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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仙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一块桃酥


    蒋韵偶尔会让陵光下山去帮村子里的百姓干活,让她了解人类,融入人类。现在元英来了,陵光难得的外出活动又得带上元英。


    南方刚发了一场涝灾,淹死了好多人,最近城里多了很多流民,连村子里都有好几十个,穿着破衣裳,背上的篓里装着孩子,不知道是死是活,连破碗也没有,就用一双手挨家挨户地乞讨。


    陵光背着一篓鱼到了刘大娘家,刘大娘正在疾言厉色地驱赶行乞的难民,陵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面黄肌瘦的母女讨不到食物蹒跚着走了,才上前去:“刘大娘,老师今天现抓的,叫我来给大家分一分。”


    刘大娘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陵光来了,你家道长最近可好?”


    陵光道:“都好。”她转头看了看难民的背影,问道:“这些人是?”


    “嗐,”刘大娘一摆手:“南边来的流民,实在太多了,咱们也都不是富户,自己家一勺米都得分三顿喝,实在接济不了了。”


    陵光抿了抿嘴:“皇上不管吗?”


    刘大娘扶着门把鱼接过来:“皇上怎么管?就算管,也不可能每个人头都能管,她自己才是个刚登基的嫩娃娃呢——呦,这小姑娘,是你妹妹?”


    元英从陵光身后探个脑袋出来,甜丝丝道:“刘大娘好。”


    “好,好。”刘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你家道长真会捡,一捡就是一对漂亮姑娘,你俩长得还真怪像的哈哈。”


    陵光没注意听,她的视线还在刚才那对母女身上,母亲用一块烂布裹着头,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女儿从背篓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那瘦猴一样的小女孩动都不动一下,不知道还有气没有。


    刘大娘把鱼放好,从屋里点心盒子里掏出两小块桃酥,给她俩一人分了一块:“这还是过年的时候我闺女给她小女儿买的,她带着孩子南下务工去了,现在发了洪灾,还不知道什么境况呢……我老了吃不了这些,左右就剩这两块了,你俩拿走吧。”


    桃酥放得太久了,带着一点潮湿的霉味,不过蒋韵更不是个兜里有钱的人,这种点心陵光和元英基本也没见过,两个小孩别扭半天,被刘大娘给硬塞进兜里了。


    元英刚走开两步,就把桃酥拿出来两口啃光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连嘴边的渣子也舔干净,陵光看见了,把自己那块也给她了:“我不爱吃这个。”


    元英愣了一下,迟疑道:“真的?”


    陵光硬塞给她:“不吃就扔了。”


    元英不肯相信居然有人会拒绝一块美味的桃酥,生怕陵光反悔,连忙接过来塞嘴里了,把自己吃成了一个鼓腮帮子小老鼠,心里默默地想:她居然肯对我好。


    元英一到这里来,就知道该讨谁的喜欢,自然而然地把陵光看成最大的敌人。她没有长相和血缘的概念,更不懂人伦,只把陵光当成跟她争夺资源的对象。


    这样本就浅显的仇恨就在一块不脆了的桃酥里化解了,元英单方面地想:既然如此,我就认她这个姐姐。


    陵光不知道她这些九曲回肠的心思,自顾自走到那对母女面前,把蒋韵给她的面饼送了出去。


    那位母亲连眼泪都流出不出来,一个劲地磕头,陵光不忍心看,干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掉头走了。


    元英不理解:“那是老师给的午饭,给了她们,你自己吃什么?”


    陵光淡淡道:“我最近练术式,不能多吃。”


    元英刚认了她这个姐姐,于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值得,劝道:“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就是吃了你的东西,她也活不过明天,反正都是要死,干嘛做这些没用的事?”


    陵光停住了脚步:“我不知道。”


    元英拽着她的袖子:“那我们去把饼要回来?”


    陵光摇摇头,一种奇怪的,从没体会过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抚着酸涩的心口,有些怀疑道:“我……觉得她可怜。”


    元英更不理解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陵光说不上来,她还不太懂得人的情绪,只知道把面饼送出去,她能好受一点,所以就这样做了而已。


    元英不理解,不过不妨碍她已经把那块桃酥放进了心里,也没再说什么,主动帮陵光提一个小空桶,询问道:“今天晚课结束,咱们能去后山打兔子吃吗?”


    陵光:“不能。”


    元英哀嚎道:“为什么?”


    陵光:“老师不许我们杀生。”


    元英:“可是老师昨晚还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去打兔子吃。”


    陵光:“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元英接着哀嚎:“啊——”


    陵光停下来问她:“而且兔子那么可爱,你忍心吃掉吗?”


    元英没刹住车,一头撞在陵光后背上,捂着鼻子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忍心?”


    陵光:“………”


    陵光无言以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好闷头继续走。


    第二天蒋韵带她们下山玩,看见村里来了几个衣袂飘飘的白衣人,穿着讲究,人人头戴玉钗,跟蒋韵这一身粗麻比起来,富贵得没边了。


    元英抱着一筐山里摘的野果子,好奇道:“老师,那些是什么人?”


    蒋韵说:“民间散修,可能是有门派的修仙人士吧。”


    元英:“修仙是什么?”


    陵光接道:“话本上说,修仙者为求飞升,孜孜以求一生,锲而不舍之心会感动天地。”


    元英问:“那他们有桃酥吃吗?”


    陵光道:“穿着富贵,恐怕吃也吃不完吧。”


    元英夸张道:“这么好?!那我们能不能也修仙?”


    蒋韵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你修什么,桃酥仙子?”


    她们本来是去集市上换点东西,遇到了刘大娘,就顺便停下聊了几句,蒋韵问她:“这是哪个门派的,怎么跑的这来了?”


    刘大娘道:“刚开始倒是说了来着,但我也听不懂说的啥,记不住,好像说是……他们长老夜观天象,此地有恶灵呢。”


    蒋韵玩味地笑了一下:“恶灵?”


    刘大娘一摊手:“是啊,我们也不懂这个,不过这些人带了些粥来分,查就查吧,左右跟我们没关系。”


    她们在刘大娘屋前说话,几个修士正在查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尸体,陵光瞧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昨天她送饼的女人。


    一个领头的修士看见蒋韵一行人,走过来问:“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听他的口气,恐怕自以为并不是修仙门派,而是此地的土皇帝呢。蒋韵淡淡笑了一下,礼也没行一个:“只是途径此地的散修而已。”


    看那修士的样子,好像还要找茬,就在这时,他一个同门走过来,卑躬屈膝道:“这妇人恐怕是被人下毒了。”


    周遭村民一片哗然,其中一个村民道:“这…这绝无可能,这名妇人昨天挨家乞讨,因我们自己也没多少存粮了,压根没人给她东西吃啊,怎么会被人下毒?”


    修士正义凛然道:“一个饥饿妇人,若有人给她食物,她一定会毫无戒心地吃下去。人现在是死在你们这了,你们好好想清楚了,当真没人给她东西吃吗?”


    四周一片寂静,一个村民颤颤巍巍地举手:“昨日……我在我家窗户边看见,陵光好像是给了她一块饼!”


    检查尸体的修士立刻道:“不错,她胃里还有没消化完的饼,是吃下去立刻毒发了。”


    领头的修士巡视周遭:“何人是陵光?”


    陵光淡淡道:“我就是。”


    领头眯了眯眼睛,打量她片刻:“你一个小孩,如何有这么恶毒的心肠,莫非是受家里大人指使?”


    刘大娘见状,立刻笑道:“这位道长,小姑娘昨天是来我们村了,不过是蒋道长抓了几条鱼来分给大家伙,陵光放下鱼就带着妹妹回山上去了,我亲眼看着她走的,没给这妇人喂饼,千真万确。”


    修士道:“此话当真?”


    陵光没说话,她一方面知道刘大娘是好意袒护,不想辜负人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的事应该承认,正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沉默以对。


    谁知领头的修士一指栖霞山:“我派长老亲自观测,恶灵就藏在这栖霞山上,你到底是什么人,伪装仙门修士,饲养恶灵,意欲何为?!”


    刘大娘讨好地笑道:“道长,是不是搞错了?蒋老师一直住在我们这的山上,两个小姑娘也是她看着可怜捡回来的,怎么会是什么恶灵啊?”


    蒋韵叹了口气,轻轻摆摆手:“刘大娘,多谢。”她走上前去,手揣在袖子里:“并非仙门修士,我刚才说了,只是一介散修,在山中讨生活而已,阁下何必咄咄逼人?”


    修士拔除佩剑:“妖女,吃我一剑!”


    陵光和元英同时惊叫道:“老师!”


    蒋韵一步也没后退,轻飘飘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的剑刃,修士却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分毫,蒋韵淡淡道:“只有花架子,没什么真本事啊。”


    修士怒道:“妖女,你用了什么巫术?!”


    这句话一下子把蒋韵给逗笑了,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边:“巫术……好吧,就当给小朋友变个戏法看。”


    蒋韵眼中红瞳一闪而过:“你在门派中恃强凌弱,舔媚长老,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内门,为争权夺势,害死数十条无辜人名,要不要猜猜到了地府,会怎么判你得罪?”


    修士一惊,随即大叫道:“你放屁!我能有如今的成就,全都是靠我自己!”


    “靠自己?”蒋韵眉毛一挑:“你从母亲那里捞来生命,从长辈那里捞来钱财仕途,从姐妹那里捞来聘礼,用你妻子的嫁妆敲开了门派的大门,到头来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声靠自己?人不人贱不贱的东西,回头看看吧,拿着几个石块当饼招摇撞骗,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同门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师…师兄,那妇人胃里的东西真的变成石头了!”


    周遭村民都是一脸恍然大悟,刚想起来的表情:“是啊是啊,本来就是石头。”


    “她饿得发疯了,用石头充饥来着。”


    “刚才刨开不就是石头吗,这道长怎么说是饼?”


    “话说这是什么门派来着,别是来化缘的吧。”


    修士懵了,他恶狠狠地撤回剑,冲蒋韵道:“妖女,你给我等着!”


    蒋韵淡笑道:“我会在阎罗殿等着你的。”


    修士带着一众仙门人士走了,刘大娘暗道了一声晦气,转向陵光:“你俩没吓着吧。”


    陵光和元英同时摇了摇头,蒋韵道:“一点小插曲,不足挂齿。马上开春了,希望来年能有好收成,刘大娘,我先带她们两个回去了。”


    刘大娘应了两声,送走了师徒三人,自己忙活起来渐渐把刚才的事忘了,似乎也记不清昨天陵光到底有没有给妇人饼子了,她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进屋做饭去了。


    第42章 槐序


    今晚没有夜谈,但陵光端着一壶煮好的茶敲开了蒋韵的房门。


    蒋韵靠着烛灯在看书,给陵光弄了个小暖炉:“冒夜前来,看来是心有感悟了。”


    蒋韵过得很拮据,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一般都是粗茶,偶尔山下的刘大娘会让她们带回来点散茶,没什么好滋味,也尝不出好赖来,陵光给她倒上茶,问道:“老师曾教导我,不许说谎。”


    蒋韵沉默片刻,避而不答,反问道:“那面饼,是你给妇人的吗?”


    陵光坦然道:“是我。”


    只看脸上的神态,看不出蒋韵在想什么,她抿了一口茶,叹道:“你长大了。”


    陵光不明白:“老师,什么是长大?我只以为长了个子,长了体重,学了术式就能长大,可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长不大的人?”


