这里,苏煜皱了皱眉。 * 第二天晚上,苏煜回到2025年,注意到自己又在大伯家,而且是在卧室,准备就寝的样子。 他奇怪,打开手机,看到备忘录里陆回舟的留言:“水管坏了,在大伯家住两天。” 苏煜没多想,他惦记着元宝,径直打开通讯录,打电话给兽医,对方一接听,立刻道:“苏先生,我正想找您沟通一下。” “怎么了?”兽医凝重的口吻,让苏煜有种不良的预感。 “可能是年纪大了,元宝营养吸收一直不好,今天中午起,它就不肯进食。”兽医说着,话筒里传来元宝低低的哼哼声——它似乎就在兽医身边。 “元宝?”苏煜叫了一声,脸色沉肃,“我马上过去!” 他用最快时间赶到兽医院,正要进去,被苏元山一把拽住:“你还想躺着进医院?” 强令苏煜待在车里,苏元山独自下车,进了兽医院,片刻,拎着元宝的便携狗窝出来。 出来后他先脱下自己的外套反卷起来丢后备厢,又拿湿巾擦了脸和身上,最后擦了一遍元宝的狗窝,这才让已经按捺不住的苏煜开门下车。 下车后苏煜直奔后备厢,弯腰看向狗窝里的元宝:“元宝!” 眼神对上的一瞬,苏煜就愣了:元宝从来没有那么安静、安静得简直像是忧伤地看着他。 “元宝,”苏煜强挤出个笑,“你别吓唬人,你不喜欢住医院就说啊,以后不送你来了。” 他说着,想把元宝从窝里抱出来,却发现一碰它身体它就抖得厉害。 “你哪儿疼?还是没力气?”苏煜声音有些变调,他飞快眨了下眼,让模糊的视线又清晰起来,“等着,我们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他转身回去开车。 苏元山坐上副驾驶,担心看他一眼:“年纪实在是大了,受这一病打击,兽医说我们要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苏煜绷紧脸,元宝年纪是大了,可它一直都很皮实! 苏煜闷不吭声,一路飞快把车开到大伯家。 到家时大堂嫂已经煮好了小米粥和鸡肉,但元宝似乎只想睡觉,苏煜把粥递到它面前,它眼睛也不睁。 苏煜不气馁,隔一会儿就把冷掉的粥热一下,试图叫醒它喂它吃。 折腾到快十二点,他又一次从房间走出来,钻进厨房。 “你别折腾了。它不吃你别逼它,肯定是吃下去难受。”苏元山没睡,一直待在客厅,这会儿困乏地劝他。 苏煜脚步顿了顿,还是走向厨房,打开冰箱:“还有没有新鲜鸡肉?” 苏元山叹了口气,跟着他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块鸡肉给苏煜煮,又盛出刚刚重煮了一锅的小米粥。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边盛他边低声劝。 “我知道。”苏煜闷声回。他见得生老病死并不比谁少,是他愚钝,刚以为自己悟了,转眼又迷惘。 * 这次苏煜端去的粥,元宝总算吃了一点儿,但鸡肉一点儿没动。 苏煜没批评它,看它吃下粥眯上眼想睡觉,坐在它旁边,顺着它的毛哄它睡。 第二天起来,元宝又吃下了一点儿粥。 “我看行,这是慢慢缓过来了。”大伯说。 “是吧!”苏煜熬红的眼里冒出亮。 瞎给孩子希望。苏元山看了糊里糊涂的父亲一眼,看向苏煜:“小煜你不去上班吗?” “去。”苏煜本来想请假,但他上午有手术,如果请假,手术排期就全乱套了。 他请了下午的假,陪了元宝一下午,又带它出去晒太阳,又找出它过去最爱的玩具来玩,想尽办法,冀望它能精神起来。 当晚陆回舟出现时,苏煜正抱着元宝,坐在明康医科大学的一张地处偏僻的石头长椅上。 “元宝出院了?”陆回舟先问,接着才注意到苏煜神色不太对,“怎么了?” “元宝,”苏煜停顿了下,“它不吃东西,可能不好了。” 他声音沉抑得厉害,陆回舟蹙起眉,看向他膝头的元宝。 初看只以为它是在闭目小憩,有了苏煜的话,陆回舟这时才发现它很虚弱,眼睛无神,毛发全无光泽,说是趴,更像是瘫在苏煜怀里。 “元宝。”陆回舟蹲下来,叫了它一声。它全无反应,没有了以前的警惕。 “兽医怎么说?”陆回舟看向苏煜。 “没什么好办法。”苏煜说着,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元宝的地方。”苏煜低声说。 “不知道它流浪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它那时候那么小。” “它每天都在这里等着我,好多天,我才肯带它回家。” “我刚带它回去的时候,它还怯生生的,后来像是确认了我要养它,才自在起来,再后来,就占山为王了,比我还像家里的主人。” 苏煜说着,很浅地牵了下唇角:“它还心眼小,爱吃醋,不喜欢跟别的狗一起玩,我每次带它去跟别的狗碰面,它都脾气很坏,人家靠近我一点,它就要扑上去咬。” 说着说着,苏煜那一丝笑容收敛:“都怪我。” 陆回舟看向他,蹙了蹙眉。 “我最近很少留意它。”苏煜摸着元宝说,“明明它都住院了,我也没有去看它。” “去那里,你自己就会住院。”陆回舟冷静提醒。 苏煜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它很依赖我,我车祸住院那段时间,它住在我大伯家,那时候就总是不开心,不好好吃饭,也许肠胃就是那个时候变坏的。” 苏煜说着,低下头来,手指紧绷着,抚摸元宝的动作却又很轻柔。 天气开始热了,他穿了短袖,从右腕延伸至小臂的伤疤裸露着,十分显眼,让陆回舟骤然觉得他此刻像个要碎裂的娃娃。 “不要想那么多。”陆回舟坐到他旁边,沉声说,“你自己说过,不要只看见他们走,要看见他们来过。” “我瞎说的。”苏煜看向他,红着眼圈,“我根本没那么透彻!” 他说着,停顿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这个,我还一天都没给元宝戴过。” 那是块小木牌,一面刻着元宝的头像和名字,另一面刻着苏煜的电话。 这并不是苏煜在1998年用作练习的那块,应该是他回归25年时另刻的,不知道他是哪天刻成的,木牌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根毛刺,顶上留了洞,但还没穿绳子。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安静问:“怎么出来的?我陪你回家。” “开车,我不想回。”苏煜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觉得也许元宝能想起小时候的事,能打起精神来。 “起风了,万一变天,你要让元宝淋雨?” 那自然不要。 苏煜还是磨磨唧唧又坐了会儿,才抱着元宝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停车位走去。 陆回舟陪他安全开车到家,主动提出多留一会儿,苏煜却拒绝了:“我只想陪元宝。” 他抱着元宝,在陆回舟目送下,走进大伯家那栋楼。 “苏煜。”陆回舟看着他步伐沉重的背影,不由出声叫住他。 苏煜回过头来。 “你已经给了它很好的家,很好的一生。”陆回舟说,“不要太难过。” “不是,”苏煜顿了顿,“是它给了我很好的家。” 他刚从大伯家里独立出来,感到自己没有来路没有去处,是元宝让他负起责任,也给了他家的感觉。 苏煜又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抬脚走进电梯。 陆回舟蹙着眉,被漩涡送回1998年。 他案前摊开着书和笔记,摆着许多工作。有意无意,他一直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占得很满,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思考太多。 但此刻,苏煜的脸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焦虑的、倔强的、难过的脸。 远离他,真的是对的吗? 陆回舟提起笔,又放下。 他无法静心工作。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架一侧,打开一扇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形柜门,柜门里是一只保险箱,陆回舟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保鲜袋层层包裹着,不知道的会以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贵重易碎品,但实际上,里面放的,只是苏煜送陆回舟的那枚软木钥匙扣。 软木易损坏,对陆回舟来说,这样包裹很合理。他放轻动作,把钥匙扣取出来,手指摸了摸那个潦草小人儿,又摸向小人儿高举的那颗红心。 苏煜说过,他唯二的作品,一个给他,一个给元宝。 给元宝的那个,元宝无法佩戴,给他的,却被他封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样,并不“道德”,也不“正确”。 陆回舟眼底波澜深深。 那波澜并未像以往一样被他强压下,陆回舟思索着,握着那颗心,长久地思索着…… * 隔了一天一夜,早八点,陆回舟带着担心来到25年。 房间昏暗,身下是凹凸不平堆叠的被子,颈后很凉,脸却很热。 陆回舟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把脸埋在玩偶大熊里。 陆回舟抬起胳膊,松开大熊,坐起来,摸了下额头。 苏煜睡相太差,显然没盖好被子,陆回舟担心他感冒。 额头并不热,但陆回舟觉得不对,他看向大熊,伸手摸向大熊的脸。 那里被苏煜睡出一个凹窝还没弹回,还是热的,不仅热,还潮湿。 但苏煜并没有出汗。 陆回舟深深蹙眉,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胀痛的眼睛。 他哭了?是元宝走了? 陆回舟面色沉沉坐起来,却诧异发现,元宝就在他床脚。 它比那晚的样子好多了,虽然还是虚弱趴着,但眼前食盆里的粥吃到见底,瞥向陆回舟时,眼睛也已经重新有了精神——一股嫌弃的劲儿。 “你知道是我?”陆回舟摸摸它的头。 元宝不吭声,懒洋洋趴回垫子,一向山崩不变色的陆回舟,惊喜之心却有些外溢,又摸了摸它的头:“好样的,元宝。” 然后他冷静下来,探手摸了摸元宝的肚子,见床头有听诊器,又戴上检查它的心跳——昨天,在98年,陆回舟找人专门请教过,元宝这种情况在家怎么观察照料。 “你很棒。”元宝心跳是稳定的。陆回舟摘下听诊器,替它梳了梳依然干枯的毛,“加油,元宝。他离不开你,至少——” 他声音低了低:“至少要有你陪着他……” * 1998年,苏煜一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每样不多,但样式依旧格外丰盛,丰盛得有点儿像酒店的自助早餐。 但是苏煜不太有胃口,甚至有点儿胸闷恶心。不是陆回舟的身体问题,是苏煜自己的心理问题。 元宝是缓过来了些,还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他压力很大。他本来打算熬一宿今天不互换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既然已经过来—— 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留言本上写的工作,潦草吃了几样,收拾了餐桌出门。 “早,陆医生。”刘教授正带着小毛溜达。 “早。”苏煜看了眼精力旺盛、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的小毛,勉强牵了下嘴角,没像以往一样靠近,拿着公文包,匆匆要离开。 “这两天很忙啊,陆医生,注意身体,我看你连着熬了两天夜了。”柳教授说。 熬了两夜?苏煜顿了顿脚。 公司的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吗,师祖还在因为什么熬夜?苏煜心事重重,到了泌尿外,意外看到石峥嵘。 “你怎么过来了?”苏煜皱眉。 “老师。”石峥嵘拐出办公室,向他走来,“我来办转院手续,顺便看看病人,另外——” 他有些吞吐:“老师,胰肾联合移植的课题,您确定要交给我负责?我……最近可能没时间。” 苏煜怔了下。师祖有点不人道啊,这个时候还给老师压担子? 但是,等等……作为石峥嵘的亲传弟子,苏煜很了解他的学术路线,胰肾联合移植是老师主持的第一个大课题,这个课题和后续两个延伸课题的成果,几乎奠定了老师在学科圈子的立身之本。 只是,原本的老师,是在师祖……走后,延续师祖工作,才接下这个做到一半的项目。 现在这个时候,师祖把课题给老师,是什么意思? 提前交割? 苏煜攥了下手指,答应石峥嵘“再考虑”,目送他离开,瞳色微沉,走进办公室。 他并没有让情绪影响工作,甚至格外投入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办公室。 陈文鹤还没下班,看到他回来,拿了好几张光盘过来:“主任,手术配好字幕了,您审核下看有没有问题?” “示范手术?”苏煜看他一眼。 “对。” “这是几台?”苏煜翻看光盘。 “一张盘一台,最近五台全在里面了。”陈文鹤挺骄傲: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给配的! 他是主动加班。 连续观摩几台手术,陈文鹤隐约有些领悟,尤其陆主任这几天对他们几个年轻的盯得很紧,好几台手术都亲自压台让他们主刀,陈文鹤压力巨大,但收获也巨大!配字幕就为了多看几遍手术! 不过陈文鹤虽兴奋,“陆主任”今天还是一贯的冷静,接过盘,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走了。 走到一半,“陆主任”又叫住他:“医院有硬性任务,要求每个科室录手术吗?” “没有啊。”陈文鹤老实答。 “知道了。”苏煜抿紧唇。 打发陈文鹤走,苏煜握紧光盘,胸口透不过气似的起伏了下,忽然起身推开窗子,把头伸进凛冽的夜风里。 *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康复科,石峥嵘看见自己“老师”出现在病房门口,惊讶站起来。 “要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苏煜说着,把一篮水果递给石峥嵘。他记得师母爱吃水果。 师母还爱花,但花还是让老师送比较好。 苏煜想着,隔着病房门向里张望了一眼。 “老师,您进来坐坐?”石峥嵘问。 苏煜是想进去的,他特别想找亲近的人说说话,师母最好,老师也凑合,但真来到病房前,他立刻知道不合适。 他现在不合适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们,何况现在的师母并不认识他,这么晚了,他进去只会让师母拘束。 “不进去了,缺不缺什么东西,我明天给你们带。” “不缺,”石峥嵘忙答,“谢谢老师。” 苏煜摇头,示意他进去,一个人转身离开。 98年的冬夜寒冷寥落,苏煜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想起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一幕——他看见老师拧了毛巾给师母擦脸,擦完很自然地……抱了抱师母,又亲了师母一下,才扶师母躺下。 也不是很想要,苏煜就是有点儿想知道,抱抱是什么滋味。 会不会,感觉不再那么焦虑、那么难过。 刚这么想,他就体验了——拥抱大地的滋味。 他在走神,没注意地上有块砖翘了起来。 四肢伏地,膝盖磕上马路牙子,脸上还糊了一脸没化完的雪,苏煜愣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问他要不要紧,才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的一瞬他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陆,陆总?”何峰大吃一惊:难怪看着这身形感觉熟悉呢,但,但是这形象实在…… 苏煜咳了声,蹭掉脸上的雪,看了眼对面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你女朋友?” “啊,是。”何峰还在懵圈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把女友的小手拉得更紧了,“陆总,这是小慧。小慧,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 “先别管是什么长,拉我一把能不能行?”苏煜语气幽怨——这两只手是被502黏住了不成? “啊,当然!抱歉,陆总!”何峰终于反应过来,松开女友,拉起苏煜,“您磕着哪儿了?” 磕着单身狗的玻璃心了。 苏煜跟那位小慧礼貌打了个招呼,拒绝了何峰送他回去的好意,板着脸,快步走回家。 路上黑,他又没留意,进家换鞋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球鞋沾了泥巴雪水,又湿又脏。 他换下拖鞋,盯着球鞋,忽然出神。 师祖并不穿球鞋,这双鞋,是师祖买那批休闲服的时候,同步出现在鞋柜里的。 苏煜敲敲手指,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皮鞋,放在地上,和自己脏兮兮的球鞋摆在一起。 看起来就像一双主人同时回了家。 他低着头看了两眼,用脚碰了碰两双鞋,让它们更自然些。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在冒傻气,抿紧唇,把皮鞋重重丢回鞋柜。 第59章 第 59 章 整个世界 “不是说水阀坏了吗?” 九点, 苏煜的虚影回到25年,看到陆回舟在厨房忙碌,怔了怔神。 “给你修好了。”陆回舟答。 苏煜没多想, 很快转开视线:“元宝?” 沙发处,传来“汪”的一声回应。 苏煜松了口气, 走过去撸撸它的背, 脸上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笑容。 “今天吃了四顿, 每顿吃得还是不多,不过没有吐。” “白天你大堂哥过来帮忙照看了, 说上午还玩了会儿球。” 陆回舟非常详尽地跟苏煜说起元宝的情况。 “能不能帮我给兽医打个电话——”苏煜看向他。 “打过了。”陆回舟说,语气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镇静,“对方说能吃得下, 大概率是缓过来了, 不要急,慢慢来。” 苏煜又松了口气,看向陆回舟, 语气和缓了一点:“您在做什么?” “洗菜,打算教你做个简单的蔬菜饭。”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手写的菜单放在餐桌上,“看看你最想学哪个, 下次优先教你。” 为什么要急着教他? 苏煜抿抿唇,并不肯看菜单,而是看向陆回舟:“师祖, 医院根本没有录示范手术的任务。” 陆回舟动作顿了顿:“不是医院,是泌尿外科学会的任务,我上次说错了。” “师祖还要撒谎!”苏煜声音抬高了些, 又强压下去,“师祖,师母的事都是巧合,只要我们警戒到位,小心一点,您肯定不会出事的。” “嗯。”陆回舟声音平和,“你说得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赶教案、要熬夜处理工作、要提前把课题给老师?” “只是以防万一,这些事提前做了也没什么妨碍。”