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亚健康
“没怎么。”苏煜迈下台阶, 满不在乎的样子答,“我不是有意打听您隐私。”
说完,他大步越过陆回舟, 又领先他两步下楼。
陆回舟在原地停了片刻,继续下楼, 声音冷静:“田玉林有些问题, 你以后过来稍加提防。”
苏煜停住脚:“他就是那个使坏的人?”
“大概率。”陆回舟答。
“为什么?豪门争产?他不是您亲舅舅吧,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继弟继妹?”苏煜叭叭吐一串问题,又忽然傲气住口, “算了我不问,反正别惹到我面前来。”
“没有豪门,也没有争产,他只是以为我要跟他竞争副院长。”陆回舟简单解释了句, “他的麻烦我会处理。受伤的事, 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什么伤?”苏煜懵了下。
“肩。”陆回舟看他一眼,“上次见面怎么不说?”
“我见您时又不疼, 忘了。”苏煜理直气壮。
“那个,还疼吗?”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的肩,又扫过他脸和脖子上还没愈合的树枝划伤,眼里有点儿不好意思。
会受伤, 也怪他当时行事冲动、处置不当。
但他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失误的。
“这事儿师祖不用道歉,导火索是刘青的手术,本来也跟我有一半关系。而且您不是说过吗, 我的决定就是您的决定,那您的麻烦自然也是我的麻烦。”他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
倒也没说谎,苏煜敢作就敢当, 从做完刘青的手术知道不是一场梦起,就没打算逃避自己那份责任。
陆回舟直视着他清澈认真的眼睛,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忽然问:“门诊室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门诊室?”苏煜神色一僵。
“门诊室的镜子。”陆回舟双眼深邃看着他,“好好的,它怎么就碎了?”
“……什么镜子?我不知道。”
门诊室又不是他一个人用,这事儿没证据,能赖。“敢作敢当”的苏煜想。
他脸色倒也很镇定,就是身体不中用,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劲地闪,像只特大号萤火虫,把陆回舟的脸照得时亮时暗,他自己还怪茫然,抬头看了眼楼道顶上的灯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陆回舟忍住不去提醒他,面色平静说正事,“做医生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可能遇到,你治得了病,治不了观念,不必为此动怒。”
“我知道。”苏煜说。
他真知道,他也清楚,动辄生气,是实习生才有的表现,是不成熟的证明,是老师三令五申让他改掉的臭毛病。
苏煜也想改,但天生狗脾气,遇上事儿还是容易失控。
尤其这种放着孩子不管的——
“那婆婆太过分了,她明知道是遗传病,还一心要孙子,而且装疯卖傻,怕花钱,拦着我给她孙女看病,这事搁您您也得生气。”
“我不气。”陆回舟走出楼道,找到车子,一边打开车门让苏煜上车,一边沉静说,“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环境和先天所定,生气他为什么是那样没有意义,不如和他们保持情感距离,专心诊治。”
哦,说的很有道理,但——
“您[不气]?”苏煜挑眉,“是谁又威胁又恐吓,把茂茂的爷奶吓得屁滚尿流?”
陆回舟手落在车门上,顿了一瞬:“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威胁恐吓过。”
“您没有,是[我]行了吧。”苏煜看他一眼,擦着他身体坐进副驾,“周从云在同事群里看见别人发的视频,那个老头儿要在医院做检查,排队的时候跟老婆子吵起来,还动了拳脚,他的检查还没做,老婆子先被他摔得直哼哼,也闹着要做检查,最后俩人谁都没做,鼻青脸肿一起出了医院。”
“狠还是[我]狠,只靠一张嘴就克敌制胜。”苏煜意味深长看了眼陆回舟,惯性去拉安全带——但他此刻的状态拉不动。
陆回舟侧身,伸出一只长手替他把安全带扣好,声音沉静更正:“那不是狠,也不是生气,是解决麻烦。”
“发脾气、砸镜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是外科医生,应该用医生的眼光去看事情。”
“医生的眼光?”
陆回舟发动车子,平静解释:“遇到事情都当做面对手术,你需要做的是找准病灶,精确下刀,而不是任凭情绪支配。”
找准病灶?就像师祖找准茂茂爷奶惧怕的东西一样吗?
嗯,找得是挺准,解决了苏煜很大一个麻烦。
嘴上不当回事,其实每次那两人来闹事,苏煜都压抑烦躁,很难调理。
——完全“被情绪支配”。
苏煜被戳中弱点,不太服气,又不得不服:“谢谢师祖替我解决他们。师祖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快手抖音。”
“略知一二,只是唬人用。”
“略知一二就这么厉害了,再多点儿还得了?”苏煜语气阴阳,“我从前真误会您了,您其实一点儿也不古板,还精明得厉害。”
“精明是保护自己的手段。”陆回舟平静说着,眉目间闪过抹淡淡波澜。
在苏煜眼里,他的手段或许过于“精明”?
“师祖做了好事,何必隐姓埋名?要不是周从云给我看视频,我还蒙在鼓里。”苏煜又说,这回倒是敛了两分眼里的桀骜不训,多了分真心实意。
可惜他的嘴一向厉害,陆回舟判断不出他口中的“好事”是正说还是反讽。
不过,苏煜怎么想,不是他该在意的事。关注他人评价,已经违背了陆回舟的处事准则。
陆回舟以强大的理性压过杂念,引导话题回到正轨:“气到砸镜子,只是因为那个婆婆,还是因为茂茂?”
“……都有。”苏煜说了一句,沉默半晌,“他们为什么能对孩子那么狠心?那小女孩儿,还有茂茂……他很乖。”
苏煜攥紧安全带。
“茂茂妈妈我也不能理解,赚钱就那么重要吗,她真的不知道孩子想念她、需要她?”
“她为什么要让他一直等?为什么要撇下他一个人?如果她不出去打工,茂茂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苏煜。”陆回舟一直沉默听他讲,这时却开了口,“这不是医生该说的话。”
“你无心一句,对一个母亲可能近乎死刑。”
“我没有当着她说。”苏煜绷紧脸,“我连情绪都不能有吗?像您一样麻木不仁,把全世界当个手术台就对了?”
……车厢中忽然安静。
陆回舟保持沉默,握着方向盘,“麻木不仁”往前开车。
苏煜,苏煜紧紧闭上嘴,又张开,生硬吐出一句:“对不起。”
那些话他是想憋住的,他本来也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鬼知道为什么刚刚会说出来,也许是以为一起经历过,师祖能明白。
明白个屁。以后再跟他说心里话是狗。苏煜扭开头,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正和他妈妈牵手走在街上,车子驶近他们,经过他们,又离他们远去。
“您说的对,”苏煜盯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又破罐子破摔开口,“她不该判死刑,我该。如果我再仔细一点,多叮嘱他几句,如果我主动回访,茂茂,可能也没事。”
陆回舟蹙眉,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他贴着车窗,薄唇抿紧,脸色冷硬,眼圈却有点红。
“不舒服?”陆回舟看到他抓了下胸口。
“没有,别看我。”苏煜把脸扭向车窗,白团团的影子映在车玻璃上,摇晃颠簸,像缕倔强的烟火,在被四周的黑暗挤压。
“没有那么多如果。”陆回舟斟酌了下,沉静开口,“我们是人,不是神。人力有尽,不要把不必要的压力背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您这种人机,做不到时时刻刻理性思考。”苏煜说了句,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至于道理,他一点儿也不想听。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师祖理智成熟,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他不能理解师祖超然的冷静,师祖大概也不会明白他的自责和愤怒。
“我刚开始主刀肾移植时,有段时间,接连五个病人,都发生了术后并发症。”陆回舟忽然说。
“我知道,老师讲过。”苏煜更堵心了。
这段往事老师没少跟他们提,都快成师徒聚餐的固定节目了。
当年方溢之方老带领团队,率先在国内开展肾移植手术,师祖是主力之一。
起初一切顺利,移植肾存活率很可观,可没多久,患者就接连发生并发症。
先是有病人因为肺部深度感染去世,团队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紧接着又一个病人突发出血,紧急探查后发现移植肾肾动脉破裂,移除了移植肾,但没几天患者再次出血死亡。
接连重击,大家都失了方寸,只有师祖冷静如常,坚韧如常,还在有条不紊采集样本、比对数据、分析研究。
最后发现,肺部感染是气管插管引起的,插管划破气管,引起感染,感染又下行到肺。
动脉破裂则是毛霉菌感染所致,感染性破裂的处理和其它情况不同,他们不应勉强修补。
第六位病人移植起,一切都顺了,病人顺利存活下来。
此后的病人,也都顺利存活下来。
每回说到这儿,老师都按头让他们师兄弟、尤其是让苏煜好好学。
但苏煜学不会。“我没有您钢铁一样的意志。”
“我不是钢铁。”陆回舟话声简洁沉缓,“我失眠半年,每天思索,那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没尽早发现,让病人接连出事。”
不是这样,苏煜皱眉:事后诸葛亮才觉得简单,在当时一点儿都不简单。
但是,苏煜迟迟没开口。
他太懂那种感觉,也可以想象那种压力。
茂茂离开,他无数次觉得是他的错。
苏煜脸上的倔强淡了,转过头来看着陆回舟:“后来呢?”
“后来我想通了,我是人,不是神。”陆回舟平静说,“医学有局限,我更有局限。”
这句话苏煜第二次听,但这一次,他多了几分认真。
“换句话说,”陆回舟继续解释,“患者的病就像发到我手中的牌,我尽了全力,打出我所知的最好组合去赢得牌面。”
“但我所知有限,不能看穿蒙蔽我的全部伎俩,我以为[最好]的那个组合,也可能很快就被推翻,比如你说的,对肾癌不能一刀切。”
“茂茂也是一样,你拿到牌,你尽力去赢,手术做得尽善尽美,但是,你控制不了下一张发牌,也不能提前预见。你是在打牌,不是在下棋,你控制不了全部变量。”
陆回舟说着,拐了个弯,将车平稳开上一条空旷的路,但苏煜没注意,他满脑子都是陆回舟的话。
尤其是最后那句。
“那些不是你我的错,苏煜。”
“我们要么作为神,陷入无尽的自责,要么作为人,认清自己的卑弱,爬起来继续走。”
“走到哪儿?”思索中,苏煜无意识看向他,“医学能真正治愈的病太少了,我们永远赢不了天。”
“那就走到能赢的一天。”陆回舟答。
他语气依旧平淡,可在那一如既往的平淡里,苏煜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坚定,将他心里的火苗“嘭”地点亮起来。
“如果走不到呢?”苏煜眼睛明亮,抬杠般问。
“我走不到的,你会继续走,你也走不到的,还有你的后辈。”
“师祖,”苏煜故意眯了眼打量他,“我怀疑您怕我不努力,在努力给我洗脑。”
“只是想让你放松。”陆回舟说着,打量了眼他气色,“放下茂茂,你才能救更多茂茂。”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放下。”苏煜敛了笑,思索着。
茂茂的脸浮现在面前,苏煜心头依然沉重,但,不再重得喘不过气。
“其实我不想放下他。”
苏煜想到第一次见茂茂时,那孩子小心又带着期盼的眼。苏煜曾以为他是期待他治好他的病,但是有一晚小孩儿说:“哥哥,我好喜欢你来看我。”
原来,他只是想有人陪。
“我不放。”苏煜忽然抬起头来,“多一个人牵挂他,没准他在天上会开心一点。”
迷信。陆回舟看他一眼,眼底深处有分波动,又掩藏起来:“那你呢?”
