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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静的蛋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 31 章 狗嘴夺食


    “如果是不信任我的手, 你可以用任何办法验证。”


    陆回舟说着,信手拿起桌上的笔,毫无预兆抛出, 又用右手敏捷捏住。


    那只笔纹丝不动,他的右手, 从指尖到手腕, 也如同瞬间冻结, 纹丝不动。


    一切就像静止画面。那是外科医生梦寐以求的稳定。


    周从云既羡慕,也心酸:果然挫折让人成长。苏哥成长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都肯主动给家属“表演”自证了。


    然而陈父没有一丝妥协退让的倾向:“苏医生,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父亲,我只想儿子的手术万无一失。”


    “我要求换人, 不换的话, 就办转院。”他语气果决。


    话音刚落,房门处传来一道阴郁的声音:“要转你转!”


    陈墨被韩京扶着,站在门口:“苏医生, 手术我就要你做!”


    “你几岁了,还使性子胡闹?”陈父回头看向他,撞上他和韩京亲密的姿势,又嫌恶地移开视线。


    “您又几岁了, 还把我当一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没思想的附庸,可以全权操控?”陈墨扬着下巴,越发亲密地倚进韩京怀里, 苍白的脸,燃着浓烈的叛逆和讥讽。


    “不可理喻!”陈父撇开陈墨和韩京,就仿佛他们是无法直视的脏东西。


    他站起来, 居高临下看向陆回舟:“我还是直接找你们领导谈。”


    他说着,收起桌上的告知单。


    “不用谈了,”陈墨嗤笑,“不让他做,我放弃手术。”


    “你说什么?”陈父终于正视向他。


    “我说,”陈墨推开想要阻拦他说话的韩京,一字一顿,“如果要受制于你,我宁愿去死。”


    “疯子。”陈父捏紧拳头,胸口起伏两下,转向陆回舟,“医生,他有抑郁症,精神不正常,他的话不能当真。”


    “哈!”陈墨笑出声来,眼睛却红了,“当初没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很遗憾?”


    他走近两步,看着陈父攥紧的手:“想动手?来啊,还是有外人在你不好意思?怕什么,他们又不是你的邻居部下,没一个认识你!”


    “墨墨!”韩京上前一步,搂住他隐隐颤抖的身体,用高大的身躯将他和陈父隔开,“乖,不要说了,我们回病房。”


    “不回,我要出院,我不治了。”陈墨的声音从他颈窝处飘出来,不大,还发着颤,但很决绝。


    “帅哥,给我开张出院证明。”他努力越过韩京肩膀,用轻佻而无所谓的语气对陆回舟说。


    “别!”韩京急忙回过头来,他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一着急话也说不出,只拿慌乱的眼睛哀求看向陆回舟。


    “手术有邱江河主任医生坐镇,”陆回舟说着,看向站门口的程覃,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看回陈父,“邱主任的能力和声誉您可以查,我的手术有任何问题,他不会坐视不理。”


    程覃莫名跟他心有灵犀,看懂他眼色,转头去请了自己老师过来,心情怪复杂:好家伙,他们老邱还能这么用?明明是说“监督”,怎么就变成给他坐镇了?


    意外的是,他老师面色虽阴沉,却一言未发,默认了苏煜的说法。


    “手术可以全程录像,有一分处置不妥,您随时能把我告上法庭。”陆回舟又说。


    “人出了事,我告你有什么用。”陈父面无表情说了句,掏出笔,看了眼门口的邱江河,“换这位主任做,我立刻签字。”


    他的笔尖就悬在纸面上。


    “换人我不做!”陈墨声音执拗。


    “叔叔——”韩京抱紧陈墨,憨厚的眼里划过怒气,“你为什么一定跟小墨过不去?”


    这里是明康,哪个医生都不会差,何况苏煜的水平和资历他们查过!


    陈父一声不吭,陆回舟看了眼他们僵持的双方,看向门口的邱江河,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都很严肃,但在严肃中,仿佛达成什么默契。


    “可以。”邱江河看向陈父,冷淡抛出两个字。


    陈父转头看了邱江河一眼,朝他点点头,回身“唰唰”两下,在那张纸上签了字。


    “你们费心。”他扔下笔,仍旧身姿笔挺、面色威严,走出门去。


    韩京首先松了一口气,他紧紧盯着那张纸,像生怕它会不翼而飞:“小墨——”


    他有些激动地叫着怀里的陈墨,这才发现他安静得有些不对——“墨墨!”


    *


    陈墨状态不太好。虽然检查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心率一时波动,为了保险,陆回舟还是决定推迟手术。


    “你为什么妥协?”跟韩京交代完情况,陆回舟正准备离开,病床上的陈墨沉沉盯着他。


    “墨墨。”韩京担心地出声。


    “你们可以妥协,我不要。”陈墨冷冷闭上眼。


    “墨墨!”韩京焦急起来。


    “是战术避让。”陆回舟平静开口。


    陈墨睁开眼。


    “好好做完手术,你未来再不必受他束缚。”他平静说完,同韩京点点头,走出病房。


    无人处,他低头看向右手,眉眼深沉。


    陈墨一次手术就可以解放,苏煜却还反复受这道疤束缚。


    “你别当回事儿。”程覃还没走,看他站在走廊,朝他走过来。


    “知道,谢谢。”


    又谢?有毛病吧?程覃极不适应:“心理科你看没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觉得苏煜和他剑拔弩张,也不是苏煜一个人的锅。


    “我很好,你多虑了。”他收回视线,往办公室走。


    “最好是我多虑……”程覃嘟囔一声,“下雨了,送你?”


    陆回舟没拒绝。


    雨天受凉对苏煜的腿不好,家里又有顾子尧和元宝在等着。


    “要不然,你去皮肤美容科看看?”开上车,程覃瞥他一眼,见他盯着右手看,忍不住开口。


    陆回舟没明白其中意思,看了他一眼。


    “做个激光祛疤,多少有点儿用。”程覃解释。


    他是认真替苏煜考虑。


    患者来来去去,一批又一批,陈墨他爸这样挑苏煜毛病的家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道跟他们解释一辈子?


    “我会考虑。”陆回舟说。


    他不能代苏煜做决定,但会转告苏煜,他也有另外的建议。


    车开到地下车库,陆回舟谢过程覃,准备下车,又顿住动作。


    “怎么了?”程覃问。


    “我等会儿再下。”陆回舟看着单元楼入口。


    据称“出差未归”的苏煜母亲安琳,正抱着好几个袋子从一辆车上下来,弯腰把袋子递给顾子尧:“这个是你的,这几个是你哥的。”


    “我这么点儿?”顾子尧一脸不忿,“你区别对待!”


    “你什么也不缺,家里衣服玩具快堆成山了,跟你哥比什么?”安琳没理小孩儿抱怨,无情往他胳膊上挎袋子,边挎边交代,“天气还凉,让你哥早晚穿外套,他身体还没调养好。”


    “知道了。”顾子尧挂了一身购物袋,认命答应。


    “他过敏好了没,身上还有没有小红点?有没有腿疼?你晚上记得拉他一起泡脚。”


    “你别说那么多,我记不住。”


    “笨!”安琳戳了下顾子尧脑门,“那你就记住一样,让他按时吃饭吃药。”


    “这是两样。”顾子尧哼了声,调头准备走,又站住脚,眼神睥睨——简直像苏煜的翻版,“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回舟坐在车里,看见安琳低头,笑着亲了下他额头。


    画面很美。


    不过,苏煜妈妈看顾子尧的眼神亲热又愉悦,远不像看苏煜时那样,充满紧张和小心翼翼。


    “什么人啊?”程覃问。


    陆回舟回过神来:“家里人。”


    “家里人你躲什么,狗狗祟祟。”程覃说着,清了清嗓子,“是你家什么人,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陆回舟没答应。他没惊动母子二人,看着安琳上车消失,等了片刻,才下车回家。


    开门时,冯姨正在做宵夜,顾子尧正从自己那个袋子里掏出一个玩具,元宝守在门口,闻了闻陆回舟,又嫌弃地趴回去。


    倒是顾子尧见陆回舟进来打起精神:“哥,妈寄了快递回来,我拆了,这些是给你的。”


    他指指沙发上的袋子。


    “是衣服,妈说让你试试,码数不对能换。”


    “嗯。”陆回舟看了眼袋子,微微出神。小时候,母亲很爱打扮他,曾兴致勃勃强迫他试新衣。


    “哥?”顾子尧探过脑袋来看他。陆回舟回过神来:“明天再试。”


    明晚苏煜就能回来,衣服是给他的,自然应该他试。


    陆回舟把袋子提回苏煜卧室,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蛇,和那个迷你“苏煜”,一起放在旁边。


    苏煜第二晚果然穿了回来。


    他的房间整整齐齐,这几只袋子放在书桌上,相当醒目。


    苏煜好奇走过去,看到陆回舟放在袋子上的字条:“你母亲送来的。”


    苏煜脸上的好奇散了。何必这么客气,替她看几天孩子而已。


    苏煜扫了眼袋子里的衣服,要伸手,又停住,一件也没往外拿,把袋子塞进了衣柜里。


    拿走袋子,小蛇和娃娃露出来,旁边是苏煜的手机。


    手机闹铃不早不晚响起来,提醒苏煜看备忘录。


    老古董倒是把手机玩儿明白了,苏煜想着,划开手机,从备忘录里得知始末。


    苏煜看了眼娃娃,抽抽嘴角:真胖。


    虽然缝得很用心、很精致,但还是胖。


    苏煜嫌弃地把娃娃丢在一边,倒是把那条米绿色的小蛇拿起来。这条蛇短短的,卷卷的,也很胖,但胖得煞是可爱。


    “迷信。”苏煜哼了一声,却比划比划,找来个钥匙扣,把小蛇挂在自己车钥匙上:这样应该能给她镇住?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下一条备忘录。


    等看清内容,苏煜唇线抿紧。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见鬼的皮肤美容。


    他哼了一声,熄灭屏幕。


    程覃建议他做医美祛疤,师祖建议他参加医院跟电视台合作的一档医疗纪录片录制,没一个靠谱的。


    前者祛不干净,后者,他不喜欢。


    纪录片也有剧本,他脾气直,不会在镜头前表演,即使没有剧本,他也不喜欢走到哪儿都有个镜头跟着他,不喜欢被曝光于人前。


    再说,凭什么有人怀疑,他就得自证?


    爱让他做手术不做!不做是他们的损失!


    苏煜站起身,烦躁走了两圈,出房门把趴窝里睡着的元宝抱着蹂躏了一通,到底平静下来,洗了澡,皱眉躺下,盯着天花。


    【打出名气,这道疤不再是你的阻碍,反而是你的名片,就像爱因斯坦的八字胡。】


    陆回舟的留言又浮现在他脑海。


    什么破比喻……


    苏煜想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第二天起来苏煜身体有些发沉。


    洗漱完,喝了冯姨煮的粥,他才精神起来,做了两套陆回舟教他的那个操,遛完元宝,踩着点去了医院。


    在办公室露了个面,苏煜一看别人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陈默手术换人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他很不爽,不想待在这儿被同情安慰,很快就去了手术室。


    换衣服时他打开柜门,看了眼柜子上四四方方一片灰白,不觉出神。那是他抠走师祖照片后留下的印子。想起从前把师祖当个纸片人偶像的日子,苏煜恍如隔世。


    “咳!”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煜转过头,看见出声的是周从云,他旁边站着邱江河,脸色阴沉。


    “哥,时间快到了。”


    苏煜不以为意,换好衣服,不急不慌踏进手术室。


    急有啥用,就一个破一助。


    可是迈进去他发现主刀的位置空着,邱江河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双目阴沉,如一只鹰隼盯着他:“慢吞吞磨蹭什么!”


    *


    “家属不是要求你——您主刀?”走向手术台,苏煜皱了下眉。


    “谁说不是我主刀。”邱江河冷漠说着,下了第一支Trocar,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从云和麻醉、护士等人看看他,又看看苏煜,回过味儿来,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当哑巴。


    苏煜这个“一助”,定神看了邱江河一眼,懒散的眼神迅速变化,变得果决而理性,越过邱江河,走向操作台。


    控制器械,打开腹膜,推开结肠,苏煜专注而沉稳地,一步步游离、阻断,暴露出肿瘤。


    嘶……“这家伙,黏连得有点儿紧啊。”看清术野,周从云倒吸了口气。


    肿瘤大小和位置倒都还好,可它跟血管黏连得太紧太密了!


    “转开放?”周从云问。


    苏煜思考了短短一瞬:“不用。”


    趁换器械的工夫,他伸展了下手,目光灼灼,盯着黏连处,开始动作。


    在他控制下,小号分离钳极细的头部探进血管和肿瘤包膜之间,如有灵性,有条不紊,将鼓胀的肿瘤从纤细的血管下游离出来,整个过程像拆弹一样刺激,偏偏又有点说不出的美感。


    准确说,是稳,是掌控感——在一名外科医生眼里,这就是“美”。


    吃什么药了,出车祸回来反倒更碾压人了,呜。


    周从云又羡又酸看向苏煜,苏煜却一秒没耽误,换了剪刀,开始剪除肿瘤。


    肾蒂阻断时间越短越好,他动作精密而迅捷,直剪弯剪交替行走在血、脏器、脂肪和筋膜的世界中,既慎重,也蛮勇。


    手术只用两小时不到就完成了,邱江河除了开始伸了下手,后来再没动弹。


    苏煜跑完全程,放置好引流管,取出标本,看向他。


    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傲气。


    谁说他不行?


    在儿童医院那台手术还不明显,这一回,他却明显感觉到:他进步了。


    这是他该得的,借住师祖身体时,他可没吃闲饭。


    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手术,师祖双手超绝的感知、稳定和灵敏在影响着他,他也在不停思索和复盘,一点点摸清、领会那种身体本能,把它糅合进自己的技术体系里。


    那是一种灌顶式的“教学”。


    但那也不是谁都能学到,还得是他苏煜!


    邱江河冷冷看他一眼,语气阴沉,直欲浇灭任何小火苗:“只是台小手术,你体力是不是太差?”


    他看了眼苏煜靠着手术台的腿。


    “邱主任小看人了,我再来五台也没问题。”苏煜站直身体,眼里火苗更盛。


    “不用五台,三台也行。周从云,”邱江河冷冷吩咐,“既然他主动要求,我的两台都排给他。”


    他走向门口,临出门,冷冷回过头来,“收拾好,过来阅片。”


    “马上来,多谢您。”苏煜懒散咧嘴,混不吝的模样。


    可邱江河一走,他立马“扑通”坐在凳子上,闭上眼休息。


    “哥,你行不行?”


    “苏医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巡回护士也犹疑着开口——她看苏煜手术服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不正常。


    “我挺好,多谢关心。”苏煜睁开眼,看着确实挺精神,“周从云,哪两台手术,说说情况。”


    “一台输尿管癌根治,但是患者做过肾移植,移植肾占手术空间,下段输尿管处理难度会比较大。另外一台是重复肾肾盂成形……”


    在明康泌尿,如果不论学术科研,单论手术技术,邱江河其实比石峥嵘这个科主任更胜一筹。


    能找上他的手术,自然都是高难度的。


    不过,苏煜并未发憷,反而双眼放光。


    他听完周从云的话,也休息够了,稳稳站起来,走向下一间手术室。


    *


    “我很好,我没事,你作业写完了吗就来叨叨我?”晚上九点,苏煜躺床上,努力想把顾子尧赶出他房间。


    但顾子尧拿着额温枪,不管他抗议,又“嘀嘀”了一次。


    “38.7,一点儿都没降!”小孩儿皱着眉,把额温枪举给他看。


    元宝站在他旁边,教训苏煜似的,跟着“汪”了一声。


    苏煜不耐烦:“我吃药才二十分钟,急个——”最后一个字儿,他及时收住在嘴巴里——房内多出道虚影。


    “一会儿就降了。”苏煜推开小孩儿的手,把床头的杯子塞给他,“倒杯水,谢谢。”


    顾子尧被他支使了出去,元宝却没有,对着陆回舟的影子叫了两声。


    “元宝。”苏煜嗓子有点儿哑,“别吵。”


    元宝给他面子,真不吵了,但是也不肯挪窝,就在床尾趴下来。


    “生病了?”陆回舟站在床边,俯视着他,蹙眉开口。


    “感冒。”苏煜说。


    他枕着两个枕头,身上胡乱压了条被子,上半身大半露在外面,只穿了件单薄的开襟睡衣,领口还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锁骨。不知是在被子里捂得还是发烧所致,肌肤苍白里透着股极淡的红晕。


    “被子横了,竖过来盖好。”陆回舟沉声说。


    “强迫症这也不能忍?”苏煜看他一眼,把被子胡乱往上拽了一把。


    “醉得不轻,话还记得?”陆回舟反问。


    “该记得的自然记得。”苏煜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嘴绝不服输。


    陆回舟不跟他争长短,走近床头,让他张嘴:“什么症状,喉咙我看看。”


    苏煜坚决不张嘴:顾子尧刚端了水杯走进来,他张嘴给“空气”看,怕不把小孩儿吓死。


    等把顾子尧哄走,苏煜也没老实张嘴给陆回舟看,只说自己已经吃了药。


    “就是上呼吸道感染,我有数,睡一觉就好了。”他说着,询问陆回舟,“梁乐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明天能不能手术?”


    穿回来前苏煜刚安排梁乐做术前检查,他最惦记的就是这件事。


    “白细胞偏高,还要等等。”陆回舟答。


    “臭小子,到处乱跑,指不定在哪儿感染了……”苏煜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给他用药了,不用担心,你气色不比他好。”陆回舟说,“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今天有没有去医院?”


    “当然去了。”苏煜疲倦的眼睛亮了亮,“陈墨的手术是我做的。”


    “嗯。”


    “邱江河让我做的,名义上还是他主刀。”苏煜说着,察觉到不对,“您好像并不意外?”


    “我了解一点邱江河。”陆回舟答,“他性格执拗,看重甚至是痴迷手术,对你同类相惜,给你这个机会,并不奇怪。”


    谁跟他同类相吸……苏煜撇撇嘴:“您也教过他?”


    苏煜有些奇怪,他知道邱江河并不是明康系。


    “不算,只是培训中见过面。”陆回舟解释。


    那还是教过。苏煜明白了,闭上眼睛。发烧让他浑身疼,也很累,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他愿意替你担责,回头道个谢。”陆回舟一边观察苏煜呼吸气色,一边说。


    主刀医生要为手术后果负主责,换成石峥嵘为苏煜兜底没什么奇怪,邱江河能这样,当得起苏煜一谢。


    苏煜紧抿了下唇:“是要谢,谢他把三台手术砸给我。”


    什么意思?陆回舟眉心蹙了下:“你今天做了三台?”


    “不止,还有一台急诊。”苏煜睁开眼,萎靡中有一丝得意,“他以为能难住我?做梦。”


    “你不舒服,不该逞强。”陆回舟声音严肃。


    “我没逞强,我好得很。”苏煜是有些难受,但还没到撑不下去的程度,他自己有数,“他就是想试我,我知道,让他试。我受外头人质疑就够了,如果科里的人也不信我,这医生我不如不干。”


    “来日方长,你想证明自己,不在这一时。”陆回舟声音低沉。


    “不在这一时在哪一时?我就这脾气,一时也不能忍。”苏煜硬梆梆顶回去,还要说什么,元宝先“汪汪”冲着陆回舟的方向叫起来。


    “没你的事儿。”苏煜嘴角抽了抽,“一大把岁数了,没一点儿眼力见。”


    ……陆回舟莫名被刺了下。


    “哥,怎么了?”顾子尧听到元宝叫,又跑进来,“你不舒服吗?”


    “舒服。”苏煜没好气,“我好得很,写你的作业去。”


    “不行,妈说我得看好你,今天的作业可以不交。”顾子尧义正词严。


    不等苏煜说话,他转头跑出房间,很快又“噔噔噔”跑回来,手里抱着他的枕头和被子:“哥,今晚我跟你睡!”


    “……用不着。”苏煜头大。


    “用得着,上回你就睡晕过去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陆回舟皱眉。


    苏煜不好直接回答他,看向已经不由分说开始铺床的顾子尧:“别胡说,我就是睡死了点儿。”


    “我不管,妈让我看着你,我敢不看?”顾子尧爬上床,撕开一张卡通退热贴,不顾苏煜反对,贴到苏煜脑门上。


    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枕头里掏出个平板,“哥,我有剧场版奥特曼,你看不看?”


    “不看。”苏煜脸黑了黑,飞快瞟陆回舟一眼,“我不是那么幼稚的人。”


    “是《最终圣战》,上回你让我找的。”顾子尧嘟囔一声,关了视频平台,“那打盘游戏?我带你。”


    “我不用你带……”苏煜看顾子尧的眼神已经有些危险。


    可惜顾子尧毫无所觉,手指娴熟地在平板上划拉:“我不带你号早没了。”


    他那是玩得少,不了解规则!苏煜伸手抽走顾子尧的平板:“玩什么,睡觉!再玩平板给你没收!”


