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小事
是猫毛。
穿回98年的一瞬, 陆回舟后知后觉,想到可能的过敏原。
但已为时太晚。
陆回舟坐在书桌前,攥紧桌上写满留言的纸, 那纸上还画了一幅腹肌图,图旁一行字:师祖, 怎么才能练出您这样的腹肌?
陆回舟凝眉看着画和字, 没有丝毫绮念。
苏煜没有任何准备穿回去, 会不会慌乱?
宠物医院的人,有没有按他的话做?
这次过敏反应实在严重, 如果不能及时——
陆回舟从桌前站起来,面色沉沉,困兽般在房间内转来转去。
第二天,泌尿外不少人注意到陆回舟的异常。
先是值班护士, 她注意到陆主任来得很早, 天还没亮就到了,到了就把所有病人当夜的护理记录要过去看了一遍,又找住院总要了这两天的入院出院记录检查。
然后他分秒不停, 看片子,审用药,等其他医生陆续来上班,他已经做完了别人一天也做不完的事。
接下来发现他不对劲的就是各位医生了。
陆主任今天像是上了发条, 一个接一个叫他们进去梳理近期的问题,从疑难病例到手术细节到规范用药,他严肃较真得让人害怕。
“他怎么了?”快中午时, 众人聚在会议室小声议论。
“周期到了?”陈文鹤低声自语。
石峥嵘看他一眼:瞎咧咧什么,老师哪来儿的“周期”?
他想着,看了眼老师的办公室门。
刚才老师也叫他进去过了, 谈了手术,也谈了他正在改的论文。
老师语气镇定,讲得东西条理分明、科学严谨,对他很有启发,一切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石峥嵘总感觉老师哪里不寻常,也许是小动作——
尽管在平静和他交流,老师每隔一会儿就要整理一下桌上的病案资料——那些已经摞放得相当整齐的资料。
这似乎是老师完全无意识中的动作。
就是这无意识的动作,让石峥嵘感觉,老师内心并不像表面镇定,而是格外焦躁。
他迟疑了下,拿起桌上的饭卡,去敲响了陆回舟的房门。
“老师,去吃饭吗?还是我帮您带?”石峥嵘问着,口袋里新买不久的摩托罗拉手机响起来。
是大舅哥。
石峥嵘不敢怠慢,朝陆回舟歉意笑笑,先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峥嵘,你赶紧来!黎黎出事了!”
“什么事?”石峥嵘声音还算镇定,但下意识攥紧了电话。
“车祸!我们现在在金桥医院!你赶快过来!”
“是什么车祸?黎黎伤到哪儿?金桥那边能不能处理?喂?大哥?!”
电话已经挂断了,石峥嵘抓着手机,大脑有一瞬是全然的空白。
是陆回舟抓起外套,推着他转身出门,“冷静,我去开车,你再打电话,问清人在哪儿。”
陆回舟语气镇定,行动迅速,石峥嵘本能听他的话,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下楼。
坐上车时,他终于又联系上大舅哥,问清了未婚妻是在急诊室,昏迷着,马上要送手术室。
“说是一辆货车在路口急转弯撞上了,”石峥嵘面皮煞白,嘴唇发抖,“后脑,后脑撞击,颈椎骨折……”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
身为医生,他太知道这八个字可能造成的后果有多可怕。
陆回舟自然也知道。
他还想到更多,脸色有一瞬格外苍白。
但从后视镜看一眼石峥嵘,他镇定开口:“别慌,急诊医生一定会尽力。”
除了这个,他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说了,石峥嵘多半也听不进去。
陆回舟握牢方向盘,只是尽力赶路。
到了金桥医院,他带着石峥嵘,边问边找,终于在手术室门口跟石峥嵘的岳父和两个舅兄会合。
“已经推进去了。”大舅兄抓抓头发,红着眼眶跟石峥嵘说,“出了很多血,领子都变颜色了。”
他声音有些变调,但又强压过去:“杀千刀的,那司机喝了酒,拐弯不看路,也不减速!”
“司机混球,他也混球!”
蹲地上的黎家二哥忽然站起来,伸手指向石峥嵘:“黎黎就是你害的!”
“怎么……是我?”石峥嵘脑子嗡嗡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说呢?不是你突然改婚期,黎黎这会儿早该回老家待嫁了,她不会去上班,也就不会被车撞!”
“老二!”石峥嵘的岳父沉着脸发声,“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二舅兄额头青筋拱起,忽然攥起拳头,“我打死你个混蛋!”
他提拳挥向石峥嵘,但,被一只横伸出来的手挡住。
他又挥另一只手,结果竟然又被挡住。
“你是谁?滚开!”黎二哥颜面涨红!
“我是他老师,他改婚期,是我没批假,是我的责任。”陆回舟沉声说。
“好!那该死的就是你!”黎二哥挣开陆回舟钳制,忽然一拳挥在他肩上,又一拳,擦着他脸颊扫过。
“老师!”石峥嵘猛然反应过来,扑过来要拦,那边,黎大哥拽住兄弟,黎老自己也放下拳头,住了手。
这个该死的“老师”力道很大,身体里藏着气劲,是他主动放手,不躲不避,他才打着他的。
这事儿让黎老二别扭。
好像人家颇仗义,自己极混球。
挥了两拳,也让他失控的脾气回笼,他鼻孔里呼着粗重的气,又一屁股蹲回地上,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红灯。
石峥嵘这时才转回头看陆回舟:“老师。”
他现在是慌上加慌,乱上添乱,看着陆回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回舟面色镇定,拍拍他,走向黎父,声音冷静而诚恳: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认识这里的院长,先带峥嵘去看下诊断、了解情况,也处理下各项手续。”
“好,好,谢谢。我家逆子对您不住。”黎父说着,扶着椅子站起来,“我年纪大了,遇着这事心慌腿软,您见谅。”
“您坐。”陆回舟扶他坐下,又叫上呆愣的石峥嵘跟自己走。
他镇定得可怕,果然带石峥嵘联系上人,看了黎黎在急诊拍的CT和X光,又请了明康神外的大牛过来手术室坐镇。
安排好这些最紧要的,他又陪石峥嵘去处理了交警调查问询等手续。
做完这些,回手术室前,他给石峥嵘买了份饭,逼着他吃:“现在正是她需要你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要扛住。”
石峥嵘点点头,红着眼珠子低下头吃饭,吃着吃着他声音哽塞问:“老师刚才怎么不躲?”
“发泄出来,他就冷静了。”陆回舟平静说着,顿了顿,“何况,是我应得。”
“不是。”石峥嵘紧了紧筷子,抬起头来,“老师,这是命。”
命。
陆回舟不语,陪坐一旁,身姿笔挺,眉眼沉凝。
*
是夜九点,陆回舟终于看见苏煜。
他住在医院,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病号服,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输液袋,脸上挂着氧气管,脸色特别白,白得有些透。
但大体上,仍算安然无恙。
陆回舟出现在病房门口,看见他背对着他坐在病床上,气息还算稳定,正赶顾国纲和顾子尧父子走:“我真的不用人陪睡!”
安琳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几张单子,“甲流阳性,说发烧是因为这个,跟过敏关系不大。”
“气道高反应还在,医生说你小时候有哮喘,这次过敏可能会诱发哮喘,一定要多住两天院观察,等呼吸道炎症压下来,做个肺功能检查。”
“什么诱发,咳咳,我好得很——”苏煜说着,转过头来,怔了怔:他看见了陆回舟。
“师——”他张了张口,又闭住,看向安琳,语气不大耐烦:“多住就多住,我不跑。”
他说着,停下来咳了两声,才继续:“你们可以回家了吗?我困,想睡觉。”
安琳攥了下手里的单子,小心翼翼:“我跟子尧这就走,让你顾叔叔留下过夜,不吵你,只是在旁边陪着点儿,行不行?”
“不行。”
苏煜下意识答,答完又别扭解释:“我这情况犯不着,我也不习惯身边有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他说着,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眉目越发不耐。
安琳咬唇,还想说什么,顾国纲拍拍她,和她交换了个眼神,看向苏煜:“那我们明早再过来。”
“别,有需要我会打电话。”苏煜说。
那恐怕不会有需要。如果不是陌生人刷开苏煜手机紧急联系安琳,这孩子出事不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顾国纲什么也没说,让苏煜先休息,拿眼神示意安琳出门,出门后才小声跟她说:“你别急,请了护工,而且我睡车里,等夜里他睡了我就上来。”
安琳不语,只有顾子尧贼一样小声问:“那你会不会被发现啊爸爸?”
“不会,”顾国纲更小声,“爸爸睡走廊,保证不让你哥发现。”
一家三口走远,陆回舟收回视线,走进病房,看向苏煜,皱眉:“起来干什么?”
“上厕所。”
苏煜摘掉碍事的氧气管,撑着床站起来,陆回舟抬脚走向他,想起自己帮不上他,又顿住脚:“手腕别用力。”
他皱着眉,扫过苏煜扎着留置针的手背。
是不是实习护士给扎的,位置并不好,不但贴近手腕关节,还扎在血管分叉的地方,是生怕他活动起来不疼不扎破血管吗?
陆回舟强迫症隐隐发作,极想替苏煜拔了针重新穿刺,但他当然做不到。
他看着苏煜摘下输液袋,单手举着,晃晃悠悠走向洗手间。
走进洗手间,苏煜把输液袋挂在洗手间的吊架上,忽然回头,看向陆回舟:“我要脱裤子了,师祖还看?”
“怕你摔倒。”陆回舟沉静解释一声,扭开头——其实不用扭,苏煜合上了门。
陆回舟等了片刻,等他安然从里面出来,才看向他:“还胸闷吗?听你一直咳嗽,跟哮喘有关系?”
“没有。”苏煜坐回病床,靠在枕头上,“气道高反跟哮喘又不是一回事,我就是过敏后遗症而已。”
他语气轻松,但说完这句话,却咳了两声、有些喘息。
陆回舟脸色沉凝:“对不起,昨晚是不是吓了一跳?”
“没吓,这情况我熟。您吓了一跳吧?窒息的感觉如何?”苏煜笑笑,脸因为咳嗽多了一抹血色,眼睛和往常一样有神采。
看他开得出玩笑,陆回舟心里踏实一分:“元宝怎么样?”
“消化道溃疡引起胃出血,用药控制住,已经没事了。”
陆回舟明显又松了口气。
“怎么,听到元宝没事,您比看到我没事还高兴?”苏煜挑挑眉。
“元宝是你的家人。”苏煜从小就喜欢狗,又养了元宝那么多年,要是元宝真出事,他肯定倍受打击。
“所以您是爱屋及乌?”苏煜笑。
陆回舟不语,错开他眼神,走到床头,看他的输液袋子,了解他用的什么药。
“师祖,等元宝出院,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吧?”苏煜问。
他很喜欢,非常喜欢上次和师祖一起遛元宝的感觉。
陆回舟顿了下,看了眼苏煜虚弱的脸色和满含期待的眼睛,点了下头。
苏煜扯起嘴角:“谢谢师祖。”
“这种事,不用谢。”陆回舟攥了下手指。
苏煜的确容易生气,但也很容易满足。
一点小事,就可以哄他高兴。
可是,也只有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上,陆回舟能哄他高兴。
至于其他——陆回舟眼睛盯着输液袋:他甚至不能扶他上厕所。
而且,即便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他有机会一直做吗?
如果命定之事无法更改……
“师祖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苏煜仰头看着陆回舟,伸出打着吊针的手晃了下,“这可是您的杰作。”
“别乱动。”陆回舟低头看他,声音镇定,所思所想丝毫不露,“不是不喜欢身边有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苏煜撇撇嘴。
“她们不放心你,不要太拒人千里。”
“我知道。”苏煜咕哝。
怕太过“说教”反而让他叛逆,陆回舟没有多说。
他沉吟了一瞬,回答苏煜先前的话:“今晚不能陪你,我回98年还有事。”
“什么事?”苏煜皱眉。
陆回舟顿了顿:“公司的事,有些要紧。”
“哦。有麻烦吗?”如果是医院的事苏煜还插得上手,也会多问几句,公司的事他不懂,只是担心陆回舟遇到麻烦。
迎上他担心的视线,陆回舟目光深沉,声音微哑:“不麻烦,只是时间紧,要今晚处理。”
“知道了,那您回去吧。”苏煜低声说。
他不是不讲道理,也没那么娇气,一定就要谁陪。
苏煜脸色黯了黯,把手机放在床旁的支架上,划开屏幕:“我玩会儿游戏。”
“手上有针,别打游戏。”陆回舟说。
苏煜咬咬唇:“那我看电影。”
他关了游戏,打开视频平台,绷紧的脸,映在花里胡哨的屏幕上。
“等等再看。”陆回舟又说。
“又怎么了?”苏煜抬头。
“你针要打完了。”陆回舟说。
苏煜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头顶的输液袋,抿抿唇,从床上又爬起来,有些不顺手地按了呼叫键。
护士很快进来,给他拔了输液管,冲洗留置针。
等她做完这些离开,九点十五也眼看到了。
陆回舟身形闪烁,行将消失。
他看着苏煜倔强不看他的脸,没露什么情绪,走上前,摸了摸他额头:“还在发烧,多休息。”
他说着,动作并不明显地,揉揉苏煜的头:“对不起。”
沉静的话音落地,他消失了。
也就没看见,苏煜脸慢慢红起来,呆笑着,也傻乎乎伸手,像他那样,摸了摸自己发顶。
第52章 第 52 章 海市蜃楼
陆回舟回到1998年, 并没有去处理什么公司的事。
他人还在金桥医院附近一家宾馆,见苏煜前,他刚安排人给石峥嵘岳父一家订好要住的房间, 为了不耽误见苏煜,他给自己也开了间房, 回来之后, 他很快又赶回医院。
他到时, 手术室的灯刚好熄了。
等在外面的石峥嵘一下子站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儿医生的沉稳——此刻他完全是个绷成弓弦的病人家属。
“颅脑损伤不严重, 关键是脊髓,要做好瘫痪的准备,情况最好,是只有下肢瘫痪。”从明康赶来坐镇的神外冯主任向陆回舟和石峥嵘交代, 交代完, 拍拍石峥嵘的肩,“过几个小时人就能醒,加油。”
石峥嵘浑浑噩噩, 听见老师跟冯主任道谢,听见凌乱的脚步和平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
脚步……滚轮……她那么活泼好动,从此以后,从此以后……
石峥嵘头晕目眩, 人往地上滑——又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拉住:“瘫痪有瘫痪的活法儿,她还有你做她的拐杖。”
是。
是的。
石峥嵘清醒过来,搓了把自己的脸, 揉出一个尚有些勉强、但已经能看得过去的笑来,朝老师点点头,转身跟上平车。
*
“哥, 要不要打游戏?我带你。”住院的第三晚,顾子尧又来“骚扰”苏煜。
“我不用你带。”苏煜说着,却打开手机,“我一只手不方便,你给我多丢两个buff,我猫你后边。”
顾子尧抽抽嘴角:“行。”
过了一会儿,病房里传来顾子尧的大呼小叫:
“你倒是猫好啊!”
“那个别摸!”
“算了,摸就摸了……等着我复活你。”
“那个是咱们的人!”
“姿势那么猥琐,我大义灭亲。”苏煜面红耳赤把手机一丢,“不玩了,无聊。”
“玩吧,再玩一局,我把嘴缝上。”顾子尧做了个闭嘴的姿势。
“你没作业的吗?”苏煜没好气问。
“今天作业少,我在学校就写完了。”顾子尧得意——尽管其实是安琳特批他不用写。
“那就再陪你打一把。”
“行!”谢谢您“陪”。
这回顾子尧果然把嘴缝上了,全程只发出些“你——”“我——”“亲哥!”之类意味不明且及时住口的哑炮。
苏煜就这样“勉为其难”又“陪顾子尧”玩了几把,眼看快十点,终于赶顾子尧回去。
“明天不用来。”
“明天周五,我不用做作业。”顾子尧说。
“那也不用来,明天[我]不可能玩这个的,幼稚。”苏煜嘚嘚瑟瑟说。
就您那水平,不幼稚的能玩吗?
顾子尧闷不吭声,给苏煜往床边保温杯里倒好热水,盖好被子,老大不放心地走了。
苏煜躺在被子里,拿手机写了几条留言,想着明天睡醒就可以使用师祖活蹦乱跳的身体,换师祖过来替他受罪,不厚道地笑了笑。
由这里,苏煜不由自主又想到师祖摸他头的样子,笑容变得有几分发痴,痴了一会儿,又独自清清喉咙,思考起朗书雪的治疗,还有师祖想推的靶向药来。
师祖说的对,如果药能早点研究出来面世,肯定有更多人获益,苏煜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找资料深入对比研究了一下……想到这里,他又打开手机,边梳理边口述,在留言簿上录了几条长长的语音。
夜深了,他精力不支,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屏幕上的话筒,后来只接收到一串均匀的呼吸声波……
第二天,护工拎进来一盒粥叫苏煜吃早餐,他才醒过来。
“几点了?”他看了眼关着的窗帘,以为时间还早。
“九点了,看您一直不醒,怕粥凉了,您母亲一早送来的。”女雇主很大方,护工乐意给她说好话。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苏煜完全没听他后面说什么,只是坐直身体:“几点了?!”
*
九点,陆回舟喝完一杯浓茶,走进教室上课。
他这学期的课还有四大节结束,这一节跟后面两节,该讲的都是肾移植术后并发症的预防和处理。
肾移植术后并发症比较多,安排三大节共6个课时很合理。
但对现在的陆回舟来说,太慢了。
他加快了讲课的速度,语言凝练,没有一句废话,板书也写得飞快。
底下学生跟得吃力,忍不住低声哀求:“教授,慢点儿。”
“不明白的先记着,课后讨论或者来问我。”陆回舟看说话的学生一眼,五官俊美无俦,神色威严冷淡。
学生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陆回舟转身又在黑板上画了一组不同的血管吻合接口,边画边讲:
“移植肾血管破裂是相对严重的并发症,少数跟腹压突然增加、或者血管愈合不良有关,大多数都是血管吻合技术不行引起,谁来回答,这三种吻合角度,哪种适合动脉端端吻合?”
言罢,画亦毕。他转回身来,准备点名,失神一瞬:
教室后排,有个虚影,高高举起手臂。
陆回舟扫他一眼,又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窗外落起薄雪。
陆回舟收回心思,克制着不去看那还高高举着胳膊的虚影,点了一个学生来回答刚才的提问。
学生答完,他做了点评,马不停蹄,又开始讲解移植肾血管破裂的手术处理。
语气冷肃,条理分明,重点凸出,全是干货,可就是快,太快了,没给学生一丝松懈喘气的时间。
偌大一个阶梯教室,没一个学生说话,全都在苦着脸奋笔疾书。
好家伙,师祖讲课原来是这个场面。苏煜勾勾唇,看看学生,又看讲台上陆回舟背对他画板书的挺拔身姿,幸灾乐祸,如痴如醉。
存在感太强,惹得陆回舟不由自主看他,又得到他夸张的大大比心。
怎么了?
苏煜旁边的一个学生莫名其妙,今天的教授格外严厉就算了,怎么好像……还老看他?
他也没打瞌睡出小差啊?
正想着,陆教授眼神又往他这边飘一眼。
学生皮一紧,不敢再走神,全神贯注听讲。
半节课有惊无险上完了。
“休息十分钟,下节课继续。”教授讲得快,走得也快,铃声一响,卷起教案,看了眼教室东南角方向,大步走出教室。
“听懂了吗?今天好快!”
“要命,一大半内容书上还没有!”
“报!师哥借我的课堂笔记也没有!”
教室里,留下一片哀嚎。
苏煜慢慢悠悠晃出来,跟上在走廊等他的陆回舟:“师祖要是教我就好了。”
“为什么?”走廊没人,陆回舟低声问。
“凭您这双倍速,我肯定能早两年毕业。”苏煜笑嘻嘻。
胡说八道。陆回舟推开一间空办公室的门,让他进来,合上门,细看他脸色:“还在医院?下雨了?”
“嗯。”苏煜点头,问他,“师祖怎么没跟我互换?”
“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担心死了,幸好今天下雨。”见到陆回舟好好站在讲堂上,苏煜才松了那口气。
“没出什么事,是要处理公司的事情,耽误了。”
“公司什么事,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是要谈个重要合作,需要做些准备。”
他话接得流畅,语气平和淡定,不似作伪,但苏煜还是歪头看他,眼睛审慎眯着:“师祖,你该不会是不想打针受罪,故意不跟我换吧?”
“……不是。”
陆回舟深深看着苏煜,探手摸了下他额头,想起这只是他的虚影,又放下手,“很难受吗?还发不发烧?”
被他温热的手拂过额头,苏煜痒痒的,蜷起手指:难受,还想……让他再摸摸。
“苏煜?”陆回舟的声音似远似近,有些担忧,“怎么了,困?还是不舒服?”