陆回舟说着,暗自紧了下手指,在那千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转头看向苏煜,声音沉静:“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不想听。”苏煜说。 声音倔强,倔强里又有说不出的委屈。 陆回舟僵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反正不是好话。”搞不好是交代什么“遗言”给他。 苏煜抿紧唇扭回头去,背对陆回舟,自闭地抱紧元宝。 他过去都说了什么,给他这种“不是好话”的印象?陆回舟看着苏煜倔强又别扭的模样,有分一拳挥在空气里的好气好笑,更多的,是自责和心疼。 他顿了一瞬,走向他,郑重开口:“苏煜,我要说的是,如果我——”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起,苏煜立刻扭头看向门口:“有人。” 动作很刻意,明显是在逃避他的话题。 陆回舟克制住心中陡然生出的想要捏捏他脸的冲动,攥了下手指,暂时收住到口边的话,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安琳和顾子尧。 “哥,元宝……没了?”顾子尧仰着一张担忧的小脸,担心地看向陆回舟。 “谁没了?”苏煜的影子气得一颤。 “没有,只是生病了。你们怎么知道的?”陆回舟把他们母子让进来,看了一眼苏煜。 “我听明皓哥说的,我有他微信。”顾子尧小大人似的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他说着,拉一下打从进门后就小心翼翼成了哑巴的安琳。 安琳手忙脚乱,把握在手里的一个狗狗玩偶又匆忙藏在背后:“咳,元宝没事就好。” 她说着,看了眼陆回舟,重点扫过他眼下的黑眼圈:“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休息,我有空,可以帮你照顾元宝。” “我不要!”苏煜已经站起来,挡在元宝身前,怕谁把元宝抢走一样。 “不用了,已经有堂哥堂嫂帮忙。”陆回舟平静说。 “那也对,他们离得近。”安琳说着,攥了下手里的小狗,笑了下,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紧张,“要是他们没空,我——” “要是他们没空,我会联系您。”陆回舟主动开口。 话音落地,苏煜似乎不满,拿鼻子哼了一声。 安琳却激动道了声“好”,背在身后的手把玩偶又攥紧了些。 顾子尧怪不忍心,把被攥得邋里邋遢的小狗玩偶从安琳手里挖出来,硬塞进陆回舟手里:“这是我和妈从抓娃娃机上给你抓的!” 狗屁。苏煜站在一边儿,已经看见玩偶的吊牌了,某大玩具品牌,一只的价格能买一娃娃机玩偶。 但是真丑。 他看向那只狗狗玩偶,头忽然一痛:刚才一瞬,他隐隐记得自己有过一个玩偶,比这个更漂亮,但是仔细一想,又完全想不起来…… 怎么了?察觉苏煜忽然捂住头、面露痛色,陆回舟蹙起眉。 “哥我们周末去看房子,你要不要一起去?”顾子尧开口。 看什么房子?头疼的苏煜蹙眉看向他们娘俩儿。 陆回舟观察着他面色,替他问出疑惑:“什么房子?” 安琳连忙解释:“子尧快上中学了,这里是一中划片,正好小区里有业主转售,我们约了周末去看看。” 她说着,看向陆回舟,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也不一定买,要是你……” 陆回舟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他装着样子把手机放在耳边,带苏煜进了房间,合上房门,看向他,低声问:“刚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头疼。”苏煜皱皱眉,“好像想起什么事,又不记得。” 他说着,眼睛看向陆回舟还捏在手中的小狗玩偶,又皱起眉头。 是它?陆回舟想起自己送给小苏煜的玩具。 因为记忆冲突,会让苏煜头疼? 陆回舟皱了下眉,动作自然把玩偶放到一边,却拿身体挡住苏煜的视线,转开话题:“房子的事,你怎么想,我要怎么回?” 苏煜抿了下唇:“我能怎么想,别人上学用,想买就买,不关我的事。” 语气不好,态度不算热忱、高兴,但也不是动真格反对。 陆回舟观察着苏煜的动作神态,心里有了数。 “在这儿等我一下。”他说着,走出卧室,看向安琳,“房子你们去看吧,我周末有事。” 安琳紧紧抓了下包包手柄:这是同意了?! 她高兴,也紧张,紧张到不敢问第二遍,陆回舟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她就稀里糊涂和顾子尧被他送出门来。 木然走进电梯,她才一把搂住顾子尧,激动地在他毛茸茸的脑袋顶亲了一口:“子尧,你哥同意了!” 房间内,苏煜却孤单一人,对着陆回舟塞在书架里的玩偶发呆。 陆回舟推开门,看他一眼,见他盯着玩偶,蹙了下眉:“头还疼吗?” “太丑了。”苏煜答非所问,从玩偶小狗身上移开视线,看向陆回舟,“她凭什么以为,这个就能代替元宝?” 陆回舟静了一瞬:“她只是担心你。” “那我狼心狗肺,配不上。”苏煜哼了一声,忽然松垮垮往床上一瘫。 一寸锁骨和锁骨下的肌肤露出来,被松软的深灰色领口托衬着,细腻明净,发着柔缓的光亮。 陆回舟转头错开视线,叫他先出来。 “不去,我不要学做饭。”苏煜不配合地赖在床上。 “为什么?”陆回舟下意识问。 “因为你就是——”苏煜看向陆回舟,话说到一半,又忍耐闭口,把脸扭向一边。 因为陆回舟就是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教他一样是一样,苏煜知道。 他鼻子有些酸,但很快压住,语气很不耐烦:“没有为什么,不想学就是不想学,反正不学也没饿死。” “但是会饿病。”陆回舟沉声说,“不要总是拿身体不当回事,照顾好自己,别人才能对你放心。” “那真是抱歉,不小心给你们当累赘了。”苏煜冷笑。 陆回舟蹙了下眉:“不是那个意思。” “那您是哪个意思?”苏煜坐起来,直直看向陆回舟,“放不放心,一样能抛下我,不是吗?” 不是。陆回舟想开口,却像被什么堵住。 而苏煜憋了不知多久的邪火,已经陡然爆发: “什么菜谱,什么玩偶,我很需要吗?” “她想要自由!你想要道德!你们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在意,而我,我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我做错了什么,活该被你们扔在原地一直等,等来这些可笑的施舍?!” “不是。”对上苏煜积压着愤怒和痛苦的眼睛,陆回舟冷静的大脑空白一瞬,凭本能说道,“你什么也没做错。” 呵。气头上的苏煜冷笑了一声,又勉强敛去:“你知道吗,师祖,我其实很没有耐心,也最讨厌等。” “我等过她多少年,就有多讨厌[等]的滋味。” 他说着,身形开始闪烁。最后的时间里,他镇定下来,语气沉静,然而锋利: “师祖,如果已经决定不要我,就彻底一点,放我自生自灭。” 他消失了。 陆回舟视线落在空处,攥紧手掌。 笨蛋,为什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苏煜给他了,很早以前就给了,给过很多次。 陆回舟眼神明灭不定。 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 苏煜回到98年,蒙头蒙脸,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睡完他清醒了,开始有微微一丝后悔。 也没喝酒,怎么忽然就上头了…… 虽然他也没说错什么,但,最后那句并不是他的真心。他没想绑架师祖一定要在当下这个时候做选择,他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做师祖的支撑。 苏煜咬咬唇,用冷水洗了把脸,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是何峰。 “陆总,您要的。”何峰递上一个食盒,食盒好几层,雕着梅兰竹菊,盖上印着某百年老字号的名字。 苏煜耸耸鼻尖,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小笼包味儿。 苏煜敲敲手指,那一丝后悔壮大成了两丝。 “陆总?”何峰又叫了他一声。 苏煜伸手把食盒接过来,看他一眼:“怎么穿这样?” 苏煜几次见何峰他都穿一身黑,今天突然见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运动外套,很不适应。 “不是您说我一身黑太沉闷吗?”何峰无辜。 “哦……”苏煜神色有点复杂,抱着食盒往回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别信我,你还是穿一身黑好看。” 他说着,看了眼迷惑的何峰:“跟女朋友吵过架吗?” “吵过。”何峰下意识答。 “发过脾气吗?” “发过。” “唔。”苏煜咳嗽一声,“吵完怎么弄?” “什么?”何峰不解地问。 什么“什么”,这么笨,怎么谈上恋爱的,老天爷真是瞎眼。 何峰这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陆总,您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您——” “我好奇。”苏煜掐断他的话。 好奇?何峰不大信。老板最近一直怪怪的,老让他买东西,又让他定餐厅,看起来确实像谈了恋爱,问题是又没见他身边有什么人,而且他买的那些东西也不像是送女孩子的,倒像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懂起享受来了……何峰越想越感觉矛盾、违和,狐疑看向苏煜。 苏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低头打开食盒华丽的盖子:“算了,当我没说。” 他语气有些淡漠,何峰老实下来,不再瞎猜:“那我先走了,陆总?” 苏煜心里乱,随意摆摆手。 何峰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陆总,我没发过脾气,发过脾气的是小慧。” “那个,怎么弄也简单……”何峰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扭捏,“就,抱一下就成,亲,亲一口更好。” 他说完,红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掉了。 “什么馊主意……”苏煜又羡又恨地撇撇嘴,手指无意识摸着食盒盖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脸染上一层淡粉。 但很快,想到自己说的那些决绝的话,他脸上的颜色又褪去,孤独而懊悔地,抓起两个小笼包,同时塞嘴里。 * 苏煜回到25年时,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一点做过饭的痕迹,餐桌上那张手写的菜谱已经消失了,苏煜满屋找也没找到。 手机留言只写了元宝在大伯家,让他去那边接,再就是一些医院的事。 苏煜放下手机,又进卧室找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倒是一不小心,在书架上看见了那只丑了吧唧的小狗。 那个洁癖、整理狂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小狗掖在了一摞书的后面,如果不是正好露出一只耳朵,苏煜完全不能看见。 苏煜把它拽出来,抿了抿唇:其实也不是那么丑。就是软塌塌的,很没形状。 他攥了攥它,头又有点儿疼:小时候,安琳,小狗……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苏煜却没办法串联在一起。 大概,只是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梦。 大概,看到这只小狗就会生气的,也不是现在的他,是身体里,那个很多个夜晚哭着睡着的小孩儿。 不要哭了,笨蛋,她好好的,没死没伤,也不是……讨厌你。 苏煜蹂躏了下小狗,把它和床上的大熊扔到一起,又觉得别扭,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到手办柜子里。 但还是别扭,还是不想看见。 苏煜再一次把它拿出来,一番折腾,还是塞回了书架…… * 1998年,陆回舟回到自己的书房,第一件事,同样是找留言。 从凌乱的书桌前找出那只他们用来传递留言的笔记本,陆回舟低头看去。 笔记本上涂涂抹抹,写了好几行字,又都反复涂抹划掉,只留了最后三个大大的“对不起”。 陆回舟手抚了下字,翻到后面,见是空白,又翻回来,看着纸上被涂抹的地方,不由自主想象苏煜坐在桌前涂抹的模样,带着气,或带着未发泄完的委屈。 静坐片刻,陆回舟把台灯挪近,本子放在光影下,纸翻到背面,试图分辨出苏煜写了什么字。 但苏煜涂抹得很厚,已经完全分辨不出。 陆回舟只好放弃。 不过,看到这页纸后面有被撕掉的齿痕,他思考一瞬,忽然弯腰拉出桌下的废纸篓。 废纸篓里果然有个纸团,纸张和笔记本一样。陆回舟立刻把纸团捡起来,展开铺平在灯下。 皱巴巴的纸上,画了两个线条小人,每人拿一张弓,都在朝对方射箭。 其中一个小人身上中的箭头多,却都很小,另一个小人身上只有一个箭头,却又大又长,把小人身体里的心都震碎了。 陆回舟静了一瞬。 这是在控诉自己……伤害他更深? 陆回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懂了,但他摸了摸小人,从笔筒中拿出红笔,把那颗碎裂的心重新填充完整。 近墨者黑。补完红心,陆回舟不知怎么想的,又换黑笔,在小人背上加了几条放射状的线,又往相反方向画了只箭头,这样一改,看起来,那只箭就像被什么护盾反弹开。 再也不能让小人受伤。 做完这些,用书把画纸压住,陆回舟又低头看了眼废纸篓:里面还有纸团。 沉吟一瞬,洁癖程度不轻的陆教授,再次把手伸向废纸篓。 他抓出一个纸团,展开发现里面只是个画废的手术入路。 他又抓出第二个,依旧是手术的内容,抓到第三个时,上面的内容终于和手术无关。 纸上画了两人一狗的背影。 两个人相隔不远走在路灯下,中间夹着小狗。 落后小狗半步,两个人……手指相扣,紧紧牵在一起。 * “叮铃铃!” 1998年,一座飘着冬雪的小学校园里,传来清脆的下课铃声。 放学的孩子们很快涌出校园,有的两两相伴,也有的成群结队。 “喂,苏煜,去不去我家写作业?我妈做红烧肉!”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小区门口,一群孩子中的一个小胖墩,扭头问停下脚步的小男孩儿。 “我不喜欢吃红烧肉。”小男孩儿抿了抿唇。 “那你去不去?” “不去!”小男孩儿答了一句,任孩子们扎堆离开,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脚步一拧,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早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这里,身上落了一层雪,快要变成个雪人。 “爷爷,你找人吗?” 他叫他什么?? 只打算远远看看他、扭头准备离开的陆回舟顿住脚。 “我不是爷爷。”他低头看自己一眼,拍落身上和肩头的雪。 小男孩儿仰起头,望着那张脸怔了怔:确实不是爷爷。 “你是叔叔。”小男孩儿改口,“你长得好看,像电视里的人。” 其实这个叔叔戴了口罩,只露两只眼睛,但只露两只眼睛也好看。 “……谢谢。”陆回舟望着小男孩,眼神温和,“你也好看,像电视里的小孩。” 啊,他吗?小男孩儿低头看了眼自己滚了一身泥巴的裤子。 陆回舟也看向他的衣服:“又打架了?” “没打架,爬树弄的。”小男孩儿说着,歪歪脑袋,“又?你见过我打架?” 小孩儿真聪明。不过,看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陆回舟想起苏煜的头痛,将送条小狗给小孩儿、改变他生活更多的打算,掐灭在脑海。 “叔叔?你在听吗?” “我在。”陆回舟回过神来,“我没见过你打架,只是瞎猜,猜错了,叔叔向你道歉。” “不用。”小男孩儿大气地挥挥手,“叔叔你来我们这里找人吗?你找谁?我去帮你叫。” “谢谢你,不过我找的人今天不在。” “哦,是什么人啊?” “是一个……很帅,很酷,很善良,也很可爱的人。”陆回舟看着小男孩儿,“和你一样可爱。” “我不可爱。”小男孩扁扁嘴巴,眼睛黯淡了下,但转瞬又燃烧起来,“不过我很勇敢。” 小男孩儿歪头看向陆回舟,“你说的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勇敢吗?” “和你一样勇敢。” “他也敢爬树?” 陆回舟笑了:“非常敢。” 好吧。小男孩儿一副不甘心认输的样子,低下头。 陆回舟忍不住摸摸他脑袋:“等你长到和他一样大,会比他更勇敢。” 真的吗?小小苏煜看了眼陆回舟:嗯,这么好看,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你说的那个人住在哪栋,我可以跟他认识吗?我不喜欢跟小胖他们玩儿,幼稚。”小孩儿说着,低头踢了脚地上的石子。 这动作,原来也是从小的习惯。 陆回舟又笑了下,看了眼他的脚,蹲下来,把小孩儿散开的鞋带系好:“他住得离你很近,将来你一定会认识他。” 小男孩儿不自在地把脚往回缩了缩:“那你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不知道怎么了,他特别想跟这个眼神温和的叔叔多说说话。 “没什么话,”陆回舟瞳色深深,“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 “什么问题?”小男孩儿好奇问。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很快要离开你,让你难过,你还愿意和他交朋友吗?” “他要转学吗?”小男孩儿问。 “是。”陆回舟静了一瞬,笑着看他,“转学。” 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儿觉得他笑得很可怜。 “我当然愿意和他交朋友!”他很肯定地大声说。 “为什么?”陆回舟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要他,他多伤心!” 小孩儿掷地有声,这声音落在雪上,雪也要烫化了。 何况是落在陆回舟心头。 陆回舟难忍,伸手碰了下小孩儿软弹的、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的脸颊,眼睛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但是再也见不到那个朋友,小煜不会伤心?” “会……”小男孩儿抿紧嘴巴,似认真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漂亮清透的眼睛,像燃烧着的两轮小太阳,“但我很勇敢,我不怕伤心!” 