    他说着,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哥你干嘛去?”顾子尧愣愣问。


    “上厕所!”


    “穿鞋。”


    “哥你穿鞋!”


    ——陆回舟和顾子尧同时出声。


    苏煜咬咬牙,掉头回来,又把拖鞋套上。


    *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陆回舟跟着苏煜从房间走出来。


    他知道苏煜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只是卧室有顾子尧在,他们不方便交谈。


    “我还有话要问您。还有,”怕顾子尧听见他说话,苏煜靠近陆回舟耳朵,声音很低,“我真想上厕所……”


    他离得太近,发烫的气息喷吐在陆回舟耳畔,陆回舟一时没有动作。


    “师祖?”苏煜往后退开一步,奇怪看他,“您留这儿是想看我上?”


    陆回舟镇静看他一眼,迈开长腿,大步走出洗手间。


    苏煜笑了下,直男真不经逗。


    元宝趴在洗手间外,陆回舟出来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它却耸耸鼻子,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眼后它又趴回去,用嘴巴和爪子专心玩着它的新玩具。


    ——那个穿白大褂的“苏煜”娃娃。


    陆回舟定定看了娃娃好几眼,直到元宝像察觉什么,把新玩具戒备地搂在爪下,朝他低吠一声。


    “怎么把玩偶给元宝玩?”重新被苏煜叫进洗手间,陆回舟忍不住问。


    “不给它给谁,您啊?”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负在身后的手握了下,神色平静:“是别人一片心意。”


    “见面就是训我……”苏煜嘟囔一声,“我不是故意的,元宝占了,我总不能狗嘴夺食。”


    他说着,转了话题:“游乐场您怎么没去?”


    “什么游乐场?”陆回舟问。


    “飞览天下。票我放桌上了,回来看它还在。”


    确实有这么张票,陆回舟记得。“我以为是你的东西没有收好。”


    行吧,怪他。那天早上互换前苏煜才匆匆忙忙想起这事,没来得及写留言。


    “票是给我的?”陆回舟问。


    “嗯,我跟顾子尧去了,值得一玩,想让您体验体验。给您换成后天的?”


    “谢谢,不用。”陆回舟拒绝。怎么想,游乐场也不是他会去的地方。


    “是孝敬您的,我们21世纪的新玩意儿,4D拟真环境——”苏煜说着,看了眼陆回舟始终淡淡的脸色,忽然停下,“不过您不感兴趣就算了。”


    他撇开头,沉默洗手。


    陆回舟察觉他有些情绪,蹙了下眉。为什么?因为他不去游乐场?


    他想了一瞬,又很快压下。他和苏煜本来也只是师生关系,他不必,也不该想这么多。


    陆回舟抬眼,看着苏煜背影问:“刚才顾子尧说你晕过去是怎么回事?”


    “没晕,他说的是上次白天我穿过去。”


    “说起来,”苏煜回头看陆回舟,“那次我过去,还有上回我们手术时互相能看见,又是怎么回事?”


    “下雨?”


    “下雨。”


    苏煜和陆回舟同时开口。


    洗手间突然安静,苏煜看着陆回舟勾起唇:“咱俩这默契……真可惜师祖是个直男。”


    陆回舟静了一瞬,错开他视线:“有什么话要说?”


    “啊?”


    “刚才你说有话要问。”


    “哦,田玉林怎么样了?”苏煜问,“我回来之前,医院都在传他给什么保健品站台,结果那保健品被曝光出了问题,有记者跑来采访他。”


    这大好八卦苏煜在98年才听了一半,很是惦记。


    “我不了解。”陆回舟平淡答。


    “不了解?”苏煜顿了顿,看向他,“可您也不惊讶。”


    “记者、采访,”苏煜忽然脑子一痒,“师祖,这事儿该不是您干的吧?”


    陆回舟没回应,看一眼苏煜靠着洗手台打寒颤的身体:“说完了就回去,盖好被子发汗。”


    回避话题,看来这事儿真跟师祖有关系。


    苏煜发自内心笑了下:甚好,睚眦必报,他喜欢。


    就可惜是个——苏煜想着,忽然看了陆回舟一眼。


    “怎么?”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坦荡问。


    “没怎么。”苏煜低下头擦手,擦完转过头来,准备说什么,身体却晃了晃。


    “头晕?”陆回舟反应极快,立即向苏煜扶来,但他接触不到实体,手掌托住苏煜肋下,却用不出力。


    好在苏煜自己站稳了,只是手扶着墙,头低垂着,抵在陆回舟肩上。


    陆回舟暂时没有注意他们的姿势有何不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苏煜身上:“感觉哪里不对?有没有吃错什么东西?”


    他询问苏煜,语速略快,但未失镇定。


    苏煜没回答,他没哪里不对,就是因为发烧头重脚轻,又抬头抬猛了。


    陆回舟问的问题他也没怎么听,他耳朵贴在陆回舟身上,全在听……陆回舟的心跳。


    要是不直的话,这姿势多少会有点儿心跳加速吧?


    嗯,比如他的就有点儿快。突突的,怪难受。


    但是师祖,但是师祖——苏煜眨眨眼,师祖……没有心跳。


    对了,师祖现在就是个影子……


    影子忽然后撤,声音冷静:“放手,你在摸什么?”


    第32章 第 32 章 枕头


    “没摸什么, 就,发现咱们这状态的时候原来没有心跳。”


    苏煜镇定收回手。


    真汉子从不尴尬。


    陆回舟没再说什么:“还晕不晕?是不是低血糖?”


    “不是,就发烧, 没别的。”苏煜一边说,一边打量陆回舟。


    从他老人家的反应, 苏煜看不出一点儿直弯。要是直的, 反应不该这么平静, 应该会躲闪厌恶?可要是弯的,反应……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 是直是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那可是他师祖,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他总不能真冒犯师祖……吧?


    苏煜脑子有些懵, 像是突然清醒了, 又像是更加迷糊。


    他伸手摸向脑门:不行,CPU太烫,算力不足, 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回床上睡。”看他懵懵呆呆的样子,陆回舟出声。


    “我还有事。”苏煜回过神来,暂放下纠结,提起他的正事, “下周三您那边有场地下摇滚,我想去听。”


    “什么地下摇滚?”


    “唐朝乐队的,我偶像!”苏煜说, 脸上带着发烧未退的红晕,细看也像兴奋。


    陆回舟看他一眼:“你有多少偶像?”


    “一个您,一个他们。”苏煜答。答完他怪怪看陆回舟一眼, “师祖吃醋?”


    陆回舟没理他,错开他视线,镇静计算:“周三,我们不互换。”


    “所以得您亲自到场。”


    苏煜自然也算过了,他们每次互换两天、又换回两天,周三正好是换回后那天,他能像师祖现在这样,以影子的状态出现在98年——但只能出现在师祖身边。


    “到时我过去十五分钟,能听两三首歌了。”苏煜生不逢时,他长大时内地摇滚黄金时期已过,他喜欢的乐队人都凑不齐了,所以从没那个福气听现场,能听两三首他也是满足的。


    “可以吗,师祖?”他一反平常的犟脾气,特别讨好地问,“您要嫌吵,在外面站着就行。”


    “当然,您要实在有事,不去也行。”苏煜半垂下眼帘补充,刚才中气还算足的声音,转眼有气无力。


    “可以。”陆回舟不由答。


    “订票电话是67583543,明天截止!”苏煜立即支棱起来,报出一串号码,虚弱的声音转眼又中气十足。


    “……回去躺好。”陆回舟静静说。


    “趴好都行。”苏煜嬉笑,却没有老实回房,“杨大爷的手术做了吗?”


    “做了,盆底肌用了你的方法重建,即时控尿情况的确有改善。”陆回舟知道他关心什么,简要解释,解释完看他一眼,“研究成果不错。”


    那当然,苏煜骄傲笑了下:“好歹是您的嫡传。”


    他们说的是苏煜前两年的一个重要课题成果。前列腺癌根治手术后很容易尿失禁,以往的术式中远期尿控效果可以,但近期尿控不理想,苏煜改进的盆底重建技术,把即刻尿控率从30%足足提升到60%。


    而且他还破解了膀胱前列腺肌的尿动力学机制,单凭这个,已够他在国内国际泌尿外学术圈子稳稳占据一席。


    不过,咳,比起师祖还有差距。苏煜冷静了些,努力沉稳:“谢芝桃呢?”


    “手术排在周二。”陆回舟说着,看他一眼,“下午她弟弟的未婚妻来闹了一场。”


    “闹什么?”苏煜一副不解的模样。


    “逼谢芝桃母亲把一万块彩礼钱拿出来,否则就要跟谢春龙分手。”


    “是吗?”苏煜眼珠转了转,“然后呢?”


    “你知道然后。”陆回舟目不错神看着他。


    “我怎么会知道?”苏煜一脸无辜。


    “她从谢母那里要来钱,转手给谢芝桃交了手术费。”


    苏煜压制不住,嘴角往起勾了下。这姑娘能处。他只是给谢春龙出了个主意,但能实施成功,全靠人姑娘操作。


    不知道谢芝桃她妈什么表情……苏煜想着,抬眼发现陆回舟正看着他,脸色顿时庄重:“挺好,人间自有真情在。”


    陆回舟见他靠在洗手台上、身体摇晃,没有多说:“穿太少了,回去睡觉。”


    药劲儿上来,苏煜确实困了,眼皮越来越重。


    这次他没瞎坚持。


    陆回舟看着他走进房间,没跟进去,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身影闪动,回到1998年,他自己的书房。


    他先把苏煜说的那一串号码写在纸上,想了想,又拨出一个电话:“打扰了,冯叔,我是陆回舟。”


    他说着,等听筒那边回应后,恭敬有礼道:“有个朋友过敏,体质较弱,最近能否登门向老爷子请教?”


    *


    窗外夜色渐渐深浓,城市的灯如海上的孤舟,一叶一叶熄灭。陆回舟的灯始终亮着,电话早已挂断,他在灯下翻看着一本厚重的不知什么专著,边看边记下一行行笔记。


    夜色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转眼已是周一清晨。


    陆回舟备好了早餐,但没有吃——他已经侧面了解,不管自己吃没吃,苏煜过来都要再吃一餐。


    为了自己的胃考虑,陆回舟只能不吃。


    他坐在餐桌前,试过粥碗还是热的,最后检查了一遍碗下留言条,确认并无遗漏。


    他看向腕上手表。秒针在逐步逼近12,随后,越过12。


    “嘀嗒”,“嘀嗒”,除了静静的机械声,什么都没发生。


    *


    “陆医生。”晚上,病房和办公区安静下来,谢芝桃病号服外套了件干净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捧着书和一叠画稿,敲响陆回舟房门,“您现在有时间吗?”


    陆回舟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请她进来。


    “陆医生,我按您的意思,先画了几幅草稿出来。”


    她说着,摊开几张画纸,最上面一张是关于泌尿系统结石的,四格小画,将几种不同类型的结石,用不同颜色、形态,或粗糙或致密的质感,生动表现出来。


    “画得不错。”陆回舟中肯说。


    “全靠您启发。”谢芝桃把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出来,脸微红,“和您给出的参考比,还有差距。”


    那张纸上画的也是结石,没有上色,形态比谢芝桃的作品更潦草和夸张,每种结石带着不同的表情,或憨厚或奸猾,和它们的质地甚至治疗难易一一对应。


    “你画得简单明了,更适合科普给大众。”陆回舟说着,把那张潦草的画抽出来,压到自己笔记本下。


    随后他应谢芝桃请求,把其他画稿审查了一遍,从专业角度给了几个修改意见,把画纸还给她。


    “我会尽快再出一稿。”谢芝桃握着画纸,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不急,以身体为重。你明天手术,虽然是微创,也要注意体位,多休息。”


    “好。”谢芝桃听着他关心,心跳忽然有些快,也想关怀他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拂了下鬓边垂落的一缕额发,指了指刚才放在他桌上的专业书,“陆医生,这本书,我可以再借几天吗?”


    “可以。”他寒泉一样的声音响起,把书递给她。


    谢芝桃低头接过,站起来,鞠了一躬:“陆医生,谢谢您。”


    陆回舟看他一眼:“不用谢我。”


    *


    “可以上课了吗?”谢芝桃刚走,梁乐又敲门进来,直接问。


    陆回舟看了他和他的吉他一眼,“药都吃了?”


    “吃了。”梁乐没好气,“你说了你信我的。”


    陆回舟住了口,提起笔来写病历:“今天事情忙,教不了你。”


    梁乐脸色垮了下:“那明天呢?”


    陆回舟笔尖停顿了下:“明天,看情况。”


    今天是他们本该互换的日子,没换也许是偶发意外,也有可能,跟开始时一样突然,这场交换就此终止。不确定之前,陆回舟不便给梁乐答复。


    明天也要看情况?本来就隔两天才教他了!梁乐以为哪里惹了他不满意,伸出胳膊,把手背上的针眼露给他看:“我真吃药了,针也都打了!”


    “我这两天确实忙。”陆回舟解释。


    是不闲。梁乐看了眼他桌上厚厚的病历和文件,咬了咬唇,站起来。


    “可以在这里练。”看他把吉他重新背到背上,陆回舟又开口。


    梁乐看他一眼,又重新坐下来。


    有些尖锐、带着穿透力的吉他声响起,锋利明快,不容人忽视。


    书写病历的陆回舟不知何时慢下笔尖,看着梁乐。


    少年眼神专注倔强,不知哪里,有一些苏煜的影子……


    *


    “陆医生,您在吗?”


    半小时后,陆回舟让梁乐回病房休息,但很快梁乐的父亲梁洪山又来了他办公室。


    “陆医生,陆主任,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您看,又耽误您这么半天。”梁洪山走进屋,微微塌下腰,朝着陆回舟讨好地笑。


    “没关系,有什么事?”陆回舟见家属多了,为图效率,从来开门见山。


    “也没什么。”梁洪山回头望一眼关好的门,快速把一只红包塞到陆回舟那一摞书中间,“陆医生,小小谢意,请您——”


    “收回去,不需要这些。”陆回舟平静道。


    “陆医生,学费。”梁洪山有些尴尬和紧张。


    也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按说不至于,但不知怎么,梁洪山在这位陆主任面前就有些拘束,总捉摸不透他的脾气,刚觉得他直来直往真性情,他很快又冷静沉稳让人轻率不起。


    “不收回去,只能请您转院。”陆回舟声音平淡而坚决。


    “这——”梁洪山犹豫一瞬,终于还把红包收回口袋,“陆医生,让您见笑了,我不在的时候您帮了孩子那么多,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惭愧。”


    “不用做什么,照顾好梁乐、监督他预防感染,早日达到手术条件就好。”


    “是,是,我一定好好监督。”梁洪山满口保证。


    “你要供肾,也需要调理,这段时间生意上的事能放还是暂放。”陆回舟又说。


    “陆主任,这您放心,我药都按时吃了,一顿没落,烟酒也绝对没沾。至于生意——”


    梁洪山声音压低了些:“陆医生,我前几天不是忙生意的事,是……梁乐他亲姥姥走了,我回去送老人一程。”


    “这事我不敢让梁乐知道,他妈走后,他就跟姥姥最亲,所以没说实话,陆医生,还麻烦您给保个密。”


    本来想保密到底的,但梁洪山不敢让人家大夫误会,怕万一手术不给尽心。


    “我知道了。”陆回舟点头。


    “那,我先不打扰您了,陆主任,您忙。”梁洪山站起来。


    “等一等。”陆回舟却叫住他,“梁乐之前藏过药不吃,这件事您知道?”


    “知道,训过了!”梁洪山尴尬说。


    “他为什么藏药,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还能为啥,不是嫌苦,就是怕激素吃多了长胖、长痘,这孩子……”梁洪山面上无光。


    “都不是。”陆回舟平静看向他,“他藏药,是怕你不回医院,没人交费,藏下一半药,好多吃一阵。”


    “……这傻孩子。”梁洪山嘴唇微张,半晌反应不过来。


    “另外,那次爬窗,他是想打电话告诉您,如果反悔捐肾给他,可以不捐。”陆回舟平铺直叙。


    “我怎么可能反悔?”梁洪山脸色又红又白,“这孩子,真是,脑子一天天不知道想什么东西!”


    “我是他亲爹啊,我怎么会不管他?陆医生您应该知道,我心是粗了点,可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陆回舟很平静。


    梁洪山松了口气:他可冤死了。


    “但是梁乐不知道。”陆回舟看向他,“恕我多嘴,梁先生,他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一个人扛着,拖到昏迷才来医院。”


    “这……”梁洪山嘴唇嗫嚅,神色挫败,“这孩子犟,青春期,您也知道的,老觉得谁都欠他的,都对他不起……”


    他惯性说着,心里却乱得很。


    没短过吃、没短过用,那孩子需要肾,他也二话不说就给。


    这不能算“不管”孩子吧?梁洪山反问着自己,底气却很不足。


    其实梁乐小时候他们爷俩关系挺好,从他二婚,梁乐就开始死犟。梁洪山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跟孩子服软、让个孩子给治住不成?所以就跟他较着劲,一直较了这么多年。


    细想想,这些年,他爱自己的权威、自己的面子,也爱跑南走北做生意,陶醉于辛苦养家的“不容易”,好像还,真没“爱”过孩子。


    可是,他看着跟梁乐不亲,其实那臭小子从来都是牵着他的那根绳,出门在外,看见跟他同龄的小孩儿,他总移不开眼。


    梁乐刚出生时的小手小脚、头一回喊他那声爸爸、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此时齐齐都浮现在梁洪山脑海。还有,乐乐他妈,临终那样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托付他……


    梁洪山双手紧紧拧在一起:“谢谢您,陆医生,您不说我还不知道。”


    “您说,他藏药那会儿,在想啥呢?”他像是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忽然偏头擦了把眼睛。他不敢想,小时候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臭小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藏起那一半的药。


    陆回舟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看了眼腕表:“梁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忙。”


    这是谢客的意思。梁洪山忙站起来:“陆医生,乐乐的事,真谢谢您。”


    “不必谢我。”陆回舟又一次说,神色有些复杂。


    梁洪山刚出去,又有人敲门进来,是石峥嵘。


    陆回舟不自觉蹙了下眉:“你又有什么事?”


    嗯?石峥嵘怔了下:“老师,我上周交您审定的论文,您看了吗?”


    “看了。”陆回舟默默吸口气,平静下来,转身找出他的论文,正准备跟他讲什么,却见他正盯着桌面上的那张四格草图看。


    “老师,这是谁画的?真形象。”


    你弟子画的。


    也有可能,是你弟子留在这里的最后痕迹。


    陆回舟眸色微沉,收起画纸,拉开抽屉。拉开一瞬他顿住动作,石峥嵘也像定格一样,惊讶呆住:


    抽屉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放着虾条、干脆面、cc乐、酸梅粉……一堆零食,一般人估计认都认不全。


    石峥嵘瞳孔微震,看向老师:“老师,这是——”


    陆回舟神色镇定:“帮邻居小孩儿带的。”


    哦。问题是给人家带怎么还开了包,您先尝尝?


    石峥嵘也不敢问,但有句话他不得不提醒:“老师,给孩子带的还是赶紧拿走吧,放办公室容易招老鼠。”


    “知道了。”陆回舟带着淡淡压迫看他一眼,合好抽屉,打开那篇论文。


    “咳。”石峥嵘正色,集中精力准备听他讲解,却见老师像听到什么声音似的,忽然抬起头来。


    石峥嵘莫名其妙,跟着他抬头,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明明什么也没有。


    而陆回舟已经收回视线,给石峥嵘讲起修改事项。


    他讲得很快,石峥嵘不得不调用全部脑力。


    不出三分钟,陆回舟把论文交给他:“回去改吧。”


    “是。”石峥嵘大脑还没处理完信息,低头边看论文边消化。


    “你还有事?”陆回舟问。


    石峥嵘抬头,罕见地从老师眼里捕捉到一丝……着急?


    应该是看错了,老师声音明明很冷静。


    石峥嵘安下心:“老师,这里我还不太明白,结扎淋巴管为什么要尽量靠近大血管游离——”


    “我明天再跟你讲。”


    啊?


    “我手上有件急事要处理。”


    “哦,好,那老师您忙。”石峥嵘连忙走出他办公室,替他合好门。


    隐隐约约,门内传来老师的说话声:“感冒怎么样?还发烧?”


    “早上怎么没过来?”


    是打电话吗?对面是谁?这就是那件“急事”?


    老师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


    *


    “我大伯生病了。”苏煜坐在陆回舟办公室的沙发上,解释了句。


    虽然只是团影子,他浑身上下还是透着疲惫,靠在沙发上,呆呆出神。


    “什么病?”陆回舟蹙眉。


    “脑梗,昨天夜里发作的,已经做了溶栓。”


    “人醒了吗?”


    “醒了,就是有些糊涂。”苏煜搓了把脸,清醒了些,“我一直在忙,中午才想起来我们没互换。可能是因为我夜里没睡觉?”


