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黑雾的偃旗息鼓，眼前昏黄而血淋淋的场景像是被扔了块石头的水面，一圈圈地荡开，转而成了一桩富丽的内宅。乌途微微眯了眼睛，她正站在一张床幔微掩的床前，还维持着一手掀开床幔的动作，只是手里多了一只正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的狐狸。
原来是刚一打照面，就被带入了妖怪设的幻境当中。
一直蹲守在门口的下人见房内终于有了动静，急忙去报告了自家主子。一身肥膘的员外李庆跌跌撞撞跑进来，没看路，差点被倒在地上的人绊了个大马趴。
他这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他重金求来的捉妖师，一个个面如菜色，尤其是这个差点把他给绊倒的，脸色尤为难看，还吐了血。
“各位大师真是辛苦了，”他使了个眼色让下人把人扶起来，一边贴心慰劳道，“于堂主快快坐下歇息一会儿，来人，快上茶和茶点。”
他话虽说得滴水不漏，目光却直直只看向了在场唯一站着的人，她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冲他微微一笑，与其他面无表情或冷漠或瞪眼的人相比一下子就显得格外温和善良起来。李庆原本提吊着的心不自觉微微放松下来，他探头探脑地想凑过去，却被忽然暴起挣扎的狐狸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这，这就是勾引我夫人的妖物吗？”
“员外别怕。”乌途一手拎着狐狸，一手托住了险些摔倒的李庆，她语调平静，李庆不由得跟着镇定了下来，他偷偷瞄了一眼狐狸，又看向影影绰绰的床幔，“我亲眼看见内子和一男人……若是狐妖，可化作人吗？那她近日总作呕吐嗜睡，难不成是……”
“员外何苦自欺欺人呢？”一声冷哼从身后传来，正是方才吐血倒地的紫霄堂副堂主于复涵，此刻他被门下子弟围簇着坐在一边，眼皮耷着，嘴角也挂下来，“若留下孽种，后患无穷。”
李庆脸霎时白了，脸上的肉哆嗦着，“这……怎会如此？那我夫人，可会有事？”他目光颤颤，哀求地看向他和身边众人，可谁也没有回应他，不由绝望了，“哪怕我不在乎名节，只求夫人无恙，也不成吗？！”
“真是妇人之仁。”于复涵站起来，枯瘦的手抓向床幔，眼里是毫不遮掩的不耐，“女子失贞，又怀上妖孽，你身为大丈夫，岂能纵容？”
床幔被唰得扯开，一女子平躺着，蹙着眉心，双眼紧闭，唇色苍白，呼吸微不可闻。
李庆随之看去，他面有不忍，喃喃道，“夫人。”
他被于复涵的目光逼得退了两步，眼见于复涵已高高抬起手，枯瘦的五指成利爪状闪电般袭去，不由大喊一声，“住手，住手！”他扑向了床边，妄图以身体挡住，却被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李庆紧紧闭着眼颤颤巍巍等了半晌，可许久没动静，悄悄回头才看到那只手被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枝烂木给拦住了，恰好抵在掌心，明明是极其脆弱的东西，可那于堂主却寸进不得，原本因为受伤就很差的面色更是发青，目光如寒潭直射拦路人，“乌途，你这是何意？”
“复涵兄太急切了吧。”女子弯唇，一副懒懒的模样。
她的神态太轻松，可李庆却看到于复涵的手掌已经在发抖了。听闻于复涵已是紫霄堂副堂主，紫霄堂已是首屈一指，能做到副堂主的级别，实力不必言说，可此时却在落在下风。李庆恍然意识到，他向紫霄堂求援，于是下意识以为所来的人都属紫霄堂下，可如今看来，这名叫乌途的女子却完全不尊于复涵，甚至于，实力远在他之上。
察觉到自己力有不逮，于复涵面色差极了。他一个错手退了几步，眼神阴沉沉的，“员外，既已授命紫霄堂办事，还寻其他人来，是不信任紫霄堂么？”他从身侧拔出佩剑，尖锐的剑尖划在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像极了威胁，“让闲杂人退下，否则，日后紫霄堂不会再接员外府的函令。”
李庆面色微变。紫霄堂确实是江湖数一数二的捉妖大派，若当真开罪了，怕是后患无穷，可……
他看向床上面色惨白的夫人，拳头紧握。可若让乌途走了，那夫人绝对不会再有生机。
他嘴唇发颤，被于复涵目光逼迫，下意识看向了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她孤身一人，四周都是紫霄堂门人，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可此刻却是笑容未变，只背着手，摇头叹道，“复涵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种态度怎么行？”
于复涵怒，“你说什么？”