“什么?”
“你自己,在地上有没有开心一点?”
“勉强有。”苏煜别扭地看他一眼,“谢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苏煜还真被“大道理”讲通了点儿。他确实是在打牌,不是在调兵遣将下棋,输赢,不全系于他。
还有,就,师祖好像真理解他。苏煜今天才知道,只是被理解,只是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样,也能凭空生出力量来。
“您这也是找准我的病灶,然后开刀了吗?”苏煜心情复杂问。
“不算,你没病,只是一时想不通。”陆回舟说。
这话苏煜爱听。
“我是没毛病,顶多亚健康。”苏煜嘟囔了句,看到陆回舟唇角牵了下。
等他定睛看去,师祖又没在笑了,那张英俊的侧脸依旧从容、平静,甚至平静到有些寡淡。可惜,苏煜已经窥见一点这平静底下藏着的,那个真正的、特别的灵魂。
“笑一笑,十年少,您端着不累吗?”苏煜混不吝问。
“没端着。”陆回舟只是笑得少,不太会。
“那什么,我刚才犯浑,胡说八道,师祖忘了吧。”苏煜又说。
他指的自然是那句“麻木不仁”。
“也不算胡说。”陆回舟说着,踩了刹车,把车停下,绕到苏煜这面来打开车门。
车外空旷,风很大,刮得苏煜虚影摇晃。苏煜这时才留心往外看:“这是哪儿?”
“江边。”陆回舟答着,帮苏煜解开安全带,“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晕车,好了。”苏煜说着,钻出车厢,江风吹着他的虚影,让他身体像块发光的窗帘布,一个劲儿地起伏抖动。
他觉得新奇,大叫着让陆回舟看他,但不等陆回舟看清,他又迎着风撒开腿跑远。
陆回舟停步,站在江边,看着他孩子一样跑来跑去。
好一会儿,苏煜才停下,回到陆回舟身边。
“舒服了?”陆回舟问。
“舒服!”苏煜眉眼张扬,一脸快意,“我很久没这样跑过步了。”
苏煜说者无心,陆回舟却隐蔽看了他的腿一眼。
“师祖特意带我来这里?”苏煜问。
“想让你喊两嗓子宣泄一下,”陆回舟淡淡答,“没想让你猴子一样乱跑。”
“……哪儿有我这么帅的猴子?”苏煜说着,顿了顿,忽然问,“不过,师祖为什么煞费苦心,带我宣泄?”
第26章 第 26 章 显微镜
陆回舟静了一瞬, 回答苏煜:“你是峥嵘的弟子。”
哦。苏煜埋头想想,觉得理所应当,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还有些泛酸:师祖叫老师叫的好亲切。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他不甘地问。
“你是个好医生, 有天赋, 有仁心, 我希望你能放下压力,走得更远、更顺。”
满分答案, 但苏煜仍有点儿失望:“翻译成人话,还是看我是头好骡马,怕我撂挑子不干。”
“舍得不打麻药缝二十针的人,不会撂挑子不干。”陆回舟眼睛深深看向他。
苏煜顿了一瞬, 抬杠道:“那可不一定, 我想撂就撂。我是喜欢手术,但只喜欢心无旁骛地手术。”
“不过,”苏煜抬起头, 看向陆回舟,眼睛明亮而锋锐:“师祖这么说,是不是认可了我这个徒孙?”
“你很优秀,不需要谁认可。”陆回舟下意识说。
“我需要!”苏煜也下意识说。
说完他僵了僵:“不是, 我当然不需要,我意思是,我这么优秀的徒孙, 你认一下也不损失什么……”
妈蛋,他这是在说什么鬼?
苏煜有些抓狂,不过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了。
他想他们的关系得到陆回舟的确认, 好像不这样,他就名不正,言不顺。
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被明确接纳,做得再好,他依然感觉自己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所以师祖到底要不要我这个徒孙?”事已至此,苏煜干脆霸气逼问。
陆回舟静了静:“要。”
这么平淡?“您也不用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不勉强,只要你不觉得我麻木不仁。”
咳,苏煜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听出这是承认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扬起来:“师祖,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不用。你把自己养活就不容易。”
嗯?苏煜正品味这是什么意思,听见陆回舟问:“什么是[人机]?”
“人机就是——”苏煜说着,僵了下,“什么人机不人机,师祖听岔了,这江边风大。”
风确实大。苏煜说话时靠近陆回舟,影子没什么重量,几乎被吹进陆回舟怀里。
在潮湿的江风中,陆回舟似有若无,闻到一股极淡的清甜。
是苏煜床单和衣服上附着的那种洗涤剂的味道。
陆回舟不自觉看了眼苏煜颈侧,又很快错开视线。他伸手想扶苏煜站远,但手指还没触及他,苏煜忽然开口:“师祖,再见。”
时间到了,苏煜的身影闪了闪,突兀消失。
天地悠悠,江流潺潺。
白纱般的月影下,只剩一人,身姿挺拔,孑然独立。
师祖、孝敬。
那人想了想这些词,沉默转身,走回车子。
*
江上这盘明月也同样笼罩着城区。
田玉林驱车把胞姐田香云送回陆家小洋楼,踩着夜色,替她拿下车后的大包小包。
“累死了。”田香云抱怨地锤着肩膀,“你姐夫越来越难伺候。”
“到了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田玉林脸色有些阴沉,“你守他一两夜能怎样,做做样子都不肯?”
做做样子?田香云斜起眼睛看了眼弟弟:“你沉着脸给谁看?我样子做了二十年,还没做够?我们俩是谁有求于他?你搞搞清楚。”
“对不起,二姐。”田玉林立刻道歉,脸上的阴沉也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医院的事儿太烦心了。二姐,我害怕,你知道的,我不愿再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田香云嘴上骂着他“没出息”,心却软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
她说着,想起小时候穿着破衣烂袄,被母亲赶着骂着上亲戚家打秋风、招白眼的日子,又厌烦地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
“你现在已经是明康的科主任了,玉林,就是不往上走,也已经强过太多人,我们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好日子?二姐你不明白,不往上走,就总还有人要我逢迎。”
“而且,我这个[科主任]马上就成笑话了。”田玉林脸色难看,“从前看我脸色的人,搞不好今后我要去看他脸色,你看着吧,这科室一分,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踩我一脚。”
“哪有那么严重,有你姐夫在呢。”田香云不以为然。
“他没多少日子了。”田玉林脸更加阴沉。
田香云怔了下,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失神:“还有多久?”
“看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田香云沉默下去。虽然她跟陆起元没什么真感情,陆起元更多把她当个保姆,她呢,也不过把他当棵摇钱树。
可眼下这棵树真要倒了,她还是生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慌张来。
田玉林却没空注意这些:“二姐,这段时间很关键,你一定得帮我,让姐夫走他的人脉给我活动活动。”
“我帮你了。”田香云不高兴,“好话给你说了一箩筐,再说他该烦了,他现在什么脾气,你今天又不是没见到。”
看到了。
“也是贱,”田玉林又笑又恨,“我为了他的病劳心费力,他一点儿好处不给,人家不稀罕他,他偏偏要往上贴,贴不上还生气。”
“气狠了,兴许就丢开了,”田香云道,“他们父子又没什么感情。”
“不,二姐,你不了解你丈夫。”田玉林冷笑,“他要面子,他老丈人和大舅哥都死了,他还在跟他们较劲,想陆回舟走他铺的路,这事儿他不会轻易丢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田香云皱眉,“不然你跟陆回舟缓和缓和关系?你不是说他那个基金比你姐夫还有用?”
“不可能了,姐。”田玉林点了根烟,眉头拧成川字。基金会那场会议上陆回舟向他投来的一瞥,还有陆起元病房外他那句“你有心”,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也是。”田香云说。
她实践过。刚发现自己生不了孩子那些年,她很是花了心思想跟陆回舟拉近关系,奈何她这个继子是刀枪不入的,他对谁也挺有礼貌,但谁要想跟他拉近关系,他眼里的疏冷足能叫你知难而退。
那要如何是好,田香云替弟弟发愁,田玉林却吐了口烟,拿定了主意:
“还得靠陆起元。他顽固,我就让他彻底对他的好儿子失望,推我上去,好帮帮他没用的儿子……”田玉林说着,渐渐目露精光,“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
1998年。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着雨,陆回舟没去医院,驱车到梦溪园——他老师方溢之的住处,登门拜访。
“你看看这份报纸。”
方老性情利落,惯于单刀直入,见他进来,不等他张口,先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
是份本地报纸,健康新闻一栏,报导了明康医院泌尿外科对肾癌手术的“最新进展”,报导很短,但“改良”“创新”等字高频出现。
“是要捧杀你啊。”摘下老花镜抛在桌上,方老没好气地说。
“您不必生气。”陆回舟知道他血压不好,反过来开口劝慰。
“你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怎么着急了?”方老不解地问。
部分切除术的事,陆回舟跟他探讨过。
方老当时坦言过他自己的看法:人们厌恶癌症、害怕癌症,为了消灭肿瘤不惜代价,以至于往往忽视了身体本身这个根基,忽视了生存质量。
以肾癌的高复发率和肾脏功能的重要性看,对一部分适用患者,尝试采用部分切除术,方老是赞成的。
这是基于他多年所接触无数例病人而形成的直觉。
但医学、尤其是现代医学不能只凭直觉,方老建议先在一定范围内探讨、验证、形成共识,成熟稳妥再往下推。
不料陆回舟先斩后奏,给了他个“大惊喜”。
“你这冒然一改,触碰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传扬出去,”方老点点报纸,“等着吧,有你好受。”
陆回舟恭敬听着,神色沉静:“是我轻率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代为[宣传],这件事,我想趁机往下推。”
“往下推?”方老审慎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弟子——他承认“轻率”,但并不打算改。
他天赋卓绝,又实权在握,三十多岁的年龄,掌控着国内最顶尖的泌尿科室和势力庞大的医学基金。
这样的他,偶然激进也不奇怪。
但是,“你想施展抱负是好事,拿患者冒险不行。”
方老脸色严肃:“哪怕你认定你的想法是对的,也要小心验证,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不能急于推广!”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他并没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也无意拿患者填他的前途,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老师也不例外。
陆回舟想过解释,只一瞬,又咽回去。
他平静递过一沓资料:“老师,我联系一些地方医院,收集了部分因复发最终导致双肾切除的病例。”
方老看他一眼,把老花镜又戴回去,细致地翻看起资料。
“大部分这样的患者并没有条件做肾移植。”陆回舟补充,“至少,对于肿瘤较小的那部分患者,我们可以说明利弊,让他们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方案可供选择。”
方老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出了事儿呢?”
“复发这个事儿没准,如果哪个病人手术后凑巧很快复发了,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方老因年迈略浑浊的双眼锐利起来:“它可能会毁掉你的声誉。你先想好,能接受?”
“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回舟平静回。
他不在乎声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什么他在乎的事。
他只在乎“正确”。
他已经在2025年查证过,对直径小于三公分的小肾癌,采取部分肾切除和采取根治肾切除,三年特异生存率几乎相等,而对侧一旦复发,部分肾切除患者的生存几率和生存质量将远高于根治肾切除患者。
对陆回舟来说,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但对于方老并非如此。
“你不知道。”方老哼了一声,“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牵涉的是诊疗标准的改变,不能靠你个人力量蛮干。”
“所以我来找您。”陆回舟给他的茶杯里加上热茶,“老师,花十年验证跟花一年是不同的,全国上下,有太多个[刘青]。”
这话,让方老沉思了片刻。
“你有计划?”方老抿了口茶,看向他,“别卖关子,说吧,你想怎么做?”