    “多久没睡?药吃了?”陆回舟微微蹙眉。


    苏煜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了,从接到保姆的电话起他一直在连轴转,堂哥堂嫂自然也在,但医院里的事总归他更熟,联络医生、沟通病情、办手续、转病房……即使没有这些杂事,他也没心思睡。


    兵荒马乱的,药自然也没注意吃。


    “我已经没事了,就是犯困。”苏煜说着,脑袋往下垂了垂。


    大伯醒了,他松了口气,见到师祖,又松了第二口。


    精神松懈,困意就上涌。


    但沙发怎么是睡觉的地方,陆回舟叫醒他,让他去值班室床上睡。


    苏煜不肯:“我马上还要回去。”


    他不放心大伯。


    “还没到时间。”陆回舟拉他站起来,打开门,带他进了对面的值班室。


    这间值班室是陆回舟专用,一张单人床简洁干净,让人……很是想躺。


    “那我睡一会儿。”苏煜说着,往床上一躺,但躺下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


    “苏煜?”陆回舟眉头紧蹙。


    “怎么了?”苏煜困倦的声音传来。


    陆回舟顿了下,看向床铺:“你在哪儿?”


    “我就在这儿啊。”苏煜莫名其妙。


    “你不在。”陆回舟镇定说,“我看不见你。”


    “我明明就……”苏煜说着,声音小下来——他发现了不对劲儿:他想坐起来,却根本动不了。


    身体软软的,蓬蓬的,很奇怪。


    “你别提我!”他忽然出声。


    陆回舟顿了顿,看向手里的枕头。


    他把提起的枕头又放回床上,声音冷静:“你在这里?”


    “我在哪里?”苏煜懵懵的,“你别捏我啊。”


    陆回舟缓缓松手,收回五根修长的手指:“我捏的是枕头。”


    枕头?


    苏煜恍然大悟:“和做梦时一样!”


    “什么做梦时?”


    “就是我们还没开始互换的时候。”苏煜解释,“那时我以为我是做梦梦见您。”


    “那时候我总是被吸进您那只猫里,有一回您还浇我一身凉茶。”


    “那时不知道你是活人。”陆回舟解释。


    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浇灭那道“幻听”。


    “算了……”苏煜声音困顿,没精力计较那些,“冷,能不能给我盖床被子?”


    陆回舟静默半晌:“你是个枕头。”


    第33章 第 33 章 干爸爸


    “枕头不能怕冷吗?”苏煜感觉浑身凉沁沁的, “您这宿舍肯定是阴面,我受潮了……”他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苏煜?”陆回舟又叫他, 听他哼了一声,知道他还在, 静立一瞬, 到底展开被子, 替他盖上。


    走廊脚步来往,有人在敲他办公室的门, 陆回舟起身准备离开,又走回来,不放心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


    不知道口鼻在哪儿,别闷死……


    十分钟后, 陆回舟回到值班室, 捏了两下,把“枕头”叫醒:“醒醒,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苏煜迷迷糊糊问。


    “你回去的时间。”按规律, 影子状态的他们,每次进入对方世界,只能待15分钟。


    “回去记得吃药,不要小病拖成大病。大伯的事不要心急, 人能醒就好。”


    “知道。”苏煜顺口应着,脑子其实还含混。


    他还在枕头里,猫好歹有眼睛, 还能往外看,枕头里却是一片混沌,一时之间, 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


    “师祖?”苏煜忽然出声。


    “怎么?”


    没怎么。苏煜踏实了点儿,又有点儿焦虑:“师祖,我们是不是以后不能见面了?”


    陆回舟皱了下眉。


    “我刚来时,就是被关在你那只猫里,现在被关在枕头里,是不是说明我要走了?”


    房间很安静,过了大约一个呼吸,苏煜听见陆回舟平静回应:“那也只是各归其位。”


    ……到底是人机,压根不会伤春悲秋。


    苏煜独自消解了下憋闷,郑重开口:“师祖,您不要批我老师的假,自己也不要出差,好好活到2025年,我好孝敬您。”


    “不缺你孝敬,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又过了半晌,陆回舟沉静的声音传来。


    “手的问题,如果祛疤不可行,建议还是录节目给自己宣传一下,你可能不在意甚至不喜欢名声,但有名声,能一劳永逸,避免再受质疑。”


    “对待病人和家属,不要介入太多,保持冷静立场,给病人客观的评估和治疗,对你对病人都好。”陆回舟严肃说。


    “我没有介入太多。”苏煜低哼,“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担心我感情用事,影响专业判断?”


    “我担心你一腔热血,行事冲动,不懂自保。”时间有限,陆回舟听出苏煜不高兴,还是直接利落,“谢芝桃的事,你给她弟弟出主意骗她母亲的钱,很可能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妈妈又找事了?”苏煜愣了一下。


    “没有。只是举例。”陆回舟说。


    原来只是举例。苏煜懒散哼了一声:“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您除了教训我和贷款教训我,就没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比如,咳,”苏煜清清嗓子,“来个爱的抱抱?”


    陆回舟看了他——准确说,看了盖着被子的枕头一眼,安静半天,憋出一句四平八稳的话:“如果是最后一次见面,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很好。这很陆回舟。


    苏煜“索爱”不成,很是羞恼:“师祖你不反思一下吗,你这么冷漠,又这么爱说教,难怪大家都远着你,科里的人聚餐都不叫你。”


    陆回舟半晌不语。


    “咳,我说话有点直……”苏煜怪别扭,声音压低了些,就在这时,他身体忽然一轻——他又能动弹了,也能看见了,淡白色的虚影,重新浮现在半空。


    “师祖。”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看向他,双眼深邃平静,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不露声色,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和喜怒。


    苏煜本来是想道歉,心里却忽然一闷:“师祖,互不互换、有我没我,对您是不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他说罢,等不及陆回舟作答,身体明暗闪烁,彻底消失在98年的时空。


    *


    “陆医生回来了?”接近十点,陆回舟回到家,遇到邻居柳教授。


    陆回舟随口应答:“您还没休息?”


    “老同学聚会,小酌了两杯,睡不着,散一散。”柳教授是沪市人,讲话带点口音,近视,但不戴眼睛,喜眯起半只眼睛看人,“陆医生有心事啊?”


    “没有。”陆回舟接了一句,低头看向脚下,柳教授家的小黑狗正绕着他的腿打转,抬起两只短脚来,要他跟它玩耍。


    “一定有。阿拉隔老远看见侬走来,双眼郁郁沉沉,也不晓得看路,必是有心事。”柳教授说。


    “没什么心事,在想医院的事。”陆回舟绕开小狗,摸钥匙来开门。


    “医院的事?不像,那些事再难难不到侬眼睛里去,”柳教授眯着眼睛望定他,“陆医生,怕不是谈恋爱了吧?”


    “您玩笑了,”陆回舟攥了下钥匙,“没有的事。”


    “可以有嘛,阿叔是过来人,借着酒多讲一句,侬岁数也老大不小了,难能有喜欢的人,喜欢就抓住,谁抓到是谁的,闷在心里要不得。”


    “谢谢您,真的没有。”陆回舟开了门,与他道别,“夜里冷,您早休息。”


    “好好好,侬也早睡。”柳教授说着,叫他家小狗,“小毛过来,干爸爸今天没空陪你玩。”


    干爸爸?陆回舟看向脚下赖呼呼、软趴趴的小狗,神情有一瞬,甚是复杂。


    “对了陆医生,侬两盆花还在阿拉那边,已经救回来了,侬什么辰光来取?”


    陆回舟顺着他的话看了眼花园,才察觉角落里缺了两只花盆——像怕被人看出痕迹,空缺处还特意用大盆栽挡住。


    一副聪明脑筋,全不用在正经处。


    以及,有他没他,自然很不一样。


    陆回舟看着空缺出神一瞬,转向柳教授:“谢谢您,我现在去取。”


    *


    “苏哥?苏哥?有人找。”


    清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陆回舟睁开眼,看见属于2025年明康值班室的架子床,眼神一松,坐起身来。


    起身才发觉,身体酸痛乏力,头也有些昏沉。


    陆回舟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


    “苏哥?”敲门声又响起来。


    陆回舟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值班医生,和一个稍出乎陆回舟意料的人。


    “小煜。”安琳一手提着两个饭盒,另一手挎着果篮,朝他挤出个小心的笑来。


    陆回舟叫不出那个应当的称呼,直接问:“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大伯,不知道在哪个病房。”安琳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身后的值班宿舍,“你还在睡?吃早饭了没有?”


    她嘴上在问,却像已经知道答案:“我给你带了粥和包子,我自己包的,你能吃。”


    她说着,不等陆回舟邀请,主动踏进宿舍。


    陆回舟接过她手上的果篮替她放下,见她环视宿舍,也跟着看了一眼,神色有一瞬僵硬:


    苏煜这两天大概都住在宿舍,把这里弄得相当凌乱,架子床上是邋里邋遢堆成山包的被子枕头,椅子上搭满衣服,还有袜子掉落在椅下,至于桌上,插座翻倒,电线凌乱,笔记本电脑旁放着只不锈钢饭盒,饭盒旁边是凌乱的书和笔记。


    陆回舟看了眼,书是心脑血管疾病的专著,笔记是些治疗和康复最新研究。


    他还没看完,安琳出声,语气有些急:“你就吃这个?!”


    陆回舟跟着她视线看向饭盒:里面是已经吸尽汤汁变得肿胀的方便面,颜色僵白。


    苏煜过敏,不能吃那些调料。


    所以,看起来,他是拿白开水泡面凑合。


    陆回舟蹙了下眉。


    安琳眉头蹙得更深。她抿紧唇把不锈钢饭盒拿走,找了个地儿放下,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桌上,伸手整理了下苏煜的桌子,清出一片地方:“吃那些不行的,你身体本来就——有待调养,不能吃坏了肠胃。”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


    保温桶第一层放着四个玲珑精致的小包子,第二层是些小菜,第三层是熬得软烂的白粥。


    宿舍有洗手间,安琳拿了苏煜原本的筷子和勺子去清洗,递给陆回舟。


    “谢谢。”陆回舟接触上她疼惜的视线,很快又避开,低头去吃东西。


    大概疲劳过度,苏煜的身体没什么食欲,陆回舟靠意志力把食物一样一样填进他身体。


    “我自己来。”吃饭间隙,看到安琳收拾“他”的宿舍,陆回舟罕有地感到尴尬。


    “你吃饭!”安琳亦罕有地在苏煜面前表现出一抹强势。


    强势完她又后悔心虚:“我简单帮你整理一下,你先吃,吃完我们一起去看大伯。”


    说完又问:“大伯出事怎么不早通知我?我还是听顾子尧说的。”


    陆回舟勺子顿了下,反问:“你们不是在出差?”


    “……有事当然要回来。”安琳不自在地说,加快了手下动作,“你大伯现在怎么样?顾子尧说得不清不楚。”


    不幸中的万幸,苏家大伯病情发现及时,溶栓也做得及时,很快就醒转过来,脱了呼吸机,出了重症监护室。


    只是,他醒归醒了,人却很有些糊涂。


    陆回舟和安琳到了病房,他直管陆回舟叫“老二”,又对安琳说:“安琳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小煜。”


    安琳无奈赔笑:“大哥,小煜在这儿呢。”


    “不在。小煜呢?”老头儿扭头四处找,“小煜哪儿去了?”


    “爸,小煜在这儿,小煜长大了。”苏煜年过半百的堂哥苏元山无奈解释。


    但苏老爷子理解不了,还是找他的“小煜”,找不到还直生气,“臭小子,肯定是闹脾气躲起来了。”


    “安琳啊,离婚是离婚,你多回来看看,老二有错,小煜是无辜的,孩子想你呢。”


    “爸!”苏元山尴尬,看向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安琳,“二婶,你别在意。”


    安琳忙摇头:“没事,大哥是惦记小煜。”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是一直这么糊涂吗?医生怎么说?”


    “谁糊涂?我不糊涂。”苏大伯瞪了他们一眼,“元山你赶紧把小煜找回来!”


    “大伯,我在这里。”陆回舟不得不出声。


    “没你说话的份!”苏大伯很生气,“属你不中用,老婆老婆守不住,孩子也让你养得营养不良!”


    “爸——”苏元山无奈,二叔人都走了十年了……算了,这话还是不说出来刺激老头子的好。


    “快找小煜去!”老爷子又瞪他。


    “行,我去找。”苏元山没辙,跟陆回舟打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老爷子,自己出门转一圈做做样子。


    “小煜也许是还没起。”老爷子情绪和缓了些,“孩子发烧呢,昨个夜里烧迷糊了,半夜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


    “我问他[你去哪儿啊],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看向安琳,“他说[等我妈妈去]。他呀,当你买菜去了,要去大门口接你呢,说[我妈妈提不动,我去帮她提]。”


    不知道梗的是那一块儿,老爷子脑子糊涂,但口齿很是清楚,一番话讲得绘声绘色,宛如发生在眼前。


    安琳咬了下唇,看苏煜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大哥,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不去。”老爷子念叨,“小煜平常不提,烧糊涂才说了实话,他害怕呢,怕是自个儿老生病,又调皮,你才不要他,说他以后再也不野跑了,你一叫就回家吃饭,也不非得要养小狗了……”


    “他还替你害怕。怕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怕你生病,怕你遇到危险——”


    “大哥!”安琳打断他,声音微抖,“我给您洗点水果去。”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苹果,绕过陆回舟,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陆回舟看一眼她背影,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脚下。


    不穿鞋,原来是从小的毛病。


    替人操心,原来也是从小的毛病。


    陆回舟正出神,“啪”的一声,老爷子正瞪着他,生气砸床:


    “混账!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小煜去!”


    第34章 第 34 章 不痛快


    “老师, 您饿了?”


    1998年,做完谢芝桃的肾上腺瘤切除术,石峥嵘跟在他“老师”后头走出手术室, 见老师很没有仪态的转圈揉着肚子,神色略古怪问。


    他“老师”看起来心情不好, 冷峻着脸点点头:“我没吃早饭。”


    听起来……老实又委屈?


    石峥嵘下意识接话:“我去食堂给您买点儿?现在应该还有早餐。”


    他说着, 看了眼时间:这台手术做得快, 现在刚过九点。


    “不用,我自己去。”


    在25年, 苏煜这两天一直没顾上好好吃饭。他饿得狠了,心情也不好,想多吃几样,还是得自己去挑。


    石峥嵘不知内情, 但也没多说, 他心里惦记着一样大事:“老师,跟您汇报下,我跟我对象领证了, 下月5号是好日子,我们打算那天办酒,我计划2号开始休假——”


    “不行。”话还没听完,“陆回舟”就突然变脸。


    石峥嵘一愣:“老师?”


    他请的是婚假, 没预料会遭到拒绝。


    “最近科室很忙。”苏煜一本正经,“老吴出国,孟新生病, 陈文鹤家孩子又刚出生,正是人手紧张的时候。”


    ——这些话苏煜是准备过的。


    石峥嵘看看老师严肃的脸,又想想双方父母的催促以及……他自己那点子迫不及待, 硬着头皮开口:“老师,我只休7天,实在困难,5天也行。”


    Sorry,一天都不行。


    “你改到明年吧,明年给你十天假。”苏煜大方道,“但是5号不行,这日子不好,跟你面相不合。”


    ……“老师您还会看这个?”


    “我会的多了。”苏煜哼一声,“哪个科叫会诊?我过去。”


    ——两人正好走回了病区,正听到值班医生接会诊电话,苏煜主动揽活儿,不给石峥嵘再开口的机会。


    叫会诊的是妇产科,一个孕妇肾绞痛急性发作,用了封闭还是疼得打挺,苏煜过去紧急处理,给做了造瘘。


    “真是多谢你了回舟,怎么还亲自过来?”妇产科主任方云亲自送他出门。


    “正好有空。”苏煜答。


    “那可难得。”方云笑,“听我父亲说你忙得中午都顾不上吃饭。”


    父亲?苏煜视线扫过她姓名牌。


    “对了,那事儿小赵说了,我合计了下,觉得可行。”


    什么事?


    苏煜正迷茫,听见方云继续说:“我们妇产科这边很多常识也的确需要宣传,光是产检的类型和作用就很需要科普。”


    她快言快语,说着招手叫了个年轻医生过来:“赵蕊,这事是你提议的,就交给你对接,你直接跟陆主任他们科那个病人,姓李还是姓谢来着,直接跟她联系吧。”


    “谢芝桃?”苏煜不确定地说着,看向那位小赵医生。


    什么情况,他们科的事,这位妇产科医生为什么会知道?


    “陆主任。”年轻女医生看苏煜一眼,脸有些红,“我怎么联系谢小姐?有电话吗,还是直接去病房?”


    “去病房就好。”虽然迷糊,苏煜先接下话来,“不过她早上刚做完手术,今天可能不合适。”


    “当然,我明天再去。”女医生忙答。


    “谢谢。”苏煜向她们道谢,有些迷惑地离开。


    以往他穿来时手边都有师祖的留言,从不抓瞎,这次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他老人家真以为他们就不换了?


    好好好,人走茶凉,冷酷无情……


    苏煜板着脸走出妇产科的病区。


    他身影一消失,方云身边立刻围上几个医护,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主任你跟陆主任挺熟?他真的好帅啊。”


    “对,远看挺高冷,近看其实还好诶。”


    “小赵心动了,脸红得什么似的,你说,你昨天去请教问题,是不是带着目的去的?”


    “没有,乱讲!”


    “哎哎,我看小赵还好,小颖才心动,魂儿都飞了,人家陆主任要手套她给递个止血带,哎呦喂……”


    “行了行了,他长那样,全明康哪个女医护没心痒过,都干活儿去。”方云笑着,顿住,“呦,怎么又回来了?”


    病区门口站着身姿挺拔但进退两难、神色窘迫的苏煜:“病房号,我还没给赵医生。”


    给了病房号,苏煜顶着一众女医护的视线落荒而逃。逃回泌尿外的病区他才反应过来:她们调笑的是师祖,自己害臊个什么劲?


    还有,帅有什么用,老古板一个,请回家要天天批评人的,那些女医生哪里知道。


    但是,就是那些女医生中的哪个,说不准就会和师祖成为眷侣,变成他的……师祖母?


    苏煜咬咬唇,心里忽然有些不痛快。


    等等,他不痛快个什么?苏煜停在楼梯口,脸色变了变。


    “老师?”石峥嵘拐过走廊,正要下楼,撞上老师贴墙站着,眉头深蹙,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老师”看他一眼,迅速回神,脚步一拐:“我还有事。”


    石峥嵘神色复杂: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


    一整天,苏煜都在躲着石峥嵘,直躲到石峥嵘下班他才松了口气。


    梁乐被他拎着上了一小时的课,琴弹得正上劲,苏煜从窗户看见石峥嵘走了,立刻叫他收工。


    梁乐往窗户外看了一眼:“你又躲谁?”


    “没躲谁,别瞎说。”苏煜瞪他一眼。


    梁乐撇撇嘴,朗书雪却忍不住笑了声。


    笑什么?苏煜不乐意,到底因为他是朗书雪,没好意思吭声。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顺势走到朗书雪床旁,检查询问。


    “还可以,胃口不太好,还要多谢梁哥的酸枣糕。”朗书雪说着,看向梁洪山。


    “别客气,一点儿小零食,我也是听人家说这个开胃还行,”梁洪山说着,递出一袋儿酸枣糕看向苏煜,“陆主任,您尝尝?”


    “不用。”苏煜客气。


    只是客气。


    然而梁洪山立刻老实把袋子缩回去,苏煜僵了下,刚探出的手只好也缩回去。


    “陆主任,这东西书雪能吃吧?”梁洪山问。


    “没有胃酸过多的情况,吃着不难受,就可以吃一点。”苏煜答。


    “那我呢?”杨大爷问。


    朗书雪和梁乐的手术都还没做,他的手术却已经做完,现在是术后恢复阶段,饮食还没那么随意。


    “您也可以,只要适量。”苏煜看着他手里的枣糕,吞吞口水。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啊,都是沾了乐乐的光,乐乐不爱吃饭,小梁到处想招儿。”


    杨大爷笑呵呵看看气氛僵硬的两父子,又看向苏煜:“陆医生,那我家老糊涂能吃吗?”


    “这不是都吃上了……”苏煜看一眼床边坐的老太太,神色复杂:老太太嘴里正嚼得起劲呢。


    “除了阿茨海默,她有没有什么其他基础疾病?”苏煜问。


    “没有,就血压偶尔有一点高。”


    “那少吃点儿没事。”苏煜说着,看了眼老太太鼓鼓囊囊的口袋,“吃太多不好。”


    对他不好。馋。


    “听见没,不能多吃,人陆医生说了。”杨大爷也是才注意到她口袋那么鼓,怕她真吃坏肚子,伸手往外掏。


    老太太眼神儿、说话都带着阿茨海默症的迟钝,动作却挺敏捷,孩子般捂住口袋:“饿。”


    “饿咱吃别的。”杨大爷也对待孩子般哄。


    “吃碧芳斋的点心。”老太太点名。


    “行!看你,还记得碧芳斋。”杨大爷高兴得不得了,摸摸老太太的手,“我一出去就给你买。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从前在翠湖公园散完步,走路去碧芳斋买点心?”


