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 1、第一章 燕京市刚下过一场大雨,豆腐渣排水系统派不上一点用处,西城区这边又是老区,危房林立,连好路都没几条,坑坑洼洼的地方蓄满了污水,一有车开过来,飘在水面上的枯叶烟头就齐刷刷起飞,随机溅在路过的幸运儿身上。 东城区就完全是另一副光景了,繁华商业街靠着地皮昂贵的富豪小区,进出车辆都在七位数往上,别墅之间隔着几百平的小花园,处理积水的小车和清洁人员每隔半小时就巡逻一番,大雨下过之后马路光洁如新,连空气都很清新。 地府第一办公大楼就坐落在东西城区交错的地方,普通人眼里是个搞传媒广告的小公司。 而此刻大厅所有工作人员忙成一团,无人在意的大屏电视上,温婉庄重的女主持人音调严肃和缓:“地府频道预警新闻专线提醒您,近期华北地区惊现七十二棺,专业人士推测或与恶灵降世有关,请各位判官前线作战时注意保护自身安全,如遇异象,及时上报查察司……” 单向落地窗被太阳光照的暖烘烘的,棱角反射的光落在十八楼一扇不起眼门前的金属牌子上:查察司罪恶道审讯室。 审讯员“啪”一声,把一叠厚厚的资料拍在桌子上,冷声道:“刘平兰,女,高中辍学,在一家化肥厂上班,因为同事违规操作意外身亡,借助特殊手段躲避了地府探知,逗留人间,后在七十二棺的催化下恶堕成厉鬼。” 审讯员面前的女孩看着年纪不大,面色白得像纸,毫无生气。长着长长黑色利甲的枯手被固定在扶手上,用两根长长的黑金锁链绑着,锁链的源头是墙上一枚符咒,正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刘平兰恍若未闻,神色倦怠,像普通喝多了酒宿醉刚醒的年轻人。 审讯员双手抱胸,居高临下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你接近七十二棺,又是谁帮你窃取七十二棺的能量?” 见刘平兰不说话,审讯员狠狠拍了下桌子:“回答我!” 其实这已经是换上来的第三个审讯员了,这只地府花了大功夫捕捉回来的厉鬼,在审讯室坐了七十二小时,始终不发一言。 审讯员眯了眯眼睛:“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指了指后面墙上那张轻飘飘的符咒:“一殿秦广王蒋韵亲自写的灭杀符,动动手指就能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进了查察司审讯室的人没有不怕这句话的。此前再多罪孽,阎罗殿走一遭,当牛做马几辈子,总有还清的那一天。但查察司判官掌握直接生死权,想让谁投不了胎,谁就真的再也没有来世了。 刘平兰听见这句话,眼睫终于动了动,她缓缓抬起头来,嘴角却咧了一个恶意的笑容:“审讯员小姐,当判官显然比做人舒服多了吧,能让你说出这么振振有词的鬼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没想过再投胎,人世如此荒谬……等我主完成大计,你们都得魂飞魄散,生不如死。” 她刚一开口说话,外面监听区的判官们立刻紧张起来,透过单面玻璃和同声传译耳机观察着刘平兰的一举一动,里面的审讯员立刻抓住重点:“我主?什么我主?!” 刘平兰不回答,抬头打量了一遍审讯室,突然扯开了话题,悠悠道:“半个月以前,查察司空降了一位中队长,姓燕。” “听说燕队长鬼头刀下从不走生魂,为人阴狠,长得却实在赏心悦目——我没有别的爱好,对美人一向宽容,你的脸我有点看腻了,不如这样吧,把你们燕队长叫过来,我跟她好好谈谈?” 审讯员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还想跟正处级支队长直接对话,不如好好想想该交代什么吧,即使你不怕死,地府也有得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啧啧啧,”刘平兰嘴角诡异地吊着,那是一个十分讽刺的弧度,慢悠悠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以为你是谁’?地府说人人生而平等,世间大同,怎么你的阶级意识这么卓越?给支队长当狗当惯了,上来就要舔一口?” 审讯员气急,刚要发作,又被耳机里同事的声音硬生生拦下了,她按住耳机听了两秒,硬邦邦道:“你为什么要见燕队长?” 刘平兰咯咯地笑起来:“……我喜欢美人,更喜欢美人断了头以后血液喷涌,再无生机的场面,然后把她们的头颅放进我的收藏室,跟漂亮的蝴蝶骨一起排排坐……这样说你满意吗?” ———— 查察司一楼大厅里,自动玻璃门感应到有人,自己开了,一个身形颀长的女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正是刘平兰要求面见的查察司第二中队长燕槐序。 跟在燕槐序身边的女孩摁灭了同步传译耳机:“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燕槐序点点头,侧身上了电梯。 平心而论,刘平兰要见她的理由确实足够有说服力,她的长相简直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眉眼像一柄含着露水的尖刀,黑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周身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凛刀气质,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无法让人忽略。 池云谏跟在她身边,盯着对方脖颈处那枚扣到最顶端的扣子看了一会,忍不住有点走神。片刻后,在电梯稳步上升中,燕槐序突然冲她招了招手,池云谏吓了一个激灵,赶紧附耳过去,只听对方淡淡道:“去隔壁帮我买个煎饼果子,微辣,加肠加蛋。” 池云谏:“……” 两秒后,燕槐序又嘱咐道:“别忘了要发票,回头去财务部报销。” 池云谏:“……哦,哦。” 监听区的判官们正叽叽喳喳地讨论:“她疯了吧?厉鬼果然脑子都有泡,把燕队叫过来给她杀?” “而且我们去哪找燕队?她今天还没来上班呢。” “那怎么办?我们都在这熬了三天了,一点进展没有……这明明是你们第二支队的活,队长不来像话吗?” “我真是搞不懂这个关系户,空降就算了,每天迟到早退,有个队长的样子……呃,燕队!” 燕槐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家身后,几个判官吓了一激灵,连忙立正问好。 “燕队!” “……燕队。” 她淡淡点点头,打开了审讯室的门走进去,审讯员一看见她,立马舒了一口气,赶紧逃也似地出来了。 刘平兰看见那张脸,先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扭曲得几近癫狂:“燕、槐、序。” 燕槐序直截了当道:“谁带你去找七十二棺的?” 她站姿挺拔,身条比例几乎是教科书式的,自上而下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凛冽的上位者气质,令人见之胆寒。刘平兰却激动不已,长长的利甲悄悄划断了椅子扶手:“你凑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燕槐序好脾气地笑了笑,在刘平兰癫狂的眼神中慢慢走近两步,下一秒手掌凝力,突然一掌把刘平兰的脑袋掀进墙里。刘平兰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觉得像被钢筋铁索死死禁锢着脑袋——燕槐序看似细长孱弱的手指居然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燕槐序语调和缓,甚至称得上温柔:“谁带你去找七十二棺的?” 刘平兰挣扎未果,忽然放声大笑:“七十二地煞已成,我主已经重回人世,到时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你,你们整个地府,整个人间,谁也别想苟活!” 燕槐序遗憾道:“你主?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sm,你还有其它遗言吗?” 判官手里的重大嫌疑犯因为带着案子的线索,往往不太敢直接用灭杀符,那张符挂在后面基本就是起个威慑的作用,能让厉鬼感受到其中的能量,但从来没用过。 可直到这一刻,刘平兰却清楚地感受到冰凉刺骨的杀意——燕槐序真的想杀了她,也真的能杀了她。 明明语气那么温和,可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深如寒潭,像蛰伏着一头凶狠的孤狼,爪子已经磨好了,随时准备上来见血封喉。 刘平兰嘴唇抖了抖,笑道:“你不敢杀我,我身上有七十二棺的线索,燕槐序,你的同事们为了这个案子熬了这么久,你不敢杀我……” 燕槐序不语,左手在虚空中一握,凭空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鬼头刀,抓着刘平兰的头发把她扔到地上,然后自己拉过椅子坐下,把腿一翘。 燕槐序用脚尖抬起她的下巴,刀尖就悬在她眼前几厘米的位置:“你还有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谁带你去找七十二棺的?” 刘平兰觉得自己通身像被看不见的铁索捆着,毫无招架之力。她直直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刀刃,以及刀刃后面那张居高临下的脸,居然忍不住开始发抖,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恐惧无限放大到极致。 她突然想起来刚被押到审讯室的时候,听见外面走廊上两个判官在闲聊,说秦广王蒋韵是感化派,她认为厉鬼也有人性,主张招安收纳,化其力量用作正途,只要管教得当,控制严格,就能降低厉鬼犯罪率,也能免去无辜的伤亡。 而查察司第二支队长燕槐序是灭杀派,主张厉鬼本性难移,绝不可信、绝不能用,因此绝不能有恻隐之心,只要见到,就地拔除。她上任短短半个月,手里已经魂飞魄散了几十个厉鬼,达成了地府一年的kpi,是真正的活阎王。 刘平兰目视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尖,恐惧被裹挟在疯狂的兴奋里,她忍不住颤抖,眼睛却越过刀尖,直直地、空洞地看向燕槐序。 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透过刘平兰的眼睛注视着燕槐序。 几秒后,燕槐序终于失去了耐心,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然后提着刘平兰的头发,像提中秋节花灯一样打开了审讯室的们,冲缩成鹌鹑的判官们招了招手。 审讯员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往前挪了一步:“......燕队。” 燕槐序把那颗断头递到她手里,温和道:“收拾一下现场,麻烦了。” 审讯员麻木地双手捧过那颗头,跟其它判官一起目送燕槐序慢悠悠地走远,在电梯口接过池云谏递来的煎饼果子,咬了一口后微笑着夸了一句,然后摁上了电梯门。 等电梯彻底下去了,审讯员身后缩在一起的判官终于喵了一声:“......咱们是收拾审讯现场还是犯罪现场?” 2、第二章 打发走池云谏,燕槐序提着煎饼果子进了查察司司长李为僧的办公室,十分自觉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普洱茶饼,不客气地敲下来一大块,就着一次性杯子用热水冲了,才对办公桌后的老太太颔首道:“您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我处理了。” 李为僧:“............” 燕槐序抿了一口没泡开的热茶,挑起一边眉毛:“这样你都不开除我?” 李为僧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上去的一样,右眼下有三枚排列整齐的小痣,闻言淡淡道:“刘平兰是罕见的精神系厉鬼,你早就看出来押回来的这个只是个空壳子了吧。” 燕槐序像才知道一样,惊讶道:“这样吗?原来如此。对了,上周带人出任务,不小心用坏了五把刀,十六张符咒,三个聚魂器,一只草药坩埚,另赊了三十杯孟婆汤,问蒋韵借了二十张瞬移符,记得报销一下。” 李为僧依旧淡淡道:“可以。” 燕槐序端着那杯没泡开纯浪费的珍藏普洱茶沉默片刻,怀疑这老太婆脑子是不是被小米稀饭泡发了,托着下巴道:“到底是何方人士在背后担保我?图财图色,总得留个姓名知会我一声吧?” 说完,燕槐序突然凑近,打量了片刻李为僧眼角细密的纹路:“难道是你这个老货看上我了?” 李为僧骤然后退半步,顶着燕槐序似笑非笑的眼睛,竟有一种任何想法都能被洞穿的诡异感,她稳了稳心神,打发道:“……没大没小!既然你这么闲,就去案宗找点案子办,别每天费尽心思地找麻烦。” 燕槐序默不作声地盯了李为僧半晌,倏地扯起嘴角,近乎乖巧道:“好的,我这就去帮忙。” 李为僧悄悄松了口气,眼见着燕槐序转身走了,刚想喝口热水,就见燕槐序在门口停下,转头道:“不过按照贵司高达百分之二十三的破案率来看,我就是忙死也帮不过来啊……不如早点把楼下餐厅早饭无限量续杯的小米稀饭取消了吧,省的判官们每天喝得一头浆糊,连个精神系壳子都看不出来。” 燕槐序温柔地嘲讽完,出门把手里的一次性茶杯和只咬了一口的煎饼果子一起送进垃圾桶里,不再理会背后李为僧灼灼的瞪眼激光,转身溜达进了隔壁案宗。 燕槐序重生归来,世道已经更迭了千把年了,天地灵气再难孕育出恶灵,即使现在力量只剩当初的两成,现代的个把厉鬼也压根不够她塞牙缝的。 即使是这样,查察司的判官们每天都还为了几个破厉鬼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在燕槐序眼里跟小毛孩过家家一样,多看一眼都闹心。 案宗负责整理任务的文员每天一大早就挂上报到地府来的各类灵异奇案,判官们手里没有集体性大案子的时候都得来接,这叫“摘阴帖”,每个月有必须完成的固定份额,算进实习考勤和年终评奖里。 燕槐序进来的时候文员正在上香,堂堂地府查察司,居然光明正大地信鬼神。那张牙舞爪浑身肌肉的女鬼官神龛边上还用瘦金体写了几行字。 燕槐序凑近几步,仔细看了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她又看向身材魁梧手拿长枪的神像,问道:“敢问这是何方神圣?” 文员第一次见传说中的燕队长,不免心神荡漾,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热情洋溢地介绍:“这是天下第一判官,一千年前的首席,陵光大人。” 燕槐序:“…………” 文员以为她好奇,立刻又道:“您不知道吧,这位陵光大人可是个奇人,是咱们地府除了三帝以外唯一一个获封天道神位的鬼官,据说她战无不胜,一柄长枪胜万军!不过在一千年前跟恶灵同归于尽牺牲了。判官们出任务前都会来上柱香,求陵光大人保佑任务圆满完成。” 燕槐序额角狠狠抽了抽,总算知道地府这稀疏二五眼的破案率何至于这么低了,拜谁不好,非拜她一个喜欢打架的混子。 但她对另一件事意见更大:“那么这位陵光……大人,竟是一位身材如此魁梧的女人吗?” 那神像绝对有故意摸黑的成分,肌肉块雕得比头都大了,毫无美感不说,地府这些人一口一个大人叫得亲,居然没人知道她是左撇子,神像的长枪还拿在右手上。 这样看来,地府稀疏二五眼的破案率又有新的解释了——自己家首席判官都了解不明白,出去破案子也是小猪上树一去不回。 文员热情洋溢地解释道:“陵光大人的长枪传说有三百公斤重呢,没点肌肉怎么可能拿得动。可惜这把长枪也在战场上遗失了,要不然摆在查察司,还能激励大家认真工作不摸鱼。” 地府人均用灵力泡茶的时代,雕个神像倒是又考虑起物理肌肉形态来了。燕槐序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言,随手扯了张任务单子掉头走人。 地府判官是带编制的正规工作,支队长属正处级,五险一金还分房子,燕槐序那一套两层精装小别墅估计又是那位不留名的大佬安排好的,刚来的时候连生活用品都一应俱全,冰箱都是满的,衣柜里挂着十几种款式不一样的睡衣。 燕槐序虽然是个好事之徒,但想摆烂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而且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等她煎好小羊排喝完红酒,就着唱片机里的悠扬音乐欣赏了半天临江夜景,临睡前才想起来带回来的那张阴帖。 羊皮纸在餐桌上发着幽幽红光,燕槐序找出一副无框眼镜架上,发现任务时间居然是明天早上六点多。 【任务名称:成峰集团 任务难度估测:高难度,请至少三人组队 任务简介:经人间特调局上报,成峰集团疑似存在高危厉鬼,其地点与七十二棺发现地高度相近,请调查人员随时保持警惕,如有异样及时上报 联系人:黄成峰,156xxxxxxxx】 羊皮纸下面空白的地方已经有两个签名了,是另外两个想接这个任务的判官,凑齐三个就可以出发。 其中一个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潦草得亲妈都不认得,但名字后面有个小括号,正楷标注是“特派”。这种一般是任务难度太高,案子又特殊,地府从别的地方请了外援过来。 另一个名字虽然写得难看,但能辨认出来,叫蝉时雨。 这个蝉时雨,燕槐序知道,据说是查察司司长李为僧收的唯一一个学生,现在在琼华判官学院上学,临近毕业,估计是来刷实习成绩好进查察司的。 这样一看,这个任务的人员配置就十分清晰明朗了,不知名字丑特派人员一个,青少年一位,还有一个混工资的燕槐序。 燕槐序叹了口气,觉得这日子简直无聊出花来了。 阴帖上给的集合地点在成峰集团门口的公交车站,这个公司落地位置相当奇妙,临着一条商业街,和一所重点高中,上学上班逛街一条龙,节假日不堵个几小时别想挪开。 这所高中就是七十二棺的起棺地,现在全校放假,对外称考古发现,已经给全面围起来了。 车站旁边有个扎马尾的女孩拿个本子嘀嘀咕咕地念叨:“七十二棺由七十二地煞催成,是恶灵降世的前兆,末世来临的预言……” 她话没说完,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见一张凑得极近的俊脸。这女人长相十分张扬,眉眼都像要飞到天上去,下颌凌厉,看起来毫不柔和,压迫感十足。 女人翘着嘴角念本子封面上的字:“琼华判官学院外勤必修二……还是83版的,这么老的课本唯一的价值就是拿回去当柴烧,小妹妹,你还没毕业吧?” 蝉时雨愣了一下,立刻翻出阴帖,用裸眼5.0的视力精准地认错了人:“您是查察司第二支队长燕槐序吧?久仰久仰!我叫蝉时雨,第一次出任务,请多关照啊!” 燕槐序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热闹,觉得这女人长得实在赏心悦目,穿搭审美也不错,一件十分修身的黑色呢子大衣勾着一把劲腰,十分高挑,手上带着一双黑色皮质短手套,跟细长手指贴得严丝合缝。 更妙的是对方大波浪卷的头发丝像会说话一样,仿佛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香味。 这个人的感觉,就像烧着的雪木中开出了一朵玫瑰花,香味未至,眼瞧着就带刺。 白月练笑得张扬:“支队长?抬举我了,”她伸手点了点阴帖上自己的名字:“我就是个特派兵,人支队长——在那呢。” 说着,白月练冲着燕槐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燕槐序脸上,没着急收回去,带着十足的笑意,却像一柄穿云箭,蓦然撞进去的时候,很容易被那双多情的眼睛迷惑了。 燕槐序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冲着这俩人微微点头:“我是燕槐序。” 蝉时雨一蹦老高:“真的假的?!你是活的诶!我们学校这半个月全是你的传说,我老师说你是查察司天分最高的判官了!” 傻狗,燕槐序面上带笑,心里默默盖章。 她不光是查察司天分最高的判官,她是有史记载以来,天地劈开以后,天上地下最有天分的判官。 白月练眼神在这俩人身上转了个来回,打了个响指,露出手腕上一个造价几十万人民币的地府用通讯手环:“先别急着开粉丝见面会了,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进去看看吧,我之前给黄成峰打了电话,这会儿人应该在等着了。” 装货,燕槐序面带笑意,盯着白月练手腕上的表和翘起的发尾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又补充地想:小有姿色的装货。 3、第三章 白月练打头阵,三人走进成峰公司大楼,一只脚刚迈进去,燕槐序就敏锐地抬了抬眼。 