苏煜回过神来:“不——嗯,不知道,忽然有点儿头晕。”
他说着,低着脑袋,眼睛一转,身体一歪,额头抵在陆回舟肩上:“师祖,好晕,借我靠一下。”
陆回舟开始真以为他难受,皱紧眉头,直到察觉他声音中气十足,看见他虚影闪来闪去。
陆回舟定住神,静立不动,放任他靠了一会儿,缓声开口:“你知不知道,你有个特点?”
“什么?”苏煜心不在焉问。
“撒谎的时候,会像现在一样。”
“哪样?”
“闪光。”
苏煜愣了愣,察觉陆回舟牵起自己的手,他还没来得及害羞,瞧见自己透明的手掌被举到眼前,时亮时暗,像个……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发光的水母。
从手看向自己整个身体,苏煜顾不上“头晕”,惊讶地站直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大概是有些人,体质不适合撒谎。”陆回舟在他耳边说,声音低沉淡定。
苏煜脸僵了僵,又僵了僵。
“炎症下来没有,肺功有没有做?”陆回舟主动铺台阶给他下,问起别的。
“还没,今天或者明天做。”苏煜说,“其实用不着,我只是过敏反应,叠加流感。”
“还是做一下安心。”陆回舟说着,顿了顿,“如果是哮喘——”
“不会是哮喘!”苏煜打断他。
陆回舟知道他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如果真是哮喘,即使控制得好,也很难继续胜任高强度的手术工作。
对喜欢做手术的苏煜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
但,倘若那种最坏的情况发生,陆回舟不希望他毫无准备。
陆回舟组织了下措辞:“你科研功底不弱,就算不在手术一线——”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煜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脸上划过焦躁。
“我不想谈这个,事情又没到那一步,为什么要逼我想?我就不能过两天高兴日子吗?”
能,且应该。
苏煜只是随口一说,陆回舟眼睛却沉了沉:“抱歉。”
“不用。”苏煜闷闷说了声,“您继续上课吧,我该回去了。”
他说着,转头要走,但手腕一紧——
陆回舟拉住了他。
苏煜怔了下,回过头来,沿自己手腕,看向陆回舟紧握他不放的手。
“怎么了?”他问。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样子,手指却蜷起,凌空抓挠了下。
陆回舟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本能不想他走。
不想他憋屈着走。
“公司要谈的合作在后天,我们迟两天再互换。”思忖一瞬,陆回舟说。
“什么合作,这么难搞?”苏煜琢磨了下,皱起眉,“那您这两天还要熬夜?”
只有熬夜不睡,他们才会停止互换。
“熬夜可对身体不好,显老。”苏煜看着陆回舟的帅脸说。
“没关系,白天我会补。”陆回舟说,“回去好好打针吃药,不要逞强、排斥别人照顾。”
“我知道。”苏煜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手指又动弹了下,“咳,说话就说话,不要拉拉扯扯。”
陆回舟静了一瞬,松开他,手垂在身侧,声音远比动作镇定:“抱歉。”
苏煜不明显地勾了下唇,又收敛,语气平平答:“不用。”
“还有事吗?”他撩起眼皮。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今晚过来,陪你散步。”
苏煜说过想跟他一起遛元宝。元宝还在住院,一时遛不了,但小毛还寄住在他们家,总可以遛。
“谁稀罕散步。”苏煜咕哝一声,却忍不住勾了下唇,“晚上再说。”
他说着,闭上眼:“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很是痛快。
陆回舟却看了很久他消失的地方,才转过头,看向墙上贴着的课程日历。
12月,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左右。
一阵风掠过,无名寒意自陆回舟脊背升起。
他握紧手掌,听见上课铃响起,卷起教案,走向教室。
步伐稳重,身影孤绝。
*
晚九点,苏煜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客厅。
陆回舟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牵着……焕然一新的小毛。
“师祖给它洗了澡?”
柳教授自己蛮体面,给小毛洗澡却不太勤,孩子看着从没这么精神过。
苏煜蹲下来,笑着揉揉小毛:“好姑娘,今天真漂亮。”
姑娘……陆回舟神色微微僵了僵。
苏煜却没留意,他看到小毛脖子上多了一块刻着名字和房号的小木牌,怔了怔,看向陆回舟:“师祖做的?”
“怕它万一乱跑。”陆回舟答。
“师祖仔细,难怪柳教授要把小毛交给您。”苏煜说着,站起来,看向陆回舟。
因为是“老古董”吗,师祖身上有种特别不“现代”的东西,他永远做得多、说得少,沉默寡言,却考虑周详,也许不轻易承诺什么,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做好。
“他想托付的是你。”陆回舟却说。
“怎么说?”苏煜问。
“你才是小毛的干爸爸。”
苏煜笑了下:“也对,我和师祖珠联璧合。”
陆回舟看一眼他笑脸,手指摩挲了下,牵着小毛站起来:“出门吗?”
苏煜点头,跟他出门,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毛,眼中划过一抹愧疚:“不知道元宝怎么样。”
“会好的。”陆回舟说着,看他衣着单薄的影子一眼,转开话题,“冷不冷?”
“您离我近点儿就不冷。”苏煜低声说。
说完见陆回舟不动,他尴尬“咳”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陆回舟落后他半步,把小毛从自己和苏煜中间换到自己外侧,人靠近了苏煜些,替他挡住大半寒风。
苏煜脸色自然起来,弯了下唇角:“师祖不是公司有事要忙?”
“安排错开了时间。”陆回舟答。
“医院那么多事,还要管公司,师祖还有自己的时间?”
“公司的事有专人运营,我很少管。”陆回舟说。
“交给别人师祖放心?”
“都是身外之物。”陆回舟答着,看了眼苏煜发光的侧脸。
“不是您舅舅的心血吗?”
“他生前就不大在意这些。”陆回舟说,“他也一直叫我不必在意,他说人生真正重要的是——”
“是什么?”见他顿住,苏煜停下脚步。
“是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哦。苏煜点点头,又朝前走去。
他想到了自己。
其实他喜欢做的事不少,但最喜欢的,最能全情投入的,还是做手术。
但是身体老扯他后腿……苏煜抿抿唇,藏下眼中阴霾,回过头来:“那师祖有空时都做什么,雕刻吗?”
他想了解他。
想了解他的一切。
“看书,雕刻,养花,偶尔也看电影。”
“嗯,我也喜欢看电影。”——还是有一样能重合的!
“雕刻难不难?师祖是不是学过很久,看您雕工很厉害。”苏煜又想到那四朵工艺繁复、各有千秋的荷花。
“你感兴趣,可以雕萝卜试试。”陆回舟说。
不是,看不起谁呢,到他这儿就成了雕萝卜?苏煜带着怨念看向陆回舟:“好歹我也是玩得转手术刀的人。”
陆回舟敏锐察觉他那点儿不满,浅淡勾了下唇角:“那就试试软木。”
“师祖教我吗?”苏煜立刻问,眼睛晶亮。
陆回舟静了一瞬:“想雕什么,可以画下来,我有空教你,或者帮你雕。”
“好!”苏煜眼睛越发亮,“我现在就想学!”
“现在?”
“对,小毛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苏煜说着,迈步就要往回走。
陆回舟顺着他视线看了眼刚熟悉了环境开始撒欢的小毛,握住他手腕:“你现在这样子雕不了。”
也对。苏煜想着,看了眼陆回舟抓着他的手。
陆回舟很快松开他,手不太自然垂在身侧。
苏煜则敲敲手指,继续往前走,唇角翘一翘,又勉力压下来。
走了几步,察觉陆回舟跟上来,他轻咬了下唇,垂在身侧半透的手蜷了下,又试探着,向外张开,凭借感觉,向陆回舟摆动的手臂探去。
“多大开始学吉他?”陆回舟突然开口。
苏煜瞬间缩回手:“什么?”
“吉他。”
“哦,四年级的时候。”苏煜正经答。
说的这里,他想到什么:“师祖,琴上那两个字,是您刻的?”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你看到了?”
“嗯。”那两个字刻得很隐蔽,不是石峥嵘说,苏煜还真不见得能看到。
“所以,为什么是【回音】?”苏煜问。
“不为什么,”陆回舟顿了一瞬答,“想到你时,自然想到那两个字。”
苏煜没有多想,咳了一声:“那您是……经常想到我吗?”
陆回舟牵着狗绳的手紧了一瞬:“我很忙。”
嗯?所以呢?
“想事情的时候并不多。”
苏煜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那没事儿,有空的时候想想就成。”
他说着,笑容越来越大,但身形也同时开始闪烁起来。
感受到冥冥中那股吸力,苏煜皱了皱眉:好快。
他感觉才过了五分钟。
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正看他:“想留下?”
陆回舟把手探进大衣口袋,摸向白瓷小猫。
“不是。”苏煜答,“师祖要忙公司的事,我不打扰。”
苏煜并不想陆回舟熬夜。
陆回舟又把手松开。
“不过不互换的话,明晚师祖能过来吗?请您看电影。”
“你还在住院。”陆回舟提醒。
“手机上看!”苏煜立刻说。
陆回舟沉默一瞬,点了头。
苏煜高兴起来,挥挥手,像要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就消散在陆回舟面前。
但陆回舟眼前恍惚仍是他灿烂的笑脸。
“汪!”“汪!”临时饲养员久立不动,小毛没了耐心,扯着绳子,要往前走。
陆回舟清醒过来,往反方向牵它,朝家走去。
时间有限,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回家把小毛安顿在一楼,陆回舟独自上楼,走到书房,拧开台灯,打开审校到一半的书稿。
正式开始工作前,他抬眼,看了一瞬角落的吉他。
苏煜问为什么是那两个字,也许是因为,陆回舟一直把外界同自己隔离得很分明,假如人生是一条旅途,他一直是在幽深的隧道中独自穿行。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只是有一天,万籁俱寂中多了那样一道“回音”。
陆回舟神色不自觉温和,但下一瞬,又沉凝。
他张开曾抓握过苏煜的手,那接触让他悸动,却并不是一种握到实物的触感。
回音毕竟是回音……
隔了遥远时空,不管苏煜于他,还是他于苏煜,都是海市蜃楼,永不可能真正触碰。
尤其是他,大概率,还是行将消散的海市蜃楼。
陆回舟握拢了手掌,又摊开。
他能让苏煜一时开心,终不能,让他一世开心。
他要为他计长久,而不是忘乎所以。
那不是喜欢,只是自私。
第53章 第 53 章 重要的人
第二天晚九点, 陆回舟如约来到2025年。
看了眼身处何地,他皱起眉:“怎么不在病房?”
他们正身处苏煜在泌尿外的值班宿舍。
“我回来开个会,等会儿过去。”苏煜解释。
“你现在应该休息。”陆回舟眉心蹙得更深。
“我是在休息, 我又没上手术,讨论的是我的病人, 我才回来。”苏煜不耐烦听他说教, 拍拍床铺, “一寸光阴一寸金,师祖, 别浪费时间。”
陆回舟看了眼他放在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先回病房,再陪你看。”
“不要,病房有人打扰,值班室今晚没人用。”
苏煜坚决不肯“约会”被破坏, 手压上鼠标, 已经点了播放键。
一段旋律简单,却韵味悠远的音乐响起来。
陆回舟拗不过苏煜的坚持,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向屏幕。
“什么电影?”陆回舟问。
“一个西部牛仔片儿,叫《断背山》。”苏煜介绍。
陆回舟看了眼屏幕中净透的天空和广袤的草原,没有多想,看向苏煜:“你还没好, 躺下盖被子看。”
“不要。”苏煜一口拒绝。值班室乱七八糟,本来就没什么约会的气氛了,躺下岂不更没有?“开始了, 师祖你能不能专心点?”
他说着,眼睛看向屏幕。
陆回舟也看向屏幕,但忍不住分心:“检查做了?”
“做了, 明天出结果。”苏煜答。
陆回舟还想问什么,终究忍下来。
既然是明天,那就明天再说。明天,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最后界限。
陆回舟看向屏幕,不自觉看进去了片刻。
正因为看进去了,片刻之后,他声音沙哑,看向苏煜:“你刚刚说这是什么片儿?”
“西部牛仔片儿。”苏煜一脸无辜答,“评论是这么说的。”
“也没错嘛,有西部,有牛仔,有片儿。”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脸热了热。
屏幕中,正到可称之为“片儿”的部分。
两个“牛仔”,一个在脱衣服,一个在……忍着,不看。
虽然没看,但那种紧张和欲念,隔着屏幕都能闻出味儿来。
苏煜吞吞口水,陆回舟则直接站起来:“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苏煜蹙了下眉。“您要不喜欢,可以换一部。”
“确实有事。”陆回舟声音沉哑。
苏煜沉默下来。
不知道冷空气还是什么,他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回舟皱眉,手下意识伸向水杯,透明的手指却径直穿过手柄。
攥了下手指,陆回舟看向苏煜:“自己倒点热水喝。”
苏煜摆摆手,示意知道。他熄了平板屏幕,看向陆回舟:“师祖——”
“先回病房休息。”陆回舟打断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格外坚定,不等苏煜再开口,身形闪烁消失。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又咳了两声,端起水杯,喝了口凉水。
“步子迈太大了吗?”
他自语着,看向平板,又闪烁着移开视线,再次灌了口凉水:步子确实太大了。也怪,以前看过,明明没这么大劲儿……
*
“陆总,资产评估委托合同今天签了,财务审计也已经进场,这是您要的各部门三年业务报告和五年规划。”
1998年,深夜,G市某写字楼内,平日很少启用的总裁办公室仍亮着灯。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将一只文件夹递给办公桌前的陆回舟。
又诧异看了陆回舟一眼:“陆总,您刚洗过澡?”
总裁办公室是有休息室,淋浴间自然也带,但陆回舟很少用,也不知道有没有热水,看总裁这一身寒气,他不会是洗了个凉水澡吧?
陆回舟点头,没说什么,翻开文件查看,男人则夹紧眉头,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陆总,恕我多嘴一句,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您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起意跟人合并,还是被并购的那家?
“跟富春合并,双方科研资源互补,我们重点研发的项目能更快突破,更快上市应用。”
陆回舟平淡解释,提笔在报告书上做着标记。
“是有好处,但——”男人还是想不通,“我们发展得好好的,何必给自己找个……指手画脚的东家?”
“富春是真正做事的企业,和我们目标一致,不会乱指挥,员工安置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谈好。”陆回舟淡淡说。
他口气不重,但坚决。而且看起来很急——
“去忙吧,督促各部门全力配合评估和审计机构,加快进度。”
“是。”决策权在陆回舟手上,男人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陆回舟低头,继续翻开手上的文件,边看边思考,偶尔勾掉一些,又补充一些。
尽管不知道有多少能被执行,他希望能用得自2025年的经验,为研发团队避过一些弯路。
“陆总?”过了不知多久,办公室门被敲响,是被他使唤去做一些杂事的何峰,“一点多了,您还不走?”
“再等会儿。”陆回舟抬头,顺便指了桌上的茶杯,“替我再泡杯茶,浓一点。”
他说着,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盯着屏幕,继续打字。
魔怔了,突然要卖公司,还这么急,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弄?
何峰边想边走进来,拿了茶杯,没捏太多茶叶,给魔怔老板冲了杯茶,放到他桌上:“熬夜可对身体不好。”
陆回舟怔了怔。
他暂停下手上工作,看向何峰:“再帮我做件事。”
“今晚吗?”何峰害怕。
“天亮再办。”陆回舟说。
何峰松了口气:“什么事,您吩咐。”
“买些食材。”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空白A4纸,在上面列了一行、两行……很多行食材,何峰都担心这张纸不够他写,好在他终于停下了。
“这么多,要不要再给您请个厨师?”他接过纸,小声嘀咕。
陆回舟竟真的想了想,半晌后开口:“厨师不用,哪些饭店好吃,挑评价最高的,列二十家给我。”
“啊?”何峰愣了愣:这是要干嘛?
“我要请人吃饭。”陆回舟解释。
“哦……那肯定是对您特别重要的人吧?”
陆回舟攥了下手中笔,低声答:“是。”
*
“这天气,又下雨。”石峥嵘进病房,抖落了伞上雨滴,看向苏煜,“怎么样,肺功做了没有,是不是哮喘?”
“做了,阴性,不是。”
石峥嵘大松口气:“那我赶紧给你师母报个喜。”
他说着,果真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袋白白热热的东西:“米饼,你师母做的,除了大米白糖没加别的。”
苏煜咧嘴笑了下:“替我谢谢师母。”
“你赶紧好起来自己去谢,她天天念叨你,我耳朵快起茧了,要不是不方便,她还要自己过来看你。”
“以后没准儿就方便了……”苏煜低声嘟囔着,看了眼石峥嵘旁边的“虚空”,趁石峥嵘不注意挤了下眼睛。
虚空处的陆回舟,静默不语。
“哪天出院?”石峥嵘又问。
“下午。”
“那行,明天能来科里就来,多休息一天也行。我先走了。”石峥嵘很忙,只是抽空来看他一眼。
这么匆忙也好,正合苏煜的意,他等石峥嵘出门立刻看向陆回舟:“师祖——”
“差点忘了——”石峥嵘又调头回来,手里捧着束花,“我出门遇上小张,他听说你住院,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我记得你花粉不过敏吧?”科里病房时不时有鲜花,没见苏煜有什么反应。
“过敏。”苏煜咳了一声,“距离近了眼睛痒。”
“那算了,我还带走。”石峥嵘捧着花又要走,但临走看了苏煜一眼,“你刚才跟谁说话?”
“我没说话啊,您听错了吧?”苏煜心虚地提高声音。
石峥嵘狐疑看他一眼,到底走了。
苏煜松了口气,等他走后,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看向陆回舟:“吓我一跳。”
“不用紧张,你能看到我这种事,说了别人也不会信。”陆回舟冷静说着,看向苏煜握在手中的白色米饼。
“跟你师母,关系很好?”
“当然。我跟师母是忘年交。”苏煜说着,扬起唇角。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沉静岔开话题:“检查结果确定是阴性?”
“确定。”
陆回舟松了口气:“别急着回去上班,多休息两天。”
“不行,再休又要被人说闲话,再说纪录片还要拍呢,不是您催我录的吗?”
“和身体比,那些都是次要。”陆回舟语气严肃。
“对我不是。”苏煜语气有些生硬,“被人质疑,比生病更让我难受。”
“而且做都做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证明自己的机会永远都有,身体只有这一个。”陆回舟这次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轻易顺着他。
“谁说只有一个。”苏煜嘀咕一声,看向陆回舟,视线扫过他腰身,刚才还又硬又犟的声音低下来,“不是还有您吗……”
陆回舟静了一瞬,当做没注意他眼睛往哪儿瞟,语气平静问:“那个小张,还聊得来?”
“什么聊得来?”苏煜咬了口米饼,看向他。
“听你堂哥说,”陆回舟语气自然,“你们在小区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什么?苏煜嘴角抽了抽:“就见面说了两句话。”
他说着,看向陆回舟,嘴角勾了下:“师祖不会是介意吧——”
“他看起来是真心喜欢你,”陆回舟打断苏煜的话,“你反正也单着,不妨接触看看。”
……苏煜静了静。“师祖说什么?”
“我反正也单着?我是什么推销不出去的大白菜吗?”
“不是。”陆回舟说着,去看苏煜的输液袋,仰起脸来,让人看不见他表情。
“那您什么意思?”苏煜仰脸盯着他下颌线问。
陆回舟喉结滚动一瞬,正要开口,却被苏煜赶在前面——
“其实对方这么直球,喜欢就是喜欢,毫不拖泥带水,很对我脾气。”苏煜看着陆回舟说。
陆回舟面部肌肉绷了绷,看回他:“那挺好。”
“那不好。”苏煜盯着他眼睛,“很对脾气,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还在等他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会给我吗?”苏煜问。语气松弛,暗中却攥紧拳头。
安静潮湿的病房里,陆回舟屏息,沉默,像一尊石像。
“师祖——”
“如果他和你年龄相仿,”石像活过来,平静开口,“如果他能长久陪伴照顾你,我想,”
陆回舟声音沉哑:“他会非常乐意。”
但是他不能。
他收敛好任何不该流露的情思,平静提醒苏煜:“抬下胳膊,压住输液管了。”
苏煜松了拳头,动了下胳膊。
折了角的输液管流畅起来。
陆回舟视线从他手背上移开,看他一眼,又很快错开:“我该回去了,还有事。”
苏煜一声不吭。
陆回舟攥了下手指,声音沉着:“明天可以互换了,如果你不想换——”
“我没有不想。”苏煜抬起眼来,看向陆回舟,眼睛……远不是陆回舟所担心的气愤、失落,而是亮得惊人,“所以,师祖刚才是承认喜欢我了对不对?”