陆回舟果然开口:“老师,下周有场研讨会……”
秋雨霏霏,后院的树枝和落叶不时敲打窗台,窗内的师徒两人却未受干扰,讨论得专注。
直到保姆切了水果端进来,他们才止住话头。
“留下来吃午饭?”方老看向陆回舟。
“不了。”陆回舟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一分钟前,沙发上多了个虚影,虚影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老师身旁,正低头看老师信手丢在茶几上的资料。
“我回医院还有事,改天再来看望您。”陆回舟站起来。
方老皱了皱眉:“什么事,忙得饭也不吃?”
“有个外院的患者中午转过来,我要去看看。”
既然是患者的事,方老就没强留人,他亲自把陆回舟送到门口:“你呀,不能只忙工作,你舅舅临终前可托我看着你,不能让你跟手术刀过一辈子。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把家成上?”
陆回舟面色毫无波动:“暂时不考虑这些。”
“不考虑不行!”方老皱眉,“不成家,你早晚变成个手术机器。”
手术机器?这词儿精妙。
苏煜负手站在方老身侧,同他一道打量着陆回舟,一脸古怪的笑。
老天也不能样样好处都给同一个人,依苏煜看,师祖虽然颜值和智商点满,但是心窍没开,眼里只有大道,没有凡夫俗子之欲。
陆回舟扫他一眼,看回方老:“老师,我下次再听您教诲。”
他说着,看了眼手表,镇定而不失急切地告辞。
“走吧。”知道他是急着回医院,方老没好气地说了句,看着他打伞走远。
打伞就打伞,歪歪斜斜,一大半倒都打在空处。
可见脑子里多半还在想着工作。
唉,方老叹了口气。
老宋自己都没能解决这孩子的婚事,倒把这担子推给他。
这事儿难啊。
大概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陆回舟骨子里就不亲人,跟谁都不交心。
也不怪他。让他怎么亲呢?他外祖是大学问家、舅舅是名医,都是至仁至善的人物,那段特殊时期却被学生故旧背叛,被“划清界限”、落井下石。他母亲被父兄视若明珠,却被游街批斗致死,走得屈辱凄凉。
从小经历这些,陆回舟没长歪,已是老宋全力教化。
让他心无旁骛、埋头做事简单,让他放下心防、眼里装进个人,难……
*
陆回舟收起伞,坐上车,看向苏煜——他的影子看起来雾蒙蒙的,像浸透了秋雨的湿气。
“怎么现在过来?”陆回舟冷静问,同时关好车门,升起车窗。
苏煜被风吹得抖动的影子平静下来。
“好冷。”苏煜捧起手搓了搓,才向陆回舟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陪我大伯看电视呢,好好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刚才那是方老?师祖在跟他讨论什么?”
“小肾癌手术标准的事。”陆回舟说着,发动车、打开空调,让车里温度升上来。
“方老怎么说?”苏煜问。
“会支持我们。”陆回舟言简意赅,并没有跟苏煜说起这中间的麻烦和解释。
“睿智。”苏煜说了声,别有意味看向陆回舟,“老爷子精神挺好,还惦记给师祖娶媳妇呢。”
陆回舟不接他的话茬:“过来之前有什么异常?”
这是他们第一次白天见面,陆回舟下意识要弄清是规律还是意外。
“没什么异常啊,”苏煜思索了下,“就是我穿过来前正在想这边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事?”陆回舟边开车边问。
“想您啊。”苏煜笑嘻嘻答。
陆回舟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转动方向盘:“好好说话。”
好吧。
“在想朗书雪的手术,”苏煜老实答,“神外来会诊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一直在惦记这事儿,但昨晚没来得及问。
“来过了,颅内大小3处肿瘤,上段颈髓也有占位。”陆回舟答。
“他们能手术吗?”
陆回舟摇头。“很难。颈髓占位比较大,位置很高,那个区域脊髓主管呼吸和运动,他现在症状不重,说明脊髓还有一定代偿空间,如果手术,反而风险很大。”
苏煜神色沉重起来:“那怎么办?他的肾癌双侧发病,肿瘤又基本在肾中央,保肾难度很高,因为是VHL,复发率也高,我原本倾向双肾切除,等着做肾移植,但——”
但移植后长时间用免疫抑制剂,会加快朗书雪颅内和颈髓肿瘤的进展。
苏煜话没说完,但陆回舟知道他的意思:“神外说,颈髓占位一旦进展,势必会引起呼吸功能受损和肢体瘫痪。”
车内沉默了一瞬。
上天发给他们一套死牌。
苏煜烦躁地抠了会儿安全带,又顿住:“那就保肾,右肾肿瘤小一点,位置也偏一点,我们尽量保。”
他皱着眉,但语气坚定,眼里燃着两团火,仿佛在跟某个不知名存在抗衡。
“如果病人同意,我支持你的方案。”陆回舟说。
他语气很静,很稳,苏煜不自觉也平静下来,就在车里跟陆回舟商量起手术方案。
商量完,车也开到了陆家院门前。
苏煜很自然要下车,陆回舟却叫住他:“试试想25年的事。”
“啊?”
“这是白天,你穿过来,说不定会引起什么异常,最好快些回去。”陆回舟解释。
“能有什么异常,最多是睡过去了。”
但师祖说的有道理,他正在大伯家,突然睡过去,老头儿恐怕要担心。
苏煜还是闭上眼睛。
不过,闭了没多久,他又忽然睁开,不巧和陆回舟四目相对。
“怎么?”陆回舟问。
“师祖在看我?”苏煜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漂亮的眼睛专注摄人。
“看你消失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痕迹。”陆回舟平静答。
“哦。那您挺爱钻研。”苏煜抿了下唇,按下心头那团突如其来的悸动,“师祖,那个手术,我接了。”
“什么手术?”陆回舟避开他的眼睛,反应慢半拍问。
“儿童医院那台。”苏煜答。
陆回舟明白过来。“病人你看过了?”
“看过了,我有把握。”苏煜说着,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绷紧。
“我相信你,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陆回舟说。
“嗯。”苏煜抓挠了下手背,又忽然抬起头来,“您信我?那是谁逐张检查我的接诊记录,还朱笔圈批?”
陆回舟平淡反问:“是谁把我的笔丢到只剩一支红的?”
是他……但重点是笔的问题吗?
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开口解释:“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需要知道接诊了哪些新病人。”
“顺带看看我有没有开错药?”
陆回舟没有抵赖:“你也应该检查我的。”
“回去就检查。”苏煜勾了下唇角,又不自觉放平。
他是想到回去要做的手术。
师祖给他“开刀治病”后,他想到茂茂已经没那么大反应了,但人还是会焦虑,手还是会痒。
不过,痒就痒,他总要迈出这一步。苏煜抿紧唇,无意中蜷了蜷手指。
“康复操有没有坚持做?”看到他动作,陆回舟问。
“做了。”察觉他视线,苏煜松开手,好强道,“我现在感觉很好。”
说着,把手放到背后蹭了蹭痒。
“我认识一个人,”陆回舟收回视线,平静开口,“他总是怀疑自己手上有细菌,手术前总是反复刷手,甚至耽误了手术时间,影响了手术状态。”
苏煜怔了下,蜷曲的手握紧。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煜立刻问。
“以毒攻毒。”陆回舟说。“他认为3这个数字吉利,左也比右吉利,所以他术前必刷3遍手,踏进手术室时先迈左脚,这样,就保证不会有任何细菌。”
“这算什么办法?”苏煜撇撇嘴,“谁啊,这么傻叉?比我还迷信。”
“一个朋友。”陆回舟隐忍看他一眼,“不管是什么办法,靠这个,他确实克服了反复刷手的毛病。”
唔。苏煜认真思索了下。
“我觉得2比3吉利。”主要是刷3遍太累。
“全由你定。”陆回舟说。
嗯。苏煜差点儿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我定什么?我又没毛病!”
他说着,不看陆回舟反应,使劲儿闭上眼:“我该回去了。”
闭上眼他杂念纷呈:这办法不知道对他管不管用,话说师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动作很明显吗?太掉面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淅沥敲打着车窗。苏煜闭了半天眼,人还安安稳稳待在副驾驶,只是半透的耳朵尖儿不知为何有点儿红。
陆回舟指腹无意识摩挲了下方向盘,开口打破车内宁静:“你在想吗?”
“想什么?”苏煜睁眼。
“25年的事。”
“……在想了。”
“我都没急,您急什么?”
苏煜吐槽着,到底还是闭上眼。
但他想到什么,又一次睁开:“师祖,我之前的留言您看到了吗?”
“不要批你老师请假?看到了,怎么回事?”
“他找您请假了吗?”苏煜不答反问。
“没有。”
“那就好。”苏煜松了口气,这才说道:“老师今年冬天结婚,他和师母请了婚假回老家办喜事,结果路上出了事故,师母伤到脊椎,下肢瘫痪,后半生都要坐轮椅。”
苏煜还是那种丝毫不绕弯子的说话风格,陆回舟听完,也还是平静沉默,只是眼中起了层波澜。
“所以您千万别批假给老师,师祖?”苏煜伸手在陆回舟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了。”陆回舟答应。目光幽邃,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苏煜没有多想,见他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谢师祖。”
“真期待看到师母追着老师满地跑的样子。”他放松并不怀好意地笑了下,重新闭上眼。
可能是不上班,苏煜今天穿着条让陆回舟看不懂的破洞裤,屈着长腿,放松地深陷进座椅里,头微仰着,鼻梁、嘴唇、下巴和喉结形成一条起伏曲线,在暗昧的车厢里发着淡白的幽光,并逐渐开始闪烁。
知道他马上要消失,陆回舟先是从后视镜、进而转头直接向他看去,却好巧不巧又一次撞上他把眼睁开:
“师祖,要不要给您架个显微镜?”
第27章 第 27 章 平起平坐
“可能需要天文望远镜。”陆回舟淡然接了句, “闭眼,继续,你刚才已经快成功了。”
好吧, 他看起来真在观察。苏煜扫过陆回舟平静端肃的神色,又一次按下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你看着我影响我思考, 还有, 我有正事儿。”
“什么事?”
“也没什么, 就,师母会好的, 您也是。”苏煜看似随意说。
陆回舟没想到他的“正事”是这个,心里有一瞬产生一种莫名的东西,像被羽毛扫过。
“我问过老师了,”苏煜说, “刘青多活了好几年, 没有自杀,我们改了他的命,您的也一定行!”
“不过您也别大意, 除了不要出差,最近开车也小心点儿。”
“我知道。”陆回舟扫过他紧张关切的眼,“你已经提醒过一次。”
“嫌我啰嗦?”苏煜挑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是我们二十一世纪的规矩。”
“谢谢。”陆回舟明知他胡说八道,却没有拆穿他,“我会小心, 活到21世纪去领教规矩。”
那还差不多,苏煜满意地笑笑。
陆回舟看了眼腕表,苏煜过来的时间已经超过平时。以这种状态穿越, 回归现实世界时会有疲惫感,时间如果延长,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陆回舟再次催促苏煜:“闭眼,这次不看你。”
“看也不怕,这么不科学的事件,是得好好观察,说不定就取得什么重大科学突破呢。”
苏煜不忿地嘴了“不开窍”直男一句,老实闭眼。
半晌都没睁开,但好半晌,他也没消失。
“你想了吗?”陆回舟忍不住问。
“我当然想了。”苏煜睁开眼,有点儿烦躁,“好像没用!”