正常公司前台后面多半是公司名字或者logo,再不济也是挑选过的白瓷砖,但成峰集团那块墙上却修了一扇大大的窗户,直接能看到楼后面的停车场。 白月练弯腰往后靠了靠,凑在燕槐序耳边,声音像优雅的大提琴:“一剑穿堂啊,什么正经公司把风水弄成这样?” 燕槐序不喜欢别人靠这么近,不冷不热慢悠悠道:“特派兵,小心闪到腰。” 白月练轻轻笑了一声,尾调像一把钩子,一下子钩住燕槐序的耳垂,还狠狠捻了一把似的,惹得燕槐序轻轻皱眉,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步走进公司,敲了敲前台桌子,亮出了盖着公安章的证件:“你好,麻烦叫黄成峰出来。” 不远处沙发上只露着一个光头的人听见了,立刻弹射起来,挺着大土豆似的肚子,以一种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道长,道长!您几位就是特调局派来的道长吧,您可得帮帮我啊!” 他一上来就想握手,被白月练一个轻描淡写的手势打断了。白月练身高将近一米八,往那一站比黄成峰高了一个头多,黄成峰有点怵她,转头一看又是燕槐序那张没有表情很能唬人的脸,只好再转转向蝉时雨。 蝉时雨第一次出任务,态度十分认真,当即拿出自己的本子:“别着急,你先说说公司里到底怎么了,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任何异常声响,不寻常的,哪怕只是怪异的感觉都要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一楼有几个员工在忙活,燕槐序她们进来后都默契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前台小妹也伸长脖子听,大家窃窃私语,私底下笑话老板封建迷信。 黄成峰左右看了看,脸上堆满了笑纹:“要不……咱们边走边说吧,电梯在这边。” 燕槐序漫不经心地跟着,打量了一下大厅布局,还没打量完,白月练又凑过来了,微微弯腰在她耳边小声道:“燕队,你有没有感觉,这公司太正常了。” 除了那个一剑穿堂的布局,其它地方完全就是个正常公司的样子,员工也都是活人。人间特调局能报到地府的案子绝对是有原因的,可燕槐序在这公司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一丝厉鬼气都没感觉到。 查察司负责抓捕人间作恶的厉鬼,判官们对厉鬼气都很敏感,就像在白纸上点墨,只要有厉鬼的地方,察觉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除非…… 白月练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除非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都要复杂……燕队,你说呢?” 这个女人实在是奇怪,讲话永远带着一股奇妙的调调,经常有人喊燕槐序“燕队”,但也没有哪个人能把这两个字喊得这么缱绻,好像她们本来就认识一样。 燕槐序把手搁在兜里,很想得开:“能有什么情况?厉鬼变异,还是恶灵重生?我们不是还有你这个特派兵嘛。” 说完,她轻轻拍了一下白月练的肩膀,封了冰似的美目霎时眼波流转:“你就是我们最厉害的武器。” 几人进了电梯,白月练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轻轻叹道:“……美貌才是。” 蝉时雨没注意这边的小插曲,拿个本子不停地记:“你是说,公司没什么事,但你儿子一直发烧,快两个月了还没好?” 黄成峰一拍大腿:“是啊,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找了各种名医专家,都说身体没问题,可一直滚烫昏迷,还离不了人,得他三个姐姐一直陪着,不然就会浑身抽搐。” 说完,他叹了口气:“要不说这孩子重情重义呢。” 蝉时雨记笔记的手顿了一下:“三个姐姐?” “是啊,”黄成峰说:“早几年我跟我老婆一直没孩子,找人算了一卦,去福利院收养了老大回来,没过一年,我老婆果然怀孕了,我这小儿子来得不易,以前还有道士说我儿子命里带旺,是人中金鳞呢!” 白月练倏地笑了一声,问道:“那么请问这位金鳞今年贵庚?” 黄成峰:“……哦哦,刚满三岁。” 白月练眉梢一吊:“三岁就知道有情有义了,真是不错,想必尿得都比别人远吧?” 黄成峰没想到白月练说话这么不客气,脸当即拉下来了,但抬头一看白月练的个头,又有点怵,更何况这个女人虽然裹着件大衣,但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不晃不摇,很有力量,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嘿嘿一笑,转向蝉时雨:“您看我,净说些没用的了,小同志,我儿子这症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蝉时雨被白月练说得微微发愣,第一次知道出任务对委托人还能这么出言不逊,忍不住对白月练生出几分崇拜来,闻言才回过神:“哦……这得亲眼看了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电梯在稳步上升,黄成峰梗了一下,犹豫道:“是…是还有件奇怪的事。” 蝉时雨:“哪里奇怪?” 黄成峰回忆道:“我儿子发烧,我们家其它人也都有点感冒,最近老觉得呼吸不畅,脖子有点不舒服,就好像…就好像……” 他说着说着,手慢慢附上脖子,瞳孔骤然缩紧:“就好像……脖子快断了一样。” 说完,他猛地回过神来,哭嗓道:“道长,道长你可得救救我呀,我、我们公司自打成立以来按时交税,从来没做过亏心生意,你说怎么就偏偏我招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呢?!” 蝉时雨一边记,一边瞟着电梯里另外两个人。白月练一脸玩味,燕槐序则平平淡淡,看黄成峰的眼神像在看一头死猪。 蝉时雨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过燕槐序的大名,心狠手辣的灭杀派,并不是好相处的性格,大多时候我行我素,从没接过案宗的任务,这应该是头一次。 蝉时雨怕她觉得聒噪,一个不耐烦直接人工掐断黄成峰的脖子,于是打岔道:“你别担心,我们会查清楚的......不过你们公司电梯有点慢啊,怎么还没到三十楼?” 她话音刚落,电梯停了,顶上的灯闪了两下,噗嗤灭掉了。 蝉时雨吓了一跳,一个箭步飞到白月练身后,悄声道:“我靠,怎么停电了,我最怕黑了!” 白月练偏头打量了一下燕槐序的脸色,可惜这位冰霜美人并不怕黑,白月练只好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而像黄成峰:“这是怎么回事?” 黄成峰瞪着眼:“可...可能是电梯故障了吧,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燕槐序厌烦跟蠢货打交道,左手里迅速凝起一个光球,纤长的手指往上一抬,光球咻地从电梯顶飞出去,一秒后,一声类似野兽嚎叫的凄惨声从电梯顶传来,电梯灯闪了两下,恢复了运行。 黄成峰眼看着燕槐序往前走了一步,惊疑不定道:“道、道长?” 燕槐序伸出两根手指:“我有两件事要说。第一,虽然地府对民间人士的特殊癖好没有管辖权,爱养什么养什么,但既然你管不好自己的宠物,乃至于影响了行动,我就受累替你管了。” 黄成峰:“不......我......” 燕槐序不轻不重地打断:“第二,我们是来调查,不是来帮你的,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带路,要是再敢耍什么小心眼......” 黄成峰往后退了一步,贴在电梯壁上,看见燕槐序的嘴角微微勾了勾,语气温柔:“我就把你的脑袋装到屁股上。”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三十楼到了。 黄成峰屁滚尿流地出去带路,蝉时雨跟在白月练身后,忍不住叹道:“刚刚那是什么?燕队怎么知道电梯顶上有东西?” 白月练哼笑一声:“听说过养小鬼吗?” 蝉时雨:“知道,是一种民间邪术,用来实现和满足愿望的,施术者要定期献祭,小鬼则帮主人完成各种命令,因为流传下来的术式不成熟,副作用很大,地府去年的统计里,人间有2437例小鬼献祭丧命事件。” 白月练一抬眉毛:“优等生啊。没错,刚刚那玩意就是黄成峰养的小鬼,楼下那风水就是来供小鬼用的,听那声音,至少养了几十年了。” 养小鬼是最容易实施和操作的一种术式,而且什么都吃,十年的都算小鬼里的战斗机了,要是几十年的...... 蝉时雨咽了口唾沫:“可是燕队刚刚一个球就把小鬼杀了......” 白月练煞有介事道:“是啊,咱俩可得抱好这根金大腿。” 蝉时雨抖了一下,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电梯顶,见白月练迈着长腿走了,忙不迭地跟上去。 公司三十楼被改成了一个小起居室,隔断成几个房间,最里面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双眼紧闭呓语不断,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正用纸巾不停地拭泪。 黄成峰像个圆土豆一样跑进去,拉起自己老婆:“平兰,这是我托人从特调局请来的道长,来看儿子的病的,来来来,大家过来认识一下。” 刘平兰用那张昨天在审讯室里冲燕槐序笑的脸,挂着泪痕,不好意思道:“原来是道长,真是不好意思,我都没收拾一下。” 蝉时雨经常看查察司卷宗和审讯录像,对刘平兰那场审讯印象十分深刻,见着这张脸,瞳孔骤然一缩,扯着白月练的袖子低声道:“你看见没有?!” 白月练抄着大衣口袋,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还算有点意思。” 两人在燕槐序身后,看不见燕槐序的表情,白月练只能观察燕槐序的背影,挺拔的脊背像立地杵了一把长枪,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情绪。燕槐序往前走了一步,扫了两眼床上的小孩,淡淡道:“大限将至。” 紧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刘平兰,嗔怪似的:“怎么还是壳子,这么喜欢躲猫猫吗?” 4、第四章 房间里气氛很怪,黄成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点摸不着头绪。刘平兰轻轻啜泣一声,拉住燕槐序的手:“道长,你刚才说什么诅咒?我儿子怎么会被人下了咒了?” “哦,那个啊。”燕槐序轻轻把手抽出来,抚在刘平兰的手背上,真情实意地叹道:“断子绝孙咒,你儿子恐怕会变成男同,不过不是正好吗,耀祖成双,光宗加倍。” 黄成峰听完扯开两人的手:“你胡说什么?!我儿子只是生病了,你到底会不会看?!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特调局不给我一个说法,还想不想在燕京混?” 他刚想推搡燕槐序,就被刘平兰一根胳膊挡住了,硬是没能往前一步,黄成峰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有这么大的力气,心下一惊,刚要发火,脑袋却好像不听使唤一样,昏昏沉沉像蒙了一层东西似的,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刘平兰瞥了他一眼,颇觉得没意思,演也不演了,转而又对燕槐序笑道:“燕队,又见面了。” 燕槐序站着不动,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她。 蝉时雨躲在白月练身后,眼尖地看见黄成峰眉心冒出一个红黑色的螺纹血咒,惊道:“这是傀儡咒,高等术式,用心尖血入引,按理说几百年前就失传了。” 刘平兰越过这几个人,瞧了蝉时雨一眼:“呦,这不是有识货的嘛。燕队,这是你的新助理?” “等等等等,”白月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几个人跟唱双簧的一样,搞得还都认识似的,她长腿一迈,踹倒跪在地上的黄成峰,手动给自己收拾出一个舞台:“我说几位,既然人家厉鬼小姐自爆了,就算是个壳子,咱们也拾掇拾掇羁押起来收工吧,也省得一步一步调查了。” 刘平兰歪嘴一笑:“就凭你?” 她手往后一挥,巨大的能量波把窗户炸了个大呲花,随后一个黑洞骤然出现。刘平兰抓着床上那个小男孩的脖子丢垃圾一样丢进黑洞里。 大楼底下猛地张开一个金色圆形阵势,刘平兰悬浮在半空中,狂风吹得她的外套猎猎作响,她拿着一柄长枪,直指燕槐序几人:“谁来与我一战,那个傻子,那个特派兵?要我说,燕队,这里面还是你最带劲。” 燕槐序伸手凭空一抓,抓出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刀锋正泛着凛凛寒光:“我带劲的地方还多着呢。” 白月练侧身拦住她:“你别去,这虽然只是个壳子,但非同小可,跟你昨晚审的那个不一样。刘平兰堕化方向特殊,精神系很危险的。” 燕槐序淡淡道:“总得有个了断。” 白月练:“我来了断,你相信我,我一定让她有去无回!” 燕槐序往前走了一步:“让开!” 白月练箍着她的腰,急道:“你……我听地府的同事说你身体不好,鬼刀戾气太重,用起来总有副作用,我替你去!” 燕槐序从善如流地收起了刀,闪身到蝉时雨旁边:“好,那你去吧。” 蝉时雨目瞪口呆:“…………” 白月练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偏头一笑,低声道:“燕槐序……” 轰地一声,刘平兰一道气流甩过来,打穿了半栋大楼:“喂,你们两个,不会是在调情吧?” 白月练悠悠地转过身,发丝飞扬。她脱下外套大衣,头也不回地扔给蝉时雨,收起了眼里的漫不经心,乍一看竟像一头蛰伏的虎豹。 下一秒,白月练站在烂窗边,蹬地而起,身影快得像一把箭,直冲刘平兰而去,裹着手套的五指像鬼爪一样,摁在刘平兰的枪柄上,一时间竟撼动不得。 刘平兰踩着枪柄往后一跃,同时挥出一道能量波,白月练却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贴着刘平兰的身影——刘平兰自负术式天赋极高,尤其是闪身和速度,但这个白月练她竟然根本甩不掉! 一开始刘平兰只以为是燕槐序带队出任务,这个叫白月练的八成是长得好看了点才被挑来的,现在再看,却是卧虎藏龙,对方的实力绝不逊于燕槐序之下。 刘平兰躲无可躲,再次伸手拿回长枪,却被白月练轻轻抬手之际,一个波轰出几百米远,重重撞上建筑墙壁,那力量至少是千万公斤级的! 刘平兰撑着碎了的枪毙,灰尘还没散去,但下一刻,白月练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刘平兰看见了对方微微泛着金光的瞳孔,笑意里包裹着凛冽寒意。 白月练把刘平兰从墙缝里扣下来,往地上猛地一摔,脚底跟着踩上去。 整个战斗过程不超过五秒。 判官对厉鬼有天然的压制力,就像两仪相克,可刘平兰自问混到现在这个地步,能把她压制死的也只有一个燕槐序,眼前这个普通判官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举一动间竟然带着毁灭感这么强的力量。 她绝不会感觉错,白月练甚至没用出全力! 白月练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呢,不过既然战斗一场——虽然是我单方面碾压——我也愿意提点你两句。” 白月练抓过她那把长枪打量了两眼,脚尖用力,在刘平兰脑袋上滚来滚去:“蠢货不适合用长枪,别再丢人现眼了。” 说完,她把那柄长枪一甩,直接扎进刘平兰心口里,见刘平兰挣扎几下不动了,又对那双空洞的瞳孔道:“真是没劲,下次记得让真身来挨揍。” 蝉时雨被燕槐序提溜着后衣领子闪现过来,她屁颠屁颠地双手奉上大衣:“姐,你也太——帅了吧,你那几下到底是什么啊?唰唰唰,砰砰砰,一下子就给这厉鬼制服了!” 白月练囫囵拢上衣服,甩了把头发,颇有几分得意洋洋:“小妹妹,打架这回事,就得讲究一个快准狠,出其不意,声东击西,结束以后冷嘲热讽,尽情羞辱,这才叫战斗。” 蝉时雨崇拜地就差摇尾巴了:“太帅了!我在琼华学院每学期战斗实训课都得补考,你能不能教我两招?下次我也好好秀一把,你说是不是啊燕队……燕队?” 燕槐序正站在刘平兰那具壳子尸体前不知道看什么,蝉时雨凑过去,有点不敢看被戳得稀烂的心窝子,问道:“怎么了燕队,你在看什么?” 燕槐序拔出那把枪握在左手里,挑开了刘平兰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串古怪的黑色花纹,乍一看跟手表似的。 白月练立刻超经意间露出自己的几十万大表:“呦,她也有啊?说起来这还是蒋韵硬塞给我的,说是她们部门新研发的,一个价值连城,还没正式投入使用,本来我也不想要的……” 见她越扯越离谱,燕槐序打断道:“这是咒。”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这样的符文放在一千多年前年轻的时候她还认得,现在早就还给当时的老师了,只觉得眼熟,幻视马什么梅。 蝉时雨立刻就地一趴,把繁琐的经文誊抄在本子上,左左右右看了半天,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去年在转轮王薛礼那里实习的时候她跟我们讲过,古时候封建统治,有奴隶主会一些歪门邪道,给自己的奴隶刻上这种咒印,把奴隶的生命力和灵气传输给自己,这是一种上古邪术,叫血祭,早就失传很久了。” “被下咒的奴隶还得是心甘情愿的,相当于把自己变成一只肉猪,不停地吃,就是为了把能量送给宿主!” 燕槐序挑了挑眉:“是那个‘主人’?” 蝉时雨把自己的本子翻得哗哗作响:“没错…没错,昨晚的审讯报告里也提到了刘平兰的壳子手腕上有这么一个黑咒,她在供养一个什么人,把自己的壳子分散到各地收集能量,刚刚那个金色的阵法一定也有作用……” 白月练听得头大:“你还真是优等生啊,薛礼跟你说的是吧?等着,我把她叫来。” “啊…啊??”蝉时雨原地跳起来:“薛礼老师很忙的,人家可是转轮王诶,每天转世投胎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好为了这点小事把人家叫来?” 白月练无所谓道:“她本来不就管善后嘛,要不然……那个大楼你自己去修?” 白月练指了指身后被打了个大窟窿还在冒烟的成峰集团,蝉时雨噎了一下,随即道:“……那什么,那要不还是叫一下吧,话说地府应该给报销这种损失吧,我还没上班呢我可没钱啊。” 燕槐序嗤笑一声:“出息。” 随后转身向白月练:“我也没钱,你来付。” 白月练:“……短短半天非得把我物尽其用是吧,姐是有点小钱,你这算借的还是要的?” 燕槐序心想反正我都还不起:“借的要的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白月练站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微微弯了弯腰,凑到燕槐序耳边:“借的话,我这个人只给朋友借钱,既然是朋友,那联系方式总得加一下,过年过节总得有个问候吧?” 她说话的时候热气总挠耳朵,燕槐序偏开了一点:“我会记得给你发个群发消息的。” 白月练弯着眼睛一笑:“但如果是要的话,那就没这么讲究了,给老婆花钱天经地义,你就是要买整个地府我也出得起。” 燕槐序虽然才认识这个人不到半天,但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对方想说的话,悠悠一笑,指了指后面,干脆地扯开话题:“你朋友来了,特派兵。” 蝉时雨跟着转头一看,几个人凭空出现在距离她们十几米远的地方,为首的女人长了一张笑脸,眼睛笑眯眯的,不慌不忙道:“自观自在,守本真心。燕队,东岳,蝉小友,中午好啊。” 5、第五章 薛礼这个出场方式绝对是电视剧看多了,被武侠言情荼毒的十殿转轮王选了一个自认为很炫酷很世外高人的登场,还精挑细选了一句台词,却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 大家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另一件事上,燕槐序慢慢悠悠地转头,戏谑地重复道:“东岳?” 蝉时雨大叫:“......东岳?!” “什么东岳,哪个东岳?不会是东岳大帝的东岳吧?!” 薛礼的笑容僵在脸上,打量了一下白月练寒光四射的眼色,慢吞吞地转了个圈,然后轻轻提起繁琐的裙摆,兔子一样拔腿就跑。 白月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好苦笑扶额:“这个...最近地府忙不过来,李为僧喊我来帮忙。” 