……陆回舟看着他澄明的眼睛,绝说不出“不是”,但也说不出“是”。
正巧有护士敲门进来,绊住苏煜说话。陆回舟松了口气,看苏煜一眼,身形闪烁,消失在25年的时空。
*
2025年春雨如酥,万物生发。1998年,却正飘着一场细雪,处处可见枯萎凋败。
陆回舟推开何氏拳馆的门,带着一身寒气。
“回舟。”正教拳的何师傅看向他,面露诧异,“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听阿锋说你这两天忙得厉害。”
“很久不练,松松筋骨。”陆回舟答。
“行,那我陪你过几招?”
“不用,师哥忙,不用管我。”
“那行,左边一号房空着。”何师傅给他指了个房间。
陆回舟朝他点点头,脚步一拐,进了一号房。
何师傅继续教拳,却有点儿分心,时不时瞥一眼陆回舟进去的房间。
不知怎么,总感觉师弟眼神发沉,不太对劲。
一号房“砰砰”的声响,自从响起,几乎没停下。
“是什么人啊?体力这么持久的吗?”练拳的弟子门上完课,聚在一起,听着动静,好奇。
“你们小师叔。行了,没事儿都散了,回去好好练。”何师傅驱散他们,收拾拳馆,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一号房的动静停下来。
何师傅取了条干净毛巾搭在肩上,推开门进去:“回舟——”
他说着,顿了下:他印象中泰山压顶也一样心平气定的小师弟,竟仰面躺在垫子上,目光空洞,望着天花。
“打累了吧?你很久不练,别一下子搞太猛。”只是怔了一瞬,何师傅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说。
陆回舟已经站起来,神色平静:“谢谢师哥。”
他低下头,不急不慢解手上缠的拳击绷带。
何师傅看了眼他被汗水浸湿的眉眼,取下毛巾,正要递给他,又愣了愣:“你这是打得有多狠?”
他刚注意到,房中悬挂的一个沙袋外皮裂了,里头的沙子洒了一地。
“抱歉,赔师哥一个。”
“那倒不用,可能这品牌不行,下回不买他家了。”何师傅说着,把毛巾给陆回舟,又看了眼他的手,“你手金贵,悠着点儿。”
“我有数。”解开绷带,陆回舟的手完好无损,修长匀称,稳定有力,还是一双天生就该拿柳叶刀的手。
何师傅放了些心:“回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有。”陆回舟说,“刚才是看师哥这间练功房的天花坏了。”
何师傅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房间的吊顶还真坏了一块。
“灯管不亮,地板也松动了,我出钱把拳馆修缮一下吧,具体您不用操心,交给何峰办。”
“不用,我——”
“就当我入股。”陆回舟打断他话头,换下练功服,穿回自己的衣服,又恢复了那个沉静内敛的医生、教授陆回舟。
“我走了,”穿好外套出门前,他深深看了何师傅一眼,“师哥保重。”
*
第二天早上,时隔多日,苏煜终于再次出现在98年。
他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
桌上摆着一碗热粥和两样小菜,粥浓浓的,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让苏煜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苏煜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粥里红色的硬壳和白色的碎肉,眼睛一亮:是蟹粥!他以前只见过,没吃过,因为过敏吃不了蟹。
苏煜灿笑了下,迫不及待拿起勺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唔,好鲜!
看看他这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苏煜怀着怪异的、近乎虔诚的心情,先吃了块晶莹剔透的蟹肉,又呼啦啦喝了小半碗粥,胃里又暖又热,才终于分心,注意到餐桌上折叠起来的一张信笺。
他随手打开,纸上是师祖铁钩银画的字迹,写着今天的日程、要做的手术,还说书房笔记本上交代了近两天新接的病人,让他务必看过再去医院。
但又补充:吃完早饭再看。
苏煜扬起唇角:管得真宽。
幸亏他今天心情好,乐意听话。
吃完粥,洗过碗,把碗碟放进师祖那整洁得令人发指的碗柜里,并把有印花的一面和其它碗兄碗弟对齐,确保没有打乱队形,苏煜才弯弯唇角,上楼去看笔记。
初看时没什么,本子上记得确实都是病人情况,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拿到医院,可以直接做病情交接的顶级示范模板。
苏煜看得认真专注,迅速在大脑中梳理出要特别关注的重点。
但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清前两行,皱了皱眉,继续往下看去,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54章 第 54 章 别怕
“主任?”
1998年, 泌尿外那间大办公室里,靠门的陈文鹤看向突然走进门、又一言不发的“陆回舟”。
“有什么紧急安排吗?”陈文鹤站起来,他看见陆主任额头有细汗, 胸口微起伏,像是跑着来的。
“没有。”苏煜盯着办公室里的空位, 语气尽量镇定, “石峥嵘——”
“已经交接好了主任, 峥嵘的病人我跟孟哥、老吴分。”
“嗯,行。”苏煜看似镇定应了一声, 走回陆回舟那间办公室,合上门,靠在门上,攥紧拳头:怎么会这样?!
陆回舟那几行措辞冷静的文字又浮现在他脑海:事情已经发生, 沉住气, 不要乱,如果要去看你师母,病房在金桥医院住院楼807, 去之前联系石峥嵘看什么时间方便。
师祖精准预料了他的反应,还事先给他框定出行为规范,真是费心费神!
可是,这两天明明见面过好几次, 他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真相?!撒谎说什么处理公司的事,让他,让他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怒气袭上苏煜心头, 但那更像是一种迁怒、一种逃避。
逃避师母出事的冰冷现实,也逃避……某些令他心慌的可能。
“陆主任。”有人“咚咚”敲响他的办公室门,是一个病人家属。
苏煜收敛起乱糟糟的情绪, 定神看向对方:“什么事?”
“陆主任,要是部分切,能百分百保证我们不复发吗?”
“您是哪床家属?”
“4床啊,”家属有点小情绪,“前两天跟您说过话的。”
4床,原来梁乐病床上的新住客。苏煜在脑中回溯一下,开口:“您家人小细胞癌的可能比较大,癌症和良性肿瘤不一样,采用任何术式,都不能保证它不复发。”
“我们建议肾部分切除而不是根治性切除,就是考虑将来万一复发,可以避免病人陷入双肾切除、完全丧失肾功能这种困局。而且以您家人的肿瘤大小和分期,部分切和根切,效果基本是一样的。”苏煜尽可能耐心解释。
“您这个[效果一样],有什么数据支持吗?”
苏煜深吸了口气:“目前数据还不充足。”
“不充足啊……”家属看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癌症手术越早期做越好,你们最好尽快决策。”苏煜劝了一句,目送家属走出办公室,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晌,拿出陆回舟的手机,想给石峥嵘打个电话,指尖放在按键上,又迟迟没有落下。
结果手机恰好响起来,来电人正是“石峥嵘”。
苏煜手指紧了紧,接通电话。
“老师,好消息,黎黎手和胳膊有感觉了,我请教了冯主任,他说上肢恢复3、4级肌力基本没问题!”
3、4级肌力?25年的师母,上肢原本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
苏煜嗓音干涩:“师——你未婚妻,她怎么样?”
“她说没缺胳膊少腿,脑子没坏,算幸运了。”石峥嵘声音低了低,有些苦涩,但又打起精神来,“老师,我还需要多请几天假,等她情况稳定些,能转院去明康的康复科,我再——”
“可以。”苏煜不等听完就答应。
他们结束了通话,苏煜放下手机,在办公室没头没脑转了两圈,门被人敲响,他深吸口气,出去工作。
今天要大查房。
苏煜带了人,浩浩荡荡走进病区,首先路过的,正是朗书雪那间特殊病房。
苏煜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见朗书雪枯木般躺着、目光空洞望着天花,回避般错开视线,迈脚离去。
他没来这几天,朗书雪又消瘦很多,脸颊凹进去,几乎辨认不出他原来的气质和模样。
陆回舟留言告知苏煜,朗书雪做了一次放疗,副反应很大,状态不好,放射科不敢安排他继续。
——师祖给他的另一个“重磅消息”。
苏煜脸色微沉,强压着情绪把各个病房都转了,最后才回到朗书雪这边。
“陆医生。”见他带队进来,朗母不太灵活地起身。
“阿姨坐。”苏煜看她一眼,不仅朗书雪,朗母气色也比初见时更加不好,脸上没有光泽,眼下带着明显的浮肿。
她并没有坐,而是带点哀求看向苏煜,“陆医生,您们能好好看看书雪吗?他醒着但是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
“您别急。”苏煜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迈步走向朗书雪床边,“醒着?”他温声问。
朗书雪确实醒着,但眼睛不聚焦,听他问话,也没什么反应。
“怎么,大音乐家的耳朵不灵了?”苏煜俯下身来,耐心在他耳边问。
“是……陆医生?”朗书雪眼睛动了动,扫向苏煜的方向。
“看来还灵着。”苏煜轻松玩笑了句,让管床医生汇报情况。
朗书雪面色活泛了些,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听医生报告自己各项数据,但眼睛仍盯着苏煜的方向。
“说什么数据还不充足,不就是拿我们做实验吗?”
管床医生报告到一半,斜对面病房里传来对话声。
“林大哥你说得对,现在的医生真是不行,您家老爷子是大领导,他怕担责硬是不敢做手术,我们普通人好拿捏,您看这胆儿不是就大了?”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是一样,慎重吧兄弟,不行多问两家医院,别光信名气,手术厉害的人品不一定好。”
这……管床医生隐晦看苏煜一眼,不自觉停下汇报,听苏煜面无表情说“继续”,又赶忙接着报告。
他报告完,苏煜问了两个问题,低头检查朗书雪体征。
在他靠近时,朗书雪摸索着握住他手臂:“陆医生,别在意。”
他声音低弱,但语气中的担忧一如从前。
“我知道。”苏煜顿了下,低声回,“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生气。”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朗书雪笑了下,心跳有些快。
伴随着加快的心跳,他同苏煜接触的指尖忽然挛缩了下,震颤起来。
不,不要,不要在这时。
朗书雪极力想控制自己,但很快,他意识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发地、剧烈地抽搐起来。
“书雪!”朗母痛叫了一声。
“把他头侧过来,留三个人帮忙控制,其他人先散开!”
“地西.泮6毫克,静脉给药!”
苏煜镇定指挥,让大部分医生离开,也示意他们把朗母带离。
他接过护士递过的注射针剂,在几个医生配合控制下,看准静脉,亲自缓慢把药推进去。
一分多钟后,朗书雪抽搐症状减轻,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心率监护仪却“滴”“滴”报警。
朗书雪的心率迅速上升到200以上,且毫无规则的波动起来!室颤!
“除颤仪!”苏煜第一时间开口。
“朗书雪!”靠近朗书雪头部的医生大声呼唤他,拍打他的脸,朗书雪毫无反应,被扒开病号服,胸口的呼吸起伏也几乎消失。
“让开!”除颤仪送到通电,苏煜开口让众人散开同时,将电极紧紧按在朗书雪皮肤上。
第一次放电。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条线波动了下,又近乎变成一条直线。
苏煜盯紧那条线,第二次按下放电按钮。
第三次、第四次……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过得极快,不知放电到第几次,监护仪上那条死气沉沉的线,突然,奇迹般恢复了波动。
呼……房内几个医生护士,齐齐长出口气。
*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命大啊。”
朗书雪的病房外,聚集了几个家属,交头接耳议论。
护士好几次叫他们散开,他们只往远站了站,还是探头探脑想要围观。
病房里,朗书雪刚刚恢复意识,朗母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哭。
“妈妈?”朗书雪声音虚弱,思维也非常缓慢,好半晌,才察觉除母亲握着他的手外,还有人在他身边,往他手背上扎了一针,“护士?”
他茫然问,因为疼痛,手背本能绷紧,护士的针头歪了下,没能扎进去。
“别紧张,你刚才室颤发作,现在要用点儿药。”苏煜拍拍他肩膀。
“陆……”朗书雪先听到他声音,后知后觉,弄明白他话的意思,“室颤?”
室颤等于功能性的心脏停跳,这意味着什么,久病成医,朗书雪懂。
意味着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人。
他眼神一阵涣散。
“是陆医生他们把你抢救回来的。”朗母抓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谢……谢。”朗书雪迟钝而虚弱道。
“不谢。”苏煜弯腰靠近他,确保他能听见他的话,“别害怕,有我们在,我们会一直在。”
“嗯。”朗书雪眼球动了动,多了些神采,“一起……战斗?”
“是。”苏煜愣怔了下,回答,“一起战斗。”
“谢谢。”
“不谢,”苏煜低声说,“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检查你意识恢复情况,有力气吗?”
“有。”
“你的姓名?”
“朗……书雪。”
“年龄?”
“……”
“不急,慢慢想。”
“三十……三十六。”
“你现在在哪儿?”
“在……在……”朗书雪迟疑着,脸上显出一股无措。
“别急,我换个问题,肖邦毕业于哪个音乐学校?”
“华沙。”这回,声音虽弱,朗书雪脱口而出。
“好,你状态很好。”苏煜声音里多了抹笑意,“看来我们不用担心。”
他看向眼睛通红的朗母,拿眼神传递着安抚。
朗书雪则看着他的方向,勾勾唇,空洞的眼里多了分活人气,也多了分清醒。
“妈妈。”苏煜问完问题离开不久,朗书雪低低出声。
“在呢,妈妈在。”朗母凑近他,“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朗书雪答,“还有没有人……在?”
他虚弱问。
“没有,护士刚出去了,怎么,不舒服?我叫他们来!”
“不,不是。”
朗书雪出声制止她,呼吸快了快。
“那是怎么了,你慢慢说。”朗母给他顺着胸口。
“我,刚才,有没有吐?”朗书雪平顺下来,慢慢问。
“没有。没吐。”朗母说,“干干净净,和你平常一个样。”
“嗯。”朗书雪似乎放了心,安静片刻,又问,“妈妈,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怎么会?”朗母面露痛色,“我儿子一直都很帅……”
“谢谢。”朗书雪笑笑,安静一会儿,又出声:“妈妈,我想洗脸。”
“洗完脸,我想,单独跟陆医生,聊聊。”
*
“在看什么?”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回到自己书房,看见苏煜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阅读什么,一点儿没察觉他的到来。
“没什么。”苏煜合上书,那是陆回舟原本放在案头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是出版社送来的二稿样书,有没有修改意见?”陆回舟问。
“没有,没看进去。”苏煜咬咬唇,站起来,“那么大事,师祖为什么瞒我?”
因为想让他过两天“高兴日子”。
“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没什么区别。”陆回舟声音平静,对答如流,像是早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接受。”陆回舟又说。
苏煜扫过他平静的脸。
他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师祖自然也会想到。
那他现在的平静,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平静,又有多少是伪装——他最擅长的伪装!
所以,这两天又是散步遛狗、又是看电影,全是,全是他知道有坏消息在等着他,在给他最后的安慰!
苏煜咬紧牙关,想发火,又忍下来。
师祖心肯定比他更乱,他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
“这一定只是巧合,”他最终说,“命运肯定是可以改变的,刘青的命运,我们不就改变了吗?”
他们改变的是手术,是牌的打法,但“牌”没有变,刘青的肾癌三年后依旧会复发。
陆回舟早已思考过,但他看了眼苏煜紧绷的面色,出口却是附和:“你说的对,事在人为。”
苏煜攥紧手指:“今天有个外地的会议邀请,我给您拒了。”
“师祖,你这个月不要出差。”
陆回舟看向他:“好。”
苏煜略松了口气。
“师母的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提醒老师用心防范,”苏煜眼底闪过愧疚,又强压下,“但是师祖不一样,我们只要格外用心些,把眼睛睁大些,一定能避免。”
他有些絮叨、有些重复地强调。
“知道,我睡觉都睁一只眼。”陆回舟说。
难得他主动开玩笑,苏煜却笑不出来。
他看向陆回舟,声音低沉:“朗书雪今天室颤了。”
陆回舟蹙眉:“结果?”
“抢救回来了。”苏煜说。
“那就好。”陆回舟神色稍松,“是什么原因?”
“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排除了心肌梗死,神外会诊,推断还是癫痫反复持续大发作引起。”
陆回舟沉默片刻。
频繁癫痫大发作易引起猝死,这点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已经换了几种抑制癫痫发作的药,对朗书雪作用都不大。
他脑内那枚解决不掉的肿瘤是根本原因。
而且他颈髓的占位也在扩大,已经影响到部分运动神经。
形势越来越难逆转。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见他眉间郁结,没提这个,静声开口:“能救回来就是好事。”
“不好。”苏煜开口,抬头看向他,“他要我下次不要救。”
“什么意思?”陆回舟又皱起眉。
“他提出放弃放疗、放弃手术,如果有突发情况,不希望抢救。”苏煜闷声说。
陆回舟沉默不语。
“他说从前在神外见过太多没有意识插管耗着的病人,不希望过度医疗,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苏煜又说。
“是我错了。”他忽然抓了下自己的头发。
陆回舟蹙眉:“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苏煜咬唇,“是我胡言乱语。”
之前,特护病房的家属闹着要手术,梁乐可能是听见什么,跟苏煜学吉他时问起为什么不肯给老人做手术,苏煜没多想,随口跟他说手术不是万能的,又科普了一番生存质量的重要性,还说起“生前预嘱”。
2025年,在一些国家,包括国内部分城市,已经有了生前预嘱相关立法,病人可以在自己还清醒能做主的时候,就签字决定不做某些创伤性、暴力性抢救,尽可能有质量地活、有尊严地走。
“当时,朗书雪就在旁边。”苏煜后悔极了,站起身转来转去,“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
“不要多想,”陆回舟说,“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你的话没那么大影响。”
“不,如果我不说,他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你们这年代,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就算这样,你的话也只是启发,朗书雪是成熟的人,他的决定,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
“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些和你没关系。”陆回舟说。
这是他第二遍对苏煜强调“和他没关系”,就像,上次提到安琳离开,他很坚定对苏煜说那不是他的错。
苏煜心头阴霾被驱散了些。
“退一万步说,朗书雪这样选择,不正符合你的新理念?”陆回舟又平和说。
苏煜怔了怔。
“师祖支持他的选择?”
“从个人角度,我尊重和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医生,”陆回舟停顿了片刻,“作为医生,没有法律支持的情况下,该抢救还是要抢救,除非家属同意放弃。”
“你和他母亲沟通了吗?”
苏煜沉默了会儿:“没有。”
“我觉得,讨论这个为时尚早。”
“不早,这是现实,总要面对。”陆回舟沉静说。
苏煜抿了抿唇:“我会的。”
陆回舟看他一眼,忽然岔开话题:“想好要刻什么了吗?”
“什么?”苏煜一愣。
“雕刻,帮你找了些软木。”陆回舟说着,示意苏煜跟上他,他下楼,穿过储藏室,打开一扇房门——苏煜以前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小房间。
“这是师祖的工作间?”
苏煜看了眼墙上分门别类的工具。
“算是。”陆回舟答,“做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可以静心。”
很有道理,但是什么算“简单重复”?苏煜想起那几枚荷花印章,眼睛扫过宽大的桌面:“师祖的作品在哪儿?”
“没什么作品,我只是瞎刻。”陆回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把这个爱好当成减压工具,偶尔想避开思考一些东西时,会做些简单却重复的劳作。
“木头在这里。”他指给苏煜一块切割好的木材,“想刻什么,可以画下来,初学不要太复杂,练习一下线条就好——”
陆回舟说着,停下来:苏煜动作很快,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画完了。
“这是,元宝?”陆回舟看着木头上线条简单的小狗脑袋问。
“嗯。”苏煜点头,“等我学会了,回去也给元宝做个牌牌挂上。”
这是他前两天就想好的,这时画下来,心态却已经不同。
没有了那时的愉快放松。
陆回舟看了眼他沉闷的侧脸,平静开口:“左手固定木头,右手拿刀,姿势跟握笔差不多,力度不要太紧也不要太松,紧了容易疲劳,松了不好控制。”
他说着,看苏煜握好刀,帮他调整了一下手指,示意他可以开始:“注意找对刀刃和木头表面的角度就好,对你应该不难。”
是不难。苏煜上手刻了两刀,吹掉木屑,看着线条成型,来了成就感。
陆回舟开始还指导他一些安全事项,慢慢就安静下来,站在一旁看他刻。
直到时间到了,虚影开始闪烁,陆回舟才开口:“别玩太久,早点睡。”
苏煜停下来,他不太知道,师祖教他这个,是又在哄他开心,还是借此回避一些问题。
其实,他也一样在回避。
但眼看陆回舟要离开,苏煜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
“师祖,你别怕!”
笨蛋,哪只眼睛看到他“害怕”……陆回舟握拢手掌,回到2025年时也未松开。
他坐在苏煜家客厅沙发上,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活动起来,查看冰箱的食物,整理苏煜几天没整理过的房间,扔了垃圾,又到阳台浇花。
苏煜没有养花的闲情逸致,阳台这两盆绿萝其实是苏明皓养的。
陆回舟给它们浇过水,伸出手,碰了下其中一盆新长出来的、生机勃勃的绿叶。
他双眸仍如深潭,但无人处,终于泄露一丝波澜:焦虑、压抑,隐藏着的,对生的渴望,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浓浓的歉疚与不甘……
第55章 第 55 章 没有心
“我师母呢?休息了吗?”