不怕伤心,所以宁肯自己难过,也不要“朋友”难过吗? 傻瓜。 陆回舟低下头去,看着小孩儿被泥水浸湿的裤子和鞋,攥了攥拳。 真想……带回家自己养。 “叔叔,你怎么了?” “没事,叔叔很好。”陆回舟抬起头来,揉揉小孩儿松软的发顶,“加油,小勇士。” * “叔叔,讲故事。” 下午做完手术,苏煜去病房转了一圈,跟第二天要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做最后沟通。 转到小病人段森森病房时,刚跟小孩儿父母沟通完,就被小孩儿拽住袖子。 “森森,别闹,叔叔要忙。”段森森父母急忙制止儿子。 “没关系。”苏煜安抚他们,看向小孩儿,“讲什么故事,我……之前给你讲过?” “讲过!”段森森点头,“大将军的故事!” “什么大将军?”苏煜眼中闪过好奇。 “我身体里的大将军。”段森森看向苏煜,奶声奶气问,“叔叔你是不是考我?我记得可牢了。” 苏煜笑了笑:“那你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就是,就是我身体里有一个坏细胞军团,他们在我肚子里捣乱,叔叔是大将军,会带着手术刀部队,剪,剪刀部队,还有镜子部队去消灭它们!”小孩儿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但还真讲了出来。 “镜子部队?”苏煜笑。 “对!镜子部队可以晃瞎坏细胞,手术刀这时候就冲上去,唰,一刺一个准!”小孩儿讲得绘声绘色,“我梦里都梦到了!” “那你梦里,最后是谁赢了?”小孩儿爸爸插嘴问。 “当然是大将军赢了!”段森森骄傲说,“叔叔那么厉害,我看到了,电视里都有叔叔呢!” 小男孩儿崇拜地看向苏煜。 “是,大将军这么厉害,一定会赢的。”段森森妈妈附和说着,带着无尽期望看向苏煜。 苏煜朝她点点头,揉揉段森森脑袋:“明天就要开战了,早点睡,帮大将军一起赢。” “苏医生,谢谢您。”段爸把苏煜送出病房,“难怪这孩子突然不害怕了,还着急要手术,谢谢您的故事。” “不用谢。”苏煜答。这么“精彩”的故事,也不是他编的。 “手术就拜托您了。”段爸说着,忽然郑重朝苏煜鞠了一躬。 “不用这样。”苏煜扶他站直,“我一定尽全力。” 每台手术,他都会尽全力。 但他不能保证每台手术都起到完美的疗效。 不能保证,段森森不成为第二个茂茂。 苏煜攥紧手,不想回办公室,一个人躲进值班室,有些焦躁地坐下来,抓按着自己涨痛的膝盖,皱眉看了眼窗外:又在下雨。 等等,下雨……苏煜不自觉出神,也就在他出神的一瞬,时空重叠倒错,苏煜面前,不再是明康的值班室,而是……一片苍凉寂寥的墓园。 黑的墓碑、白的积雪、光秃秃的树杈……苏煜险些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异世界,看到一把黑伞和黑伞下身姿笔挺的人,他才猛地踏实下来:“师祖。” 陆回舟回头,神色意外,本能把伞倾向他:“怎么这时候过来?” “下雨。”苏煜说着,影子哆哆嗦嗦挤到他伞下,“好冷。” 虚影的感觉没真身那么灵敏,但从快要入夏的25年来到飘雪的98,苏煜当然还是冷。 陆回舟脱下外套,一边举伞,一边裹住他。 “师祖怎么在这里?”苏煜问着,看向陆回舟身侧的墓碑。 “我舅舅忌日。”陆回舟解释。 “啊……”苏煜明白过来,神色庄重,给老先生鞠了一躬。 “先去车上。”怕他还是冷,陆回舟举了伞,要带他离开。 “师祖你把外套穿回去吧,这种姿势,别人看见会很奇怪。”苏煜说,“大晚上的,又是这种地方,别吓人。” “没关系。”陆回舟扬了下唇,“这里没人,只有鬼。” 嘶……苏煜打了个哆嗦,又往他伞下挤了挤。 陆回舟眼里笑意加深:“做医生的,还害怕这个?” “我没害怕!”苏煜嘟囔一声,扭头看他,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吵架中。 唔,说吵架不合适,纯粹是他单方面发泄。 他有些别扭:“前天晚上,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师祖别当真。” “不用道歉,是我不对。”陆回舟看他一眼,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很快发动车子,打开空调,让车里热起来。 “师祖哪里不对?”苏煜问。 “让你等,不对。”陆回舟看向他。深邃的眼睛,让苏煜心脏“砰砰”一跳。 他在说什么?是……他想的意思吗? 但陆回舟没立刻向苏煜解释,而是说:“我舅舅在世时,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什么话?”苏煜问。 “他说,他一生经历过三个世界。”陆回舟将车开离墓园,从后视镜最后瞥了一眼渐小渐远的碑丛。 “第一个世界,是他从小所见,那时他衣食无忧、家世天赋俱佳,身边的声音多是赞美,他心里只有读书、学问,活在一个理想化的国度。” “第二个世界,是他的牛棚,那时他被打落尘埃,旧世界轰然崩塌。一个陌生人,只为抖威风就踩断了他的手,踩断了他一生的行医梦。由天而地,他以为人性本恶,他人即地狱。” 陆回舟语气平静,苏煜却听了进去,面色有些沉凝:“那第三个世界呢?” “第三个世界,”陆回舟顿了顿,“是身边人。” “舅舅说,因为有我,因为要教养我,他才重新找到和世界的联系。” “赞誉辱谤皆是空,心有所系,才是立足在世上的根本。” “他说过的、人生真正重要的事,其实不是找到喜欢做的事,是找到自己的第三个世界,有自己的根。” 陆回舟声音沉静和缓。 “他去世前,再三叮嘱,要我找到我的第三世界。” “那您,”苏煜紧了紧手指,“找到了?” “找到了。”陆回舟将车停在红绿灯前,看向苏煜,“很早之前就已经找到。” “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他的第三个世界,因为,我或许只是那个世界的流星。” 或者,是颗早已泯灭的天体,一抹穿过宇宙的余晖。 苏煜皱起眉:“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陆回舟声音平静,“我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流星消失。” 苏煜脸色白了白。但他咬紧唇,目光坚定,依然如两轮燃烧的太阳:“能。” 陆回舟攥紧方向盘。 “谢谢。”他声音沙哑,低了下头,又抬起,“那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他,他不是我天平上[轻的那端]。” “他不在天平上,他是整个世界。” 啊,苏煜发白的脸渐渐红起来,手指不自觉抠着座椅的边缘,心急跳,头发晕,还想掐自己一把。 但苏煜不允许自己这么没出息。 “[他]是谁?”苏煜漫不经心状掀起眼皮,故意问。 陆回舟声音宛如紧绷的琴弦:“你。 第60章 第 60 章 我愿意 “咳, 绿,绿灯了。”寂静又燥热的车里,苏煜忽然出声。 应他话声, 后面果然传来汽车喇叭的“嘀嘀”声。 “坐好。”陆回舟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汗湿的掌心抓稳方向盘, 踩下油门, 重新开动车子。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开车?”苏煜忽然问。 陆回舟静了一瞬:“能。” 但是步行也并不安全。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出门?” 陆回舟静了更久:“能。” 苏煜转头:“你敷衍我?” “不敷衍。”陆回舟解释,“我可以暂时搬到医院宿舍住。” 对呀, 他怎么没想到?! 苏煜后知后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师祖真的搬进医院,一天24小时待在里面,肯定可以安全躲过事故! 苏煜心里安定不少, 他又看了眼陆回舟, 敲敲手指:“咳,那以后我说什么您都会听吗?就像刚刚……” 陆回舟忍不住看他一眼:“那你会无法无天。” 真耿直……苏煜撇撇嘴:“您会不会谈恋爱?甜言蜜语懂不懂?” “谈恋爱”。陆回舟顿了顿,看似镇定开口:“你愿意跟我谈恋爱, 愿意跟我,有以后?” 啊,为什么问得这么直接,他一点也没做好准备……苏煜摸摸鼻子:“这种问题, 还需要问吗?” “需要。”陆回舟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那些David和Johnson。” 苏煜没憋住,笑了下。 “苏煜?” “能不能专心开车?”苏煜抬起眼皮。 “能。抱歉。”陆回舟沉着冷静答了一句, 一言不发,拿出十二分专心开车。 “我愿意。”安静中,飘出一声低低的回答。 “嗯。谢谢。”车厢中传来同样低声的回应。 霏霏细雪落下, 不声不响,覆盖了那一瞬打偏原轨的车辙印。 * “你人在哪里?突然过来这边,安不安全?”开车到家,陆回舟似乎冷静下来,想起正事。 “安全,在值班室,没人理我。”苏煜说。 “还是尽早回去。”陆回舟说着,却言不由衷地打开车门,任凭苏煜下车,跟他走向家门。 “我们才刚谈上,您就赶我走?” “我们还不算[谈上]。”陆回舟说。 嗯?苏煜停下脚步,看向他。 “我会在医院住到12月底。如果到那时我还平安,”陆回舟郑重看向苏煜,“我再重新、正式问你刚才那个问题。” “就是说,还要我等?” “对不起。”陆回舟说,“我需要确定我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什么资格,我说你有你就有。”苏煜不满。 “嗯。”陆回舟不反驳,只是低声说,“但有你做奖励,我会加倍小心。” 唔。苏煜眨眨眼,脸莫名有些热:“什么奖励……你们老古董都这么有情趣?” 陆回舟镇定:“近墨者黑。” “是近朱者赤。”苏煜咕哝着,看陆回舟拿钥匙开门。 那枚钥匙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串回来了。 所以,他是深思熟虑,不是一时冲动,对吗?苏煜嘴角上扬。 “外面冷,先进来。”见他发呆,陆回舟提醒,还迟疑一瞬,伸出手去准备牵他进来。 但他手刚动,苏煜已经大步跨进来,比他更像个主人地,绕过玄关进了客厅。 陆回舟手在半空顿了一瞬,又空落落地收回去,看向苏煜:恋爱,他也没见得多么会谈。 苏煜一点儿没觉察陆回舟的眼神,他进了客厅,直奔电视柜上的台历,掰着指头数了数:“12月还剩13天!” 他说着,迎上陆回舟安静沉稳的视线,清清喉咙:“我不是着急。” “反正跟您这种老古板,谈不谈也没多大差别。”他说着,视线从上往下,扫过“老古板”挺拔的肩背和笔直的长腿,眼神又尤其在他腹肌处停了停。 “你想怎么谈?”陆回舟哑声问。 “我想——”苏煜刚张口,又顿住,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筛掉——然后也就没剩下什么,“我想看电影,想跟您一块儿吃饭、散步。” 等等,吃饭好像不行。 “就看电影吧,上次那部还没看完。” 那个“西部牛仔片儿”?陆回舟动作沉稳,脱下外套,挂在玄关:“我去洗下手。” 他走进洗手间,打开冷水,凉意冲刷潮热的掌心,身体和大脑终于趋于冷静。 但就在他关水站直身体的一瞬,苏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洗手间门口:“师祖,那我能不能先收点定金?” “什么定金?”陆回舟声音镇定问着,看向逼近自己的苏煜,喉结滚了滚。 “定金嘛……”苏煜说着,那张莹莹发光的脸离陆回舟越来越近,近到,陆回舟只需俯首…… “我想听师祖弹琴。” 两人无限逼近的一瞬,苏煜忽然开口。 他擦着陆回舟的脸颊退开一步,顽劣问:“师祖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陆回舟看他一眼,暗中捏了下手指,平复心跳,看向钢琴,“真的想听?我很久不弹。” “真的。”苏煜说。 “柳教授都听过师祖弹琴,大伯他们都吃过您做的饭,程覃还能跟你合作课题,只有我——” “想听什么?”陆回舟声音沉静,打断他的话。 “随便,师祖弹的我都爱听。”苏煜从幽怨秒变乖巧。 陆回舟没忍住,摸了下他的头,走到钢琴前坐下,注视苏煜一瞬,双手落在黑白琴键上。 一段宁静、优美又结构格外清晰严谨的音乐流淌起来。 像一条温柔的丝带,起初只是平静包裹听曲的人,渐渐不能自已,缠绕而上,但最终还是平和,收敛,退去。 苏煜站在琴前,听得沉迷,等最后一个余音消失,才看向陆回舟:“这是什么曲子?” “勃拉姆斯,A大调间奏曲,118第2号。” 勃拉姆斯? “喜欢自己师母,但43年都没行动那位?”苏煜挑眉,“师祖会弹他的曲子还真不奇怪。” “不喜欢?”陆回舟收拢手指。 “喜欢,好听。” 严谨但浪漫,克制但深情。 苏煜以前不喜欢,纯纯是他不懂这曲子的好。 他现在懂了。 “我很喜欢,只要师祖不做勃拉姆斯。”苏煜笑。 门外,柳教授牵着小毛,也在笑:“喏,我讲伐,侬干爸绝对是谈朋友了,这琴声啊,从来没这么动人过……” “嘘,小毛乖,侬现在勿好进去煞风景。”柳教授拉住拱着门要进陆回舟院子的小毛,脸上带着过来人的感慨和善意的笑,也带着一点儿忽起的惆怅,脚步悠闲带着小毛走开,边走边望向天空,“咦,雪停了。” 雪确实停了。 室内,苏煜抿了抿唇:雪一停,他的身影闪烁起来,声音也开始断续,像信号不稳定的电视节目。 “我要回去……了……”苏煜脸上有一丝不甘:他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还什么也没做呢! “师祖记得搬……宿舍,安全……” “我知道。”陆回舟走近他。 “师祖……明天有雨……段森森手术……你一起来好不……好?” “好。”分辨出他说什么,陆回舟言简意赅答应。 苏煜身影越发模糊,但他抵抗着吸力,口型在动,有些急躁,还要说什么:“师祖——” “别急。”陆回舟本能牵住苏煜,口中说着“别急”,掌心却不觉用力。 ——理性告诉他冷静,但隐藏在更深处的本能,使他不想松开苏煜。 苏煜却忽然笑了:“师祖,九点。” 是,九点他们还能见面。 陆回舟反应过来,紧了下手指,终于松手。 下一瞬,时空分离,苏煜被漩涡吞没,那张灿烂的笑脸如同泡影,消失在虚空。 陆回舟身体迫前一步,又顿住。 心头泛起一阵强烈的空洞,但又渐渐被期待填满。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走上二楼,简单收拾了几样衣服用品,又走向书房。 把用来和苏煜留言的笔记本收回保险柜,他拿起书桌上一个整理好的文件袋,准备转身时,又顿了顿,捞起茶盘里的白瓷小猫,装进口袋,握了握。 走下楼,陆回舟看了眼台历,平静回视房间一眼,走出门去。 * “老师。”驱车来到梦溪园、方溢之方老的住处,陆回舟从车里取下两个礼盒,带着文件袋,敲响房门。 “你来就来吧,拿什么东西。”方老把他让进来,嫌弃瞪他一眼。 陆回舟轻淡笑笑,把保健品放下,把文件袋递给方老:“这段时间积累的肾癌部分肾切除病例。” “不急,时间还短,要判断成效还早。”方老说着,还是戴好老花镜,把资料拿出来看。 “确实还早,知道您关注,先向您报告下进展,以后——”陆回舟顿了顿,“以后有了阶段性成果再来给您看。” “好。”方老并没察觉弟子的话有任何异样,他大致看过,把资料放下来,有些感慨,“回舟啊,幸好你坚持。” “虽然数据还不多,已然能看出大体比例,咱们从前,还真错了。”方老说着,摘下花镜,有些沉默。 “老师——”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不谈工作,咱爷俩儿好好喝一杯。” “老师,我要开车。”陆回舟婉拒了方老的美酒,但很耐心陪方老吃了顿饭,饭毕,他起身告辞,“老师,您保重身体,多锻炼,少喝酒。” “今天怎么啰嗦上了?”方老笑笑,只觉弟子今天格外郑重,但他素来就是个端肃郑重的,方老便依旧没有多想,摆摆手,目送他驾车离开。 陆回舟径直将车开到明康,下车后,他本打算直接上楼,却又驻足想了想,步行走出医院南门。 从南门这里出来,经过一段主干道,再穿过一条近路,就是G市一个连锁商城。 刚过饭点儿,商城里人来人往、还算热闹,陆回舟走进来,丝毫没有因热闹分心,目标明确,直奔童装和童鞋区。 他并不问价格,进了一家看起来最温暖明亮的品牌店,估计着小孩儿的尺码,选了两双又炫酷又轻便的鞋子,又挑了几套从内到外的衣服,结完账出来,打电话给何峰:“明天来一趟明康找我,帮我送趟东西。” 电话那头的何峰应该是答应了,陆回舟没再多说什么,挂断电话,眼睛扫过一家风格年轻休闲的男装店,顿了顿,终究没有迈脚。 拿不下了,下次再给大的买。 * 2025年,苏煜难得准时下班回到家,喂过元宝,陪它玩了一会儿,吃完了冯姨给做的晚饭,他破天荒行动起来,自己收拾了下房间。 重点收拾的是客厅——他要跟师祖看电影! 准备好投影,整理好并看不出他整理痕迹的沙发,他迫不及待看向元宝,不顾元宝一脸生无可恋,兴奋揉它脑袋:“要去散步吗元宝?快走吧,九点前一定要回来!” 1998年的陆回舟,正步行走向明康,路过一家音像店,他不觉停下脚步。 玻璃店门上贴着张大幅海报,是苏煜喜欢的那支乐队,他们又要在G市办一场演出。 想起苏煜宝贝一样贴在床头那张海报,陆回舟扫过那几个男人,捏捏口袋里的白猫,还是走进店里,询问店员怎么订票。 十分钟后,他走出音像店,端肃沉闷的大衣口袋里多了两张地下演出门票:一张给苏煜,一张给梁乐。 * 2025年,潦草散了个步,苏煜催着元宝往家走,嫌它走得慢,还把它强抄起来。 走到家时他出了一身薄汗,放下元宝,他低头闻闻自己的衣服,看了眼时间,钻进洗手间。 洗手间很整齐,明显留着师祖整理过的痕迹。 苏煜弯弯唇角,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侧侧脸,扬扬头,又灵活不足、僵硬有余地硬凹了凹姿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做作,“咳”了一声,扒掉上衣,走进淋浴间洗澡。 片刻浴室里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元宝扬起头,听了一会儿,叹气似的“呜”了一声,耷拉着耳朵趴下来,还把本来按在爪子下的娃娃嫌弃推出去好远。 浴室里,苏煜刚洗完头,正抓起沐浴露。 沐浴露快要空瓶,苏煜不客气,把瓶里所有余量一股子全倒自己身上,“砰”的一声,隔空把瓶子精准投进垃圾桶。 * 1998年,一声砰然巨响,惊动了雪中的街道。 尚开着的店面里,人人探出头,见是一辆长途小客车,不知雪天打滑还是怎么,跟一辆货车头对头相撞。 货车没防备、丝毫没减速,两方撞得特别狠,各自打横,车头凹陷,以一种凄惨的方式交错嵌在一起。 长途车里乘客应该不少,很快传来惊叫和哀嚎。 “快!打120!” 震惊过后,有路人和店家反应过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有几个壮年凑上去帮忙撬开长途车后门,在满车惨状和哀嚎中,手足无措抬车里受伤的人出来。 “不要这样抬。”一道急而不乱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来两个人托住他腰和脊柱。” 那声音说着,绕过他们挤进车里,在满车地狱般惨相里,他格外镇定,沉凝的视线扫过,很快指定需要第一时间搬运的重伤员。 “你是医生?”有人问。 “我是医生。”那人答,“救护车还要几分钟才到,大家搭把手,两个人去找门板或桌面,两个人维护秩序,抬人间隙,让能行动的轻伤乘客迅速离开。” 