蝉时雨“哦”了一声:“可是东岳大帝比查察司司长高了一万个品阶诶——你真是活的东岳大帝?!” 人人都知道,首席判官陵光是地府除了三帝之外唯一一个获封天道神位的鬼官,这个三帝其中一位,就是东岳大帝,是正儿八经的地府神官。 神官本人挠了挠侧脸,索性一把揽过蝉时雨的脖子:“低调低调,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东岳大帝吃饱了没事干陪着俩小孩抓厉鬼玩吧,这样吧,回去请你去孟婆庄喝奶茶,什么口味你自己挑,你毕业工作也不用操心了,我给你安排,好吧?” 蝉时雨义正言辞道:“东岳大人,我凭自己的本事,一样能考进查察司当判官。而且您的身份有什么好瞒的,难道大家不认识你吗?” 东岳大帝贿赂未果,被一个青少年转头教育一通,燕槐序还站在旁边看大戏,只好怒气冲天地转身去成峰集团找始作俑者算账。 蝉时雨又想了一下,追上去:“不过奶茶的事还是可以考虑的,孟婆汤可贵了我还没有工资,东岳大人——” 燕槐序轻轻哼笑一声,盯着地上刘平兰毫无波澜的眼睛看了一会,就着尸体当下酒菜,费劲地扒拉了一通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发现她确实不认得东岳大帝。 她获封陵光神位的时候已经战死牺牲了,跟恶灵同归于尽,说得好听点是谥号,说难听点狗屁不是,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地府三帝中,杀神酆都大帝早已仙陨,地藏王统管地府,忙得像小陀螺,只有东岳大帝神龙见首不见尾,既没有个人资料,也不参与地府决策,看起来是个游手好闲的局外人。 燕槐序拾起那根一下捣穿心脏的长枪,打量片刻,随手一扔走了。 十殿的阎罗们忙着修复大楼,治疗伤员,清除无关者记忆。成峰集团周围被围上了结界,薛礼站在大楼前,把手揣在长袖子里,面色如沐春风,她的眼睛总是眯眯的,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嘴里小声念叨:“五万,十万,二十万......” 白月练往旁边一站:“说你是笑面鬼你还喘上了,这么多赔偿,查察司总不能一分不出吧。” 薛礼穿着一件镶白边的黑色长袍,像古时候的丧服,又笑眯眯的,晚上撞见了老吓人一跳,其它阎罗王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笑面鬼”,笑面鬼本人笑呵呵道:“查察司财力如何你不知道?” 她往旁边瞅了一眼,见燕槐序没跟过来,才小声道:“李为僧常常来诉苦,你这位小支队长乃是败家子中的翘楚,你都有钱给她善后,区区一栋大楼,东岳大人不会赖账吧。” 白月练哼笑一声:“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十殿是都掉钱眼里了吧。” 两人并肩而战,薛礼的个头居然并不比白月练矮多少,阎罗们进楼安置受伤人员,仲秋时节,正是起风的时候。 白月练突然道:“七十二棺现世,转轮王怎么看?” 薛礼笑眯眯道:“转轮王站着看。” 白月练张扬的眉眼此刻冷得像坚冰,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薛礼柔顺的黑长直,意味不明道:“地府人人都在说,那个人回来了。” 薛礼依旧笑眯眯道:“哪个人?神秘人,还是伏地魔?” “东岳大人,不管恶灵是否再生,跟我们这些打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拿我的工资,尽我该尽的责任,说白了,恶灵是神官们该考虑的。” 白月练哼笑一声:“你倒是很看得开。” 薛礼慢悠悠道:“薛某一向如此,”她抬眼看向燕槐序走来的方位,轻声道:“再说了,回来的可不只有恶灵。” “恶灵?什么恶灵?”蝉时雨突然蹿出来:“你们在聊恶灵?” 白月练长长的红酒色卷发随风飘扬:“是啊,优等生,你们学校教恶灵吗?” 蝉时雨:“当然教,基本史策嘛。跟厉鬼不同,恶灵是天生邪物,几百年的人间怨气都不一定能催化出一只,世上第一只恶灵生于冬天古战场,取代号为元英,在千年前跟陵光大人同归于尽了,这场战役被称为灵灾。” “元英一死,世上再无恶灵出世,直到半个月前,七十二棺再现,地府很多人说,很快要有新的恶灵诞生了。” 薛礼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是诞生,而不是回来?” 蝉时雨愣了一下,理所当然道:“因为元英早就死了啊,魂飞魄散,而且已经死了千把年了,怎么回来?” 说完,她撑着下巴道:“不过这半个月还真是巧啊,就这个月十五号,七十二棺现世,燕京西郊发现了第五个空恶灵阵,要真算起来,燕队也是半个月前刚入职诶。” “什么入职?”燕槐序随口一问,走到蝉时雨身边,盯着对方斜刘海上那个艾莎公主的卡通发夹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挪开了视线,失去了交谈的欲望。 蝉时雨感受到了对方嫌弃的视线,觉得很受伤,喵一声跑到了白月练身后。 薛礼笑眯眯地岔开话题:“好了好了,这个案子简单明了,后面的善后过程我会亲自跟进,来之前查察司托我把各位的报酬带来,快快快,排队领工资了!” 蝉时雨立刻开心了,“呜呼”一声,兴致冲冲地跑上前去,从薛礼那里领走一个小红包。 薛礼像散财童子一样,把红包递到燕槐序手里:“早就听闻燕队风姿,可惜一直没空见一面,以后有用得到第十阎罗殿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 燕槐序面无表情地收下红包,点了点数量,才开口道:“如此就多谢了。” 几人谈话间,几个阎罗架着嚎叫不止的黄成峰从楼里出来:“薛姐,这人没法清除记忆啊,他被做成傀儡了,最好请秦广王蒋韵来看看。” 薛礼走近两步,翻起黄成峰的眼皮看了片刻:“不必,可以不清除他的记忆,只要用幻术干预一下就行......月练。” 白月练懒洋洋地凑到黄成峰耳边:“你今天照常来上班,没想到公司遭贼了,警察来查案子,你光棍一个,到哪都不受人待见,跟着警察去做笔录的路上还踩了坨狗屎,摔了个头朝天,正好有坨鸟屎拉你嘴里了......” 薛礼轻咳两声:“适可而止。” 白月练耸耸肩,补上最后一点:“你想起了昨天掉进化粪池的经历,觉得没脸做人,回家后搓了三个小时澡。笔录过程很简单,没有刘平兰,没有道长,也没有小鬼,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场梦,过两天就忘了,臭味却一直留在你的嘴里。” 几个阎罗斗着头偷笑,薛礼无奈:“好了好了,现场收拾完,把那个壳子带走,可以收工了。” 白月练看了眼时间,刚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正想问燕槐序有没有空,一抬头正好捕捉到对方还没收回去的嘴角,立刻凑近道:“燕队,你是在笑吗?” 燕槐序连笑都很刻薄,她本来就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可刚刚那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却能让人窥见一点刻薄皮肉下神采飞扬的底色。 白月练勾着嘴角:“诶,怎么又放下了,笑起来多好看。” 燕槐序伸出一根手指,戳着白月练的肩膀把她推远了一点:“东岳大帝,你知道自己很像在耍流氓吗?” 白月练摸了摸下巴:“是吗?还好吧。”她冲蝉时雨一招手:“小妹妹,你来评评理,你觉得一个美貌且有风度有钱的170地府领导人来关心一下下属的面部肌肉活动问题能叫耍流氓吗?” 蝉时雨问道:“多有钱?” 白月练摆摆手:“多有钱谈不上,拔根汗毛的话可以轻松报销五把刀十六张符咒三个聚魂器一只草药坩埚三十杯孟婆汤二十张瞬移符吧,虽然判官们都会移形换影,用瞬移符纯是恶意浪费,不过管它呢,就当撒着玩了。” 燕槐序表情空白了一瞬,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白月练一眼。 蝉时雨十分夸张地“哇”了一声:“你是财神奶啊......不过也是,当神仙的肯定比我们有钱。白姐,你收不收临时学生啊,你打架也太厉害了,我实战课老是挂科,今年再挂的话就得留级了。” 白月练认真思考道:“那你在学校都干点什么,每天泡图书馆?你文化课怎么样?” 蝉时雨耷拉着眉眼:“文化课还可以,但我是剑修,我们年级就我一个剑修,这一门早没落八百年了,教材老得能掉渣,考试却难得上天。我最近在关注五空阵那个案子,好久没摸剑了。” 白月练:“你没事关注五空阵干嘛?” 蝉时雨理直气壮道:“我以后要考判官,当然要关注地府大事,西郊那个空阵是半个月前出现的,跟七十二棺几乎是同一时间,你不觉得一定有联系吗?” 燕槐序听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西郊空阵?西郊哪?” 蝉时雨:“西郊普利钢铁厂附近的广场,是今年来第五个空的无主恶灵阵。” “恶灵阵是恶灵的伴生物,有研究人员认为它更趋近于一种自然现象,反正有恶灵阵的地方就有恶灵,但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全国各地陆续出现了五个空阵,都没有恶灵,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燕槐序皱起了眉头,突然想起来,她重生的那个地方好像就在燕京西郊。 白月练懒洋洋地打断:“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可是午饭时间,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请客,来不来?” 燕槐序轻哼一声:“神仙也需要吃东西?你们不是讲究辟谷吗?” 白月练笑道:“你这个人,道道一套一套的,佛还说今世受苦来世享福呢,那你要从今天开始苦修吗?” “及时行乐,想吃就吃要睡就睡,辟谷要能屏却杂念,那世界上就没这么多神仙爱情故事了,可见人性本来软弱,怪人家粮食什么事?” 歪理。燕槐序勾唇一笑,刚要跟上,一串悠扬的音乐从口袋里响起:“出卖我滴爱,背着我离开......” 她拿出手机,来电备注是一殿秦广王蒋韵。 接听键刚一摁下,蒋韵的咆哮从听筒里传出来:“还——钱——!!!燕槐序,你是不是又拿了我几张符,上次的账还没算完呢,我每天画点符容易吗?!这个月你最好把钱打到我卡上,不然我就带着李为僧去地藏王那告你!!” 燕槐序被隔空咆哮吹得发丝凌乱,紧接着手机叮咚了一声,蒋韵挂了电话,发过来一条新的任务通知,距离燕槐序十公里的一个村子附近有厉鬼活动迹象,酬劳三万人民币。 燕槐序风中凌乱片刻,优雅地微笑道:“要不你俩先去吃吧,我没意见的。” 6、第六章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两汉王充 蝉时雨被提溜着后衣领子闪身到村口的时候,内心是拒绝的。 但东岳大帝说了,地府同志之间要互助互爱,和睦相处,同事有困难不能袖手旁观,即使燕槐序不像有困难的样子,组织也要最大限度地给予爱的关怀。 然而没想到她们刚一落地,一张幕布似的黑网唰地张开,直接把她们罩在了里面,蝉时雨握了握手掌:“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灵力凝滞了,挥也挥不出来。” 燕槐序往虚空里一握,却没抓出自己的鬼刀,不由得对着天上漆黑的幕布眯起了眼睛:“灵力和术式都不能用了。” 白月练忽然拍了拍蝉时雨的脑袋:“倒霉孩子,让你天天研究恶灵阵,这下好了,碰上正品了。” 蝉时雨:“什......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刚才那个黑幕布......” 燕槐序站了片刻,感觉到了久违的恶灵气息,她倏地笑了,瞳孔里露出经年的杀意:“还算有点意思。” 蝉时雨举起一只手:“等等等等,等等......老师们,恶灵阵是恶灵的伴生物对吧?” 白月练:“嗯哼。” 蝉时雨:“中国境内已经有一千年没有恶灵出世了对吧?” 白月练:“没错。” 蝉时雨:“这不是个空阵,是个货真价实的实心恶灵阵对吧?” 白月练:“如假包换。” 蝉时雨双目望天:“早知道我就算赊账也要尝尝孟婆汤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现在好了,命不久矣,你们能不能给我形容一下,我试试能不能脑补出来。” 白月练一把把她薅过来:“别那么丧气,你就当打无限流副本了,要是能从恶灵阵里出去,你们那小破学校,够你吹一辈子了。” 蝉时雨立刻狗腿道:“东岳大人,你打架厉害,我就跟着你了。” 白月练挑挑眉,看向燕槐序。 燕槐序有样学样:“东岳大人,你打架厉害,我就跟着你了。” 白月练指了指小土路尽头的火光,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等出去了,早晚去找蒋韵算账。” 三人往有光的地方走,她们所处的地方像是乡下的野外,但明显黑得离谱了,离谱到只能看清脚下的一小块地方,整个视野笼罩在一片黑漆漆的浓雾中。没过多久,三人面前浮现出一间民舍,糊着明纸的窗户透着温暖的橘光。 白月练伸手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阵腿脚不太好的人走路会发出的特有的拖地声音,片刻后,门开了,一个披着薄棉外套的老大爷端着烛台,有些警惕地看着外面的三人。 蝉时雨立刻乖巧道:“大爷,我们在附近旅游,没想到太晚了迷了路,您看方便借宿一晚吗?我们可以付点钱。” 她们还不知道恶灵阵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好顺着人家的世界观来。 这三个人,白月练侵略感太强,燕槐序长得不像凡人,就蝉时雨像个正常人,按理说是个人都不会轻易让她们进来的,但这大爷不知道怎么想的,来回打量了几下后,居然点点头把门打开了。 白月练和燕槐序对视了一眼,带着蝉时雨进了屋。这个大爷往地上撑了一口破铁锅,烧了点木头,火光明灭中,他破锣一样的嗓子扯开了声:“这段时间节气不好,你们怎么挑这会儿来旅游?” 白月练“哦”了一声:“本来是带我老婆闺女来办转学手续的,就燕京一中。我老婆爱吃点农家乐,我们溜达过来,没想到迷路了。” 大爷瞪着眼盯着白月练:“你一个女人哪来的老婆。” 白月练也不反驳,看了眼屋里的陈设,转移话题道:“大爷,你一个人住啊?” 她话音未落,外面不知道哪个地方突然响起了敲钟声,“咚——咚——”远远地回荡着,听得人心里发毛。 大爷脸色骤变,起身就往屋里走:“该睡觉了,敲钟了,该睡觉了......” 白月练一把拉住他:“喂!” 大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挣脱了,指着对面一间小屋子:“睡觉......睡觉,不想被女鬼索命的话,抓紧睡觉!” 说完这句话,大爷窜进漆黑的屋子里,砰地关上了门。 三人对视片刻,只好先跟着指示进屋。这个房间有一张大床和一张铺开的行军床,设施很简陋,木沙发靠在墙边,小衣柜上还有一个碎完了的镜子。 大家本来是不困的,但一踏进这个屋里,居然都不自觉地打起了哈欠,意识迅速往下坠,白月练迅速分配道:“槐序睡大床,蝉时雨睡小床,我睡沙发,我来守夜,有什么事叫你们。” 燕槐序看了眼她强撑精神的样子,没说什么,迅速往床上一躺,一秒入睡了。 蝉时雨还想撑一会,奈何眼皮一直打架,只好道:“那要是有什么事你就把我揍醒啊。” 窗户外面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蝉时雨睡得不太安稳,她比较认床,好不容易才睡着,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一阵十分轻微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又好像离得很远,响了一阵又停住,片刻后又响,就像是...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想到这里,蝉时雨猛地惊醒。 她独自坐在床上,借着月光扫了一圈,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又瞪着眼仔细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蝉时雨感觉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起身下床,感觉灵力恢复了一丝,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弄了一点亮光出来,仔仔细细在房间里逛了两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燕槐序和白月练不见了! 她们两个去哪了?就算遇到了什么事,也应该先叫醒她才对,难道是东岳大帝觉得带上她没用,就把她自己给留到房间里了? 这种氛围实在是太恐怖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她指尖这么一点光,聊胜于无。 蝉时雨当鬼的时候才十六岁,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大概率都是幻象,不能坐以待毙,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觉得汗稍微下去一些了,于是捏着亮光诀,推开门一步一步朝大爷那个房间走去。 咚..咚....咚。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蝉时雨一个人的脚步声,她也顾不上大爷是不是活人,只要找到人,总比这样一个人都没有的强。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正对上一双瞪圆的充血的眼睛,大爷咧嘴一笑,牙缝里都是血:“闺女,你在找什么?” “小蝉...蝉时雨!” 蝉时雨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翻起身来,此时天光大亮,燕槐序和白月练都站在她的床头,疑惑地看着她,蝉时雨仿佛找到救星一般,几乎有些哽咽:“白姐,燕队......” 白月练道:“你怎么了?” 蝉时雨飞速地把刚才的梦境说了一遍,道:“我觉得这噩梦绝对不是巧合,你们说是不是要引导我们干点什么?” 燕槐序和白月练疑惑地对视一眼,白月练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吓傻了吧,只是个噩梦而已。” 蝉时雨略有些生气,觉得白月练这样说话很没有危机意识,反问道:“你们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吗?” 燕槐序担忧地坐在床边,把手掌贴在蝉时雨脑门上:“你这孩子,哪有什么声音?倒是听见你打呼噜了。” 燕槐序温柔得蝉时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这样啊......白姐,你守夜也没听见吗?” 白月练撩了撩发丝:“没有啊,你就是做噩梦了,哪有什么事啊。” 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得蝉时雨身上暖洋洋的,两个长辈都在身前,让蝉时雨稍微放松了一点,她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却落在白月练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一看就很有美感和力量感,但蝉时雨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白姐......你的手套摘了?” 这句话说出口,蝉时雨觉得后背像有一堆小虫子密密麻麻地爬上来一样,燕槐序和白月练双双回头,面无表情,一左一右站在床头,影子几乎把蝉时雨笼罩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蝉时雨居然还能强迫自己镇静,迅速思考怎么样先离开这里,眼睛瞥向木门。 可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一双瞪圆且充血的眼睛正在那条缝里,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蝉时雨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翻起身来,此时天光大亮,燕槐序和白月练都站在她的床头,疑惑地看着她。 白月练问道:“你怎么了?怎么才醒?太阳都晒......” 