“咱们都是被员外重金请来捉妖的，”她语气平平淡淡，众人却下意识看向了她手里拎着的狐狸，不知为何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以为她要拿“谁捉到妖谁有话语权”来说事，谁知她话头却忽地一转，“既是为他办事，怎能不听听员外的想法呢？”乌途冲听呆了的员外眨眨眼，“做这行的，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术，还得有良好的态度啊，不然竞争这么激烈，哪还有回头客？”
“……”隶属紫霄堂从不愁生计的于复涵一甩手，斥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但李庆听进去了，目光从一直对他吆五喝六的于复涵转到了态度优良的乌途身上，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乌大师，如此说来，你可是有法子救一救内子？”
“别着急，”她的态度好得没话说，轻声细语的，让李庆焦躁不安的心情平缓了不少，“这是只善作幻术的狐妖，喜食凡人魂魄，会做人内心最畏惧的心魔幻境。”
她看着听得频频点头的李员外，含笑道，“那日员外所见，也是幻境，想来员外与夫人情笃的传言不假。”
“这么说，不是真的？”李员外浑身都松懈下来，还没笑出来，又惴惴不安道，“既然大师已捉到妖，为何内子仍迟迟不醒，还一副病气缠身的模样？”
“凡人体弱，妖气近身便容易体虚生病，何况是被缠了这么久呢，如今夫人魂魄缺失，所以一直醒不过来。”乌途瞥了一眼臊眉耷眼的狐狸，斯斯文文道，“所谓三步之内必有解药，既然是狐狸精作祟，不妨试试炖一锅狐狸汤，正好补补夫人亏空的身体。”
这话音刚落，不光是手里的狐狸炸了毛，连员外带着于复涵和身后众人，全都不堪忍受地皱眉瞪眼，仿佛已经尝到了满嘴的狐臭。
“胡扯。”于复涵怒道，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庆给打断了，他身居高位，还从没有遭到如此对待，气恨地一挥袖子。
“这……我们家虽然没有只吃素的习惯，但狐狸，也实在不敢入口。”李庆有些讪讪，偷偷看了一眼形容可怖的狐狸，语气发虚。
乌途做出了一副犹豫的样子，结果原本还心怀畏惧的李庆见无他法，竟然硬着头皮，喊道，“既如此，来人……”
话音未落，那原本还一脸桀骜的狐狸忽然张口吐出了人言，“等等等，等一下，我有法子。”
直面会说话的狐狸，李员外愕然呆住，好半天闭不上嘴，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这就是妖？！”
乌途嘴角翘了起来。
狐狸双眼赤红可怖，冲乌途龇了龇牙，“你放我下来，我有法子救她。”
“要怎么做？”李员外追问。
狐狸又是哼一声，刚要张嘴，却被一只手一把给攥住了嘴筒子。
“呜呜……？”
乌途被狐狸瞪着，泰然自若地撇过脸，她皮笑肉不笑地冲员外翘了翘嘴角，态度仍旧极好，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一下子铜臭味逼人起来，“救人的法子自然有，只不过员外当初悬赏的仅是捉妖一事，救人还魂，还得是另外的价钱。”
大概是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李员外愣了好久，才恍惚道，“这，这是自然。”
在狐狸连带在场所有一派正气的捉妖师的目光下，乌途拂了拂一身的破烂麻衣，无耻坦然道，“见笑见笑。”
话虽如此，她脸上可丝毫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之情，只见她手一松，狐狸便如离弦之箭射向床帏，妖物秉性不定，不只是李员外，在场所有人都有点胆战心惊起来，眼见着影影绰绰的狐狸影子忽地拉伸延长，成了个成年男人的身形，他俯下身子越靠越近，从嘴里吐出一团带着烟雾的白色光团，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沁入了夫人的额心。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有于复涵不悦地冷哼一声，“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说起来，于复涵是江湖有名的捉妖师，能力出众，又在紫霄堂步步高升，居于高位便忘了来时路，自负盛名，好排挤堂外散修，渐渐的不加入紫霄堂的捉妖师便被排挤的无生路可走，可又嫉贤妒能，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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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修为高的人来，要么在紫霄堂被打到底层翻不了身，要么就拒绝后在堂外使点阴招诡计，灭口了事。