    昨天妇人手里的小孩子,陵光凑近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脚都冻得发紫,眼睫上糊着一层脓翼,不知道死因是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太小了,不明白事理,可以不用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死去。


    所以这个问题,蒋韵也回答不了,她回答不了为什么有人长不大,也没法用几句话概括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陵光又问:“今日山下散修,都是凡人,为什么知道我和妹妹是恶灵?”


    她总算问了一个能回答的问题,蒋韵叹了口气,说:“他们不知道,但只要是恶灵就行,谁给那名妇人喂了东西吃,谁就是恶灵。只要此地有恶灵,正道人士就可以借口入驻,收保护费,要求村民缴纳粮食。”


    “人类和地府不在一个世界,绝不可能有人类能看见鬼物,凡是有,那背后一定是人类自己的手笔。”


    陵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话本上说,修仙之人意志坚定,只要终生上下求索,就能羽化登仙呢。”


    蒋韵问:“你觉得什么是飞升?”


    陵光:“飞升就是死了。”


    蒋韵轻轻一笑:“何解?”


    陵光说:“书上讲,羽化飞升,就是去天上做神仙,不在人间了。既然不在人间了,不就是死了吗?”


    蒋韵隔着桌子摸摸她的脑袋,叹道:“你倒是很喜欢人间。”


    过了一会儿,蒋韵喃喃道:“等再过几年,行了及笄礼,你就去人间吧,待到你厌倦为止。”


    陵光对于这句话立刻生出无限的期待来,但又别扭道:“那老师和妹妹呢?”


    蒋韵笑道:“修行,种地,抓鱼。反正我们一直在栖霞山上,你要是想念,可以经常回来。”


    这个念想于是在陵光心里生根发芽了,她开始无限期待人间的生活。


    如果她离开栖霞山,去人间,就可以认识很多不一样的人,可以去热闹的集市,可以干很多……在森林里当蘑菇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这样憧憬,以至于没忍住,露了点笑意在嘴角,蒋韵看见了,刚要打趣,却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叫。


    蒋韵不明所以地开门出去,见刘大娘居然上山了,她着急忙慌道:“蒋道长,山下死人了,你快去看看吧!”


    白天那十几名道士死了,开膛破肚,筋脉全断,喉管好像是被咬断的,内脏流了一地,也有被啃噬过的牙印。


    村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举着火把出来了,刘大娘说:“傍晚还好好的没什么事,这些道士本来已经走了,但是隔壁吴婶晚上起夜,闻见一股血味,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叫尸体拌了一脚……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咱们这真的有吃人的恶灵吗?”


    蒋韵安抚道:“莫慌。能杀了这么多道士,还没人听见叫喊,说明行凶者武功极高,很有可能是门派仇家。大家别担心,我明天去镇上报官,尸体先不要乱动,要是害怕的话就在一起睡,晚上不要乱跑……都回去休息吧,我布一个阵法,会保护大家安全。”


    村民们连连道谢,心有余悸地回家去了,蒋韵拍拍陵光的脑袋,也让她先回山上去。


    陵光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山上等着,她慢吞吞走过山路,快到院子的时候却听见元英屋里传来一声异响。


    刚才蒋韵说凶手可能是门派的仇家,陵光担心对方藏匿到山上来了,元英又可能在熟睡,于是门也没敲,冲过去就踹开了门,门板带着门槛一起完蛋。


    屋里没有别人,元英也没有睡觉,她站在房间里,窗户打开,好像是刚才窗子里进来一样。


    陵光皱了皱眉:“你干嘛去了?”


    元英把手藏在身后:“我……”


    陵光:“藏什么了?拿出来。”


    元英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道:“姐姐,我把他们都杀了。”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眼珠子,还在滴血。


    陵光瞪大了眼睛:“山下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元英面色如常,讨论起杀人来,好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这种小事:“他们污蔑姐姐,辱骂老师,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理所应当啊,姐姐,你也是恶灵,肯定明白我的想法。”


    那些道士筋脉全断,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断手断脚,挖掉眼珠……这是虐杀,不是单纯地报仇。


    元英就是享受杀人的快感,并且在知道了自己和陵光同为恶灵后,心里期冀着陵光能明白她的感受,所以才没有隐瞒。


    但陵光很不舒服,她看着元英手心里那枚眼珠,觉得反胃,想吐。


    元英看到陵光的神色,愣了一下,迅速又把眼珠藏到身后:“姐姐,你怎……啊,老师。”


    陵光回过头,蒋韵就站在门口,看她严肃的表情,一定是都听到了。


    蒋韵忽略了一点,元英从战场上被捡回来的时候已经开了人智了,这不是省事,而是更大的麻烦。


    这一年春天,栖霞山上建了一座黑塔。


    元英每七天有一天时间可以出来自由活动,其它时候必须待在塔里修行,从品性到人格。大部分时间里,蒋韵都在里面陪着她。


    陵光一下子获得了大量私人时间,但她也没什么事可做,白天就种点萝卜,看点话本,自己练练枪,要么就下山去找刘大娘玩,晚上自己对着蒋韵留下来的本子练术式,幸好天资聪颖,即使没人教她也能自己学个大概。


    后面几年,元英不被允许出塔,蒋韵从塔里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几乎到了几个月才出来一次的程度,每次出来都是一脸疲惫,一直到陵光长大。


    陵光十五岁生日那天,蒋韵和元英一起出来了,陵光仔细想了想,自己跟元英得有几年没见过面了。


    元英彻底变了一副气质,温和,知礼,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争宠,举手投足间跟正常人都没什么两样,也不再提杀人的事,但只要陵光看见那双眼睛,她就知道,元英只是藏起来了。


    有些人永远学不会认错,她只会在杀完人后把沾满血的手背到身后。


    那天晚上,蒋韵对陵光说:“去吧,到人间去。”


    蒋韵身无财物,用树枝削了一根木钗送给陵光,算是完了及笄礼,她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似的,想着先把陵光身上的结界解了,叫她到人间去走一走。


    四海之大,说不定可以解答她那些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陵光什么东西都没带,身上只有一把长枪,一支木钗,蒋韵和元英目送她离开,蒋韵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元英,温和地笑了笑:“祝姐姐此去一路顺风。”


    等陵光走得看不见了,元英亲昵地托着蒋韵的胳膊:“老师,山道风大,当心着凉,我们也回去吧。”


    山脚下的村子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年前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有一批老人没熬过去。陵光给刘大娘的墓碑上了一炷香,转头往北边去了。


    栖霞山北边,是大昭和蛮人打仗的地方,元英就是在这捡的。


    陵光走到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有个刚被烧过的军营,尸骸挤着尸骸,都烧得焦黑,陵光走了两*步,被一具尸体吸引了目光。


    看身体是个女人,头被砍下来,脑袋已经不知去向了,她手里还握着枪,手上满是老茧和血迹,看铠甲规制,竟还是个将军。


    陵光蹲下来,刚一碰到女人的尸体,就看到了她的平生。


    女帝登基的第二年,力排众议开放了科考,武举也允许女子参加,这个姓燕的女人,就在武举里登科,先从女帝的近身侍卫做起。


    她有一个十分温馨的家,母亲爱唠叨,有一个可爱懂事的妹妹,她每天回家,母亲和妹妹都在门口等着,然后一家人坐在烛火下吃一顿粗茶淡饭。


    后来她在军营里一路高升,有蛮人掳走了她的母亲和妹妹,逼迫她交出布防图,母亲一怒之下投井而亡,妹妹也被敌军杀死,她冲动之下只身前往军营,又因为被属下出卖,落了一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在这些大概的平生里,家里的回忆尤其多,真实幸福的画面犹在眼前,那些嘈杂而温暖的万家灯火呼啸而至,天生灵物像小孩拿筷子沾酒一样,浅浅地体会到了一点“人世间”的滋味。


    陵光决定顶替此人身份,替她活下去,因为是在四月,陵光给自己取名叫槐序,用了女人的姓,就叫燕槐序。再用一点简单的术式,周围的人见到她,就会下意识觉得她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只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在原主的记忆中,皇帝交给她一个任务,此行要前往一个镇子,替皇上找一位养在民间的公主。


    从此燕槐序一脚踏入凡尘,走上了和元英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43章 看得出她是公主


    青溪今年刚十岁,邻里说她长了一张薄情面孔。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要这样的,要么是一张妖妃脸,要么就是薄情,反正不是福相,她也确实不是个有福的人。


    青溪不知道自己的亲妈是谁,扔在路边,被一个大户人家后院里浆洗的婆子抱走了,因为随身带的长命锁上写了青溪两个字,所以她叫青溪,婆婆怕她压不住,也没冠姓,反正就先这么叫着。


    银的长命锁因为前段时间实在揭不开锅已经给当了,好歹换了几个月的饭吃。本来浆洗婆婆的孩子,也是要在府里当下人的,待遇好点的,府里有千金出生,那还能当个配小姐长大的贴身丫鬟。但婆婆把她藏在外头亲戚家里,不让她入府为奴如果现在再让她选,她可能会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当奴婢好歹能吃饱饭。


    青溪养在婆婆的亲戚家,管主家人叫舅舅舅妈,一间土砌的房子,四五个兄弟姐妹,舅妈因为生育,身体不好做不了工,年前婆婆也病了,临了了,主人家恩赐回家养老送终。


    这样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张白吃的嘴,是不是恩赐就得另说了,反正青溪长到这么大,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


    村子里来了一伙修仙的人,说是门派要招人,若有根骨的,可以进外门当个学生,没有根骨的,也能去当个洒扫小厮,总之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去处,最近村里适龄的孩子,每天都跑去修士面前蹭脸,希望能被哪个道长看上,收入门下,从此光宗耀祖,鱼跃龙门。


    青溪懒得去,也看不惯这些装腔作势的道士,反正以她的个子,只能看见人家的鼻孔。她把屋外的柴抱进屋里,因为年纪小,没法一次性抱完,就分了好几趟,弄得满头汗,然后起锅烧水,因为够不着锅台,还得拿凳子垫着,再把所剩无几的菜苗切好,拿一个铁勺子,把一勺米减半再减半,减到勉强能熬出白汤来,才搁进锅里。


    她家的大姐刚从地里回来,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青溪从小板凳上抱下来:“我来。”


    她们之间不算亲厚,平时也说不上话,家里人口太多,青溪一个捡来的,吃多少饭都招人嫌,大姐虽然不亲近,但姐姐的本分也尽到了,据说给她说了亲家,下半年就嫁人。


    青溪淡淡应了一声,也不非要留下来帮忙,她给婆婆端了碗热水,趁家里没人,从后门进了一条小道,往镇上去了,这一条小道一直通到一个胡同里,有一座隐蔽的宅子。


    青溪轻车熟路地敲开门,开门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笑道:“青溪来啦,大人正等你呢。”


    青溪淡淡颔首,进了屋里,眼睛也不乱瞟,只拱手行礼道:“燕老师。”


    燕槐序半躺在躺椅上,估计是嫌热,长袍撩起来,露着白花花的腿,朝书架一指:“寻春,给她拿书。”


    这位燕老师是镇上新来的女先生,很怪,一周只上一堂课,但只要上过她的课,一定会再来上下一节。青溪有一次跟舅舅来附近的集市卖鱼,隔着窗户听了一句“自观自在,守本真心”,居然迈不动腿了,躲在旁边的树上听了一下午,虽然回家后挨了打,但真心觉得值得。


    后来这个叫寻春的女人找到她,说如果喜欢读书,可以来镇上找她,不要钱。


    寻春找了本适合青溪看的书,递给她:“姑娘最近瘦了,没好好吃饭吗?”