“没关系。”陆回舟反倒不催他了,“也许是别的规律。”
他镇定的话音刚落,苏煜的虚影就闪烁起来。
苏煜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向陆回舟:“那我滚蛋了——”
话没说完,他化为碎光,消失无踪。
*
“哥?”
“哥你醒醒?”
顾子尧的声音近在耳边,几乎震动着苏煜的耳膜。
苏煜的身体似乎也被摇来摇去,摇得头晕。
“你别晃他了,我打110。”大伯的声音急得直颤。
苏煜顾不上晕了,立刻睁开眼:“别打!”
大伯和顾子尧都顿住了,看着苏煜从沙发上爬起来。
“哥,你刚才怎么了?!”顾子尧反应过来,大声问,眼里还残留着点儿害怕。
“没怎么,我睡着了。”苏煜说着,起身走向捂着胸口坐下来的大伯,“你哪儿不舒服?”
这回换他声音紧张起来。
“没哪儿。”老爷子没好气,“你昨儿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是。”苏煜觉得自己还是认下比较好,“这不周末呢,熬夜看了个电影。”
“臭小子!”老爷子提起拐杖来要打他,但茶几上的电话手表出了声——
“大哥您别!”
老头儿尴尬顿住拐杖,苏煜僵了下,扭头看向茶几。
“你妈,打视频呢,有话跟你说。”苏大伯解释。
正因为安琳要找苏煜说话,老爷子和顾子尧才去叫醒苏煜,正是这一叫,他们才发现苏煜竟然昏死过去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小煜,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煜拿过电话手表,安琳有些紧张地问。
再怎么缺觉,也不该那么大声还叫不醒。
安琳心里很不踏实。
“没有。”苏煜没有多说,“找我什么事?”
“我和你顾叔叔这边的生意没处理完,要晚回去几天,想让子尧在你那儿在多待一阵。”本是想好的话,安琳此时却犹豫了,“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不用。”苏煜语气平平说。
视频那头的安琳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别处:“顾子尧也不用我操什么心,你们忙完再接他就行。”
他说着,很快把顾子尧叫过来,把手表交还给他。
“多说两句。”苏老爷子拿口型训斥苏煜。
苏煜不为所动,捞起老爷子手腕,数他脉搏,确认他没事才放下。
这时阿姨叫开饭,顾子尧挂了电话,走向餐桌,帮忙摆碗分筷子,小脸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想家了?”苏煜看他一眼。
“没有。”顾子尧立刻回答,“我才不想他们!”
“声音别那么大,我耳朵不聋。”苏煜瞪他一眼,给他盛了碗汤,“吃饭,吃完带你去游乐场。”
“真的?!”顾子尧立马来了精神。
大伯却隐晦看了眼苏煜的腿:“去什么游乐场?下雨呢。”
雨?苏煜看了眼窗外,想起另一个世界也在下雨,下得更大些,雨刮都刮不过来。
“雨已经停了,大伯!”顾子尧兴奋地说,“而且我们去室内游乐场,是不是,哥?”
“嗯。”苏煜心不在焉答。雨那么大,师祖下车会被淋成落汤师祖吧?
“哥,我想去玩那个飞览天下。”顾子尧兴奋地捅捅苏煜。
“好玩儿?”苏煜回神。
“好玩儿!”顾子尧很肯定,“哥你一定要试试,真的像在空中飞一样!”
什么飞,就是失重、俯冲,加点4d投影罢了,不过,没见过世面的老古董应该会很新鲜?
说好要孝敬他的,而且最近师祖帮他不少,除了开导他,还处理了那两个他不想提的人,整了一堆他不想提的档案,怎么着他也应该答谢下。
苏煜想到就做,点开手机,这就打算买张票。
“哥你不用买票,我有次卡。”顾子尧高兴地说。
“我帮别人买一张。”苏煜还是打开订票页面,选择日期。
“帮谁买?”顾子尧问。
“一老古董。”苏煜随口答,把订票页面给顾子尧看,“哪个效果最逼真?”
顾子尧没答话,看着他:“哥,多老?60岁以上老人不建议购买。”
……苏煜沉默住,想了半晌不知道什么东西,莫名拍了把顾子尧:“年富力强,别瞎操心!”
*
“苏医生,早,又要麻烦你了。”
清晨,G市儿童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匆匆赶来欢迎苏煜,喷绘着长颈鹿和大象的内墙旁,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也看向苏煜:“苏医生,早,今天拜托您了。”
他们没说太多话,神色和身体却很紧张,看苏煜的眼神饱含着话里未尽的期盼。
这种眼神和这种眼神带来的压力,苏煜已经习惯。
“我会尽力。”他简短而郑重说,见那位爸爸伸出胳膊来要同他握手,迟疑一瞬,递出左手。
“谢谢。”握住他的那双手很用力,很潮湿。
主任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赶去开会,把苏煜交给那小孩儿的主治医生宋医生。
苏煜跟宋医生合作过,两人都是实干派,也不废话,对接了手续,一起走进手术区。
“我做一助,小黄二助,都配合过你的,放心。”宋医生说着,看了眼苏煜的右手,“二十多针没打麻药,苏医生,你神人啊。”
“你们怎么也知道?”苏煜不愿意被人当猴看,走到洗手台前刷手,拿身体遮住手腕。
“你已经是全泌尿外的神话了哥。”小黄医生冒头插了一句。
“什么神话?”苏煜来了兴趣:泌尿外的神话一直都是他师祖,他这是要跟师祖平起平坐了?
小黄下一句打破他幻想:“大家都说你是没有痛觉的男人!”
……“瞎扯淡。”苏煜大失所望。
宋医生和小黄都笑了:“神话哥,等会儿下台跟我们合个影。”
他俩说着,先苏煜一步进手术室准备。
苏煜还在刷手。
他严格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刷完一遍,顿了顿,又开始第二遍。
一丝不苟刷完第二遍,他走向手术室,在门口停了停,似乎在纠结什么,最终下定了决心才迈脚。
手术护士看了眼他落地轻重略不一致的腿,又忙把眼神收回来,给他套手套。
苏煜来过她们医院做手术,她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套手套时心脏忍不住怦怦跳,看见他手上的疤,顿了一瞬,和他眼神接触上,又忙利落把手套套好。
苏煜略过护士小姐姐眼里的同情,舒展了下手指,看向手术台。
一个小小的身体已经躺在那里。
苏煜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影子般纠缠他很久的噩梦,心跳突然加速,“咚咚”撞击着胸腔,让他神思一阵游离。
“苏医生?”那位宋医生叫他,眼睛看着他平举起的双手,含着点试探和怀疑。
苏煜回过神来,抿紧唇,镇压下作怪的心跳,集中精力,走向手术台:“开始三方核对。”
话音未落地,在他耳畔,几乎重叠响起另一道低沉的声音:“三方核对。”
苏煜眉心一跳,下意识抬头。
陆回舟同样抬头,在那一瞬,他们各自看见了身穿手术服的彼此。
一实一虚,98年和25年,两张手术台毗邻而立,双方医护交叉重叠站着,蓝和绿两种颜色的手术服既鲜明对峙,又融为一体。
外面隐约响起一声闷雷,陆回舟深深看了眼苏煜,镇定开口:“患者杨建春,男,68岁,多囊肾压迫肾实质,行腹腔镜下去顶减压术,预计出血量60毫升……”
60?欺负人啊,术式首创者就算了,出血量还比平均值低那么多?
不过,深耕细作,精益求精,他也可以做到。
苏煜眼里燃起熊熊斗志,心跳却不自觉平稳下来。
和虚空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瞬,他双眼犀利,看向手术台:“患者孟奕晨,男,3岁,肾动脉瘤伴肾动脉狭窄,行腹腔镜下自体异位肾移植术……”
几乎是同时核对完,又同时张开手接过第一把器械,相隔近三十年的时光之河,苏煜看向陆回舟,在他平和沉静、仿佛在等待的注视下,收紧掌心器械,率先开口:“8点39分,开始手术!”
*
“精进了啊,苏大天才。”手术做完,宋医生和小黄艳羡看了眼苏煜那双手。
真他妈灵。这小病人的血管格外细,尤其那根异位的、钻到神经丛底下去的旁支,可苏煜跟玩儿也似的就把它提溜了出来。
“还行吧,正常发挥。”扔掉手套,苏煜看一眼自己的手,避开人,高高扬起嘴角。
在98年做的那些不算,真正用自己的手完成这台手术,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钮钴禄.苏回来了!
揣着满肚子沉甸甸的高兴,苏煜迈腿,然后身体猛地一歪——
“苏医生!”宋医生在他旁边,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看见他一脑门冷汗,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苏煜一脸镇定,忍着膝盖处的痛意站直,“腿有点儿僵。”
“这儿有凳子!”小黄医生反应过来,快手快脚从更衣室一堆换下的手术服后面扒拉出来一张圆凳给他坐。
“不用,我活动开就好了。”苏煜没有一点儿要坐的意思,甚至还有点儿不高兴。
宋医生看了眼小黄,挤眉弄眼暗示他把凳子挪一边儿去——这哥出了名的要强,得顺对毛。“苏医生,说真的,你来我们这边干吧,给你配台太舒服了,何况你这手艺天生就该来我们儿科啊……”
宋医生走在苏煜一旁,既留意着他的腿随时准备扶一把,又丝毫没流露出在留意的样子,哄得苏煜高高兴兴往外走。
“呦,下雨了。”走出手术区,站在连廊上,几人才发现外面下过一场春雨,虽然湿意逼人,但万物涤净如新。
苏煜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莫名看向虚空处,不知想到什么,双唇微弯,眸底春光浩荡,一片璀璨。
*
1998年,陆回舟也同样走出手术楼,看向外面。
秋雨绵绵,将明康的几栋旧楼都笼罩在云雾里。
“怎么了,老师?”见他停步看着雨丝,石峥嵘奇怪问。
“没怎么。”陆回舟收回神思,“下周的手术有没有排出来?”
“排出来了,在我办公室,现在拿给您看?”
陆回舟点头,等他把表格拿过来,大致扫过,取出笔调换了两台位置。
“周三会不会排太满?”石峥嵘皱眉。老师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两台耗时尤其长的都压在了周三,周一周二又相对宽松。
可老师看起来并没有调回来的意思,反倒看了眼他身后:“有人找你。”
石峥嵘回头,看到楼梯口袅袅婷婷的人影,年轻的脸上本能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意:“黎黎。”
姑娘给他打了个眼神,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回过头来:“老师——”
陆回舟礼貌朝姑娘点了下头,主动从石峥嵘手中抽走表格:“午休时间,你自便。”
“谢谢老师!”石峥嵘高兴转身,头也不回奔姑娘而去。陆回舟看了一瞬他们相偕相称、同样年轻的背影,转身离去。
*
一场秋雨一场寒。
1998年11月10号,是个寒冷的周一。
石峥嵘冷得搓着手,挨个病房和办公室找过,最后在护士站右边冷飕飕的露台上找到老师。
“早,老师,您在这儿?”石峥嵘恭敬打招呼,并,看了眼老师藏在手里的包子。
又不对劲儿了。
老师端肃,仪态讲究,怎,怎么会上班时间躲来吃包子?