    杨大爷特别期待地看着老伴儿。


    但老太太完全无视了他后半句,光记得前半句——“一出去就给她买”:


    “你什么时候出去?”她呆呆问。


    杨大爷眼里闪过抹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出去,那得人陆医生说了算。”


    老头儿笑呵呵把皮球踢给苏煜。


    老太太一双苍老又孩子气的眼睛,立马转向苏煜。


    “再过两天。”苏煜嘴角抽了抽,怕老太太还要问,躲了出去,“我还有事!”


    他确实有事,得去跟谢芝桃交代一下妇产科的宣传画,顺便也要看一看她术后的情况。


    “排尿正常了吗?”来到对面谢芝桃的病房,他开门见山问。


    陪护的是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年轻男人手足无措站起来,看向他姐:他不知道要关注这个,而且……这怎么好意思问?


    谢芝桃脸快红成个桃子:“正常了。”


    苏煜还没完——病人的话他可不会不加辨别地相信:“尿了几次,尿量怎么样?”


    谢芝桃咬咬唇,脸更红了:“陆医生——”


    “三次,尿量挺正常。”一个姑娘端着洗好的饭盒走进来,热情解答,“陆医生,您来啦?”


    这个自来熟的姑娘,应该就是谢芝桃的准弟媳了?苏煜对她印象很好,点了点头,转向谢芝桃:“妇产科也想请你给她们画几组科普插画,这两天她们那边有人过来跟你对接。”


    “陆医生,”谢芝桃很意外,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画得不好,怎么敢当……”


    “这不挺好。”苏煜已经看见她床头柜上的一叠画纸,征得她同意,拿起来翻了下,满意地勾起唇,“不是[挺好],应该是[很好],简单有趣漂亮。”


    “什么漂亮?好哇,你这个医生,人面兽心,调戏黄花大闺女啦!”


    谢妈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听到这里,突然开嚎。


    苏煜开始有点懵。在医院什么样的人都能遇到,但谢妈这样的苏煜还真是第一回碰见,以至于他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谢春龙已经拦住他妈,把她往后推:“妈,你别瞎咧咧!”


    “我瞎咧咧个屁!我就说他心不正,上次他还单独把你姐叫办公室去——”


    呵。苏煜脸黑了。可他刚要开口,谢芝桃一声大叫:“妈!”


    她声音从来没那么大、那么嘶哑。


    用力到全身都在发颤。


    苏煜顿时忘了谢妈,反担心谢芝桃手术创口裂开:“你别激动。”


    谢妈却一点儿没这个担心,她被打断,愣了下,看浑身发颤的谢芝桃一眼,很快又骂起来:“别叫我妈!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骂着谢芝桃,眼睛尚有暇瞥一眼准儿媳妇冯晓。


    她被这死丫头耍弄骗去了彩礼钱,心里存着气。


    但死丫头是城里人,她家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十里八乡羡慕她,几十年她都没这样有面子过,她绝不能让这门亲事泡汤。


    且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治她。


    现在却顾不上。


    想着贱妮子治病花了那么多钱,她坚定了要讹苏煜一把的决心,嗓门一扯,干嚎起来:


    “你这杀千刀的,你算什么医生!大家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他就刚刚还掀大姑娘衣服呐!我女儿清白没有了哇!”


    “住口!”谢芝桃撑着床要坐起来,但被苏煜一把按住:“别动。”


    “陆医生,我——”谢芝桃脸上的血色要褪干净了。


    “没事。”苏煜冷声说。有谢春龙拦着,谢母虽嚎得大声,并蹿不到他跟前来。


    就是声势太大,又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苏煜没有着急驱散他们,大方道:“诽谤可以入罪,各位既然来了,麻烦替我听好这位女士骂了些什么,到时替我作个人证。”


    “好,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陆医生我给您作证!”立刻有人高声说。


    “陆主任,您放心,咱们听着呢,都听见了!”


    众人也都附和,但附和声落下,凸显出一道慢半拍的声音,钝钝地说:“没听见,就听见一只老鸭子叫。”


    竟然是老杨太太,被她儿子搀着,不知怎么也挤进来看热闹。


    “不指望您,”苏煜正生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快回家吧。”


    “谁是老鸭子?你才是老鸭子!”谢妈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老杨奶奶扑去,“我撕了你这张老嘴!”


    但她当然没扑成:一方面是谢春龙死死拽住她,另一方面,梁洪山和刘滔站出来,护住老杨奶奶。


    至于苏煜,他不便跟家属动手,拨打了警卫室的电话。


    他动了真格的,警卫室也配合,立刻出动了两名警卫来架谢妈。


    谢妈被镇住一瞬,很快又破口大骂,苏煜不理,只当鸭子叫,走过去跟警卫交代情况。


    可就是他跟警卫说话的工夫,谢妈忽然一巴掌打开亲儿子谢春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挠上苏煜侧脸:“杀千刀的庸医,你赔老娘钱!”


    “还胡闹!”警卫反应过来,板下脸大吼一声制住她,把她扭送出去。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谢芝桃姐弟再三道歉,苏煜既安抚他们,又被一众家属围观议论,幸好有护士找进病房,说2床朗书雪不舒服,苏煜才得脱身。


    “哪里不舒服?”苏煜进朗书雪病房问。


    “头刚有些疼,已经好了。”朗书雪眨下眼睛。


    苏煜心领神会:他是帮他脱身。


    “谢谢。”苏煜低声道谢。


    “不谢,别生气。”朗书雪温和道,“大家都有眼睛,明是非。”


    “我没生气。”苏煜想起上次门诊室的事情曾被他撞见,讪讪岔开话,叫护士给他查个血压。


    “不急,先给陆医生处理吧。”朗书雪对护士说。


    护士顺他目光,看向苏煜脖子,“哎呀”一声。


    “怎么了?”苏煜伸手去摸脖子。


    “您别碰!”护士不自觉把他当了病人对待,声音竟有些凶,“破皮了,给您消下毒!”


    苏煜下意识没动,老实站着,让她拿了棉签消毒,察觉她抬胳膊够他脖子吃力,还乖觉坐下来。


    消毒水一刺激,脖子着火一样疼。


    让苏煜后知后觉,想到谢妈张牙舞爪、恨极了他的模样,想到她那些乌糟糟的辱骂,想到围观的人中,不是没人交头接耳,拿怀疑的眼神看他。


    苏煜攥紧手指,垂下眉眼。


    过了一会儿,又抿紧唇:糟,又要挨批。


    第35章 第 35 章 炸酱面


    2025年的夜晚, 春意渐深,空气徐徐流动。


    陆回舟忙完工作,又去了趟神内病房探视苏煜大伯。


    老爷子病情还算安稳, 人已经睡下。


    “我盯着就行,你赶紧回家休息, 这病房乱糟糟的。”苏煜的大堂哥苏元山赶着陆回舟出去, 到了门外, 叹了口气,“这一家啊, 吵吵一天了,还没消停。”


    他说的是同病房的另一家人。陆回舟进门时确实听到两个家属在吵闹,没注意她们在吵什么,苏元山憋不住跟他八卦:“老头儿62的, 后妻82的, 跟他女儿还是同学,两人为老头儿归谁管掐一天架了。”


    陆回舟别的没注意,就注意了“62年”“老头儿”两个词。


    他转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人。


    确实是个老头儿了。对方脑梗比苏煜大伯严重, 差不多时间入院,但至今没醒,头发枯草般毫无光泽,一张脸憔悴灰白, 面腮和褶皱的手背上,已经零散有了褐色的老年斑。


    陆回舟看到这里,眸光深晦, 转开视线,大步走出病房。


    *


    晚上九点,苏煜的虚影出现在自家楼道口, 正看见安琳、顾国纲带着顾子尧拖着行李箱和书包走出来。


    陆回舟走在最后,看见他,微不可见点了下头。


    “哥,我放假再来找你。”顾子尧依依不舍,抱住陆回舟。


    陆回舟生疏地摸了下他的头:“到时再说。”


    ——苏煜在他旁边,要求他这么说。


    “小煜,那你早点休息,药记得吃。”顾国纲说。


    “冯姨还是每天来给你做饭,你要是回家不方便,让司机给你送医院去。”安琳补充。


    “我不用!”苏煜说。


    可陆回舟这次无视了他:“谢谢。”


    *


    “您干嘛答应?”走回客厅,一边接受元宝“汪汪汪”的欢迎,苏煜一边问。


    “因为你不会做饭,也不能吃外卖。”陆回舟直白说。


    净说大实话。


    苏煜一声不吭,转开话题:“我大伯怎么样?”


    “右手能动了,脑子还是糊涂,医生说要慢慢来。”


    “嗯。”其实大伯还算幸运,现在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苏煜微蹙着眉,在沙发上坐下来,出神。


    陆回舟看向他:“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并没有出差。”


    “什么?”苏煜蹙眉看过来。


    “有一晚我下班回来,看见她给顾子尧送东西。”陆回舟说,“她多半是想照顾你,怕你不接受。”


    所以兜了顾子尧这样一个圈子。


    苏煜并不笨,想了一瞬,就明白陆回舟话里未尽的意思,可他不怎么信,至少,嘴上不信:“那应该是想顾子尧了,回来看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和你母亲关系不好,是因为小时候她离开你?”


    苏煜顿了下,神色不太自然:“怎么这么问?”


    “早上我陪你母亲去探望你大伯,他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陆回舟说。


    “说了什么?”


    “说你小时候发烧,烧迷糊了,半夜光脚出去找妈妈。”


    “没有的事,”苏煜僵了一瞬,一口否认,“老头儿稀里糊涂的,听他瞎说。”


    “你父母很早就离婚?”陆回舟问。


    “我五岁多。”苏煜说着,沉默了会儿,“小时候是挺恨她的,恨她一走了之,现在早没感觉了。”


    “她一直没回来?”陆回舟微微蹙眉。


    “我上初中她回来了,想接我一起住,我没答应。”


    “也是那会儿吵开了,我才知道她那几年在外地做生意黄了,日子过得不好,就一直没回来,但是给我往回写过不少信,是我爸生气,不把信给我看,还带着我搬了家。”


    也是个好爹。苏煜嗤笑了声,反正就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苏煜那会儿叛逆期,知道这事儿后跟他爸大吵一架闹僵,到他爸死两人也没和解。


    安琳这头儿,也是苏煜上了大学,不那么钻牛角尖了,才缓和了关系。


    “我不想说这些。您也没跟我说过您的事,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


    苏煜冷声说了句,坐在沙发上撸狗,没有看陆回舟,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脸色淡淡的,远不像平常见面时活跃。


    陆回舟这时才想起上回见面时他在生气。


    气性挺长。


    陆回舟没说什么,只看了眼他气色:“你前两天没吃药,还有些低烧,回来后消炎药再吃两天。”


    苏煜点头。


    陆回舟又问:“98年还好?”


    “好。”苏煜说了声,摸了下脖子:除了被挠一把,别的都好。


    只有一个“好”?陆回舟看苏煜一眼,见他确实不准备再开口,主动说道:“简单学点技巧,煮个面不难,不要拿泡面凑合。”


    他说着,走进厨房,洗了手,打开灶火,煮上一锅水。


    苏煜抬起头来,看见陆回舟整齐卷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肉和青菜,在厨房里背对着他切起来。


    他要干什么?做饭?


    苏煜不想靠近看的,他被那句“祝你一切顺利”伤到了,决心务必要比陆回舟更高冷。


    但是他没按捺住该死的好奇心——他实在好奇做饭的陆回舟什么样。


    可惜走进厨房,他看见的不是做饭的“陆回舟”,是做饭的“苏煜”。


    只不过更有条不紊些。


    看“自己”实在没什么看头,苏煜转身要走,陆回舟已经快刀把肉切好,拿出一瓶调料酱:“这是请冯姨做的,用的都是你能吃的原料,用酱炒一下肉沫,再烫两棵青菜,就是一碗炸酱面。”


    “您是要教我?”苏煜挑眉。


    陆回舟没否认:“冯姨不是什么时候都在。”


    “本来就不需要她在。”苏煜低哼了声,原本沉凝的眉眼却舒展了些。


    他倚在厨房推拉门门框上,看着陆回舟把面条下进锅里,又拿出炒锅,放到旁边炉灶上。


    动作干净利落,既稳重,也熟练。


    苏煜莫名看得入神。


    长得帅就是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嗯,他指他自己。


    “热锅凉油,先放肉沫。”苏煜吃不了姜蒜,陆回舟节省了步骤,一边教苏煜,一边转了下锅让油浸开,把切好的肉沫滑进去。


    “一小碗肉沫,配三勺酱。”倒完肉沫翻炒片刻,陆回舟特意给苏煜看了碗的大小,让他记住比例,舀了三勺酱进锅里。


    伴着“滋啦”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在厨房蔓延开。


    苏煜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陆回舟又拿出糖罐:“糖可放可不放,看你口味。”


    他说着,往锅里洒了少许糖,最后翻炒一会儿关火,看向苏煜,声音沉静:“学会了?”


    学会了,会做饭的老男人真香……


    苏煜吞吞口水,看着陆回舟把面和青菜捞出来,盛进一只白瓷碗,又把肉沫浇在上面,端上餐桌。


    苏煜视线跟着面条转,肚子“咕噜”一声响。


    “不是我。”见陆回舟看他,苏煜绷紧脸,“我都没有实体,怎么会饿,是元宝。”


    他甩锅给老老实实趴在窝里的元宝,看陆回舟拿筷子拌面,忽然问:“但是师祖为什么教我这些?”


    他面上高冷,手指却敲敲裤缝:“是不是,关心我?”


    陆回舟顿了一瞬,平淡答:“你叫我一声[师祖],总要教你些东西。而且我们共用身体,你饿死,就是我饿死。”


    就这?苏煜手指停下来,看陆回舟一眼,眼睛里是来不及遮掩的失望和委屈。


    陆回舟夹面条的筷子在半空停了下,很快又自然:“喜欢什么口味的菜?下次再教你。”


    “不用了。”苏煜冷声答,“网上菜谱千千万,比您这丰富,我想学有的是老师教,不劳师祖费心。”


    说的也对。


    陆回舟看了眼碗里十分平常的炸酱面,仍平静说:“网上食材和调料不适合你,如果学,要注意甄别。”


    “我知道,我不是弱智!”


    苏煜硬邦邦丢下一句,无视陆回舟替他拉开的餐椅,又坐回沙发前。


    但坐回去他又有点儿后悔,看了眼沉默吃面的陆回舟。


    仔细想想,师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是他自己那啥,敏感。


    也许是共用身体、共用物品,甚而共享各自的生活的原因,在苏煜内心深处,他和师祖之间有一种难以定义但很亲近的联系。


    他喜欢这种联系,但又担心这联系只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所以总想验证。


    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亲近在意的每个朋友,他都会忍不住担心对方是否也同样喜欢他,会不会其实只是在忍耐他,随时有可能像安琳一样离开。


    有一度,他还因此变得特别爱讨好人,是大伯看出苗头,告诉他“真即美”,强迫他真实表露真实发泄,硬把他掰了回来。


    但是内心的怀疑和焦虑很难改,试探别人的毛病也还在。


    “对不起。”苏煜抿抿唇,抓挠着元宝说。


    “没关系。”陆回舟神色平静,岔开话题,“今天儿童医院那个小病人的父亲打电话给你。”


    “什么事?”苏煜坐直身体,神色肉眼可见有些紧绷。


    “没什么,那孩子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不错,他打电话感谢你。”


    哦。苏煜面色一松,带点儿疲惫,又深陷回沙发里。


    “你不开心?”陆回舟蹙了下眉。


    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开心。“手术成功了,他爸妈感谢我,要是没成功,大概会恨我恨得牙痒痒。”


    既然这样,那这感谢不要也罢。苏煜拧巴地想。


    陆回舟看出些什么:“手术有成有败很正常,就算真有人恨你,也不必在意。”


    除非只摘阑尾,没有哪个外科医生能一直成功从不失败,越顶尖的医生要解的题目越难,失败或不完美的概率也越高。


    不论成败,对陆回舟而言,只要做的选择是当下能做出的最利于患者的选择,也尽了最大努力,已经足够。


    其他人所思所想他无法控制,只是一个干扰项,所以陆回舟将之完全排除在自己的衡量体系之外,情绪也从不因之内耗。


    但苏煜恰恰相反,陆回舟看得出,他太在意别人。


    “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意义,不管别人感谢还是怨恨,你清楚自己没错、自己尽力就好。”


    又说教……可是苏煜听他啰嗦,到底放松了一点儿。


    “师祖你是干政委的料。”他忽然说。


    “师祖,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蠢?”他忽然又说。


    “你怎样的人?”


    “总是在意别人的看法,”苏煜定定望着他,“总是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接纳。”


    陆回舟回避一瞬他的视线,平静道:“这是人的天性,不蠢。”


    “但你可能忘了,你自己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不需要像藤萝一样依附其他。”


    嗯?这话挺中听,苏煜被夸的脑子宕机一瞬,但很快,他又把自己拉回来——他还是想问个清楚,只问这一次:“我上次问师祖的话师祖还没答,我对您是不是无关紧要、不需要在意的人?”


    “不是。”陆回舟沉默一瞬,看向他,“我待你和待峥嵘,没有任何不同。”


    哦。苏煜眨眨眼,安静下来。


    陆回舟重点强调的是“没有任何不同”,但苏煜重点听的是“和峥嵘一样”。


    也就是说,师祖已经待他亲如弟子了?


    位份,不是,待遇不低了……苏煜不觉扬起唇角,察觉陆回舟在看他,又咳嗽一声,严肃放平。


    陆回舟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模样,收回视线,仪态端方然而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面条。


    “咳,”苏煜清清嗓子,看向他,“太复杂的菜我学不会,下次能不能教我鸡丝面?”


    陆回舟神色平静:“好。”


    *


    “陆主任!陆主任!”返回1998年,经过医院附近那条热闹的美食街,左右张望的苏煜被人叫住。


    “真是您,我老远看着像。”馄饨摊张大爷笑眯眯的,“您想什么事儿呢,我不叫住,您快走电线杆子上去了。”


    “怎么会,我自带避障。”


    “壁障”是个什么东西,大爷不懂,也没好意思问:“陆主任,您吃了吗?来碗馄饨?”


    苏煜没拒绝,他本来想找炸酱面的,转了半趟街也没找到。


    苏煜在摊子上坐下来,逗弄凑过来的小狗:“它几岁了?挺活泼,不认生。”


    “也看跟谁,它喜欢您。”大爷边开灶边说。


    苏煜咧嘴一笑:“我是招狗喜欢。”


    笑完又觉得这话怪怪的,收了那两分嘚瑟,琢磨是哪里不对味儿。


    “哪止招狗喜欢,也没少招人喜欢吧?”大爷说着,下了满满一笊篱馄饨,比别人的最大份都多。


    那要看是谁,师祖本尊显然是招人喜欢的,至于苏煜,还是更招狗喜欢。


    “来,趁热吃。”馄饨是现包的薄皮馄饨,煮了三五分钟,很快出锅,大爷热气腾腾给苏煜端上来,笑眯眯看着他吃。


    看着看着看出不对:“您这脖子是怎么了?”


    苏煜怔了下,想起脖子的事。


    “树枝划了。”他信口胡诌。


    整整齐齐的三道印子,不像呢。大爷只咂摸,不说话。有客来,他去招呼客人,也就顾不得苏煜。


    苏煜吃完馄饨,默默掏出钱包付钱,这时才看到钱包里多了张纸,苏煜心脏一跳,把纸票拿出来:果然,是摇滚演出的门票——苏煜自己都忘掉这回事了。


    看来师祖没说谎,果然是给他亲传弟子的待遇。


    苏煜手指摸着门票,心里慢慢地生出点儿高兴来。


    说起来,因为晚了一天互换,明天正好是周三,他不用师祖带,可以自己去听!


    苏煜脸上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容,收好门票,在碗下放了钱,用力揉了揉毛孩子脑袋,往家走去。


    进家他先照照镜子,看见脖子上显眼的划痕,讪讪的,想找什么遮一遮,又找不到。


    兴许明天就淡了。或是穿个高领毛衣?


    只要师祖不仔细照镜子,应当不会发现。


    苏煜想着,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准备找找有没有高领毛衣,但翻找之前,他愣了下:衣柜里多了几套休闲服,不是特别休闲、运动的那种,而是介于休闲与正式之间,布料柔软,款式也没有衬衫那么无聊板正。


    这几套衣服单独挂在一边,和陆回舟原本的衣服泾渭分明。


    这是……给他的?