    青溪面上淡笑,心里刻薄地想:“你倒是珠圆玉润。”


    燕槐序从桌上拿了几块桂花糕包起来给她:“回去吧,看完了再来换。”


    青溪道了声谢,拿起点心和书就走了,等把大门关上,寻春问:“以前不都是一块一块给,今天怎么一下子给这么多?”


    燕槐序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说,她家小孩多?要是带回去舍不得吃,那估计就落不到她嘴里了,多给点叫她带回去分吧。”


    寻春哦了一声,把柜子上的书整理好,过了一会儿,又道:“将军,青溪真是公主?”


    燕槐序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给寻春也倒了一杯:“错不了,陛下亲口说了青溪二字,况且你瞧她眉目,跟陛下如出一辙。昨日叫你注意蛮人的动向,有消息吗?”


    “唔,”寻春道:“好像来了个西洋教士,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燕槐序摩挲着茶杯,喃喃道:“洋人?”


    ————


    事实证明,不管是给青溪多少块点心,她一个渣都不会分给别人。青溪蹲在巷子口囫囵吃完了一大兜点心,把薄薄的书本踹在里衣回家去了。


    大姐刚烧好饭,几个哥哥姐姐都从修士那边回来了,见着青溪,舅舅先对着她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死丫头,又去哪疯了?”


    青溪不语,默默地摆好碗筷,心里想:“老不死的,早晚踹死你。”


    青溪刚吃了点心,胃里被油腻腻的糕点撑得想吐,自己的米汤就剩下来给婆婆喝,她瘫在床上没人管,只有青溪和大姐会来送吃的喝的。


    这家人姓刘,刘婆婆只是个亲戚,死后能给她弄个草席就算舅舅有良心了。青溪把米汤递到她嘴边,却被婆婆推了回来:“你喝、你喝。”


    青溪淡淡道:“我刚在外面吃了好东西,你不喝我就倒了。”


    婆婆动不了,只一个劲地叹气,片刻后握着青溪的手:“我听你姐姐说,镇上有仙子在挑学生,是不是?你怎么不去?”


    什么仙子,一群披着人皮的二百五。青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没说什么,一味地把米汤往婆婆嘴里送。


    婆婆不喝,跟青溪推搡间,居然流了泪,她委屈地问:“你怎么不去?你知道要是跟人家去修仙,那是多好的去处吗?你留在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你舅舅嫁人,就像你大姐一样,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再生个孩子,你这辈子都完了,你知道吗?”


    青溪皱了皱眉:“前年你还给我说亲事呢。”


    刘婆婆眼泪越流越多:“我不对,我错了,你舅妈更是错了,天下人都错了,青溪,你听我的,明天就去,你长成这样,人家一定喜欢。”


    青溪心里生不出一点怜惜,她冷漠地想:现在悔悟,晚了。


    但这样想完,她心里却一阵酸涩,像一口咬上了烂皮烂肉一样爽快,终于还是肯开了口:“我没有根骨,靠一张脸进了仙门,跟嫁人有什么区别?”


    刘婆婆只一个劲推搡她:“我让你去你就去,听见没有?”


    青溪摁着她,把米汤往她嘴里塞。她不管去不去,也不管仙不仙的,反正只要刘婆婆能吃东西,那就有的活,只要有的活,别的都好说。


    喂完了婆婆,青溪就躲在她床前就着月光看书,没人会来管婆婆,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刘舅舅不允许家里的女孩看书识字,大概是怕读了书认了字,再也不听他的管教,心里野了,不愿意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青溪一看书就容易沉浸进去,屏蔽了五感一样,她坐在床边的脚凳上,没注意到门开了,家里的五姐刘平兰从身后抽走了她的书:“好啊,你居然偷偷看书,我要告诉爹去!”


    青溪一皱眉,冷漠道:“还给我。”


    刘平兰得意洋洋地把书藏在身后:“那你告诉我,昨天傍晚你干什么去了?”


    青溪淡淡道:“我在家。”


    “你骗人,”刘平兰道:“我亲眼看着你进了一个巷子,去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怎么,还没嫁人就攀高枝了?”


    “刘平兰,”青溪淡淡道:“要是不想被人知道你拿家里的铜板去贿赂道士,就把书还给我。”


    刘平兰一愣,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青溪只重复道:“还给我。”


    刘平兰眼珠子乱瞟了一下,有点心虚,只好把书还给青溪,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讨好道:“妹妹,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啊,隔壁邻居都说了,没点本钱是够不到仙家门槛的,要是能成事,咱们家孩子都能去啊,就不用每天抢一口米粥了。”


    青溪刻薄道:“三个铜板能登的只有骗子的门槛。”


    刘平兰小声道:“人家浑身法器,每人都背着剑,正义凛然的,怎么会是骗子呢。”


    青溪道:“你以为我们这样的贱胚子真能去修仙?要么进去当奴婢,要么进去当肉猪,天上会掉免费的馅饼吗?”


    刘平兰就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她压根也不懂这些,反问道:“万一是我骨骼奇佳,真的有修仙天分呢?”


    来了,世界三大错觉之一:我是一块被埋没的金子。


    青溪翻了个白眼,往外撵她,刘平兰哎呀了一声:“好妹妹好妹妹,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你在看书,你也别往外说我偷拿了钱行不行?我知道那宅子是燕老师住的地方,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好不好?”


    一个小孩子,心眼再坏也只有抢吃抢喝的能耐,青溪不搭理她,关好门坐在脚凳上,又一字一句地看起书来。


    第44章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陵光刚离开的那个冬天,元英也该及笄了,蒋韵自己去集市上买了点菜回来,鱼贩送了一壶自己酿的酒。


    下了点薄雪,元英老早就打着伞在山道等了,看见蒋韵回来,上前帮她把东西提在手里:“老师叫我好等。”


    短短几年,元英的个子窜了很多,蒋韵现在得稍稍抬头才能跟她对视了,闻言笑了一下:“你怎么下山了,今天的术式练完了?”


    元英笑得甜腻:“为了今天晚上这一顿,老早就练完了,老师要检查吗?”


    蒋韵不愿意在别人过生日的时候扫兴,于是摇了摇头:“走吧,先回家。”


    蒋韵做菜的手艺其实很一言难尽,不过幸好元英现在也没什么口腹之欲,两人对坐片刻,蒋韵拿出鱼篓里的那壶酒:“好吧,今天是及笄的大事,我就与你共饮一杯。”


    元英撑着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蒋韵,笑道:“元英自当奉陪。”


    蒋韵实在不是喝酒的料子,没喝两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叹道:“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比村子里的大黄狗也不大多少,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想想居然已经好多年了。”


    元英细心地关好窗户,在暖炉上煮好一壶热茶醒酒用,她伸手把蒋韵的酒杯拿过来,温声道:“少喝些吧,老师。”


    灯烛下,蒋韵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眯着眼睛道:“现在你长大了,陵光也长大了,我也很欣慰,大家长得都很好,一个比一个出挑。”


    元英笑容未变,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温声问道:“哪样算长得好?”


    蒋韵闻言抬了抬眼皮,看见元英那张温和有礼,惊心动魄的美人面孔,笑道:“现在就算很好。”


    元英嘴角的弧度始终没变过,她把酒杯里的酒倒掉,换上热茶,再端在手里:“若是心肠歹毒,长成一副伪善的奸佞样子,算长得好吗?”


    蒋韵迷糊着没听清:“嗯?”


    元英走到蒋韵身边,再缓缓靠着她,一只手环过蒋韵的腰,一只手把热茶递到蒋韵嘴边:“老师醉了,喝口茶醒醒酒吧。”


    蒋韵没有支点,只能靠着腰后的那只手,她浅饮了一口递到嘴边的茶,随即扭开头:“我不喝这个。”


    元英却由不得她不愿意,掰过她的下巴:“喝了能好受些,乖。”


    热茶强灌进来,蒋韵不想喝,一直扭头躲,撒了不少出来,顺着下颌流进脖颈,元英淡笑着替她拭去,温声问:“老师要休息吗?学生去烧热水来,伺候老师沐浴?”


    蒋韵“唔”了一声,没答话,往桌子上一歪睡了,元英找了一件披风出来,盖在蒋韵身上,用那壶只喝了一口的茶浇灭暖炉,缓缓退了出去


    蒋韵是被热气熏醒的,她被人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拭,随后拢了一件薄外衣,又被抱着走出浴室。蒋韵挣了挣眼,发觉眼皮太沉,又有一股莫名的燥热,于是试探道:“元英?”


    元英“嗯”了一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放好了软软的枕头:“老师,下雪了。”


    “什唔!”蒋韵还没反应过来,嘴唇被强硬的唇舌侵占,对方压根没有一点迟疑,一只手摁着蒋韵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解开了刚系上的衣带。


    蒋韵极力挣扎,手脚却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她被人放在软褥上,斥道:“混账!”


    元英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轻声道:“多谢老师夸奖。”


    元英疯了。到最后,蒋韵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她也想不了别的,大脑都被极端的刺激充斥了,指尖的酥麻跟有余韵似的,让她忍不住颤抖,忍不住低吟出声。


    元英缓缓上来,亲着她的脸颊,问道:“长成什么样算好?学生的舌头长得好不好?”


    蒋韵想给她一巴掌,手真的扇过去了却又舍不得,被元英抓在手里反复亲舔指根,只能骂道:“混账”


    元英不厌其烦道:“学生的手指长得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却让蒋韵不寒而栗。


    蒋韵极力地仰起脖颈,汗珠顺着优美的曲线往下滑,路过数不清的浅红痕迹,大脑空白间,蒋韵听见元英满怀恶意的轻笑:“要学生说,老师才是长得好”


    蒋韵斥道:“混账!”


    元英亲吻她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极尽温柔:“及笄礼,老师送了姐姐喜欢的东西,也合该送我一件才对,老师不送,我只好自己来取了。”


    汗水交融间,元英的笑容越来越癫狂:“捡我回来的那天,决定要教化一只恶灵的那天,你就该想到今日。”


    蒋韵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元英给她清洗的时候,她就已经昏睡过去。


    掖好被角,关好房门,元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既有餍足,又有快意。


    渐渐的,她的笑容消失了,一个地狱的幽灵想方设法把别人拽入深渊,临了了,却好像并不开心一样。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


    镇上要办灯会,祭祀本地的一个土神,刘家的孩子们因此被允许晚上去镇子上溜达,不给钱就是了。


    青溪不爱溜达,本来想躲在婆婆屋里看书,却被婆婆反复念叨,说必须要去拜梅花娘娘,否则往后一年都没有好日子。


    青溪嗤之以鼻,反正她本来就没有好日子,以前年年拜,还不是年年穷。不过拧不过婆婆,青溪怀疑自己要是敢说一句不去,婆婆就该当场气死了。


    青溪讨厌热闹,讨厌人多,讨厌烟火,反正讨厌天讨厌地,看什么都不顺眼,本来想躲去燕老师家看书,结果被燕老师提着后领带出来看灯会,气得头顶冒烟。


    燕槐序奇道:“小孩子都喜欢热闹,你怎么一脸晦气?”