蝉时雨尖叫一声,疯狂往床里面挪,白月练见状,跟燕槐序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地迈上床,把蝉时雨禁锢起来,语气认真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看着我的眼睛!” 燕槐序跨出门去,踹开对面老头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白月练的眼睛十分有精气神,力量感旺盛,只要跟在她身边的人,下意识就会觉得安心,过了一会儿,蝉时雨在她的眼睛里渐渐平静下来,才吐了口气,一五一十地讲出自己梦到的事。 白月练叉着腰分析道:“你是说,你听见了古代犯人上刑场的时候那种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然后梦到了那个老头门缝里的眼睛,还有我俩假惺惺的问候。” 蝉时雨狂点头:“没错没错,我都记得,就这三样东西。” 燕槐序靠在沙发上,突然出声道:“你觉得铁链声离你多远?是在这间屋子里,还是在屋子外面?” 蝉时雨回想了一下:“很近很近,跟贴在耳边一样,硬要说的话......” 她突然不说了,但白月练和燕槐序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像从床底下传来的。 7、第七章 想到这,蝉时雨兔子一样从床上跳下来,白月练则二话不说,一把掀起床铺。她胳膊上的肌肉精细而流畅,即使裹着厚衣服,燕槐序也能从稳健的手筋上窥见那份力量感。 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不会有这么富有生命力的体态的......除非是为了臭美。 老旧的木板床从里到外掀了个底掉,床底下就是普通的水泥地,既没有裂痕也没有铁链,让蝉时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真是见鬼......白姐,你年纪大,肯定比我和燕队了解恶灵阵,地府里有相关资料吗?” “第一,”白月练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大家都是做鬼的人,年龄毫无意义。” “第二,恶灵阵只在一千多年前出现过两次,两个恶灵阵均无情报,进去的判官都死在里面了。恶灵元英魂飞魄散后,这两个阵也一起消散掉了,所以地府对于恶灵阵的情报约等于你的工资,基本毫无头绪。” 蝉时雨耷拉着脑袋:“那咱们岂不是瞎子逛街了......白姐,你这么厉害,一千多年前出现恶灵阵的时候,你就没想过进去看看?” 白月练罕见地沉默了一下,随后道:“先不说我当时在忙别的事,就算有空,恶灵阵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所有进去的判官几乎都是误入,就好比你在街上走着走着,下一脚就踩进恶灵阵了,没法预知,也没地方去找。”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恶灵阵都跟阵主的人生经历有关,执念,或者某种念想,人生中最难忘怀的经历,仇恨,杂糅成一个独立的空间,阵主自己也没法控制到底能生成什么样的内容——这是蒋韵研究资料里的分析。” 蝉时雨好奇道:“这个蒋韵到底是什么人,会画符会做研究,听起来好厉害。” 燕槐序却轻笑一声,悠悠道:“秦广王自有她的才华,不过——你们猜,她把这个任务丢给我们的时候,知不知道这里有恶灵阵?” 蝉时雨:“这怎么知道,白姐不是说了恶灵阵没法提前观测嘛。” 燕槐序一向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的心思:“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知道,那么这个一殿秦广王手里,会掌握着多么超前的技术?” 燕槐序说话轻飘飘的,像棉花一样,却说得蝉时雨汗毛直立。这就跟指名道姓说蒋韵跟恶灵有勾结没什么区别了。 房间里一时间没人说话,蝉时雨呵呵笑道:“不过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没什么危险嘛。” 白月练长腿一迈,走到小窗前,一把推开了破旧的窗槛,灰尘和阳光一起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用戴着黑手套的手稍微遮了一下,懒洋洋地问:“还记得那个老头说了什么吗?” 蝉时雨:“什么......” 燕槐序勾了勾唇角:“晚上会有女鬼在外面索命。” 白月练回过头来,逆着光的脸看不见表情,却能让人清晰地知道她在笑:“没错。” 蝉时雨瞪着大眼:“等等等等,你们不会是想晚上出去吧?一般鬼片里这样说都是真的会死人的,咱们还是老老实......” 白月练理所当然道:“那你可以留在房间里睡觉。” 蝉时雨立刻道:“我觉得你俩这个想法蛮好的,我欣然加入。” 这个村子的白天格外短,三个人在这老头家里逛了一圈的功夫,太阳已经落山了。傍晚时分,老头扛着铁锨回来,动作熟练地在锅里蒸上馒头腊肠,就着火堆扒拉着吃了,随后钟声响起,他急急忙忙地撂下筷子和碗,回屋睡觉。 白月练推开大门,外面漆黑一片,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蝉时雨两指并拢,却没拢出光来,小声嘀咕道:“......奇怪,之前在梦里怎么能用灵力。” 三个人只好紧紧靠在一起,白月练打头阵,燕槐序善后,把蝉时雨夹在中间。她们在农村小道上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不近不远的嘶吼声。 像某种野兽。 蝉时雨立刻道:“妈咪妈咪,你们听见没有啊?!” 白月练“嘘”了一声,果断地朝发声处前进。 起风了,云层散开一些,恶灵阵里的今天正是一个月圆之夜。 总算能看见路了,白月练脚步越来越快,在一个拐角骤然刹车,那里居然站着一个小男孩。 三岁左右,乍一看像个诡异的人偶娃娃。 蝉时雨小声惊呼:“这不是黄成峰那个小儿子吗?” 当时刘平兰提着他的脖子把他扔进了黑洞里,没想到那个黑洞居然通着恶灵阵吗? 白月练抱胸不客气地给了那小孩一脚:“诶,小屁崽子,你妈妈在哪?” 小孩呆了片刻,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尖尖的细牙:“在你身后呀。” 狂风骤起,月亮彻底出来了。 三人猛地回头,看见距离她们三米远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匍匐着一个人不人动物不动物的东西,四肢修长,利爪尖细,骨瘦嶙峋,脖子上套着一根长长的锁链,眼珠全黑,嘴里正低低地喊着嘶吼。 蝉时雨惊道:“丧尸?!” 下一秒,丧尸弹地而起,那速度甚至快出了残影,咧到后脑勺血盆大口猛地张开,对着燕槐序的脖颈就要下嘴! 千分之一秒间,燕槐序右手硬生生格挡了一下,左手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直接掏进了丧尸的肚子,拧着内脏拽出了一滩血淋淋的肠肉。 倒下之前,丧尸漆黑的瞳孔里映出燕槐序近在咫尺的脸,以及眼睛里那疯狂的快意。 白月练两步上前,托起燕槐序被撕咬下一块皮肉的胳膊仔细端详,随后脸侧骨动了动,咬着牙一言不发。 蝉时雨也凑过来:“哎呀,燕队你受伤了!” 燕槐序还没感觉到,这样一说,确实是有点疼。她侧头一看,那个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白月练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她拢起来,撕了一块衬衫袖子牢牢地缠住伤口,低声训道:“明明能躲开,逞什么强?!” 见白月练脸色实在严肃,燕槐序立刻往眼里盛了一汪笑意,轻声道:“我知道错了。” 白月练愣了一下,没理她,沉默地把结打得更紧了一点。 燕槐序不说她们也知道,这个丧尸行动快得离谱,燕槐序倒是能躲开,但她身后的蝉时雨可就遭殃了。 蝉时雨眼泪汪汪:“燕队......” 燕槐序毫不客气:“工资上交。” 蝉时雨眼泪憋了回去:“哦。 就在她们说话的这半分钟里,此起彼伏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白月练和燕槐序同时往前一步,默契地把蝉时雨挡在墙边。 黑暗中无数猩红的眼睛,从树叶间隙,杂草中间,房顶上,拐角后亮起,密密麻麻,恶意地注视着三个外来者。 白月练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杈,收起了之前散漫的态度,居然难得认真起来。她伸手吧燕槐序挡在身后,倏地一笑:“小蝉,我记得你是剑修吧。” 蝉时雨盯着她手里那根树杈:“木棍和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噢!” 白月练:“没让你上,不过接下来——免费的实战课,看好了!” 话音刚落,无数丧尸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像高中生晚饭抢食堂一样,顷刻间就把三人逼至绝路。白月练甩了甩那根木棍,两脚站成弓步,闭眼凝神一秒,再睁眼时,丧尸的利爪距离她的眼球只有短短几厘米。 白月练右手发力,顷刻间,排山倒海的凛冽剑气从这根木棍甩了出去,周遭气流甚至没反应过来,空气像被抽了一样,一秒后,居然砰地一声,以白月练为圆心,半径几十米的丧尸天女散花一样飞了出去。 她只用了一棍。 蝉时雨半天才回过神来,卡在喉咙里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我......靠......” 白月练的衬衫少了一只袖子,握木棍的手臂肌肉线条优美,酒红色的卷发在风里飘扬,她微微侧头,身后正是月亮:“真正的剑修,哪怕手里拿的只是废木头,也能用出一剑霜寒的气势——只要你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蝉时雨忙着震惊,没注意到燕槐序的脸色,硬要说的话,她好像在疑惑。 ......这样的剑,仿佛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 白月练装了个大的,心情十分美妙,然而丧尸没给她多少得瑟的时间,立刻卷土重来。 这次丧失们谨慎了很多,走位十分小心,虽然很多都被白月练一道剑气卷走了,但依然百折不挠,铁了心的要来索命。 燕槐序甩了甩受伤的胳膊,伸手拽下墙头上准备偷袭的丧尸,掏心掏肺地加入了战场。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这些丧尸无穷无尽,如果有人在高空俯视的话,恐怕密集得像蚂蚁,白月练边开道边对燕槐序招手:“走,回老头家!” 燕槐序像蛇一样攀上一只丧尸的肩膀,剪刀脚干净利落地扭断丧尸的脖子,轻盈往下一跳,帮着白月练迅速开道。 乌泱泱的丧尸紧随其后,等白月练彻底关上大门,才愤怒地嘶吼几声,没过一会,像怕什么一样,转悠片刻离开了。 他们不敢接近村民的房子。 蝉时雨扒着门缝看了一会,疑惑道:“不光是我们,这些丧尸也不进其它村民的房子,这是为什么?” 白月练第一时间查看燕槐序的伤口,见只是普通外伤,没有中毒腐烂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再说,总之现在看来,村民家里都是安全的。” 蝉时雨又问:“黄成峰的儿子在,那是不是说明刘平兰也在这个恶灵阵里?” 刘平兰几次三番挑衅地府,目的是什么还不知道,现在这个恶灵阵也奇怪,到底什么样的阵主,人生经历跟丧尸有关? 更麻烦的是这里面还没法用灵力,燕槐序的伤也只能先带着了。 白月练沉默片刻:“我去找点水给你洗一下。” 她刚转身,正好看见那个大爷的房门开着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从里往外看着,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8、第八章 “砰”地一声,白月练踹开老头的房门,一脚踹在他心口上。那老头屁滚尿流地往后躲:“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白月练抓起他的衣服领子,像提鸡崽子一样提起来,眉眼间都是戾气十足的笑:“老头,你都知道什么,看见过什么,这地方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就是个普通鬼魂,现在给你一个陈述的机会,想不想魂飞魄散,全看你自己这张嘴。” 蝉时雨站一边乖乖地托着燕槐序的胳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三魂七魄俱全,他确实是个普通鬼魂。诶……之前一直紧张兮兮的没注意看,还以为他是阵里的造物呢。” 燕槐序距离自己当首席的巅峰时刻也过了千把年了,刚重生回来脑子断片断得很厉害,很多事没人说她就想不起来,于是摆出一副虚心的样子:“优等生,厉鬼没有三魂七魄吗?” 她一个有编制的判官支队长,居然会问类似“天上下的雨是不是水”这种基础认知问题,按理说是很奇怪的,不过蝉时雨没顾得上在意,解释道:“厉鬼和恶灵少一魂一魄,魂魄无法伪装,是区别它们的主要方法。” 燕槐序点点头,难怪之前白月练一直没管这个老头,有可能恶灵阵坐成的时候这个魂魄正好被吞噬了,有可能误打误撞进来的,总之是个活魂,那就没什么威胁。 那老头一看这架势,立刻下跪磕头,屁滚尿流道:“我…我本来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啊,按理说应该是死了才对,我也不晓得村子怎么会变成这样,青天大老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白月练哼笑一声:“你本来就是这个村子的,然后告诉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还要再问,燕槐序却突然一抬手。那是个不容置喙的打断手势,并且抬了一下就搁下了,明显当惯了上位者的人才会这样,因为习惯了别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燕槐序轻声道:“你们听。” 老头这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外面,此刻隐隐约约传来几声不明显的低吼,燕槐序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它们在兴奋。” 蝉时雨震惊了:“你还会丧尸语?!” 燕槐序睨了她一眼,不太明白这个优等生怎么时而什么都懂,时而又像个二百五:“所有动物都可以通过叫声传递情绪,你没养过猫狗吗?” 蝉时雨十分无辜:“我老师不准养这个,所有魂魄一律平等。” 燕槐序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判官加班都没有补贴,居然好意思说一律平等?” 判官加班没有补贴是有原因的,这个工种只有轮班休息,毕竟厉鬼作乱不会挑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时间。不过福利待遇蛮好的就是了,蝉时雨就很馋她们餐厅里无限续杯的小米粥。 为了挽回一点自己向往的职业的尊严,蝉时雨转移了话题:“哈哈……那这么说,折磨这个老头会让外面的丧尸兴奋?这是什么原因?” 白月练二话不说给了老头一巴掌。 窗外果不其然又响起了声调差不多的低吼,白月练思索片刻:“这些丧尸该不会是人工豢养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蝉时雨立刻举手:“去年三月,地府第一支队判官破获了一桩病毒引起居民变异强制恶堕成厉鬼的案子,也是在那种偏僻的山原地区,蒋韵专门带团队研究了那种病毒,原理我没看懂,总之只要改变人体的靶向细胞,就能把人完全变成另一个物种!” “那个案子背后还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包括贩卖丧尸,制作生化武器,买卖实验体,查到最后还跟西方地狱有关联,最后调查结果一级密封,老师不让我看。” 燕槐序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蝉时雨这个“老师”指的是李为僧。难怪这小孩知道这么多地府的案子。 不过她很在意蝉时雨的一句话:“把人变成另一个物种?甚至把活人变成厉鬼?真是荒谬。” 蝉时雨:“活人和死人的界限并不分明,地府流传着一种说法——死亡其实是进化。不然怎么解释我们这种鬼魂会流血会受伤,还会特异功能?你不觉得很像活人变异进化了吗?只不过有人进化成了魂魄,有人进化失败变成了厉鬼。” 燕槐序打断道:“小鬼,先不说你的想法怎么验证,如果死亡本质上是一种进化,没有魂魄这回事,那十殿转轮司那些人算什么?她们可是每天眼睁睁看着数几十万人转世投胎的。” 蝉时雨挠了挠头:“……有道理哦。” “我说两位,”白月练一脚踩在老头的脑袋上:“咱们能回头再讨论生啊死啊这种哲学问题吗?这个恶灵阵出不去,咱们就再也不用操心死亡到底是不是进化了。” 燕槐序捏着下巴来回摩挲,细长的手指曲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但这样看,完全想象不到她刚才在外面徒手捅穿了丧尸的肚子。她看着老头沉思片刻,抬了抬下巴:“到房间里来。” 白月练和蝉时雨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长夜漫漫,窗外偶尔有几声虫鸣,燕槐序拉着拉绳开了灯,灯泡旁边飞着几只小虫子。她分析道:“这个恶灵阵,看似没什么头绪,但到现在其实一共就两件事。” 白月练立刻明白了:“没错。丧尸,还有梦。” 燕槐序:“不管丧尸是不是豢养的,跟这里的居民一定有分不开的紧密联系,这个老头一定是个突破口,不如把他绑了,扔到外面去看看。” 白月练应声道:“我白天看到后厨有绳子,可以把他吊到树上。” 蝉时雨:“等等……” 燕槐序想了想,觉得吊到树上不太文雅:“绑在石头上也可以,只要能让那些丧尸接触,就可以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蝉时雨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打算用那个活魂当诱饵?这怎么行,判官前线指导手册第十二页第三十四条,任务中遇到无关活魂,应该安置保护,等待任务结束后带回地府安排投胎,怎么能拿去当诱饵呢?” 白月练坐在沙发上,长腿一翘:“这还没上岗呢,指导手册背得挺熟啊?新版内页书脊上写了什么能背下来吗?” 蝉时雨立刻道:“当然能!‘2025版判官前线指导手册(新装订),白月练著!’” 蝉时雨:“…………” 白月练愉快地拍了拍手:“很好,那诱饵的事就这么畅快地决定了,请燕队继续讲话。” 燕槐序看了看蝉时雨耷拉下来的眉眼,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蝉,别灰心,还有一桩重要任务——做梦的事就交给你了。” 蝉时雨:“……?” 燕槐序:“既然你在梦里能看到跟现实一模一样的场景,而且还能听到铁链声,那梦里说不定有别的线索。今晚你的任务就是再次入梦,然后掀开床底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能做到吗?” 一想起那个梦蝉时雨就浑身打哆嗦:“这…这么艰巨的任务要交给我吗?燕队你不能做梦?” 燕槐序怔了一下,刹那间她好像敛了敛眼皮,似乎回想起来什么往事,仅仅只是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她其实非常难过。 不过只有一秒钟,快到蝉时雨以为自己看错了,随即燕槐序遗憾道:“抱歉,我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不等蝉时雨再找别的借口,白月练把手掌放到她的肩膀上:“组织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蝉时雨同志,你难道不想尽快出去补考你的实训课,然后正式毕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判官吗?” 如果不是薛礼喊漏了嘴,蝉时雨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青年跟东岳大帝联系在一起。因为对方其实不怎么着调,跟大家刻板印象里的地府三帝形象相去甚远。 此刻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虽然是青年的手掌,但并不十分宽厚,也不怎么靠谱,却温热干燥,即使隔着手套,蝉时雨也能感觉到从其中传过来的生机与力量,就如同白月练拿木棍当剑的时候一样。 她手中有一人当关的气量,但她并不炫耀,只裹着油腔滑调的壳子,默默地从掌心里传递过来。