回到2025年这天, 尽管已经晚上九点,苏煜还是不顾礼貌,跑到石峥嵘家里。
“没休息, 包饺子呢。”石峥嵘腰上系着围裙,两手面粉, 神色费解, 把苏煜让进来, “找你师母干什么?”
“是小煜啊,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事?”师母转着轮椅迎出来。
“没事。出院了来找您汇报, 谢谢您的米糕。”苏煜把一兜在小区门口临时买的水果放餐桌上,打量了师母一眼:她还是坐在轮椅上,模样和从前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
苏煜把视线放在她的手和胳膊上。
“怎么了?这么看我?”师母感觉他的注视不太对劲,低头看自己一眼。
“没, 看您身上有面粉。”苏煜随口找了句托词。
“包饺子呢, 能没面粉嘛。”师母笑笑,奇怪地打量他:这孩子视线游移不定,看起来有心事。
“还差多少, 我帮您一起包。”苏煜边说边卷袖子。
“你会?”石峥嵘在旁边冷不丁出口。
“会。”开火、调味不行,包饺子苏煜真会。
但师母摆摆手:“别沾手,马上包完了。本来早该完了,都怪你老师和的面太硬, 擀皮也费劲。”
“和面,师母不行?”苏煜又看向她的手。
“我这手劲儿差点意思。”师母很自然地说。
石峥嵘却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他这话有点儿冒犯老妻:“你小子有正事儿没有?”
“没有, 就过来看看。那我先走了。”苏煜郁郁不乐站起来。
过去真的改变了,却事与愿违……他帮了倒忙,反而害了师母。
“别忙走!”
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师母叫住他,又把围裙解下来丢给石峥嵘:“剩下的你包圆吧,我跟小煜坐会儿聊聊天去。”
*
“这么晚来找师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引苏煜坐到沙发上,师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没。师母我自己来。”苏煜从她手上接过茶壶,“师母……提这种茶壶费力吗?”
“不费力,你也太看不起师母了,这两条胳膊跟正常人差不多。”
“哦。”苏煜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师母问他,“是不是那件事儿不顺利?”
哪件?苏煜愣了下,对上师母带点儿关心又带点儿八卦的视线,才忽然反应过来。
“没有,我最近忙,没顾上想。”他心不在焉说。
“你得想啊,这是终身大事。你住院那两天,他有没有去看你?”
“看了。”苏煜答。
“有没有陪你?”
没怎么陪,大概是因为要处理您的事故。
“陪了。”他撒谎说。
师母眼睛一亮:“那没什么进展?”
“没有。”苏煜下意识答,又敲敲手指,“也,也算有?”
瞧这纠结的。“什么情况,说出来师母帮你参谋参谋。”
“没什么情况。”但说说也行。
“就是,他,他好像承认了喜欢我。”苏煜脸热了热,“但是因为辈——因为年龄问题,他不同意跟我谈。”
“就只是年龄问题?”
“还有离得远。”
苏煜说着,埋下头,又忧虑起来。
虽然师祖已经答应他不出差,也赞同他说“事在人为”,他还是不安。
师母明明没有回老家,车祸还是发生了,那师祖呢,不出差就安全了吗?
苏煜忽然重重抓了下膝盖:应该提醒师祖在G市也要小心的!
“离得远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你们又都忙,不可能总来回奔波见面,他有没有可能来我们这里发展呢,你们医院不是有人才引进计划吗?小煜?”
“啊?”苏煜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应该不行,他在那边岗位挺关键的。”
“那你——”师母说着,顿了顿,“你这身体,离了习惯的水土,恐怕不好适应。还是他过来合适。”
主要是从心理上,师母也不想苏煜背井离乡,而是想那“老外”过来。
亲疏有别,人之常情。
“师母不用替我费脑筋了。”苏煜见她把他瞎编的那些话当真,还真拧着眉替他操心,很过意不去,“我一个人也挺好的,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他此刻真这么想,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师祖活着。
“要是没有喜欢的人,一个人也就一个人吧,有真心喜欢的,为什么不争取?”师母不赞同。
“我不知道。”苏煜攥紧手指,“他现在应该也很忙、很乱,我的争取,说不定对他是种负担。”
“如果他也喜欢你,就不是负担。哪怕异地恋,两个人心里有彼此,也能为彼此分担。”
只是异地恋又有异地恋的苦。
这孩子又一向好强,不懂照顾自己,遇事爱钻牛角尖,没个人近距离看着,总让人不放心。
师母想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多劝:“看你自己吧,多问问自己的心,放不放弃,心会有答案。”
*
“心诚就够了!”
“我跟你大嫂上去就行了,你没必要非跟着上来嘛!”
上山的路上,苏元山一再回头看苏煜,希望他能停下。
他们两口子上山去寺里上香给老爷子祈福,结果这小子非要跟来。
这莲心寺以香火灵验著称,但比这个更出名的,是寺前的台阶:从山脚到寺门,五段石阶路,段段108阶。
折算成爬楼,那就是个25楼,正常人爬上来也要膝盖抽筋,何况这臭小子。
打从车祸出院后,他去哪儿都坐电梯,楼梯从来一步不肯走,今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铁了心要上山。
“行了,你就在这儿歇着,留点力气下山,佛祖看到你心意了。”
陪着他拖拖拉拉上了两段山路,苏元山看不下去了,硬拽着苏煜坐下,大堂嫂也忙掏水给苏煜喝,又忙着给他摇扇子扇风。
“看你这汗,疼的还是累的?衣服都湿透了。小煜,你的腿——你才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孝敬大伯,也不是这么个孝敬法。”大堂嫂语重心长劝。
苏煜惭愧,灌了半瓶水,抿紧唇不吭声。
他不只为了大伯。
“佛门清净之地,您两位能不能别念叨了,区区几个台阶。”
捏了下矿泉水瓶,苏煜又站起来,右脚落地一瞬,他疼得抓了下手杖,很快垂头掩饰住痛色,“我自己走,你们别等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耳朵疼。”
他还肺管子疼呢!苏元山脸一虎:“慢点儿走,摔了我可背不动你。”
“我没那么菜。”苏煜哼了声,看了眼脚下青灰色的石阶,咬咬牙,闷头又往上爬去。
苏元山夫妻对视一眼,无奈至极,一左一右跟上他,护住他。
犟种!下回就带根绳儿,把他绑车里!
*
上佛门清净之地逛了一圈,还捐了不少香火祈愿,并没有让苏煜焦躁的心安稳下来一点儿。
他满心只想快点见到师祖,赶紧提醒他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注意安全。
但不管他如何急,还是捱到晚上九点,才见到陆回舟。
这次是他穿到98年。见面时,陆回舟穿无菌服、戴口罩,还在手术室全神贯注做手术。
苏煜出现时,他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专注手术。
苏煜张了张嘴,又安静了。
他没出声打扰,专心看陆回舟手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当面见他做手术。
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苏煜躁动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陆回舟的手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稳。
他的每个动作都谈不上多炫技多出格,但就是稳得可怕。
这也是台腹腔镜膀胱癌根治术,和25年吴院长那台类似,不过98年的腹腔镜成像技术差,术野小,苏煜每次用,都比25年要小心和谨慎很多,但陆回舟的操作十分平顺,看起来就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和衡量。
腹膜、脂肪、血管、精索,任何东西在他手里都像驯服过一样乖顺,手术刀就更听话,苏煜怀疑它们被师祖施过魔法,能自动作战,去到任何他想让它们去的位置。
苏煜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陆回舟完成新膀胱重制,缝合输尿管,关闭膀胱顶壁,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一助陈文鹤,他才收回视线。
“师祖,你好棒!”他直白赞美。
陆回舟顿了顿,目光扫向自己的手。
苏煜的声音从他右手处发出来。
陆回舟不自觉活动了下手指,看向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九点十五分。他大概选了他的手套做栖身地。
也对,其他东西都要清点,只有手套不用。
“猜猜哪根手指是我?”苏煜笑问。
陆回舟自然不猜,他还在等新膀胱注水看有无渗液,既不方便离开,也不方便开口跟苏煜说话,只是轻攥了下手掌。
“好痒。”苏煜轻呼。
陆回舟喉结轻滚,右手不太自然张着,默想:他心情,似乎变好了?
手术结束,陆回舟走出手术室,把手套摘下来,放到更衣室的柜子里,自己快速换好衣服,换完他取出手套,抬手露出腕上的手表:“到这里来。”
苏煜的虚影从手套里钻出来,看了眼腕表,又看了眼陆回舟,叛逆道:“我不。”
“我喜欢这里。”他手指点向陆回舟胸口,下一瞬,钻进他白大褂口袋插着的某只笔里。
陆回舟落下手臂,压住快了一瞬的心跳,低声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啊?”
“看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焦虑加焦虑只会得到焦虑plus。
认识以来,陆回舟一直像定海神针,而苏煜一直是不懂事被开导的那个,就在刚刚,苏煜忽然想懂事一回。
“今天没上班,我出去玩儿了,感觉很舒服。”苏煜解释。
陆回舟没怀疑什么,听他中气十足,心情跟着轻松了一分:“劳逸结合是对的。”
嗯,可把他“逸”得够呛,下山还摔了一跤。
苏煜岔开话题:“师祖刚才做的是教学手术?”
他看到有台录像机在拍摄,关键节点,陆回舟也会有一两句讲解。
“是。”
“怎么排到这么晚?”
“年度任务,突击赶进度。”陆回舟答。
“师祖也会赶deadline吗?”苏煜笑了声,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陆回舟”。
“元宝出院没有?”陆回舟沉稳问着,走出手术区,踏进夜色。
“没有,我去看它了,兽医说它年纪大了,药物吸收不太好,治疗可能要久一点。”
“别担心,慢慢来。”
“嗯。”苏煜乖巧应了一声,询问:“朗书雪今天怎么样?”
“没接到电话,应该还好,我今天一直在手术,现在过去看看。”陆回舟说着,应该是走入了住院楼,四周脚步声和说话声密集起来,他不再说话。
苏煜却在他胸口说个不停:“师祖,钥匙扣你看到了吗?”
陆回舟没吭声,手指摸了下装在口袋里的钥匙。
“我刻的唯二作品,一个给元宝,一个给师祖。”苏煜热诚地说。
“软木不适合当钥匙扣。”陆回舟忍不住低声答了句,“那图案,也不适合送给我。”
“怎么不适合,跟您气质不搭?又没别人看见。”苏煜大大咧咧说。
陆回舟没再回话。不是气质不搭,那钥匙扣一面刻着两个小人儿脑袋,亲密碰在一起,另一面,则刻着个潦草线条小人,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这让他怎么好收。他想着,指尖却抚过那枚红心,动作已然十分纯熟。
苏煜也不说话了——他听见陆回舟脚步停下,随后听见了朗母的声音:“陆主任。”
苏煜知道,是朗书雪的病房到了。
“您好,他睡了?”
“刚睡下,晚上说头疼,没看到您,请那位值班医生加了止疼药。”
苏煜听见朗母忧心忡忡说,然后听着师祖走进病房,窸窸窣窣,声音很轻,应该是在给朗书雪做检查。
“他一直没胃口,一吃就吐,才这两天就瘦脱相了,是不是有点吓人?”朗母又开口。
“昨天调过用药了。”苏煜在陆回舟胸口出声。
“不会。”陆回舟沉静回答朗母,“可能是药物副作用,已经调整了用药,您别急,过两天看看效果。”
“谢谢,有您在,我们安心很多。您过来是?”
“没什么,看一下情况,今晚我在医院值班,他有不适随时叫我。”
“谢谢您,陆医生。”
苏煜听见朗母道谢,又听见她轻重不平、疲惫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跟着师祖出来,一路跟到走廊。
“您留步。”师祖停下脚步。
而朗母与他同时开口:“陆医生——”
“什么事?您说。”
陆回舟声音沉稳,苏煜则在他口袋里支棱起耳朵。
朗母安静了会儿,低声开口:“陆医生,您说过,会始终跟他一起战斗,不是吗?”
苏煜怔了下,不明白老太太这是何意。
他懵懵懂懂,听见师祖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然后感到师祖身体微晃,像被人一把拉住:“陆医生,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吧。”
朗妈声音颤抖着,近乎哀求。
“我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不好看,请您不要嫌弃,多来看看他吧!”
*
“我没有嫌弃。”跟随陆回舟回到办公室,听到关门声,苏煜低声说。
“她说的应该是我,最近太忙,我去病房转的少。”陆回舟说。
“不是。”苏煜沉默一会儿,“是我。”
他很肯定。
陆回舟沉吟了一瞬:“你害怕?”
“没有!”苏煜立刻开口。
陆回舟安静:“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就急着否认?”
“我什么都不害怕。”苏煜倔强说。
通常,他嘴越犟,就代表越心虚。
陆回舟没有指出来,他把胸前几支笔摘下来,放在桌上,平静说:“我经手的第一个病人死亡前,我也逃避过,看到他感觉压抑,喘不过气。”
“……我没有。”苏煜低哼。
“那挺好,说明你没有新手期。”陆回舟说。
挺好才怪,他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苏煜一阵憋闷,还是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
明知故问。“后来您是怎么克服的?”
“见得多,自然就克服了。”
病人的生死关,也是医生的试炼场。敏感的医生,看到病人受苦,心灵会经受一次次折磨。
只是见惯生死,大部分医生会麻木,会懂得拉开距离,分清工作和生活,学会保护自己。
但是也有一种人,“新手期”格外漫长。
陆回舟目光平静,扫过桌上的笔:“也有一个克服的秘诀,想知道吗?”
“不想。”苏煜闷闷说。“是什么?”
“是知道你已经尽力。”陆回舟答。
“把精力投入到每件你能尽力而为的事,改变能改变的,接受必须接受的。”
苏煜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朗书雪不想抢救的事,你还没跟他母亲沟通?”陆回舟问。
“准备说,昨天有事没顾得上。”苏煜解释了句,又说,“她不会答应的。”
“也许还会骂我——也是骂您一通。”
观念脱离不了时代。现在是98年不是25年,世上有几个人能通透如朗书雪?
“但你至少为他做了这件事。”陆回舟话声始终平静,“用你的专业知识为家属分析利弊,告诉她朗书雪为何这样想,不管她怎么选、怎么看待你我,对他们母子都是一种帮助。”
“我知道了。”苏煜沉默一会儿,开口。
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师祖心中有一套行事标准,那标准叫“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对苏煜而言是混沌一团的天性,对陆回舟却是一条理性严苛的准绳。
他不折不扣遵守着它,为此可以超脱世俗荣辱,也为此,在苏煜脑子里烦乱成一团的东西,在他那里却逻辑分明、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师祖,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苏煜忽然自我怀疑,“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他曾以为他磨炼好医术就够了,越跟陆回舟相处,他越意识到,自己差的还很多。
“适合。”陆回舟说。“不要妄自菲薄。”
“哪里适合?我冲动、爱生气、神经质,有一点不顺,都能挫我的锐气。”
“没关系,你锐气盛,挫完也比别人多。”陆回舟说。
“……师祖,我是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陆回舟看着桌上的笔,伸手想摸,又顿在半空,“出来吧,该回去了。”
“不要,我正事还没说。”
“什么正事?”
“没什么,就是除了不要出差,您平时出门也要小心一点儿。”苏煜说,“就是个提醒,只要小心,师祖肯定不会出事的。”
“好。”陆回舟平静答应,“我会的。”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
陆回舟率先打破沉默:“回去吧,身体还没复原,早点休息。”
“师祖猜猜哪个是我,猜对我就回去。”苏煜语气轻松,轻松得稍显刻意。
陆回舟看了眼桌上红蓝黑三支笔,迟疑一瞬,拿起中间的红色。
“为什么是这支?”苏煜的声音从他掌心传来——看来他选对了。
“你回复我留言,经常用红色。”陆回舟答。
“师祖这个也注意到了?”苏煜像缕轻烟,从红笔里钻出来,好巧不巧,正好钻进陆回舟怀里。
陆回舟没有防备,见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手揽住他后腰。
触感轻盈,仿佛揽到肥皂泡。
又像揽到莹莹发光一轮月亮。
稍用力,即可揉入胸怀。
陆回舟屏息,按住那轮“月亮”不老实摸向他胸口的手,退开一步。
“师祖,你又心律不齐。”苏煜扯了下嘴角。
陆回舟又向后退一步,和苏煜拉开距离,似乎准备说什么,张开口却罕见地没有说出话来。
苏煜没有逼近他。
苏煜只是歪歪脑袋,看着他,福至心灵:“师祖怎么对待我,也取决于师祖认为怎样对我更好、更有帮助,对吗?”
对。但陆回舟一时不明苏煜目的,没有说话。
“那师祖有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呢?”苏煜问。
陆回舟微蹙了下眉。
“还是师祖是一个没有心、只有道德准绳的人?”
“如果是的话,”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明显低沉。
陆回舟心脏发紧,却听他声音又振作起来:“那我以后不会强求师祖了!”
苏煜很郑重,看起来不像闹情绪,也没轻浮玩笑,他迎上陆回舟视线,认真说:“我喜欢您,当然应该给您您想要的。如果您想要内心安宁不被扰动,我就还您内心安宁。”
“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想谈恋爱,找谁不行?”
他带点儿傲气说着,身体闪烁,不等陆回舟有任何回应,从陆回舟面前骤然消失。
第56章 第 56 章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
说还陆回舟安宁, 苏煜是真还。
下一次互换时,他给陆回舟的留言一本正经,除了病人、手术, 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
陆回舟给苏煜的留言还是他一贯认真严谨公事公办的风格,只是在留言末尾, 说感谢苏煜在院领导面前为他仗义执言, 请苏煜吃大餐。
留言后面另附了一张纸, 上书高级餐厅若干,每家都写了推荐菜。
“选你喜欢的吃, 都想吃也可以,何峰接送你,吃不下可以打包让他带走。”
苏煜扬了下唇角。
不是吹牛,在谈恋爱方面, 他搞不好还是个天才, 不然怎么会突然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以退为进的好点子?
苏煜保持了片刻好心情,走向医院时, 又冷却下来。
师祖说得对,有些现实,总要面对。
到医院,苏煜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朗书雪母亲来谈话。
谈话果然并不顺利。朗母坚持儿子只是病糊涂了,苏煜作为医生,应该像之前一样给他信心, 而不是顺着他支持他放弃!
老太太说到一半,情绪有些崩溃,抹着眼泪走出他办公室, 脚步不稳赶回病房。
苏煜担心她,默默在后面跟着,看着她进了病房才停步。
见她进病房后一切如常,他没吭声,转身准备走,却听见病床上的朗书雪虚弱出声:“是你……陆医生?”
“陆医生忙。”朗母硬邦邦说。
苏煜迈进病房的一只脚又尴尬收住。
“陆医生。”朗书雪再度出声。
“妈妈,你先……”他说话有些费力,母亲面前便偷懒,只说两个字。
朗母明白他的意思,她余怒未消,但在儿子这一身病骨面前只得隐忍。
她从床边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煜:“陆医生,您请进,麻烦了。”
她是个性格并不强势、反而有些软弱的老太太,这句“麻烦了”,却暗含着一个母亲的全部刚硬与威胁。
苏煜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病房,等她出门,才暗松一口气。
“我母亲,找您……麻烦了?”朗书雪看着他的方向问。
“没有,绝对没有。”苏煜答着,看向朗书雪,他还是一样干净整洁,只是人更瘦,皮肤更苍白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片紫红,应是血管发了炎。
不怪朗母对他有意见,他有些回避见朗书雪,依赖用检查数据“看”他,却没注意过这些让他不舒服的细节。
“头还疼吗,昨晚有没有睡好?”他压下愧疚,声音镇定问。
“疼。不过现在……还好。”
“越来越像小孩,也会叫疼了?”苏煜压下不忍,同他玩笑。
朗书雪笑了下,真有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羞愧。
“还有哪里疼,随时说话,我们有药。”苏煜安慰他。
“嗯。”朗书雪顿了顿,像是攒力气,“陆医生,对不起,我……放疗,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苏煜更加愧疚,“你别多想。”
“好。”朗书雪说,“陆医生,也不要……多想。”
“陆医生,把时间拉长看,我和你……生命一样,短暂,都只是,尘埃。陆医生不用为我惋惜。”
“嗯。”苏煜理解了下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睛:他视力越来越差,但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苏煜打起精神来,半认真,半玩笑:“还是可以惋惜一下的,很少见你这么豁达的尘埃。”
“谢谢。”朗书雪笑答,“也很少见,陆医生这么……特别的尘埃。”
“陆医生,我们,总会殊途……同归。”朗书雪努力在模糊中分辨那双澄澈的眼睛,“所以不必难过,陆医生……宝贵的生命,应该放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我明白了,朗老师。好像,大概明白。”苏煜沉默了会儿,忽然低下头来,仿佛有意要让朗书雪看清他。
但他手指动作,朗书雪才知道他只是在调他的输液管。
没关系,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还听到,他无比认真地说:“认识你,就是很有意义的事。”
“……嗯。”朗书雪失神一刻,笑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灿烂。
*
“妈妈,今天太阳很好。”朗母回病房时,朗书雪把脸朝向她的方向。
“是,晴天,妈妈拿被子出去晒晒。”
“妈妈,我想出去。”朗书雪说。
“那不行,太冷。”
“妈妈……”朗书雪固执地看着她。
朗母被他看得心软,又见他精神确实不错,终于妥协,叫来护士帮忙,把他抬上轮椅:“转五分钟就回来。”
朗书雪变换体位,还在适应,胸口起伏一会儿,低低应了声“好”。
朗母推了他到楼下。
“长椅。”他低声要求。
朗母如他所愿推他到长椅下,他又迷迷糊糊要“树叶”。
“冬天了,哪里还有树叶。”朗母抬头看了眼笔直的银杏树。
“有。”朗书雪弯弯唇角,声音轻得听不见,“我有。”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带走。
朗母在长椅上坐下来,帮他围拢领口:“回去吧?太冷。”
朗书雪答非所问:“妈妈,对不起。”
朗母顿了顿,隔着厚厚的帽子摸摸他的头:“跟妈妈不用说这些。”
她说着,认真看他:“书雪,好儿子,你还年轻,不要放弃,好不好?”