    青溪皱着眉头,不想搭理她,街上的人声吵得她脑子疼,恨不得一根棍子把所有人串成冰糖葫芦。正好燕槐序看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问她:“冰糖葫芦,想不想吃?”


    “”青溪面无表情道:“不想。”


    燕槐序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心想我在栖霞山的时候可吃不着这种好东西。


    想到栖霞山,她不由得有点出神,也不知道老师和元英现在在做什么。


    两人逛到茶楼,里面有人在说书,一张口一声“话说那永宁侯——”吓了青溪一跳,皱着眉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问道:“永宁侯是谁?”


    旁边的路人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永宁侯?就是永宁将军,我们大昭第一神将,是我们镇出去的嘞。”


    青溪心想大昭第一神将和村头第一癞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路人见她居然一脸不感兴趣,立刻道:“你真不知道?这可是明帝开恩科考后的第一个女将军,咱们这块地方临着北边蛮人,到现在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活,多亏永宁将军几年前的那一战,否则,嘿,咱们现在就得给蛮子当放羊奴去了。”


    青溪愣了一下,喃喃道:“女将军?”


    “嚯,感情你是真不知道啊,”那路人说:“那你作为咱这的人,总听说过梅花娘娘吧。”


    镇子里这两年才开始供梅花娘娘,据说原来是一位将军,三年前蛮人入侵,不知道从哪架来了火炮,少年将军以一敌百,带着三十人连夜突袭敌方军营,大获全胜,缴了火炮,让此地居民免于流离失所,这一战至今还在京城里传唱。因为临走时村民要谢将军,将军见此地梅花开得好,就地折了一支充当谢礼,所以是梅花娘娘。


    这个故事青溪当然听说过,但她只以为是大家胡诌的,没想到这么个人,连名带姓有永宁侯三个字,还是个女人,一下子愣住了。


    燕槐序见她发愣,冲她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啊,前面放灯了,要去吗?”


    青溪愣愣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着人流走了片刻,她突然问道:“老师,女人不一定就得嫁人,是吗?”


    她虽然心眼小,时常刻薄,但从小纲常伦理都听惯了,即使再不愿意,但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是的,女人就是要嫁人的。


    燕槐序笑了一下,明灭灯火中,她揉了揉青溪的脑袋:“本朝帝师,兼任宰辅,她是女人。”


    “宫里最有名的太医是女人。”


    “大理寺卿,当今断案如神的官府大人,也是女人。”


    “当今陛下,九五至尊,是女人。”


    燕槐序说:“嫁人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你想成为什么人,就可以成为什么人。”


    青溪几乎站在原地迈不开脚。


    没人知道十岁的青溪在想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瞪得老大,呼吸起伏都有些剧烈,直到燕槐序递给她一盏花灯,她才如梦方醒。


    燕槐序道:“去吧,教过你写字了,这次去写自己的愿望。”


    青溪觉得嘴唇有点干,忍不住舔了舔,她接过燕槐序递过来的纸笔,觉得有千斤重。


    夜风吹过来,凉滋滋的,青溪站在燕槐序身边,想起那天学堂外的惊鸿一瞥,于是一笔一划的写道:


    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并不昂贵的花灯放进河里,载着少女的心绪慢慢飘远了。


    第45章 “你热吗?”


    很多人不知道,此地是平洲,此镇叫桐丘。


    桐丘镇人口不多,一条小河贯穿其中,此刻河面上飘着千千万万的花灯,顺着流水往前挪,河道太窄,大有一副要堵一块的架势。


    寻春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燕槐序的胳膊,把燕槐序拉到旁边,小声道:“将军,镇门往北三公里,一个洋人带着几个北蛮骑兵往西去了。”


    燕槐序和寻春此行,一是为了找公主的下落,二是接到密报,北边蛮人有异动,但不知道是什么异动。平洲贫瘠,桐丘也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冬天,不是蛮人揭不开锅必须要抢掠的时节一个小小偏远的镇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燕槐序思量片刻:“盯住他们。今天花灯多,告诉打更人,提醒大家小心烛火。”


    青溪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心。她跟在燕槐序后边逛,因为人多,怕燕槐序走丢,还抓着她的衣摆,偷偷地瞅燕槐序的脸。


    燕老师绝对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之前只是皮相好看,在河边听了那一番话,燕槐序的形象在青溪眼里一下子高大了不少,这是第一次有长辈肯定她的想法,让她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尽管那些女官她没见过,但只是听听,都觉得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我决定了,青溪想,我要给燕老师养老送终。


    眼下她只是个连花灯都买不起的小丫头,不知道一个决心的意义,但私自做了这个决定,实在也用了很大一口气。


    前面摊子上人群一阵骚动,青溪把思绪拉回来,从燕槐序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看见一个表演跳大神的花脸人。


    看打扮像苗人,却不正统,穿得像戏服,又绣了很多古怪的花纹,青溪刚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耳鸣嗡嗡地想。


    燕槐序被她那样子吓得一愣,弯腰抚着青溪的肩膀,轻声道:“你怎么了?”


    青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串古怪的花纹,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魂魄要被吸走了。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下那人衣服上的花纹,敢肯定绝不是任何一种术式,至少普通杂乱的装饰而已,青溪的眼睛直愣愣的,简直跟中邪了一样。


    然而仅仅是片刻,青溪就恢复了正常,她眨了眨眼,面对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后退了半步,又不想太明显,于是改成了往后蹭了一下:“怎、怎么了?”


    燕槐序打量她的面色,看着确实没什么异常了,还带着古怪的红晕,只好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热吗?”


    青溪瞪着大眼摇了摇头,一攥手发现燕槐序的袖子还在自己手心里,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松开,挪开视线:“老师,你给我讲讲永宁将军吧?”


    燕槐序顿了一下:“怎么想听这个?”


    燕槐序仔细地筛掉那些血腥的少儿不宜片段,发现除去这些战斗场面,剩下的实在乏善可陈,只好拓展了一下,说:“永宁侯…有一个妹妹。”


    但一说起妹妹,燕槐序又想到当年元英手里那枚眼珠,还有被关进黑塔前,那一抹冰冷的笑。这也实在不适合讲给青溪听,只好挑挑拣拣,说:“妹妹喜欢吃桃酥。”


    青溪点点头:“有宠爱受庇护之人,只要安心地吃点心就可以了。”


    燕槐序揉揉青溪的脑袋:“那你想做被庇护的人,还是庇护别人的人?”


    青溪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做……”


    她还没说完,人群突然开始推搡起来,青溪被人掼了一把,幸好燕槐序接着,她直接一揽,把青溪护到自己怀里。


    青溪以为燕槐序只是个教书的,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也英武不到哪里去,但对方看似温和的手掌居然如此有力,令人安心的稳健力量,正从后腰传来。


    人群乱了起来,好像是刚才跳大神的艺人喷了口火,吓了大家一跳,随后河里居然蹦出来一窝黑衣匪。


    燕槐序把青溪塞到寻春手里,吩咐道:“把她带去宅子密室里,找人看着。”


    随即她弯下腰,严肃地看着青溪:“我不去找你,不许出来,能做到吗?”


    那伙匪人已经开始乱砍了,青溪咽了口唾沫说:“……我想跟你一起。”


    但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拖累燕槐序。


    燕槐序闭了闭眼,对她道:“进了密室,数三百个数,数完之前,我一定来找你。”


    她对寻春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不由分说地抱起青溪就跑,不远处的刘平兰慌乱中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了青溪,她往四周瞧了瞧,爬起来提起衣摆悄悄跟了上去。


    燕槐序踢起一根木棍握在手里,今天出门没带枪,只好凑合用这个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一棍打在匪人胸口,转身一个漂亮的横扫,力道正好,不至于打死,但能为刀下百姓争取逃跑的时间。


    棍头往上一挑,击在匪人的下巴,那人顿时觉得头骨都被这一棍打裂了,当场昏死过去,剩下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对了个眼神,一起往西跑去。


    燕槐序拽了一匹旁边铺子的马,从腰封里掏出一枚信号烟花,往天上一扔,抓起缰绳就追了过去。


    寻春是燕槐序的副将,动作很麻利,抱着青溪到了燕槐序的书房,挪开书架,把她往里一推:“青溪,只要不是燕槐序来,都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青溪看她神色严肃,却并不慌张,好像一早就知道会出事一样,她抿了抿嘴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搁在密室里,打定主意不添乱。


    如果不得章法,密室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只能从里面打开,寻春复原了书架,扯开院子里马匹的缰绳,朝着烟花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间小暗室有足够人待好几天的水和粮食,还有被褥,青溪点亮烛火,也不害怕,她靠着墙壁,开始一字一句地数:“一,二,三,四……”


    外面书架传来一阵声响。


    青溪一惊,心想这才数到四啊,燕槐序这么迅速?她刚要出声,就听见刘平兰的声音:“青溪?青溪——你在哪啊?”


    青溪把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靠着墙壁不出声了。


    刘平兰敲了敲书架:“青溪,我也要进去,你开开嘛,青溪——”


    青溪打定主意要当个哑巴,一点声音不出,她耳朵贴着墙壁,没一会儿,刘平兰不出声了,但隐约有震动感传来。


    凭借青溪浅显的判断,觉得可能是附近有人在骑马,因为刚才寻春骑马走的时候,墙壁也有震感,只不过更浅一点。


    片刻后,宅子的大门好像是被人踹开了,刘平兰慌乱地拍着书架:“青溪,青溪!有劫匪进来了,你快让我进去,青溪!”


    青溪当机立断,推开一条缝,把刘平兰扯进去,捂住她的嘴,咔哒一声又关好密室门。


    外面传来拔剑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然后有人道:“这家没人。”


    另一个声音快速道:“下一家,快点!”


    脚步和马蹄声只出现了片刻,又一起走远了。刘平兰瞪着眼睛,死死地抓着青溪的衣角,悄声道:“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青溪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


    刘平兰被她唬住了,不敢再出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幽暗的小房间,忍不住扯了扯青溪:“……这里好黑啊,你不害怕吗?”


    青溪正在专心致志地数数,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那不是有蜡烛吗。”


    那点小蜡烛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刘平兰打了个哆嗦,尽可能地靠在青溪边上,害怕地问:“我们…会死吗?”


    对十几岁的小孩来说,死这个字太遥远了,又神秘,又让人恐惧。


    青溪不理她,只数自己的数。


    ——


    燕槐序带的人马有限,除了副将寻春,其它的都在城外候着,见了燕槐序的烟花,自然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燕槐序策马赶上匪人,长棍两下击倒,没一会儿,寻春骑马过来,把长枪隔空抛给燕槐序:“咱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燕槐序接过枪,顺手挽了个枪花:“百姓都被设计往西驱赶了,西方村落,咱们也去看看。二殿下安置妥当了?”


    寻春应道:“妥当了。不过跟过去一个小孩,我看着眼熟,像是二殿下的姐妹,就没管。”


    燕槐序一夹马腹:“驾。让她自己决断吧,到了京城,要决断的还多着呢!”