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燕槐序和白月练的双重注视,蝉时雨几乎热泪盈眶,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我会努力的!” 白月练简单布置了任务,趁着夜色正浓,跟燕槐序俩人卷春卷一样把蝉时雨卷进被里往床上一搁:“安心吧小蝉,说不定等你睡醒,一切都结束了。” 蝉时雨生无可恋地咩咩道:“....妈咪们别忘了回来找我。” 可能是在外面被丧尸追了大半夜,现在呆在这个房间里居然不再产生困意了。趁蝉时雨酝酿的功夫,白月练和燕槐序找到了粗麻绳,把老头捆吧捆吧提到门口。 白月练刚要拉开门,却又停下了,十分短促地笑了一声,红唇弯弯:“燕队,等回去以后考虑换个上司吗?” 燕槐序两手插兜,下颌锋利,眉眼一片清冷:“怎么,东岳大帝麾下缺吉祥物?” 白月练眼珠亮得惊人,黑夜中正如一头敏捷的猎豹,近乎兴奋地盯着自己的猎物:“缺啊,工资比判官支队长高五倍,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喝玩乐,来不来?” 燕槐序半真不假地点点头:“真是十分有建设性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说完,她一把拉开摇晃的木门,两人面向的黑夜中,无数星星点点的猩红眼睛正翘首以盼,蛰伏在这栋破旧的农舍门口。 9、第九章 蝉时雨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直接穿过了被子,像虚影一样,又试着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梦境变了,之前梦里还有燕槐序和白月练,这次一个人都没有了,甚至场景都不同了,房间里的家具几乎都是新的,木门锁眼都涂着油料,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连水泥地都是扫过的样子,房间里甚至有一台小电视。 蝉时雨穿过门走出去,看见了那老头稍年轻时候的样子,腿脚都还正常。堂屋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猪头肉,老头正在跟别人喝酒,喝的还是茅台。 他对面坐的那个人脸是模糊的,只知道穿了个军绿色的褂子,是个秃顶。 蝉时雨堂而皇之地走过去,两个人却都看不见她,秃顶抬手敬了老头一杯,憨笑道:“高老哥,上次那批货,王家问还有没有,要是事能办成,还给这个数。” 高老头吊着眉梢看着秃顶伸出的两根手指,哼了一声,没嚼碎的肉沫子喷得到处都是:“现在行情不比以前,这个数可不够了。” 蝉时雨听得稀里糊涂,心想什么货,丧尸还是病毒? 秃顶眼珠子来回转,像个活老鼠,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嗐,这……咱们这谁不知道高老哥有本事,什么货什么能弄来,王家那边也说了,都倚仗着您,这瓶茅台就当孝敬的,要是货满意,再添一倍酬劳也不是事儿!” 说完,秃子觑着高老头的脸色,搓手道:“您…别是办不成吧?” 高老头登时拉下了脸,把筷子一撂,唾沫横飞:“他老王家仗着有个进了城的儿子,眼珠子真是吊起来了,也不满世界打听打听,这地界上谁不找我老高办事?我告诉你,别说只要一批货,就是一百批,我也有门路!” “是是,”秃子立刻迎上笑:“那这事就麻烦您了高老哥,别忘了掌掌眼,挑点好的!” 高老头哼一声,把酒添进小酒瓯,仰头闷了。 蝉时雨脸色不太好看,觉得这对话怪怪的,不过看着墙上的日历表数了数,这个时空也就是两年前,她死的那一年社会治安就已经蛮不错了,现在应该很少发生那种事了。 空间骤然扭曲,蝉时雨像脑子被猛地拽了一把,头痛欲裂,再清醒过来时,正站在村口的那条小道上。 她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是晚上,一脚踏进了小道的中央,两边都是大片的水田,走了没多久就到高老头家了。现在再一看,才发现这条曲肠小道居然这么长,尽头一直绵延到山,半隐在薄雾里。 薄雾里开过来一辆面包车,秃顶带着几个男的迎了上去,高老头从驾驶座上下来,一把拉开后门。 蝉时雨不安的预感彻底照进现实——他从后座上拉下来一个女孩。 可能二十岁出头,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总之是学生模样,被绑得严实,嘴上缠着好几圈胶带,凌乱的头发底下,是一双充血倔强的眼睛。 蝉时雨像一脚踩空了楼梯,心脏骤然漏了一拍,她快跑两步,伸手要抓:“喂……” 然而手指从这些人身上穿过,对于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她什么都做不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看似力竭的女孩却突然暴起,一头顶飞了高老头,那爆发力如此之大,几个人都没拦住,高老头一下子飞下了坡,栽在水田里,捂着自己的脚不住哀嚎。 秃顶下去扶他,其它人立刻把女孩摁倒在地上,为首的掏出一根铁链,死死地缠在女孩脖子上,几下就系了一个死扣,看那熟练程度,已经相当有经验了。 后面的事都变成虚影一样,蝉时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在她的视野里,周遭的一切都褪去了,她只能看到被摁在地上的女孩,扎眼的铁链,还有胶带后面对方声嘶力竭的怒吼。 像野兽一样。 蝉时雨骤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睡觉的房间里。 她死死捏住发抖的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喊道:“燕队……白姐?有人吗?!” 无人回应。 家具是新的,她还在梦里。 燕槐序和白月练此刻不知道在哪,蝉时雨也不知道怎么醒过来,她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在房间里迷茫地转了两圈,目光落在那张木床上。 她把被子床垫拽到地上,推开了木板床,露出地上一扇木头的活板门。 这是一间密室。 蝉时雨紧张得手心冒汗,腿都有点软,但想起刚才隔着不到一米,那个女孩倔强的眼神,她心一横,咬着牙跳了下去。 地下是个十分逼仄的空间,可能就有一个卫生间那么大,墙上钉着一枚粗大的铁钉,悬挂着一截断了的铁链。 这里原本拴着一个人,不过已经不在这里了。 怪不得那次入梦,蝉时雨听见床底下传来铁链的声音,原来当时在梦里,这下面居然锁着一个人吗? 蝉时雨蹬地而起,跳到坑外面,抓起墙上的日历看了一眼,距离那个女孩被绑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年了。紧接着她一路跑到了大街上,在池塘边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短短一年,再不见一点风采,头发一闹股团在脑袋后,搬着一盆衣服,跟很多女人一起在池塘边上搓洗,两手粗糙,偶尔露出的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好了又添,添了又好。 她像变成了一具彻头彻尾的壳子,见了人只低低地笑,眼皮也不敢敛开一样。蝉时雨脚像灌了铅,慢吞吞的地挪过去,却在某一个角度,看见那女孩眼底某种惊心动魄的精光。 蝉时雨生怕自己看错了,飞奔到她身边,只见女孩正在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靠在一起洗衣服,面上带笑,好像在说家常一样,温驯又不起眼。 蝉时雨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女孩平静有力的声音:“我准备了,明天晚上送菜车会进村,之前我给开车的司机塞了钱,他会载我们离开这的,等到了镇上,这次不去派出所了,就沿着铁轨跑,只要能跑出这个辖区就行。” 另一个女人道:“我明天多蒸点馍,胡姐家也多蒸一点,反正有口粮,走就是了。” 池塘另一边的一个女人隐晦地跟她俩对视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蝉时雨听到这,心却微微凉了。 恶灵阵已经落成,这些脖子上被拷上枷锁的女人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丧尸,她们显然没逃出去。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一个故事,那阵主是谁?是她们其中,看似平平无奇的哪一个吗? 这里的山确实够高,郁郁葱葱,四面八方,蝉时雨站在这些女人中间,觉得自己像被人捏住了肺,快憋死了。 过了一会儿,女孩身边那个女人小声道:“……令妤,我害怕。” 令妤轻轻拍打着衣服,侧过头用胳膊上的袖子擦了擦脸颊的汗珠,在这个间隙里,她那双眼睛透露出跟一年前别无二致的倔强,无声地安抚着同伴。 令妤……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蝉时雨看着对方的发旋,她穿着最普通的素衣服,布鞋底磨得很薄,脸颊骨瘦得凹下去,如果往人群里一放,谁也不会注意到,和世界上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没什么分别,是最普通的妇女。 可是这样的人,当她彻底撩开眼皮看人的时候,那双黑眼珠里惊心动魄的坚韧却像一柄匕首,撕开她皮套一样的外壳,让人知道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内里有多么值得盛放的力量。 蝉时雨骤然惊醒,她又回到了那个房间,只不过站在床边,夜色如寂。静悄悄的环境下,蝉时雨愣了片刻,一摸脸,发现自己眼泪鼻涕早已纵横。 床下面的活板门被掀开了,蝉时雨靠过去,发现令妤被锁在下面,一条腿软绵绵地搭着,显然已经断了。 这是她们被抓回来之后的时间线。 而这么小的空间里,她对面却站着一个“人”。 那道身影太虚,全身都笼罩在黑雾里,几乎没有人性,一股冰凉的恐惧却猛地浇在蝉时雨心头……看见这团黑雾,好像这辈子都快乐不起来了。 黑雾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一张嘴是个女人的声音:“第二十三次。你的计划很好,除去没跑几步就被发现的,被当地派出所押回来的,迷路晕倒的,被别人当成神经病的……这次又是什么原因失败了?我看看……啧,你的同伴跑到一半舍不得刚出生的孩子,连累你们被发现了,对吗?” “傻丫头,你不知道这种事最好不要带别人吗?” 令妤只靠在墙边,一言不发。 黑雾陪着她沉默片刻,虚空中探出了一点,像伸出了一只手:“那么,第二十三次邀请,我可以帮你。帮你杀掉所有畜牲,杀掉所有不配做人,不配活着的人。” “——只要你愿意把你的生命力给我。” 不要。 蝉时雨心里疯狂咆哮,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令妤一点一点伸出手,一点一点…… 不要碰她,不要碰这团东西。 蝉时雨两手几乎被自己掐破了,她看着令妤不再有光芒的眼睛,咆哮疯狂地想要冲破被堵住的喉咙。 这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一个山村,群山环绕,但资源并不丰富,只有一贫如洗的夜色,无边地笼罩着所有人。 “咔哒”一声,命运的锁扣正式衔接,令妤把手彻底放了上去,与此同时,天地骤变,千年后第一个恶灵阵落成了。 10、第十章 白月练猜得没错,这老头是个关键人物。她提着绳子走出去,附近的丧尸都没有攻击,十分谨慎地把这一块空地围起来。 白月练对着高老头的屁股踹了一脚,对方应声跪下,她跟燕槐序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后迈了一步,给丧尸留出了空隙。 就在千分之一秒间,一只丧尸腾空而起,速度快得出了虚影,没人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爆发力,长长的利爪离燕槐序的脸只差分毫! 白月练当头一脚闪身而至,当空把那只丧尸从肚子踹出去十几米远,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另一只丧尸飞奔而至,叼起高老头的脖子转身就跑,丧尸潮跟着乌泱泱地褪去。 燕槐序被白月练揽在怀里,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侧脸,飞扬的眼尾,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绝对在哪里见过,就这个姿势,就这个场景,甚至是白月练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但是怎么可能,她们进恶灵阵前才刚认识。 白月练看她愣神,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以为她哪受伤了,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怎么了?” 容不得细想,燕槐序压下心头的疑问,推开白月练挡在她身前的手,言简意赅道:“跟上去。” 不用她多说,白月练脚尖点地,身影敏捷,边跑边道:“这些丧尸还会bo,真是大意了。” 燕槐序紧跟在她身后,默默盯着她的后脑勺,半晌后才说:“未必不是好事,它们不杀老头,一定有用处……别往前了,就在这边山上!” 两人像两道鬼影,悄无声息地落到两棵粗壮的树上,紧接着几乎同时瞳孔缩紧。 山顶上有一小汪湖泊,湖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丧尸,而湖泊正中央一小块平台上,正盘坐着一个女人。 那也许不能叫人,肤色白得像纸,黑发瀑布一样铺开,纤细的身体仿佛一折就断,她裸露的皮肤上刻有大片大片的咒文,跟刘平兰壳子手腕上如出一辙,正是血祭。 如果蝉时雨在这,立刻就能从那即使已经扭曲但依然明显的面孔认出来,这就是沈令妤。 沈令妤两手绑着的长长锁链一直延伸到湖边,她听见高老头的哀嚎,慢慢地站起来,燕槐序和白月练才看见一条钉在地上的铁链从她的锁骨穿过,几乎把握着她整个上半身。 有人把她钉在这,用血祭吸收她的力量。 与此同时,白月练手上戴的那个尚在试验阶段的地府通讯手表,呲拉一声开机了。 白月练惊奇道:“这鬼地方居然有信号?” 燕槐序才刚学会用手机没多长时间,还不知道电信号的原理,此刻盯着白月练的手表看了两眼,罕见地露出了一点茫然。 白月练在虚空里点了两下,一对一拨通了蒋韵实验室的另一只手表,冲燕槐序招了招手。 燕槐序敏捷地跳到白月练那棵树上,被对方半强迫地拉过去,给她戴上了一只微型耳机。 白月练的手裹在黑手套里,不知道这薄手套是什么材质,碰到耳垂的时候居然还挺丝滑,燕槐序有点别扭,微不可查地躲了一下,又被白月练拽过去:“别动,马上就好。” 对方温热的气流喷在燕槐序耳边,她僵了一下,这回老实了,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片刻后,手表那边传来两声忙音,通讯连接上了。 蒋韵烦躁的声音立刻响起:“我都说了这表还在研发期,你没事能不能别打着玩?用灵力做通讯媒介很贵的,我的设备……” 白月练立刻打断她,有条不紊低声道:“蒋韵,立刻通知查察司,成峰集团西北方位有恶灵阵,你马上定位,把位置发给判官第一支队长,让转轮王薛礼带人来增援。” 说完,白月练瞳孔微微亮起金光,眯眼盯着湖中心的沈令妤看了片刻:“目测有百只以上厉鬼级战力敌人,一只恶灵级战力敌人,阵内有血祭,献祭咒若干,还有致幻梦境,李为僧的学生在里面,我能感应到她的魂魄波动,暂时没事。” 蒋韵那边只沉默了一秒,声音马上正经起来:“明白,我立刻安排人手增援。” 白月练顿了一下,轻声补充道:“这是华北地区,东方鬼王杜子仁的地界,出了这么大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地府却没什么动静。蒋韵,你拿着我的手令直接越级去找地藏王,告诉她具体情况,不要惊动任何鬼王级公务人员,明白吗?” 她隔着手表轻飘飘的几句话,让蒋韵不由得不寒而栗,五方鬼王帮着地藏王菩萨统管地府,白月练让她越级上报地藏王,恐怕是怀疑鬼王不干净。 蒋韵立刻道:“我明白,你放心。一切小心,注意安全。” 白月练摁断了电话,对燕槐序轻声道:“我们就在这,见机行事,湖中间是一只恶灵,不要贸然行动。” 燕槐序围观了这一出,盯着白月练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地府说三帝中,地藏王统管地府,东岳大帝却游手好闲,到处云游,很多人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现在再看,这位游手好闲的东岳大帝统筹起来也是一把好手,甚至对地府了如指掌。 两人蹲在同一棵树上,再粗壮的树地方也有限,不得不挤在一起,白月练注意到燕槐序的视线,轻轻一笑:“燕队,看什么呢?” 她的眼睛瞳孔周围还泛着金光,像一颗璀璨无比的宝石。 燕槐序挑起一边眉毛,不怀好意地骤然凑近,两人的鼻息几乎交缠在一起,白月练看着近在咫尺这张美人皮相,寂静中听见了自己鼓点似的心跳。 燕槐序好像知道自己很好看一样,眼波流转间几乎勾得白月练失了神,就像那个民间故事里的白狐狸精,为了看她一眼,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的一切。 她不想笑的时候是冰冷的,像一轮盖着霜的月亮,但如果想笑,周身就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诱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跟她视线撞在一起,近乎是缠绵的。 燕槐序很会勾引别人,知道怎么让自己的脸物尽其用。 眼看两人越靠越近,燕槐序却轻笑一声,瞳孔越过白月练怔然的脸,尖刀般扎向湖边,温声道:“有东西出来了。” 湖边突然亮起了一小块,像个传送法阵,紧接着蝉时雨突然出现,没站稳摔了个大屁蹲。 她“哎呦”一声,摸着屁股刚要站起来,就跟周围密密麻麻的丧尸姐姐们看了个对眼。 “哈哈……”蝉时雨尴尬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屁股:“那个,早上好啊各位。” 下一秒,一群丧尸呼啸着朝她奔来,蝉时雨“啊啊啊啊”尖叫着,慌乱中从虚空里拔出一把剑,踩着登上高空:“诶,诶?!我灵力能用了!” 白月练闪身到她身后,提住她的后衣领,把她带到一片空地上。 燕槐序在那里支起一个暂时结界,左手一握,鬼刀凛凛而现,刀刃正映着月亮,让人不寒而栗。 白月练把蝉时雨放好,上前站到燕槐序身边,她们面前有数不尽的丧尸,正前方,是站在湖中央的沈令妤。 蝉时雨裸眼视力5.0,一下就看见了,飞快道:“她是阵主,我在梦里看见了,这些丧尸都是被拐卖来的妇女,白姐,燕队,不是说破恶灵阵要解决阵主的执念吗?咱们要怎么办,杀光村民吗?” 白月练细长的眼一眯:“恐怕已经有人替她杀过了,我们在阵里这么久,有见过其它村民吗?” 她话音刚落,沈令妤抬起一只骨瘦嶙峋的手,虚空一握,把高老头扔到湖面正前方的一块石座上,高老头像被什么东西从脊椎骨贯穿到了天灵盖,霎时就不动了,张着嘴两眼望天,明显是要魂飞魄散了。 阵眼已成,一个巨大的圆阵以沈令妤为中心倏地张开,湖面上突然浮起大大小小的尸体,打眼一看是年龄各异的小男孩,包括刘平兰在成峰集团带来的黄成峰的儿子。 这明显是一湖的祭品。 曾有人说,只要让被拐卖的女人生了孩子,她就会因为激素情感各种原因舍不得孩子而放弃逃跑,永远被拴在那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黑屋里。蝉时雨突然想到那团黑雾跟沈令妤说的话,她们本来是要跑走了,但是有个人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又回来了,才让沈令妤她们被发现的。 那个人会不会后悔?她看见沈令妤被打断的腿,有没有那么一刻怨恨自己的软弱? 但说到底,没有人能苛责一位母亲。 那么此时此刻,这些终于不再有人样的女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自己的孩子淹死到湖里,是快意吗,还是解脱,可能带着一点不舍,又或者半辈子的愤恨吗。 那样当人的日子,可能还不如当一只丧尸,生杀予夺来得痛快,起码有一刻,那生命里连绵不绝的雨终于能停下来,给所有人一个喘息的须臾。 不知哪一只丧尸突然长啸了一声,四脚并用地冲进圆阵,下一秒就被分解成无数黑色颗粒,轻飘飘散在了风里。