“什么事?”苏煜使劲儿吞下嘴巴里的蟹黄包,心情甚佳地问。
“外面来了个记者,说要采访您。”
“不见。”苏煜皱了下眉。
“宣教处跟着一块儿来的,说是政治任务,每个科都得贡献一篇专访。”石峥嵘解释。
苏煜琢磨了下:“那让他们后天再来。”
有小人盯着师祖,谁知道有没有阴谋,就是没有,苏煜也不会掺和。
这种任务25年也有,但那都是老师头疼的事,苏煜向来不理这一套,当然,就他那个熊脾气,石峥嵘也没让他理过。
苏煜加快了动作吃包子——排了十分钟队才买上,再不吃要冷了。
“可是——”
石峥嵘刚要说话,忽然传来陌生人和护士交谈的声音——“陆主任吗?刚看见在露台上。”
石峥嵘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回头的一瞬,他眼角一花,再扭回头来,惊疑地发现:他老师不见了!
石峥嵘吓了一跳,本能往栏杆外望去:这儿也有树。他可别跟梁乐学!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老师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举动的。这露台连着病房的阳台,花草后面就是,他多半是躲那儿去了。
虽然这种举动也没多正常……
石峥嵘朝那方向看一眼,很快被记者缠上:“石医生,陆主任不在这里吗?”
“不在,老师可能是去手术室了,他最近比较忙。张处,李记者,您们看,要不改天再来?”
“改天怕也难约,我们等一等吧。”一道女声响起,听起来挺固执。
听得苏煜皱了皱眉。
“陆医生,您坐?”朗书雪压低声音问。
贼一样蹲着的“陆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温和又好笑的眼神,神情有些僵硬。
看了眼朗书雪推过来的小板凳,苏煜低着脑袋坐上去,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医生的威严——只是嗓门特别低:“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我透透气,不冷。”朗书雪同样低声答。他病号服外套了件毛衫,毛衫外又套了件棉夹克,保暖应该是还行。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腿上有本打开倒扣的书,折叠椅一旁放了张小圆凳,凳子上是杯咖啡。
苏煜再一次觉得,他不像个病人。他并没有像大部分他这样的患者一样,被疾病剥夺走精气神。
“看的什么书?”苏煜低声问。
朗书雪把书拿给苏煜,苏煜低头看去:《悲剧的诞生》,尼采。
嘶,太高级。
和师祖应该挺有共同话题,师祖书架有不少这种书。至于苏煜,他默不作声把书又还给朗书雪,改变了话题:“你家里人这两天能过来吗?手术我们一起沟通一下。”
“可以先跟我说吗?我母亲年纪大了,我等手术再让她过来。”
苏煜蹙起眉头,有些为难:“没有其他家属?”
“没有,我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说起这个,朗书雪依然很坦荡平静。
“陆医生,您不必有顾虑。”他反过来安慰苏煜,“我有经验,也有准备,比起我母亲,我想由我和您直接沟通会更顺畅,对我的治疗也更有好处。”
他很平和,也很理性,而且从就诊到现在一直如此。苏煜想了想,坐在小凳子上,低声和他沟通起手术方案。
“那就试试您说的保肾方案吧,如果能不透析,我还是想不透析的好。”听苏煜说完,朗书雪思考了一会儿,平静说。
“嗯。”苏煜点头,思索着具体的手术入路。朗书雪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身体经不起任何闪失,如果失败,酿成的后果也比别人严重。
“当然,如果保不了,您也不必有压力,”朗书雪对苏煜笑笑,口吻轻松,“该切就切掉好了。”
“我没有压力。”苏煜低声说,但拳头紧握。
朗书雪又笑了下:“我去帮您看看记者走了没有?”
他说着,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下,苏煜伸手扶住他:“不用了,没动静,应该是撤了。”
他说着,又觉得该解释什么:“那些记者不知道抱什么目的来的,我不想应付他们。”
“嗯。”朗书雪点点头,“他们这样直接上门,干扰您的工作,确实不对。”
很好。苏煜尊严得到了极好的维护,他虚扶着朗书雪回了病房,无视了梁乐和老杨等人看见他从天而降那吃惊的眼神,昂首阔步走出病房,片刻又昂首阔步走回来,身后跟着一队拱卫着他的白大褂——他要查房。
今儿是大查房的日子,顶着师祖身份,苏煜得替他把所有病人巡一遍。
也许是感染上了一点儿师祖的严谨,或者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看扁,苏煜巡得很认真很严肃,下级医师和实习生们屏声静气、严阵以待,连石峥嵘也在被提了两个问题后,觉得前头的不对劲儿全是错觉,他老师分明还是他老师。
很快,他们巡了一圈,到了跟梁乐他们病房对面的女病房。
“谢芝桃,女,25岁,肾内转来的病人,肾上腺腺瘤导致的醛固酮增多症,药物治疗收效甚微,这次入院是准备做肾上腺切除。”石峥嵘报告自己所管的15床女病人。
“目前血压多少?”苏煜问。醛固酮调节体内钠钾平衡,一旦增多会导致钠潴留,进而导致高血压,病人的症状也多由此而去,所以苏煜最关注的也是这个。
石峥嵘报了日间和夜间血压,又说了用药情况。
苏煜了解完情况,正要走近查体,坐在病床旁嗑南瓜籽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收起瓜子壳:“光查这个有什么意思,医生,那个减免的事到底怎么说啊?”
什么减免?苏煜顿了一下,看她那张有些熟悉的刻薄脸,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有记者来那天,围攻他办公室的家属之一,还是嗓子最尖、闹得最厉害那个。
苏煜紧抿了下唇,好心情荡然无存。
第28章 第 28 章 活学活用
“妈!”病床上的谢芝桃脸色白了白, 伸手去拉母亲的袖子。
“你别碍事!”谢母甩开她,“光让我们填表,不告诉我们结果, 这不是玩人吗?”
“谢芝桃家属,这个表我们已经帮忙提交上去了, 但是能不能减免或给予补助, 我们说了不算, 需要医院和基金双重审核确定,审核结果没那么快出来。”石峥嵘解释。
谢芝桃是石峥嵘管的, 家属自然也是石峥嵘沟通。其实这病人自己挺文静,就是她妈妈实在让人头疼。
“你们咋能说了不算?你们把她的病说厉害点儿不就行了?”谢母一副懂行的样子,目光转向苏煜,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煜脸上, “你是领头的吧?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你塞红包?怎么人家有补助我们没有?”
“我告诉你, 我家穷,没钱塞红包,但是这补助你们得给, 你不给,就是歧视穷人、歧视劳动人民,我就去找你领导闹!”
“妈!”谢芝桃脸又红又白,不敢看床旁的白大褂们一眼, 只伸手去拉她的母亲,声音带着哀求,“妈, 你讲点儿道理,别闹了,我求求你。”
“你求我个屁!”女人再次一把甩开她, “我咋胡闹?我咋不讲理了?我要钱不是为了你?!”
“你二十五了!二十五了还不嫁人,吃家里、喝家里,不往家贴补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生病!”
“一个高血压忍忍不得行,非要动刀子,刀子还没动,检查费掏出去大几百,你还嫌我事儿多?”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围观,但这妇女非但没收敛,还像登台的演员来了兴致,亢奋抓起谢芝桃床头的一叠纸,扬了满地:“每天大把花钱,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瞎写瞎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你生的是人,不是货。”苏煜冷冷打断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病人,“你哪儿难受,先别动。”
“难什么受,不就是个高血压?吃点药也能治,就你娇贵!回家,这钱我不掏了!我早跟你讲,你弟弟马上结婚要用的!”谢妈唾沫横飞。
“出去!”苏煜回头看她,压着怒火,转向查房的大部队,“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先到外面等。”
大部队立刻撤走,还看明白了他意思,自发带走跳脚大骂的谢妈。
“真不像话。”
“这亲妈怎么比后妈还不如?”
“重男轻女也不能这样……”
病房里传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窃窃私语,岁数大点儿的邻床女病人直接叫谢芝桃:“桃啊,别搭理你妈。”
谢芝桃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盯着落了满地的画纸。
“头疼吗?看这里。”苏煜拿出一支笔让她看,“眼睛有没有花?”
“没有。”谢芝桃听见他的声音,抓紧床单,“我不是……我挣钱了的。”
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但她想解释。
她不是赔钱货。她刚成年就进厂打工,赚的钱除了自己一日三餐,全省下来汇给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吃点药扛着。
这次实在头疼太久,她扛不住了,才来医院。
医生说她血压很高,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竟能忍那么久。
大概是她忍习惯了。
她家乡看重男孩,她妈生了她好几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受她奶奶和村里人指点,经常打骂她出气,她从小但凡生病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讨她妈厌嫌,所以她宁愿忍着不说。
可这次真的太难受,她没法再忍。谢芝桃想分辩更多,但头突突的疼,她说不出更多,只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床捡她的画。
四周传来或远或近的声音,谢芝桃晕晕乎乎听不真切,有人叫她不要动,但她有些恍惚,听见了,却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只手直接按住她,不容挣脱把她按回床上:“你先躺下。”
是他的声音。
谢芝桃紧紧闭上眼,一行眼泪流进鬓角。
头很痛,但她希望陆医生快些离开。
她愧于面对他。
上次,她一个人来办住院,因为带的东西太多,因为头疼,也因为害怕,不知怎么,她忽然放下东西,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捂住脸哭起来。
陆医生正好经过,他很礼貌,问她哪里不适,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帮她把她那些廉价杂乱的物品提进病房。
除了病情,他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办公室在哪儿,让她有困难可以找他。
她很感谢他的尊重和体贴。
那是她25年未曾感受过的美好。
知道她妈妈带头去找他闹事,她真的很崩溃。
“对不起,陆医生。”谢芝桃嘴唇发颤,勉强出声道歉。
“没关系,”苏煜本人没见过谢芝桃,也不知道她道的什么歉,不过他顾不上这些,“你先平静,可以试试深呼吸。”
“拿血压计来。”
“氨氯地平5毫克。”
……
他声音时远时近,跟护士低声交代着什么。然后安静了。
谢芝桃以为他已经离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只修长稳定的手,把一叠画纸收拢放在她床头桌上,“画得很好。”
脚步声远去。这次他真的走了,走之前帮她拉上了病床两侧的围帘,隔绝了其他病人和家属探过来的视线。
谢芝桃望着帘子,眼睛发涨。
*
“谢芝桃的手术费用大概多少?”巡完房,去手术室时,苏煜问石峥嵘。
“两万左右。”石峥嵘答。
那也不算很高,就算在98年,也不是高到会拖垮一个家庭那种。
谢芝桃的妈穿着虽没有太好,但也不是太坏,而且她尚且有心情描眉画眼。
苏煜脸色不好看:“那[劳动人民]你怎么安抚的?她家真没钱还是不愿意掏?”
劳动人民……老师说话什么时候夹枪带棒了?