    在街上的,不在街上的百姓都被驱赶到村子里来了,这里离镇上有点距离,一个长相特征明显的蛮人坐在马上,正等着燕槐序的到来。


    他留了一把胡子,中文并不流利:“听闻宁远将军到平洲来了,刚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燕槐序嗤笑了一声:“被狄人诱哄到北方来,本来就在中原下边求生的本地蛮人,你装什么不会中文啊?”


    蛮人胡子一抖,眼睛眯了眯,随即拿刀一指身后的百姓:“宁远将军不必嘲讽,我们此来是跟大昭谈条件的,大昭必须把平洲还给我们,要不然,今夜子时一过,我就开始屠杀百姓——将军位高权重,想必先斩后奏的权力还是有的,你把平洲还给我们,你们大昭皇帝也只会当你爱护百姓心切,怎么样?”


    燕槐序没忍住掏了掏耳朵:“阁下的笑话真没意思。既然如此,我只有一句话奉上。”


    “今天你敢杀一个百姓,就别想活着再出平洲了。”


    第46章 二殿下想见您


    黑塔关不住元英了。


    蒋韵亲手下的封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减弱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元英了。


    春天,对面山头的修仙门派突然惨遭灭门,蒋韵踹开元英的房门,拿着一把剑指着她的喉咙:“是不是你做的?”


    元英在烹茶,似乎短暂的愣了一下,随即悠悠笑道:“啊,被发现了。”


    蒋韵刚从现场回来,衣摆上还沾着血,她怒不可遏地看着元英:“从小我教你忠孝礼义,你也乖巧听话,难道都是装的吗?”


    元英握住剑尖,却毫发无伤,她往前逼近,一字一句道:“忠孝礼义?老师,该对何人忠孝?对何人礼义?凡人蠢如猪狗,连怎么活下去都搞不明白,若我能教化他们,难道不算做善事吗?”


    蒋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教化谁?”


    元英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这是临济录里的话,姐姐从小看的临济录,现而今我也会了,老师怎么好像不开心啊。”


    “姐姐懂事,我也学着懂事,姐姐练术式,我也跟着练术式,姐姐的枪我也会耍,怎么到头来,老师只认可姐姐呢?”


    元英的面孔跟燕槐序很像,气质却迥然不同,她的癫狂,她的恨意像是天生自带的,蒋韵除了不可置信,看着元英疯狂的眼睛,居然还觉得有点心疼。


    蒋韵自己也知道,如果当初能早点找到元英,那结果可能真的会不一样。


    元英捕捉到了那一点情绪,一把折断钢剑,钳住蒋韵的下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在可怜我吗?”


    元英通红的眼睛满是血丝,她吝啬地笑了一下,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微微低头,强硬地把茶水渡到蒋韵嘴里,蒋韵的挣扎比上次更甚,一把推开元英,“啪”一声,一个耳光扇到元英脸上。


    元英舌头顶了顶侧腮,终于满足地笑了,她握着蒋韵的手腕,把蒋韵翻了个个压在窗边,捏起她的下巴:“在这里好不好?你看院子里的石桌,小的时候,我们三个每天都在那里吃饭呢。”


    蒋韵很快没力气了,她的挣扎对元英来说毫无威慑力,元英拉下她的衣服,在肩头落下一吻,宠溺道:“老师只觉得我无情无义,可我却很愿意孝顺老师呢。”


    片刻后,元英在蒋韵耳根轻轻笑了一下:“老师,你抖什么?”


    “你也喜欢元英,是不是?”


    ————


    寻春轻轻咳了一声,燕槐序会意微微转头,看见领头的蛮人身后侧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名洋人随即上前来,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将军,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燕槐序刚想说阁下有什么屁还是当场放吧,就听洋人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事关皇家秘辛。”


    平洲只有一个皇家秘辛,就是陛下的二公主。


    燕槐序冷笑一声,拉了一把寻春的弓,一支冷箭贴着洋人的耳朵飞出去,削掉了他半块肉,燕槐序长枪一举,一队大昭士兵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山坡上,洋人捂着耳朵不可置信道:“中原人讲先礼后兵,你怎么敢首先开战?!”


    燕槐序长枪指着领头的蛮人:“不管是受谁的命令,我数十个数,还不撤退,今天就把你的脑袋剁成饲料,拿回去给你们可汗喂羊。”


    那蛮人吓得腿抖,骑在马上,用眼神询问洋人。洋人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突然抢过身边一个小孩的花灯,猛地往外跑去。


    寻春一声令下,喝道:“拦住他!”半山腰的士兵们飞快骑马而至,燕槐序拉开弓,搭了第二支箭,一箭贯穿了洋人的咽喉。


    洋人猛地扑倒在地,奋力把花灯往前一扔,烧着了一片干枯野草,深藏其中的一根引线呲一声燃起来,在枯草上一路火花带闪电,像一条蜿蜒的火舌。


    火舌再往前,是一个废弃了很多年的矮矿井,里面只有一些烂石头,早就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现在是小孩玩过家家的地方。


    蛮人吓傻了,大喊道:“不是我让他炸的,不是我让他炸的!我们只是要威胁大昭而已,不是我让他炸的!”


    炸什么?


    燕槐序和寻春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好,燕槐序勒了一把马,大喊道:“所有人,立刻找附近掩体!”


    她话音未落,地面先震了起来,随即是一缕不明显的热浪,而后——轰。


    巨大的冲力掀飞了附近的所有人,燕槐序来不及躲避,先扯过寻春盖在自己臂弯里,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聪了,剧烈的耳鸣响在耳边,燕槐序好像听见了一阵耳语。


    有很多人在呢喃说话,十分嘈杂,听不清楚,燕槐序缓了片刻,才听清这些耳语——“恶灵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燕槐序晃了晃脑袋,被离矿井近的残肢砸了一脑袋,爆炸没有想象中的范围大,好多人都只是受了点伤,但随即开始起火。


    那矿井都荒废好多年了,里面能挖的东西早就挖走了,剩了一点烂土破石头,怎么会点一下就爆炸,还突然烧起来了?


    洋人和蛮人都被炸飞天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燕槐序一招手,把士兵叫过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把百姓带走,剩下的,抓紧找水救火!”


    寻春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侧的灰,脸色并不好看,她侧耳听了听,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地方在震。


    寻春拉了燕槐序一把,迅速道:“将军,我听着不对,咱们赶紧先去找二殿下!”


    青溪还在数数,她数到二百九十五,又从一百重新开始数,数到二百九十五,又重新数,数了好几遍,刘平兰疑惑道:“妹妹,你天天看书,原来不识数啊?”


    青溪不愿意理她,过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尖,好像闻道一股什么味道。


    说不上来,是一股异香,硬要形容的话,好像跟蜡烛烧起来的味道有点像,但更香一点,若有似无的。


    刘平兰拿手扇了扇风:“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


    没有人知道,桐丘镇底下,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脉矿。


    燕槐序和寻春骑马赶到宅子的时候,镇上已经炸了好多地方了,房子塌了一半多,火烧得到处都是。


    刘平兰受不了,想推开密室的门,被青溪拦下来了:“做什么?”


    刘平兰道:“你不觉得热吗?这一定是出事了吧,咱们得出去看看。”


    青溪拦着她:“不行,老师说了,叫我老实待在这。”


    刘平兰气道:“你傻呀,再待下去咱们要热死了,快快快,听我的,外面都没人了。”


    两人争执间,轰隆一声,外面的房子塌了,刘平兰使劲推了推门,却推不开,明显是堵上了。


    青溪跟她对视一眼,也使劲去推,但怎么都推不开:“奇怪,好好的,房子怎么塌了?”


    刘平兰叹了口气:“幸好这暗室牢固……外面到底在搞什么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人只好又坐在墙边,青溪数了第不知道多少个三百,刘平兰颓然地问:“真的好热呀,青溪,我们不会热死吧?”


    温度真的越来越高了。


    青溪抓起刘平兰,把暗室里那桶水分开倒在两人身上,又撕了块衣服,浸满水绑在两人口鼻上:“外面可能起火了,暗室墙是石头砌的,一时半会应该烧不起来,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踹门,我喊口号,咱俩把劲儿用在一块。”


    刘平兰叫道:“哎呀,青溪,我这是新衣服!”


    青溪不由分说地把她拎到门口:“听明白了没有?我喊一二——”


    不等她俩踹,门自己开了,外面一片废墟上,燕槐序扒石块木头扒得满手是血,试探地叫了一声:“青溪?”


    青溪愣了一下,飞快地扑进燕槐序怀里:“老师!”


    燕槐序也没顾得上捋一把乱发,轻轻拍了拍青溪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先出去,出去再说。”


    燕槐序和寻春一个抱着个孩子,从炸得七零八落的街道上马,朝镇外的驿站疾驰而去。


    马后,夜色中,两个孩子都看见了镇子的全貌。一片滔天大火,来自地狱的不灭之火,像一条火龙,盘旋在整个镇子中。


    青溪和刘平兰对视一眼,眼里是相同的疑惑和恐惧。


    ——


    驿站里有燕槐序留好的人手,等大家都收拾好安顿下来,属下快马来报伤亡情况,附近的官府也得到了消息,大夫和物资都在路上。


    青溪的舅舅家就在矿井边上,舅妈和婆婆下不了床,一家老小恐怕都尸骨无存了。


    这场火起得太奇怪了,燕槐序写了一封奏折交给寻春,让她找个人先送到皇宫里去,又把自己带的女官找来。


    女官进门先行了个礼:“将军此行辛苦,需要现在传饭吗?”


    燕槐序摆了摆手,问道:“你把事情跟青溪讲清楚了吗?”


    女官犹豫了一下,说:“二殿下说她知道了,她想在晚饭后见一见您。”


    第47章 老师


    平洲驿站不大,房间自然也精致不到哪里去,但比起青溪在刘家住的地方,当然是好得没边了,晚上这一顿,甚至是青溪今年吃的第一顿饱饭。


    在昏黄的烛火旁,青溪甚至都有点分不清家被炸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青溪转过头来,看见燕槐序回身关上了门。她没再穿宽袍大袖,一身利落的短打,勾着一把劲腰。


    燕槐序走到青溪身前,轻轻道:“殿下。”


    哦,对了,刚刚有个女官说,她是当朝皇帝的二女儿,一人之下的公主。


    再小一点的时候,青溪真的很认真地幻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甚至很希望对方是个高门大户的主母,有朝一日能接自己回去,吃饱穿暖,还有一个和蔼温柔的母亲和很多很多爱。


    可现在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九五至尊,是那位大昭传奇一样的人物,青溪反而有点惶恐,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代表的是一滩望不到尽头的深水。


    燕槐序一声殿下,把青溪从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叫了回来,她敛了敛眼睫:“老师要与我生分了吗?”


    燕槐序愣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青溪这副神情。这小孩心硬,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冷漠,然而睫毛往下一垂,终于让人想起来她也只有十岁而已。


    燕槐序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到了京城,老师护着你,不用害怕。”  :


    青溪想,实际上燕槐序就充当着她母亲的角色,即使她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几乎看不见,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睛盯着燕槐序,轻轻道:“有老师在,我自然放心。”


    ————


    在驿站修整了几天,一行人准备启程回京了,刘平兰连夜跑到燕槐序房里去磕头,说自己无可家归,只剩青溪一个亲人,求燕槐序带上她。燕槐序询问了青溪的意见后,就把刘平兰塞马车里一块带着了。


    青溪换了一身有气度的衣服,也不知道这偏僻地方,燕槐序从哪给找来的。总之收拾出了个人样子,她抿了抿嘴,看向对面座位上的刘平兰,不由得有点后悔。


    因为要带上刘平兰,车里没地方坐,燕槐序就去外边骑马了,要不然这会儿挨在她身边了就该是老师了。


    刘平兰挑开车窗,把头伸出去一个劲儿地看,正在青溪认真思考要不要冲她屁股来上一脚的时候,刘平兰坐回来道:“青溪,燕老师真的是宁远侯吗?”