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所有丧尸都咆哮着冲进去,那阵法被喂得光耀夺目,几乎成了火光,所有飞蛾趋之如骛,一个接一个,简直称得上壮观。 蝉时雨喃喃道:“她们在……自杀吗?” 白月练手抄在口袋里,眼睛微眯:“从恶灵阵落成的那一刻起,她们就不是人了,连基本的神志都没有,听从阵主的指挥,在山里布下这么一个血祭大阵。” “生前处处掣肘,死后还要被人驱使,如果有那么一刻能选择生死,又怎么能说她们没有决定自己的人生呢。” 蝉时雨抿了抿唇:“可她们本来不用这样的。” 她们本来该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可能是学生,可能刚步入社会,她们里面有画家,有编辑,有工程师,有自己的烦恼,人生追求,或多或少的忧虑,但总的来说,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是谁毁了她们的一生呢。 不等三人沉默地看完,阵法闪耀间,丧尸全都消失了,湖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刘平兰不怀好意的眼睛带着笑意,明目张胆地落在燕槐序身上。 这次不是壳子,是这位精神系厉鬼的本体。 11、第十一章 可能人一旦成了鬼,秉性就彻底变了,不管刘平兰生前怎么样,成了厉鬼之后真是讨人嫌得没边了。 三番两次地拿个壳子来骚扰燕槐序,本体居然就在离地府大楼不到十公里的山头和泥巴。 刘平兰右手握着一把长枪,身型颀长,邪气冲天的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槐序,缓缓开口:“好久不见燕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呦,受伤了?” 燕槐序的胳膊还淌着血,恢复灵力之后白月练第一时间附上了治疗灵力,现在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白月练一见刘平兰那张脸就觉得厌烦,特别是对方盯着燕槐序看的眼神,活像个死变态。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燕槐序身前,不耐烦道:“闲话少说,敢问阁下那位主人是何方人士,躲躲藏藏等别人给她喂能量,别是个死猪成精吧。” 刘平兰嘴角拉平了,几乎是怨毒地盯着白月练,长枪一指,冷冷道:“叙旧到此为止,主上改了心意,命我来取东岳大帝项上人头。” 白月练嗤笑一声,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中午吃大蒜了吧你,口气这么大。” “叮”一声,白月练和燕槐序耳朵上的耳机同时传来蒋韵的声音:“判官第一支队长应溪山即将到达任务地点,正在尝试外力突破,请尽量远离血祭阵,寻找安全掩体。” 虽然恶灵已经千儿八百年没出现过了,但地府很多人喜欢防患于未然,曾经在蒋韵牵头下制定了一揽子恶灵阵逃脱计划,其中包括可以在恶灵阵里跟外部沟通的手表,还有各种从外部强行破坏恶灵阵的方案,只不过一直没法就地实验。 管不管用另说,暴力拆除这种方案听着就很不靠谱,白月练无声地递给燕槐序一个眼神,后者几乎不用反应就领会了,把自己耳朵上的耳机悄悄递给蝉时雨:“去村里小路上联系蒋韵,用你的剑做锚点给她定位。” 蝉时雨胆小,乍一下接到这么个命令,诚惶诚恐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搞砸了,接过耳机撒开脚丫子就跑。 与此同时刘平兰提着长枪骤然而至,被白月练一个挺身格挡住,两人冲击造成的能量波像罡风一样扫了出去,刘平兰肉眼可见地阴骘起来:“碍事!” 白月练两手空空,甚至没有兵器,她单手撩开发丝,头也不回地把自己的耳机扔给燕槐序,然后周身骤然爆发金光,震得刘平兰往后一闪。 白月练却不给她后退的机会,手刃接踵而至,刘平兰只好抬枪抵挡,两人在半空中的对招发出铮铮的碰撞声,迅猛又狠厉,每一下都冲着要对方命去的。 燕槐序提刀上前刚要帮忙,还没踏出去一寸,脚腕就被铁链拴住了,回头一看,沈令妤锁骨处的铁链已经断了,她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燕槐序一向来者不拒,鬼刀转了个角度,直冲沈令妤而去! 沈令妤两手甩着长长的铁链,箍着燕槐序的劲腰,几乎要穿腹而过,燕槐序却像感觉不到一样,迎着铁链就把鬼刀驾到了沈令妤脖子上,沈令妤一惊,眨眼间胜负已分。 沈令妤只是要拖住她,却没见过这么自杀式的打法的,燕槐序好像根本不在乎死活一样,简直是个疯子。 顷刻间,对方那张稠丽的脸就已经近在眼前了,沈令妤感受着脖子上鬼刀凛凛的寒气,听见对方说:“你主人没教过你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沈令妤扯着僵硬的嘴角一笑,沙哑的嗓音几乎不成人样:“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因为仁慈吗?” 燕槐序放下了刀,用手捏着沈令妤的脖子,轻声道:“我读取了蝉时雨的记忆,看到了你的过往。” 沈令妤皱眉道:“读取...记忆?” 什么时候?她跟蝉时雨甚至都没有肢体接触,什么术式能隔空读取记忆的? 燕槐序淡淡道:“一点小把戏,恶灵都会,怎么......”紧接着,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你不会?” 沈令妤看着眼前的女人,有种在跟毒蛇说话的错觉。 燕槐序眼里含着轻飘飘的笑意,手指从沈令妤脖颈滑到锁骨,不轻不重地按压那被穿透的伤口:“不如你跟着我,元英许诺了你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沈令妤猛然一抖,不知道是因为被按了伤口,还是因为“元英”两个字。 她的眼睛里藏着深深的疲惫,好像一个跋山涉水的人,再也不想往前一步,就地死了最好。 沈令妤没有回答燕槐序的话,若有所感似的,眼睛突然飘向渺远的天际。 与此同时,“砰”一声巨响,整个恶灵阵猛烈地震颤起来,山头直接塌了一半。 沈令妤终于笑了,笑得如此真心实意,以至于让燕槐序都心生胆怯,不动声色地拿远了自己的刀。 她几不可闻地喃喃道:“终于能结束了。” 下一秒,沈令妤握着燕槐序的手腕,用那把鬼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像一盏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栽在了燕槐序身上。她动作如此之快,像已经一心求死很长时间,排练过很多遍一样,燕槐序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她想要伸出手的时候,沈令妤已经消散了。 恶灵阵也随之消散。 蝉时雨站在高老头家门口,被地震惊了一瞬,紧接着场景骤变,裹在天幕上的黑布消失了,就在离蝉时雨不到十步的地方,一个豆豆眉少女架着一柄比她高两个头的火箭炮,惊讶道:“诶?怎么一炮就轰开了?” 蝉时雨看着乌泱泱的判官,又看了看摔了个屁蹲还没爬起来的自己,尴尬地笑了两声,抱紧了自己的小宝剑。 豆豆眉看起来比蝉时雨还小不少,一米五的个子,一米八的气场,她两步跳过来,把火箭炮一放,啪一下打开自己的证件:“查察司判官第一支队长应溪山,你是蝉时雨吧?” 蝉时雨慌乱地爬起来,嘿嘿一笑:“是,是。你这是......” 她心有余悸地指了指应溪山的火箭炮,应溪山了然道:“哦,一点小玩意,专业名词太长了回头再说,燕队和东岳大人呢?” 蝉时雨刚想带她去山上,就见燕槐序已经自己走过来了,立刻招呼起来:“燕队!你们没受伤吧,沈令妤呢?” 燕槐序瞥了一眼应溪山,轻飘飘地一伸手,要回了耳机,不着痕迹地把上面一个简单读取记忆的术式抹掉了,然后淡淡道:“恶灵阵消散,她当然也跟着消散了。” 蝉时雨沉默了一下,没说什么,应溪山身后的判官却惊叫起来:“着火了!” 一条火舌从村子深处蹿出来,薛礼前脚刚赶到现场,后脚差点被火苗燎了袍子,来不及摆姿势了,喊道:“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灭火器有没有?我就知道这火箭炮不靠谱!蒋韵就不能做点小巧的设备吗?!” 应溪山刚想解释不是火箭炮的事,立刻就被推搡着加入了救火大队,但这火就像有生命一样,怎么都扑不灭,只逮着房子烧,遇到人还会主动避开,众人忙活了大半天,眼睁睁地看着农舍一间一间地塌了,热浪翻滚,火光冲天。 应溪山立刻道:“这可不关我们第一队的事,要赔也是你们管后勤的转轮殿赔啊!” 薛礼笑得比哭还难看,咬着牙呵呵道:“等会去我再找蒋韵算账。” 蝉时雨帮了半天忙,见扑不灭,索性一屁股坐废墟上不管了,刚坐下,瞥见石头下边好像压着一个红红的东西,伸手拽了出来。 是一张北大学生证,上边写着——姓名:沈令妤,信息管理系,硕士研究生。 照片上是个十分有风采的女孩,青涩倔强,眼睛像一把热烈的火。 或许她生命中的大火从未熄灭过,此刻正呼啸着奔向天际。 走吧,沈令妤。沿着这条曲肠小道,再也不要回来。 蝉时雨把学生证上的灰尘抹抹干净塞进兜里,跳下来两步跑到燕槐序身边,视力5.0的眼睛瞥见了对方背在身后偷偷放火还没收回去术式的手指。 她愣了一下,却没声张,面色如常地跑过去:“这一趟可真是累死了,对了,东岳大帝呢?你们不是都在山上吗?” 燕槐序表情空白了一瞬:“......哦,把她忘了。” 东岳大帝本人还在山头跟刘平兰斗殴。 白月练的格斗水准堪称专业,打起架来又狠又准,每一拳,每一道掌风都把刘平兰往死里逼,她手里还拿着长枪,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白月练一拳把刘平兰掼进山体里,然后闪身而至,居高临下道:“这就是精神系厉鬼?不是会催眠吗,肉搏算什么?” 她邪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意思是“来啊”。 刘平兰咽下一口污血,嘴唇突然极细微地上挑了一下。 白月练没耐心了,手刃凝聚成刀,猛地劈向刘平兰的侧颈—— 时间好像停止了,白月练眼前的人忽然穿上了一身素黑的长袍,带着一个做工不怎么样的滑稽襻膊,赫然是燕槐序的脸!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青溪?” 短短两个字,直接把白月练钉死在原地,她劈下来的手刀硬生生地停住,瞳孔急剧收缩,她看着那张脸,那副面孔,忽然有种马上要溺水而亡的感觉。 下一秒,一支长枪骤然贯穿了她的胸口,白月练眨了一下眼,眼前的人又变成了刘平兰。 刘平兰看了一眼山下已经赶来的判官们,身后凝出一个黑洞,不怀好意地笑道:“今天只好到此为止了,怎么样,东岳大帝,喜欢精神系吗?” 她轻笑一声,后退进了黑洞,留下白月练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白月练像才感觉到自己的伤一样,她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微微弯了弯腰,随手上了个治疗术式,直起身时,脸上彻底没了笑意,只剩一片阴鸷的冰冷。 12、第十二章 蝉时雨跟燕槐序又回了山头,看见白月练胸口的血窟窿,蝉时雨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白姐你受伤了?!” 按照白月练的性格,她应该打着浑开句玩笑,或者冷嘲热讽两句,但白月练只是淡淡推开了蝉时雨,平静道:“不碍事。” 然后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盯在燕槐序脸上,随后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状态:“打完就跑也不知道等等我,燕队,人家可伤心了。” 她的表情可不像伤心,裹在散漫的壳子下面,是一种燕槐序看不懂的浓重情绪,仿佛珍而重之,又十分悲怆,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燕槐序对不懂的东西一向是左眼进右眼出,就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蒋韵刚开始讲第一个知识点,她就已经呼呼大睡了。因此没太在意白月练的情绪,略想了一下,敷衍道:“请你喝奶茶。” 地府文化在漫长的时光里完成了极其充分的本土化,孟婆汤衍生出的一系列周边产品都很受欢迎,判官喝了不光能提神醒脑,还能补充灵力,孟婆庄的泰媪们因此大搞联名,从地藏王的海报钥匙扣到蒋韵科技产品吧唧,盯着判官们手里那点拿命换的薪资,无所不用其极。 以燕槐序的抠门和穷酸程度,其实也不算敷衍,蛮大方了。 蝉时雨眼巴巴地凑上来:“那我呢?我也有份吗?有吗有吗?” 燕槐序面不改色道:“你喝小米稀饭。” 蝉时雨:“哦。” 这下大家终于能一起返程了,虽然魂体不用吃饭,但蝉时雨总馋得慌,兴高采烈地要去鬼市买炸串吃,佐料口味跟第一支队长应溪山不谋而合,两个人路上畅聊了一路。 白月练摩挲着下巴盯着应溪山的火箭炮看了一路,几人分别的时候把蝉时雨拉到旁边,语重心长道:“我前几年去琼华学院考察过,人家战斗系的选本命兵器,不是炮就是狙,再不济也会点手榴弹啊手枪啊,你怎么搞得这么冷门,剑修得有好几百年没人修了吧?” 一说到这个蝉时雨就唉声叹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从我进地府起这把剑就跟着我了,是从我脊椎里拔出来的,后来念书的时候用什么兵器都不趁手,索性就修剑了,结果没想到这么难考。” 燕槐序想起她那把剑,通体流光四溢,不似凡品,出声道:“你的剑呢?我看看。” 蝉时雨在虚空里一握,把自己的剑召出来递给燕槐序。 燕槐序刚一握住剑柄,剑身就似有所感地震颤起来,像跟燕槐序有什么共鸣一样,剑刃微微发着白光。 蝉时雨小声惊呼道:“燕队,它很喜欢你诶!” 燕槐序拿在手里握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把堪称极品的好剑,锻造工艺肉眼可见的不菲,剑柄雕着一只盘龙,威势甚重。 这么好的剑居然会认一个小傻冒为主,可见傻人确实有傻福。 燕槐序把剑柄递给蝉时雨:“此剑有灵,假以时日,能养出剑灵也说不定。” 蝉时雨这下是实打实的惊讶了:“我的小破剑吗?可是器灵不是传说级别的吗,我只在古籍里看过上古有器灵的传闻。” 白月练神秘兮兮地勾过蝉时雨的脖颈:“此言差矣,万物有灵。如果你的剑真有剑灵,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考试挂科了,简直就是作弊神器啊!” 短短几句话间,她又恢复了平时散漫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些浓重的情绪都是燕槐序的错觉。 蝉时雨被这块大饼噎了一下,随即正色道:“东岳大人,我自己的考试可以凭我自己的努力过的。” 白月练又被这小孩的正气糊了一脸,讪讪地收回了手装模做样道:“哦,这样啊。本来想晚上请你吃高级料理的,既然如此,你还是回去努力准备补考吧。” 蝉时雨唰地抬起头:“白姐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从明天开始就每天给我的剑上香,一定好好滋养它,咱们是去吃福满楼还是金玉城啊,福满楼的水晶虾饺可嫩了,燕队燕队,咱们一起去尝尝吧!” 燕槐序本来想回家休息的,闻言转过头,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脑袋四只灼热的眼睛都在翘首以盼地看着她,涌到嗓子眼的拒绝咽了下去,高冷道:“我不请客。” 白月练用她的脸刷了一个豪华包间,一张卡递出去,大佬气质闪瞎了燕槐序和蝉时雨穷酸的狗眼。 蝉时雨等白月练先伸了筷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加了一个虾饺放到嘴里,满足地长叹道:“天呐——” 白月练嫌弃道:“能不能有点出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辈子没吃过饭呢。” 蝉时雨嘴里塞着虾饺,含糊不清道:“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的,吃饱是能吃饱,也只能吃饱就是了,后来嘎嘣出车祸死了,又灵体特殊没法投胎,还以为再也吃不上好东西了呢,没想到地府好吃的东西这么多,我也不算亏......燕队,你觉得呢,好不好吃?” 燕槐序突然被提,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进食速度,嘴边还沾着一点料汁,高冷道:“尚可。” 白月练轻笑了一声,给她夹了一块红米肠:“好吃就多吃点,你还是太瘦了。” 蝉时雨对这区别待遇感到十分气愤,气鼓鼓地自食其力,化悲愤为食欲,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虾饺:“不过话说回来,恶灵阵也没这么可怕嘛,跟传说里一点都不一样。” 白月练沁了口热茶,靠在椅背上:“回来路上听薛礼说,就最近这两天,全国各地都有恶灵阵活动,不同辖区加起来得有十几起了,但基本都顺利解决了。” 蝉时雨道:“你是说恶灵阵跟搞批发的一样,突然集中爆发了?国外也这样吗?” 白月练摇摇头:“西方地狱那边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不过恐怕也不容乐观,异象频起,多事之秋啊。” 燕槐序优雅地夹了一块鱼肉,余光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猫似的细嚼慢咽起来,然后满足地悠悠道:“古时曾有神兽白泽,是动物类的万灵之长,因为力量极其纯粹强大,能预言后世,繁衍欲却几乎为零,百年也难有幼崽降生,民间战争频发后就慢慢灭绝了。” “世间有平衡之道,强者必稀,既然恶灵阵现在都搞批发了,为了平衡自然法则,强度当然要调低,要不然十几个恶灵阵挨一块,岂不是马上要毁灭世界了?” “没错,”白月练说:“现在恶灵阵不光能定位,还能从外部撼动,伤亡率也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燕槐序继续道:“我跟沈令妤交过手,她虽然是恶灵,却并不是恶灵强度,硬要说的话,感觉上跟古代厉鬼差不多,比现代厉鬼稍微强一点。” 蝉时雨咂了咂嘴,想起那张学生证,不是滋味道:“恶灵到底是什么?感觉跟教科书上说的差别很大。” 说起这个问题,白月练罕见地沉默了,燕槐序却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在古代,恶灵等同于天灾。” 蝉时雨觉得她好像要讲鬼故事似的,又想起这位燕支队长是有名的灭杀派,忍不住抖了一下:“可是秦广王蒋韵不是主张恶灵能教导感化吗?而且就算沈令妤是恶灵,那也是走投无路,并不是真的坏种啊。” 燕槐序没回答后半句,只若有所指道:“能写出灭杀符的感化派?” 从认识燕槐序开始,蝉时雨就注意到她好像对蒋韵有很大的意见似的,忍不住问出了口:“燕队,你跟秦广王大人是有什么过节吗?”不过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成峰集团楼下那通讨债电话,这两人估计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燕槐序倒没说什么,只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道:“人是不会跟蠢驴产生过节的。” 蝉时雨悄悄瞅了白月练一眼,发现对方撑着下巴,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只好调节气氛道:“咳咳,两位老师晚上有什么安排?咱们要不去鬼市逛一圈?上周新开了一家密室逃脱,口碑可高了,咱们一块去看看呀?” 燕槐序沉默了片刻,眼里露出点茫然,随后淡淡道:“不了,我要回去休息。” 蝉时雨跟燕槐序相处了两天,发现这位看似冷淡的支队长居然意外得好懂,此刻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福至心灵道:“燕队,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密室逃脱啊?” 燕槐序表情空白了一瞬,高冷道:“......我知道。” 蝉时雨善解人意道:“就是一种游戏,把大家放在密室里齐心协力一起解密码找出口,还有恐怖元素,很好玩的!” 燕槐序依旧高冷道:“哦。” 首席大人面上很有礼貌,心里暗暗吐槽,这跟恶灵阵有什么区别?下了班还要上赶着去加班,这小孩真是脱裤子放屁。 国内地界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地府肯定马上要有新的政策安排,三人吃完饭顺着街道往回走,没去鬼市逛。