朗书雪摇摇头:“不是这个。”
他看着母亲,他状态格外好,好像能看清她,他准确握住她的手:“妈妈,我想捐献遗体。”
“什么?!”朗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别胡说!”
“如果你伤心,也可以……不捐。但是,”朗书雪停顿了很久,“我想自私一次,妈妈。”
“世上还有很多我这样的病人,陆医生他们……可以研究我。”他眼睛直视着前方,近日少见的有神,“妈妈,现在这样很累,我想,换个方式,和他们一起战斗……”
“傻瓜。”朗母听他呢喃声越来越小,心痛地抱住他,“你累了可以休息,你不要多想,书雪,书雪?书雪!”
朗书雪昏迷了,深度昏迷,坚持两天后,再次发作室颤。
苏煜这两天吃住都在医院,朗书雪室颤发作,他第一时间冲进病房,从护士手中接过除颤仪,通电的时间里,他看向被护士搀着的朗母:“阿姨?”
朗母满面泪痕,不作声。
苏煜明白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看向朗书雪平静的脸,撕开他衣服,将电极按上他胸口。
一次,两次……苏煜和值班医生轮换,两人手臂都酸胀麻木时,朗母终于喊停。
带着两根被压断的肋骨,朗书雪走了。
护士默默进来配合值班医生收拾,苏煜深深看朗书雪一眼,收敛杂念,走出病房。他还有他的工作要做。
走廊灯光冷白,稀落站着几个病人和家属沉默地围观,苏煜无视众人,走向靠墙立着的朗母:“阿姨,节哀。”
朗母面容苍白,空洞盯着他。苏煜以为她要倒下,或者会开口骂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骂什么他都听着。
但是并没有。
朗母忽然伸开手,令苏煜极度意外地,抱住了他。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他解脱了。”
苏煜愣愣的,察觉她站不稳,本能回抱住她。
但朗母挣开他,站稳了:“书雪想,捐献遗体,和你们一起战斗。”
苏煜又怔了怔,本能回望向病房:那里沉寂一片。
漩涡起,苏煜什么也来不及说,和陆回舟交换了世界。
*
苏煜再来到98年时,已是隔天晚上九点。
陆回舟不在书房,不在办公室,他拎着公文包,正在家门口,被柳教授缠上:“小毛干爸,你给看看,小毛是怎么了,不知道哪儿疼,一直叫唤。”
陆回舟未及反应,苏煜的白影先应声凑上去,围着小毛检查。
陆回舟看他一眼,正了正色:“柳教授,我不是兽医——”
“问他小毛有没有拉肚子或者吐。”苏煜回头看向他。
陆回舟沉默一瞬,照他意思问了,柳教授答今天是多拉了两次。
“让他把小毛放下。”
陆回舟又照做。
小毛被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叫了两声,苏煜蹲下来看它,又把手伸到它肚子底下:“师祖你来摸摸,它肚子是不是鼓起来了。”
陆回舟看他一眼,蹲下来,苏煜牵着他的手,引导他摸小毛腹部:“怎样,鼓不鼓?”
“你看它蔫蔫的,毛也不亮了,肯定营养吸收不好,肚子也鼓的话,应该是蛔虫病。”
苏煜说着,直起身来:“师祖,你怎么还摸?”
陆回舟不语。
他沉默地抽回手,苏煜眼角抽了抽:好家伙,难怪小毛刚刚不动了。
现在不是多拉两次了,是三次。
“唉呦!小毛你这个坏种!”柳教授自然也看到了陆回舟那一手,哭笑不得赔罪,又满口袋去掏纸巾,但半天也没掏出一张。
“不用忙了,照顾小毛要紧。”陆回舟平淡镇定开口,“营养不好,腹泻,可能是肚子里有蛔虫,家里有打虫药可以先给它吃点观察,最好还是去兽医院看看。”
“哎,好,那我还是去兽医院!”柳教授急着要走,十分不过意看陆回舟的手一眼,“陆医生,您担待,改天带孩子来给您赔罪。”
“不用了。”陆回舟说。
可柳教授哪管他说什么,已经抱着小毛匆匆走了。
“多带点纸啊!”苏煜在人家背后忠告。
可惜,柳教授听不到。
听得到的人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单手从公文包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苏煜看了眼他的钥匙串:“我送您的钥匙扣呢?”
“收起来了。”陆回舟答,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苏煜抿了抿唇,看他进门直奔洗手间,心里道了声“活该”,嘴上却说:“对不起,师祖,我也不知道小毛会拉。”
陆回舟自然没有怪他——可能也是顾不上,他一进家立刻去了一楼最近的洗手间,合上门,没让苏煜进。
“哗哗”水声流了很久,苏煜忍不住提醒:“师祖,快九点十分了,您再不出来,我该回去了。”
门这才终于打开了。
陆回舟左手搓得通红,冷静看他一眼:“稍等,我先换件衣服。”
他提了公文包上二楼。
苏煜跟在后面,又被他关在卧室门外。
这次陆回舟总算没让他等那么久,很快换了衣服出来。
从上到下都换了。
“师祖还说您不是洁癖?”
陆回舟没应声,请他进书房,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朗书雪留给你的。”
苏煜玩笑的神色敛了:“他——”
“手续处理好了,学校那边接收。”陆回舟像知道他问什么。
这么说,从此以后,朗书雪就真是他们的“老师”了。
苏煜沉默好一会儿,看向袋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是给你的,我没有打开。”
“我不就是您吗?”苏煜奇怪。
“不一样。”陆回舟没多解释,在苏煜授意下,替他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本书,是那本名叫《当你老了》的诗集。
苏煜透明的手指落在书封上,想起朗书雪听他读诗的样子,也想起更早之前,他独自在203病房阳台品茗读书的模样。
“难过?”陆回舟低声问。
“还好。”苏煜回过神来。
“难过不用憋着。”
“没有憋着。”苏煜神色认真,“师祖,我觉得他们还在。”
“他们?”
“嗯。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朗书雪牵着茂茂,跟我摆手告别。”
“他们看起来很好,很安宁,一点儿都不痛苦。”
“我觉得,他们真的在和我们并肩战斗。”他仰起脸来,看着陆回舟,眼圈有些红,但眼睛澄澈而坚定。
陆回舟忍不住要注视他,又强错开视线:“你这样想很好。”
他声音沉静说。
苏煜看他一眼:“师祖也不要难过。”
“我不会。”陆回舟平静答,确实是没有丝毫情绪波澜的模样。
但苏煜不信他不会。尽管他藏得很好,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更严肃更低沉。
“要是我死了呢?”苏煜忽然问。
“别胡说。”陆回舟看向他,语气有些严厉。
苏煜撇撇嘴,岔开话题:“师祖,朗书雪教我把时间拉长看。”
他说得很慢,语气少见的沉静:“我以为他想表达的是我们的生命其实一样短暂,让我不必替他惋惜,但当我真的把时间拉长看,我发现,我不止看到了当下他们的离开,站在时间长河,我看见了他们的存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两粒尘埃,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相遇,不管时间长短,都是一个应该珍惜的奇迹,对吗?”
对。但“奇迹”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投入越多,失去时,痛苦也越大。
陆回舟沉默不语。
苏煜看了他一眼,攥了下手指,话题突然跳跃:“师祖,我谈恋爱了。”
“你什么?”陆回舟声音一哑。
“谈恋爱。”苏煜很正经解释,“网恋,交友APP,今天刚认识。”
“嗯。”陆回舟平静应了一声,伸手整理诗集和信封袋,低头拉开抽屉,避开苏煜视线。
“怎么这么突然?”低着头,他平静问。
“人生苦短,想谈就谈。”苏煜说,“昨天送走朗书雪,我突然想通了。”
确实非常“突然”。
攥了下手中的书,把它放进抽屉,陆回舟十分理性开口:“网络骗子多,不要轻信人。”
“没骗,我视频让他给我看脸和腹肌了,都是真的。”
“初次认识就给你看那些,为人不一定可靠。”陆回舟合好抽屉,打开书桌上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没关系,我边谈边甄别。”苏煜说道。
陆回舟一时沉默。
“师祖要忙?”看到陆回舟最终翻开另一本书,摊开纸笔准备写什么,苏煜问。
“要写份教案。”陆回舟答。
“嗯,那您忙吧。”苏煜靠过来看了眼陆回舟的腕表,虚影几乎贴着陆回舟身体,贴着他俯身,又贴着他站起来,“我走了,师祖。”
他身体闪烁起来,从陆回舟面前,肥皂泡一样消失。
从没有过的干脆利落。
陆回舟攥紧手里的笔,又放松。他坐在桌前,翻开书,看过目录,在纸上列了一份教案大纲,随后开始填充骨架。
他写得很快很专注,看起来丝毫未受困扰。
只是不断地、难以控制地抬头看向茶盘。
不知第几次抬头打断自己后,他终于伸手,将那只半眯着眼睛的白猫茶宠拿起来,紧紧包覆在掌心。
第57章 第 57 章 外国人
苏煜再来到98年时, 朗书雪住过的那间病房已经收拾过,病床上铺着白床单,空空如也, 看不出任何病人曾躺在上面痛过、笑过、挣扎求生过的痕迹。
苏煜看了眼病床,收回视线, 带着身后一队白大褂, 气势浩荡, 开始一周的大查房。
进第一个病房就出了情况。
4床——那个家属说他“看人下菜碟”的,五十来岁的肾肿瘤女病人, 在苏煜他们查完房要离开时叫住他:“陆主任,我的手术别拖了,赶紧做吧。”
苏煜顿住脚,看了眼她家属。
“妈, 术式还没商量好。”4床儿子朝母亲解释。
“不用商量了!”4床瞪了儿子一眼, “就按陆主任的办法切,人家是医生你是医生?”
“妈——”
“陆主任,你放心做, 今天就开单,他要不签字,我叫他舅过来,打到他签!”4床气势汹汹道。
那倒也不必……“阿姨, 还是你们先商量好。”
“不用商量了!我这也算,”4床阿姨看了眼对面空着的特殊病房201,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我这也算为医学做点贡献了。”
整个病房静了静。
苏煜也静了静,随她视线看了眼201,又转回头:“谢谢您, 阿姨。”
他郑重朝她鞠了一躬。
身后一群白大褂,自发地,也跟着他鞠了一躬。
“使不得使不得!”看到这一片脑袋,4床急得坐起来,拼命摆手。
白大褂们离开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
查完房,特护病房的那位家属找到苏煜:“我爸的手术,你是不是真不能做?”
“是。”苏煜平静答。
“我是真想我爸活。”家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病倒前我刚跟他吵过一架,然后他就糊涂了……您看,这架还没吵完呢。”
这个家属一向盛气凌人、颐指气使,苏煜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愣住,不知怎么回。
“不能手术的话,那个吗啡还是什么的,给我爸用上吧,看他夜里睡不踏实。”家属又说。
苏煜看向他:“明白了。”
“我想,他会原谅您的。”眼看家属要走出办公室,他又说。
“谢谢。”家属驻足一瞬,走了。
苏煜走出住院楼,带着实习生去出门诊,他还是习惯抄近路,不可避免,又经过银杏树林中那条小径,看到那张长椅。
长椅上坐着陌生病人,既不是谢芝桃,也不是朗书雪。
苏煜注目一瞬,快步离开。
很意外,到门诊室接诊的第一位病人,苏煜见过。
病人父女推开门,见到是他,显然也有些意外。
那位跛脚的父亲,甚至垂下头,想要退出去。
“哪里不舒服?”苏煜抢在他出门前开口,又看向小女孩。
她脸上斑又多了几个,但身体和精神状态看着还好。
“没什么大不舒服,就来检查检查。”那父亲说着,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来,把女儿往苏煜跟前推了推。
苏煜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手黝黑粗糙,布满细小裂口,是一双干重体力活的手。
他女儿的手却干净软嫩,衣着也整齐得体。
苏煜没说话,想起师祖说过,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他的成长经历和环境决定,他应该专注治病而不是评判。
嗯,事实证明,老古板总是对的。
苏煜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他终于意识到,他总觉得病人对医院、医生抱有不该有的成见,但这种想法,何尝不是一种对病人的成见呢?
他把小女孩儿温柔抱到病床上,给她做了体格检查,开了抽血化验单,看着父女俩出门。
女孩儿的身体还好,结节性硬化病也有仅仅出现轻症的,虽然很少见,但她恰好是幸运的那个。
门很快又被敲响。
在父女之后,进来一个陌生患者,年轻男性,清瘦干净,乍看和朗书雪有几分相似,不过,他得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肾结石。
极好。
苏煜抬头问他问题,眼里倒映长空,万里碧波如洗。
*
2025年。
临近中午,有人去食堂领盒饭回来,周从云正要问“苏煜”要不要帮他拿份米饭,听见他手机又“叮咚”一声。
“哥你今天很忙啊?”周从云随口说。
陆回舟瞥了眼手机,拿起来,解锁。
果然又是同一个人发来的消息,此人在苏煜手机里的备注名叫“1号David(腹肌超绝!)”。
陆回舟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倒扣过来,但那条信息还是全须全尾映入他脑海:
“午安宝宝,忙也要好好吃饭呦,想你。”
下午陆回舟做了两台手术,做完打开手机,“叮咚”“叮咚”,又是接连几条信息弹框。
“睡了个午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你!”
“太阳真好,和你的笑容一样灿烂。”
“工作累了吗宝贝?想做你的咖啡,给你提神。”
陆回舟面无表情,熄灭屏幕,片刻又忍不住打开:
“他咖啡过敏。”
打下这行字,陆回舟顿了一瞬,又全部删除,把手机装回口袋。
临出更衣室,他难得驻足,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皮肤奶白,五官精致漂亮,如果不看那双暂属于他的眼,完全是一副……好骗的模样。
*
“小煜!”
走进苏煜大伯家小区,陆回舟依稀听见有人叫苏煜的名字。
和刚刚互换时对这名字的迟钝不同,他几乎立刻便抬起头来。
单元楼一楼阳台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朝他招手。
陆回舟观察一瞬,辨认出她是谁。
他看了眼她的气色,又隐晦扫过她的腿,走近阳台,叫了声“师母”。
“去你大伯家?”师母问。
陆回舟点头。
“那事儿怎么样了?”师母又问。
“什么事?”陆回舟平静反问。
“就那老外的事儿啊。”
老外?David……
原来是个外国人,中文倒是用得过分利索。陆回舟不自觉抿紧唇。
“他愿不愿意来咱们国内发展,你有没有问过啊?”师母是忽然想到这个事儿的,她就怕苏煜不主动,自以为人家不会来,就问都不问。
“刚认识,问这个太急了。”陆回舟静了一瞬答。
“不急,喜欢就主动争取!”师母劝。
“还是观察清楚再行动好。”陆回舟克制看她一眼,“我还有事,您忙。”
*
1998年,明康医院门口。
“陆总,可以走了吗?”接了老板上车,何峰准备按老板事先吩咐送老板去某高级餐厅吃饭,只是发动了车子,看到老板盯着窗外看,他不确定能不能开车。
老板迟迟不答话,何峰也看了眼窗外。
一辆救护车刚停在急诊楼门口,医生急匆匆打开后面车门,抬出担架,担架上那人大概是出了车祸,浑身血淋淋的,有点儿惨。
“陆总?”
“我不出去吃了。”“陆回舟”突然说。
“啊,都订好了。”何峰诧异说着,回头看他一眼,怔了怔,“陆总,您还好吧?”
老板脸色特别白,手扒拉了下领口,像是不舒服。
“好。”苏煜打开车门,“餐厅不去了,我还有事。”
下了车,苏煜才感觉能透过气。
“陆总,那晚上呢?”
“晚上也不去,以后都不去,食堂就挺好。”
苏煜说着,背过身,远离急诊楼,快步走出几步,避开救护车的蜂鸣……
*
晚九点苏煜到了25年,开门见山对陆回舟说:“师祖,要不你以后出门别开车吧。”
陆回舟顿了一下:“为什么?”
“安全。”
陆回舟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不用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煜说着,钻到阳台,挡在陆回舟身前,使陆回舟注意到他,“起码这段时间小心总可以吧?”
“有刀,小心。”陆回舟把剪刀拿开些,轻拉苏煜让他站到一边,“可以。”
“您答应了?”
苏煜问着,看陆回舟点头,松了口气,又问:“护身符您带了吗?”
“这是你的身体。”陆回舟看他一眼。
“但是是你的魂儿啊!”苏煜说着,直接伸手,去检查陆回舟脖子。
陆回舟抓住他的手腕——其实并不能真的抓住,只要苏煜坚持,他的虚影还是能直接穿过他的手,问题是,苏煜只是个影子,也并不能真的碰到陆回舟的衣领,拉开检查。
陆回舟自己把脖子里的红绳拉出来,绳子底下,缀着一串形制各异的平安符、护身符、化煞符,普陀山、龙虎山、武当山不一而足。
“你也不怕神仙们打架。”陆回舟把这些宝贝们又塞回去,看向苏煜,“都是哪儿来的?”
“淘宝请的,都有师傅祝福。”苏煜说。
“不用这样。”陆回舟看着他,眼睛深沉。
“我乐意这样。”苏煜说了声,看向陆回舟手里折腾的东西:“师祖这是在做什么?”
“分盆。”陆回舟答。
他在给苏明皓的绿萝分盆,很谨慎仔细地把根须分离剪开,轻放进花盆里填土。
“怎么想起来搞这个?”苏煜问。
“太密了,挤在一盆长不好。”陆回舟道。
“五块钱一盆的东西,不值得您这么折腾。”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动作顿了一瞬。“不分贵贱,总是生命。”
苏煜怔了下,敏锐感知到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嫩绿的叶片:“师祖亲自给做的连体胎分离术,肯定预后无忧。”
他说着,见陆回舟看向他,咧开嘴角,灿烂一笑。
陆回舟忽然特别想捏捏他的脸。
哪怕他手上有泥。
努力遏止住想法,陆回舟把分好的两个生机盎然的花盆放在阴凉处,站起身来。
“纪录片第三期今天录了。后续可能还有些场景要补录,我如果不在,你自己配合一下,不会拍摄很久。”一边走向厨房洗手,陆回舟一边交代苏煜。
“知道了,谢谢师祖。”苏煜元气十足,朗声答。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脸上的笑容,的确像那洋鬼子短信里说的,比阳光更灿烂。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苏煜,一刀劈向砧板上的全鸡。
手起刀落,一只鸡很快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师祖要做什么?”
“教你炖鸡汤。”
啊,是有这么回事,苏煜都要忘了,没想到陆回舟还记得。
也对,老古董说话从来算话。
“步骤写在这里了,你自己做的时候可以参照。”
陆回舟示意苏煜看放在厨房台面上的本子,上面果然写明了步骤,还有佐料配比、每个阶段的火候和时间。
火候精确到“煤气灶开关旋钮拧至九点十五分方向”,别说,苏煜觉得挺适合他——他学别的都挺行,学做饭就是差点天赋,火候永远拿捏不对,咸淡永远偏离期望。
“谢谢师祖。”苏煜笑。
“不谢。”陆回舟静声说,“参有苦味,怕苦可以多放点红枣调味,如果能买到新鲜椰子,也可以加椰肉,味道会偏清甜。”
“嗯。”苏煜乖乖点头。
“准备好材料,先加姜片给鸡肉焯水。火候和时间纸上有写。”
陆回舟说着,把鸡肉滑进锅里。
苏煜转头去看他手写的菜谱,毫无准备听见他问:
“David是外国人?”