    青溪不适应地搓着袖子边上精致的绣纹,敷衍道:“是吧,要不然怎么别人都喊她将军。”


    刘平兰叹道:“天呐,那可是梅花娘娘啊,居然是活的,真的存在的,你就一点都不惊讶吗?”


    刘平兰看了她身上的华贵衣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的原来的衣服,瘪了瘪嘴,自顾自道:“也是,你是公主,就算是将军,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一下子飞上枝头,当然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了。”


    青溪不搭理她,她就越是来劲,非要凑到青溪面前去说:“你说,要是我求燕老师也收我当学生,她会答应吗?”


    “燕老师那样的人,就算你看不上,有的是人喜欢,不如让给我算了,等我以后平步青云,我就天天跟燕老师坐一块吃饭。”


    “哎,你都是公主了,我是不是也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青溪嗤笑一声,心说你长得可跟你家人一模一样,实实在在的桐丘人。


    青溪撩了一把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马背上燕槐序正跟寻春谈笑,若有所感似的,回头看了青溪一眼,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明媚又漂亮。


    青溪像被车帘烫了手,赶紧放下了。


    ————


    青溪先跟燕槐序回了侯府,燕槐序不怎么回京,府里没什么人,除了一些照料杂事的侍女,还有几位负责厨房的老嬷嬷。


    燕槐序给青溪和刘平兰安排好了住处,就把寻春叫到了书房:“拓印的东西呢?”


    寻春从兜里拿出一张薄纸:“根据将军的回忆,我找一位见多识广的讼师拓印下了花灯会那天表演跳大神的人身上的纹样,看样子,似乎是一种语言。”


    燕槐序摊开那张薄纸,上面是几行鬼画符,她自己也不认得,或许跟某个民族自创的术式有关,但当时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独青溪对这纹样有反应呢?


    外面侍女推门进来:“将军,宫里传旨,请将军和二殿下进宫用膳。”


    燕槐序跟寻春对视一眼,把那张薄纸叠好放进了书架,道:“知道了。”。


    青溪一回京,皇宫里的赏赐就一波波忙慌慌的来了,燕槐序自认审美一般,只喜欢金的,就挑了个有眼光的侍女给她打扮了一通,不要太华丽,但也不至于丢了皇家颜面。


    在平洲的时候青溪连间鲜艳衣服都没有,身上每天裹着一身破布,头发也是用布条束的,现在猛地一打扮,还真能看出几分这个年纪的玉雪可爱来,皇宫里的侍卫见着燕槐序,自然就知道她领着的小孩是谁,众人只敢眼神交流,隐隐弥漫着八卦的气息。


    金銮殿上,青溪只看了皇帝一眼,就知道燕槐序为什么能在平洲精准地锁定自己了。


    青溪跟皇上长得太像了,眉眼之间,都隐隐有野气蓬勃的鹰视狼顾之相。


    青溪有样学样,跟着燕槐序跪倒在地,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等着皇帝走到她们面前来,亲手搀扶。皇帝的目光在青溪脸上多停留了一会,随即对燕槐序道:“爱卿此行一路辛苦了。”


    燕槐序微微颔首:“微臣不敢。”


    皇帝见她恭顺的样子,脸上才有了点笑意,拉着青溪的手一一介绍席上的人:“这是你长姐婉意。”


    大公主白婉意比青溪大四岁,如今马上就要及笄了,正统的皇位候选人,大方温和,一笑起来冰雪消融,很合她的名字:“妹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青溪行了个礼,又被拉到另一桌去,皇帝道:“这是当朝宰相陈桐清,也是皇子们的老师,以后你就在她座下读书学习,将来也好为朕分忧。”


    我有老师。青溪淡淡地想。


    她瞪大了眼睛,状似不解道:“母亲,什么是宰相?”


    众人互看一看,都笑起来,陈桐清穿了一身道袍,随性道:“二殿下孩子心性,自然野气跟当年的陛下还真是如出一辙。”


    到了这一会儿,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真心实意,她拍拍青溪的手:“不着急,这些以后慢慢再说。”


    青溪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但她却没什么胃口,身后站着两个侍女,跟门卫似的,旁边她名义上的姐姐白婉意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每次嘴角一勾,勾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皇帝和燕槐序话都不多,席间只有陈桐清调和气氛,一顿饭吃下来,青溪倒是宁愿回平洲去吃糠咽菜。


    而且皇帝……青溪的亲生母亲,她看着对两个孩子都没什么感情,说话更像是在客套。


    对此青溪也表示理解,毕竟是九五至尊,她的感情当然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难道还要跟她在大殿上执手相看泪眼吗?


    等吃完饭撤了席,皇帝突然道:“青溪。”


    青溪依言上前,跪在地上等指示。


    皇帝一挥手,侍女端上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一柄萧。


    皇帝笑意渐深:“这柄机关萧还是年少的时候,帝师教了制器后,朕做成功的第一件器物,就赐给你吧,希望你日后不拘自在,也聊表朕的一份思念。”


    白婉意笑道:“母皇制器,乃是大昭首席,妹妹,还不快谢恩。”


    青溪对这些并不真心实意的话很反胃,这些人讲话像排练好的一样,吃饭,赏赐,谢恩,谁该说什么,都有一套固定的章法……还不如在桐丘镇里挨一顿打。


    青溪把头微微一转,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燕槐序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下来,接过机关萧,朗声道:“儿臣叩谢母皇圣恩。”


    宴席过后,皇帝留下了燕槐序,青溪只好自己先回去,白婉意做事滴水不漏,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她的腰杆脊背挺直,仪态比乡野长大的青溪好没边了,温和道:“现而今我暂住东宫,妹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暂住东宫,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手里突然又多了一个皇子,不知道有多少要看东宫的热闹呢。


    青溪故作无辜:“姐姐,东宫是什么?”


    白婉意掩唇笑了一下:“一栋房子而已,你若想来,随时通传。”


    白婉意走了,陈桐清又从殿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拂尘,对青溪行了个礼,并不多话,直接走了。


    皇帝把燕槐序叫到勤政殿,问道:“平洲的事,是否有眉目了?”


    燕槐序垂目道:“回陛下,尚未有眉目。”


    皇帝一笑,那手指着燕槐序:“你啊你啊,带兵打仗是有一套,要论起阴谋诡计来,还是差那些洋人一手。”


    燕槐序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意思。


    皇帝招招手让她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锦盒,里面搁着一块透红的石头。


    燕槐序不确定道:“这是……玉?”


    皇帝道:“在你们回京前,西洋贡使突然觐见,说要上供一种特殊的燃料,其功效是煤炭的十倍不止,叫做……赤玉。”


    “平洲桐丘镇底下,就有一条赤玉脉矿。”


    第48章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燕槐序一下就明白了,这种新型矿石,就是洋人跟皇帝交易的条件。他们恐怕掌握着中原人没有的技术,可以在隔着地皮的情况下找到脉矿,平洲那一场大火,就是他们交给大昭皇帝的投名状。


    如果赤玉可以得到开采,投入使用,那就可以解决大昭的煤矿问题。现而今煤炭开采量越来越少,各地山头都挖空了,赤玉若能大规模使用起来,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但燕槐序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什么矿石西洋人能开采中原人不会开采?肉眼凡胎,谁能隔着地皮知道地底下到底有什么?


    皇帝脸上的笑意十分真心实意,比见着她亲闺女还高兴:“西洋人想通过北蛮开设一条商道,爱卿意下如何?”


    在北蛮开商道,首先就要和可汗停战,前几年他们入侵平洲的事还没完,现在却要一条被子掀过去了。燕槐序犹豫了一下,说:“赤玉尚未投入使用,不知道功效……”


    皇帝笑了一下,摆摆手:“这个爱卿放心,皇宫内已经小范围投入使用了,城中铁铺,大小商铺也都有试验,效果很好,一块赤玉,堪比一斤煤矿。”


    那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洋人只要求开商道?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看了皇帝一眼,对方甚至没什么年龄感,正是一生中最健壮的年纪,她抿了抿嘴,含蓄道:“要开商道,必须要经过平洲,眼下平洲一场大火,赈灾的事情还……”


    皇帝不轻不重地打断:“燕将军。”


    这下连爱卿都不喊了,燕槐序知道找她商量只是个过场,皇帝独断专行,肯把这件事在大面积实施前告诉她都算很尊重她了。


    燕槐序立刻不吱声了,皇帝盯着她半垂的眼皮长长的睫毛看了半天,拿手背轻抚了一下燕槐序的侧脸,突然道:“可惜爱卿是难得的帅才,要不然……”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换了语气:“青溪那孩子,从小不在朕身边,与朕也不亲近,她与将军亲厚,不如就先养在将军府吧,等到及笄的时候,再封王赐府,也好叫你们师徒多团聚团聚。”


    说完,皇帝又嗔怪道:“你也是,府里就那么几个下人,也该早点找个贴心的人伺候你。”


    燕槐序淡淡道:“二殿下肯赏光,微臣自然喜不自胜。”


    她没回后一句,皇帝也不在意,随口客套了几句别的,摆摆手叫她退下了。


    燕槐序不爱坐马车,常常就在长街纵马回府,今天却觉得特别疲惫,叫寻春套了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将军府门口排了很长的马车队,皇帝和大公主送来的东西正在挨个往下卸,刘平兰扒在门口,看得眼睛都直了,见着燕槐序,马上凑了上去:“将军,将军!这些…都是赏给青溪的吗?”


    燕槐序不大喜欢赏这个字,于是没回答,反而问道:“青溪呢?”


    刘平兰瘪了瘪嘴:“在房间呢。真是不识货,这些东西她全都不要,说让搬到将军府的库房里去呢。”


    燕槐序点点头,大步往里走,刘平兰赶紧喊道:“她不要我能不能挑一挑?”


    燕槐序穿过堂屋,拐进一方单独的小院,院子是这几天刚打理好的,有足够的隐私性,青溪正站在院子里发呆。


    她穿着一身绣金线的素白袍子,这样宽大的袖子穷人是不穿的,因此穿起来很别扭,袖子被她挽到胳膊肘,露着一截细白的手臂。


    燕槐序刚才脚步很急,现在却放慢了,悠悠地走到青溪身边:“想什么呢?”


    青溪转头笑道:“老师。我在想,这院子光秃秃的,应该种一株什么树才好。”


    燕槐序提议道:“桂花怎么样?我记得你爱吃桂花酥。”


    青溪却摇摇头:“不如梅花吧。”


    燕槐序:“为何?”