石峥嵘小心观察了下他脸色:“也没怎么安抚,听她发了半天牢骚,一会儿说药贵,一会儿说检查坑人,还想接她女儿出院回家养着,说高血压不用做手术。”
石峥嵘说到这儿,看苏煜脸色转黑,急忙补充:“我说这病不治没法工作,她才不提了。”
苏煜于是忍下没说什么。
“我跟她说了,要确实困难的话,拿出证明,可以申请减免。但看样子,她够呛能拿出来。”
石峥嵘说着,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上次梁乐说有人在对付您,这谢家妈,是不是听了谁挑拨?”
自然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人处心积虑对付师祖,师祖到底打算怎么应对?
说起来,这些事,师祖到底没跟他说清楚。
苏煜想到这里,在原地站了站。
虽然不吝指点和帮助,但师祖好像并没有多信任他。他袒露很多,师祖却袒露很少,即使说起他自己的经历,也语气淡漠,像说的另一个人的事。
师祖面前像有一堵高墙,并没对他开放。
“老师?”石峥嵘见他停下,回头叫他。
苏煜看向老师那张年轻讨喜的圆脸,想起那声亲近的“峥嵘”,想起自己的身份只是“峥嵘的弟子”,脸绷了绷,哼了一声,走进手术室。
*
做完两台手术,苏煜刚回病区,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是谢芝桃。
“陆医生,”谢芝桃拘谨地叫了一声,低着头递上一张表,“我想办出院,护士说要您签字。”
苏煜皱了下眉,看她一眼,扣下表格,没有提笔:“是要转去别的医院?转哪家,我给你开转院证明。”
谢芝桃唇抿了抿,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谢小姐,”苏煜直视着她,“是费用的问题?”
谢芝桃攥起指尖,轻点了下头。
她的情况恐怕也瞒不过谁。
不过,除了费用问题,她想离开,还因为不想自己母亲再找他闹事,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里,谢芝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陆医生”一眼。
“陆医生”也正看着她,神色认真:“谢小姐,我们科室要出一批宣传册,不知道里面的插画你能不能接?”
“什么……插画?”谢芝桃愣了下。
“科普插画,需要画一些泌尿系统常见疾病的形成和治疗过程,比如结石、尿路感染。”
谢芝桃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出声:“我……没画过。”
“没关系,”苏煜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业书,翻出解剖图来,“可以参考这些画,不过需要画得卡通一点、亲切一点,我想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
她确实可以画,也想画——关于画画的一切,她天然便感到兴趣,但,“为什么,让我来?”
“我只认识你一个会画画的,你画得很好,画风我很喜欢。”苏煜很自然解释,“费用——”
“我不用收费!”谢芝桃着急打断他。
苏煜勾了下唇角:“谢小姐,这是你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谢芝桃脸红了,磕磕绊绊解释:“陆医生,我,您让我画就很好,不需要费用,我,我不专业……”
“有的领域,天赋和灵气比专业更重要。”苏煜说,“我不懂专业不专业,我只知道你的画看了让人有种温暖舒心的感觉,画我们这种足够了。”
苏煜不是画家,但他被大伯熏陶久了,眼光是有的。
谢芝桃这方面真的有天赋,她画的就是明康的景色,也有少量的人物,笔触细腻,有肌理有层次,重要的是,有情感,虽然也有秋天的萧索,但又捕捉、固定了那一份人间的明快。
难得她过这样的日子,还能画出那样的画。
透过她的画,苏煜仿佛看到她的心。
苏煜讨厌不公,讨厌抛弃,谢妈越作妖,他越不肯让这颗心蒙尘。
减免是不行,谢芝桃不符合条件,但宣传册可以——苏煜能想到这主意,还多亏了师祖,是师祖教他把麻烦事当手术,找对切入点,精准下刀。
“我们预算有限,支付的费用可能不会太高,一幅五百块你看如何?”苏煜问谢芝桃。
“五,五百?”谢芝桃脑子有些空白。
“少了?”
“不,不是。”一幅画顶她一个多月工资,怎么会少?
“我让人尽快确定一下工作量,拟个合同,先预付部分费用给你。”苏煜公事公办说,“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画先一幅样稿出来看看。”
“我——”谢芝桃手指绞在一起,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画这个吧,”苏煜指指书,“肾盂和输尿管连接部梗阻的几种类型。”
“主要是先天性狭窄、肌纤维收缩无序和受异位血管压迫这三种,加一个正常情况做对比,正好可以凑个四宫格……”
他开始逐项给她讲解起来,肌纤维收缩无序怎么表现,异位血管压迫又是什么走势……谢芝桃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牢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珠宝一样的,每一个字。
“姐!”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一脸急色看一眼谢芝桃,“姐——医生,我们不办出院!”
他又看向苏煜。
就是这小子要结婚给彩礼啊?苏煜微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你进来,我们单独谈一下。”
第29章 第 29 章 一杯
晚八点左右, 石峥嵘有事要找老师签字,刚敲开门,正遇上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站起来。
“你放心, 这病不会花太多钱,你姐一定能好。”老师拍着对方肩膀说。
拍着对方肩膀……石峥嵘略感违和, 稀里糊涂把谢春龙让出去。
“老师, 不能说[一定]这种绝对的话, 您不是说过吗?”谢春龙离开,石峥嵘低声提醒。
“知道了, 下回不说。”苏煜心情莫名的好,很听话。
石峥嵘那违和感又来了——老师怎么听起他的话来了。不是,他怎么教导起老师来了??
石峥嵘不敢再多说,压下别扭, 把文件递给老师签字。
老师接过文件, 竟然只草草看了两眼就签下大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石峥嵘正看着字出神,梁乐抱着吉他来敲门:“那个——”
“谁叫[那个]?”苏煜懒洋洋打断他。
“陆……医生,”梁乐嘴角抿了下, 极不自然地叫,“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
上课?苏煜才想起这事,他迟疑地看了眼桌上积压的文件。
“你说了今晚可以教我。”梁乐有些急。
“[我]说了?”苏煜挑挑眉,“什么时候?”
“昨晚。”梁乐嫌弃看他一眼:怕是真健忘。
“那行, ”苏煜高兴地把文件推到一边,“来吧。”
他这是奉旨上课,不算偷懒。
石峥嵘扫了眼被老师参差不齐扫成一堆的资料, 掐了把自己的腿:“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苏煜沉稳大气道。
看起来又挺正常。
石峥嵘向门口走去,关门时看见老师递给梁乐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先写。”
“写什么?”梁乐问, “我会的谱子吗?”
“不是。你会的组合。”老师说。
“什么组合?”梁乐反应有些迟钝。
“必杀技组合,《拳皇》出招表,雷光拳是下、右下、右吗?”
老师比比划划一圈,然后又停下来,戳着纸:“你看我干什么,这叫知识交换,快写!”
……正常才怪。
石峥嵘替老师合上门,紧紧地合上。
但他刚要转身,身边多了位打扮娇俏的姑娘:“你好,回舟哥在里面吗?”
石峥嵘重新把门敲开。
女孩看见苏煜,眼睛一亮:“回舟哥!”
“你——”苏煜舌头打结,把那句“是谁”吞下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姑父,猜你还没下班,就过来看看。”女孩解释。
姑父?苏煜蹙眉,不说话,怕说错。
“姑父已经睡了,我爸爸说他今天状态还不错,回舟哥你不用担心。”
嗯?听到这里,苏煜有些琢磨出了她是谁。
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眼神热切的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
2025年,晚八点半。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在泌尿外科的就诊台附近徘徊。
“是你们,还在等苏医生?”护士注意到他们,有些惊讶。这小两口中午就来了,但苏医生下午手术排满,做完手术又赶上科室开会,护士也没抓到他人影,没知会他一声有人等。
“我去帮你们看看吧。”人家带个孩子都等一下午了,护士有些不忍心。
“谢谢您。”小两口轻声道谢——男人怀里的小宝睡着了,“不过没关系,您不用催苏医生,我们多久都等。”
护士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人,怪好说话的。
没有多想,她走向会议室,从门缝里张望一眼,打算看看苏煜坐哪儿,能不能悄悄叫他出来。
结果她才一张望就撞上一双阴沉的眼——邱主任,护士心一抖,下意识往门后贴了贴。
“出国交流,要代表我们国内同行,苏煜做不了手术,何必出去丢人?”会议室里传来邱江河独有的阴沉语气。
护士本打算溜走,听见这话,不由又停住。苏医生怎么做不了手术?
小护士很替苏煜鸣不平,这不是因为苏煜那张脸比明星还好看——她没那么肤浅,是因为苏煜本来就强,她们做术后护理,对医生的手术水平多少心里有数,手术室的姐妹观感更直接,据她们说苏煜最近又精进了。
“谁说苏煜做不了手术?”果然,石主任也出了声。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好,压着火呐。
“做得了,为什么他连续一周都不主刀?为什么上了手术台干瞪眼?”
“咳,年轻人嘛,让人非议了,闹点儿情绪,可以理解。”这是科室的老好人王医生,“小苏手术还是没问题的,那天我听说了,力挽狂澜了嘛。”
“手术台是闹情绪的地方?”邱主任的声音越发阴沉,“你干了多少年,在手术台上撂过挑子?”
“师哥不是撂挑子,是——”
“是什么?”
“是我一段时间没有主刀,担心技艺生疏,所以选择一周时间过渡。”会议室里终于传来苏医生的声音。
沉沉稳稳的,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全科室护士都爱议论苏煜,她们一致觉得苏煜像只大猫,漂亮,懒,傲气,一碰还爱炸毛,但是现在他一点要炸毛的意思都没有。
然而邱主任阴阴郁郁的,抓住猫猫不放:“技艺生疏,上台前怎么不说?拿病人生命玩笑?”
“不是,没玩笑,上台前我俩商量了。”
又多了一人发言,护士把耳朵贴门上,眼睛放光——是程覃啊,就知道他会坐不住。
但是拆他老师的台,他也真敢。护士提起唇角,有人叫她,她不敢再听,急忙遛了。
遛之前,听见苏煜语气平淡保证:“明天起我正常做手术,邱主任如果不放心,可以亲自监督。”
怪,猫猫哪儿去了……
“苏医生,有人找!”会终于开完了,陆回舟正要回办公室,被护士出声叫住。
陆回舟顺声望过去,见一对年轻男女从等候椅上站起来,抱着襁褓走向他,神色有些激动。
“什么事?”陆回舟问着,看了眼襁褓,以为是婴儿泌尿系统有什么先天问题。
“苏医生,您不记得我们了?”那个年轻男子有些诧异问。
陆回舟不动声色:“抱歉——”
“不用不用,没关系,”年轻女人插口,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苏医生,可能我卸货了,所以您认不出来。”
“是是是,而且当时乱糟糟的。”男人很快附和。
“是你们两口子啊。”石峥嵘本来走出去了几步,又调头走回来,“生了?”
他看向襁褓。
“是,石主任,生了。”男人高兴答。
“闺女小子?”石峥嵘笑呵呵问。
“闺女,六斤六两。”男人压不住嘴角的笑,把襁褓里的小小婴孩给石峥嵘看。
“好,白白净净的,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石峥嵘说着,视线扫向年轻的新妈妈,“身体都好吧?”
“都好,都好。”小夫妻忙答。
“行。”石峥嵘瞪一眼“苏煜”,“算这小子罪没白受。”
什么罪?陆回舟蹙眉,听走廊里的医护议论:
“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是不是跟苏煜车祸有关系?”