他语速极快吩咐完,走向一个腹部出血的病人,视线扫过,从一只跌落的箱包里拽出件干净衣服压迫止血…… * 2025年,苏煜洗过澡,难得没有偷懒,拿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他本来已经穿好了睡衣,吹完头发,敲敲手指,又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翻了翻,找到了他要找的:另一套T恤和睡裤。 很朴素,很松软,很受师祖青睐那套。 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忽然想穿这个。垂眸遮住眼底一抹羞赧,苏煜站在衣柜前,抬起胳膊,脱下身上睡衣,套上新翻出来的那件…… 1998年,因为距离近,明康的救护车第一时间赶到。 事故现场比车上医护想象中还要惨,伤员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但意外的是,现场的人并没有很慌乱,看到他们,立刻有人招呼:“这里,这两个是1跟2号!” 一个身上还系着后厨围裙的男人,把一张纸片递给医生,又急匆匆跑向下一辆救护车。 医生定睛看去,纸片正面是张乱七八糟的不知什么乐队票,背面却简洁有力写了一行大字:“1.胸壁伤口,呼吸困难,疑开放性气胸,已封闭伤口。2.背部撞击,肢体麻木,疑脊柱损伤。” 是同行。 医生瞬间醒悟,瞥了眼长途车上移动的人影,不再迟疑,迅速带担架走向围裙男指给他的病人。 长途车上,乘客已几乎下完,只剩一两个出血严重的还没移动,两个路人,被陆回舟指挥着替他们压迫止血。 医护抬着担架过来,那两个人松了口气,先后把人交给专业的,自己下了车。 “兄弟,你也下来吧,辛苦了。”他们带了点敬畏,看向那个脱了外套、浑身是血,已经脏得不能看的帅气医生。 陆回舟点头,正要下车,却见一个女人似刚从昏迷中清醒,跌跌撞撞跑来:“囡囡!我囡囡还在车上!” “我找。”陆回舟看一眼女人头上血淋淋的伤口,示意两男人稳住他,自己转身,凝神一排排扫过车厢,“囡囡?” “囡囡?” 车上并无人答,陆回舟弯腰,看向车座下,就在这时,窗外一声惊呼,陆回舟眼前,骤然一亮。 那辆事故后一直安静的货车,不知装了什么的车厢突然爆炸,随后,漏液的货车车头、长途汽车……如一串巨型爆竹,被轰然引炸。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天爷!”有人望着冲天的火焰痴叹。救护医生和赶来的警察却迅速反应过来:“所有人往后退!快!” 于是呆滞的人们又渐慢而快,慌乱动起来。 凌乱中,不知是哪个伤员身上披的外套掉落,又被人惶急中踩了不知几脚,一只圆滚滚的白猫茶宠,从那外套口袋里滚落出来。 落在地上,歪歪倒着,眼睛映着长途车上炽热的火光,染血一样红…… 60-63 第61章 第 61 章 致:宇宙赠我,最美的回…… 胸口, 好闷好疼。 苏煜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窝沙发里睡着了,也许是姿势不对, 才感觉难受。 他捂着胸口,从沙发上坐起来, 感觉好受一点, 才拿过手机。 九点零一分? 怎么回事?苏煜站起来:师祖呢? 师祖没过来, 他也没过去? 苏煜皱眉想了想,忽然提步往门外走去:虽然他们的虚影总会出现在彼此身边, 但这个“身边”偶尔也有偏差,搞不好这回师祖就被偏差到门外了。 苏煜拉开门,门外空空如也。 苏煜心脏一紧,又看向楼梯间, 还按了两部电梯, 等电梯开门,往里面看了两眼。 依旧是空的。 苏煜静了一瞬,又走回家里, 脚步凌乱,把每个房间检查了一遍:“师祖,你是不是藏在哪里?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房中静悄悄的,并无人应答。 苏煜心脏越来越慌, 像回到了好多年前跌倒的街头,看着安琳的车远去,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做什么, 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汪!汪!”元宝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走到他脚边,蹭了蹭他裤管, 担忧地仰起头来看他。 “没事。”苏煜咬了咬牙,安慰它,竟然还笑了下,“没事的,一定是因为今天穿过了,傍晚下雨时我过去那么久,把份额用完了。” 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沙发上,抱过给师祖准备的大熊,紧紧搂住。 * “早,苏哥。”翌日上午,手术室门口,周从云跟苏煜打招呼。 苏煜神色持重点点头,没说话,刷好手进了手术室。 周从云也不意外:苏哥平时话多,手术前却往往安静,类似进入战时状态。 他也凝聚精神,跟着苏煜踏进手术室。 “大将军来了?”一进手术室,正听见麻醉医生跟苏哥玩笑。 “什么大将军?”周从云奇怪问。 “问他。”麻醉笑指苏煜,“小孩儿麻醉时还在惦记,要大将军哥哥加油。” 苏煜闻声看了眼手术台上的小孩儿。 他并没有给周从云解释“大将军”的由来,也没有回应麻醉医生的玩笑。 他只是环视一圈,确认手术室内并无那道他所期待的虚影。 一定是因为98年那边雪没下。 竭尽全力压下杂念,苏煜默默调整呼吸,调整状态,舒展手指,眼神专注,站到了无影灯下。 镜子军团,电刀军团,弯剪军团,在他的调度下先后出动,配合无间。 两小时后,战争结束了。 小孩儿仍安静地睡着,不知千军万马,已为他浩荡来过。 “十点四十分,手术结束。” 清点完毕器械,苏煜走出手术室。 刚才摒除出脑海的杂念纷至沓来,他看了眼阴雨绵绵的天空,拢紧眉头。 “怎么了,哥?”周从云看他一眼。 “没怎么。”苏煜神色稳重,敛了心思,他还有下一场手术,不应该多想。 他也完全没必要多想,师祖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做完第二台手术,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苏煜回科室,桌上已经放了一份午饭——看盒子,照例是顾家司机送来的。 苏煜面无表情吃了饭,草草洗了饭盒,经过石峥嵘办公室门口,攥紧饭盒,顿住脚。 没什么好问的。 师祖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可能98年没有下雪,或者他昨天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所以才没过来。 师祖日程很紧,应该也在忙。 苏煜想着,一咬牙,扭头要离开。 没想到身后有人,是个规培医生,对方没防备他突然掉头,跟他“砰”地撞上,怀里东西掉了一地。 “对不起。”苏煜道了句歉,蹲下去帮他捡东西。 “不用苏哥,我自己来!”规培生知道苏煜腿不好,不敢劳动他,快手快脚,捡起地上的书本和笔。 捡完一抬头,才见苏煜还蹲在地上,捏着他的一本书发呆。 “苏哥?” “嗯。”苏煜回神,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那本书。 怎,怎么还不还他了呢? 规培生正要说话,石峥嵘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 “干什么,找我?”看到门口杵着俩木桩子,石峥嵘吓一跳。 “苏哥先。”规培生懂事礼让。 “你先,我不急。”苏煜声音低沉。 规培生先进去了。 苏煜靠在墙上,低头看向手中的书。 是陆回舟那本《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但是封面颜色、材质,都跟苏煜原来那本略有不同。 更不同的是,这个版本的扉页不再是一片空白,页面居中,多出一行小字: “致:宇宙赠我,最美的回音。” “苏哥,您可以进去了。”规培生很快从石峥嵘办公室出来。 “嗯。”苏煜应了声,拐进石峥嵘办公室。 规培生眼看着他进去,眼看着他关门,欲言又止:他的书…… “你怎么了?什么事?”石峥嵘看苏煜一眼,总觉得他哪里不对,脸色太白。 苏煜闷不吭声,走进他房间,直接到他书架前搜寻。 他记得老师书架上有师祖全部著作、全部版本。 很快,他找到那本《疑难病例》。 苏煜抽出书,从第一版到第五版,每版都打开封皮,字体不同,纸质不同,但每一版的扉页上,都印着那句多出的话。 “你又干什么?”石峥嵘走过来,看向他摊了一沙发的书,见每本都翻开在扉页,原本要说的话顿了顿,神色怅惘起来: 老师一生内敛,这辈子最大的浪漫,大概就是留在学术著作中的这一行铅字。 也不知他究竟留给谁。 他正想着,看到苏煜手指指向内封,老师的个人介绍。 准确说,指向文字中的数字:1998。 苏煜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擦过喉咙:“这个,为什么没变?” “什么没变?”石峥嵘皱眉,“你在说什么?” “师祖,死于车祸?” “不是。”石峥嵘说。 苏煜猛地抬起脑袋,但石峥嵘没注意,神色沉沉:“也可以说是。” “你师祖的确是牺牲于一场重大车祸,为了救人……” 苏煜静静站着,听他说完,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也几乎没有血色。 “你找我什么事?请假?我看你脸色不好。”石峥嵘说。 “不是。”苏煜麻木地说。 他把摊开的书一本本合好。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师祖最爱整齐。 石峥嵘皱眉看着他梦游似的把书放回柜子,又看着他转回头来,神色恍惚问:“那火大吗?” “啊?” “他,疼不疼?” 谁疼不疼? 石峥嵘怔怔想着,堵他眼前的影子一晃,散架般往地上倒去,石峥嵘面色大变:“苏煜!!” * “苏煜,你来一下。” 11月的一天中午,石峥嵘把苏煜叫进办公室。 “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程覃那堆活儿你往下分分,别都自己干。” 程覃前段时间不知跟苏煜闹了什么别扭,两人有段时间没说话,后来苏煜出国交流,刚一回国,程覃就申请了去边疆支援,他一走,苏煜肩上担子有点儿重。 “咱们从美国引进的那个高精尖马上要来报到,到时你就能轻松些了。”石峥嵘说着,递给苏煜一张请柬,上书某某画展:“老朋友给的,我也不懂艺术,你下午没手术,替我过去吧,散散心,有喜欢的画买一幅捧个场,挂咱科里,我给报。” 苏煜无可无不可,看了眼地点不远,把请柬收进口袋。 “哎,”眼看他要出门,石峥嵘叫住他,“别买太贵的!” 这小子最近除了手术什么都不太上心,不叮嘱一声石峥嵘不踏实。 “知道了。”苏煜摆摆手出门,先回值班室把白大褂脱下来,挂门后衣架上。白大褂看着还新,很挺括,胸前口袋里整整齐齐别了三支笔。 换下衣服,苏煜没急着出门,先洗了手,拉过桌上的电热饭盒,一层层打开吃饭。 饭盒有三层,底下是白米饭,中间一层有密封盖,里面装着鸡汤,再上面一层,是盘炒青菜。 谈不上丰盛,但也营养均衡,不算简陋。 嗯,就是味道差了点儿。 青菜太淡,鸡汤太咸,要不是自己炒的,苏煜高低得给个差评。 但因为是自己炒的,苏煜忍气吞声,夹一筷子青菜,在鸡汤里蘸蘸,凑合吃下去。 吃完饭,他耐心洗了饭盒,拿上手机钥匙出门。 时间还早,地方也近,他没开车,步行过去——一个愚蠢的选择。 走到一半儿天就下了雨,苏煜不得不躲进一家咖啡馆。 他点了杯咖啡,放着没喝,坐在窗前望着雨发呆。 店里的音乐换了一曲,苏煜慢慢回过神来,看向角落的钢琴。 这是台雅马哈智能钢琴,自动演奏,用不着人,琴键自己弹压。 它现在弹的,不是别的,正是勃拉姆斯118第2号。 苏煜看着琴键跳动,出神:真像啊。 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影子在弹奏。 苏煜靠在椅背上,合上眼,闭目听完整首曲子,见阵雨停了,走出门去。 画展在G市知名的艺术中心,布置得通透,洁白中穿插着绿意,苏煜一进去,就觉得亲切,不是因为那抹绿跟他们手术服的绿特别像,而是因为打头的那幅画,是一盏很大的无影灯。 曲折的灯臂下,是一盏荷叶似的灯盘,一重又一重淡白色的灯光,自灯盘起,如同圣洁的荷花瓣,层层舒展开。 荷。 苏煜有点胸闷,转开视线,沿着展廊,一幅幅画作看过去。 所有作品,都和医院有关。 苏煜日常所用、所见,在画者笔下,变得优雅圣洁,有种难以言说的静美。 苏煜不自觉看向画布上画家签名缩写的时候,恰听有人敲敲酒杯出声:“感谢谢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美好作品,请谢老师简单为我们谈两句创作心路。” 苏煜走了两步,向人群中间望去,怔了一怔。 风流儒雅的人群中,一个身着简洁礼服裙、画着淡妆、气质极为清雅出众的女性迈出来,浅笑着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是谢芝桃。”画家向众人鞠了一躬,声音平和,不急不缓开口,“这次展出的,其实是我二十多年陆续画出、从未向外展示的作品,有比较强的私人动机……” 她流利为众人介绍着,脸上有浅浅几道皱纹,是岁月为她增添的痕迹。 除此之外,单论外貌,她和从前——和苏煜所认识的那个她,所差并不远。 但又差得太远。 差着一个世界,一个苏煜再也无法回去的世界。 “……以上就是我的创作历程,再次感谢大家。” “好的,也感谢谢老师同我们分享,这次画展有部分展品出售,所得将全部用于医学会的公益资助项目,感谢谢老师,感谢诸位。” 随着主持人的散场白,众人散去,苏煜亦反应有点儿迟钝地收回视线。 他没有去打扰被两三人围住低声交谈的谢芝桃,而是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要给科里选幅画。 知道是谢芝桃画的,苏煜再看时有些不一样的感受,看到一幅飘落在地的金黄色银杏叶时,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朗书雪。 巧了,画的名字叫《致安静的朋友》。 苏煜想买下这幅画,不过是自掏腰包,给科里的他打算另选一幅。 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询问工作人员怎么购买,视线却凝固了一瞬。 他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深邃如同漩涡,又宁静不生波澜。 “砰”“砰”,苏煜靠近画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着,有些抽痛。 “芝桃姐,这幅卖我。” 身后传来说话声,苏煜下意识扭头:“这幅我要!” “你谁啊?”梁乐挑眉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程咬金”却怪怪看他一眼,把他当孩子似的撇开不理,视线转向谢芝桃:“谢小姐,这幅画我很想要。” 苏煜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我叫苏煜,今天是代老师来的,我老师,是明康泌尿外科石峥嵘。” “啊,您是石主任的弟子?”谢芝桃疏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认真郑重起来,“抱歉,不知道您过来,接待不周。” “不会。”苏煜说着,转头看向墙上画布,“这幅画——”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这幅画原来分上下两部分,他刚才看到的只是上半部分,在画的下半部分,还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既令苏煜既熟悉,又令他感到淡淡别扭。 那是……师祖的眼睛,却装着属于他的倔强和锋锐,同上面那双,截然不同。 谢芝桃这时也恰恰望向这位年轻的苏医生,看着他的眼睛,出了一瞬神。 但很快她便收回视线:“抱歉,苏医生,这组画是非卖品。” 她看向那画,眼神宁静:“不瞒您说,这么多年,很多次我动摇时、瓶颈时、迷茫时,都是这画陪着我。” 她解释着,指尖习惯性握了下披在肩上的款式有些老旧的灰色围巾。 “我也不行吗,芝桃姐?我只要下面这幅!” “不行。”谢芝桃看向人到中年的梁乐,浅笑摇头。这幅画说是她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她实在无法割爱。 苏煜冷静下来:“我明白了,谢小姐。” 他说着,又仔细看她一眼,很为她的状态高兴。 她自信,自洽,温和但坚定,尊重他人,也不轻忽自己,不因外人而妥协。 她活出了很棒,很精彩的人生。 你看到了吗? 苏煜视线又投向那双深邃的眼睛。 谢芝桃却不由又看向苏煜:他对她的称呼,语气格外自然,也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那这幅卖吗?”有些难受地把视线从那双眼睛处移开,苏煜又看向银杏叶。 谢芝桃脸上闪过歉意:“抱歉,苏医生,这幅画是纪念一个朋友的,也不是卖品。” 她说着,看那位苏医生清透的眼睛黯淡下来,发自本能、有些急促补充:“您可以看看别的,有价格标签的都是卖品,您看中哪幅都可以挑选,我送您!” “不用送,谢小姐。”苏煜看向她,“老师给了我经费,是给科里买一幅画做装饰。” “要送的。”看他没有生气的样子,谢芝桃莫名松了口气,语气自然起来,“苏医生您不知道,我曾是你们科室的病人,对你们科感情很深厚,一幅画,科里不嫌弃,我一定要送的。” 她说着,怕苏煜不信,还拉上帮腔:“梁乐你说是不是?泌尿外对我们是家一样的存在,是重获新生的地方。” 什么家,矫不矫情?梁乐嫌弃地想着,却没出声反驳。 苏煜再次把视线投向梁乐,观察着他的气色。 臭小子,高了,也瘦了,现在是个帅气的男中年。 “这位先生也是我们科的病人?” “是,还是肾移植术后生存期最高记录保持者。”谢芝桃介绍。 “最高记录,你?”苏煜神色复杂。 “是我不行?”梁乐挑眉。 年纪长了,脾气没变。 还是他这叛逆期延续了二十七年? 苏煜笑了下,笑容底下,心脏又有些抽痛:见到他们,他很高兴,但是…… 苏煜攥了下手指,压下情绪,看向梁乐:“怎么保持的?有好经验可以去我们科里分享一下。” “当然可以。”谢芝桃暗推一把梁乐,“他特别小心,特别自律,他说过——” “芝桃姐!”梁乐打断谢芝桃。 谢芝桃看他一眼,见他深沉盯着画上那双眼睛,明白他不想跟别人说。 这个犟孩子,说他承诺过,要做那个人的“活招牌”。 二十七年,他没有一天忘记这个承诺。 这当中的情感,不必,也无法向外人道说。 谢芝桃转过话题:“总之梁乐经验丰富,真可以去和病友做个分享,另外他最近可能要做二次移植了,苏医生方便的话,能否给些指导?”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苏煜却不生气,道了声“可以”,挺痛快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让梁乐加他微信。 他微信头像是把电吉他,梁乐怔了下:“苏医生也玩儿吉他?” “玩儿一点。”苏煜同样看了眼梁乐的吉他头像,“有时间一块切磋?” “好。”这回,梁乐认真看他一眼,伸手同他握了握。 选好一幅画,默默扫码付了钱,苏煜没惊动谢芝桃,远远又看了她和梁乐两眼,请工作人员摘下画框,带着离开画廊。 他抱着画框,起初脚步还正常,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横亘在他心头,太重,太沉。 