“啊?”
“在哪个国家?”
“美国,大概。”
“大概?”陆回舟回过头来。
是啊。苏煜摸摸鼻子:纸片人嘛,服务器大概是在美国。
“我们刚认识,还在了解中。”他答。
“他人在国外,恐怕无法照顾你。”
“没关系,我是找恋人不是找保姆。”苏煜秒答。
陆回舟紧了下锅铲:“还是要为长远考虑,间隔这么远,很难真正在一起。”
“没关系啊,可以他过来,或者我过去。”苏煜一副天真烂漫的恋爱脑口吻,“只要两个人心里有对方,其他都不是阻碍。”
“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单是饮食你就不能习惯。”
“习惯,师祖不是都教我做饭了吗?够我养活自己了。”
……陆回舟清洗枸杞的手一顿,半晌才继续:“你的家人朋友都在国内,出国万一生病了,没有人照顾。”
“我有David呀!”苏煜望着他停顿的动作,呲牙。
“认识两天的David。”陆回舟回头看向苏煜,双眼看透一切般深邃,“真的想谈就好好谈,不要……为了谈而谈。”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但很快,又笑起来:“师祖你说得也对,我是太草率了,看得到摸不着挺难受的,我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陆回舟静了静,想起“David”那个前缀:“1号”。
有1,自然还有2。
第58章 第 58 章 师祖觉醒
果然, 想法刚落地,陆回舟就听见苏煜开口:“David先放放,我先和Johnson聊聊, 他在国内,就在g市, 我们可以直接见面。”
“直接见面不妥, 你不了解他为人。”陆回舟放下枸杞, 拿起勺子搅动鸡块,声音很是平静。
只是掌心沾了不少攥烂的枸杞汁。
“见了不就了解了, 还可以请他来家里,全方位了解。”苏煜满不在乎答。
“对陌生人,要有戒备意识。”陆回舟攥紧勺子。
苏煜看了眼他青筋绷起的手背,笑了下, 声音比他还平静:“戒备什么, 对方戒备我还差不多。”
“我吃了这么多年素,也该开开荤了。”
他走到灶前,站在陆回舟身侧, 看向锅里滚动的鸡块,好整以暇问:“水沸了,师祖不撇浮沫吗?”
自然要撇。
陆回舟见不得他离锅边那么近,把他往后拉了一把, 才抬起漏勺,面无表情,完全在无意识中撇除了浮沫。
*
陆回舟教苏煜的, 是零难度鸡汤炖法。
把焯好水的鸡肉和人参、红枣等材料全部加进锅里,大火煮开后,文火慢炖就是。
弄清楚后面的步骤, 苏煜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那我先回去了。”
“David要是发信息太吵,您屏蔽通知就行,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黏人。”
苏煜说着,朝陆回舟摆摆手,消失了。
陆回舟看了一瞬他消散的方向,转回头来,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手抚在支撑一天而疼痛不已的右膝上,思考片刻,打开苏煜的手机。
David又发了几条信息,陆回舟没点开看:David已不足为虑。
比起他,还是那个Johnson更让人放心不下。
知道苏煜大概率不会那么冲动,陆回舟还是点到通讯录,拨出苏煜大堂哥苏元山的电话,声音沉稳:
“大哥,我可以过去住两天吗?”
“家里水管坏了。”
“好,我明天晚上下班过去。”
……
1998年,回到清冷别墅的苏煜,仿佛被清冷的气氛影响,脸上挂着的那层游戏人间似的笑冻住了。
他抿紧薄唇,从书桌前站起身,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一样胡乱转了几圈,看到书房一角的吉他,才安静了些,走过去,把吉他抱起来,坐在木地板上。
翻到琴底,苏煜摸了摸那两个位置很不起眼的小字,眸光深深:这两个字,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师祖怕是要带进棺材里。
不是,什么“棺材”……苏煜脸白了一瞬,扯开领口,大口呼吸。
他那个焦虑症,最近好像有点儿卷土重来。
手指收紧一瞬,苏煜把琴放正,抱在怀里,手指落在琴弦上,顿了顿,一串爆裂到让人头皮炸开的节奏如猛虎离山,骤然宣泄而出。
“嘶……”正抬手准备按门铃的柳教授顿住了,第一时间要捂自己耳朵,犹豫一瞬,还是捂了他家小毛的。
可别给孩子惊着……
“陆医生,弹完了?”好不容易等房间安静下来,柳教授按响了门铃,看见来开门的苏煜,打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陆医生原来也会闹情绪啊?”不等苏煜反应,柳教授又问。
“啊?”
“不是跟谁吵架生气了,都弹不出您这气势。”柳教授笑说。
苏煜有些窘迫,还惦记着维护他家师祖形象:“没有,我放的录像。”
“那您这录像带品质够好的,震房子。”柳教授一乐,朝苏煜竖起大拇指,“陆医生,您内秀啊,以前只知道您钢琴弹得好,不知道您还会吉他。”
钢琴?苏煜看一眼客厅角落的黑色施坦威。
“对了,您厨艺也很了得吧?昨天做什么了,感觉您一直在厨房忙活,香味儿一天没停。”
做什么了?苏煜也想知道。等等,他今天吃的早餐,样数有点儿丰富……
苏煜若有所思,小毛这时却从柳教授怀里挣出来,半跳半摔在地上,笨呼呼地,围着苏煜裤脚嗅嗅。
“它好了?”苏煜蹲下来,揉揉它热烘烘的小脑袋。
“好了,幸亏有您。我就是带他来道谢的,小毛,快给干爸爸作个揖,作揖!”
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训练过,柳教授反复叫小毛“作揖”,在他的坚持下,小毛终于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短短的前腿并在一起,下一秒,摔了个五体投地。
苏煜哈哈笑起来,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笑过他有些惆怅:想小时候的元宝了。
元宝还在宠物医院,它以前也肠胃不好,但还没这么长时间发作过,想到这里,苏煜皱了皱眉。
*
第二天晚上,苏煜回到2025年,注意到自己又在大伯家,而且是在卧室,准备就寝的样子。
他奇怪,打开手机,看到备忘录里陆回舟的留言:“水管坏了,在大伯家住两天。”
苏煜没多想,他惦记着元宝,径直打开通讯录,打电话给兽医,对方一接听,立刻道:“苏先生,我正想找您沟通一下。”
“怎么了?”兽医凝重的口吻,让苏煜有种不良的预感。
“可能是年纪大了,元宝营养吸收一直不好,今天中午起,它就不肯进食。”兽医说着,话筒里传来元宝低低的哼哼声——它似乎就在兽医身边。
“元宝?”苏煜叫了一声,脸色沉肃,“我马上过去!”
他用最快时间赶到兽医院,正要进去,被苏元山一把拽住:“你还想躺着进医院?”
强令苏煜待在车里,苏元山独自下车,进了兽医院,片刻,拎着元宝的便携狗窝出来。
出来后他先脱下自己的外套反卷起来丢后备厢,又拿湿巾擦了脸和身上,最后擦了一遍元宝的狗窝,这才让已经按捺不住的苏煜开门下车。
下车后苏煜直奔后备厢,弯腰看向狗窝里的元宝:“元宝!”
眼神对上的一瞬,苏煜就愣了:元宝从来没有那么安静、安静得简直像是忧伤地看着他。
“元宝,”苏煜强挤出个笑,“你别吓唬人,你不喜欢住医院就说啊,以后不送你来了。”
他说着,想把元宝从窝里抱出来,却发现一碰它身体它就抖得厉害。
“你哪儿疼?还是没力气?”苏煜声音有些变调,他飞快眨了下眼,让模糊的视线又清晰起来,“等着,我们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他转身回去开车。
苏元山坐上副驾驶,担心看他一眼:“年纪实在是大了,受这一病打击,兽医说我们要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苏煜绷紧脸,元宝年纪是大了,可它一直都很皮实!
苏煜闷不吭声,一路飞快把车开到大伯家。
到家时大堂嫂已经煮好了小米粥和鸡肉,但元宝似乎只想睡觉,苏煜把粥递到它面前,它眼睛也不睁。
苏煜不气馁,隔一会儿就把冷掉的粥热一下,试图叫醒它喂它吃。
折腾到快十二点,他又一次从房间走出来,钻进厨房。
“你别折腾了。它不吃你别逼它,肯定是吃下去难受。”苏元山没睡,一直待在客厅,这会儿困乏地劝他。
苏煜脚步顿了顿,还是走向厨房,打开冰箱:“还有没有新鲜鸡肉?”
苏元山叹了口气,跟着他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块鸡肉给苏煜煮,又盛出刚刚重煮了一锅的小米粥。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边盛他边低声劝。
“我知道。”苏煜闷声回。他见得生老病死并不比谁少,是他愚钝,刚以为自己悟了,转眼又迷惘。
*
这次苏煜端去的粥,元宝总算吃了一点儿,但鸡肉一点儿没动。
苏煜没批评它,看它吃下粥眯上眼想睡觉,坐在它旁边,顺着它的毛哄它睡。
第二天起来,元宝又吃下了一点儿粥。
“我看行,这是慢慢缓过来了。”大伯说。
“是吧!”苏煜熬红的眼里冒出亮。
瞎给孩子希望。苏元山看了糊里糊涂的父亲一眼,看向苏煜:“小煜你不去上班吗?”
“去。”苏煜本来想请假,但他上午有手术,如果请假,手术排期就全乱套了。
他请了下午的假,陪了元宝一下午,又带它出去晒太阳,又找出它过去最爱的玩具来玩,想尽办法,冀望它能精神起来。
当晚陆回舟出现时,苏煜正抱着元宝,坐在明康医科大学的一张地处偏僻的石头长椅上。
“元宝出院了?”陆回舟先问,接着才注意到苏煜神色不太对,“怎么了?”
“元宝,”苏煜停顿了下,“它不吃东西,可能不好了。”
他声音沉抑得厉害,陆回舟蹙起眉,看向他膝头的元宝。
初看只以为它是在闭目小憩,有了苏煜的话,陆回舟这时才发现它很虚弱,眼睛无神,毛发全无光泽,说是趴,更像是瘫在苏煜怀里。
“元宝。”陆回舟蹲下来,叫了它一声。它全无反应,没有了以前的警惕。
“兽医怎么说?”陆回舟看向苏煜。
“没什么好办法。”苏煜说着,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元宝的地方。”苏煜低声说。
“不知道它流浪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它那时候那么小。”
“它每天都在这里等着我,好多天,我才肯带它回家。”
“我刚带它回去的时候,它还怯生生的,后来像是确认了我要养它,才自在起来,再后来,就占山为王了,比我还像家里的主人。”
苏煜说着,很浅地牵了下唇角:“它还心眼小,爱吃醋,不喜欢跟别的狗一起玩,我每次带它去跟别的狗碰面,它都脾气很坏,人家靠近我一点,它就要扑上去咬。”
说着说着,苏煜那一丝笑容收敛:“都怪我。”
陆回舟看向他,蹙了蹙眉。
“我最近很少留意它。”苏煜摸着元宝说,“明明它都住院了,我也没有去看它。”
“去那里,你自己就会住院。”陆回舟冷静提醒。
苏煜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它很依赖我,我车祸住院那段时间,它住在我大伯家,那时候就总是不开心,不好好吃饭,也许肠胃就是那个时候变坏的。”
苏煜说着,低下头来,手指紧绷着,抚摸元宝的动作却又很轻柔。
天气开始热了,他穿了短袖,从右腕延伸至小臂的伤疤裸露着,十分显眼,让陆回舟骤然觉得他此刻像个要碎裂的娃娃。
“不要想那么多。”陆回舟坐到他旁边,沉声说,“你自己说过,不要只看见他们走,要看见他们来过。”
“我瞎说的。”苏煜看向他,红着眼圈,“我根本没那么透彻!”
他说着,停顿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这个,我还一天都没给元宝戴过。”
那是块小木牌,一面刻着元宝的头像和名字,另一面刻着苏煜的电话。
这并不是苏煜在1998年用作练习的那块,应该是他回归25年时另刻的,不知道他是哪天刻成的,木牌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根毛刺,顶上留了洞,但还没穿绳子。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安静问:“怎么出来的?我陪你回家。”
“开车,我不想回。”苏煜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觉得也许元宝能想起小时候的事,能打起精神来。
“起风了,万一变天,你要让元宝淋雨?”
那自然不要。
苏煜还是磨磨唧唧又坐了会儿,才抱着元宝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停车位走去。
陆回舟陪他安全开车到家,主动提出多留一会儿,苏煜却拒绝了:“我只想陪元宝。”
他抱着元宝,在陆回舟目送下,走进大伯家那栋楼。
“苏煜。”陆回舟看着他步伐沉重的背影,不由出声叫住他。
苏煜回过头来。
“你已经给了它很好的家,很好的一生。”陆回舟说,“不要太难过。”
“不是,”苏煜顿了顿,“是它给了我很好的家。”
他刚从大伯家里独立出来,感到自己没有来路没有去处,是元宝让他负起责任,也给了他家的感觉。
苏煜又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抬脚走进电梯。
陆回舟蹙着眉,被漩涡送回1998年。
他案前摊开着书和笔记,摆着许多工作。有意无意,他一直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占得很满,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思考太多。
但此刻,苏煜的脸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焦虑的、倔强的、难过的脸。
远离他,真的是对的吗?
陆回舟提起笔,又放下。
他无法静心工作。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架一侧,打开一扇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形柜门,柜门里是一只保险箱,陆回舟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保鲜袋层层包裹着,不知道的会以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贵重易碎品,但实际上,里面放的,只是苏煜送陆回舟的那枚软木钥匙扣。
软木易损坏,对陆回舟来说,这样包裹很合理。他放轻动作,把钥匙扣取出来,手指摸了摸那个潦草小人儿,又摸向小人儿高举的那颗红心。
苏煜说过,他唯二的作品,一个给他,一个给元宝。
给元宝的那个,元宝无法佩戴,给他的,却被他封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样,并不“道德”,也不“正确”。
陆回舟眼底波澜深深。
那波澜并未像以往一样被他强压下,陆回舟思索着,握着那颗心,长久地思索着……
*
隔了一天一夜,早八点,陆回舟带着担心来到25年。
房间昏暗,身下是凹凸不平堆叠的被子,颈后很凉,脸却很热。
陆回舟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把脸埋在玩偶大熊里。
陆回舟抬起胳膊,松开大熊,坐起来,摸了下额头。
苏煜睡相太差,显然没盖好被子,陆回舟担心他感冒。
额头并不热,但陆回舟觉得不对,他看向大熊,伸手摸向大熊的脸。
那里被苏煜睡出一个凹窝还没弹回,还是热的,不仅热,还潮湿。
但苏煜并没有出汗。
陆回舟深深蹙眉,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胀痛的眼睛。
他哭了?是元宝走了?
陆回舟面色沉沉坐起来,却诧异发现,元宝就在他床脚。
它比那晚的样子好多了,虽然还是虚弱趴着,但眼前食盆里的粥吃到见底,瞥向陆回舟时,眼睛也已经重新有了精神——一股嫌弃的劲儿。
“你知道是我?”陆回舟摸摸它的头。
元宝不吭声,懒洋洋趴回垫子,一向山崩不变色的陆回舟,惊喜之心却有些外溢,又摸了摸它的头:“好样的,元宝。”
然后他冷静下来,探手摸了摸元宝的肚子,见床头有听诊器,又戴上检查它的心跳——昨天,在98年,陆回舟找人专门请教过,元宝这种情况在家怎么观察照料。
“你很棒。”元宝心跳是稳定的。陆回舟摘下听诊器,替它梳了梳依然干枯的毛,“加油,元宝。他离不开你,至少——”
他声音低了低:“至少要有你陪着他……”
*
1998年,苏煜一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每样不多,但样式依旧格外丰盛,丰盛得有点儿像酒店的自助早餐。
但是苏煜不太有胃口,甚至有点儿胸闷恶心。不是陆回舟的身体问题,是苏煜自己的心理问题。
元宝是缓过来了些,还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他压力很大。他本来打算熬一宿今天不互换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既然已经过来——
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留言本上写的工作,潦草吃了几样,收拾了餐桌出门。
“早,陆医生。”刘教授正带着小毛溜达。
“早。”苏煜看了眼精力旺盛、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的小毛,勉强牵了下嘴角,没像以往一样靠近,拿着公文包,匆匆要离开。
“这两天很忙啊,陆医生,注意身体,我看你连着熬了两天夜了。”柳教授说。
熬了两夜?苏煜顿了顿脚。
公司的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吗,师祖还在因为什么熬夜?苏煜心事重重,到了泌尿外,意外看到石峥嵘。
“你怎么过来了?”苏煜皱眉。
“老师。”石峥嵘拐出办公室,向他走来,“我来办转院手续,顺便看看病人,另外——”
他有些吞吐:“老师,胰肾联合移植的课题,您确定要交给我负责?我……最近可能没时间。”
苏煜怔了下。师祖有点不人道啊,这个时候还给老师压担子?
但是,等等……作为石峥嵘的亲传弟子,苏煜很了解他的学术路线,胰肾联合移植是老师主持的第一个大课题,这个课题和后续两个延伸课题的成果,几乎奠定了老师在学科圈子的立身之本。
只是,原本的老师,是在师祖……走后,延续师祖工作,才接下这个做到一半的项目。
现在这个时候,师祖把课题给老师,是什么意思?
提前交割?
苏煜攥了下手指,答应石峥嵘“再考虑”,目送他离开,瞳色微沉,走进办公室。
他并没有让情绪影响工作,甚至格外投入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办公室。
陈文鹤还没下班,看到他回来,拿了好几张光盘过来:“主任,手术配好字幕了,您审核下看有没有问题?”
“示范手术?”苏煜看他一眼。
“对。”
“这是几台?”苏煜翻看光盘。
“一张盘一台,最近五台全在里面了。”陈文鹤挺骄傲: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给配的!
他是主动加班。
连续观摩几台手术,陈文鹤隐约有些领悟,尤其陆主任这几天对他们几个年轻的盯得很紧,好几台手术都亲自压台让他们主刀,陈文鹤压力巨大,但收获也巨大!配字幕就为了多看几遍手术!
不过陈文鹤虽兴奋,“陆主任”今天还是一贯的冷静,接过盘,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走了。
走到一半,“陆主任”又叫住他:“医院有硬性任务,要求每个科室录手术吗?”
“没有啊。”陈文鹤老实答。
“知道了。”苏煜抿紧唇。
打发陈文鹤走,苏煜握紧光盘,胸口透不过气似的起伏了下,忽然起身推开窗子,把头伸进凛冽的夜风里。
*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康复科,石峥嵘看见自己“老师”出现在病房门口,惊讶站起来。
“要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苏煜说着,把一篮水果递给石峥嵘。他记得师母爱吃水果。
师母还爱花,但花还是让老师送比较好。
苏煜想着,隔着病房门向里张望了一眼。
“老师,您进来坐坐?”石峥嵘问。
苏煜是想进去的,他特别想找亲近的人说说话,师母最好,老师也凑合,但真来到病房前,他立刻知道不合适。
他现在不合适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们,何况现在的师母并不认识他,这么晚了,他进去只会让师母拘束。
“不进去了,缺不缺什么东西,我明天给你们带。”
“不缺,”石峥嵘忙答,“谢谢老师。”
苏煜摇头,示意他进去,一个人转身离开。
98年的冬夜寒冷寥落,苏煜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想起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一幕——他看见老师拧了毛巾给师母擦脸,擦完很自然地……抱了抱师母,又亲了师母一下,才扶师母躺下。
也不是很想要,苏煜就是有点儿想知道,抱抱是什么滋味。
会不会,感觉不再那么焦虑、那么难过。
刚这么想,他就体验了——拥抱大地的滋味。
他在走神,没注意地上有块砖翘了起来。
四肢伏地,膝盖磕上马路牙子,脸上还糊了一脸没化完的雪,苏煜愣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问他要不要紧,才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的一瞬他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陆,陆总?”何峰大吃一惊:难怪看着这身形感觉熟悉呢,但,但是这形象实在……
苏煜咳了声,蹭掉脸上的雪,看了眼对面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你女朋友?”
“啊,是。”何峰还在懵圈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把女友的小手拉得更紧了,“陆总,这是小慧。小慧,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
“先别管是什么长,拉我一把能不能行?”苏煜语气幽怨——这两只手是被502黏住了不成?
“啊,当然!抱歉,陆总!”何峰终于反应过来,松开女友,拉起苏煜,“您磕着哪儿了?”