陆回舟正凝神去听,手却被强行抓住:“苏医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男人抓着他的手要往下跪,陆回舟下意识用力,把他托起来,扫过他们夫妻和襁褓中的婴儿。
“苏医生,没有您就没有安安、没有我们娘俩,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
女人说着,打开身旁的旅行包:“谢礼您不收,孩子爷爷和姥姥他们准备了一点土特产,请您无论如何收下。”
女人说得特别诚恳,眼角甚至有点泪光。
但陆回舟仍本能拒绝:“不用——”
“行了,”石峥嵘打断他,“人家一片心意,收就收了,也沾沾喜气。”
他说着,特意当着众人面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确认都是些腊肠腊肉之类的特产,没有红包礼金。
“见者有份,这小子没口福不能吃,来大家伙儿替他分担点儿。”
石峥嵘张罗着,众白大褂都来凑热闹。热闹之外,女人隐晦望了眼“苏医生”的腿和手,神色担心:
“苏医生,您的伤,恢复好了吗?”
“好了。”陆回舟看她和婴儿一瞬,答。
“那就好。”女人双手合十,舒了一大口气,又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苏医生,这是安安送给您的。”
安安?陆回舟看了眼襁褓里的婴儿,又看了眼女人手里的小蛇布偶。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您是安安的贵人,这是安安的属相布偶,里面有她的胎发,她命格不稳,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放在您身边……镇一镇?”
陆回舟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不过依苏煜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他代苏煜把布偶接过来。
“谢谢。”女人笑逐颜开,又从包里摸出……第二个布偶。
这次,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娃娃,只有巴掌大小,但填充得很满,鼓鼓囊囊,虽然过于圆润了些,但眉眼仍带着锐气,神韵上,很有些接近苏煜。
“这是和小蛇一块缝的,我缝了两个,一个给安安,好让她记得,是哪个哥哥救了她的命,这一个,不嫌弃的话,还请您收下,算个念想。”女人眼底晶莹。
有些谢意,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怎么回报,就只能,浓缩在最朴素的一针一线里。
已经有了小蛇,也不差一个娃娃。陆回舟把娃娃接过来,这才看见,娃娃右手上有一条深红色丝线缝制的“伤疤”,并不狰狞,非常漂亮,在伤疤尽头,还有一颗精工刺绣的爱心。
陆回舟顿了一瞬,把娃娃装进口袋。
“苏医生,真的感谢您。”男人抱着女儿,深深朝陆回舟鞠了一躬,“我们一辈子记您的好。”
陆回舟略侧开身,扶他站直:“不用。”
襁褓里的小婴儿可能被挤到了,“哇哇”哭起来,声音很洪亮。
小夫妻一边同陆回舟说话,一边哄她,迟迟哄她不好,不好意思起来,再三道谢后,终于抱着孩子离开。
“苏煜,你行啊,活雷锋,真给咱们长脸。”大部分同事这时才弄清楚始末,朝陆回舟竖大拇指。
“长什么脸,笨蛋一个,人家不是怕他出国去丢人吗?”石峥嵘阴阳怪气。
邱江河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闻言一声不发,阴沉着脸推开自己房门。
“老师——”程覃想跟上,“啪”地一声,门合上了,差点夹到他鼻子。
程覃却没生气。
相反,他担心地望了眼门内。
邱江河不仅是他导师,也是他表舅。
表舅当年只是话少,没这么阴沉,从表舅妈去世后,他才变成这样,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合不来。
当初,表舅妈也是出的车祸,也怀着孕。
可惜,没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
他沉默在门口站了会儿,隔着人群看向“苏煜”:也不奇怪,天底下有几个这样的傻瓜。
他盯着那傻瓜,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敲响他办公室门:“还不回家?”
“什么事?”陆回舟放下手里的娃娃。
“咳。”程覃走过来,看了眼娃娃,“挺像哈?”
说着就伸手要摸——还没摸到,被挡开手腕:“有事说事。”
行吧。程覃极心痒地看了两眼那软乎乎、胖乎乎的“苏煜”,勉强收回视线:“那什么,我们老邱就是较真了些,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出国的事儿你不用担心,你跟老马去就是,我等下次。”
陆回舟抬头看他一眼。以苏煜的脾气,大概不会乐意被程覃“让”。
但是,陆回舟手落在膝盖上,没说什么。
“多谢。”陆回舟说着,看了眼时间,“我有个病案要整理,你有别的事?”
“也没什么。”程覃看了眼别处,又看回他,“你明天真要主刀?”
陆回舟点头。
“哪台?我明天有空,可以——”
“不用。”陆回舟说,“周从云配台。”
“那行,”程覃手指紧了下门把手,脸上却很无所谓的样子,“我也还有活儿,先撤了。”
“等等。”陆回舟叫住他,“刚才在会议室,多谢解围。”
“吃错药了?你什么时候让哥背锅还带谢的。”程覃高兴了些,说完话潇洒而去。
陆回舟看着他离开,想了一瞬他话里话外跟苏煜的熟稔,看回电脑屏幕上的文献。
只是浏览速度比平时稍慢,还总因为旁边的“物件”分心。
——玩偶很软,捏起来触感很特别,让人上瘾。
对一样东西免疫的方法就是多接触。
但陆回舟并没有再拿起娃娃。
他看着文献,九点一到,本能看向屏幕上的时间,还来不及看清,就随着一股无形的吸力,出现在……一家热气蒸腾、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
店员两手端着只红辣辣的锅子,擦过他的虚影。
陆回舟往一旁让了让,在满堂食客里搜索苏煜的身影。
很快,他在一处靠窗的卡座发现了他。
他背对他坐着,对面是个年轻女孩,两人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正边吃边聊,有说有笑。
女孩外套搭在一边,上身只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松松扎成一个髻,袅袅婷婷,神态柔媚,一双眼望着苏煜,几乎从未移开。
面孔有些眼熟,陆回舟思索了下,记起她是谁。
田玉林的女儿,田冉。
“要不要再加些菜?”田冉正询问苏煜。
“不用了,谢谢。”家里健胃消食片空瓶了,再吃多,师祖恐怕要有意见。
但是火锅真好吃!!
苏煜专注捞着锅里的漏网之鱼。
“还是再加两盘吧。”田冉笑起来,“我看回舟哥还没吃饱。”
“做手术应该体力消耗很大吧,我爸爸常说你们要比他们辛苦。”
“还好,”苏煜手顿了顿,“你爸爸他们也辛苦。”
“还是回舟哥更辛苦一些。”田冉看向他,脸上多了分羞涩,“回舟哥,我去探望姑父,听见他们谈论你手术创新的事,回舟哥,我约你出来吃饭,就想跟你说一句,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苏煜筷子又顿住,看了眼田冉:难道他料错了,这位不是来刺探情报的,她也是师祖的粉丝?
“谢谢。”他吞下嘴里的羊肉,含糊说了句。
田冉大受鼓励。
从前回舟哥很少理她。她也理解,那时她在读书,他可能觉得她年纪小,和她说不着什么话,但是现在她长大了,也许他终于能够注意到她,能够发现有个人在默默地关心他、理解他、支持他!
“我听说医学发展史上有很多失败、错误的例子,”田冉放下筷子,背草稿般说起来,“比如有一种消炎药,后来被确认会导致心肌梗死,还曾经有医生为了控制慢性头疼,就切掉病人的一部分脑子——”
“脑叶白质。”苏煜更正,并放弃了锅里的脑花。
“是,回舟哥懂得真多,”田冉保持着仪态,很淑女地笑了下,“总之医学发展伴随些牺牲是正常的,回舟哥你别在意姑父的批评。”
嗯。苏煜点头,可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谁牺牲了?”
他放下了筷子。“你爸说我师——说我[牺牲]病人了吗?”
“不是,没有。”田冉不知道他脸怎么就沉了,下意识否认,“我爸爸在家很少谈医院的事,是我听姑父说——对不起,回舟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苏煜神色冷峻。
“没说什么,只是说你创新手术……欠考虑了些。”田冉尽量美化陆起元当时的话。
他可真是个好父亲。
苏煜眼神冷下来,犀利得刺人:“第一,我们没有创新手术,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病人的术式。第二,师——我,[我]没有任何让人牺牲以求创新的打算,[我]不会拿病人性命当儿戏!”
任何一个看过师祖那些严谨郑重病案记录的人,任何一个读过他那本砖头书、看过他条分缕析哪怕最微末细节、避免任何一点术后并发症的人,都不会怀疑师祖的用心。
苏煜尤其不会!
“我吃好了。”他冷着脸站起来,“你先收拾,我去买单。”
他说着,转身,看见了身后静静注视他的人。
*
“师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提醒我。”把田冉送上出租车,苏煜转头问陆回舟。
“怎么跟她一起吃饭?”陆回舟反问,“认识她是谁?”
“认识。”苏煜很得意,“她到医院找我,说去楼上看望姑夫下来,我当然就猜到她是谁了。”
“她邀请我试试新开的火锅店,我想着替师祖你探探他们老田家的底,就答应了。”
“是吗?”陆回舟看着他,“确定不是想探探锅底?”
“……都探。”
“探出什么来了?”
“她喜欢你。”苏煜答。
“别胡说。”
“谁胡说,我真探出来了,她来找师祖没抱什么目的,但是说一句话脸红三次,明显就冲着您美色来的。”
“好好说话。”陆回舟看他。
“好好说就是这姑娘对师祖没恶意,推荐的火锅也真好吃,还很会点菜……”但是,苏煜神色正了正,“但是她不适合您。”
苏煜有一说一:田冉看着一副支持师祖的样子,其实跟那些记者、家属、还有师祖的糊涂爹没什么两样,他们都认为师祖是追名逐利的人,是一个为了进步可以“牺牲”别人的人。
“她不理解师祖,”苏煜说着,皱起眉头,“他们都不理解您!”
陆回舟静默一瞬:“你喝了酒?”
啊?苏煜顿了顿,像磁带卡壳:“您看见了?”
闻见了。陆回舟没说话,伸手拦了他一下,制止他直接横穿马路。
“我就喝了一杯,”苏煜解释,“酒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还没尝过呢。”
话是真的,但很不必说得这么可怜。
“酒精对神经系统不好,你尝尝就行,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嗯。”苏煜郑重点头,看起来没一点醉意。
但转瞬他又开口:“他们真笨。”
“谁?”陆回舟问。
“他们!”苏煜回头盯住陆回舟,眼睛很亮,像在生气,“就该让他们看看师祖的笔记教案,看看师祖那一柜子手术解剖图,他们才能懂师祖的用心!”
“师祖追求进步,但也在意每一个具体的人!”
“如果手术对刘青不利,再先进师祖也不会选!”
“什么人?”
“精神病吧?”
路口有人经过,远远躲开对着空气说话的苏煜。
苏煜对面的“空气”很迟缓才开口:“到底喝了几杯?”
第30章 第 30 章 朋友
“一杯。”苏煜咬定说辞。眼睛晶亮, 特别真诚。
陆回舟移开注视他的目光:“走了,别在街上自言自语。”
“你才自言自语。”
“确实是[我]。”
苏煜想了想,乐了:“那我就要[自言自语]。”
他说着, 趾高气昂跨过马路,但逢人多的地方, 到底没再开口。
反倒是走在他外围替他看路的陆回舟忽解释了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哪样?”苏煜问。
“高尚。”陆回舟说, “医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职业, 和其他职业没有两样。”
他只是选择了这个职业,给自己确立了从业的“标准”, 然后机械地按照标准行事,确保他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会令自己后悔。
“本来也没什么两样。”苏煜却说。然后朗诵课文一样扬起手臂,抑扬顿挫, “平凡, 就是伟大!”