    苏煜摸了摸新衣服,澄澈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


    第36章 第 36 章 危机


    “老师, 您休息了吗?”近十点钟,石峥嵘从医院值班室打了电话来找苏煜。


    苏煜没休息,他在书桌前帮陆回舟补充一些资料:上次他们讨论过很多泌尿外专业方面的问题, 已经大概理出一个可以落地的技术改进框架,但还有很多细小的知识点要补充, 陆回舟和苏煜一直在交替接力做这部分工作。


    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 和桌上的一个笔记本, 满满都是他们两人知识、思维的衔接和碰撞。


    苏煜每次看到,都成就感满满。


    “什么事?”趁接电话, 苏煜站起来,捏了下发酸的肩膀。


    “老师,她招了,谢芝桃妈妈。”石峥嵘在电话那头神秘兮兮压低声音。


    “招什么了?”苏煜来了兴趣, “是警察同志来她才招的吗?”


    “没有, 就照您说的,找那姑娘来吓唬了吓唬。”石峥嵘说着,佩服地问, “老师您怎么料到的?说把她送警察局她都不怕,还在满地撒泼,她那准儿媳一来,说因为她不要脸、要上她家门退婚, 还要跟乡亲们说道说道,她一下子就服软了。”


    苏煜得意地笑笑:“这叫对症下刀,是你——有人教我的, 你也学着点儿。”


    “是。”石峥嵘挺认真点头,继续交代,“她承认了, 确实有人给她出馊主意,让她找您耍赖要补助,还教她找您的错处拿捏,没错处就制造错处。”


    “不过她说不上来那人是谁,就说是个男护工,三十岁年纪,左颧骨上有个痦子,长得不像好人。”


    她长得也挺不像个好人。苏煜冷哼了声。


    “老师,我暗中找了一遍,咱们科里没有这么个护工,也许是别的科室的?我等会儿再去转转。”


    “不用了。”气归气,苏煜脑子转得快,知道找这人没用。


    一个护工,跟师祖没怨没仇,犯不着干这些事。这人八成是个拿钱推磨的小鬼,真实身份是不是护工还不好说,就算能找到,他们也不能拿这人怎么着,毕竟就是说了两句“闲话”。


    没有真正把柄拿捏,对方也不大可能供出背后的真凶。


    不过苏煜要的也不是这个。“让你录的东西录了吗?”他问。


    “录了。”石峥嵘忙答。保护老师清白的东西,他必须得录,不但录了谢芝桃妈妈的供述,还录了当时在病房的其他人的证明,保证不让一滴脏水掉到老师头上。


    “那就行。”苏煜放了心,挂断电话。他人在窗边,隔着夜色,望了眼远处的明康主楼。


    师祖虽然冷淡,但行事有度,并不与人交恶,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只有那个姓田的。


    这人太可恨,太欺负人了……


    *


    “陆回舟!”好言安抚送走客人,田玉林走回桌前,脸色铁青,“砰”地砸了茶盅。


    “这是做什么?”田太太吓了一跳,从厨房走出来。


    “那人是谁,怎么惹你了?他也真是的,不打声招呼就来,屁股没坐热又走。”她端着切好的水果,放在田玉林面前,“老田你吃。”


    “不吃!”田玉林一把推开盘子。


    他吃不下。那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因为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收了礼金,保对方的课题能过,可现在那课题却被基金退了回去。


    而且已经不是一例!是足足三例!


    还不算他自己的!


    想到自己被退回的项目,想到今天在办公室接的电话,田玉林脸色更加难看。


    基金会那个背刺他的老头儿,今天打电话来,问他为何滥用职权,让他这个推荐他做委员的人面上无光,还让他好自为之。


    他听到了什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两个立项被驳回不算什么,怕的是,他被基金会除名……


    这条路如果废掉,少收好处还在其次,关键是从此拉拢不了人,他还拿什么跟那个该死的何英争?


    而且,下午他在办公室收到某期刊的退稿邮件,按理不该,他是那期刊的编委会成员,通知他的人支支吾吾,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有人举报他学术造假。


    他确实改动过一两处数据,要真被曝出来,他的前途……


    先是站台的保健品出了岔子,又是这些课题,再是期刊这边……田玉林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说这些是巧合。


    田玉林脊背隐隐发寒。


    是陆回舟。一定是他让人做的!不凭别的,就凭只有他才调得动宋氏基金。


    可恨!那小子明明一心只有手术,连他父亲送到手的权势都不屑要,田玉林还以为他是个清高的,就算知道他兴了些风浪,已经让他吃了个大亏,也不会继续抓住他不放,没想到他料错了,这清高的手术刀噬起人来竟阴狠得紧!


    可恶,他原该想到的,能拉那个书呆子何英进明康来制衡他,让他跟何英争权争得焦头烂额,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田玉林困兽般踱着步,他严重低估了陆回舟的危险,以为自己是猎人,如今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猎物。


    眼下他接连遇挫,可他对付陆回舟的那些招数却处处碰壁。院内的举报信迟迟没有回音,暗中鼓动那个刘青的家属闹事,对方却楞呼呼的,说什么陆回舟为了病人连树都敢上,绝对是个好医生。偷偷劝那些家属找茬儿要补助,开始还行,不知怎么,受挑拨的人越来越少。


    不过没关系,明天就是泌尿外那个学会了,他可是给陆回舟准备了一份大礼……


    *


    “胰腺膀胱引流虽然手术简便、易监测,但大量碱性胰液经过尿液排出,会导致代谢性酸中毒、十二指肠和膀胱继发性糜烂出血等问题,相比之下,胰空肠引流虽然手术复杂,但术式最符合正常的消化生理,几乎没有远期并发症,病人生活质量更高,如果术前检查和论证满足条件,我们推荐采用肠道引流进行胰肾联合移植……今天我的报告到此结束,欢迎各位同行交流指正。”


    明康医大的报告厅里,苏煜衣衫笔挺,眼神明亮,报告声音刚落下,立刻博得满堂掌声。


    “陆主任,我有问题要问!”一个医生不等掌声回落就高举起手,“胰空肠引流虽然长远看是好,但术式这么复杂,肯定容易并发肠漏、胰漏的问题,这点您怎么看?”


    “发生这些和供血环境破坏有关系,如果血管变异或长度不够,可以用供体血管做修补或者延长,取供体器官时,常规留取供体双侧髂血管备用。”


    “陆教授,您刚才说的供体髂动脉Y型搭桥,是怎么个搭法?能不能展开讲讲?”


    “陆教授……”


    苏煜所做的胰空肠引流式胰肾联合移植报告,在国内尚属首例,底下的同行医生们有太多问题要问,苏煜尽量高效解答,气氛十分热烈。


    但热烈的提问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很尖锐地问:“陆教授天赋异禀,酷爱创新,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您创新之余,把病人安危置于何地呢?听说疑似恶性程度很高的肾肿瘤,您竟然无视诊疗标准,不做根切,只进行部分肾切除,这是拿病人的命在做实验吗?”


    这话一出,场中哗然。


    苏煜却很镇定。


    这场报告会可能有人发难,师祖已经跟他讲过,连怎么应对都告诉过他了,还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让他别情绪上头,当场跟人干架。


    他把他想哪儿去了?


    苏煜一点也不生气,他今天就是来气人的,不让背后小人失望,他就不姓苏。


    “单侧肾肿瘤做根治性切除后,对侧肾复发的概率,你统计过吗?双侧肾都切除后,多少比例的病人有条件做肾移植,又有多少病人只能依赖透析,您这位高义之士又统计过吗?”


    “我猜没有。”苏煜轻蔑一笑,“因为随大流混日子,没什么不好,病人倒霉是病人的事,不会掉你一根毫毛,但做调查、动脑筋,改进术式,吃力不讨好的可是你自己!”


    “你!”那人面红耳赤,场中不少人,虽不似他这般羞恼,但也若有所思,低下头去。


    “说得好!”报告厅侧门处,传来一道苍老而豪迈的声音。


    众人扭过头去,看清来人是谁,顿时乱了套,年纪轻的不知所以,年纪长的却纷纷站起来,点头的点头,鞠躬的鞠躬——来人是两个耋耄老者,一个是泌尿外的绝对权威方溢之方院士,另一个却是比方老更有来头的人物,真正从无到有一手把泌尿外科建起来的、在座所有人的祖师爷:齐杰书齐院士。


    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好几年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没想到今天会突然现身。


    “没什么标准是一成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就是一个[变]字!如果人人求稳,不思考,不抗争,不反省,不求索,那你们就不是医生,充其量是个会使刀的匠人!”


    “如果自己不求索,还给求索的人使绊子,那就该趁早扒了这身皮!”


    “哗啦啦”,随着老爷子的话,不少人都看向刚才向苏煜发难那人,那人顶着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不知怎么后退一步,却踩到皮包,脚下一崴,往座椅上跌下去。


    “没用的东西!”老爷子哼了一声,就近坐下来,看向台上的苏煜,“好小子,你继续,那个Y型搭桥,再讲一遍!”


    “好!”苏煜神采飞扬,听话得厉害,口齿清晰,思路敏捷,当真又讲了起来,“髂内动脉端和供肾动脉端吻合,供体髂总动脉和受体髂外动脉端侧吻合……”


    *


    “啪!”晚上,田家的餐厅传来一声脆响,田冉呆了下,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爸爸,你干什么?!”


    “我说了不许去!”田玉林收回手,阴沉瞪着女儿。


    “老田,你这是做什么——”


    “我田家的女儿,没这么贱,你看陆回舟给过她一个正眼?!”


    “什么贱不贱,太难听了,孩子喜欢——”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这回,田玉林怒火更盛,转向妻子,“给我看好她,今晚要让她出门,你们娘俩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老田,唉,老田!”


    “这是干什么,饭还没吃呢……”田太太低低抱怨一声,看向捂着脸流眼泪的田冉,又心疼又无奈,“行了,别跟你爸对着来,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缓缓就好了,啊。”


    走出门的田玉林,脸色却比在家时更阴沉。


    田冉的事只是小事,是碰巧激出了他的火气,真正的大事,是他学术造假的事被做实了,今天期刊已经发了撤稿通告,还把事情通报到了院里。


    恰恰是在这个关头。


    即使陆起元现在全力支持他,有这个污名在,不,有这串污名在,他也没希望了。


    彻底没希望了,哈哈。


    以后他不但要继续看人眼色,还要,还要被无数双有色眼睛看。


    被鄙夷,被耻笑,一切,就和少年时一样。


    而陆回舟呢,两大院士给他背书,呵,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底气!


    一股强烈的、发酵多年的愤怒,忽然从田玉林心底蹿起,烧得他肠穿肚烂。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他哪里差?他哪里比那些富人家的孩子差!


    行走在阴暗无人的路上,田玉林的脸一瞬极端狰狞,下一瞬又怕被人看见般套上面具,变得极端冷静。


    陆回舟,你别怪我,是你自找的……


    *


    “陆医生,您准备下班?”晚上七点半,朗书雪敲开陆回舟的办公室门,正逢苏煜穿好外套,整理东西,准备出门。


    “没关系,不着急。”苏煜准备去看演出,不过时间还早,他确实不着急。他看向朗书雪身后的人,“这是?”


    “是我母亲。”朗书雪介绍。


    “阿姨好。”苏煜忙招呼,“您请进。”


    他一边把朗妈妈让进屋,一边和朗书雪隐晦交换了个眼神。


    朗书雪拜托过苏煜了,关于他的病情,希望苏煜“温和”些告诉他母亲。


    看到朗妈妈的身体和年纪,苏煜有些理解。


    老太太看着起码有七十多岁了,银灰的短发抿在耳后,应该是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也有些浮肿,还要朗书雪扶着,才在椅子上坐定。


    年纪大,气血虚,确实受不住太大打击。


    但手术又不能不告知家属。苏煜可以“温和”,但不能隐瞒。


    “阿姨,书雪的病情和手术方案我跟您交代一下。”苏煜如实说了病情,但全程没带一个“癌”字,只说了肿瘤在哪儿、打算怎么切。


    “请问,手术成功率有多少?”朗妈妈听完了,尽量平静问。


    苏煜给不出准确的数据。“左肾确定根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右肾,但如果术中发现实际情况比预想中复杂,也可能选择根切。”


    “不过根切不意味着失败,只是另一条路径。”苏煜尽量“冷静客观”,但他说到这里,看到朗妈妈神不守舍,忍不住补了一句,“阿姨,我们会始终跟书雪一起战斗。”


    “唔,好。”朗妈妈精神仍有些散乱,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朗书雪却抬头看了眼苏煜,眼神静而深。


    “陆医生,全拜托您们了。”听完全部交代,朗妈妈勉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要给苏煜鞠躬,苏煜连忙扶住他,“阿姨别客气,应该的。”


    他说着,看向朗书雪:“阿姨从外地来?夜里怎么安置?”


    “订好了宾馆,但跟我犯犟,一定要在病房睡。”朗书雪无奈笑笑。


    “少点儿折腾也好。”苏煜说,“让护士给加张床。”


    “知道,您忙。”朗书雪说着,扶椅子站起来,和朗妈妈母子两个互相搀扶着要回病房。


    “陆医生,”走出门前,朗妈妈突然回头,“书雪,是不是很疼?”


    苏煜接触上她视线,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不会,阿姨,我们有止痛药。而且——”


    他绞尽脑汁补充:“而且我们的神经元有种特性就是[适应],当一个新刺激刚出现,神经细胞会产生强烈反应,但之后,之后它就会渐渐习惯,对这个刺激的反应趋于缓和。”


    “这是,什么意思?”朗妈妈在小学教音乐,乐理她很通,数理知识却实在不多,什么神经、细胞、刺激,她听得有些晕乎,又担心错过重要信息。


    “陆医生的意思是,我没事。”朗书雪笑着解释,解释完不自觉看向一脸尴尬的苏煜,笑意又深了些许。


    朗妈妈看看他笑脸,手指紧了紧:“好,好,没事就好。”


    她挽住朗书雪的手臂,安抚拍拍。


    朗书雪用口型对苏煜说了声“谢谢”,挽着母亲走向病房。


    苏煜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出着神,想着那句“疼不疼”,想着朗妈妈那双痛惜的眼。


    他出车祸刚苏醒时,安琳,似乎也曾那样看他、那样问过他……


    “你在看什么?”冷不丁一道声音,吓了苏煜一跳。


    “你在这儿干什么?”苏煜收回神思,看向梁乐,虎下脸,“明天要手术了,还瞎跑?”


    梁乐终于通过感染筛查,苏煜加急给他排了手术。


    “我找你。”梁乐低声说。


    “找我干什么?今天不上课,你好好睡,保持好状态。”


    “我知道。”梁乐两手插裤袋,踢了踢脚下。


    “那你是有什么事儿?”苏煜问。


    “有话跟你说。”梁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


    “什么话?”


    “没什么,就,”梁乐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就,谢谢。”


    手术到底有手术的风险,虽然概率很低,但梁乐怕自己万一下不来台,这俩字再没机会说。


    说出来他轻松了,但也尴尬,不想看苏煜反应,飞快转身要走。


    “站住!”苏煜叫住他。


    梁乐顿住脚,以为苏煜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结果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神神秘秘打开,一脸炫耀:“看看这是什么。”


    梁乐接过纸,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他问——


    “羡不羡慕?”


    “……羡慕。”梁乐现在看清了,是演唱会门票。


    “羡慕就对了。”苏煜得瑟弯起唇角,“好好配合,等你康复,找机会带你去看。”


    苏煜说着,伸手要从梁乐那里拿回门票,值班医生焦急跑来:“主任,急诊收了个高血压患者,入院后昏迷,家属说几年前在外院做过肾移植!”


    苏煜脸色当即严肃,迅速转身,大步和值班医生离开。


    “票!”梁乐反应过来,举着门票往前跟了两步,可苏煜头也不回,早已拐过楼道。


    *


    人就是不能嘚瑟太过,嘚瑟过头了,老天要看不下去。


    急诊的病人是TRAS,也就是移植肾肾动脉狭窄。这是种比较常见的肾移植远期并发症,做移植时动脉吻合技术不良,或者肾动脉留太长了、植入进去有折角等等原因都可能引发。


    如果是普通的TRAS,可以放支架或经皮穿刺扩张治疗,可病人已经出现高血压危象,就只能手术了。


    这台手术做完,苏煜抬眼看时钟,已经到了八点半。


    他的演唱会是听不成了——即使用最快速度赶过去,到那儿也要九点了,师祖该穿回来了。


    苏煜悻悻回到泌尿外,准备拿钥匙下班,正遇到梁洪山在楼道转悠。


    “怎么还不休息?”苏煜问。


    “陆医生。”梁洪山回过头来,“梁乐说要把这个给您。”


    他递过苏煜那张门票。


    “谢谢。”苏煜接过来,“放护士站就行了,你们父子俩今晚都要好好休息。”


    “放护士站怕她们忙忘了,梁乐说一定要今晚给您。”梁洪山解释,“您放心,我这就回去睡,让我的肾保持一个最抖擞的状态!”


    精神可嘉。苏煜点点头,调头要回办公室,梁洪山叫住他:“陆医生,这个给您——”


    他另一只手原来还提了个袋子。


    袋子里是个四四方方的饭盒。


    “这什么?”苏煜说着,吞吞口水。


    他已经闻到一股子香味。


    “挺晚了,看您也没吃晚饭,我去楼下炒了俩小菜。”梁洪山说。


    “你炒的?”苏煜这回没客气,直接把袋子接过来。


    “是,”梁洪山讪讪笑,“我学过两年厨,有证,手艺还行,这不梁乐挑食,不爱吃食堂的饭,楼下有家餐馆是老乡开的,我时不时去他那里借个灶。”


    “这两天,梁乐吃的饭,不是食堂打的?”苏煜挑挑眉。


    难怪,他有回闻见梁乐的盒饭格外香。


    梁洪山挠挠头:“陆主任,您知道就行,可别跟梁乐说,说了怕他反而不肯吃,这孩子还跟我较着劲呢。”


    “陆主任,还要多谢您开导,我这爹以前当得太差劲了,现在呀,是将功补过,希望为时不晚。”


    “我开导?”苏煜从饭盒上移开视线,看向梁洪山。


    “对,就您前天跟我说的那些话,陆医生,您放心,我听进去了。”


    “乐乐以前……心里不知道怎么苦。”梁洪山声音低了低,又打起精神来,“不说这些了,像您说的,日子还长。陆主任,您趁热吃。”


    他推了推饭盒,像是怕苏煜拒绝,赶忙走了。


    苏煜看着他背影,想着他的话,扯了下嘴角:不介入病人生活?呵。


    苏煜提着饭盒回了办公室。盒子里其实就两样菜,一荤一素,一个炝炒莲花白,一个小炒黄牛肉,样数虽少,但味道极好,苏煜吃了两口,什么也不想了,大口干饭,几分钟就把饭盒吃得见底。


    吃完他摸摸肚子:当师祖真幸福。


    简直不想穿回去。


    但扫一眼桌上积压两天、乱七八糟的病历和档案,苏煜还是擦擦嘴站起来。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倒回桌前,伸手从抽屉里拿了个口罩。


    *


    “是这人吗,二蛋?”


    “应该没错。”


    “戴什么口罩,艹!”


    “看眉眼八九不离十。”


    “我看不对,不说是个大医生吗,医生玩这?”


    明康医院院前小路,游戏厅对面,两个痞里痞气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低声交谈。


    一边交谈,一边盯着游戏厅里的苏煜。


    苏煜浑然不觉,双手各放在手柄和按键上,全神贯注,运指如飞,身边还围了一圈人,不时轰然叫好。


    “跟错了,绝对的,走吧。”痞子1号站起来。


    “没错,我眼毒,大哥你信我。”痞子2号拉住他。


    拉扯间,苏煜却站起身来,在一阵招呼声中,走出了游戏厅。


    两痞对视一眼,不远不近,还是跟上。


    走出游戏厅几米远,苏煜就摘了口罩,扔进垃圾桶,低头看了眼手表。


    还好,还有几分钟。


    苏煜扭头看了眼游戏厅,决心再走远点。


    不过刚走出一趟街,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正事儿,忘了给师祖写留言。


    苏煜拐到街角,摸出钱包,把那张门票拿出来,又从裤袋里摸到笔,左手把门票按到墙上,右手提笔,唰唰书写起来。


    “师祖,梁乐的手术可以做了——”刚写完第一行,他直觉不对,脑后有股凉意,像是被人盯着。


    苏煜本能回头,看见两道人影向他扑来,手中有刀片样的东西在反光,但同一瞬,他也感到了那股熟悉的、无形的引力。


    他隔着那无形的漩涡,看见了陆回舟,面带怒气,异常冷峻。


    师祖!苏煜瞳孔一缩,想开口提醒,却什么也来不及说,比千百分之一秒更短的瞬间,他被挤出陆回舟的身体。


    是的,挤出。苏煜明显感觉到,是师祖主动出手,挣出还未稳定成型的漩涡,迅速接管了身体。


    与此同时,强大的吸力附着在苏煜身上,那道通往2025年的漩涡通道,马上将他吞噬!