磕着单身狗的玻璃心了。
苏煜跟那位小慧礼貌打了个招呼,拒绝了何峰送他回去的好意,板着脸,快步走回家。
路上黑,他又没留意,进家换鞋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球鞋沾了泥巴雪水,又湿又脏。
他换下拖鞋,盯着球鞋,忽然出神。
师祖并不穿球鞋,这双鞋,是师祖买那批休闲服的时候,同步出现在鞋柜里的。
苏煜敲敲手指,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皮鞋,放在地上,和自己脏兮兮的球鞋摆在一起。
看起来就像一双主人同时回了家。
他低着头看了两眼,用脚碰了碰两双鞋,让它们更自然些。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在冒傻气,抿紧唇,把皮鞋重重丢回鞋柜。
第59章 第 59 章 整个世界
“不是说水阀坏了吗?”
九点, 苏煜的虚影回到25年,看到陆回舟在厨房忙碌,怔了怔神。
“给你修好了。”陆回舟答。
苏煜没多想, 很快转开视线:“元宝?”
沙发处,传来“汪”的一声回应。
苏煜松了口气, 走过去撸撸它的背, 脸上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笑容。
“今天吃了四顿, 每顿吃得还是不多,不过没有吐。”
“白天你大堂哥过来帮忙照看了, 说上午还玩了会儿球。”
陆回舟非常详尽地跟苏煜说起元宝的情况。
“能不能帮我给兽医打个电话——”苏煜看向他。
“打过了。”陆回舟说,语气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镇静,“对方说能吃得下, 大概率是缓过来了, 不要急,慢慢来。”
苏煜又松了口气,看向陆回舟, 语气和缓了一点:“您在做什么?”
“洗菜,打算教你做个简单的蔬菜饭。”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手写的菜单放在餐桌上,“看看你最想学哪个, 下次优先教你。”
为什么要急着教他?
苏煜抿抿唇,并不肯看菜单,而是看向陆回舟:“师祖, 医院根本没有录示范手术的任务。”
陆回舟动作顿了顿:“不是医院,是泌尿外科学会的任务,我上次说错了。”
“师祖还要撒谎!”苏煜声音抬高了些, 又强压下去,“师祖,师母的事都是巧合,只要我们警戒到位,小心一点,您肯定不会出事的。”
“嗯。”陆回舟声音平和,“你说得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赶教案、要熬夜处理工作、要提前把课题给老师?”
“只是以防万一,这些事提前做了也没什么妨碍。”陆回舟说着,暗自紧了下手指,在那千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转头看向苏煜,声音沉静:“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不想听。”苏煜说。
声音倔强,倔强里又有说不出的委屈。
陆回舟僵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反正不是好话。”搞不好是交代什么“遗言”给他。
苏煜抿紧唇扭回头去,背对陆回舟,自闭地抱紧元宝。
他过去都说了什么,给他这种“不是好话”的印象?陆回舟看着苏煜倔强又别扭的模样,有分一拳挥在空气里的好气好笑,更多的,是自责和心疼。
他顿了一瞬,走向他,郑重开口:“苏煜,我要说的是,如果我——”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起,苏煜立刻扭头看向门口:“有人。”
动作很刻意,明显是在逃避他的话题。
陆回舟克制住心中陡然生出的想要捏捏他脸的冲动,攥了下手指,暂时收住到口边的话,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安琳和顾子尧。
“哥,元宝……没了?”顾子尧仰着一张担忧的小脸,担心地看向陆回舟。
“谁没了?”苏煜的影子气得一颤。
“没有,只是生病了。你们怎么知道的?”陆回舟把他们母子让进来,看了一眼苏煜。
“我听明皓哥说的,我有他微信。”顾子尧小大人似的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他说着,拉一下打从进门后就小心翼翼成了哑巴的安琳。
安琳手忙脚乱,把握在手里的一个狗狗玩偶又匆忙藏在背后:“咳,元宝没事就好。”
她说着,看了眼陆回舟,重点扫过他眼下的黑眼圈:“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休息,我有空,可以帮你照顾元宝。”
“我不要!”苏煜已经站起来,挡在元宝身前,怕谁把元宝抢走一样。
“不用了,已经有堂哥堂嫂帮忙。”陆回舟平静说。
“那也对,他们离得近。”安琳说着,攥了下手里的小狗,笑了下,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紧张,“要是他们没空,我——”
“要是他们没空,我会联系您。”陆回舟主动开口。
话音落地,苏煜似乎不满,拿鼻子哼了一声。
安琳却激动道了声“好”,背在身后的手把玩偶又攥紧了些。
顾子尧怪不忍心,把被攥得邋里邋遢的小狗玩偶从安琳手里挖出来,硬塞进陆回舟手里:“这是我和妈从抓娃娃机上给你抓的!”
狗屁。苏煜站在一边儿,已经看见玩偶的吊牌了,某大玩具品牌,一只的价格能买一娃娃机玩偶。
但是真丑。
他看向那只狗狗玩偶,头忽然一痛:刚才一瞬,他隐隐记得自己有过一个玩偶,比这个更漂亮,但是仔细一想,又完全想不起来……
怎么了?察觉苏煜忽然捂住头、面露痛色,陆回舟蹙起眉。
“哥我们周末去看房子,你要不要一起去?”顾子尧开口。
看什么房子?头疼的苏煜蹙眉看向他们娘俩儿。
陆回舟观察着他面色,替他问出疑惑:“什么房子?”
安琳连忙解释:“子尧快上中学了,这里是一中划片,正好小区里有业主转售,我们约了周末去看看。”
她说着,看向陆回舟,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也不一定买,要是你……”
陆回舟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他装着样子把手机放在耳边,带苏煜进了房间,合上房门,看向他,低声问:“刚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头疼。”苏煜皱皱眉,“好像想起什么事,又不记得。”
他说着,眼睛看向陆回舟还捏在手中的小狗玩偶,又皱起眉头。
是它?陆回舟想起自己送给小苏煜的玩具。
因为记忆冲突,会让苏煜头疼?
陆回舟皱了下眉,动作自然把玩偶放到一边,却拿身体挡住苏煜的视线,转开话题:“房子的事,你怎么想,我要怎么回?”
苏煜抿了下唇:“我能怎么想,别人上学用,想买就买,不关我的事。”
语气不好,态度不算热忱、高兴,但也不是动真格反对。
陆回舟观察着苏煜的动作神态,心里有了数。
“在这儿等我一下。”他说着,走出卧室,看向安琳,“房子你们去看吧,我周末有事。”
安琳紧紧抓了下包包手柄:这是同意了?!
她高兴,也紧张,紧张到不敢问第二遍,陆回舟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她就稀里糊涂和顾子尧被他送出门来。
木然走进电梯,她才一把搂住顾子尧,激动地在他毛茸茸的脑袋顶亲了一口:“子尧,你哥同意了!”
房间内,苏煜却孤单一人,对着陆回舟塞在书架里的玩偶发呆。
陆回舟推开门,看他一眼,见他盯着玩偶,蹙了下眉:“头还疼吗?”
“太丑了。”苏煜答非所问,从玩偶小狗身上移开视线,看向陆回舟,“她凭什么以为,这个就能代替元宝?”
陆回舟静了一瞬:“她只是担心你。”
“那我狼心狗肺,配不上。”苏煜哼了一声,忽然松垮垮往床上一瘫。
一寸锁骨和锁骨下的肌肤露出来,被松软的深灰色领口托衬着,细腻明净,发着柔缓的光亮。
陆回舟转头错开视线,叫他先出来。
“不去,我不要学做饭。”苏煜不配合地赖在床上。
“为什么?”陆回舟下意识问。
“因为你就是——”苏煜看向陆回舟,话说到一半,又忍耐闭口,把脸扭向一边。
因为陆回舟就是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教他一样是一样,苏煜知道。
他鼻子有些酸,但很快压住,语气很不耐烦:“没有为什么,不想学就是不想学,反正不学也没饿死。”
“但是会饿病。”陆回舟沉声说,“不要总是拿身体不当回事,照顾好自己,别人才能对你放心。”
“那真是抱歉,不小心给你们当累赘了。”苏煜冷笑。
陆回舟蹙了下眉:“不是那个意思。”
“那您是哪个意思?”苏煜坐起来,直直看向陆回舟,“放不放心,一样能抛下我,不是吗?”
不是。陆回舟想开口,却像被什么堵住。
而苏煜憋了不知多久的邪火,已经陡然爆发:
“什么菜谱,什么玩偶,我很需要吗?”
“她想要自由!你想要道德!你们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在意,而我,我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我做错了什么,活该被你们扔在原地一直等,等来这些可笑的施舍?!”
“不是。”对上苏煜积压着愤怒和痛苦的眼睛,陆回舟冷静的大脑空白一瞬,凭本能说道,“你什么也没做错。”
呵。气头上的苏煜冷笑了一声,又勉强敛去:“你知道吗,师祖,我其实很没有耐心,也最讨厌等。”
“我等过她多少年,就有多讨厌[等]的滋味。”
他说着,身形开始闪烁。最后的时间里,他镇定下来,语气沉静,然而锋利:
“师祖,如果已经决定不要我,就彻底一点,放我自生自灭。”
他消失了。
陆回舟视线落在空处,攥紧手掌。
笨蛋,为什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苏煜给他了,很早以前就给了,给过很多次。
陆回舟眼神明灭不定。
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
苏煜回到98年,蒙头蒙脸,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睡完他清醒了,开始有微微一丝后悔。
也没喝酒,怎么忽然就上头了……
虽然他也没说错什么,但,最后那句并不是他的真心。他没想绑架师祖一定要在当下这个时候做选择,他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做师祖的支撑。
苏煜咬咬唇,用冷水洗了把脸,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是何峰。
“陆总,您要的。”何峰递上一个食盒,食盒好几层,雕着梅兰竹菊,盖上印着某百年老字号的名字。
苏煜耸耸鼻尖,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小笼包味儿。
苏煜敲敲手指,那一丝后悔壮大成了两丝。
“陆总?”何峰又叫了他一声。
苏煜伸手把食盒接过来,看他一眼:“怎么穿这样?”
苏煜几次见何峰他都穿一身黑,今天突然见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运动外套,很不适应。
“不是您说我一身黑太沉闷吗?”何峰无辜。
“哦……”苏煜神色有点复杂,抱着食盒往回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别信我,你还是穿一身黑好看。”
他说着,看了眼迷惑的何峰:“跟女朋友吵过架吗?”
“吵过。”何峰下意识答。
“发过脾气吗?”
“发过。”
“唔。”苏煜咳嗽一声,“吵完怎么弄?”
“什么?”何峰不解地问。
什么“什么”,这么笨,怎么谈上恋爱的,老天爷真是瞎眼。
何峰这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陆总,您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您——”
“我好奇。”苏煜掐断他的话。
好奇?何峰不大信。老板最近一直怪怪的,老让他买东西,又让他定餐厅,看起来确实像谈了恋爱,问题是又没见他身边有什么人,而且他买的那些东西也不像是送女孩子的,倒像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懂起享受来了……何峰越想越感觉矛盾、违和,狐疑看向苏煜。
苏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低头打开食盒华丽的盖子:“算了,当我没说。”
他语气有些淡漠,何峰老实下来,不再瞎猜:“那我先走了,陆总?”
苏煜心里乱,随意摆摆手。
何峰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陆总,我没发过脾气,发过脾气的是小慧。”
“那个,怎么弄也简单……”何峰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扭捏,“就,抱一下就成,亲,亲一口更好。”
他说完,红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掉了。
“什么馊主意……”苏煜又羡又恨地撇撇嘴,手指无意识摸着食盒盖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脸染上一层淡粉。
但很快,想到自己说的那些决绝的话,他脸上的颜色又褪去,孤独而懊悔地,抓起两个小笼包,同时塞嘴里。
*
苏煜回到25年时,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一点做过饭的痕迹,餐桌上那张手写的菜谱已经消失了,苏煜满屋找也没找到。
手机留言只写了元宝在大伯家,让他去那边接,再就是一些医院的事。
苏煜放下手机,又进卧室找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倒是一不小心,在书架上看见了那只丑了吧唧的小狗。
那个洁癖、整理狂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小狗掖在了一摞书的后面,如果不是正好露出一只耳朵,苏煜完全不能看见。
苏煜把它拽出来,抿了抿唇:其实也不是那么丑。就是软塌塌的,很没形状。
他攥了攥它,头又有点儿疼:小时候,安琳,小狗……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苏煜却没办法串联在一起。
大概,只是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梦。
大概,看到这只小狗就会生气的,也不是现在的他,是身体里,那个很多个夜晚哭着睡着的小孩儿。
不要哭了,笨蛋,她好好的,没死没伤,也不是……讨厌你。
苏煜蹂躏了下小狗,把它和床上的大熊扔到一起,又觉得别扭,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到手办柜子里。
但还是别扭,还是不想看见。
苏煜再一次把它拿出来,一番折腾,还是塞回了书架……
*
1998年,陆回舟回到自己的书房,第一件事,同样是找留言。
从凌乱的书桌前找出那只他们用来传递留言的笔记本,陆回舟低头看去。
笔记本上涂涂抹抹,写了好几行字,又都反复涂抹划掉,只留了最后三个大大的“对不起”。
陆回舟手抚了下字,翻到后面,见是空白,又翻回来,看着纸上被涂抹的地方,不由自主想象苏煜坐在桌前涂抹的模样,带着气,或带着未发泄完的委屈。
静坐片刻,陆回舟把台灯挪近,本子放在光影下,纸翻到背面,试图分辨出苏煜写了什么字。
但苏煜涂抹得很厚,已经完全分辨不出。
陆回舟只好放弃。
不过,看到这页纸后面有被撕掉的齿痕,他思考一瞬,忽然弯腰拉出桌下的废纸篓。
废纸篓里果然有个纸团,纸张和笔记本一样。陆回舟立刻把纸团捡起来,展开铺平在灯下。
皱巴巴的纸上,画了两个线条小人,每人拿一张弓,都在朝对方射箭。
其中一个小人身上中的箭头多,却都很小,另一个小人身上只有一个箭头,却又大又长,把小人身体里的心都震碎了。
陆回舟静了一瞬。
这是在控诉自己……伤害他更深?
陆回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懂了,但他摸了摸小人,从笔筒中拿出红笔,把那颗碎裂的心重新填充完整。
近墨者黑。补完红心,陆回舟不知怎么想的,又换黑笔,在小人背上加了几条放射状的线,又往相反方向画了只箭头,这样一改,看起来,那只箭就像被什么护盾反弹开。
再也不能让小人受伤。
做完这些,用书把画纸压住,陆回舟又低头看了眼废纸篓:里面还有纸团。
沉吟一瞬,洁癖程度不轻的陆教授,再次把手伸向废纸篓。
他抓出一个纸团,展开发现里面只是个画废的手术入路。
他又抓出第二个,依旧是手术的内容,抓到第三个时,上面的内容终于和手术无关。
纸上画了两人一狗的背影。
两个人相隔不远走在路灯下,中间夹着小狗。
落后小狗半步,两个人……手指相扣,紧紧牵在一起。
*
“叮铃铃!”
1998年,一座飘着冬雪的小学校园里,传来清脆的下课铃声。
放学的孩子们很快涌出校园,有的两两相伴,也有的成群结队。
“喂,苏煜,去不去我家写作业?我妈做红烧肉!”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小区门口,一群孩子中的一个小胖墩,扭头问停下脚步的小男孩儿。
“我不喜欢吃红烧肉。”小男孩儿抿了抿唇。
“那你去不去?”
“不去!”小男孩儿答了一句,任孩子们扎堆离开,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脚步一拧,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早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这里,身上落了一层雪,快要变成个雪人。
“爷爷,你找人吗?”
他叫他什么??
只打算远远看看他、扭头准备离开的陆回舟顿住脚。
“我不是爷爷。”他低头看自己一眼,拍落身上和肩头的雪。
小男孩儿仰起头,望着那张脸怔了怔:确实不是爷爷。
“你是叔叔。”小男孩儿改口,“你长得好看,像电视里的人。”
其实这个叔叔戴了口罩,只露两只眼睛,但只露两只眼睛也好看。
“……谢谢。”陆回舟望着小男孩,眼神温和,“你也好看,像电视里的小孩。”
啊,他吗?小男孩儿低头看了眼自己滚了一身泥巴的裤子。
陆回舟也看向他的衣服:“又打架了?”
“没打架,爬树弄的。”小男孩儿说着,歪歪脑袋,“又?你见过我打架?”
小孩儿真聪明。不过,看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陆回舟想起苏煜的头痛,将送条小狗给小孩儿、改变他生活更多的打算,掐灭在脑海。
“叔叔?你在听吗?”
“我在。”陆回舟回过神来,“我没见过你打架,只是瞎猜,猜错了,叔叔向你道歉。”
“不用。”小男孩儿大气地挥挥手,“叔叔你来我们这里找人吗?你找谁?我去帮你叫。”
“谢谢你,不过我找的人今天不在。”
“哦,是什么人啊?”
“是一个……很帅,很酷,很善良,也很可爱的人。”陆回舟看着小男孩儿,“和你一样可爱。”
“我不可爱。”小男孩扁扁嘴巴,眼睛黯淡了下,但转瞬又燃烧起来,“不过我很勇敢。”
小男孩儿歪头看向陆回舟,“你说的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勇敢吗?”
“和你一样勇敢。”
“他也敢爬树?”
陆回舟笑了:“非常敢。”
好吧。小男孩儿一副不甘心认输的样子,低下头。
陆回舟忍不住摸摸他脑袋:“等你长到和他一样大,会比他更勇敢。”
真的吗?小小苏煜看了眼陆回舟:嗯,这么好看,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你说的那个人住在哪栋,我可以跟他认识吗?我不喜欢跟小胖他们玩儿,幼稚。”小孩儿说着,低头踢了脚地上的石子。
这动作,原来也是从小的习惯。
陆回舟又笑了下,看了眼他的脚,蹲下来,把小孩儿散开的鞋带系好:“他住得离你很近,将来你一定会认识他。”
小男孩儿不自在地把脚往回缩了缩:“那你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不知道怎么了,他特别想跟这个眼神温和的叔叔多说说话。
“没什么话,”陆回舟瞳色深深,“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
“什么问题?”小男孩儿好奇问。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很快要离开你,让你难过,你还愿意和他交朋友吗?”
“他要转学吗?”小男孩儿问。
“是。”陆回舟静了一瞬,笑着看他,“转学。”
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儿觉得他笑得很可怜。
“我当然愿意和他交朋友!”他很肯定地大声说。
“为什么?”陆回舟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要他,他多伤心!”
小孩儿掷地有声,这声音落在雪上,雪也要烫化了。
何况是落在陆回舟心头。
陆回舟难忍,伸手碰了下小孩儿软弹的、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的脸颊,眼睛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但是再也见不到那个朋友,小煜不会伤心?”
“会……”小男孩儿抿紧嘴巴,似认真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漂亮清透的眼睛,像燃烧着的两轮小太阳,“但我很勇敢,我不怕伤心!”
不怕伤心,所以宁肯自己难过,也不要“朋友”难过吗?
傻瓜。
陆回舟低下头去,看着小孩儿被泥水浸湿的裤子和鞋,攥了攥拳。
真想……带回家自己养。
“叔叔,你怎么了?”
“没事,叔叔很好。”陆回舟抬起头来,揉揉小孩儿松软的发顶,“加油,小勇士。”
*
“叔叔,讲故事。”
下午做完手术,苏煜去病房转了一圈,跟第二天要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做最后沟通。
转到小病人段森森病房时,刚跟小孩儿父母沟通完,就被小孩儿拽住袖子。
“森森,别闹,叔叔要忙。”段森森父母急忙制止儿子。
“没关系。”苏煜安抚他们,看向小孩儿,“讲什么故事,我……之前给你讲过?”
“讲过!”段森森点头,“大将军的故事!”
“什么大将军?”苏煜眼中闪过好奇。
“我身体里的大将军。”段森森看向苏煜,奶声奶气问,“叔叔你是不是考我?我记得可牢了。”
苏煜笑了笑:“那你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就是,就是我身体里有一个坏细胞军团,他们在我肚子里捣乱,叔叔是大将军,会带着手术刀部队,剪,剪刀部队,还有镜子部队去消灭它们!”小孩儿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但还真讲了出来。
“镜子部队?”苏煜笑。
“对!镜子部队可以晃瞎坏细胞,手术刀这时候就冲上去,唰,一刺一个准!”小孩儿讲得绘声绘色,“我梦里都梦到了!”
“那你梦里,最后是谁赢了?”小孩儿爸爸插嘴问。
“当然是大将军赢了!”段森森骄傲说,“叔叔那么厉害,我看到了,电视里都有叔叔呢!”