蝉时雨住学校,跟燕槐序的小区顺路,也不知道白月练住在哪,居然有模有样地跟过来了。 然后燕槐序和蝉时雨同时在孟婆庄的小分店外面停下了脚步,蝉时雨扑腾着大眼睛,如果有尾巴这会就该摇起来了,谄媚地看着白月练:“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燕槐序则干脆道:“白雾红尘,中杯去冰标准糖,谢谢。” 白月练“嘶”了一声,摩挲着下巴:“我记得要请客的另有其人吧?” 燕槐序无辜地瞪着眼,突然上前一步,把脸凑到白月练跟前,眼里浅淡的笑意像一把钩子,看也不看就能准确地勾在白月练心尖上,带着点说不出的嗔怪委屈:“真让我请?” 只要燕槐序想,她就能散发这种诱惑,用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和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是个坏人。白月练磨着后槽牙想。 一刻钟后,蝉时雨端着一杯全家桶,喜气洋洋地跟二位前辈道了别,燕槐序则提着奶茶拐进了判官小区,然后在家门口停下脚步,挑眉打量着跟在她身后的白月练:“别告诉我东岳大帝无家可归,要在下属家借住。” 白月练笑了,露出右边一颗小尖牙,指了指跟燕槐序连栋的隔壁户:“我回我自己家,也不行吗?” 燕槐序表情空白了。 对了,白月练就是那个传闻中包养她的大佬,她把这茬给忘了。 13、第十三章 这该死的小区,设计的人估计是脑子有泡,明明是小洋楼,非得两户挨在一起,燕槐序躺在卧室的床上,能听见隔壁窸窸簌簌的走动声。 燕槐序索性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月华如练,也不想睡了,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浅饮了两口。 半个月前,她在燕京西郊的空恶灵阵里睁开眼,莫名其妙重生在了21世纪,一回地府就被不知名大佬保举进了查察司,空降第二支队长,连房子家具都一应俱全,好像就是在专门等她重生一样。 可燕槐序扪心自问,她从栖霞山出生起就只认识蒋韵一个地府人员,一直到跟元英同归于尽的那天。这位叫白月练的东岳大帝是何方神圣,她真不知道。 此人看似开朗散漫,但总给燕槐序一种若有似无的危机感,那是常年走在刀尖上的人对血气的敏锐度,这个白月练绝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 至于其它的......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燕槐序也没什么人生目标,处于一种能凑活着活,死了也没事的状态。至于现代地府那些复杂的人情关系人脉网络,跟她也没关系。 隔壁的脚步声渐渐停下来,估计主人上床休息了,燕槐序望着天空那一轮玉似的月亮,思绪慢慢飘远。 按时间来算,那个人应该已经转世投胎几百轮了,她现在在哪,会做什么......心绪满溢的时候,也会跟自己看同一轮月亮吗? 燕槐序自嘲地笑了一下,觉得人鬼殊途诚不欺我,老祖宗的智慧果然有道理。她放下酒杯,踏着拖鞋上了床,没一会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的白月练见燕槐序休息了,收起识海,金色的瞳孔恢复如常。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窗边望着那轮月亮,兀自发起呆来。 —— 燕槐序难得卡点上班没迟到,蹭上了早饭供应的小尾巴,在自助桌旁边遇到了挂着俩黑眼圈的蒋韵。 一殿秦广王历来拥有仅次于地藏王菩萨的统管权,但蒋韵醉心科研,把这点权力切吧切吧分给了五方鬼王,自己每天泡在实验室里,灭杀符和应溪山用的火箭炮乃至判官们的特质子弹都是这位大佬的心血。 她本人眉毛细长,面孔是非常典型的东方美人,但长期搞研究耗着,鬼魂的眼也撑不住,因此架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无框眼镜,头发也不打理,衣服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油点,看起来有点过于不修边幅。 按理说作为燕槐序唯一的旧相识,蒋韵应该认得出她才对。但据说蒋韵很久之前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格式化了,此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所以约等于在地府里,燕槐序一个旧相识都没有了。 蒋韵往自己盘子里叨了一夹子炒面,半死不活地一抬眼皮,冲燕槐序发出了一声丧尸似的招呼。 燕槐序淡淡道:“你叫魂啊。” 蒋韵恨恨地说:“我要是真会叫魂就好了,把各位恶灵同志都叫到一块,省得他们跟羊屎蛋一样这边一坨那边一坨。” 燕槐序挑了两个奶黄包,坐到蒋韵对面:“不是说各地恶灵阵都拔除得差不多了嘛。” 蒋韵道:“恶灵阵突然集中爆发,原因还没搞明白,今天早上查察司又借走了一大批设备,说跟青春痘一样,一茬未灭一茬又起……你们前线的做好准备吧,我看啊,以后处理恶灵阵恐怕要成常态了。” 燕槐序慢条斯理地喝着橙汁:“威势不够,不足为惧。” 恶灵阵虽然突然跟雨后春笋似的,但到底是小笋苗,不管是强度上还是危害上,在燕槐序眼里就跟从精钢剑降级成萝卜刀一样,拿出去让判官们历练历练也是正好。 真正有点威胁的那位始终藏头露尾,靠着几个血祭阵不知道藏在哪喝奶呢。 说到这,燕槐序问道:“最近这些恶灵阵里,都有血祭吗?” 蒋韵点点头:“每个阵主身上都有血祭咒文,其中有一半以上都完成了血祭,地府跟人间特调局的代表昨晚开大会开了个通宵,好多消极派不愿意承认元英回来了,想把恶灵阵栽到自然灾害头上。” 蠢驴。燕槐序面无表情地想。 蒋韵像是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一样,冷冷地勾起嘴角:“可见人就算是死了变成鬼,也还是人,本性难改。你们上前线的都小心点吧,装睡的人为了粉饰太平,急眼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燕槐序淡淡道:“尽管来。” 说完,她想起一件事,突然盯着蒋韵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对元英了解多少?” 蒋韵莫名其妙道:“能有多少了解?就记载的那些东西,来来回回一老套呗。她魂飞魄散这么多年了,我就是想研究也没条件啊。” 蒋韵不记得元英了。燕槐序沉默地想。 真有这种事吗,生了一场病,直接把一个秦广王格式化得这么彻底?好像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了一样。 蒋韵两三口扒完饭,收了盘子:“我不跟你多说了还好多事呢,过段时间西方地狱要派几个代表来开交流会,讨论恶灵阵的事,我还得回去接着练英语……该死的洋鬼子,一嘴鸟语比高数都难懂。” 燕槐序目送蒋韵离开,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把餐盘放到回收处,也慢悠悠地走了。 地府第一办公大楼在燕京,属华北地区,由东方鬼王杜子仁监管。此人是个顶级滑头,地藏王亲自来审查,两人硬是隔着桌子打了半天太极,本来就开了一晚上会的地藏王差点在车轱辘话里睡着了,喝了口水让她退下了。 大楼顶层阳光正好,本来正是金秋。 助理敲了敲门,轻声道:“地藏大人,东岳大帝来了。” 地藏王闻言站起了身,她看起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气质优雅,不怒自威,轻轻冲助理摆了一下手,那意思是叫东岳大帝进来。 白月练穿了一件美拉德风的外套,花枝招展地就进来了,迈着长腿往沙发上一坐,冲地藏王自然地一伸手:“坐。” 地藏王沉默两秒,叹了口气,威严劲一下就松了:“你倒是不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回家了呢。” 白月练勾唇一笑:“世上本来没那么多事,愁的人多了当然就成了事。怎么,地府那些老滑头给你脸子看了?” “我倒情愿是给我脸子看。”地藏王靠在椅背上:“恶灵阵一爆发,下面就挂着葫芦串似的一堆事。各辖区判官资金一下子吃紧,专业设备又不够,怎么保证大家的安全也是个大问题,特调局对民众的各种安抚方案解救方案也得更新。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事,捋一捋章程总是有的,但我一提要成立元英专案小组,所有人都哑巴了。” 白月练哼笑一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些人见过元英吗?充其量也就在学校里上过几节史策课吧,直接就被几个历史故事吓成这样?” 地藏王道:“有一部分人认为不一定是元英复活,血祭主人可能另有其人,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恶灵阵频发问题。不过这下边又不是那么单纯了,为着各地资源调配吵了一晚上,那几个鬼王谁都不肯让步,生怕少吃了一块肉。” 只能说鬼王不愧是鬼王,从昨天下午恶灵阵集体爆发到晚上这么一点时间,居然迅速接受了灾害事实,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掇出占便宜的各种方案。看来蒋韵提出军政分离简直太有前瞻性了,查察司要是落到这帮鬼王手里,早就该发起世界大战了。 地藏王叹了口气:“你觉得呢?难道要等元英真的打上门来了咱们再做预案?” 白月练一摊手:“你是老大,你都不敢拍板做决定,我说再多有用吗?” 地藏王捏了捏山根:“不过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背后的人是元英,说不定是个别的恶灵呢?” 白月练道:“不管是不是元英,在21世纪搞出这么大动静,此前地府还毫无察觉,这么多恶灵阵的阵主都自愿给她奉献生命力和灵力——这位恶灵比起元英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藏王想了想:“那你觉得你打元英胜算几何?” 白月练诚实道:“没打过,不知道。” 杀神酆都大帝神陨多年,现在地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战力就是东岳大帝,千年前即使有陵光,那也是同归于尽勉强赢了元英,更何况现代灵力更加稀薄…… 地藏王终于露出点疲态,苦笑道:“下回去查察司,我也该给陵光上柱香。” 白月练看了看时间,没什么耐心了,站起身来,把裹着黑手套的手揣进兜里:“要是陵光复活,看着现在的地府,估计得张嘴骂蠢驴吧。得了,地藏大人,抓紧休息休息,往后要你过目的事还多着呢。” 白月练溜溜达达地走了,路过街区的孟婆汤店,点了一杯昨天燕槐序喝的那个,打算去查察司资料馆坐一会儿。 现在整个查察司人仰马翻的,判官们都出去跑任务了,资料馆里没什么人,白月练轻车熟路地往禁区走,走了几步,又倒车回来。 两个隐蔽的书架间,燕槐序找了个小凳子坐在窗边,拿着本书看得入神,一片岁月静好。 白月练眯着眼反复确认了五遍,终于看清了燕槐序手里那本书的书名——重生80后:腹黑娇妻怀里来。 14、第十四章 燕槐序本来是想找点重生相关资料的,完全不知道查察司的资料馆看着正经,里面居然藏着不少话本。 掀开那本书开始,首席大人不得不承认,人类思维进程发展简直是个奇迹,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狗血庸俗无聊又让人欲罢不能的话本子,跟一千年前比起来,这才是人类艺术的瑰宝嘛! 地府的书除了带着某种杀伤性大禁制术式的以外,其它包容万象,什么年龄阶段都有,燕槐序这本百合轻小说,就是某某禁代表作品,雪中春太太倾情之作,是这两年地府最畅销的一本豪华巨作。 燕槐序看得入神,看了几页渐渐觉得不对劲,默默咬着手指甲,红潮顺着耳根往上爬。 【她那灵活修长的手指包裹在一双黑手套下,宛若暗夜精灵,等咬着指尖轻轻褪下之后,肤若凝脂的白玉手心轻轻捏住腿根,往那更幽深,更隐秘的心境探去......】 白月练手搭在书架上,见站了好一会儿燕槐序也没发觉,只好轻轻咳了一声。 燕槐序一个激灵,迅速盖上书页,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白月练——以及对方搭在书架上,裹着黑手套的手。 白月练把手伸到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燕队,今天休班啊?” “啊,”燕槐序面不改色道:“你有意见?” 白月练轻笑一声:“没没,劳逸结合蛮好的。不过......”她嘴角勾着,点了点自己的耳根,声音轻飘飘,意有所指道:“今天腮红是不是打多了?” 燕槐序立刻跟嗲了毛的猫一样,冷漠地冲道:“管得着吗你?” 白月练低笑两声:“随口一问嘛。今天资料科人不多,我打算动用特权去禁书区看看,燕队要不要一起?” 燕槐序刚想脱口而出“快滚吧你”,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好像自己真的心虚一样,白月练那眼神明显不怀好意,还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去,让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岳大帝看看什么叫气度。 想到这,燕槐序默不作声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小黄书塞进身旁书架的最里面,然后慢条斯理道:“请。” 白月练把她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恨不得逮着脑袋狠摸一把,不过要真这样干恐怕燕槐序真得炸毛了,只好用残存的理智带路,顺便把手里的奶茶递给燕槐序。 禁书区得刷员工卡,司长级以下判官想进去得拿着李为僧亲手写的批准令才行,燕槐序一点也没有当小队长的自觉,慢慢悠悠地就跟着白月练进去了。 小房间搞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按照指示牌,分了几个大区,白月练径直走向“恶灵区”,燕槐序逛了两圈,没找到话本,索性随便抽了一本看。 她拿的是《妖闻千录》,讲的是从天地建立伊始,各种动物灵体修炼成妖的个体记录,资料详细一应俱全,连收录在哪座妖精看管局编号都有。 第三页是一种叫孟极的妖,曾被普通人见过写进山海经里,本质上是一种羊,有窥梦和造梦的能力,不过灭绝得很早,现世已经没有了,就算有后代,血脉也稀薄得几乎跟普通人一样了。 造梦。 燕槐序轻轻抚过这两个字,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轻声开口道:“如果梦境足够美好真实,会有多少人愿意一睡不醒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白月练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常,从书架另一侧探出个脑袋:“怎么,燕队一向清醒,也有想沉溺的梦境?” 燕槐序也跟着一顿,居然顺着她的话设想了一下,如果真有一个梦境,能把她带回一千年前,没有元英,没有恶灵,她的青溪还活着,还能站在梅花树下,替她拂去衣领上的雪花...... 那大梦一场一定是个幸福的诅咒。 燕槐序不回话,白月练也不追问,两人安静片刻,白月练突然开口道:“燕队,你对恶灵了解多少?” 这话燕槐序早上才原封不动地问过蒋韵,她掀起眼皮睨了白月练一眼,淡淡道:“深沼毒蛇,绝不可信。” 白月练敲了敲自己手里那本蒋韵写的书:“我倒是看到一些新鲜观点,蒋韵认为恶灵不该叫恶灵,只是先天灵物被迫接纳了天地怨念而已。就像动物有灵成‘妖’,人有灵成‘人灵’担任地府工作一样,恶灵也可以和所有灵长类一样被教化,只要方法得当。” 燕槐序笑了:“那请问这位秦广王大人至今为止教化了哪位恶灵吗?” “现在满地都是教化素材,她反而又主战了,这本书要是拿到外面去,估计会被主和派奉为圣经吧。” 白月练摩挲着下巴:“蒋韵之前生过一次病,病好了之后就没再提过教化的事了,这本书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复印件了。” 燕槐序放下书,喝了口奶茶,不动声色地问:“鬼魂也会生病吗?” 白月练道:“地府虽然叫地府,但本质上是个异能平衡机构,里面的公职人员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鬼魂,你应该听过‘人灵’这个说法吧?” 燕槐序眉头微皱,想了想:“略有耳闻,人类即使是万灵之长,本质上也是动物,有人灵力平庸,有人灵力充沛,死后喝了孟婆汤而不被重置记忆的,就叫人灵,跟动物成精为妖原理一样。” 白月练道:“没错,而且人灵不能投胎转世,相当于被迫留在地府打工了。咱们现在所说的鬼魂魂体之类,实际上就是灵体,在遭遇外界强干扰的情况下,就有可能会得灵体紊乱症,俗称——精神病。” 燕槐序挑了挑眉:“你是说蒋韵得过精神病?” 白月练耸耸肩:“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她们搞研究都神叨,哪天真的变异了也未可知啊。” 这说法真够稀奇的。蒋韵得过精神病,好了之后突然从教化派变成冷漠派了,就好像突然想通了一样。 燕槐序手指在桌上有规律地敲着:“那蒋韵是什么时候生病的?近几百年吗?” 白月练听了这句话,居然皱了皱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燕槐序:“嗯?” 白月练仔细想了想:“我不常在地府,蒋韵生病的事我也是听说的,好像听谁提起过年份,但实在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燕槐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片刻后又饶有兴致道:“我听人说,东岳大帝是天道封的神位?” 白月练看着那眼睛里含着亮晶晶探究欲的燕槐序,装话涌到嘴边,又莫名其妙地咽了下去,风轻云淡道:“没那么玄乎,只是先天灵体而已。酆都大帝地藏王都是先天灵体,恶灵元英也是。只不过民间传说把大家具象化,平时这么叫也是因为能吃香火而已。” 燕槐序又问:“那如果去庙里拜你,你真能给人实现愿望吗?” 白月练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难得透露出一丝正经:“民众信神佛,未必真的相信神佛存在,只是为了让此世苦楚有个寄托,有个精神支柱而已,否则漫漫长路,闷着头走到黑,岂不是太难熬了?” 说话,她话锋一转,笑盈盈地看着燕槐序:“不过想许愿的话,不用去庙里,我本人就在这,燕队有什么想要的,不如说给我听听?” 燕槐序身体前倾,凑得离白月练近了一些,她又露出那副表情,那副诱惑的,带着笑的,随时随地能让人深陷其中的。 燕槐序的眼睛像把含着露水的刀,此刻沾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夹在笑里问:“白月练,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白月练能看得出,即使燕槐序在笑,下一秒也能毫不留情地拿鬼刀把她片成烤鸭,因此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慢慢道:“知道。” “但我并无恶意,仅仅只是一个……仰慕陵光大人威名的无名小卒而已。” 她的眼神认真极了,直白,炙热,像一团火,带着甚至有点灼人的温度,烫得燕槐序几乎没法对视。 燕槐序是个很奇妙的人,她看似冰冷,并且高高在上,喜恶不让人知,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淡淡的,但要是真顺着毛摸一把,会发现她其实很好懂。 喜欢的口味,爱做的事,藏不住的小心思,就像猫一样,一切都合乎她的性格轨迹。 白月练简直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最让燕槐序难以招架的相处方式——真诚。 如果你欺瞒她,骗她,哄她,恶语相向乃至兵刃相见,在燕槐序那里会非常好处理,她只要用一柄鬼刀,要多清净就有多清净。 但是如果捧着一颗真心凑上去,她反而会慌张起来,像是天生不懂得怎么对待一片赤诚的心意。 此刻跟白月练对视的第三秒,燕槐序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又翻起那本书来,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白月练的目光如有实质,燕槐序能感觉到,对方还在看她。 