他心高气傲，今日却惨遭打脸，还被李庆给忽视了，更是愤懑不平，看什么都不顺眼。曾经惨遭紫霄堂拒绝还被暗自追杀过的乌途见他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顽劣脾性作祟，故意咬文嚼字地关怀他，“于副堂主德高望重，爱循些旧礼不妨事，可要总这样食古不化，既跟不上年轻人的路数，又在修行上有损，江湖上能人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这么生气，可怎么好。”
也不知是哪句话就那么精准，“啪”的戳中了于复涵的死穴，他青白的面孔忽地气血上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白里起了一层血丝。
“好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没有礼数，岂非爹娘养不教之过？”
只在一瞬间，于复涵身形如影，出现在了乌途身边，他目光沉沉，毫不留情便是当胸一掌。
其他人未料到于复涵堂堂前辈，竟说动手就动起手来，一时震颤，纷纷退避。乌途脚步后撤，抬手硬生生接下一掌，嘴角戏谑的弧度未变，眼里却闪过一丝冷光。
掌心相接，气浪从中澎湃冲撞开来，于复涵内心越发惊骇，原本轻视的心绪收了起来，嫉愤之情却越发抑制不住，他无法冲破的幻境成了心魔，手不禁伸向了腰间佩剑。
杀了她……
寒光迸射，金属嗡鸣声骤起，直直刺向周身各大命穴，乌途侧身堪堪躲过，脚下猛地使劲一跃而起，连续后翻避过于复涵失了理智似的攻击，直到最后她凌空踩上剑尖，对上于复涵发红的眼睛。
“你妄图压我，简直找死！”
借着猛地弹动的剑身，乌途凌空转身，破烂袖子一甩，两道冷光裹挟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物什，带着十足劲道掷向了于复涵，一个击中手腕穴道，剑顿时脱力，“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另一个则十足狠毒，直冲心口，于复涵大惊，拼着震麻的手臂扭过身，以肩头抵抗，顿时一股大力袭中让他无法自控地扑倒在地，猛地吐了一口血，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气，一时之间竟站不起身来。
房间内一片死寂，紫霄堂下其余门人面面相觑。
副堂主此前擒妖无往不利，可没想到在这年轻女子手里完全讨不到一点便宜，甚至那女子连武器都未曾用上，仅仅是用——
定睛一看，那落在地上的仅仅不过是两块碎银。
“前辈还请手下留情，”终于一穿藏蓝色短打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已识相地换了称呼。
与此同时，床上躺着的女人终于发出一声声响，呼吸声均匀而清晰地喘动，李员外激动万分，扑向了床边，“夫人！”
李夫人从失魂状态终于醒转，乌途一把擒住从床上跳出还欲逃窜的狐狸精，不顾他龇牙咧嘴地狂叫，将他收进了能容纳万物的乾坤袖中。
“不负所托，既然夫人好转，我也就告辞了，至于酬劳，烦请送至无夭谷茶摊。”
原本龟缩在后的紫霄堂眼见此事已毕，刚要围到于副堂主身边，还未走几步，却见已经行至门口的女子脚步忽地一顿，又走了回来。
难不成想了又想还是要杀吗？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眼睛一眨不敢眨地跟着那道瘦高挺拔的身形，只见她走到副堂主边上，弯下腰。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却见她从地上捡起了那两块染了血的碎银，蹭干净了直起身来，抛了两下，才心满意足走了。
“……”
“她究竟哪来的……”
“别说了快走吧。”
“快来人，”李员外目睹这一切，连忙叫人，“赶紧将大师的酬劳送去大师说的地方，现在，马上！”
下人急匆匆去办，李员外这才舒了口气，目光落在地上被扶着翻身坐起，佝偻腰背，仿佛瞬间老了数年的于复涵身上，有些唏嘘。
“此事已毕，烦请紫霄堂诸位离去吧，”他换了态度，不再如之前那样恭敬小心，于复涵当然听得出来，气急便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他浑身僵直，被门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
李庆看着他们已不同来时笔挺傲气的身影，撇了撇嘴。
既然已经得罪了，干脆换条大腿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