苏煜停下来,揉了揉胸口。 不太对劲儿,他心慌得异常。 手里的画框掉下来,苏煜眼前发黑,本能去抓什么,他抓到了——一只手臂。 准确说,一只手臂抓住了他,将他托在怀里,声音诡异地既镇定又慌乱:“你哪里不舒服?” 第62章 第 62 章 陆珩 “哥, 哥?” 一道声音时远时近,不断骚扰,苏煜烦得不行, 终于睁眼:“别吵。” “哥你醒了!”顾子尧大喜,扒着床站起来, “爸、妈, 我哥醒了!” 一大圈人呼啦围过来, 苏煜看他们一圈儿,又看看头顶输液架, 慢慢明白过来:“我低血糖晕了?” “不止低血糖,医生说你心率慢,慢得不正常。”苏明皓解释。 心率慢?苏煜蹙了蹙眉。 “检查单呢?” “这儿。”苏明皓把心电图和几张查血单子递给他。 “就这些?” “就这些,人医生还想给你做个造影, 没做成。” “怎么没做成?”苏煜问。 怎么没做成?苏明皓神色复杂看着他:“小叔你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苏煜莫名其妙。 “也没什么, 就小煜你造影剂过敏。”见苏明皓卖关子不回答苏煜,安琳怕苏煜着急,怕他一着急心脏又不舒服, 主动解答。 “对,哥你这回过敏可厉害了,拳打明皓哥,脚踢我爸, 全家齐上阵都没压住你,就差把你绑起来了,但是我妈不同意!” 什么鬼? 苏煜紧皱眉头:“别胡咧咧!” “我没胡咧咧, 医生说你那是躁乱状态,你当时没意识的。” “是。”苏明皓给顾子尧作证,还拿出证据, “小叔你看我脸上这淤青。” 苏煜看了他两眼,又看一眼顾国纲手臂上的淤紫,面无表情:“我不记得。” 他啥也不记得,别想往他头上乱扣帽子。 苏明皓太了解他,嘴角抽了抽:你就是记得也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顾国纲岔开话题:“没事没事,现在醒了就好,医生说等你醒了换个造影剂再做检查,问题应该不大。” 他看一眼安琳,这话是对苏煜解释,也更像是宽慰她:“顶多就是心动过缓,医生说看情况,也许吃药就行,也许装个起搏器。” “嗯。”苏煜坐起来,感受了下身体,“我没事。” 他现在确实感觉没事,就是手脚发软,浑身没劲儿。 他蹙了蹙眉,问:“救我的人?” 虽然很快失去意识,但他当时有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是意识不清,才产生的幻觉。 苏煜暗中攥紧手指。 正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石峥嵘的声音:“醒了?” 苏煜抬头望去,可能血压还低,他头抬猛了,眼前一时发黑,只看见除了老师站在门口,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影。 他定了定神,那黑影的样子才清晰起来:五官立体俊朗,双目幽邃宁静,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内敛。 眼熟的不能再眼熟。 果然病到幻视了? 苏煜用力咬咬唇,不看那个人,看向石峥嵘:“老师。” “躺着吧。”石峥嵘打量眼他气色,先跟安琳夫妻客套过,才看向苏煜,“你安心住院做检查,科里的事不用操心,哦对了,这是新来的陆医生,你要是状态好就把要紧的事情跟他做下交接。” “陆……医生?” 不是幻视,他是真人?苏煜攥紧手指,又看了那人一眼。 “陆珩。很高兴见到你,苏煜。” 新同事向苏煜伸出手,目不转睛,看着苏煜苍白的脸。 苏煜和他对视一瞬,伸出挂着输液泵的手跟他握了握,又抽回。 “是不是看着有点儿眼熟?跟你师祖照片很像?”石峥嵘问苏煜,“陆医生跟你师祖有血缘关系,他祖父是你师祖的堂兄,不过他们那支早就出国,早年断了联系。” “也是因缘巧合。”石峥嵘感慨地说,“我昨天刚见小陆,真真吓了一跳。” 他说着,见苏煜不吭声,脸发白,担心他体虚,不再多说:“你加一下陆珩微信吧,慢慢交接。另外等你好了好好感谢人家,昨天是他救的你。” “是。昨天多亏陆医生了,帮我们跑手续,夜里也过来帮忙。”安琳附和说着,转向那位陆珩,“等小煜好了,无论如何请您赏光吃个便饭。” “对对对,这饭得请!”苏明皓插话,“小叔你不知道,不是有人家陆哥帮忙按着你,我这半边脸肯定也得肿。” 很好,他现在知道了……苏煜白白的脸多了抹羞恼,自家人看热闹也就算了,一个陌生人—— 苏煜扫过这个“陌生人”过于熟悉的脸,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多谢。” “不用谢。”新同事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一扫,看向苏煜,声音镇定,“苏医生,我能否加你?” 苏煜点头,转身寻找自己手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于他找到,从床头桌上把手机拿起来,递到他掌心。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手机?”苏煜握着手机看向他,语气紧绷。 “猜的,你床头只有这一部手机。”陆珩说着,皱了下眉,他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根本没有猜,他很笃定,那就是对方——苏煜的手机。 他也很笃定,苏煜,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和他梦里。 “可以扫了。”苏煜开口,语气依然有些紧绷。他已经解锁屏幕,打开微信二维码,端了半天,手都酸了,也不见这哥扫码。“你是不是不会用?”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看向对方。 “会,抱歉。”陆珩立刻掏出手机,点击绿色微信标志,扫码添加苏煜。 这套动作陆珩做的很熟练。 他是来到国内才安装的微信,APP都有共通之处,上手容易也很正常,但,陆珩还是察觉到一丝怪异:他对这个应用很熟悉,熟悉到好像上辈子就已经用过。 还有这些人——他视线扫过苏煜,也扫过病房里的顾子尧等人——他们也令他感觉似曾相识。 尤其是—— 陆回舟目光又回到苏煜身上,看到他收回右手,视线在他腕侧疤痕上落了落。 “那行,我带小陆先回科里了,你休息。”见他们加上彼此,石峥嵘跟苏煜说了一声,向安琳她们点点头,转身要带陆珩走。 陆珩也知道自己该走,但他脚步莫名粘滞。 他眼睛紧紧盯着苏煜:“发申请了,请苏医生通过我一下。” 他说罢,并不动,直到苏煜点头,才道了声谢,跟着石峥嵘离开。 苏煜眼睛盯着空处,对他的走,并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他离开病房,苏煜才转头看了一眼。 只看背影,更像了,完全就是一个人……可惜并不是。 “小煜,累了吗?”看苏煜呆呆的,脸色比刚才好像更白,安琳声音发紧。 “嗯。”苏煜转回头来,声音冷淡,“我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安琳声音立刻放低,攥了下手,和顾国纲、顾子尧走出病房,只留下苏明皓。 “你也走,吵。”苏煜合上眼,又睁开。 “吵什么?我一句话没说。”苏明皓莫名其妙。 心里吵。苏煜看苏明皓一眼:“我看见你就烦。” “我看见你还脑壳疼呢!你怎么那么能作?你这身板还天天加班?这回好了吧,加出——不是,你录什么音?” 苏明皓声音忽然变调。 “我心脏不舒服,让你气的,发给你爹听听。” “叔,我亲叔,我错了!”苏明皓上前要抢手机,又顾忌着苏煜手上有输液管不敢动作,好在苏煜手机“叮”了下,他连忙转移苏煜注意,“小叔,你有消息。” “这不是刚才那大帅哥吗,陆——原来是这个[珩]字?我还以为是横着走的横呢,我说呢,看人家性格挺稳重。” 苏明皓吧啦不停,苏煜一语不发,只是看了眼手机。 “他给你发了手机号让你存呢,”苏明皓说着,看了眼毫无反应的苏煜,“小叔你怎么了,对人家有点儿冷淡啊,那是你救命恩人呢。” “那你就给我存上。”苏煜兴致缺缺说了句,闭上眼。 恩什么人,按辈分,师祖是他叔祖,那自己自然也是他爷爷辈儿……苏煜想到这儿,揉了揉心口:难受,长得太像了,多看一眼都难受。 “他说晚上想过来跟你对接下病人的事,问你行不行。”苏明皓刚把电话存好,就看到对面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行。”苏煜答着,翻了个身,“我累。” “行,那我帮你回了?”苏明皓说。 苏煜又皱了下眉:“算了。” 一码归一码,既然是病人的事,他总要有所交代。 * 晚上八点,苏煜的病房很安静。 某陆姓医生敲门进来,见病床空着,心里不知为何一紧,他突然转身,结果恰好撞上从洗手间开门出来的苏煜。 苏煜被撞得一晃,陆珩本能伸手扶住他。 面对面站着,隔着单薄的病号服布料,陆珩几乎感觉到苏煜的体温,闻到苏煜身上淡淡的药水味,不觉失神一瞬。 直到苏煜挣开他搀扶,他才察觉自己失礼。 “抱歉。”看苏煜错开他往前走,他下意识接过苏煜左手举着的输液袋,声音低沉:“我来。” 过分了,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听不出任何差别。 苏煜越发难受,把输液袋抢回来:“不劳您驾。” 陆珩蹙了下眉:他不高兴? 心中没道理地泛起一分焦躁,陆珩又冷静压下,缜密思考:按道理他们只是初见,他还帮了他的忙,他不该不高兴,除非……就像自己对他似曾相识一样,他也对他有些什么不寻常的感觉。 “苏医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直接问,同时看了眼苏煜走路略微不自然的姿势,心中不明不白一揪。 “没见过。”苏煜说。 “但你的脸长得像我一个很熟悉的人,我不喜欢。”苏煜特别直白,“以后除了工作,我们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他说着,高举起手往床头架子上挂输液袋,还没挂上,被一只手从背后接过袋子,替他挂上。 那只手还多此一举搀住他,要扶他上床。 “不用,没病成那样。”苏煜抿紧唇,绕开他的手。 “造影重新做了?医生怎么说?”陆珩问。 “心动过缓,没有大毛病。” 他还想要多大的毛病?陆珩蹙了下眉:“需要植入起搏器?” “可以先观察,但我打算直接植一个,免得手术台上犯病。”苏煜说着,有些不耐烦,“陆医生对新同事是不是关心太过?” “抱歉。”陆珩说。 苏煜抿了抿唇。他自己知道,他刚才的态度已经不礼貌到冒犯的程度,陆珩仍这么冷静有涵养,让他有些理亏。 不过,爷爷欠的债孙子还,因为师祖,苏煜仍没有给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孙子”好脸:“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言重了,只是举手之劳。”陆珩开口,声音沉静,听起来理应让人很舒适。 苏煜却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病人的情况周从云大部分可以解释,需要重点关注的是,”苏煜语速很快说着,忽然停下来,按了下胸口。 “心脏不舒服?”陆珩沉声问,观察着苏煜状态,手指按向呼叫铃。 “不用。”苏煜拦住他的手,“19床和23床需要重点关注,19床杜聪,高致敏肾移植,在做静脉免疫球蛋白和利妥昔单抗,他年龄小,高剂量免疫球蛋白要分开输注。23床——” “23床乐宁宁,马蹄肾并肾母细胞瘤,因为双肾相连,血供和回流可能相通,有向对侧转移的可能,手术要好好规划。”陆珩代替苏煜开口。 “她还没达到手术条件,我会仔细考量,你先休息,身体好些,我们再商量。” “我们应该不用商量。”苏煜看他一眼。 “听说你在霍普金斯已经有终身教职,引进你花了大价钱,这种手术,你没必要和谁商量。” 话看似中立却冷漠,陆珩再一次感受到苏煜对自己的抗拒。 可他,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始终无法从苏煜身上转开注意力。 陆珩从小就是个严谨理性、喜欢独处的人,跟谁都没有太深感情,也不喜欢跟人产生任何瓜葛。 但也是从小,他感到自己缺失了很重要的一角,一样使他与世界真正关联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却不知道究竟要寻找什么。 就在半年前,他开始频繁做梦,梦到一张模糊的脸,他分辨不清那是谁,直到机缘巧合,上周六,他看到一部国内医疗纪录片。 看到纪录片里的苏煜。 他没有做任何远期规划,忽然放下一切,办理了回国的手续。 “苏医生相信前世今生吗?”陆珩突然问。 说啥?苏煜抬起头来,终于正面看了“大孙子”一眼。 “苏医生刚才说,我长得像您一位熟人。”陆珩说,“但据我所知,我长得只是像我叔祖陆回舟,而您,和他并没有见过。” “谁说我没见过?”苏煜眼中闪过怒火。 陆珩这话条理分明,但不偏不斜,正正踩中苏煜的雷区:他否认什么不好,竟然否认他跟师祖的关系! “他98年去世,你当时应该只有6岁。”陆珩说道。 “你数学挺好。”苏煜冷哼一声,因为他那句“98年去世”,脸有些白,“我在教科书上见过,所以熟得不行,见到你就想起背书的痛苦,不行?” 陆珩答非所问:“你气色不好,还是先——” “你说[前世今生],是什么意思?”苏煜打断他的话,手指暗自攥紧。 长相可以用血缘解释,可是,这人就连性格也像跟师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宠辱不惊、沉稳有度,还有声音…… “我最近重复做一个梦,已经有半年。”陆珩静了一瞬,选择对苏煜和盘托出。 “听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但我总是梦到一双眼,”他望着苏煜的眼睛,“那双眼和苏医生一模一样。” “确实匪夷所思。”苏煜避开一瞬他眼神,又迎面看向他,“那个梦,还有什么?” “梦的内容,我醒来大多都忘了。”陆珩蹙了下眉。他试过在睡前反复给自己暗示,也试过清醒后立即拿笔记录,但都没用。 “苏医生,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直直看着苏煜的眼睛。 苏煜心很乱,手指无意识叩着手机背壳:“没有。” 陆珩看向他指尖。 不知为何,这样的小动作,他亦深感熟悉。 “22床,发药。”护士这时敲门走进来,看了眼苏煜,又看了眼陆珩:真帅……两个都是! 但帅也得听话。 “吃完药早点休息,你现在不能劳神,有话白天再讲。”她看向苏煜。 很是威严。 “抱歉。”不等苏煜说话,陆珩先道歉,“我等他吃完药就走。” 他说着,拿起床头的保温杯给苏煜倒了杯热水。 这动作如此自然,自然到陆珩倒好水后,握着杯子递给苏煜时,才察觉自己唐突。 好在苏煜接过了他倒的水。 “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我的话你不用劳神想,好好休息。”陆珩有些后悔在苏煜面前提及这些。 他太急切了,没替生病的对方着想。 一股强烈的、远超理性范畴的自责袭上心头,陆珩头忽然一阵剧痛,他忍耐着,同苏煜告辞,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才掐住额头,露出抹痛色。 伴随着痛意,恍惚有什么要钻出头脑,可当陆珩集中精力,那刚要显形的东西又倏然溜走。 陆珩攥了攥拳头,等痛意减退,站起身来,看了眼苏煜的病房,终究离开。 他回到暂住的酒店套房,洗漱更衣,仍按习惯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整理今天接触的病例和相关思绪。 但在电脑开机的空隙,他摸向手机,忍不住打开微信界面。 今天第一天入职,他添加了不少人,但指尖无情划过,一直滑到苏煜,他才停下。 他点进苏煜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太空背景图。 烂漫星体,静默无声,远隔银河相望。 陆珩看了一瞬,又点开苏煜的头像。 那是一把银黑色电吉他,很炫酷,但看起来上了年头。 看着它,陆珩紧锁眉头。 他感觉熟悉,又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苦苦思索片刻,他熄灭手机屏幕,闭了闭眼养神。 只是养神,但也许是连日未休息好,不知道怎么回事,陆珩一闭上眼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玻璃橱窗,吉他,是“他”喜欢的品牌…… 破碎的画面和意识片段不断向陆珩涌来,像颠簸晃动的镜头,但慢慢地,镜头平稳下来。 “这款音色选择多,应该能适合你……”恍恍惚惚,陆珩听见自己说。 “所以,这是送给我的?”另一道声音响起,是苏煜,眼睛明亮的、欢喜的,和今天所见截然不同的苏煜。 他不自觉点头。 然后便看着苏煜扬起嘴角,一个箭步冲上来,不由分说抱住他:“谢谢师祖!” 师祖? 陆珩下意识回揽苏煜在怀。 师祖…… 那是谁? 那是……他。 浑浑噩噩的陆珩骤然睁眼,一道电光,照亮宇宙。 * 陆珩醒了。 第一次,他醒了,梦境却没有消散。 只是“苏煜”从他怀中消散了。 掌心握拢一瞬,陆珩迅速冷静下来,点击鼠标,打开电脑上的记事本,开始敲击键盘:“苏煜,影子……” 梦中苏煜的身体并不是实体,只是一道三维成像般的影子。陆珩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梦对记忆的篡改,但他原封不动,全部记录下来。 “吉他……”他继续记录,但写到吉他时,忽然顿住,打开手机,点开苏煜的微信头像。 是那把吉他,琴身、琴头都一模一样,琴钮、琴桥也分毫无差。 陆珩站起来,冷静英俊的脸上闪过抹激动。 但慢慢的,那激动化为困惑。 那声“师祖”令他如梦初醒,他豁然明白了灵魂深处的“自己”是谁,他跟苏煜关系也能对上,吉他更佐证着梦的真实,唯一的问题是: 相隔二十七年,他们是怎么凑到的一起? 陆珩皱紧眉头。 他只是叩开了山门,整座山,他依然没有见到。 他需要更多。更多记忆,更多证明。 向自己证明,也向苏煜。 想到苏煜,想到他梦中的欢快和现实中的冷淡沉郁,陆珩抿紧薄唇,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起步来。 * 苏煜怎么也睡不着。 昏迷前后发生了太多事,陆珩的出现和他的一番话,让他本来就有点儿衰弱的神经绕成一团。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病房只保留了黯淡的夜灯。苏煜翻来覆去,摊煎饼一样在床上熬了一两个钟头,听着苏明皓匀称的呼吸,气愤地爬起来,披了件外套到阳台上透气。 今年G市入冬格外早,窗外竟然飘起一层薄雪,苏煜静静看了会儿,打开窗户,探出手去接雪粒,就在这时,他看到楼下有个黑影动了动。 什么黑影,原来是个人,这么晚了,难道是贼?苏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向他照去,好巧不巧,那个人抬着脸,正望着他的方向。 手电光照去,他本能抬手遮眼,但苏煜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看见他一身黑衣,身姿挺拔,肩头落雪,和98年,他们最后见面那次一模一样。苏煜迷迷怔怔张口:“师祖——” “小叔?” “你干嘛呢,要上厕所吗?” 