    第37章 第 37 章 纯洁的关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大早上, 石峥嵘一开房门,吓了一跳:一个黑影子蹲坐在他家门口,抬起脸来, 石峥嵘才认出是苏煜。


    “你干嘛,来多久了, 怎么不敲门?出什么事了?”


    看他那幅头发潦草、眼窝深陷的模样, 石峥嵘心里一咯噔, 一边拉扯他站起来,一边叠声问。


    “没事。”苏煜腿蹲麻了, 一瘸一拐跟他进门,“我来大伯家拿东西,顺便上来看看师母。”


    他说着,朝滑动轮椅从房间出来的师母打个招呼。


    师母倒是没多想, 怜爱地打量他:“小煜没睡好吧?大伯怎么样了?”


    “脑子糊涂, 能下床了。”苏煜说。


    “好,能下床就好,没事的小煜, 脑子糊涂有脑子糊涂的过法儿,就跟你师母我坐轮椅有坐轮椅的过法儿一样。”师母开朗地安慰他。


    “嗯,我知道。”苏煜乖乖受教,看向石峥嵘。


    师母看出他有话要说, 跟老伴打了个眼色,拐进厨房:“你没吃早饭吧?锅里还有粥,我去给你添点儿。”


    苏煜没拒绝, 看着石峥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石峥嵘等得着急。


    苏煜抿抿唇, 一咬牙,问出来:“老师,我师祖……是怎么走的?”


    “车祸啊,”石峥嵘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车祸,苏煜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听到别的答案。


    “什么时候的车祸?”为防万一,他又问。


    “98年,跟你师母前后脚。”石峥嵘压低声音,他不大乐意提这些。


    “那是年底了?12月?您确定?”


    “确定,为什么这么问,你到底什么事儿?”石峥嵘困惑不解。


    “没什么事儿,就有人问我,我找您问问清楚。”苏煜隐隐松了口气。老师的记忆没改变,说明历史没有改变,师祖肯定没事……


    “谁问你?”石峥嵘狐疑地看着他。


    “朋友,是师祖的粉丝。”苏煜糊弄过去,又问,“那我师祖出事儿之前受过什么重伤吗?”


    “没有啊。”这什么粉丝,查户口呢?


    “您仔细想想,真的没有?”苏煜盯着他眼睛。


    “没有这回事。”石峥嵘说着摸了把苏煜脑门,“你是不是又发烧呢?”


    “没有。”苏煜说着,身体却一软,没形没状瘫在沙发上。


    “我能不能睡会儿?”他说着,就抓过抱枕,捂住脸,闷头往沙发里一倒。


    “怎么了这是?”师母端着粥出来,惊讶地问。


    “熬夜累了吧,谁知道,就会逞强。”石峥嵘一脸嫌弃,进屋拿了床毯子出来给苏煜盖上,“我去上班了,醒了你告诉他,给他放半天假。”


    “一天。”苏煜诈尸。


    “滚蛋!”


    *


    石峥嵘到底还是给苏煜放了一整天假。


    但刚过中午,苏煜就回医院上班了。他睡够了,闲不住,闲下来反而胡思乱想。


    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抢劫还是有私仇?还是说,又是田玉林搞的鬼?


    那他也太嚣张了!!


    心思浮动,下班苏煜回了趟家喂元宝,又返回医院,去病房守着大伯,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给老爷子按摩,没有片刻消停。


    “你又怎么了,折腾我干什么?”老爷子怕痒,被他按得没处躲。


    “我是谁?”苏煜看着他问。


    “小煜。”老爷子很肯定,“你心里又有什么事儿?”


    “没事。”苏煜说着,动作缓下来,“大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我什么时候认不出你?”大伯翻了他一眼,又忽然有些陌生地打量起他来,“你长这么大了?”


    苏煜嘴角抽了抽:“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什么外,还是那个熊样。”大伯淡定说,又问,“谈恋爱了没有?成家了没有?生孩子——”


    大伯说到这里,顿了顿:“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来着?”


    造孽,他还得出柜两次……苏煜看一眼床旁数字还算稳定的血压仪,迟疑了下,点点头。


    大伯心痛地揉揉心脏,自言自语:“没事,没事,是人就还好。”


    “……”


    “那有喜欢的人了没?”


    “没有。”苏煜随口说着,手却慢慢停下来。


    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但想到的一瞬,担心迅速涌上来,淹没了其他。


    “你肯定有。”大伯忽然出声。


    “有什么?”苏煜回过神来。


    “喜欢的人啊,傻小子,想想你刚才想谁了。”


    “我没想谁……”就是想,也不是那种想——他跟师祖是纯洁的“祖孙”关系。


    嗯,没错,苏煜定了定神,继续给老爷子按摩起来,力道大得老爷子求他快出去忙……


    *


    八点半一过,苏煜就在陪护床上眯起觉来。


    九点钟,他总算出现在了98年。


    不是在师祖家,也不是办公室,而是他来过一次的地方——师祖父亲的病房。


    一眼看到师祖安然无恙,好好站在病房,苏煜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看向病床上的陆起元,心里咯噔一声。


    陆回舟说过让他没事不用管,苏煜心大,真就没管过陆起元的事。


    这下看见,他才发现陆起元明显比上次瘦了。


    瘦这么快,不是好征兆。往往终末期病人进入恶液质才会这样。


    因为这个,所以师祖不反抗吗?


    ——陆起元正发作,呼吸憋闷,一手抓着床栏,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师祖手腕,力道极大,已经把师祖手腕箍得发紫。


    一个医生——不是田玉林,正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用药。


    还有个姑娘,竟然是田冉,带些惊慌给陆起元顺着后背:“姑父,您别生气,回舟哥有事情忙,不用送我的。”


    “他……让他……送!”陆起元喉咙呼哧呼哧的,勉强出声。


    “田小姐,这里乱,你先回去。”陆回舟平静对田冉说。


    田冉看他一眼,对上他冷漠的眼神,眼圈红了:“回舟哥,对不起,我惹祸了。”


    她说着,咬咬唇,转身走出病房。


    “师祖。”苏煜从背后喊陆回舟一声。


    陆回舟眼底的锋利一收,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师祖昨天有没有受伤?”苏煜从头到脚打量陆回舟,带着光晕的手,还探进他衣领,甚至脑袋也要钻进去,看他衣服底下有没有伤痕。


    陆回舟难忍,从陆起元的桎梏下挣出手来,在旁人视线外,把苏煜的手捉住。


    “你……站住!”陆起元以为他要走,憋得青紫的脸更加难看。


    “陆部长,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那医生急得快要出汗:眼看这口气快缓过来了,再憋住可麻烦。


    陆回舟很平静:“您有话等会儿再说,我在外面等。”


    “我现在……说。”不知道是药见效,还是陆起元的执着起了效果,他呼吸明显好转不少。


    医生给他调好氧气管,在他眼色下避出去。


    苏煜正不知自己要不要也出去,听见陆起元已经开口:“田冉……不错。你不喜欢,也有别人,这么多年,你不结婚,不成家,是,跟我作对?”


    苏煜怔了下,看向陆回舟。


    “您想多了。”陆回舟声音十足冷淡。


    “想多?”陆起元又要激动,但他勉强控制下来,喘着气说,“你不是没脑子的,你算算,为了跟我作对,一个人,孤独终老,值不值得?”


    “那肯定不值得。”苏煜在一旁搭腔,被陆回舟看了一眼,安静如鸡。


    “我很忙,”陆回舟转向陆起元,声音平淡,“没空跟您作对。”


    “你——”陆起元胸膛起伏,“混账!”


    “说完的话,你先休息。”陆回舟转身要走。


    “你母亲——”陆起元急促出声。


    陆回舟顿住脚。


    “你母亲祭日,快到了,她托梦,要一条黄裙子。”陆起元断断续续说,“你知道的,她……那之前,就盼天暖了,穿裙子……去看花。”


    他盯着天花,眼神有些涣散地说着,说完眼珠转了转,看向陆回舟:“你替我,把这事办妥。”


    陆回舟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会看着办。”


    他还是提步要走。


    “你母亲不恨我!”陆起元大叫,他盯着陆回舟,浑浊的眼睛有一瞬亮得惊人,激动的声音又低下来,“她说了,是时代的错,她会来接我。”


    “她会来接我的,会的。”陆起元眼睛又转盯向天花,眼神放空,喃喃重复。


    陆回舟看他一眼,一语不发,走出病房,苏煜愣了一会儿才跟上。


    “师祖,什么意思?什么……时代的错?”楼道里,他小声问,问完看陆回舟沉默,又意识到这可能是师祖不想提的事,“抱歉,您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陆回舟停下脚,平静说,“我母亲,是特殊时期被游街批斗后去世的,她之所以被抓去做典型,我父亲有一定责任。”


    特殊时期、游街、批斗……苏煜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尽管98年的电脑、汽车、人们的穿着……所有东西时刻在提醒苏煜时代的差距,但只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和师祖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小时候的师祖,经历过什么?


    “过去很久的事了。”察觉苏煜突然凝重,陆回舟岔开话题,“昨晚的人抓住一个,跑了一个,你如果过来,出行要多些警惕。”


    “他们是什么人?师祖昨晚有没有受伤?”苏煜果然被带跑了思路,而且上来又要掀陆回舟衣服。


    “一些小流氓,具体身份公安还在调查。”陆回舟说着,再次捉住他乱摸的手,声音微哑,“我没受伤。”


    苏煜不信:“我都看到纱布了!”


    刚才陆回舟动作,苏煜看出他衬衣里面颜色质感不太对,像是裹了纱布。


    “只是皮外伤,”陆回舟答,“不然我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真的吗?”苏煜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会撒一眼就能识破的谎,毕竟有没有受伤,伤势如何,你一换过来就会知道真相。”陆回舟看向他,意有所指。


    什么“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苏煜起先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陆回舟侧对着他的脖子——上面带着三条抓痕。


    看来真没事,还有心情内涵他。


    苏煜眨眨眼,假装听不懂:“可是我看到他们带了刀。”


    “带了刀,但不会用。”陆回舟说。


    ……苏煜被他淡定的语气小小装到了下:“师祖你是不是……会功夫?”


    其实之前对付那俩无良记者时,他就曾感觉到师祖体内有股爆发性的力量,个把壮年男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推开。


    “不算功夫,小时候学过些拳脚。”陆回舟说。


    “能不能教我?!”苏煜眼睛发亮。


    陆回舟沉默看了他一瞬:“你的身体——”


    “好了您不用说了。”苏煜丧里丧气打断他。


    “那俩是什么人?是临时起意抢劫,还是故意的?”他问。


    “抓到的那个人只知道收了钱,但钱不是他收的,他不清楚给钱的是谁。”


    “是不是田玉林?”苏煜皱眉,“还是师祖您另外还有什么仇家?”


    “我不会四处与人结仇。”


    “那也是,您这么宅……”苏煜随口吐槽。


    陆回舟静了静,改口:“说不定也有其他仇家。”


    他停在楼道口,指指自己脖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揪住不放了……


    “什么怎么回事?”苏煜装傻,“黑咕隆咚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着,目不斜视越过陆回舟下楼,结果当真没注意脚下,一脚踏空,身子一歪。


    陆回舟下意识伸手,把他捞在怀里,鼻尖恰好触碰到他发丝,似实似虚,像光像雾。


    陆回舟呼吸顿了一瞬,松开苏煜,后退一步:“也不用心虚成这样。”


    “谁心虚?”苏煜站直说话,“一点小事,我上次是忘说了。脖子,是被谢芝桃她妈妈抓了下,您之前批评我批评得对,我确实,欠点儿考虑。”


    “考虑了,你会怎么做?”陆回舟问。


    “我——”苏煜顿了顿,卡住壳。


    陆回舟看向他:“你在25年,是不是也常常一身麻烦?”


    “嫌我给您惹麻烦了?”苏煜语气透着一股叛逆不服,手指却暗自捏紧。


    “不是,你处理得很好,石峥嵘给了我录像,你已经及时扼杀了麻烦。”


    苏煜手指松开,不自觉翘起嘴角,又刻意压平:“那是必须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是麻烦缠身终究不好。”陆回舟说,“你天赋很好,把精力放在医术上,能帮到的人更多,也更安稳太平。”


    “当医生哪儿来的安稳太平?”苏煜看向陆回舟,神色有丝倔强,“我不是手术机器,心中不平,想管就管,像您一样时时客观冷静,活得死气沉沉,我做不到!”


    “死气沉沉”?很好,他从“麻木不仁”升级了。


    迎上陆回舟视线,苏煜摸摸鼻子。抱歉,嘴太快了,不受控制。


    其实他知道师祖只是外表看着冷。比如,师祖不理会张大爷登门道谢,但救张大爷并没犹豫,他嘴上说不会多管病人闲事,但还是会开导梁洪山修补他们父子关系。


    苏煜就是天生反骨,被说了,总想找补点儿回来——师祖太优秀,他还没别的可找补,就起劲抓着这一点不放。


    “对不起,师祖。”苏煜低声说。


    “不用道歉,你没说错。”陆回舟说,“我们道路不同。”


    他已经意识到,他是冰,苏煜是火,冰说服不了一团火凝固。


    即使知道他有烧伤自己的风险。


    只是,他有多“死气沉沉”?陆回舟微不可见蹙了下眉,从打开的电梯旁经过,不由看了眼里面照出他身影的镜子。


    苏煜则在低头琢磨:什么“道路不同”?


    两人都在出神,一个等在陆回舟办公室门口的黑衣人却转过身来:“陆总——”


    陆……什么?


    苏煜把头转向陆回舟。


    *


    “陆总,问到了,他们确实是收了钱办事,在——”


    “等等。”何峰说到一半,陆回舟忽然打断他,推开办公室门。


    他走进办公室,一身黑衣的何峰也走进办公室,苏煜却停在了门口:“我是不是要回避?”


    他以为他很了解师祖,跟师祖也很亲近了,可是今天,又是“功夫”,又是“陆总”,他才知道自己离他还远。


    他不确定,师祖打断那个人的话,是不是不想让他听。


    直到一只手虚虚扣住他手腕,把他拉进房间。


    苏煜怔了下,低头看向手腕,眉眼舒展。


    陆回舟已经松开苏煜,合好门,看向何峰:“讲。”


    “是。”何峰知道自家老板风格,三言两语,汇报完毕,“跟混子交易的人戴了口罩,不能确定就是田玉林,不过身形特征对得上,交易的地方没有摄像头。”


    “好,知道了。”陆回舟说着,打开办公室门。


    何峰愣了下。


    不是,老板是干脆利落,可才说一句话就让自己走,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难道他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何峰纳闷儿,已经出了办公室,回过头想问老板下一步怎么做,但——老板已经合上了门。


    “陆总?”办公室里,苏煜坐在待客沙发上,笑眯眯看向陆回舟,“师祖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


    “我名下有两家企业,从前我舅舅是法人。”陆回舟解释。


    “懂了。”苏煜说,“家里有矿。”


    陆回舟比他正经得多:“是医疗器械企业,有人运营,我不怎么管。”


    嗯。苏煜听了这些,不再多问——他已经感觉到陆回舟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心里踏实,反而没兴趣再多问。


    比起陆回舟名下有几家企业,他更关心:“田玉林还会再搞什么事吗?要抓他是不是证据不够?”


    苏煜皱起眉头。


    “不用担心。”陆回舟说,“已经让人监控他动向,他再出手,反而是好事。”


    “那就好。”苏煜放了心,神经松懈,身体往沙发上倒了倒。


    “怎么了?”


    “困。”苏煜合上眼,“担心您出事,昨晚一宿没睡。”


    陆回舟听到这话,静了一瞬,看向他半透的脸:“我有自保能力,不会有事,以后不用担心。”


    “嗯,知道您厉害。”苏煜半羡半妒道——全程仍未睁眼,话声也有些混沌,看来是真困得厉害。


    “你的药有没有按时吃?”陆回舟问。


    “有。”苏煜哼了一声。


    陆回舟看了眼时间:“别睡,还有事跟你说,有位世交长辈,是中医大家,我替你约了他见面,虽然不能把脉,你跟他说说身体情况,多少能得到些调养建议。”


    “我身体挺好。”苏煜闭着眼,直往一边躲闪,好像谁现在就灌他喝药一样,“我不爱喝中药。”


    “不一定喝药,那位长辈擅长养生,你学不了拳脚,学些养生功也好。”


    “哦。”苏煜这才睡意朦胧应下。


    陆回舟终于不再缠着他说话,站在原地,看他均匀呼吸。


    他呼吸时,身体的光也在轻微明灭,像一只发光水母,可爱得不太真实。


    陆回舟又想到揽他在怀里的一瞬,他那时规矩松开手,但这时,苏煜睡了。


    陆回舟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碰了下苏煜细软的发丝。


    下一瞬,苏煜在他眼前倏然消失。


    相隔着遥远的时空,苏煜从陪护床上坐起来,伸手,迷迷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脑袋。


    第38章 第 38 章 补脑


    苏煜第三天一早穿到98年, 才验证了陆回舟确实没骗他。


    他腰侧确实是皮外伤。


    苏煜安了心,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包扎好, 他摸着纱布,忽然想起遇刺时, 师祖从漩涡中挣脱出来, 替代他的一瞬。


    他知道师祖是个很冷静缜密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遇事本能会先分析计算, 可是当时,师祖显然没有任何计算的时间,但他向他扑来,没有一分一毫犹豫。


    苏煜出着神, 坐回餐桌前。


    伸手取过桌上的牛奶, 他怔了怔:牛奶是热的,刚适合入口的温度。


    桌上除了牛奶,还有汤包、馅饼和一小碗米线。米线碗下压着一张字条, 字迹刚劲,煞是好看:“多试几样,但别撑着。”


    苏煜笑了下,又停住, 取过字条,眼睛深了些许。


    也许他一直是个笨蛋。


    他只关注师祖怎么说,却很少留心师祖怎么做。


    抓着字条静静想了一会儿, 苏煜忽然抓起汤包,一口一个,填进嘴里。


    吃饱喝足, 他来到花园,大干了一场。


    “陆医生,你这是做什么?”隔壁柳教授正要去上班,站在篱笆外,神色复杂看他往花花草草身上挂牌。


    “柳教授,您来得正好。”苏煜高兴看向他,虚心请教,“您上回怎么说的,这个是三天浇一回还是五天?”


    “七天……”柳教授答罢,看着他在一个剪好的牛皮纸板上写好一个“七”字,穿好一根铁丝,把牌牌挂上枇杷树。


    “七”字下面,还有一个空白表格,看样子,是要记录浇水时间。


    “陆医生这是给它们记病历呢?”柳教授嘴角抽抽。


    “您怎么知道?”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他还挺骄傲……


    罢了,柳教授看一眼本来挺养眼现在很不伦不类的花园,扶扶眼镜:“那你继续,加油。”


    苏煜也没折腾太久,毕竟他也要去上班。


    给半个花园挂完牌牌,他赶去明康,检查真正的“病人”。


    首先当然是梁乐。


    陆回舟已经给梁乐做过手术,他术中术后都还顺利,没有急性排斥反应,这天中午刚好观察满48小时,苏煜安排他出ICU,但并没有放他回普通病房,而是让他住进专门的移植病房。


    这里监控更齐全,感染控制措施也更严格——梁乐现在尤其需要防感染。


    病房里不许人陪护,梁乐暂时也没人陪护,梁洪山自己也要住几天院。


    他这个当爹的“继承”了梁乐原来那个床位,跟老杨、朗书雪成了病友。


    “陆医生,梁乐怎么样?”见到苏煜,知道他刚去看过梁乐,梁洪山紧张问。


    “挺好,就是抱怨无聊。”


    “臭小子。”梁洪山松了口气,又琢磨:“我给他买两本漫画书去?”


    “书?有书。”老杨奶奶听见了,不慌不忙打开梁洪山床头的柜子,从里头掏出几本……初三课本,里头还叠着一沓卷子。


    “这个好。”苏煜没心肝地笑,转头就把书消消毒给梁乐送了进去。


    “我爸让你拿的?”梁乐呲牙歪嘴。


    “不是,老糊涂拿的,你爸不知道你柜子里有这号宝贝。”


    “也对,”梁乐想了想,口气讽刺,“他根本不知道我读初几。”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不就行了,书是给别人读的?你爸知道能替你考大学?亏他刚才还怕你无聊,想着去给你买两本漫画书。”


    “你怎么了?”苏煜张嘴就一串,梁乐半天回不过神来,怪异地瞅着他:明明之前还跟他一条战线的,因为他爸糟蹋海报,都没给过他爸一个好脸,现在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


    原因很简单,但梁乐肯定想不到:吃了顿饭,苏煜对梁洪山“真香”了。


    “他真的,说要给我买漫画?”梁乐又扭扭捏捏问。


    “是。”苏煜说,“但我建议别。”


    他说着,指指梁乐书里夹的卷子:“只做难题,你挺挑?”


    梁乐抓起卷子团成一团:“谁让你看的。”


    “掉出来我才看到的,怎么,不是你写的?我又闹了乌龙?”