小男孩儿崇拜地看向苏煜。
“是,大将军这么厉害,一定会赢的。”段森森妈妈附和说着,带着无尽期望看向苏煜。
苏煜朝她点点头,揉揉段森森脑袋:“明天就要开战了,早点睡,帮大将军一起赢。”
“苏医生,谢谢您。”段爸把苏煜送出病房,“难怪这孩子突然不害怕了,还着急要手术,谢谢您的故事。”
“不用谢。”苏煜答。这么“精彩”的故事,也不是他编的。
“手术就拜托您了。”段爸说着,忽然郑重朝苏煜鞠了一躬。
“不用这样。”苏煜扶他站直,“我一定尽全力。”
每台手术,他都会尽全力。
但他不能保证每台手术都起到完美的疗效。
不能保证,段森森不成为第二个茂茂。
苏煜攥紧手,不想回办公室,一个人躲进值班室,有些焦躁地坐下来,抓按着自己涨痛的膝盖,皱眉看了眼窗外:又在下雨。
等等,下雨……苏煜不自觉出神,也就在他出神的一瞬,时空重叠倒错,苏煜面前,不再是明康的值班室,而是……一片苍凉寂寥的墓园。
黑的墓碑、白的积雪、光秃秃的树杈……苏煜险些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异世界,看到一把黑伞和黑伞下身姿笔挺的人,他才猛地踏实下来:“师祖。”
陆回舟回头,神色意外,本能把伞倾向他:“怎么这时候过来?”
“下雨。”苏煜说着,影子哆哆嗦嗦挤到他伞下,“好冷。”
虚影的感觉没真身那么灵敏,但从快要入夏的25年来到飘雪的98,苏煜当然还是冷。
陆回舟脱下外套,一边举伞,一边裹住他。
“师祖怎么在这里?”苏煜问着,看向陆回舟身侧的墓碑。
“我舅舅忌日。”陆回舟解释。
“啊……”苏煜明白过来,神色庄重,给老先生鞠了一躬。
“先去车上。”怕他还是冷,陆回舟举了伞,要带他离开。
“师祖你把外套穿回去吧,这种姿势,别人看见会很奇怪。”苏煜说,“大晚上的,又是这种地方,别吓人。”
“没关系。”陆回舟扬了下唇,“这里没人,只有鬼。”
嘶……苏煜打了个哆嗦,又往他伞下挤了挤。
陆回舟眼里笑意加深:“做医生的,还害怕这个?”
“我没害怕!”苏煜嘟囔一声,扭头看他,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吵架中。
唔,说吵架不合适,纯粹是他单方面发泄。
他有些别扭:“前天晚上,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师祖别当真。”
“不用道歉,是我不对。”陆回舟看他一眼,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很快发动车子,打开空调,让车里热起来。
“师祖哪里不对?”苏煜问。
“让你等,不对。”陆回舟看向他。深邃的眼睛,让苏煜心脏“砰砰”一跳。
他在说什么?是……他想的意思吗?
但陆回舟没立刻向苏煜解释,而是说:“我舅舅在世时,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什么话?”苏煜问。
“他说,他一生经历过三个世界。”陆回舟将车开离墓园,从后视镜最后瞥了一眼渐小渐远的碑丛。
“第一个世界,是他从小所见,那时他衣食无忧、家世天赋俱佳,身边的声音多是赞美,他心里只有读书、学问,活在一个理想化的国度。”
“第二个世界,是他的牛棚,那时他被打落尘埃,旧世界轰然崩塌。一个陌生人,只为抖威风就踩断了他的手,踩断了他一生的行医梦。由天而地,他以为人性本恶,他人即地狱。”
陆回舟语气平静,苏煜却听了进去,面色有些沉凝:“那第三个世界呢?”
“第三个世界,”陆回舟顿了顿,“是身边人。”
“舅舅说,因为有我,因为要教养我,他才重新找到和世界的联系。”
“赞誉辱谤皆是空,心有所系,才是立足在世上的根本。”
“他说过的、人生真正重要的事,其实不是找到喜欢做的事,是找到自己的第三个世界,有自己的根。”
陆回舟声音沉静和缓。
“他去世前,再三叮嘱,要我找到我的第三世界。”
“那您,”苏煜紧了紧手指,“找到了?”
“找到了。”陆回舟将车停在红绿灯前,看向苏煜,“很早之前就已经找到。”
“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他的第三个世界,因为,我或许只是那个世界的流星。”
或者,是颗早已泯灭的天体,一抹穿过宇宙的余晖。
苏煜皱起眉:“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陆回舟声音平静,“我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流星消失。”
苏煜脸色白了白。但他咬紧唇,目光坚定,依然如两轮燃烧的太阳:“能。”
陆回舟攥紧方向盘。
“谢谢。”他声音沙哑,低了下头,又抬起,“那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他,他不是我天平上[轻的那端]。”
“他不在天平上,他是整个世界。”
啊,苏煜发白的脸渐渐红起来,手指不自觉抠着座椅的边缘,心急跳,头发晕,还想掐自己一把。
但苏煜不允许自己这么没出息。
“[他]是谁?”苏煜漫不经心状掀起眼皮,故意问。
陆回舟声音宛如紧绷的琴弦:“你。
第60章 第 60 章 我愿意
“咳, 绿,绿灯了。”寂静又燥热的车里,苏煜忽然出声。
应他话声, 后面果然传来汽车喇叭的“嘀嘀”声。
“坐好。”陆回舟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汗湿的掌心抓稳方向盘, 踩下油门, 重新开动车子。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开车?”苏煜忽然问。
陆回舟静了一瞬:“能。”
但是步行也并不安全。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出门?”
陆回舟静了更久:“能。”
苏煜转头:“你敷衍我?”
“不敷衍。”陆回舟解释,“我可以暂时搬到医院宿舍住。”
对呀, 他怎么没想到?!
苏煜后知后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师祖真的搬进医院,一天24小时待在里面,肯定可以安全躲过事故!
苏煜心里安定不少, 他又看了眼陆回舟, 敲敲手指:“咳,那以后我说什么您都会听吗?就像刚刚……”
陆回舟忍不住看他一眼:“那你会无法无天。”
真耿直……苏煜撇撇嘴:“您会不会谈恋爱?甜言蜜语懂不懂?”
“谈恋爱”。陆回舟顿了顿,看似镇定开口:“你愿意跟我谈恋爱, 愿意跟我,有以后?”
啊,为什么问得这么直接,他一点也没做好准备……苏煜摸摸鼻子:“这种问题, 还需要问吗?”
“需要。”陆回舟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那些David和Johnson。”
苏煜没憋住,笑了下。
“苏煜?”
“能不能专心开车?”苏煜抬起眼皮。
“能。抱歉。”陆回舟沉着冷静答了一句, 一言不发,拿出十二分专心开车。
“我愿意。”安静中,飘出一声低低的回答。
“嗯。谢谢。”车厢中传来同样低声的回应。
霏霏细雪落下, 不声不响,覆盖了那一瞬打偏原轨的车辙印。
*
“你人在哪里?突然过来这边,安不安全?”开车到家,陆回舟似乎冷静下来,想起正事。
“安全,在值班室,没人理我。”苏煜说。
“还是尽早回去。”陆回舟说着,却言不由衷地打开车门,任凭苏煜下车,跟他走向家门。
“我们才刚谈上,您就赶我走?”
“我们还不算[谈上]。”陆回舟说。
嗯?苏煜停下脚步,看向他。
“我会在医院住到12月底。如果到那时我还平安,”陆回舟郑重看向苏煜,“我再重新、正式问你刚才那个问题。”
“就是说,还要我等?”
“对不起。”陆回舟说,“我需要确定我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什么资格,我说你有你就有。”苏煜不满。
“嗯。”陆回舟不反驳,只是低声说,“但有你做奖励,我会加倍小心。”
唔。苏煜眨眨眼,脸莫名有些热:“什么奖励……你们老古董都这么有情趣?”
陆回舟镇定:“近墨者黑。”
“是近朱者赤。”苏煜咕哝着,看陆回舟拿钥匙开门。
那枚钥匙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串回来了。
所以,他是深思熟虑,不是一时冲动,对吗?苏煜嘴角上扬。
“外面冷,先进来。”见他发呆,陆回舟提醒,还迟疑一瞬,伸出手去准备牵他进来。
但他手刚动,苏煜已经大步跨进来,比他更像个主人地,绕过玄关进了客厅。
陆回舟手在半空顿了一瞬,又空落落地收回去,看向苏煜:恋爱,他也没见得多么会谈。
苏煜一点儿没觉察陆回舟的眼神,他进了客厅,直奔电视柜上的台历,掰着指头数了数:“12月还剩13天!”
他说着,迎上陆回舟安静沉稳的视线,清清喉咙:“我不是着急。”
“反正跟您这种老古板,谈不谈也没多大差别。”他说着,视线从上往下,扫过“老古板”挺拔的肩背和笔直的长腿,眼神又尤其在他腹肌处停了停。
“你想怎么谈?”陆回舟哑声问。
“我想——”苏煜刚张口,又顿住,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筛掉——然后也就没剩下什么,“我想看电影,想跟您一块儿吃饭、散步。”
等等,吃饭好像不行。
“就看电影吧,上次那部还没看完。”
那个“西部牛仔片儿”?陆回舟动作沉稳,脱下外套,挂在玄关:“我去洗下手。”
他走进洗手间,打开冷水,凉意冲刷潮热的掌心,身体和大脑终于趋于冷静。
但就在他关水站直身体的一瞬,苏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洗手间门口:“师祖,那我能不能先收点定金?”
“什么定金?”陆回舟声音镇定问着,看向逼近自己的苏煜,喉结滚了滚。
“定金嘛……”苏煜说着,那张莹莹发光的脸离陆回舟越来越近,近到,陆回舟只需俯首……
“我想听师祖弹琴。”
两人无限逼近的一瞬,苏煜忽然开口。
他擦着陆回舟的脸颊退开一步,顽劣问:“师祖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陆回舟看他一眼,暗中捏了下手指,平复心跳,看向钢琴,“真的想听?我很久不弹。”
“真的。”苏煜说。
“柳教授都听过师祖弹琴,大伯他们都吃过您做的饭,程覃还能跟你合作课题,只有我——”
“想听什么?”陆回舟声音沉静,打断他的话。
“随便,师祖弹的我都爱听。”苏煜从幽怨秒变乖巧。
陆回舟没忍住,摸了下他的头,走到钢琴前坐下,注视苏煜一瞬,双手落在黑白琴键上。
一段宁静、优美又结构格外清晰严谨的音乐流淌起来。
像一条温柔的丝带,起初只是平静包裹听曲的人,渐渐不能自已,缠绕而上,但最终还是平和,收敛,退去。
苏煜站在琴前,听得沉迷,等最后一个余音消失,才看向陆回舟:“这是什么曲子?”
“勃拉姆斯,A大调间奏曲,118第2号。”
勃拉姆斯?
“喜欢自己师母,但43年都没行动那位?”苏煜挑眉,“师祖会弹他的曲子还真不奇怪。”
“不喜欢?”陆回舟收拢手指。
“喜欢,好听。”
严谨但浪漫,克制但深情。
苏煜以前不喜欢,纯纯是他不懂这曲子的好。
他现在懂了。
“我很喜欢,只要师祖不做勃拉姆斯。”苏煜笑。
门外,柳教授牵着小毛,也在笑:“喏,我讲伐,侬干爸绝对是谈朋友了,这琴声啊,从来没这么动人过……”
“嘘,小毛乖,侬现在勿好进去煞风景。”柳教授拉住拱着门要进陆回舟院子的小毛,脸上带着过来人的感慨和善意的笑,也带着一点儿忽起的惆怅,脚步悠闲带着小毛走开,边走边望向天空,“咦,雪停了。”
雪确实停了。
室内,苏煜抿了抿唇:雪一停,他的身影闪烁起来,声音也开始断续,像信号不稳定的电视节目。
“我要回去……了……”苏煜脸上有一丝不甘:他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还什么也没做呢!
“师祖记得搬……宿舍,安全……”
“我知道。”陆回舟走近他。
“师祖……明天有雨……段森森手术……你一起来好不……好?”
“好。”分辨出他说什么,陆回舟言简意赅答应。
苏煜身影越发模糊,但他抵抗着吸力,口型在动,有些急躁,还要说什么:“师祖——”
“别急。”陆回舟本能牵住苏煜,口中说着“别急”,掌心却不觉用力。
——理性告诉他冷静,但隐藏在更深处的本能,使他不想松开苏煜。
苏煜却忽然笑了:“师祖,九点。”
是,九点他们还能见面。
陆回舟反应过来,紧了下手指,终于松手。
下一瞬,时空分离,苏煜被漩涡吞没,那张灿烂的笑脸如同泡影,消失在虚空。
陆回舟身体迫前一步,又顿住。
心头泛起一阵强烈的空洞,但又渐渐被期待填满。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走上二楼,简单收拾了几样衣服用品,又走向书房。
把用来和苏煜留言的笔记本收回保险柜,他拿起书桌上一个整理好的文件袋,准备转身时,又顿了顿,捞起茶盘里的白瓷小猫,装进口袋,握了握。
走下楼,陆回舟看了眼台历,平静回视房间一眼,走出门去。
*
“老师。”驱车来到梦溪园、方溢之方老的住处,陆回舟从车里取下两个礼盒,带着文件袋,敲响房门。
“你来就来吧,拿什么东西。”方老把他让进来,嫌弃瞪他一眼。
陆回舟轻淡笑笑,把保健品放下,把文件袋递给方老:“这段时间积累的肾癌部分肾切除病例。”
“不急,时间还短,要判断成效还早。”方老说着,还是戴好老花镜,把资料拿出来看。
“确实还早,知道您关注,先向您报告下进展,以后——”陆回舟顿了顿,“以后有了阶段性成果再来给您看。”
“好。”方老并没察觉弟子的话有任何异样,他大致看过,把资料放下来,有些感慨,“回舟啊,幸好你坚持。”
“虽然数据还不多,已然能看出大体比例,咱们从前,还真错了。”方老说着,摘下花镜,有些沉默。
“老师——”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不谈工作,咱爷俩儿好好喝一杯。”
“老师,我要开车。”陆回舟婉拒了方老的美酒,但很耐心陪方老吃了顿饭,饭毕,他起身告辞,“老师,您保重身体,多锻炼,少喝酒。”
“今天怎么啰嗦上了?”方老笑笑,只觉弟子今天格外郑重,但他素来就是个端肃郑重的,方老便依旧没有多想,摆摆手,目送他驾车离开。
陆回舟径直将车开到明康,下车后,他本打算直接上楼,却又驻足想了想,步行走出医院南门。
从南门这里出来,经过一段主干道,再穿过一条近路,就是G市一个连锁商城。
刚过饭点儿,商城里人来人往、还算热闹,陆回舟走进来,丝毫没有因热闹分心,目标明确,直奔童装和童鞋区。
他并不问价格,进了一家看起来最温暖明亮的品牌店,估计着小孩儿的尺码,选了两双又炫酷又轻便的鞋子,又挑了几套从内到外的衣服,结完账出来,打电话给何峰:“明天来一趟明康找我,帮我送趟东西。”
电话那头的何峰应该是答应了,陆回舟没再多说什么,挂断电话,眼睛扫过一家风格年轻休闲的男装店,顿了顿,终究没有迈脚。
拿不下了,下次再给大的买。
*
2025年,苏煜难得准时下班回到家,喂过元宝,陪它玩了一会儿,吃完了冯姨给做的晚饭,他破天荒行动起来,自己收拾了下房间。
重点收拾的是客厅——他要跟师祖看电影!
准备好投影,整理好并看不出他整理痕迹的沙发,他迫不及待看向元宝,不顾元宝一脸生无可恋,兴奋揉它脑袋:“要去散步吗元宝?快走吧,九点前一定要回来!”
1998年的陆回舟,正步行走向明康,路过一家音像店,他不觉停下脚步。
玻璃店门上贴着张大幅海报,是苏煜喜欢的那支乐队,他们又要在G市办一场演出。
想起苏煜宝贝一样贴在床头那张海报,陆回舟扫过那几个男人,捏捏口袋里的白猫,还是走进店里,询问店员怎么订票。
十分钟后,他走出音像店,端肃沉闷的大衣口袋里多了两张地下演出门票:一张给苏煜,一张给梁乐。
*
2025年,潦草散了个步,苏煜催着元宝往家走,嫌它走得慢,还把它强抄起来。
走到家时他出了一身薄汗,放下元宝,他低头闻闻自己的衣服,看了眼时间,钻进洗手间。
洗手间很整齐,明显留着师祖整理过的痕迹。
苏煜弯弯唇角,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侧侧脸,扬扬头,又灵活不足、僵硬有余地硬凹了凹姿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做作,“咳”了一声,扒掉上衣,走进淋浴间洗澡。
片刻浴室里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元宝扬起头,听了一会儿,叹气似的“呜”了一声,耷拉着耳朵趴下来,还把本来按在爪子下的娃娃嫌弃推出去好远。
浴室里,苏煜刚洗完头,正抓起沐浴露。
沐浴露快要空瓶,苏煜不客气,把瓶里所有余量一股子全倒自己身上,“砰”的一声,隔空把瓶子精准投进垃圾桶。
*
1998年,一声砰然巨响,惊动了雪中的街道。
尚开着的店面里,人人探出头,见是一辆长途小客车,不知雪天打滑还是怎么,跟一辆货车头对头相撞。
货车没防备、丝毫没减速,两方撞得特别狠,各自打横,车头凹陷,以一种凄惨的方式交错嵌在一起。
长途车里乘客应该不少,很快传来惊叫和哀嚎。
“快!打120!”
震惊过后,有路人和店家反应过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有几个壮年凑上去帮忙撬开长途车后门,在满车惨状和哀嚎中,手足无措抬车里受伤的人出来。
“不要这样抬。”一道急而不乱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来两个人托住他腰和脊柱。”
那声音说着,绕过他们挤进车里,在满车地狱般惨相里,他格外镇定,沉凝的视线扫过,很快指定需要第一时间搬运的重伤员。
“你是医生?”有人问。
“我是医生。”那人答,“救护车还要几分钟才到,大家搭把手,两个人去找门板或桌面,两个人维护秩序,抬人间隙,让能行动的轻伤乘客迅速离开。”
他语速极快吩咐完,走向一个腹部出血的病人,视线扫过,从一只跌落的箱包里拽出件干净衣服压迫止血……
*
2025年,苏煜洗过澡,难得没有偷懒,拿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他本来已经穿好了睡衣,吹完头发,敲敲手指,又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翻了翻,找到了他要找的:另一套T恤和睡裤。
很朴素,很松软,很受师祖青睐那套。
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忽然想穿这个。垂眸遮住眼底一抹羞赧,苏煜站在衣柜前,抬起胳膊,脱下身上睡衣,套上新翻出来的那件……
1998年,因为距离近,明康的救护车第一时间赶到。
事故现场比车上医护想象中还要惨,伤员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但意外的是,现场的人并没有很慌乱,看到他们,立刻有人招呼:“这里,这两个是1跟2号!”
一个身上还系着后厨围裙的男人,把一张纸片递给医生,又急匆匆跑向下一辆救护车。
医生定睛看去,纸片正面是张乱七八糟的不知什么乐队票,背面却简洁有力写了一行大字:“1.胸壁伤口,呼吸困难,疑开放性气胸,已封闭伤口。2.背部撞击,肢体麻木,疑脊柱损伤。”
是同行。
医生瞬间醒悟,瞥了眼长途车上移动的人影,不再迟疑,迅速带担架走向围裙男指给他的病人。
长途车上,乘客已几乎下完,只剩一两个出血严重的还没移动,两个路人,被陆回舟指挥着替他们压迫止血。
医护抬着担架过来,那两个人松了口气,先后把人交给专业的,自己下了车。
“兄弟,你也下来吧,辛苦了。”他们带了点敬畏,看向那个脱了外套、浑身是血,已经脏得不能看的帅气医生。
陆回舟点头,正要下车,却见一个女人似刚从昏迷中清醒,跌跌撞撞跑来:“囡囡!我囡囡还在车上!”
“我找。”陆回舟看一眼女人头上血淋淋的伤口,示意两男人稳住他,自己转身,凝神一排排扫过车厢,“囡囡?”
“囡囡?”
车上并无人答,陆回舟弯腰,看向车座下,就在这时,窗外一声惊呼,陆回舟眼前,骤然一亮。
那辆事故后一直安静的货车,不知装了什么的车厢突然爆炸,随后,漏液的货车车头、长途汽车……如一串巨型爆竹,被轰然引炸。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天爷!”有人望着冲天的火焰痴叹。救护医生和赶来的警察却迅速反应过来:“所有人往后退!快!”
于是呆滞的人们又渐慢而快,慌乱动起来。
凌乱中,不知是哪个伤员身上披的外套掉落,又被人惶急中踩了不知几脚,一只圆滚滚的白猫茶宠,从那外套口袋里滚落出来。
落在地上,歪歪倒着,眼睛映着长途车上炽热的火光,染血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