苏明皓揉着眼睛走过来,困惑看向苏煜,然后心里一“咯噔”:“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怎么脸这么白,嘴唇还有点儿抖? 苏明皓很害怕,紧张去扶苏煜,苏煜却眨眼又正常起来:“我疯了跑到阳台上厕所?” 他回过头来,眼神已经清醒:哪儿来的师祖,只是个西贝货。 苏煜嫌弃瞪一眼苏明皓,转身往屋里走:“都怪你打呼噜,我睡不着。” 他说着,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我错了,祖宗。”苏明皓扣紧他身上衣服,“你赶紧回床上吧,我不睡了,保持绝对安静。” “不用。”苏煜抿紧唇,“我不想睡,你给我找个电影,要搞笑的,脱口秀也行。” “那我天亮一准挨揍。”苏明皓一口拒绝,拒绝完他看了眼苏煜沉闷的脸色,“小叔,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咱俩聊聊?” 小叔不开心,半年了,几乎没笑过,苏明皓就算迟钝,也感觉到他心里装着事儿。 可全家都不知道他到底装着什么事。 苏明皓自觉跟他算同龄人,趁着只有他俩,推心置腹,应该能撬开他的嘴。 可他小叔看了他两眼,掏出手机:“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夏虫不可语冰。” 苏明皓:…… “睡觉!” 他夺过他手机,倒扣在枕头下。 于是苏煜直到第二天,才看见陆珩夜半给他发的消息: “你刚才叫我什么?” “阳台冷,你身体不好,当心着凉。” “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续三条,他中断了一分钟,又发来两条: “睡了吗?” “抱歉,打扰了。” 这一条之后,间隔两分钟,他发来最后一条: “我只是碰巧路过,没有恶意,不要害怕。” 第63章 第 63 章 我喜欢你这件事 碰巧路过?他打量他会信吗? 苏煜动动手指, 打算回他一条,又停下来。 他自然不信陆珩会大半夜碰巧路过、碰巧站在他楼下、碰巧盯着他的窗口。 问题是,如果不是“碰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世今生……真的有吗?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灵魂互换都发生了…… 苏煜眼睛里有一瞬像燃起小火苗, 但很快, 又冷却下来。 就算真的有前世今生, 已经转世,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不算, 他的师祖只有一个:和他经历过一切的那个。 不是长得一样、性格接近就是他。 别人可以混淆,可以忘记他,苏煜绝对不会…… 苏煜面色沉沉想着,“叮”的一声, 手机又收到一条信息:“苏医生, 你近段时间的病人档案放在哪里?文件柜里的档案只到今年5月。” 当然只到5月,因为师祖只给他整到5月。 这人真会给人添堵。 苏煜攥了攥拳头:“你要找哪个病人的?” 泌尿外科的办公室里,陆珩坐直身体, 握紧手机。 他终于回他信息。 思考一瞬,陆珩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令人耳朵发痒:“苏医生, 你起床了?” “苏医生”顿了一瞬,声音冷淡:“说正事。” “你5月份之后的档案有些乱,我能不能代为整理?” “不能。”苏煜本能拒绝。 “你要找谁的资料, 电脑里都有,开机密码981107,我要打针, 没事先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盲音。 陆珩放下手机,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咳!”周从云咳嗽一声,“陆医生,是苏哥吧?您别介意,他就那脾气。” 他说着,摸出两张卡:“这是配给您的门禁和饭卡。您的办公室已经安排好了,上午就有人送家具过来,下午收拾一下就能搬过去。” “不急。”陆珩说,“苏医生还没出院,我暂借他这里办公就可以。” 那会不会,太将就了……听说这位大牛在国外有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王牌团队,这一下子落差会不会太大:周从云看了眼面前凌乱的办公桌。 其实有段时间师哥的办公桌整齐了好多,他们办公室都评上了两回卫生标兵,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师哥就故态复萌了。 “您要不嫌弃,苏哥也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周从云说着,见陆珩伸手要整理桌面,“咳”了一声,“不过您要动苏哥的桌子,最好还是问问他。” 陆珩收回手:“我不动。” 他忍受着混乱无序的桌面,只是打开电脑,准备搜索资料。 输入开机密码“981107”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有什么闪过脑海,却快得让他抓不住。 手握鼠标,他点开“我的电脑”,本打算使用搜索,却鬼使神差,自动点到“F盘”。 F盘果然有一个“病人资料”文件夹。 陆珩点开文件夹,里面出现按年份排列的子文件夹。 按理陆珩要打开的是“2025”文件夹。但他要落下手指时,却鬼使神差,点向“2024”,又点开了“11月”。 几个以姓名命名的文件夹同时出现,陆珩深邃的眼睛,锁向其中一个:茂茂。 肾母细胞瘤,复发,去世。 点开文件夹查看详细资料前,陆珩脑中已浮现这些信息。 他深深蹙了下眉。 如果他是陆回舟,在98年去世,没道理会有在21世纪的记忆。 不。按常规,他也没道理认识苏煜,但他的的确确认识。 而苏煜也认识他——昨晚他对他喊出口的两个字,分明是“师祖”。 事情比他所想更复杂。但经历过长久漫无目的的寻觅,陆珩对现在的状况并不气馁,他一边梳理着已知的信息,一边打开文件夹,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环视了办公室一眼。 忽然觉得此刻在过去也曾发生。 ——扫视陌生的环境,试图理解奇怪的遭遇,努力适应……21世纪的电脑、手机,和对他来说像科幻片一样的手术机器人…… 这里是未来,他来自,过去。 文件夹打开了。 陆珩收回视线,平静的外表下,有波浪翻涌。 他似乎在一步步接近真实。 他看向文件夹,手指移动鼠标,绕开那些检查结果,点开了里面的一张照片。 两张紧挨在一起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明媚灿烂,一大一小。 “苏医生。” 一道声音响起,陆珩回神,转过头来:“什么事?” ——他问得异常自然,就像“苏医生”就是叫他。 “咦,苏医生呢?”扫过陆珩陌生的脸,一个看起来是病人家属的男中年皱了下眉。 “你找苏哥啊?几床的,苏哥生——” “苏煜出差了。”陆珩打断周从云的话。 周从云看一眼陆珩:差点儿说漏嘴,不过他怎么知道苏哥不喜欢被人知道生病? “苏煜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手,我是新来的医生陆珩。”陆珩沉稳说着,向家属伸出手。 “新来的啊?”家属同他握了握手,眼里闪过抹不放心,又把头转向周从云,“那苏医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手术还能让他做吗?” “大概得一周。”周从云说着,看了眼陆珩,怕他因为家属的话有想法——老师交代了,到手的鸭子不能飞,让他们务必周到、热情,把这个高精尖大人才留下来。 “您放心,”周从云向家属解释,“陆医生是从约翰霍普金斯特聘回来的教授,他的实力您绝对可以信任——” “我们前期都是苏医生接的,不想换人。”家属不认识什么霍普金斯、霍普银斯,他就知道苏煜很牛,年轻,手稳,还上了电视,他们当地的医生看了他手术的纪录片,都说太牛了,拍马也赶不上。 “苏医生到底哪天回来,我们能不能约他回来那天手术?”家属又问。 周从云皱眉,还要帮陆珩说道说道,却被陆珩打断:“我先看一下病人情况,如果能等,可以等苏医生回来。” 这话一说,那家属放了心,连带看陆珩也顺眼起来,向他道了谢,脚步轻松离开。 “陆医生,您看这事儿闹的……”周从云替陆珩尴尬。 “没关系。”陆珩很平和。 这很好。 他真心这么觉得。 就在刚刚,他又记起一件事:自己上次“初来乍到”时,也曾遇到一个家属来办公室,却不是要找苏煜手术,而是要求换人。 陆珩忽然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腕。 右腕完好如初,有问题的,不是他的手,但也是“他”的手。 应付周从云离开,陆珩站开一些,重新打量了一遍苏煜的工位,又回头看向他的资料柜。 “怎么了,陆医生?”办公室有人问。 “没怎么,找些资料熟悉。”陆珩说一声,转头打开资料柜,看着柜子里颇符合他归档习惯的资料盒,沉吟一瞬,凭直觉抽出一盒:2025年4月。 打头的第一个病人名叫陈墨。 肾神经鞘瘤:看诊断之前,陆珩再次特异功能般有了预判。 核实一眼,他径直看向资料文书里面手写字体的部分。 那是,熟悉的、日日可见的字体——是他的字体。 陆珩摊开资料,找出更多签字笔迹,按两种字迹分类后,神色深沉,抚过另一种字体。 * “陆大哥,您过来了?跟我小叔交接工作吗?”陪床第三天晚上,看到陆珩出现在病房,苏明皓挺热情。 陆珩朝他点点头:“你实习结束了?” “对。您怎么知道我在实习?小叔跟您说的?” 他没说。苏煜正啃着苹果,闻言顿了顿,看陆珩一眼,对上他眼神,又错开。 面上镇定,心头微乱。 于是抓了下苹果,用力啃了一口。 “别啃那个了,先吃饭。”苏明皓提着饭盒进来。 陆珩配合他,拉开苏煜床侧的桌板。 “你做的饭?”看着苏明皓打开饭盒,陆珩问。 “是。陆哥您不知道我小叔多麻烦,他对很多东西都过敏,吃不了外面的饭。” “嗯。”陆珩应了一声,看向饭盒,眼神凝重,像在检视着什么。 苏明皓对他小叔这位救命恩人印象很好,玩笑道:“陆哥你猜猜我小叔都对什么过敏?” “鱼虾蛋奶,葱姜味精,坚果豆类,还有,猫毛。”陆珩说着,看向苏煜。 “他连这也告诉您了?”苏明皓差异。 不是,他什么也没告诉他。 苏煜握紧筷子。 “元宝,还好?”陆珩低声问。 苏煜半垂眉眼,点了下头,闷声吃饭。 苏明皓怪怪看了眼他们,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古怪。 “你们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忽然问。 陆珩没说话,苏煜打发苏明皓出去:“帮我问下明天几点做手术。” 苏明皓出去,苏煜看向陆珩:“陆医生今天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记起来了一些,虽然不是全部。”陆珩说着,看了眼苏煜面前的饭盒,“抱歉这时候过来,我不知道你还没吃晚饭。你先吃饭,吃完我再过来。” “不用,你长话短说,我心里有事吃不下。” 陆珩看他一眼,声音平和问:“我们曾经灵魂互换,对不对?” 苏煜攥了下指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珩注意到他小动作,看向他的手:“你体质不适合说谎。” 狗屁体质不适合,苏煜本能抬起手掌:难道他现在还闪? 抬起一瞬他顿住了,看一眼陆珩:“我还是听不懂,陆医生是不是小说电影看多了?” “我很少看电影,最近一次看还是半年前,只看了开头。”陆珩说着,看苏煜攥紧筷子沉默,停了下来。 “别用力,小心针。”他视线沉沉,看着苏煜手背:苏煜比从前瘦了一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网清晰可见。 手指动了动,又攥住,陆珩克制住要给苏煜把手抻开铺平的想法,尽力平静说:“你明天要手术,我来是希望你少郁结一点,明天好好配合手术。” “你来不来,我都会好好配合手术。”苏煜挑眉看他一眼,傲气,倔强。 “那就好。”陆珩勾了下唇。 “不要那样笑。”苏煜捏捏手指,“我是灵魂互换过,不是跟你。” 陆珩沉默下来。 “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吃饭了。” “说完了。”陆珩起身,但把一枚小小的东西,放到苏煜手边,声音沉静,“平安符,希望你明天手术顺利。” 苏煜看过去,见那是一个木牌,向上的一面,确实刻了“平安”二字,字体苍劲,且熟悉。 “平安”二字底下,刻着两个小人儿头,线条简单,相互依偎。 苏煜咬咬唇,拿起木牌,翻了个面,一滴眼泪险些掉下来:木牌背面,一个潦草小人儿,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他抬头看向走向门外的陆珩:“如果你是师——陆回舟,陆珩又是谁?” 陆珩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我是陆回舟,也是陆珩。” “我不能从身体里剜除属于陆珩的部分,但属于陆回舟的部分,也不是假的,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真。” 他眼神直直望着他:“小煜,给我一个机会。” 苏煜攥紧木牌:“他从不这样叫我。” “你不是他,焉知他没有日思夜想,希望能这样叫你?” 陆珩说着,看苏煜眼圈泛红、眼神茫然,心中一疼。他怕苏煜烦恼,这几天一直忍着没在他面前出现,但他暗中来过几次病房,每次都看到苏煜一个人出神、发呆。 他想,他不出现,不意味着苏煜就不烦恼。 何况,浮现在脑海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对自己的感受也越来越清晰。 他不但看到海平面以上的山,也看到了海平面以下的部分。 就连苏煜也不知道的部分。 那是具象记忆之外的,他的所思所感、所想所念,是他的意识,是他始终如一的灵魂。 “你先不要多想。”陆珩镇定下来,声音如静河,潺潺流动,“这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机会,可以慢慢来。如果——” 他顿了顿,“如果能接受我陪你,今晚我可以——” “不用。”苏煜开口。 陆珩静了静:“好。” “是小手术,不要怕。”他安慰着苏煜,自己负在身后的手却攥紧。 “我当然不怕。”苏煜哼了一声,不看他,只攥紧木牌。 陆珩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耽搁苏煜吃饭,走出病房。 但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病房外,看到苏明皓回来,问清他手术时间,看着他进了病房陪伴苏煜,又在走廊外站了很久,听到苏煜吃完了饭、苏明皓收拾餐具的动静,才迈脚离开。 ——也并未真的离开,只是换到了楼下,扎根的树一样站着。 第二天在手术室外远远看见陆珩,苏明皓竟然不怎么意外,他看这里已经有一堆人守着,跑过去跟陆珩打招呼:“陆大哥,这么巧?你是来上手术?” 陆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问他:“进去多久了?” “一个小时。” “嗯。你回去吧,照看好你爷爷。”他遥遥看了眼望着手术室频频跺拐杖的苏家大伯。 “老头子非得来添乱。”苏明皓跟着他看了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爷爷?” “你们长得很像。” 哪儿看出来的?苏明皓看了眼他爷爷那遮住半张脸的艺术范儿白胡子。 “他可能是要上厕所。”陆珩又提醒。 是哦。爷爷从上回脑梗过后,就多了个频繁上厕所的毛病。他们只惦记手术室里的小叔,都把老爷子这毛病忽略了。 苏明皓顾不上别的,赶紧回去,掺起老头儿带他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陆珩已经不在那儿了,但爷爷的椅子上多了个软垫。 “你小叔同事送来的。”苏元山说。 苏明皓抬头张望,看到了周从云——苏明皓接送小叔时跟他见过,倒是认识。 是陆大哥让他来的? 看周从云脚步很急要走,苏明皓猜到他还有事,只是摆摆手跟他打招呼,又四下望去,却没看见陆珩。 陆珩不想再被苏明皓注意到,正在一个无人的楼梯间来回踱步。 这是小手术,只是小手术。他一遍一遍说着,眼底却越来越焦躁,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站出去,隔着人群,遥遥看着手术区的门禁。 * 苏煜的手术很顺利。 小手术,想不顺利也难。术后观察24小时,医生宣告他可以出院。 出院前周从云匆匆忙忙赶来看他:“哥我就不送你了,科里还有活儿。” 苏煜摆摆手,伸手去拿病床上的包,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抢了先。顺着手,苏煜看了眼沉默的陆珩。 “苏哥,陆医生要找房子,你们小区位置好,可以顺带捎他过去看看户型吗?”周从云对苏煜说。 苏煜看回周从云:“院里不是给解决房子?” “老的人才公寓都住满了,新的人才公寓太远。”周从云说着,靠近苏煜耳边,小声说,“哥你受累,老师说了,进锅的鸭子,不能飞。” 苏煜沉默一会儿,看向陆珩:“自己开车还是坐我车?” “陆医生在这边还没车呢。”周从云道。 “麻烦你了。”陆珩自己也说。 “不麻烦,应该的,陆医生帮我小叔那么大忙。”苏明皓朝陆珩眨眨眼:他看出来了,这人跟他小叔之间有点儿东西。 从他上次来过,小叔手里就多了个平安符,这两天一直拿着把玩。苏明皓虽然大学还没毕业,但他高中开始谈恋爱,某些方面可远比说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小叔老到。 他看得出陆珩对他小叔很上心,加上小叔这魂不守舍的状态,怎么也该给机会让俩人处处。 于是刚开车到家,他就接了个电话,转头对陆珩说:“陆大哥,你能帮我把东西拿上去吗?我导师急着见我,是毕业论文的事。” 陆珩点头。 “那我小叔也麻烦你照顾一下,医生说他还得静养两天,麻烦你监督他别乱动。” “好。”话虽简洁,陆珩眼神很郑重。 苏明皓莫名觉得他一定可以信赖,放心地从后备箱拿出拉杆箱,连箱带人,全部打包交给了陆珩。 苏煜全程很沉默。 进了家,元宝迎上来,他才露出一丝笑模样,要去摸元宝,却被陆珩扶住:“刀口没好,先不要弯腰。” 他制止了苏煜,而元宝也没像平时一样凑到苏煜跟前和苏煜黏糊,而是朝着陆珩,“汪汪”叫起来。 “是我,元宝。”陆珩说。 元宝静了下,忽然不再吠叫,靠近陆珩,伸着鼻子,嗅嗅他左边裤脚,又嗅嗅他右边裤脚,扬起脑袋看看他,呜咽了一声,忽然在他脚下趴下来。 “你起来!你干什么?”苏煜抿紧唇,不高兴地看着这叛徒老头儿狗。 陆珩却放下行李箱和背包,蹲下来,伸手抚过元宝的头、颈、背,最终停在元宝的脖子上,在它最喜欢的点抓揉:“好久不见,我也想你。” “师祖根本不会这么肉麻。”苏煜又哼一声。 “他只是不会表达。”陆珩说着,松开元宝,伸出手来,帮苏煜解开鞋带。 “我不用。”苏煜不由往后倒退一步。 陆珩没说什么,起身拿出苏煜的拖鞋,放到他脚边,扶他换好鞋。 然后他才问:“口渴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说着,扫过熟悉的客厅,又扫向厨房和餐厅。 看到餐厅时,他目光顿了顿。 