    “当然是我写的!”梁乐气黑了脸。


    “那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肯定也是你的吧?”苏煜又掏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语文卷。


    梁乐脸绷了绷:“你想说什么?”


    “还有半年中考,你还有救。”苏煜把试卷放下,“想学就大大方方学,谁还笑话你不成?”


    梁乐手指抠抠床单,看苏煜转身要走,咬咬牙,问出口:“考多少分,能上医大?”


    苏煜顿住脚,转回头来,似笑非笑:“想学医?”


    “不想,就问问。”梁乐别扭道。


    “不想就行,你这体格老实学点轻松的,别动蠢念头,拉低我师——拉低我移植肾存活率数据。”


    什么玩意?他还比不上个数据?梁乐气呼呼攥紧床单:“你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你为什么动蠢念头?”


    “当然是我身体比你好。”苏煜气死人不偿命。


    但他说完话静了静:当初,也没人看好他做医生。


    他动了“蠢念头”,是因为一个蠢蛋。


    他像梁乐这么大的时候因为过敏和哮喘老是住院,他的主治医生很年轻,热血上头,说一定治好他,结果苏煜没怎样,那蠢蛋自己倒先病了。


    他得了肾癌,到了晚期,在病床上瘦得没形状,还抓着苏煜要给苏煜开药。


    太笨了,苏煜想,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他指望自己的好。


    他就这么着打定主意学医,一条道走到了黑。


    但是,他终究也没让那蠢蛋指望上。


    苏煜眼里闪过抹怀念。


    说到底,他没救蠢蛋,还是蠢蛋救了他,给了他从叛逆期的一团混乱中走出来的力量。


    苏煜看向同是叛逆期的梁乐:“医学不是只有临床,临床的进步依赖很多其他领域,你要真感兴趣,打好基础,慢慢再定方向。”


    他难得好声好气看着他:“说不定,以后大家都是同路人。”


    谁要做他的同路人。他不过是觉得……当个会弹吉他的医生,比当个会弹吉他的瘪三更酷。


    梁乐倔强地扭开脸看着窗外,等苏煜离开,窸窸窣窣抽出语文课本,恨恨看起来。


    窗外,梧桐和银杏交错,一树一树灿金的黄叶,正安静守护着病房内外。


    苏煜看过梁乐,急匆匆去出门诊,住院楼和门诊楼之间有大路,但他习惯抄近道,结果恰好遇到朗书雪和谢芝桃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攀谈。


    “你们挺熟?”苏煜诧异。


    “碰巧遇到。”朗书雪温声解释,他在看书,巧遇到来画画的谢芝桃。


    “在聊什么?”


    “画。”朗书雪说,“正好奇谢小姐学的是油画还是国画。”


    “我什么都没学过,”谢芝桃很尴尬,把自己的素描本藏在背后,“只是趁有空随便画画,等出院就回厂上班。”


    “抱歉,我以为你还是学生。”朗书雪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痛了她,很歉疚,“谢小姐画画很好,要上班糊口我明白,但不要因为这个放弃画画,那就太可惜了。”


    “没那么好,”谢芝桃勉强笑笑,“你们都是好人,太看得起我了。”


    然而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成功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他们不会明白,她的道路是多么磕磕绊绊、晦暗无光。


    画画不能当饭吃,没有学历,她想赚钱只能做那些辛苦枯燥的工作,被人欺负甚至揩油,为了工资也只能忍。有时她回到家提起笔,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空了,想画,什么也画不出来。


    后来她实在难过,会把画笔和本子全藏起来,宁可每天就麻木地活着。


    这次出院,她就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弟弟和弟妹把自己结婚的钱都拿出来给她用了,她必须赶快赚钱还给他们,不能耽误他们过日子……


    “我们都是有眼光的人。”苏煜看她神色,皱了皱眉,“你喜欢画就坚持画,和学历、和工作、和外人怎么看都没关系。”


    “没错。”朗书雪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语气轻松,神情也很温和,就像眼下的阳光一样淡薄和煦,“谢小姐,就当是为了没白活过也好。”


    谢芝桃怔了怔,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看书多,他说的对。”苏煜说,“而且以后网络发达了,会有很多途径很多平台展示自己的作品,会有很多人看见你,和我们一样喜欢你,谢芝桃,你要自信!”


    看见她,喜欢她?和他们一样?


    如果朗书雪像秋天的太阳,苏煜的话更像一盏强光手电,劈进谢芝桃的暗影里。


    “走了,我去出门诊。”说完话,这枚手电摆摆手,急匆匆要离开。


    但走出两步,他又退回来,认真看着谢芝桃:“上班可以,不能太累。”


    谢芝桃愣愣点头。


    苏煜这回真走了。


    一枚黄色的银杏叶刚才悄悄落在他肩上,这时又打着旋飘落下来。


    朗书雪弯弯唇角,盯了一瞬那顽皮的叶子,俯身把它捡起来,爱惜抚了抚,夹进书里。


    抬头才见谢芝桃在看他,他还没说话,谢芝桃似因撞破什么而尴尬,抢先开口:“陆医生今天怎么了,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像他。”


    “怎么会不像,”朗书雪眼睛含笑,“他不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明明沉稳有度,肃穆峻拔——她是说,大部分时候。


    朗书雪和谢芝桃忽然都沉默下去,各自若有所思。


    片刻,朗书雪看向苏煜离开的方向,又蹙眉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眼睛有点花……


    *


    “在查什么?”夜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出现时,苏煜难得没在小吃街,也没在去小吃街的路上,还留在办公室翻书。


    “师祖。”苏煜抬头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又埋头去找资料。


    “找什么?我帮你。”陆回舟再次说。他实在不忍他的书桌和柜子继续被苏煜祸祸。


    苏煜这时才停下来,他坐到椅子上,看向陆回舟,神色有点儿沉闷:“师祖,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陆回舟蹙了下眉,很快又平静:“怎么发现的?”


    “他看东西有重影,中午叫了神外会诊,拍了核磁,片子——”苏煜从凌乱的一堆里翻出片子来给陆回舟看。


    “肿瘤增长很快,神外建议放弃肾切除手术,担心手术应激,肿瘤长得更快。”苏煜说着,把另一张更早日期的片子翻出来给陆回舟作对比。


    陆回舟正低头阅片,又听见苏煜沉声开口:“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上次他明明说了头疼,我没有多问。”


    “也许您说的对,”苏煜低着头,“我不应该把他们当朋友,如果只把他当病人,我当时就不会忽视这一点。”


    正因为把朗书雪当朋友,苏煜以为朗书雪说头疼只是为帮他解围,竟然忽略了重要的病情进展。


    陆回舟看向他,声音平静:“早两天晚两天,区别不大。”


    “但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医生的角度去考虑,这就是我的失职。”这次区别是不大,但如果他忽略的是其他更重要的线索呢?“也许,我真的没有冷静客观的立场。”


    苏煜皱眉。


    “现在冷静也不晚。”陆回舟说。


    是。教训他记下了。苏煜打起精神来,跟陆回舟探讨:


    “化疗只适用脑胶质瘤,对朗书雪这种效果不大,只能放疗试试,我翻了文献,可参考的病例不多,结合肾癌的病例报告一篇也没有,你们的数据库太落后了……不过,我看到一例小脑血管母细胞瘤放疗后做乳腺癌手术的。”


    他说着,递给陆回舟一本期刊,却忘了陆回舟根本接不住,期刊“啪”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弯腰去捡,捡起来,“哗哗”翻页。


    “一例不够,没有参考价值。”陆回舟看一眼他动作,声音平静沉稳,“我等会儿回25年查,你别急。”


    “……好。”苏煜知道这是更好的办法,收起期刊,“我没急。”


    顶多……有点儿毛躁。


    “师祖,你开始吧。”他垂头丧气说。


    “开始什么?”


    “批评我。”苏煜觉得,让他骂两句,自己再顶个嘴,兴许就好受了。


    陆回舟静了静:“我没那么爱批评人。你也没做错什么,我们是凡人,没长火眼金睛。”


    他说着,看向桌面:“还没吃饭?”


    桌上有个饭盒,但被挤到了最角落。


    “吃了,这不是饭,”苏煜顺他视线看了眼饭盒,神色有丝复杂,“是小赵医生送来的,说是自己做的,给您尝尝。”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还真不是饭,是几块棕色小蛋糕。


    “方主任让她对接跟谢芝桃约画的事儿,她今天是为这个过来的。”苏煜解释。


    “不过,方主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让小赵医生留电话给我的时候,一直朝她挤眼睛,明显是有别的意思在,肯定是受了方老的嘱托,要给您介绍对象。”


    提到这个,苏煜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实事求是,该说的信息一样没漏。


    “不需要。”陆回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再多看一眼蛋糕,“我没打算恋爱结婚,下次有人送东西可以直接拒绝。”


    不打算恋爱结婚?苏煜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打算?真的,是为了和楼上那位作对吗?”


    他指的是在呼吸科住院的陆起元。


    “不是。”陆回舟平静答,“工作忙,没兴趣考虑这些。”


    “唔,我懂了。”苏煜若有所悟。


    “你懂什么?”陆回舟声音稍显紧涩。


    “我懂师祖喜欢谁了!”


    陆回舟眉心一跳,但声音冷静:“我没有——”


    “您只喜欢手术刀!”


    苏煜和他同时开口,语气顽劣,带着股子没来由的高兴。


    陆回舟沉默一晌,岔开话题:“徐子腾来办住院了吗?”


    “来了。”听他说正事,苏煜也正经下来,徐子腾是陆回舟前两天接诊的小病人,让他家长今天来办入院。


    孩子只有两岁八个月,先天巨输尿管畸形,在当地医院多次治疗没能治好,反而导致长段输尿管闭锁,因为再治下去难度太大,辗转出入很多家医院都没人敢接。


    “师祖打算原位重建,还是异位移植?”


    “闭锁段太长,原位重建效果不好。”


    “我也觉得,但这么小的孩子,师祖有把握?”


    “没有完全把握。”陆回舟说,“理论上他长大一点做手术更好,但他情况太严重,左肾积水,肾功能损伤,反复感染发烧,已经等不了。”


    “所以您要莽一把?”


    “有你们时代的器械在,成功率会高很多。”陆回舟平静答。


    “我们的器械?”


    “左一抽屉有张图纸。”陆回舟示意苏煜拉开抽屉。


    抽屉里果然有张折了几折的A3纸,上面是一套腹腔镜器械的设计图,标明了各处尺寸和角度,很规范,看起来可以直接投入生产用。


    “师祖画的?”苏煜眼睛一亮。他正想要一套款型更小、尖端更细的器械,现在98年这些他不习惯。


    “公司画的。”陆回舟只提供草图,“你看看还缺不缺什么,有哪些需要调整。”


    “不缺,您设计得很齐全。”苏煜速度很快,先扫过一遍,又仔细看去,一边提笔改动个别数字,一边羡慕,“家里有矿就是好,您是不是想要什么器械就能有什么器械?”


    他说着,神色忽然有一点讨好:“师祖,我可是您的嫡亲徒孙,见面这么久,您是不是也该送徒孙点儿见面礼?”


    “你想要什么?”陆回舟看向他。


    “就,那个器械,听说有些私人医生会有自己的定制款,刻上姓名缩写什么的……”苏煜垂涎欲滴。


    “那要开模,”陆回舟冷静说,“就是送了,你也带不回2025年去。”


    也是……苏煜收了心思,低头看回图纸,但没看一会儿,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撞上正看着他的陆回舟的视线:“有一点您说错了,师祖,这些器械,不是我们时代的。”


    “它们大部分本来就是你最先设计和使用的。虽然尺寸和形状不完全一致。”


    陆回舟眼神微动,有些意外。


    “徐子腾,国内自体肾移植最小幼童。他这台手术是师祖的若干突破之一,二十多年后也没人能超越,我猜,这孩子就是您当初改进器械的原因之一。”苏煜解释。


    年龄越小,手术越难,对器械的要求自然也越高。


    那小家伙的手术,以98年现有的器械,的确很难完成。


    即使改良了器械,难度也仍然很高,所以自陆回舟之后多年,仍没有人突破他的记录。


    “师祖,可以采访一下吗,一般超过几成把握的手术,您就会莽?”手按着图纸,苏煜抬眼问。


    “要看收益。”陆回舟答。“如果不做病人就无法存活,四五成把握,我就会试。”


    说完话见苏煜不吭声,陆回舟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他这种把生命当数字计算的方式,苏煜未必接受。


    但,就在他心微微往下沉的时候,出乎他意料,苏煜却勾勾唇:“师祖,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您性格稳重得过分,却能屡屡突破。”


    苏煜刚才沉默,其实是想到石峥嵘常跟他们说的话:人家找到明康来,已经是最后的路,如果不试,他的门就全部堵死。


    石峥嵘常跟他们这样说,也从来这样要求,遇到看似拿不下来的手术,总要他们“再想想”“再试试”。


    苏煜笑了下,又认真下来:“师祖,我想,我的道路,和您的道路,没有那么不一样。”


    “或者说,您的道,就是我的道。”


    他一直间接接受着他的教导,延续着他的意志,他骨子里,流着他的“血”。


    苏煜看向陆回舟,带着尊崇,也带着坚定,眼睛亮如星辰。


    陆回舟心口一痒,垂眸错开他视线。


    “师祖,我之前说话混账,您别往心里去,您不是手术机器,也没有,咳,死气沉沉。”苏煜又说。


    “没关系,你已经道过歉。”陆回舟答。


    也是,他都道两次歉了,天皇老子来了也就这个待遇。


    但苏煜还是敲敲手指:“那您……还生气?”


    “我不跟小朋友生气。”陆回舟答。


    “什么小朋友……”苏煜咕哝着,脸忽然有些热。他又想起……师祖那晚摸了摸他的头。


    难道他是把他当小孩儿?


    苏煜抬起脸来,神色有丝复杂:“师祖,比起我老师,您对我是不是有点儿……隔辈儿亲?”


    隔什么东西?


    陆回舟看他一眼,默吸口气,再次错开话题:“徐子腾的手术,交给你做?”


    “给我?”苏煜愣了下。


    陆回舟点头:“是你最擅长的领域。”


    这话苏煜爱听,心里生出一股被认可的喜悦,还有一股强烈的挑战欲,但,“师祖不怕我搞砸?”


    “只要你自己不怕。”陆回舟答。


    苏煜抬头,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双目深邃,像海一样深邃,也像海一样平静包容:“如果你不想,就还是——”


    “我想!”苏煜立刻答。


    陆回舟勾了下唇,快得让苏煜以为是错觉:“手术过程,能不能录像?”


    “您不信任我?”苏煜挑眉。


    “教学用。”陆回舟答。


    苏煜锋利的眼神这才柔和下来。


    “好好做,给你发工资。”陆回舟又说。


    “发什么?”苏煜来了精神,“我不要钱,我演唱会没去成,能不能再给我弄张票?算了,乐队都走了,还是买个CD机和音响。”


    “其实我还想换个床垫,师祖你的床好硬。”


    “枕头最好也换一下,我想要乳胶的。”


    苏煜说着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老实停下来:“咳,算了,还是就要个MP3好了,上下班路上听。”


    “知道了。”床、枕头、音响,MP3,陆回舟一一记下来,尽管他本来是打算送苏煜一套手术刀,定制版。


    如果全送,会不会突兀?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看苏煜一边改图一边把手伸向小蛋糕,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担心:在苏煜眼里,自己是他师祖,对他有“隔辈儿亲”,送他礼物,没什么好避讳。


    所以,他在他心里的形象,到底有多老?陆回舟抿紧了唇。


    “师祖,这个我可以吃吗?”察觉陆回舟看他,苏煜停下动作,指指手里的蛋糕,他晚饭随便吃了一口,不看见这东西还好,一看见突然饿得难受。


    “核桃口味儿?”陆回舟看着蛋糕问。


    苏煜看一眼蛋糕上的核桃碎,“应该是,师祖你核桃不过敏吧?”


    “不过敏。你随便吃,”陆回舟声音沉静,“补脑。”


    第39章 第 39 章 初恋


    说到补脑, 苏煜想起什么:“师祖,另一个混混抓到了吗?我今天早上来医院路上,老感觉有人跟着我。”


    “是有人跟着你。”陆回舟说, “我安排的,为了保护你。”


    “……谢谢。”他白白疑神疑鬼了半天。


    “另一个人没抓到, 所以你出行还是小心, 但不用太害怕。”


    “我不害怕。”——起码现在不害怕了。“但是田玉林怎么弄?没有证据, 就放着他不管吗,万一他还要害师祖怎么办?”


    “证据在找了。”陆回舟声音平静。


    怎么找, 找到哪儿了?看师祖这模样,淡定得有些过分,苏煜很替他着急,可他没来得及说太多, 放在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响起来。


    苏煜把话筒从一堆文件里捞出来, 听完电话,面色略凝重,看向陆回舟:“师祖, 楼上呼吸科,说您家老领导又发作了一回,请您上去商量用药。”


    陆回舟蹙眉一瞬,神色很快冷静:“那就麻烦你上去看看, 用药以呼吸科的意见为主。”


    “师祖不上去看看吗?”


    “我时间快到了。”陆回舟答。


    苏煜看了眼腕表,时间确实已经逼近九点十五。


    不知怎么,苏煜本能不想陆回舟走, 他四下张望一圈,又在身上摸了摸,摸出陆回舟那只诺基亚6110:“我进那只猫的时候, 好像没有时间限制,上次进枕头,也待了超过十五分钟,进入物品好像就没有时间限制,师祖,您试试?”


    试什么?陆回舟看一眼被他攥得脏兮兮、还带着蛋糕屑的按键手机。


    声音冷凝:“不用。”


    *


    “陆主任,您也知道,这些药都有副作用,老先生一直让我们加大药量,我们不能擅自做主,想着还是和您商量下。”


    “之前不是田主任负责?”苏煜特意问。


    “田主任这两天请假了。”


    请假?苏煜看了他的诺基亚一眼。


    “让他把握情况,实在超量,就替换成安慰剂。”诺基亚在说正事。


    安慰剂?对老头儿是不是有点残忍?其实到了陆起元这个阶段,以苏煜的看法,需要的是安宁护理,不该再考虑药物副作用,应该考虑怎么舒服一点走完最后一程。


    苏煜是这么想的,但当着外人,他不好跟师祖沟通,只给了对面的医生一个大致用药范围,就带陆回舟离开。


    “师祖,要去看一眼吗?”经过特护病房时,苏煜小声问。


    “不用。”陆回舟隔了一瞬说。


    “还是去看一眼吧。”苏煜脚步一拐,进了病房。


    “陆先生。”小护工捧着一只保温桶,正往外走,看见苏煜,停下来打招呼。


    “这是什么?”苏煜盯着保温桶问。


    “田女士送来的粥。”护工答,“老先生不喝,有点冷了,我正打算倒掉。”


    “别倒。”苏煜吸吸鼻子,“我吃。”


    他正好还饿,小蛋糕不管饱。


    “啊,好。”小护工愣了愣,把粥桶抱回房间,放在桌上,又给苏煜拿了勺子。


    苏煜就着粥桶,还有一碟小菜,愉快地吃起来。


    该说不说,师祖后妈的厨艺还挺不错!


    “你是……干什么来的?”病床上,陆起元中气不足、脸色难看问。


    苏煜一进屋陆起元就看向他,但他全程没看陆起元一眼,浑然忘了自己的目的。


    不过苏煜并不感到抱歉,他是为师祖安心才来的,一个就会骂人的糟老头子,他才不想看。


    苏煜把诺基亚“啪”地摆正在桌上,继续喝自己的粥。


    “不是说吃过饭了?”诺基亚忍不住问。


    “没吃饱。”苏煜解释。


    他是解释给师祖听的,病床上,陆起元却怔了怔,一言不发,看着他吃粥。


    “饿死鬼投胎。”看着看着,陆起元低嚷了一声,干瘦的脸上却奇异地多了丝光彩。


    苏煜吃饱粥,脸上也多了丝精气神。


    “走了,你歇着。”他放下一句,收起诺基亚,扬长而去。


    “裙子!”陆起元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苏煜顿了下脚,一声不吭,还是扬长而去。


    陆起元脸色黑了黑,却难得没有发怒,一双深陷的眼睛出神望着粥桶。


    “师祖,不多待会儿?”到了楼道,见陆回舟已经从手机里飘出来,看着病房的方向,苏煜不由问,“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跟您交流。”


    “元宝还没喂。”陆回舟一句话打消了苏煜的念头。


    “朗书雪的事不要着急,一起解决。”身影开始闪动,陆回舟最后交代。


    “我知道。”苏煜喜欢这句“一起”。他毛被捋顺了,乖得很,眼睛一直望着陆回舟,直到他消失。


    然后回办公室,专心下来,再次埋首在凌乱的书海。


    等他走出明康,已经是夜里十点。


    街上人少了,苏煜时不时能听见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


    是师祖的人?