路人纷纷侧目,远远躲开他走。
“行了,小点儿声。”陆回舟神色复杂, 把他手臂拉下来,看了眼街道。他需要在九点十五分自己离开前,打辆车把这活宝送回去。
但是苏煜脑残粉上线,还没吹够:“师祖, 就说病案记录,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您更详尽严谨的。”
“那只是性格原因。”陆回舟随口答。
“什么性格?”苏煜问。
陆回舟看他一眼,碰上他执着的眼神, 简单答:“教条、死脑筋。”
“我希望每件事都规整、可控。”
小时候经历过动荡,每天睁眼闭眼都在担心母亲和舅舅会经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陆回舟不自觉追逐着某种“可掌控感”,把混乱变得有序、把未知变为已知、把不确定变得可确定,确认每个细节都没超出理解和控制,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哦……”苏煜静静站了会儿,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您老就是洁癖,敢情您是强迫症?”
陆回舟忍不住解释:“没到那种程度。”
“哦……”苏煜往前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那个朋友!”
“什么朋友?”陆回舟面色有一丝僵硬。
“洗三遍手的朋友!”
“那是别人。”陆回舟镇定说。
哪儿来的别人,师祖手术机器,根本没见有朋友……苏煜想着,忽然开心地笑了笑。
他忽然想到,师祖肯跟他说这些,也不是不信任他。
“我做师祖的朋友!”他没头没脑说。
陆回舟看了他清澈的眼睛一瞬,没回话。“今天你这边怎么样?”
他这一问,苏煜想起正事,酒醒了三分:“师祖,田玉林的事,您到底怎么打算?今天还有被他煽动的家属闹事。”
“闹什么事?”陆回舟蹙眉。
苏煜把谢芝桃妈妈的事交代了一遍。
“谢芝桃差点真要被闹出院了。”苏煜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先斩后奏,声音低了低,“师祖,我觉得你们90年代的医学科普宣传做得不到位。”
陆回舟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你想说什么?”
“谢芝桃画画挺好,我跟她约了画宣传插画,二十幅图,一万块钱。”苏煜老实交代。
陆回舟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
“我知道,价格是高了点,但我可以给她贴一部分。”
“你都是这么看病的?”陆回舟问。
“什么?”
“放太多心思在无关的事上。”
“怎么无关?”苏煜本来松懈的身体站直了,“解决她费用的问题,她才能手术,我做这些,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你该解决的问题。”陆回舟说,“你是医生,不是救世主——”
“科室不好出这笔经费的话,我全部自己掏。”苏煜不耐烦,直接打断他。
陆回舟顿了顿:“你怎么掏?”
“我——替你上班,你工资有我的一半。”
“你替我上了几天?”
苏煜酒后脑子发飘,竟真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气愤停下来:
“我去天桥摆摊算命,赚钱还你,我能预知未来!”
“预知什么?”
那可多了,1999年澳门回归,2001年中国入世,2003年爆发非典——
妈蛋,都赚不了钱。
“我回去查彩票号码!”苏煜还有最后的倔强。
“不用了,这笔钱我可以出,但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从茂茂到梁乐、谢芝桃,除了治病本身,苏煜对病人投入了过多的情感和精力,这不是做医生的长久之计。心太善,揽太多责任,他会把自己拖垮。
苏煜抿紧唇。
陆回舟答是答应了,但他的语气让苏煜不爽。
“她画的很好,做科普宣传也合情合理。”苏煜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他撇开陆回舟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我在你眼里,只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
陆回舟看他一瞬,回答:“你确实算是我的学生。”
……
苏煜转回头,用力踢了脚路上的石子。
难怪刚才说到“朋友”,师祖根本不回话,是他不自量力,人家根本瞧他不上。苏煜抿紧唇,胸腔有股辛辣的酒意左突右撞,耳中还传来陆回舟淡淡的声音:“至于头疼,倒也还好,只是门诊室那块镜子,我还欠着院里一份检讨。”
检什么讨……苏煜僵了僵,又踢了脚石子:“他们真闲,这点儿破事还追究。”
“事情是不大,检讨想来也不难,你抽空把它写了?”
“我没空。您每天的安排那么稠密,我忙得快裂开了。”苏煜不耐烦说。
“那么忙的话,街机就不要打了。”陆回舟秒回。
“……什么街机?”苏煜一脸不解。
“我下班路过游戏厅,满脸纹身的老板问我这两天怎么没来玩儿。怎么,”陆回舟看向苏煜,“是他认错了人?”
这么帅的脸,瞎了才会认错。
苏煜看陆回舟一眼,认栽:“不就是个检讨,我给你写就是。”
“是给你自己写。”陆回舟说,“游戏厅不干净,你每天要接触病人,最好不要去。”
“我下班才去。”苏煜口气不悦,“你们这儿又没网又没智能机,我还不能偶尔打个街机娱乐一下?”
“在医院门口不能,我还要做人。”
“做什么人?”苏煜停下脚步,“师祖孤狼一匹,在意别人看法?”
陆回舟没跟他对呛,静静看他:“把袖子放下来。”
什么玩意?
苏煜顺着陆回舟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刚才吃火锅,他把衬衣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衬衣和羊绒衫袖子一并往上撸到肘弯,很是邋遢。
“嫌我抹黑您形象了?”苏煜晕晕乎乎靠住墙,眼神却睥睨四方,“我就不放。”
“你会感冒。”陆回舟说,“外套也穿上。”
“不穿,我热。”苏煜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穿上,否则不遛元宝。”
“……”苏煜第一天认识陆回舟一样,盯着他使劲看了两眼,“你不遛元宝,我就不给你浇花。”
“那真是万幸,有两棵已经快让你浇死了。”
……艹,憋死他了。
为了元宝,苏煜忍气放下袖子,把夹在肘弯的外套披上:“这么老气横秋的衣服,也就是跟您配。”
那是件黑色风衣,款式简洁,没有任何装饰,其实穿上还挺帅的,今天苏煜去洗手间时还特意照了半天镜子。
但这不影响他嘴毒。
陆回舟没说话,静静打量他一眼。这身衣服,跟苏煜的气质的确不配。
那么爱踢石头,起码该穿球鞋,能踢得舒服点。
“醒醒,不要在这里睡。”不过是出了瞬神,陆回舟再抬头时,苏煜已经又靠住墙,合上了眼睛。
管得真宽。苏煜心想,嘴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了,他眼皮沉得厉害。
“别睡,还有话跟你说。”喝了酒,在这里吹着风睡着,即使陆回舟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也不敢担保苏煜不会感冒。
“什么话?”苏煜含混问。
“今晚有对夫妻来医院找你,向你道谢。”陆回舟开口,“事故,是因为救人?”
“嗯。”苏煜撑起眼皮,“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了不用来,麻烦。”
“他们生了个女儿,叫安安,平安的的安,六斤六两,长得很可爱。”
哦。苏煜双眼放空了一瞬,仿佛有些茫然。
“你手机里有照片,回去可以看。”
“有什么好看的,小婴儿都那样。”苏煜说。
“你救的小生命,总该看看。”
“我救的生命多了,只有这个让我变成瘸子……”
苏煜声音很低,但陆回舟还是听清了。
“不瘸。”陆回舟很慢才开口,“后悔?”
“当然后悔,当时根本没过脑子。”苏煜顿了顿,抬起头来,“但是,不救估计会更后悔。”
“您不是说过,凡事只求心安。”
“我,和您一样。”
夜色中,苏煜抬眸看向陆回舟,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一瞬,又双双移开。
“那什么——”
“今晚你们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陆回舟说。
“您先,我们科怎么了?”
“你们科室开会,讨论出国名额,邱江河反对你去。”
“反对我什么?”苏煜挑了挑眉,来了精神。
“是我的原因。”陆回舟解释,“我最近没有主刀,给了别人非议你的理由。”
“没关系。”这个原因苏煜勉强能服气,“本来我也不打算去,万一去了咱俩不能互换了怎么办。”
他说着,见陆回舟蹙眉不赞同的样子,想了一下:“怎么,您想去?”世界那么大,师祖想看看?
师祖想撬开他脑子看看。
“互换事小。我查过,国外一些医院有新技术,你膝盖——”
“没什么新技术,我了解过。”身体是自己的,苏煜不会不上心。他是关节面受损,要改善无非膝关节置换,但他不愿承担置换的隐形风险。
他怕彻底废掉。
“也没有很疼啊,师祖你忍不了吗?”他没心没肺,挑衅似的问。
陆回舟静了静:“我用得了几下?疼得是你自己。”
“谁知道呢,说不定换一辈子。”苏煜说着,靠着墙,看向陆回舟,“不过那是不是就太委屈您了?一半的生命要当个残废。”
“你离残废还远。”陆回舟声音平静,“刚才要说什么?”
苏煜眨眨眼:“忘了。”
……陆回舟看出他酒劲儿又上来了,看向街道,寻找出租车的踪迹。
偏偏这时苏煜又想了起来:“25床那老爷子糖尿病,他的手术我建议用腹腔镜,创口小,好恢复。”
陆回舟思索了一瞬手术排期:“你有把握?”
“有。”苏煜这方面绝对自信,“我主刀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就是膀胱癌根治。”
苏煜的时代,腹腔镜已经取代大部分泌尿外的开放手术。腹腔镜膀胱癌根治,对98年的医生或许难度较高,对苏煜却很平常。
陆回舟答应下来,但还是提醒:“设备不一样,没有你们那时高清,到时仔细些。”
“我知道。我很仔细。”苏煜头靠着墙,眼皮又开始发沉,“今天手术,只有70。”
“什么70?”陆回舟问。
“出血量。”苏煜答。陆回舟的声音低低沉沉,像在给他催眠,他半梦半醒,不由自主问,“我棒不棒?”
“……棒。”
苏煜闭着眼睛勾了下唇角,但很快又放平,眉间笼罩上一层阴影:“还不够,要跟你一样厉害,才不会……被扔掉……”
“什么?”陆回舟蹙了下眉,看向他。
苏煜已经不说话了,很安静地合着眼。身上没有了刺头一样的莽劲儿,反而很乖顺。
陆回舟眉心蹙得越发深,站在他身边低声问:“谁扔下你?”
苏煜闭口不言,呼吸均匀。
即使睡着了,眉宇间仍存一抹压抑。
陆回舟看他片刻,沉声开口:“别睡,有车了。”
*
“苏哥?哥?”耳边由远及近传来声音,陆回舟睁开眼,周从云正站在他面前,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怎么叫你半天不醒?哥,陈墨家属要见你。”
陆回舟回过神来,顺周从云视线看向门口:“请进。”
陈墨的父亲一声不响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抬头挺胸,站姿笔直,脸色严肃,没有一丝表情。
陆回舟已经跟他打过一次交道,知道他是军人出身,性格强硬但不善言谈。见他不言,陆回舟主动开口:“陈先生,什么事?”
“陈墨的手术,要换个人做。”陈父开门见山。
陆回舟神色微顿:“为什么?”
陈父不说什么,只是着意看了眼陆回舟——准确说,看了眼苏煜的手。
陆回舟心里久违地升起一丝怒气,但他压下来,平静看向陈父:“陈先生,我最了解陈墨的病情,也完全能胜任他的手术。”
“换个人做,否则这字我不签。”
陈父面色冷硬,把手术同意单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