    青溪道:“凌霜而开,冬日也不寂寞。”


    她直勾勾地盯着燕槐序:“老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青溪是个很少表露情绪的人,以前在平洲,燕槐序就知道这是个心硬的小孩,但回了京城后,却常常流露出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顾虑来。


    也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吧。


    燕槐序却没办法给她承诺。


    两人并肩站了半晌,燕槐序才道:“青溪,北边要开商路,我可能很快要回边疆了。”


    青溪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你是将军,要依靠你的地方太多了。唔,不过边疆是哪里?比平洲还北吗?我要带什么衣服?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更北的地方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燕槐序的表情已经表示了一切。青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打算带着我,是吗?”


    燕槐序也不想这样,好像把青溪扔在了京城一样,但现在也容不得她胡闹,青溪已经不是个乡野丫头了,她总不能把二公主掳到沙漠里去吧。


    不等她做出回答,外面来人通传:“将军,有客人要见您。”


    燕槐序疑惑道:“谁?”


    侍女犹豫了一下:“对方自称是……您的妹妹。”。


    书房里,燕槐序差人端了一壶茶进来,放到元英手边:“你怎么下山了,老师呢?”


    元英温和地笑了笑:“老师一切都好,姐姐不用担心,老师收到姐姐的信,叫我来帮忙。”


    元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临摹的字帖,摊开在桌子上,上面是进宫前燕槐序送去栖霞山的未知纹样,她想着蒋韵博学广闻,说不定能看懂。


    燕槐序问:“可是有眉目了?”


    元英点点头,指着纹样说:“是一种苗人古文,大概意思是说,好像有一种蛊。”


    燕槐序长眉一挑:“蛊?”


    “嗯,”元英给燕槐序递了杯茶:“姐姐看这,这里是说,苗人信奉麻阳大王,认为只要用赤玉蛊重塑灵魂,就可以得到救赎,超脱肉身,进入不灭之境。”


    燕槐序敏感道:“赤玉蛊?”


    这玩意怎么也叫赤玉?


    元英道:“这几句纹样除了粗略的记载,剩下的都是意义不明确的咒语,我在山上找了其它的资料,是关于赤玉蛊的。”


    说着,她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封面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见一个“苗”字,元英道:“蛊术源远流长,真是难以想象,人类在不懂术式的前提下,还能摸索出这么深奥的道法。姐姐,这里有记载,赤玉蛊要从胎里种下,到十岁时蛊虫长成,从此吸食宿主精血,症状上……宿主可能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杀人倾向,对血液的渴望随着年岁成倍增长。”


    十岁。


    燕槐序皱了皱眉,问道:“这个纹样,会对中了赤玉蛊的人有影响吗?比如…只要看见,就会愣神,发呆,或者神志不清?”


    元英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道,只知道是某种特殊语言的咒语,姐姐,你身边有这种症状的人吗?如果有,一定要远离对方。”


    见燕槐序在沉思,元英把手撑在桌子上,里燕槐序近了一点:“姐姐,中赤玉蛊者,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


    燕槐序盯着元英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一哂:“以前还有人说恶灵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呢。”


    元英道:“恶灵是先天灵物,跟被蛊虫控制的傀儡人类是有本质区别的。”


    “是吗,”燕槐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前几个月你及笄,我有公务在身不好回去,托人带东西回去总觉得不够正式。”


    元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姐姐要送我东西吗?”


    燕槐序笑了笑,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条红穗子:“我没什么钱,你也知道,去年途经法华寺,进去求了一条开光的线,这个穗子是我自己编的,当个剑穗,或者玉佩穗也行,怎么用随你。”


    说着,燕槐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稀罕佛祖,更不信寺里的秃驴,不过再值钱的我也送不起了,就当图个吉利吧。”


    元英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双手接过来:“姐姐怎么知道我正缺一条剑穗,真是如及时雨一般。”


    “属你嘴甜,”燕槐序轻笑道:“老师送的肯定更好,我也是多少尽点心意罢了。”


    元英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敛了一下,笑着应道:“嗯,老师送的很好。不过姐姐的我也喜欢,等回去就挂在我的剑上。”


    燕槐序摆摆手:“我也不留你了,老师肯定等你吃饭呢。回头要想玩,找个时间再来我府上。”


    元英温顺地点点头,收好了剑穗,脑袋微微一转,透过窗户看见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


    青溪裹在华贵的袍子里,正踮着脚往里看,元英眼珠一转,突然凑到燕槐序面前,吓了燕槐序一跳,她轻轻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燕槐序往后靠了一下,想了想:“山上也没什么事,我暂时先不回去了吧?”


    “好,”元英弯了弯眼睛,讲话突然甜腻起来:“那我跟老师在家里等姐姐。”


    说着,元英推开书房门,像才看见青溪一样,讶异地愣了一下:“这位是?”


    燕槐序探了个头出来:“元英,这是二殿下。”


    元英赶忙行礼:“原来是二殿下,民女冒犯了。”


    看着她们两个熟络的样子,青溪很不是滋味,她把手揣在袖子里,嘟囔道:“无事。”


    元英推门走了,青溪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抿了抿唇,回头瞪了燕槐序一眼,也转头走了。


    燕槐序莫名其妙道:“青溪?”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第49章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晚上吃完饭青溪也没出来,燕槐序挠着头问旁边的老嬷嬷:“我听说您孙女跟青溪差不多大,也是这样吗?”


    嬷嬷赶紧道:“我家那粗野的丫头怎么能跟二殿下比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当都差不多吧,无非是家里有矛盾,或者,有了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燕槐序把这几个字在心头滚了一遭,吓了一大跳。家庭矛盾肯定不可能,燕槐序家没什么人,青溪又是公主,没人敢给她委屈受,至于心仪的人,青溪才回京没几天,真要说的话,那只有一位


    燕槐序看向正在大口吃肉的刘平兰。


    刘平兰顿了一下,停下了扒饭的筷子:“?”


    虽说是名义上的亲姐妹,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现在刘家满门就剩一个刘平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在桐丘密室的时候,青溪还主动开门让她进去。


    燕槐序抿了抿唇,打听道:“你跟青溪,最近吵架了吗?”


    刘平兰满头问号,不知道青溪一直讨厌她算不算吵架:“啊?”


    看这样子也不像,燕槐序打消了这个疑惑,准备一会自己去问问,只不过她实在摸不清青少年小孩的心理活动,她人生中唯一遇到过的青少年就是元英,还一直在黑塔里修行。


    燕槐序又扯了扯嬷嬷的袖子:“您平时跟家*里的孙女,都是怎么相处的?”


    ——


    燕槐序提着点心走到青溪房门,轻轻敲了两下:“青溪。”


    门没关,稍微一敲就开了一条小缝,燕槐序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打眼找了一下,看见青溪就坐在门后边。


    燕槐序把点心匣子放在地上,半蹲在青溪身边:“你怎么了,能跟老师说说吗?”


    嬷嬷大法第一条:循循善诱,温和地询问小朋友的烦恼,一定不可以不耐烦,小朋友就算说出了再幼稚的烦心事也不能不当回事。


    青溪看着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没怎么。”


    来了。嬷嬷大法第二条:小孩嘴硬,不愿意轻易把想法说出来,那是在撒娇,这个时候就需要家长自我反省一下,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会让小孩不开心的事,拿出来挨个猜。


    燕槐序想着嬷嬷的话,一想到青溪在撒娇,心都软化了,摩挲了一下下巴猜道:“你最近跟刘平兰吵架了?”


    青溪瞪着大眼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扯到刘平兰身上,轻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看来不是这个,燕槐序于是又猜道:“那分给你的侍女伺候得不好吗?”


    青溪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跟这个人说话,索性直接转过头去了。


    看来又猜错了,燕槐序头都想破了,仔细回忆一下,下午青溪好像是来找她来着,但是最后气鼓鼓地走了,因为什么来着?


    燕槐序福至心灵:“是不是你不喜欢元英?”


    这下总算挨了点边了,青溪深吸了一口气,憋得脸都发青,她跟燕槐序对视了半天,突然问道:“若我跟元英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燕槐序:“啊?”


    看着青溪气得河豚样,燕槐序赶紧分析道:“呃,这样的话元英是会游泳的,我一定先救你,如何?”


    青溪气死了。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什么刘平兰,什么侍女,为什么净扯这些没用的东西?凭什么要先救她前提还是元英会游泳?那元英要是不会游泳呢?


    凭什么元英一张嘴就是她们是一家人,什么跟老师一起在家等姐姐,燕槐序到底从哪冒出来一个妹妹一个老师?


    那青溪的家呢?


    青溪的母亲跟她从未见过面,见了面也并不亲近,她从平洲来京城的一路上,早就把燕槐序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现在又告诉她燕槐序有自己的家,那她呢?


    燕槐序要去边疆,甚至没想过带着她,她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累赘而已。


    可是这样的话,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心里希望燕槐序能猜到能明白,可是燕槐序看着精明,没想到实际上蠢每边了。青溪盯着她,眼圈越来越红,几乎都要冒血了。


    燕槐序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效果,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全程语气温和,不急不躁,她还带了点心呢!


    只好搬出嬷嬷大法第三条:谈话成功后,要给予小朋友爱的抱抱,让她感受到你的慈爱和温暖。


    谈话成没成功另说,燕槐序直接跳过过程找结果,不由分说地把青溪拉到自己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脊背:“好了,老师知道错了,好不好?”


    青溪傻眼了,她本来就蹲得腿麻,一下子被拽到燕槐序怀里,没有重心,直接扑上去了,手掌撑在燕槐序胸口,不小心摸到一团柔软。


    青溪赶紧从燕槐序怀里出来,这下脸不青了,直接红得跟煮过似的,指着门口破音道:“你给我出去!”


    燕槐序莫名其妙,但是看青溪好像真的快气死了,只好忙不迭地走了。


    青溪深吸了几口气,晃了晃脑袋,刚要从地上站起来,燕槐序又杀了个回马枪:“青溪。”


    青溪脚下一滑,坐了个结实的屁蹲。


    燕槐序指了指点心匣子:“记得吃啊。”


    青溪恼羞成怒道:“知道了!”


    燕槐序挠着脑袋从青溪的小院出来了,侍女和嬷嬷都在翘首以盼,出主意的嬷嬷问道:“怎么样了?”


    燕槐序摆摆手:“不知道啊可能,每家的孙女都不一样?”


    嬷嬷会意地点点头:“是的呀,小朋友闹别扭最难搞了,公主嘛,肯定比寻常小朋友更难搞一点,我去厨房热几道菜,省得她半夜饿了起来找东西吃。”


    燕槐序点点头:“好,辛苦您了。”


    燕槐序回了书房,寻春正在里面等她,拿出了一份北疆地图,打量了一下燕槐序的脸色,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燕槐序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说,青溪和元英同时掉到水里,我应该先救谁?”


    寻春莫名其妙道:“啊?”


    燕槐序立刻道:“看嘛看嘛,你也是这个反应啊,正常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嘛。”


    寻春一下子就知道了来龙去脉,给燕槐序倒了杯茶:“将军,二殿下刚到京城,无亲无故,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


    “怎么是无亲无故?”燕槐序不赞同道:“陛下是她的亲,我是她的故。你说她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道道,我看她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刚刚你是不知道,她还撵我呢。”


    寻春无奈地笑了一下:“殿下还小,将军何必跟她计较。”


    燕槐序摆摆手,不说了,转而问道:“都打点好了吗?”


    寻春利落道:“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启程不过真的要这么急吗?过两天京中灯会,将军不陪二殿下过完再走吗?”