    苏煜默默走着,快到家时,忍不住停下来。


    “陆总?”看他不走,隐在暗处的何峰犹豫了会儿,默默走上前来。


    苏煜快速打量他一眼:一身黑衣,身材挺拔,但肌肉并不突出,看着不像练家子。


    但师祖看着也不像。唔,表面看着不像,衣服底下还是……嘶,跑远了,苏煜赶快把自己拉回来。


    “田玉林的事怎么样了?”苏煜含糊问。


    “已经上钩了。”何峰立刻答。


    嗯?上钩?上什么钩?他说的跟自己问的是一回事?


    田玉林的事陆回舟刚才没细说,现在苏煜百爪挠心,但被迫面色镇定:“有把握吗?”


    “九成。那人很贪,比我们还急。”


    苏煜嘴角抽了抽。“那人”是哪人?急着做什么?


    人家恐怕没有他现在急……


    算了,这哑谜打得憋屈,苏煜撂挑子不玩了。“进去坐坐?”他问何峰。


    何峰吓了一跳:“不,不,陆总。”


    这么紧张做什么,师祖又不吃人。


    苏煜看他一眼,自己推门回了家。


    回家看到“整理”一半的花园,又趁夜大干特干起来。


    *


    陆回舟回到98年时,站在自家门口,一时没能迈脚。


    他疑心自己走错了位置,但仔细一看,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只是多了些大小不一、形状随机的木牌,所以显得格外凌乱。


    “陆总,您不进去?”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陆回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有人。


    “你怎么在?”他蹙眉看向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的何峰。


    何峰一愣:“跟您汇报田玉林的事。”


    陆回舟反应过来,淡漠的眼中划过抹噬人的锋利:“有进展了?”


    “有,”何峰神色更加古怪,“您走神了?我不是刚汇报完吗?”


    何峰看向老板,发现听完这句,老板脸色很怪,有点儿僵硬,还有一丝……慌?


    错觉,何峰眨了个眼的工夫再看,老板明明很冷静:“你刚才汇报什么了?”


    看来是真没听,何峰只好又说一遍:“田玉林已经上钩了,他主动约了我们的人见面,而且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万,足够进去吃喝半辈子了。”


    给田玉林下套的事很顺利。他们组了个皮包公司,以药物推广的名义找上他,他很快就答应帮他们办事。


    但是事情这么顺利,老板面色却异常冷峻,静默半晌,蹙眉开口:“他——[我]刚才怎么说?”


    “没怎么说啊,我刚讲完,您就对着院子发呆。”


    也就是说,只差了一分半秒。


    陆回舟忍耐看何峰一眼:“你嘴真快。”


    什么意思?何峰独自被留在院外,困惑摸摸脑袋。


    *


    对田玉林做的事,陆回舟并不打算让苏煜知道。


    一来没必要,二来,他不确定苏煜会怎么想。


    但既然何峰已经交代——第二晚两人见面时,陆回舟主动提及:“田玉林的事,你知道了?”


    苏煜正给元宝拌宵夜,闻言看向他:“不知道啊,何峰是跟我说了些什么下套、上钩的黑话,我太单纯,听不明白。”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陆回舟,似笑非笑。


    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解释:“两个混混的事缺少指向田玉林的线索,公安不好展开调查。”


    “没有明面上的证据让他受罚,我让人伪装成制药公司接触他,向他行贿。”


    “如果他守得住不伸手,我不会拿他如何。”


    “但他显然守不住。”苏煜听得明白,看向陆回舟,“师祖想说,您使的是阳谋,不算居心不良?”


    陆回舟沉默不语。他言辞间确有为自己粉饰之意,却忘了苏煜聪明、也向来犀利,在他面前粉饰,是自讨苦吃。


    “我没想到,师祖是这种人。”苏煜扭回头,背对陆回舟说。


    陆回舟心往暗处沉了沉:“哪种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痛快人啊。”苏煜勾了下唇,“您以为是哪种?”


    “……没哪种。”陆回舟静了片刻,“不觉得我手段阴狠?”


    “不觉得。”苏煜说,“他田玉林配。要我说您容忍他蹦跶太久了,有这种手段,干嘛不早用?”


    刚听到苏煜是有些惊讶,但思考了一天,他已经消化了。


    师祖为人的确比他想象中要更复杂、更多面,但苏煜并不反感,相反,师祖有能力制恶,又不滥用这种能力,他其实……觉得师祖特别有魅力,还感觉自己跟他比起来太幼稚:他也想过对付田玉林,但想到的都是些跟踪窃听之类不现实的东西。


    陆回舟仔细观察苏煜,见他神态自然,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默默松了口气:“是我失策。”


    他确实失策,没料到田玉林会那么不择手段。如果那天他晚回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师祖不是不在意别人看法吗,为什么要关心我怎么觉得?”苏煜把搅好晾凉的粥喂给元宝,撸了它两下,忽然想到什么,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神色明显凝滞一瞬。


    苏煜笑:“师祖怕我塌房,我懂。”


    但陆回舟不懂:“什么是[塌房]?”


    “塌房,就是——”算了解释太复杂,“总之您能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苏煜说着话,站起来,身体却踉跄了下。


    陆回舟下意识向他伸手,但苏煜已经自己扶着墙站好。


    脸色有一抹尴尬。


    “白天站久了?”陆回舟看一眼他的腿,“今天做了几台?”


    “三台。”苏煜答着,走向厨房,右脚有些抬不起来,始终拖蹭着地板,陆回舟蹙眉看着,苏煜却忽然从厨房探出头来,“师祖说教我做饭,还算不算数?”


    “算。”陆回舟走向厨房,才看见橱柜台面上大大小小,砧板、菜刀,锅碗盆盘,错落摆满,看架势是要做满汉全席。


    “你要做什么?”陆回舟问。


    “鸡丝面啊。”苏煜答。“苏明皓做这个好吃,从他去实习,我再也没吃着。”


    没见谁家叔叔让侄子养,还那么理所应当,又那么……委屈可怜。


    陆回舟看苏煜一眼,他侧对着他在冲洗鸡胸肉,头发松软,皮肤奶白,脸颊带着一丁点婴儿肥,艺术品一样修长漂亮的手,笨拙地翻动那块冻硬的鸡肉:“怎么还不化?”


    “因为你没有提前把它拿出来。”


    陆回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凌乱的台面,眉心跳动:“把这些收起来,做鸡丝面不用这么大阵仗。”


    怎么不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作为菜鸡,苏煜没有发言权。


    他看一眼陆回舟忍耐的脸色,老实把大部分工具先收起来,桌上只留了一大一小两口煮锅。


    “大锅煮面,小锅煮鸡肉,今天先教你程序,下次记得提前化冻,不然口感不好。”


    陆回舟说着,指导苏煜先把鸡肉煮上,等待的工夫洗菜和煮面。


    “鸡肉大火煮开之后,中火煮八分钟,撇净浮沫,剩下的汤可以煮一下青菜。”


    “你不能吃鸡精,煮青菜放点盐就好,用中火,不必煮太久。”


    “煮好之前,先撕鸡丝。”


    他话说得简洁严肃,一丝不苟,跟一场手术教学也没什么差别。


    苏煜听着听着,忽然笑起来。


    “怎么?”陆回舟问。


    “没怎么,我也算圆梦,上过您的课了。”苏煜说着,忽然摸出手机,靠近陆回舟,“师祖,笑一个,我要合影留念。”


    陆回舟看向他高高举起的手机,平静提醒:“里面没我。”


    苏煜看向镜头,陆回舟没实体,镜头里确实没有他,只有苏煜一个,苏煜像贴近一团幽灵。


    “咳,没关系。”苏煜依然按下拍摄键,“回头我给您P上去。”


    他说着,放下手机,神色有一瞬失落。


    他忽然想到,他和师祖对彼此一直都只是影子一样的存在,看得见,摸不着。就连做影子,他们的接触也被限制在每天的十五分钟内——不,还不是每天。


    “哪一年读的本科?”陆回舟看一眼苏煜神色,突然开口,转开话题。


    他问起苏煜读大学的时间,又问他上过哪些老师的课,偶然说到两人都认识的名字,苏煜开心起来,把刚才的失落丢在一边。


    陆回舟却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看了眼手机。


    鸡肉煮好了,陆回舟指导苏煜捞出来,放凉一些,手撕成丝。


    “太粗了。”陆回舟看苏煜撕了一会儿,忍不住说。


    这还粗?苏煜知道他看着,已经特意往细里撕,哪知没被表扬,反被挑剔。


    “您行您上。”他咕哝一句,耐心告罄,撕得更粗了。


    “你的鸡肉没有化冻,口感不好,撕细点好吃。”陆回舟解释。


    “……反正是我吃。”苏煜嘴犟,手下的鸡肉越发粗细不均,乱七八糟。


    陆回舟看不得这么没有秩序的东西,把视线移到苏煜脸上,这才好受。


    “为什么选择学医?”陆回舟看着苏煜问,“你人这么……随性。”


    ——临到口边,他收回那个“懒”字。


    但苏煜还是听了出来:“师祖想说我懒?”


    他哼了一声:“我不是懒,是身体需要节省能量。”


    这话,倒不全是诡辩。陆回舟看苏煜一眼,感冒发烧加照料大伯,他身体最近更差了,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我学医,是因为一个人。”苏煜腿疼,在厨房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把那个“笨蛋”医生的事跟陆回舟讲了一遍。


    “你是想救他,才学的泌尿外?”陆回舟听完,静声问。


    “算是,但我能上手术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苏煜眼睛放空一瞬,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看向陆回舟:“师祖呢,您为什么学医?”


    “我舅舅是医生。不过——我学医,是因为我母亲。”前者是陆回舟对外一贯的说辞,后者,是他从没对别人袒露过的话。


    “您母亲?”苏煜神色正了正。


    “我母亲是大脑受创,她走时,神志不清,身体淤肿,呕血,也便溺不止。”


    “她很爱美,也很怕疼,被小猫抓了都要找外公告状,我想帮她,但是,我什么都帮不上。”


    陆回舟语气平静,但苏煜听得出来,师祖跟他母亲一定感情很好,在他的平静的叙述底下,掩藏着很深的东西。遗憾,难过,思念,不平……


    “师祖……”苏煜停下动作,看着陆回舟,迟迟说不出话来。


    “吓到你了?”陆回舟有些后悔。有些话,果然还是不该说,太压抑。


    陆回舟语气轻松起来:“其实她很快就走了,也没受太多罪。”


    “我学医,是不想再那么无能为力。”他想救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剩给他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执念。


    很多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那执念的一具傀儡。


    “那个,其实我也是。”苏煜不完全懂陆回舟的感受,但他特别想安慰陆回舟,匆匆开口,“我想救的那个人,我刚上大一他就走了,他还是我初恋来着,但是没关系,后来我每做一台肾癌手术,就像又见着他一次!”


    陆回舟静了一瞬,抬起头来:“他还是你什么?”


    第40章 第 40 章 雷达


    “初, 初恋。”


    “准确说,是初次暗恋。”苏煜说着,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是直的, 我刚有点儿喜欢他,就被他发了喜糖, 他还想让我去做花童。”太伤了, 苏煜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再也没敢喜欢人——他好像没那个“雷达”,分辨不出别人弯还是直。


    陆回舟听得沉默:“你那时多大?”


    “十四。”


    十四, 难怪别人让他做花童。


    “我早熟。”苏煜扭扭捏捏说。


    “我看你是晚慧。”陆回舟看他一眼,“对方多大,有没有……误导你什么?”


    “您想什么呢?”苏煜生气,“他就把我当弟弟, 对我很好, 没有一分歪心思!”


    “抱歉。”陆回舟看一眼他被碰到逆鳞的模样,沉默下去,就在这时, 两人同时听到一阵“噗噗”的声音,同时回头——


    “我的面!”煮面的锅开了,白色的泡沫顶起锅盖,苏煜大叫一声, 有些忙乱站起来,跛着脚去拿凉水壶,又赤手去提锅盖。


    陆回舟面色一变, 伸手阻拦他:“烫!”


    已经晚了。陆回舟触碰不到实体,并不能真的阻拦苏煜,苏煜被烫得松了手, 锅盖丢在台面上,打翻了一碟青菜和半碗佐料。


    料汁溅了苏煜一身,面汤浇熄灶火,溢了一锅边加一灶台。


    苏煜沉默一瞬,看向陆回舟:“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陆回舟不语,看向他烫红的手指:“先把手冲冲。”


    苏煜这才反应过来,惨兮兮“嘶”了声,老实去冲凉水。


    “做手术的镇定哪儿去了,手比面金贵,下次不要急,先垫隔热手套再拿。”陆回舟在旁边沉声讲。


    “知道了……”苏煜讪讪说着,关了水龙头,从自己身上捡下几根青菜,捡得不耐烦,干脆卷起上衣。


    “你干什么?”陆回舟喉咙一紧。


    “脱衣服啊。”苏煜胳膊架到一半,露着紧实的细腰,茫然看他。


    “回房脱。”陆回舟声音冷静。


    但头撇向一边。


    苏煜看他一眼,神色怪怪的,把衣服又放下来,进了卧室。


    片刻他换好一件T恤,一条松软的睡裤,走了出来。


    正是陆回舟离开前穿着睡觉的一套衣服。


    和苏煜温腻皮肤接触的触感陆回舟一清二楚。


    陆回舟喉结轻滚。


    “怎么了,师祖?”苏煜顺着他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没怎么。”陆回舟错开苏煜视线,很快又正视他,平静问,“身上怎么回事?”


    “什么?”苏煜顺着他的话,又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腰腹上的几个红点,“您说这个?过敏了。”


    陆回舟视线又转向一边:“对什么过敏,吃错东西了?”


    “没有。有时候就这样,也不知道接触了什么,季节性的,春天了么……”苏煜说着,放下衣服,看着陆回舟,眼里的古怪扩大一丝:为什么,不看他?


    60年代生人的古板礼仪?还是……


    苏煜正要想到关窍,突然,肠胃一阵挛动,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


    他神色僵了僵:“不是我,是——”


    “元宝刚吃饱饭。”陆回舟打断他,“添点水重新把面煮一下,很快就能吃。”


    “唔,好。”苏煜清清喉咙,钻回厨房,忽略乱糟糟的事故现场,一边开火煮面,一边低嚷:“还是该煮泡面。”


    “多做两次就不会乱了,总比手术简单。”陆回舟说。


    “我宁愿做手术……”苏煜说着,捞起没撕完的鸡胸肉,看了看,又放下。


    手撕太慢,他着急吃到嘴里,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刀,不讲章法地切起来。


    “今天查房的时候,梁乐问了我好几道中考题。”陆回舟站在厨房门口,安静片刻,忽然说。


    苏煜扯了下嘴角:“数学还是语文?”


    陆回舟没答,从侧面看着他:“那个人,你喜欢的医生,当时,也像你对梁乐一样对你?”


    “他可比我爱管闲事多了。”苏煜笑起来,总是桀骜的、带刺的脸,变得十分训顺,眼里有一层柔光泛起。


    陆回舟顿时明白了苏煜为什么爱管闲事,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几次三番,说他“冷漠”“人机”。


    他确实是个冷漠的人,自然,远不能和苏煜心中的范本比。


    陆回舟正古井无波、面无表情想着,忽听苏煜“嘶”的一声,捧起手指。


    “怎么了?”陆回舟面色一变,虚影瞬息飘进厨房,去拉苏煜的手。


    “切到手指了?哪根?”


    苏煜配合地张开手,给他看了一遍。


    五根手指纤长明净,忽略指腹那点儿长期握刀的薄茧,堪称完好无损。


    陆回舟蹙眉:“没切到?”


    “没有。”苏煜无辜地说,“我再怎么不行,刀还是玩得转儿的。”


    “那你叫什么?哪里疼?”


    “烫到的那里。”苏煜答着,抬起头来,鼻尖几乎撞上陆回舟鼻尖。


    两张脸一俯一仰,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注视彼此,一动不动,只有灶上的锅沸腾着,“哧哧”冒着热气。


    但很快,陆回舟退开一步,嗓音低沉:“一点小伤,不要大惊小怪。”


    谁大惊小怪了?苏煜冤枉,但他没顾上辩解。


    他福至心灵,盯紧陆回舟,一句话脱口而出:“师祖,你是直的吗?”


    “什么直不直?”陆回舟顿了一瞬,声音镇静,似乎不懂。


    “就是,师祖喜欢同性,还是异性?”苏煜逼近他,认真问。


    陆回舟手负在身后握紧,面上淡定如旧:“我喜欢谁,你不是知道?”


    “知道什么?”苏煜茫然。


    “手术刀。”


    “……”


    苏煜表情皲裂,陆回舟却神色镇定:“面。”


    苏煜的面又滚了,面汤“咕嘟”“咕嘟”顶起锅盖。


    这回苏煜精准倒了凉水进锅,压下沸水,他又看向陆回舟:“师祖——”


    “面煮好过一遍凉水,捞进鸡汤里,再把鸡丝放上去,洒点你能吃的调料就好。”陆回舟看向炉灶,仿佛现下没有比煮面更重要的事。


    但苏煜眼里根本没有面。


    “师祖,我是认真问的,您不想答可以不答,不用拿手术刀敷衍我。”苏煜语气有些急。


    这不仅因为他是直性子,还因为,他的心很乱,想立刻得到确认。


    他有感觉,他真的有感觉!刚才他和师祖对视那一瞬,他们之间……苏煜形容不出来,反正不对劲。


    心里痒痒的,像被什么拱了一下,很奇怪。


    其实之前苏煜也有过怀疑,但只是怀疑而已,现在他莫名坚定,坚信自己的“雷达”生效了:师祖跟他一样!


    还有——他有点儿生气:如果师祖和他一样,为什么要隐瞒他?


    “也对,”他哼了一声,“像我这样,第一次见面就交代自己性向的,简直是不懂人事的傻瓜。”


    “师祖这样藏锋敛锐,静不露机,才是圆熟做法。”


    “不过也不怪师祖要藏,”他凉凉道,“您只喜欢手术刀,不知道算无性恋还是算恋物癖,实在小众。”


    这张嘴也实在厉害。不知在他的“医生哥哥”面前是否也是如此。


    陆回舟走了一瞬神,很快又专心。


    苏煜的题,他要答。


    尽管他不想。


    “是句玩笑,抱歉。”陆回舟静默片刻,抬眼,眼中风平浪静,“我喜欢异性。因为不习惯讨论这种隐私,所以刚才有所回避。”


    “您喜欢异性?”苏煜脸白了白。


    这和他刚才直觉到的不一样。


    但,单身狗有个屁直觉!


    纯是他自己动了歪念头,就以为人人都是歪的。


    苏煜羞恼和失落交加,垂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的面。”耳旁传来陆回舟镇定的声音。


    “什么?”


    “面,要溢了。”!苏煜顾不上其他,转回身去关火。


    他发顶从陆回舟鼻尖擦过,陆回舟紧紧攥了下手掌,又松开。


    苏煜没注意。


    他把面条挑在碗里,抿着唇,绷着脸,回忆陆回舟刚才教他的步骤。


    “鸡汤盛在面里,鸡丝用调料拌匀。”陆回舟幽灵一样提醒。


    “我知道!”苏煜叫,“您别出声,我自己来!”


    陆回舟住了口,一言不发,看着他背影。


    苏煜的手机这时“嗡嗡”震起来,是苏明皓打来电话。


    苏煜正在尴尬中亟需解救,立刻接了电话。


    “小叔,怎么浇水要看是树苗还是成树,你问的那个枇杷树,要是幼苗,三五天就要浇一次,成长期的话一周一浇就行。”苏明皓大喇叭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了小叔,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了?”


    “我没感兴趣!”苏煜早就想挂了,听见这句,气急败坏挂断电话。


    “我没感兴趣,”他脸又红又白,看向陆回舟,生硬解释,“我就是怕把你的树养死。”


    他不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居心。


    “我知道。”陆回舟答,“面好了,你先吃。”


    他目光沉静看着他,没说更多,虚影闪动,从苏煜面前消失。


    陆回舟回到了1998年。


    夜阑人静。


    他坐在书房,望向窗外,不费力就能看见那一园挂了纸牌的树,尤其是那株枇杷。


    陆回舟讨厌杂乱,可是那些歪歪扭扭的纸牌,他却看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桌面。


    桌上放着一本书,是出版社刚送来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样书。


    陆回舟静了片刻,翻开书封,看向作者简介下那行字:“陆回舟,1962——”


    1962,他比苏煜整整大三十岁。


    如果他活着,在2025年,大概已经长了老年斑。


    如果他活不了,自然更没什么好说。


    苏煜可以冲动,他却不能无耻。


    他只能做他的长辈。


    “对不起。”合上书,陆回舟看向茶盘里的白猫茶宠,伸出冷玉般的手,摩挲了下它的头顶。


    至于它的耳朵,肚皮,略鼓的颊肉,伶俐的尖牙,时而尖锐、时而又笨拙的爪子,半眯的、不高兴横过来的漂亮眼睛……


    陆回舟统统没动。


    他松开它,闭眼静坐片刻,站起身来,兜转两圈,坐回桌前,将白猫平静收进抽屉,“咔嗒”,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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