苏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脸“噌”的红了: 餐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只大熊。 “要送去干洗,才放在这儿。”板着脸解释了句,苏煜把大熊拎起来,放到沙发上。 陆珩没说话,顺着他动作看向沙发,看到沙发上的荷花型抱枕,又看一眼餐桌上的莲花型茶盘,视线幽深:“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 “哪些?”苏煜转头看了眼他盯着的茶盘,心底更尴尬,但脸色很高冷,“喜欢这些不行?我准备遁入空门,这个有佛性。” 遁入空门?陆珩,或者说陆回舟看向苏煜,见他视线游移,并不跟自己对视,紧绷的指尖放松下来。 “寺庙每天要做早课,你恐怕起不来。”他说着,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进厨房洗手烧热水。 苏煜坐在沙发上,背靠大熊,看着他正反两面把手搓了三回,嗤笑一声:“转世也没把您这强迫症治好?” 陆回舟顿了一瞬,接满水,按下烧水壶的开关,从厨房走出来:“你承认我是陆回舟?” 苏煜手指蜷了下,扭开头:“我什么也没说。” 但比说了还叫人高兴。 陆回舟走近苏煜,看他还裹着厚外套,想伸手帮忙,又顿住,只动了口:“你外套还没脱,家里热。” 难怪他觉得燥哄哄的。 苏煜伸手拉开拉链,把外套脱下来,褪到左手时,因为牵拉刀口,他动作有些慢,陆回舟轻托住他手臂,静默无声,帮他脱下外套,又把他左臂轻轻放好。 “你记得哪些?”两人靠近时,苏煜低声问。 “记得你跟我互换第一天,吃了三碗饭一碗馄饨,撑到要吃胃药。” 苏煜抽了抽嘴角,半晌才问:“那天是哪天?” “1988年,11月7号。” “回答这么快,你备课了?”苏煜看他一眼,又问,“梁乐记得吗?他是什么病?” “肾小球炎,慢性肾衰竭。” “杨大爷?” “多囊肾。” “谢芝桃?” “肾上腺腺瘤。” “还有——”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 “你要问朗书雪?”陆回舟看他收住口,就猜到他心思。 这份心意相通,真正使苏煜停下追问。 “现在可信我?”陆回舟蹲下来问他。 “信。”苏煜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信你有记忆,但有记忆,不意味着你就是那个人。” “你作为陆珩活了多少年,作为陆回舟才几天?”苏煜质问。 “作为陆回舟,活过三十六年。”陆回舟答。 苏煜怔了怔。 “有些事情能用时间度量,有些事情不能。”陆回舟双眸深邃,“我的经历不能,我喜欢你这件事,也不能。” 他的话少见的直白、有力、干脆,让苏煜很不习惯,他跟他对视一瞬,扭开头:“不行,你还是不像。” 话是这么说,对视的一瞬,他却听见自己沉寂半年的心脏,又一次,不规律地、活跃地,跳动起来。 完结&番外 第64章 第 64 章 全始全终 “小煜。” “苏煜。” “苏煜?” 呼唤声中,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覆上额头和眼睛,躺在沙发上的苏煜一阵清明,终于睁开眼睛:“我睡着了?” “嗯。”陆回舟答。几分钟前还在说话, 他炒个菜的工夫,苏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极不安稳, 紧皱眉头, 呓语不断。 “做了噩梦?”陆回舟拿走用来刺激苏煜帮他清醒的热毛巾,沉声问。 “嗯。”苏煜木木呆呆看了他一会儿, 伸手掐了下自己,眼睛有神了些,“我梦到,这些全是假的, 我住院手术是假的, 你也是假的……” 他说着,咬咬唇,忽然伸手掐了陆回舟一把。 “你怎么都不叫疼?”掐完他皱眉问。 “……疼。”陆回舟顶着红印子, 勉为其难“叫”了一声。 “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摸摸自己的刀口。”他说。 苏煜听话,还真伸手探进衣服摸了摸, 神色踏实了。 陆回舟没想到他真摸,帮他拉好衣服,擦了擦他额头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看着他苍白到半透的脸色,声音低沉问:“经常这样吗?” “怎样?” “做噩梦。” “没有。”苏煜声音低了低,“偶尔做, 不多。” 陆回舟紧了下手中毛巾:“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回来太晚了。” 那是有点儿晚。苏煜低声咕哝:“效率确实有点儿低下……” 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脸色稍变:“如果你都记起来了,那当时,爆炸……也记得?” “记得。”陆回舟停了一瞬给他擦汗的动作,平静答。 但苏煜明显看见,他握紧的手背,和转开的颈侧,有一瞬青筋浮现。 “师祖那时候,是不是……很疼?”苏煜撑着沙发坐起来,担心看着陆回舟:那么可怕的经历,一定会带来创伤后应激障碍。 “不疼,只有一瞬间。”陆回舟看向苏煜,“只是想着你在等我,十万分不甘。” 他不知道苏煜会多难受,多煎熬。比起身体上一刹那的痛苦,苏煜所承受的,远大于他。 他曾千方百计要避免他痛苦,却终究没能幸免。 “这半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他声音沉哑问。 “吃了,也练了。”苏煜说着,看一眼他压抑的双眼,手伸向衣服,“我有腹肌呢,师祖要不要看看?” 陆回舟按住他的手腕,喉结轻滚:“别闹,会着凉。” 苏煜灿笑:“师祖,你不会还这么古板吧?” 他的笑容如焰火,点燃一条看不见的引线,将陆回舟许多深埋的渴念勾连起来。 陆回舟抓了下他的手,又松开,慢慢把他卷起边的上衣严密拉好、遮住他腰线,才抬起头来:“你身体还没好。” 嗯?“那好了呢?”苏煜坏笑着问,手指却紧张地蜷了蜷。 陆回舟看向他:“回答你之前,我也有问题要问。” “什么?” “我现在有资格了,”陆回舟深邃的双眸望着他,“你是否还愿意,让我做你的第三个世界?” 原来是这个问题……苏煜脸热了下,他忽然发现,抛弃那些顾忌,师祖他其实是个挺坦诚挺直接的人。 糟糕,更喜欢了。 苏煜的答案险些脱口而出,但又被他憋住:“陆回舟自然可以,但陆珩……弯吗?” 陆回舟静了一瞬:“弯。” “有伴侣吗?” “从来没有。” “咳,”苏煜清清喉咙,“那他嫌弃我一身毛病,还有点儿小小残疾吗?” “不嫌弃,”陆回舟手轻放在苏煜右膝上,“他在你面前,只会自惭形秽。” 那就言重了。苏煜脸又一热。 “他体验过你体验的一切,爱你胜爱自己。”陆回舟又说。 苏煜抬起头来:“我也了解师祖的一切,信师祖如信自己。” “所以?”陆回舟默默屏住呼吸。 “所以,我愿意。”苏煜答。 答完四目相对,心跳加速中,苏煜抠抠手指:“此处应该有抱抱。” 他说着,主动伸手,但陆回舟比他快了一步,环抱住他。 “谢谢。”陆回舟在他耳边温声说。 苏煜没说话,双手也环绕住陆回舟,鼻尖贴着他颈窝嗅了嗅:“师祖,好闻。” 陆回舟手臂收紧,怕碰到苏煜刀口,又很快放松。 “师祖,心跳好快,我起搏器会不会烧掉啊……”苏煜说着,松开一只手,探向陆回舟胸口。 陆回舟松开他,按住他的手,声音深沉:“你少胡闹,它应该烧得慢些。” “摸摸你快不快嘛,”苏煜说着,到底老实下来,“用实体摸到实体的感觉真不一样。” 他说着,忽然还有点儿怀念:“但是我们以前可以飘诶。” 陆回舟静了静,转开话题:“有件事,我一直很后悔。” “什么事?” “元宝生病,你难过的时候,没有抱抱你。” 啊……苏煜安静了一会儿:“其实我那时候,也很想要师祖抱一下……” “不过好饭不怕晚。”他说着,弯起唇角,看向陆回舟,脸颊带着一层淡粉。 气息相闻,陆回舟眼神深了深,苏煜也一样。 说不好是谁先,两人同时眼眸半合,向对方双唇凑去,就在这一瞬,“滴”的一声,大门忽然开了。 苏明皓带着顾子尧站在门口,目光越过餐厅,和沙发上面颊绯红的苏煜六目相对。 苏煜“唰”地松开陆回舟。 苏明皓看着转回身并站起来的陆回舟,神色怪异:“你们,在干什么?” 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儿?这就抱上了?? “没干什么,扶你小叔起来。”陆回舟沉稳答。 苏明皓不信,看向苏煜:只是扶起来用得着脸红成那样吗?而且他俩的脸明显正在往一块儿凑吧?? “你回来干什么?”对上他眼神,苏煜心跳慢慢降下来,满是嫌弃问。 “回来给你做饭啊。”苏明皓答着,看了眼餐桌。 ——顾子尧已经蹦进餐厅:“饭都做好啦!” “嗯,田螺姑娘做的。”苏煜又看向咋咋呼呼的顾子尧,“你又来干嘛?” “我碰上他放学,捡回来的。”苏明皓代答。 “哥我可以在你这儿吃吗?”顾子尧看着桌上的饭菜食指大动。 苏煜哼了一声:“饿死鬼投胎。” 语气不好,但到底没拒绝。 嘴硬心软的笨蛋。陆回舟给他摆好拖鞋,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顾子尧急着吃饭,钻进厨房洗手,苏明皓却目不转睛,盯着苏煜和陆回舟看。 “你看什么?”苏煜瞪他一眼。 “没什么。”苏明皓转向餐桌,目光审慎,“这饭你能吃?” 他说着,见陆回舟已经扶苏煜在餐椅上坐下,正抽出湿巾给他擦手。 不是……病是真病了,也不至于手都擦不了吧? 但是俩人都挺自然,倒显得苏明皓很大惊小怪。他忍耐下来,看向陆回舟:“陆大哥——” “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叔。”陆回舟开口。 啥? 苏明皓一懵。 “陆叔叔,我哥过敏,这饭你用的是他能吃的佐料吗?” “是。”陆回舟答了一句,静了静,又说,“你应该叫我哥。” “啊?”顾子尧也一懵。 噗,苏煜笑起来,笑得捂住刀口:“干脆他俩都叫你爷爷好了。” 打什么岔。陆回舟忍耐看他一眼,又看向苏明皓和顾子尧:“都坐好,先吃饭。” 语气平静威严,苏明皓和顾子尧莫名其妙就听了话。 多了俩电灯泡,苏煜和陆回舟不便再说什么,相安无事吃完一顿饭。 第二次跟电灯泡聚在一起吃饭,是在餐厅。 苏煜出院后,苏元山和安琳都提出要请陆珩这位苏煜的大恩人吃饭,苏煜做主,干脆让他们一起做东,还邀请了石峥嵘和师母。 这天晚上,在G市某顶级酒店的包间,大伯一家、安琳一家、石峥嵘一家,迎来苏煜和陆珩。 “小煜你去上班了?怎么和陆医生一起?”大堂嫂问。 “没有,我帮他搬家。”苏煜边说边入座。 “你怎么能搬——”安琳说了半截,又强忍住,好声好气,“你刚出院,还是不要做重体力活儿,小陆要搬家,让你顾叔叔去帮忙。” “我没出力气。”苏煜说。 “他真没出,他就动嘴。”苏明皓作证。 “你也去帮忙了?”大堂嫂问儿子。 “嗯,我搬出来,他搬进去。”苏明皓古怪看一眼陆珩。看着是个端方君子,没想到跟他小叔“勾搭”上得这么快。 “搬进去?”大堂嫂皱眉。 “陆珩你没找到住处?”石峥嵘开口。 “我那儿有空房间,何必浪费资源。我还能收点租金。”苏煜说。 “你怎么能收人家陆医生租金呢?”大堂哥一脸不赞同。 “他收的不是钱。”苏明皓抽抽嘴角。 “那是什么?” “这个。”苏煜摆上自己的饭盒,打开盖子,露出好几样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这都是陆医生做的?”顾国纲惊讶问。 “他不止会做这些呢。”苏明皓酸溜溜道。 怎么就没人关心一下他搬哪儿了呢? 安琳看着饭盒,有些紧张:“陆医生,小煜他过敏,很多东西不能吃。” “我知道,安——阿姨。”陆回舟答。 “叫什么阿姨,您比她大。”苏煜在他耳边低笑。 陆回舟正襟危坐,无视苏煜戏谑,看着安琳,把苏煜长长的过敏原清单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郑重保证:“这些我以后都会注意的。” 众人面面相觑:哪里不太对? “你们吃不吃?不吃我不等了。”苏煜开口打破僵局。 “吃。”刚才慢半拍插不上话的大伯大手一挥。 于是大家开宴。 脸上仍带着些迷茫。 唯有苏明皓眼睛专注看服务员上菜,还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的师母,看着坐在一起、如两颗锦绣明珠的苏煜和陆珩,若有所思。 “陆医生是哪年出生的,比小煜大几岁?”她忽然开口问道。 “比苏煜大三岁。”石峥嵘代答。 大三岁?师母困惑看向苏煜。 苏煜朝她眨眨眼。 也许上帝计算时间的方式跟他们不一样。师祖虽然98年去世,转世的他,却的确仍比苏煜大三岁。 石峥嵘这时又点苏煜:“别看只差三岁,人家陆珩可比你沉稳多了,你多学着点。” “沉稳那不是应该的,”苏煜低哼,“他心理年龄比我大多了。” 这孩子,心理年龄也能拿来说事,怕不是当初网恋,搞错了人家年龄吧? 不过这是好事,师母琢磨了一下,慈爱地笑起来:“心理年龄大好,成熟,知道疼人,还能多规劝管束小煜,让他爱惜身体。” “您说的是。”陆回舟说着,看了眼左首的苏大伯一家,“不过我不太会规劝人,苏煜哪里都很好,也不用我管束,我应该多向他学习。” 啥?苏煜怪怪看陆回舟一眼。 师母却对他这态度甚为满意,又问起来:“小陆在国外已经独立主持实验室了吧,回国要放下你那一摊,怎么舍得的?” “没放下,他带回来了。”苏煜说。 “哦,小陆除了干医生,还在搞科研啊?”大堂哥问。 什么“干医生”?苏煜脸臊臊的。是被医生“干”,虽然他没出多少力…… 苏煜不知想哪儿去了,陆回舟却身体紧绷,全神贯注回答:“科研搞得不太多,我不是那块料,爱好太多,容易分心。” 啥?石峥嵘古怪看他。 他要“不是那块料”,世上还有人是?能引进他回来,明康都不知道条件能怎么开,还是分管卫生的副省长特批的引进待遇。 大堂嫂这时开口了:“那陆医生都喜欢些什么啊?” “跟苏煜差不多,喜欢音乐、动漫,还有游戏。”陆回舟一边说,一边在桌下使劲抓住苏煜的手,阻止他开口说话。 但他阻止不住顾子尧:“哥哥你喜欢哪些动漫啊?” 顾子尧好奇看着这个气质跟动漫一点儿也不搭调的大哥哥。 “喜欢海贼王、七龙珠、火影。” “哦,那跟我哥一样诶!”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苏煜坏笑,“海贼王有哪些主要角色,陆医生知道?” “路飞,索隆,娜美……”陆回舟竟如数家珍。 “背过?”苏煜低声问。 “不是,正在看。”陆回舟真心想了解苏煜喜欢什么。 “蛮好,你们两个真有共同语言。”师母一脸姨母笑。 大堂嫂看她一眼,和她交换了个眼神,打量陆回舟的视线开始不对劲起来:“陆医生家人全在美国?回国是打算长远发展的吗?” “我父亲早逝,母亲健在,已经另组家庭多年,她非常支持我回国,我以后都在国内发展。” 另组家庭?安琳听到这里,手指一紧,听见苏大伯稀里糊涂问:“你母亲对你好不好?” “好。”陆回舟答着,看了眼安琳,“她经营企业,比较忙,但对我是关心的,我能感受到。” “经营什么企业?”顾国纲来了兴趣。 “小企业。”陆回舟看向大堂哥那边,眼神稍有闪烁,“我心思单纯,不太懂经营,了解不多。” “你啥?”苏煜扭头看向他,被他快手塞了一勺子饭。 满桌子人静了静,顾子尧出声打破沉默:“哥你伤口不是都好了,怎么还让喂啊?” 苏煜安静,陆回舟抓紧勺子,苏明皓幸灾乐祸嗤笑一声,安琳皱着眉,神色复杂:“伤口没好时,就喂过?” 师母笑了:“你们俩就别瞒着了。” 瞒着什么?陆回舟看一眼苏煜。 “咳,”苏煜吞下饭,清清喉咙,酝酿一刻,低而快吐出一句话,“这我男朋友。” 说完他头也不抬,红着脸继续扒饭。 陆回舟却被他这一出打乱全盘计划,迟了一瞬,才手脚僵硬站起来:“对不起,原来打算慢慢告诉各位长辈。” “是小煜等不及吧?”师母笑,“你俩网恋很久了,我知道。” “你知道?”石峥嵘看妻子一眼,凑到她耳边,声音有些哀怨,“怎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他,这引进条件不就不头疼了嘛! “原来是网恋啊,亏我们还替小煜发愁,好孩子,别紧张,快坐。”大堂嫂只觉眼前这孩子哪哪儿都合心意,笑得格外温和,“你在美国长大,吃不吃得惯中国菜?” “吃得惯,谢谢大嫂。”陆回舟松了一口气,坐下来。 刚坐下就听苏明皓问苏煜:“网恋对象?你手机里不就一个纸片人恋爱小游戏?你每天聊的是真人啊?” 恋爱游戏?陆回舟看向苏煜。 苏煜眼神游移,不跟他对视,瞪向苏明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苏明皓还没吭声,安琳怔怔开口:“小煜你,你喜欢男的?” 苏煜静了静,转头看向她:“不行?” “……行。”安琳红了眼圈,忽然站起来,“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她飞快离开座位。 “咳,可能妆花了,她去补补,她对今天很重视。”见桌上气氛有些僵,顾国纲按下担心,连忙开口,“小陆你吃菜,快,今天这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安阿姨非常感谢你,也很喜欢你。” 他说着,小心看了眼抿紧唇的苏煜:“小煜也吃。” 有他周旋,其他人也配合,餐桌上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石峥嵘看着苏煜和陆回舟,感慨握了下老妻的手。 “想起你老师了?”老妻与他心意相通。 “也想起我们那时候。”石峥嵘看了眼妻子渐显苍老的脸。 师母反手握住他,看着他鬓边白发,笑得温柔:“辛苦你,比别人老得快一些。” “不辛苦,比别人幸福很多倍。”石峥嵘在她耳边低声道。 两人相视而笑。 安琳这时回来,悄无声息落座。 顾国纲担心看妻子一眼——他知道妻子痛点。 一是太突然,子女有了伴侣,父母总不是一下子就能习惯,尤其苏煜在安琳心里,恐怕还是没长大的孩子。 二来,不管苏煜大伯他们、还是石峥嵘夫妻,看起来对苏煜喜欢同性都毫无意外,只有妻子和他,事先毫不知情…… 顾国纲安抚似的拍拍妻子的手。 安琳已经打起精神:“小陆搬进来,家里缺不缺什么东西?你喜欢什么品牌的日化,阿姨明天要去超市,顺手给你买。” “谢谢阿姨,家里不缺,有需要我再跟您说。”陆回舟平静有礼说着,抓了下苏煜的手,察觉苏煜紧攥的拳头已经松开。 笨蛋小刺猬。 “那也好,”顾国纲爽朗道,“小陆你喜欢什么菜?甜口还是咸口,改天去家里吃饭,我和你安阿姨给你露两手。” “我都行。”陆回舟说。 “他口味跟我差不多。”苏煜也说。 安琳看他一眼:也就是说,答应去吃饭了? 她眼圈又有些红,很快压下去:“好。” 日子还长,他还肯给她机会,已是千好万好。 他能过得幸福,更是千好万好。 她攥攥手心,更加倍细心观察和关照起陆回舟来。 * 一顿饭吃完,送完石峥嵘夫妻回到家,开灯看清陆回舟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苏煜幸灾乐祸:“空调开得挺凉,陆医生是身体虚?” 陆回舟看他一眼,语气沉稳:“什么恋爱小游戏?” “什么小游戏,没有的事,别听苏明皓瞎说。”苏煜把手机往口袋里塞了塞。 陆回舟把他动作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帮他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才再次开口:“还在跟David聊?” “咳咳!”苏煜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你知道啊?” “刚刚才明白。”陆回舟帮他顺顺气压下咳嗽。 从前的他不知道世上还有恋爱游戏。 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也不一定就少介意一些:“能不能少玩?