    燕槐序叹了口气:“陛下给青溪的赏赐里还夹带着给我的一份,说是嘉奖我开商路的功劳,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留在京城干什么?更何况,我也得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放什么洋屁。”


    寻春点了点头:“那?”


    燕槐序仰头把茶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搁:“今晚就走。”


    ————


    青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太任性了,燕槐序都亲自跑过来哄了,自己居然还不领情,还让人家出去。


    可是她一想到元英那个背影就觉得生气,不仅气元英,也气自己。


    元英应该是跟燕槐序差不多高的,可自己比燕槐序矮那么多,看她的时候还得仰头,不仅如此,力气也小,被人家轻轻一拉就拉到怀里去了。


    想起那个不像拥抱的拥抱,青溪脸一阵红一阵红,半晌后,她自暴自弃地往椅子上一坐,看着窗边的月亮,绝望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燕槐序一样高,不用仰视她?


    青溪看着地上那个点心匣子,不由得有些后悔,燕槐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程回边疆了,相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自己居然还在这里赌气。


    想到这,青溪坐不住了,她抱起地上那个点心匣子,往燕槐序的书房跑去。


    燕槐序不在书房,府外一片嘈杂,青溪不知所以地朝门外走去,发现府里所有人都在这,刘平兰也在。


    燕槐序跨身上马,接过寻春递给她的肩甲扣上,一回头看见青溪抱着个大盒子,正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燕槐序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青溪?过来。”


    青溪几乎听不见周围的人声,她的脚步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心想:这不对吧。


    燕槐序弯腰摸摸青溪的脑袋,说:“边关事务繁多,现在局势复杂,我得先走了,等来年灯会再陪你看,好不好?”


    ……不对吧。


    青溪愣愣地看着燕槐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手里的点心匣子那么沉,沉得她几乎抱不动。


    燕槐序不由分说地一挥手,府里的嬷嬷上前来把青溪抱回台阶上,行礼道:“将军一路顺风。”


    不能走。


    青溪在心里狂喊,但她一步也动弹不了,只能愣愣地看着燕槐序的队伍开始起程,然后越走越远。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50章 赤玉蛊


    青溪冲回房间,把点心匣子一扔,精致的点心从匣子里掉出来,滚在地上沾了灰,茶壶茶杯摔了一地,外面的侍女惊了一下,拍门想进来,却发现门被青溪锁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的话,就会发现青溪双目赤红,压根就不正常。


    其实青溪知道自己不正常。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夜深露重,挨打挨骂,或者其它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愤怒和恨会成千百倍地增长,小时候有一次被舅舅罚跪,晚上她偷偷跑出去杀了一只鸡,这样的症状才好了很多。


    所以青溪一直不让自己有太过激动的情绪,所以邻居说她薄情,她以为只要自己淡淡的,就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但是这一刻,青溪知道没这么简单了,她真的很想杀人。


    侍女拍了拍门,喊道:“二殿下,二殿下?二殿下你怎么了?”


    青溪眼睛红得吓人,她摸起地上一块碎瓷片,看着门板上侍女的投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侍女恍若未闻,她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但现在院子里又没别人,只好着急地继续喊:“二殿下你能听到吗?”


    青溪红着眼又往前走了一步,踩上了一块稀烂的玉兔果。


    她以前在平洲就最喜欢吃玉兔果,其实并不是最喜欢,什么点心对她来说都很珍贵,但燕槐序以为她最爱吃这个,每次都给她包一点,跟书一起带回去。


    燕槐序教她读圣贤书,教她认字……带她回家。


    青溪咬了咬牙,把碎瓷片猛地插进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她锦白的袍子流了一地,青溪滑坐在地上,终于舒服了一点,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如擂鼓,心口的异样好像比以前更甚,以至于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没过一会儿,青溪满头大汗,为了遏制杀人的渴望,她只能用碎瓷片在自己手臂上来回划,每划一次,疼痛就能让她清醒几分。


    侍女跑到外面去找嬷嬷,嬷嬷带着几个人一块踹开了青溪的房门,却傻眼了。


    青溪坐在地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了,左臂鲜血淋漓,几乎看不见完好的皮肤,血淌了一地,沾在糕点上,简直就是凶杀现场。


    嬷嬷嗷了一嗓子,差点就地昏过去,扯过旁边的侍女:“快…快拿着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里请太……不不,不行,去请外头千金阁的大夫,先不能让宫里知道,快去!”


    青溪做了一场噩梦,她在一片荒野上,一直跟着燕槐序的背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最后追到精疲力尽,追到喉咙咳血,燕槐序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溪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帷幔,她在自己房间里。


    府里的嬷嬷侍女围了一屋,她的手臂已经清理完包扎好了,所幸她现在年纪小力气小,没伤到经脉,只不过可能会留疤。


    大夫把青溪的手臂安放好,对嬷嬷道:“姑娘的外伤已经不要紧了,只是心病难医,我瞧着隐隐有积郁之象,家里人平时更要注意一点,少闹矛盾。我开几副清火滋补的方子,只能慢慢调理了。”


    嬷嬷连忙道:“是,是。您辛苦,只是……今日的事,还请大夫您不要外传。”


    大夫进的是将军府,如今将军府里有哪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闭着眼睛都知道,会意地点点头:“嬷嬷放心,我有分寸。”


    送走了大夫,嬷嬷坐在青溪床边,看着那缠起来的手臂,叹道:“殿下,你这是何苦啊,将军又不是不回来了。”


    青溪不语,半晌后说:“再过几天,帝师要为我和长姐授课。”


    嬷嬷道:“您是说,陈丞?”


    青溪微微点头:“我去上课,我好好生活,当一个让老师放心的……公主。”。


    陈桐清没想到青溪会来上课,更没想到她居然不光认字,基础的四书五经也读过大半,问起来对答如流,跟宫人们私底下讨论的乡野丫头不太一样。


    白婉意的策论写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陈桐清都在给青溪讲解时事,让白婉意自己看书,等到了晚饭的时候,又把青溪单独留下了。


    陈桐清把婆婆丁泡的水倒了一碗递给青溪,干脆了当地问:“二殿下有夺嫡的念头吗?”


    青溪眉头一皱,装傻道:“什么是夺嫡?”


    陈桐清短促地笑了一下,自己喝了口茶,对青溪道:“当今陛下只有二女,大殿下聪慧透亮,为人端正,是陛下亲手培养的皇位继承人,你要想扳倒她,恐怕难如登天了。”


    青溪坐在陈桐清对面,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干脆道:“您不用试探我,我并无夺嫡之心。”


    陈桐清不置可否道:“人对权势的渴望就连自己也不看清,更何况你还小呢,未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


    青溪突然抬了抬下巴,朝向墙边那柄拂尘:“您是道士,为什么要进朝廷?”


    青溪反客为主,倒让陈桐清有点意外,她耸了耸肩,说:“我与陛下是年少好友,应邀入仕,只为当初一个承诺。”


    “是啊,”青溪浅笑道:“您只为一个承诺,旁人却觉得您是贪恋京城富贵,不肯让权呢。世人不愿相信世上有不按她意愿行事的人,可惜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信仰在我心中,不用别人认同。”


    陈桐清挑了挑眉,终于对这位二殿下有了新的认识,她看了一眼青溪袖口没遮住的一点纱布,说:“殿下,早慧易折。”


    青溪淡淡一笑:“谁敢折我。”


    陈桐清愣了一下,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指了指青溪,说:“你啊你,到现在也不愿意喊一声老师,果然是燕槐序的学生,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完,她起身伸了伸懒腰:“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是私人时间——宫里有一道美味至极醉鸡,殿下要去尝尝吗?”


    青溪怔了一下:“那晚课呢?”


    “什么晚课?”陈桐清冲她眨眨眼:“你没看大殿下都没提吗?自由活动吧,我要去打牌了——不许告状啊。”


    说完,陈桐清居然真的提着自己的拂尘,一溜烟跑了。青溪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声怪人,把面前那碗婆婆丁水一饮而尽,顺着学堂走了。


    跟着她的侍女是第一次入宫,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公主呢,以前只听人说她温婉大方,知礼聪慧,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青溪笑了一下:“长姐堪为女子表率。”


    客观来说,白婉意是个很合格正统的继承人,她的腰杆永远都笔直,步摇摇晃的幅度每一步都一样,笑容得体稳当……反正在平洲那种地方,青溪从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女孩。


    说着,青溪推开给学生们用膳的小食堂,这里说是给学生用,但国子监的学生不在宫内,基本就是给公主用的。


    青溪一只脚刚踏进食堂,就撞上了正在大口吃醉鸡的白婉意。


    青溪愣了一下,一时间在犹豫是该把另一只脚也踏进来,还是把第一只脚收回去。白婉意吓了一跳,飞快地把啃了一半的醉鸡往桌子底下一塞。看她那熟练的动作,应该已经实施过许多次了。


    青溪装作没看见,掉头就走,白婉意赶紧迎上来,挽着青溪的胳膊笑道:“哎呀,这么巧啊,妹妹不是回将军府用膳吗?”


    青溪看了一眼白婉意油光满面的手指头,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笑道:“陈丞推荐食堂里的醉鸡,我才想着来看看的。”


    白婉意笑着嘀咕了一句:“该死的陈丞……呵呵,妹妹要进来尝尝吗?确实有些滋味。”


    青溪心想看得出来,你嘴边油还没擦干净呢。不过她没明着说,只道:“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老师昨天离府,我忘了写信问她平安了,不打扰姐姐用膳,我先回去了。”


    “哎——”白婉意看青溪一溜烟跑了,叫了两声无果,懊悔道:“不是叫你们在外边看着吗?”


    侍女挠了挠头:“二殿下走路没声音,又是从侧门来的,奴婢们没看见啊。”


    白婉意叹了口气,伸头看了看:“她这次是真走了吧?”


    侍女也跟着伸头看:“应当是走了。”


    白婉意指挥道:“你俩分开,一人看一个门啊,听见没有?”


    说完,白婉意又伸头看了看,确认青溪真的走了,才提着裙摆又进了食堂……


    青溪知道,自己心口的那个东西是真的醒了,此后只要她梦到燕槐序一次,就会发作一次,这几乎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陈桐清提过一嘴,如果睡不好觉,可以到丞相府来找她。


    于是青溪真的大半夜来了,陈桐清也真的招待了她。青溪顶着赤红的眼睛,袖子下是自己刚处理好的伤口,坐在陈桐清对面轻轻地吸溜鼻子。


    陈桐清披了一件外衣,现煮了一壶婆婆丁:“殿下看起来不像寻常失眠。”


    青溪没说话,一口闷了茶水,热汤灌进去,总算觉得好受了一点。


    陈桐清见她不多说,于是也不问,找了盘点心过来省得她饿,半晌后才说:“我年少的时候,在道观见过很多走火入魔的人。”


    “人心皆有妄念,世人皆有欲望,可大家圣贤书读惯了,觉得妄念不能说出口,于是都憋在心里,越憋越大,最后落得一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陈桐清说:“我看二殿下既不想说出口,也不想憋在心里,不如出去看看吧,天地之大,说不定至少能转移注意力呢?”


    青溪抬起眼皮:“去哪?”


    陈桐清冲她眨了眨眼睛:“我明日要去江南替陛下微服私访,二殿下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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