以后我陪你聊。” 他认真问。 “不行,我快攒够积分了,可以给你换皮肤。”苏煜红着脸,认真答。 “给谁?”陆回舟顿了顿。 “你。”苏煜敲敲手指,把手机又摸出来,“玩家可以自己捏角色,我捏的,像不像?”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穿白大褂、戴金丝眼镜的帅气纸片人,跟陆回舟有八九分像。 陆回舟看了一瞬,心情复杂:“我不戴眼镜。” “但是戴着更帅。” “白大褂里为什么不穿衣服?” “……我没钱买皮肤?” 陆回舟静默半晌:“你每天就是这么伤心的?” “我日子也总要过啊。”苏煜说了句,本来是想狡辩的,声音不知怎么哽咽了下。 要命,这是干什么,苏煜丢脸地垂下脑袋。 “对不起。”陆回舟揉揉他的头,又摸了下他的脸,轻吻了下,看他还是别扭地扭过头去,转移话题,“有样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苏煜抬起头来。 “这个。”陆回舟走向今天刚搬进来的行李,从行李箱后面,翻出一只有些划痕和锈迹的保险箱。 “这是什么?”苏煜还是不解。 “石峥嵘给我的。”陆回舟说,“他交给我,一批我[叔祖]的遗物。” 遗物?苏煜明白过来,看陆回舟一眼,走向客厅,打量着这个满是岁月痕迹的箱子,“我怎么没见过,师祖从前把它藏在哪儿?” “书房,有个暗格。”陆回舟解释。 “难怪我不知道。”苏煜说着,坐下来,揉着元宝,笑问,“里面有什么,金条?” “比金条更宝贵。”陆回舟说着,找出替换电池装上,按下一组数字,“滴”的一声,门锁开了。 陆回舟转动解锁的旋钮,打开箱门。 苏煜好奇向里张望:“没有金条啊。” 他说着,顿住了,站起来,同陆回舟对视一眼,伸手从箱子里取出一样东西:一只黑色笔记本。 本子翻开,看着里面红黑两色,一段一段、一页一页交织混合的不同字迹,苏煜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从前的片段,神色时而喜悦,时而怅惘,时而又深沉。 都翻过一遍后他看向陆回舟:“还是金条更贵重些吧?” 说着,却抓紧了本子。 陆回舟笑了下:“还有。” 他从保险箱里拿出一叠纸。 “银票?”苏煜随口问着,翻开第一张,怔了怔。 这是一张草图,是他画给谢芝桃的科普宣传插画草图。 “师祖什么时候保存的?”苏煜问。 “你不知道的时候。” 说了等于没说。苏煜看他一眼,顾不上计较,又去看下一张纸。 这是什么?一张……他画废的解剖图? “这个您也留着,留来嘲讽我吗?”苏煜说着,放下去翻下一张。 陆回舟不言语,接过纸张,爱惜收好。 二十七年过去,笔记本有封皮保护,情况还算好,这些随手画的A4纸却已经很脆弱。 “这是——”翻开新的一张,苏煜顿了好半晌,才低声说,“这个我不是扔了吗?” 确实扔过,纸张还带着被团揉过的痕迹。 那也是一张画,画的是两个互相射箭的小人儿。 其中一个小人儿被夸张的大箭“贯穿”,心脏碎成两瓣,但,又被红笔修复成了一体。 苏煜弯了下唇角,又压住,看陆回舟一眼:“您什么时候成了心外科医生?” “业余的。”陆回舟回应着,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画,手指覆住红心,“这张不好,不吉利。” 苏煜抽抽嘴角:“别迷信,我说了我心脏没事。” 他说着,拿向下一张纸,笑了一下:“这个我记得。” 他抬起头来,看向陆回舟:“我的梦想,我以为永远没办法实现。” “现在就实现如何?”陆回舟沉静说。 “元宝会不会不高兴?它困了。” “它今天吃得有点儿多。” “也对。”苏煜说着,立刻就行动,把狗绳找出来给浑身上下写满不配合的元宝套上。 “宝哥,宝爷,听话嘛,就出去转一圈儿。”苏煜劝着它,给它套上马甲,把它抱起来。 陆回舟浅笑着,趁苏煜忙活元宝的工夫,给苏煜重新围好围巾、戴好帽子。 他动作专注,却冷不防被人突袭亲了一口。 陆回舟抬起头,看见苏煜笑弯眼睛,双眸如星河,光华璀璨。 捏了下他的脸,陆回舟最后给他正了正帽子,牵住他的手,带着元宝一起走出门去。 门被带上,凉风让沙发上的画纸轻轻一卷。 画纸上,两人一狗在夜色下漫步,狗狗在前,两人在后,手牵着手。 恍惚间,狗狗还在老实向前走,两道剪影却违背了画纸的安排,时不时就腻在一起拥抱一下,片刻又重叠在一起,原来是一个背起另一个…… 不过,无论姿势怎样,这一路,他们都将携手并肩。 志合道同,一心无二,全始全终。 第65章 番外一 开心小废物 “苏医生。” 下午六点, 诊室的门被敲响。 苏煜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的梁乐,扬了扬眉:“挺准时。” “进来吧, 坐。”看梁乐发呆,他指指自己面前的凳子。 梁乐低了下头, 走进诊室。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呆住了, 就是一种直觉, 觉得苏煜的神色很眼熟。 他跟上次在画展见面不一样了,模样没变, 但气质变了,变得特别有精气神,很像—— 像谁,梁乐没有再想下去。 他把自己最近一次的检查单和片子拿出来, 准备给苏煜。 “看过了, 我电脑上有。” 梁乐这些年的检查大多都是在明康做的,苏煜不仅调阅了系统里有的记录,早年系统开始使用之前的, 他也去翻了档案库。 “你生活应该很健康规律?”问了梁乐几个病情上的问题,苏煜想跟他聊聊天,口风一转。 “还行。”中年梁乐答。语气平平,拒人千里。 臭小子。 苏煜让他到诊床上躺下, 给他做体征检查。 “梁先生做什么工作?” “这个也要问?”梁乐挑眉。 “和治疗有关的都要问。” “学的营养学,在一家食品企业工作。” “那挺好。”苏煜由衷笑笑,“我们也算同路人。” 同路人? 梁乐一怔, 抬眼看向苏煜。 这个年轻医生表情很自然,那句话看来只是随口一说。 “成家没?”苏煜又问。 “这个也和治疗有关?” “有,关系不大, 不想答可以不说。”苏煜检查完,示意他可以起身。 梁乐站起来整理衣服:“没成,有这病,整年吃药,不想耽误别人。” 苏煜敲键盘的手顿了下,抬起脸来刚要说话,被梁乐打断:“不用同情或者劝我,也是没遇上过喜欢的。” 苏煜于是又收回口边的话,暗想:不是还喜欢那初恋吧? 那这小子也真长情。 “跟谁一起生活?自己住的话,多订几个闹钟提醒吃药。” “知道,这些我比您有经验。”梁乐答。 也是,改天真要请他去病友会做个分享。 苏煜又换过话题:“你父亲怎么样?” “我父亲?”梁乐皱眉。 “做一下对供体的跟踪了解。” “写论文?”梁乐问。 苏煜没反驳。 “他挺好。”想到苏煜是那人的徒孙,梁乐到底配合了,“下次让他跟我一起来,你可以当面问,他也该做体检了。” “好。”听他语气,跟梁洪山关系还行。苏煜放了心,开出单子,在纸上签名,“补充几个检查,如果指标都合要求,下周可以来办入院。” 他说着,看一眼沉默的梁乐:“不用紧张,看你以往的检查,基本没问题。” “嗯,谢谢。”梁乐说着,接过单子,本能瞧了一眼,本是看检查项目,结果看到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怔了怔。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苏煜问。 “没有。”梁乐攥了下单子。 一个巧合是巧合,那两个呢? “没有就去交单子吧,今天晚了,先交单子排上号,检查明天再做。” 梁乐点头,正要站起来,有人敲门,苏煜说了声“进”。 一个白大褂走进来:“怎么又不听话加班?身体刚——” 那人说到一半,顿住,向梁乐看来。 梁乐也望着他,发怔: 怕不是见鬼了。 这个人长得,长得跟他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 就是鼻梁上多了副眼镜。 “梁乐?”多了眼镜的陆回舟问。 “你认识我?”梁乐浑浑噩噩站起来。 “听苏医生说过。”陆回舟反应过来,看一眼苏煜。 “这是陆珩陆医生。”苏煜跟陆回舟挤挤眼,给估计吓懵的梁乐解释,“他跟我师祖陆回舟有血缘关系,听说你以前手术是我师祖做的,对他还有印象吧?怎么样,是不是真的特别像?” “是。”梁乐攥了下手。 勉强接受了苏煜的解释,脑子乱哄哄看他们俩一眼,梁乐转身准备出门。 转过身他才看见门口多了个人——“芝桃姐。” “你去见完石主任了?” “嗯。”谢芝桃反应过来,朝梁乐点下头,又愣怔望向陆回舟。 手指攥紧身上的灰色围巾。 “谢小姐今天也过来了?”苏煜问着,把陆回舟往身后挡了挡——别吓着人。 “芝桃姐,是他的后人。”梁乐凑近跟谢芝桃低声解释。 谢芝桃终于反应过来:“抱歉,这位医生跟故人很像。” 她说着,又仔细看了陆回舟一眼,特别在那双和二十七年前一般无二的眼睛处停留一瞬,收回视线,平稳下心神,看向苏煜:“苏医生,梁乐的情况还好吗?” “不错,给他开了几个补充检查,如果顺利,下周可以办入院。” “谢谢您……二位。”她说着,鞠了一躬。 向苏煜,也向陆回舟。 这是做什么?“不用这么客气。”苏煜站起来。 谢芝桃现在的年纪已经算是他长辈,他受不起。 “应该的。”谢芝桃笑笑。 这么多年,她一直遗憾,当初未能好好道谢,以为还有机会,没想到那次出院,就是永诀。 此刻,对她几乎算种弥补。 致过谢,她朝陆回舟轻点了下头,和梁乐一起离开。 “他俩肯定被吓得不轻。”两人走后,苏煜对陆回舟说,“您干嘛突然冒出来?” “梁乐以后要来住院,总会碰到。”陆回舟声音平静。 那也是。早点儿震撼,早点儿平静。苏煜弯起嘴唇。 “下雪了,手冷不冷?”陆回舟说着,抓起苏煜的手试了试。 诊室暖气不足,他担心苏煜冷,给他准备了加热贴,但苏煜不肯用。 好在苏煜的手是热的。 陆回舟转而又担心他腿疼,但他有经验,并不明说,代苏煜收拾好桌上东西,拿过他的羽绒服:“车停在门诊楼地下,不能久,下班回家。” 苏煜没反对,脱了白大褂,任凭陆回舟帮他套上羽绒服,嘴里问:“今天吃什么?” “熬了鸡汤,其他看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火锅烤串大龙虾。” “吃了谁去医院伺候你?”陆回舟把拉链一直拉到他下巴,捏了下他脸蛋。 “那我看你吃解解馋总行吧。”苏煜说着,有些认真,“师祖不用顿顿迁就我。” “不迁就,我喜欢吃。” 唔,陆回舟明明是很普通一句话,苏煜却不知怎么想歪了,裹着羽绒服,脸蛋红扑扑的:“师祖,今晚我们要不要[吃]点儿好的……” 陆回舟静了静,因为在电梯里,一声不吭,只用力抓了下苏煜的手。 * “12床的家属,我来谈,你不要插手。”走出电梯,陆回舟跟苏煜说正事。 “怎么谈?他们买那些乱七八糟的[祖传秘方]倒舍得花钱,一到我们的方案就[再商量商量]。”苏煜不高兴地说。 “怎么谈是我的事,你不要想那些,生气对心脏不好。” “我心脏挺好。”苏煜咕哝一声,看向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处理不好,会跟人家干架?” “不是。”陆回舟说,“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但你说过,你只想心无旁骛做手术。” 嗯?苏煜愣了下,回忆了会儿,才想起他确实说过这话。他没想到,他自己都忘了,师祖却记得。“因为我说过,所以——” “所以你就心无旁骛做手术。”陆回舟平静说。 说完见苏煜沉默,他又补充:“你想自己处理的情况除外。”他不是要什么都插手,更不想因为自己大包大揽,影响到苏煜个人能力和意志。 他只是……看苏煜身体不好,单纯手术已经很累,不舍得他再劳心。 苏煜听他说着,看他平静的侧脸一眼,脚步慢下来。 “腿疼?”他一慢下脚步,陆回舟立刻注意到。 “不是。”苏煜说了声,忽然扑上来,挂在陆回舟胳膊上,“开心!” “我是开心小废物。”他说着,毛茸茸的脑袋往陆回舟颈窝滚了滚,整个人像只大号魔术贴,黏在陆回舟身上不下来。 陆回舟眼中闪过笑意:“哪有人这么说自己。” 他说着,被苏煜拱得发痒,在他头顶亲了下,把他扳起来扶正:“有人,回家再开心。” “哪有人?”苏煜松开他四下看了一眼,立刻知道被骗。 但陆回舟牵起他的手往前走,他又忘了计较,拖着右脚跟上他:“你是不是怕被人看见跟我亲热丢人?” “不是,怕别人见你这么可爱来跟我抢……” 两人说着话,上了车,在车里头颈交缠,亲热了一会儿,才驾车远走。 “咳。”远远的,停车场另一辆车里,梁乐尴尬看了眼迟迟没发动车子的谢芝桃,“芝桃姐,咱走吗?” “走。”谢芝桃把车点着火,摘下脖子上的围巾,手指紧了下。 “芝桃姐,太像了,对不对?而且他没结婚,哪儿来的后人啊?” “应该只是有血缘关系。”谢芝桃答。 “嗯。”梁乐答着,看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攥了攥口袋里的东西:“芝桃姐,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谢芝桃问着,看着梁乐掏出一张纸——刚才苏煜给他开的检查单。 “你的检查单?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这儿。”梁乐指指检查单上的签名。 谢芝桃看过去,还是不解:一个挺正常的名字。 “小苏医生这名字倒是好听。”她温和笑着说。 她对苏煜,有种天然的好感。 “你再看这个。”梁乐把自己手机递给她,手机上显示着一张照片,是一张海报的背面,龙飞凤舞签着一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面是签名:陆回舟。 “这是……他送你的?”眼睛在“陆回舟”三字上顿了顿,谢芝桃看向梁乐。 “嗯。怕搬家弄丢,拍了张照。” 梁乐说着,把检查单和手机摆在一起:“芝桃姐,你不觉得很像吗?” ——尤其那个“陆”字旁边,还有一个写错被划掉的草字头。 和苏煜签名上的草字头,宛如一个模子刻印。 谢芝桃是画家,她很敏锐,她知道除非刻意仿写,否则不同的人写的字再怎么像,还是会有细微的差别,而同一个人写的,即使是不同的字,放在一起,也会气韵相通。 她端详着两幅字,良久,抬起头来:“乐乐,你是不是觉得,苏医生像他?” “我知道这有点儿匪夷所思。”梁乐沉闷答。 虽然另一个人有几乎一样的脸,但的确,苏煜给他的感觉,却更像当年的陆回舟。 “那就,珍惜好了。”谢芝桃低声说。 珍惜?梁乐攥了下宽大的手掌:“大男人,珍什么惜。” 他说着,却收回手机,把检查单叠好,妥帖装回口袋里。 谢芝桃笑了笑。梁乐不由看向她:“芝桃姐,你当初,是不是喜欢他啊?” 梁乐想到谢芝桃画的那两双眼睛。 谢芝桃顿了下,对上梁乐似后悔冒犯她的眼神,不躲不藏,大方笑笑:“一把年纪了,还好奇这个?” “是喜欢,可能也不是喜欢。”她又说。 “什么[是又不是]?”梁乐满头雾水。 “我和你一样。”谢芝桃微笑看向他,“你应该明白,我们那时候,不只是病被看见。” 不只是病被看见?艺术家的话,梁乐听不大明白。“那是什么被看见?” “是人。是我们的灵魂被看见,被抚慰。”是另一种,被爱。 艹,艺术家真矫情。梁乐攥紧手指,一大把年纪了,竟心里一酸。 谢芝桃眼里却流露出一分释然。 她放下了围巾,踩下油门,把车缓缓开上停车场的陡坡,从暗昧的地下开到阳光普照、一片坦途的地面上:“加油啊,乐乐,我们是他们拯救的,宝贵的生命。” “他们?”梁乐皱眉。 “他们。”谢芝桃笑笑,想到多年前,和朗书雪对谈的那个下午。 “你相信一体两面吗,谢小姐?” “我们好像喜欢上了同一个人的不同面。” 而她,现在好像同时看到了那两面。 彼此相称,又相依偎的,幸福的两面。 郎老师,你看到了吗,请你也一定要幸福啊…… * “怎么来这里,太高雅了,我欣赏不来,我想在家看电影,阿嚏!”苏煜说着,打了个喷嚏。 因为是高雅的音乐会,他见人人都西装革履,只有自己穿着件臃肿的羽绒服,很不尊重演出的样子,于是坚持要把羽绒服脱掉。 陆回舟拗不过他,把羽绒服盖到他腿上,不顾旁人视线,握住他有些凉的手:“看一场就回去,有惊喜。” “什么惊喜?”苏煜问。 陆回舟不说话,“嘘”了一声,示意他看台上。 观众席上方的灯暗下,舞台幕布拉开,台上,一支大型交响乐乐团已经就位。 大小提琴,圆号长号,双簧单簧,还有,苏煜被陆回舟握在掌心的手忽然紧了下,还有居中站在C位的长笛。 坐席离舞台不远,苏煜视力又很好,他一眼看清,C位年轻男子的面目。 温和隽雅,白肤黑发,气色康健。 “是朗——”苏煜看向陆回舟,刚出声,又住口。 陆回舟递给他节目单,单上第一个节目,写着“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长笛:朗斯年”。 苏煜安静下来,耐心等着演奏开始,演奏开始了,又耐心等着长笛独奏。 明亮澹雅的长笛声终于响起,他无声弯了弯眼睛,专注看着舞台。 陆回舟却合着乐声,专注看着他。 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 演奏结束了。 台上,朗斯年鞠罢躬起来,准备和平时一样下台,目光却不知为何,被一个穿着灰色羽绒服、裹成球似的人吸引,不知不觉跟随他,看着他被人护着,动作比常人稍慢,迈上观众席的一级级台阶,向出口走去。 朗斯年心头忽然一揪,毫无来由地,想那人停下脚,不要走。 不知是否巧合,就在这一刹,那人果真停脚,回头看来,似乎,看的正是自己的方向。 间隔很远,朗斯年没道理能看清,可他确实看见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斯年,斯年?”同事低声招呼他下台,朗斯年回过神来,攥紧长笛,走下台去。 后面没有朗斯年的演出。 卸了演出服,他带着长笛,告别同事,回到自己车上,却不知为何,不想开车。 心中有什么起伏涌动着,他却不知那是什么。 不自觉地,他打开盒子,握到长笛,心境平和下来,把长笛举起到口边。 什么也没想,一曲他很少练习、却格外熟练的曲子,蜿蜒流淌而出。 肖邦,离别曲。 笛声动人,但低回反复,像极了屡次想张口,又说不出话的,静默的别离。 乐声中,另外两个人,却刚漫步到观众停车场。 “慕尼黑音乐学院硕士,首都大乐团长笛首席,很厉害嘛!”苏煜捧着手机读着查到的资料,边读边赞叹。 “看路。”陆回舟提醒他,见有道栏杆,不着痕迹托了下苏煜胳膊,扶他跨过去。 “师祖怎么发现的?”苏煜转过头问。 “凑巧。”陆回舟答。 “你觉得是他吗?” “我能转世重生,他未必不能。” 苏煜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人人这样,肯定乱套,一定是因为朗老师和师祖都有大功德。” “小迷信。”陆回舟捏了下他的手。 “那他也会记得吗?”苏煜问,“他好像并不认识我们。” “人人都记得,恐怕会更乱套。”陆回舟说着,摸出车钥匙。 “也是,那些痛苦的经历,还是不记得好。”苏煜又回头看了音乐厅一眼,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倒映着陆回舟的影子,“谢谢师祖,我很开心!” 陆回舟心里发痒,但面上不露:“见到我回来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开心?” “咳,那不一样。”苏煜略有些理亏,又不肯承认,“对师祖是近乡情怯。” 嗯,是他足够幸运,成为他的“乡”。 陆回舟揉了下苏煜的脑袋,苏煜喜欢他揉,把脸凑过来在他下巴处蹭了蹭,很快整个身体也靠过来,倦怠又懒散:“我困了,师祖。” 陆回舟抱了他一瞬,忍耐着松开手,替他打开车门,扶他上车,俯身帮他拉好安全带,在那张已经看了一晚上却依然怎么都看不够的柔软脸颊上亲了一口: “回家再睡,开心小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