片刻后,白月练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掺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珍重和宠溺,然后轻轻开口:“那敢问陵光大人,也有自己的愿望吗?” 燕槐序几乎有点生气,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那双眼睛的灼热程度跟某个人太过相似,给了她一点近乡情怯的错觉,让她有点恍神,又有点懊恼,到最后,只好自暴自弃道:“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要去商场买香奈儿。” 白月练:“……唔?” 意料之外的答案,估计首席判官陵光大人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那本腹黑娇妻怀里来荼毒了。 15、第十五章 周六商场里人很多,蝉时雨因为超额完成了实习任务,把牛哄哄的恶灵阵经历写进了实习报告,现在一身轻松,只要过了剑修实训的补考,就能安心等着明年上半年毕业了。 现在的年轻人最喜欢奖励自己,一点也不苦着。蝉时雨的同学们还在忙着实习任务,她左找右找没找到人陪,只好把池云谏找来了。 池云谏是蝉时雨的学姐,带过蝉时雨一个课题小项目,她本人比较木讷,正好跟蝉时雨互补,没事的时候蝉时雨就会找她出去玩。 以前是有很多时间的,但是自从燕槐序来了查察司,点了池云谏当自己副手之后,池云谏的空闲时间一下子缩短了,除了判官本职工作和助理工作,还增添了一揽子人情往来,让她应接不暇。 不过周末轮了班,燕槐序也没叫她,池云谏腾出了时间,就来陪蝉时雨逛商场了。 至于燕槐序为什么要点池云谏当副手,也是让很多人都匪夷所思的一点。池云谏在二队透明得不能再透明了,属于团建都会把她忘了的那一种,她本人也没什么大出息,卡点上下班,任务完成得中规中矩,长得也普通,人群中一眼挑不出来,再加上内向安静,在查察司连个朋友也没有。 判官一共有三个支队,每个支队包括队长在内正编十五个人,预备编就上不封顶了。此前二队的队长正好高升,把副手带走了,一听说燕槐序要来选新的副手,每个人都想抓住表现的机会,毕竟副手的地位等同于副队长,在队长不在的时候拥有管辖权。 但燕槐序就是随手一指,指到了池云谏。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在她眼里都是一眼定生死的,没什么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再怎么讨好也没用。 然后池云谏就拿着两杯没喝完的奶茶,在蝉时雨鼓起勇气要进专柜看看的时候,碰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上司正挎着一个春夏系列的小粉包照镜子,旁边白月练笑得眼睛都快眯没了,慈祥得跟什么似的。 她的神情让蝉时雨想起舍友偷偷养小猫,没事干的时候就买一堆蝴蝶结挨个试,笑起来也是眼睛都没了。 她俩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打招呼,白月练先一步瞥见了,稀罕道:“呦,优等生,不用忙补考?” 蝉时雨惊喜地凑上去:“这么巧,你们也出来玩?我补考还有段时间呢,打算先奖励自己一天,你们在买什么?燕队,这个包跟你好搭啊!云云你说是不是……云云?” 池云谏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对她来说,平时跟上司说句话要提前三十分钟开始措辞;在路上遇到熟人能躲则躲,躲不了的搁着三百米就开始设想五种不同的打招呼方式;给客服打电话取消套餐,结果被糊弄着办了一大堆业务;出去买个苹果烂了都不好意思找回去。那么出门在外遇到上司跟见鬼了的区别大概就是土豆和地蛋。 幸好燕槐序也不是个热情的人,瞅了俩小孩一眼,自顾自地把包拿给导购装起来。 蝉时雨拽着池云谏凑过去,跟上课说小话一样戳了戳白月练:“白姐,小道八卦,要不要听?” 白月练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蝉时雨悄悄咪咪道:“昨天的恶灵研讨会结束之后,东方鬼王杜子仁跟一队的应溪山打起来啦!” “嚯,”白月练道:“有过节还是纯斗殴?” 蝉时雨一摆手:“有过节呗。燕队没来的时候,杜子仁是二队队长,出了名的摆子。应队一直就不喜欢她,不知道昨天说了什么,反正俩人在地府大楼外面打起来了,我老师都惊动了。” 杜子仁白月练没见过,不过应溪山……白月练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个抗火箭炮的豆豆眉少女,不知道她的豆豆眉是赶时髦还是血脉里带点妖。 但是杜子仁升职的锅还真得盖在白月练头上,当时她精挑细选了判官支队长这么一个职位,属于有实权又不累的,想干实事能干,不想干也没事。但是三个支队都已经有队长了,又不好开除人家,就去地藏王那里随便提拔了一个去当鬼王,杜子仁就是这个幸运儿。 可见此人不仅对自己的辖区不上心,连恶灵阵现世都不知道,还是个有打架斗殴倾向的潜在滋事分子。 白月练捏了捏眉心,装作若无其事道:“李为僧怎么处理的?” 蝉时雨道:“人家鬼王是政方,咱们查察司管不着,只好扣了应溪山一个月工资,回家停职查看去了。” 白月练打趣道:“还没入职呢,就咱们查察司了,你这小孩不光八卦,责任心也一套一套的。” 两人说话间,池云谏靠在品牌店门口的玻璃门上,突然侧了侧头,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与此同时,燕槐序接东西的手一顿,也望向商场中央,两秒后,人群骤然骚乱起来。 蝉时雨还在絮絮叨叨跟白月练说小话,听见这动静愣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下一秒,她被池云谏拽了一把,对方扔下一句:“有厉鬼。”把手里的东西扔给蝉时雨,头也不回地从三楼栏杆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楼正中央。 蝉时雨接了一手点心:“商场里怎么会有厉鬼......诶诶,你小心点啊云云!” 白月练第一时间确认燕槐序的位置,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没想到就一眨眼的功夫,燕槐序已经顺着栏杆跟着池云谏跳下去了。 白月练:“槐序......靠!你俩真不愧是主副手啊,跳楼之前就不能说一声吗!” 蝉时雨眼见白月练也跟着跳下去了,慌忙地把点心往柜姐怀里一塞,嘱咐她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顺着楼梯唰唰地往下跑,忙乱中居然福至心灵地生出一个念头:白月练居然知道池云谏是燕槐序的副手吗? 之前在恶灵阵里,白月练说自己不常回地府,她连第一支队长应溪山都不认识,居然认识池云谏? 来不及细想,蝉时雨跑到一楼,发现突然出现在商场里的厉鬼居然也是个熟人。 白月练停在燕槐序旁边,轻轻按住她握刀的手,轻笑道:“编号s-0003,特调局怎么回事,狱卒都当不好,什么玩意都往外跑。” 绿化假盆景上站着一个女人,头发比白月练更卷一点,眉眼细长几乎是普通人的两倍,脸颊旁蜿蜒而上一条纹身,直指诡异的瞳孔。 池云谏不敢妄动,给燕槐序递了一个询问的眼色,燕槐序反而收起了鬼刀,冲池云谏轻轻摇了摇头,把手往兜里一放,不管了。她能感觉到这只厉鬼力量很薄弱,刚才强烈的能量反应应该是某种传送法阵。 女人瞳孔像打着圈的迷宫,不能细看,她嫣然一笑,几乎扭曲起来:“东岳大帝,你我皆是灵体,为什么要帮人类囚禁我?” 蝉时雨听见白月练那句编号s-0003的时候陡然一惊:“这是传说中收押在特调局的那只恶堕了的梦魇兽?” 平岚冷冷地开口:“无知。吾名孟极,你一个小小人灵,竟敢如此口出妄言。” 蝉时雨懵了,一时不知道刚才那句话里哪个词是妄言。 燕槐序今天才在资料室里见过孟极档案,现在居然就遇上一只现成的,简直不能再凑巧了。这只孟极只有一点薄得不能再薄的血脉,几乎都快没用了,也就勉强能称得上是妖,还是走火入魔恶堕成厉鬼的妖,居然真的跟书上写的一样傲慢狂妄,她们一族自认为是梦的主人,最恨“梦魇兽”这个诨名。 这位平岚老师刚一闪亮出场就震碎了隔壁三个店铺的玻璃,金店的店员都藏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平岚脚下还有一位一般路过的普通市民,脖子被咬断了,现在人估计已经到地府了。 白月练叹了口气,平白觉得心很累,她侧了侧头嘱咐池云谏:“落个结界封锁商场,别让知情人士出去乱窜,联系薛礼来善后。” 池云谏明显比蝉时雨这个咋呼怪略靠谱一点,闻言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右手往超市地板上一摁,一个巨大的金色能量波扩散开,扣碗似的把这片区域扣在里面。 白月练慢悠悠道:“行了,平岚小姐,你是自己乖乖回牢里去,还是辛苦我暴力押送一下?” 平岚的脸结了霜一样,怨毒地盯着白月练:“天生灵体,沦为人类的使役,你就这么甘心吗?” 白月练一哂,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厉鬼恶灵都这么喜欢讲笑话:“首先,现在已经是20世纪了,不兴谁压迫谁谁统治谁那一套封建纲常。第二,你一个86年的现代小妖,还是二十多岁才觉醒的,血脉还没有奶啤里酒精浓度高,装什么史前恐龙啊,人孟极兽家的兴衰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燕槐序歪了歪嘴,竭力让自己不要笑场,结果偏头一看,蝉时雨表情跟她一模一样,俩人没忍住,同时笑了出来。 平岚脸都绿了,可即使如此,这位女士还挺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打不过白月练,连反抗也懒得,任由白月练那灵力给她现搓了一副手铐。 燕槐序凑近了一点,跟在白月练身后一块押送,饶有兴致地问道:“孟极兽真的是羊?那你会不会咩咩叫?” 平岚停下脚步,骤然大笑起来,眼睛里紫色的漩涡转得像轮盘:“你听听不就知道了?” 燕槐序一惊,听见身旁有人慌张地叫了她一声,然而很快,一切声音和场景都远去了,燕槐序觉得脑子好像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挣扎不出来。 紧接着,场景骤变,她还是站着,身边却下起了雪,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有一株生机盎然的梅花,一轮满月。 她面前是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白色的云缎锦衣,头上戴了一支跟衣服很不搭的俗金蝴蝶钗,这支钗在不久前还握在燕槐序的手里,握得一定很紧,她能感觉到尚在手心的印记。 这背影像一场隔了一千年的梦。 16、第十六章 燕槐序呼吸都停了,她不自觉地伸出了手。 燕槐序一向是淡漠且含着冰的,偶尔对什么有点兴致,也是隔着千里之外,对人世凡尘并不投入。但这个掌心朝上伸手的小动作,却透露着无限的信任和依恋,仿佛一下子变成一个要糖吃的小孩。 她的声音几近颤抖,极轻极低地叫了一声:“……青溪?” 那道背影愣了一下,随即要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骤然碎成了渣,燕槐序回到商场里,她还保留着那个伸手的动作,眼前的人却变成了面带担忧疑惑的白月练。 平岚疯了一样,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盯着燕槐序,使劲地往墙上靠,眼里的漩涡不转了,卡了似的停在那。 燕槐序立刻就意识到她被这只孟极拉入了梦境,她淡淡地放下手,眼里毫无情感,转头一字一字,轻飘飘道:“放肆。” 这大概是燕槐序重生回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露出这么凛冽而浓重的杀意,铺天盖地,就这轻轻的两个字,平岚感觉自己像被钉死了一样,不停地往墙上靠:“别...你别过来......” 蝉时雨惊疑不定地看了燕槐序两眼,居然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有点不敢凑上去。 但也仅仅是两秒。两秒后,燕槐序转回了头,一言不发地把手搁进口袋里,不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池云谏带着薛礼进了门,薛礼一见着她们就笑眯眯地问:“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蝉时雨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立刻窜到池云谏身边,对薛礼苦唧唧道:“可说呢,我们也是倒霉,本来美美逛街呢,从天而降一个在编罪犯,吓都吓死了!” 薛礼从她宽大的黑袍子里掏出一个折叠眼睛,往鼻梁上一架,朝身后一挥手,几个阎罗上前押过平岚,踩了个阵接着就消失了。 十殿的阎罗门开始着手清理路人记忆,薛礼架着无框眼镜两步走到平岚出现的那个假绿植旁边,眯着眼无声地打量着。 白月练往前靠了两步,靠到燕槐序身边,轻声问:“没事吧?” 燕槐序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嘴角都耷拉下来,冷嘲热讽道:“东岳大帝羁押犯人的时候连对方异能都不封,专业度有待提高啊。” 白月练眼里带着歉意,真心实意似的:“抱歉,是我没注意,本来平岚攻击力就约等于零,只有能让人入梦的能力,我就没想着封,燕队说得对,我下次一定注意。” 白月练刻意讨好什么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心软,她既有社会地位也有战斗实力,主动低头的时候会很让人动容。 燕槐序显然不在动容之列,她只做了一个几秒钟的梦,后劲却十分绵长,心脏的钝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连带着智商一起上线了,轻飘飘道:“你连查察司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居然对一只收押在特调局的孟极这么了解,连编号都背得下来。怎么,东岳大帝也想过长梦不起吗?” 之前她从来没细想过,也不在意,白月练这个人实在奇怪,可真的仔细想了,一切逻辑又都对得上。 白月练虽然是地府三帝之一,但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一方面知道燕槐序是谁,在给她保举支队长这个工作的时候连副手也一块了解了,所以认识边角料池云谏。一方面既不认识应溪山,也不认识其它两队的判官,却搁着大老远知道孟极兽的编号。 此人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燕槐序并不想知道。至于什么“只是仰慕陵光大人威名的无名小卒”这种鬼话,就让它见鬼去吧。 白月练眯了眯眼睛,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味,燕槐序却不在意,淡淡道:“一只毫无战斗力的孟极,帮她越狱的人目的是什么,传送到商场来是失误了还是故意的,又偏偏挑我们都在商场,能第一时间控制住现场的时候传——东岳大帝,你手下的地府跟漏斗一样,好赖的也上点心吧。” 谁知白月练沉默地听完她这两段长篇大论,突然摩挲着下巴道:“你好像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难道是在撒娇吗?” 燕槐序:“……?” 这人脑子有泡吧。 两人之间气氛微妙,蝉时雨识相地不往上凑,兴致勃勃地跟在薛礼旁边看她的眼镜:“薛老师,你这眼镜是秦广王的产品吗?” 薛礼笑眯眯地冲她一颔首:“是啊,我们家老蒋的新发明,能追溯残留的能量场,智能辨认灵力的主人。” “这么厉害!”蝉时雨道:“那岂不是能直接知道是谁开了传送阵把平岚从监狱里传出来?” “当然,”薛礼在谈起蒋韵发明的时候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兴致盎然地给蝉时雨现场讲解:“比如这一块的能量场,残留的灵力不多,但眼镜直接分析出来了,这些灵力属于……应溪山。” 薛礼:“…………” 啊哦,挖坟挖到自家门口了。 五分钟后,薛礼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叹了口气,布置任务道:“燕队,你带着云谏回判官小区应溪山家里看看,她最近停职查看,可能在家。” “这个传送阵能远程传送厉鬼,不是普通术式,还得请蒋韵来看看。东岳,你跟小蝉还有我带着样本回地府去找蒋韵,剩下的阎罗辛苦辛苦,务必确保民众不要留下相关记忆,以及死者安顿好,家属那边补偿交代,商场里其它的建筑恢复原状,财务损失记在查察司账上。” 白月练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但看着燕槐序慢悠悠地走了,没有一丝丝留恋,也不好凑上去硬碰硬。她怀疑燕槐序在暗戳戳的发脾气,对于窝藏在心里的,几乎快发霉的情绪。 那一声青溪叫得她心肝俱颤,差点想当场抓住那只摊开掌心的手,就这样融化在一起,让对方的血肉拌着自己的骨头,永生永世地纠缠下去。 可还不是时候。 白月练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冲蝉时雨招招手,跟燕槐序前后脚离开了商场。 蒋韵常年待在实验室里,她的一殿整个装修就跟别人不一样,从十八楼开始,每一层都像停尸间,据说很多仪器不耐高温,因此秦广殿终年都冷冰冰的。 蒋韵半挽着头发,估计是随手抓的,炸着好几根毛,听了几人的来意,拿出一个罗盘,让薛礼把现场残留的灵力样本放上去。 罗盘接收了灵力,立刻腾空投影出传送阵的大体形式,蒋韵推了推眼镜,赞叹道:“是用普通传送阵改的,但十分精妙,寥寥几笔就改写了术式走向,只要多消耗一倍灵力,就可以在施阵者不在场的情况下远程转移任何灵体目标,改这个术式的人是个阵法天才。” 薛礼悠悠道:“应溪山吗?那女孩火箭炮倒是用得很溜,她阵法天赋怎么样?” “一般,”蒋韵淡淡道:“她毕业那年是我主持的大考,这不是她写的阵法。” 白月练站在最边上,靴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地:“你是说应溪山背后还有人,在帮她转移平岚?但既然是阵法天才,怎么会把平岚转移到商场去?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蒋韵淡淡道:“阵法,和符咒一样,是所有术式中最古老最精妙的,这类术式对施术人的要求很高,并会以施术人的意志进行转移,如果应溪山的传送目的地本来不是商场,那只能说明,她施术到一半后悔了,所以目的地落错了。” 白月练颔首道:“那错得挺巧的,荒山野岭不落,正好落到有一个鬼帝一个支队长两个小判官在的商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上赶着送平岚回去呢。” 看平岚那反应,她也压根不知道谁干的,还以为自己突然重获自由了呢。 蝉时雨举手道:“那蒋老师,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追溯到改写阵法的人头上吗?” 蒋韵突然冷淡地目移过来,那意思是“你谁,我们很熟吗,为什么叫我蒋老师”。 蝉时雨讪讪地笑了笑:“呃…秦广王大人?” 蒋韵淡淡道:“东方天尊化冥府一殿泰素妙广真君秦广大王,谢谢。” 蝉时雨被这一长串学名砸晕了:“好的,秦、秦广大王。” 薛礼没忍住笑了出来,冲蒋韵狡黠地眨了眨眼,在她腰上轻轻一拍:“别逗她了,人家一个没毕业的学生,知识点还记不过来呢,你那一长串官号我都记不住。” 蒋韵瞪了她一眼:“我哪逗她了?” 这俩人说话间颇有一点打情骂俏的意思,白月练没眼看,把头偏到一边,大有一种要把蒋韵实验室里的绿植盯出洞的意思。 蒋韵撇了撇嘴,又掏出另一个罗盘,悬空着放到第一个罗盘上面,一秒钟后,一团黑雾砰然出现,顷刻间裹满了整个实验室,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看见的人心里都不由得一颤。 蝉时雨立刻认出来了,这跟沈令妤恶灵阵的梦里,引诱沈令妤恶堕的黑雾一模一样:“这…这就是元英吗?!” 这种强度的恶灵灵力,所有人都认识它属于谁。就这么一点残存的传送阵能量,居然都有这么恐怖的力量,那元英本人该有多强? 更可怕的是,应溪山用的传送阵居然是元英写的,那是不是说明…… 实验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应溪山很有可能跟元英有勾结,勾结到什么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月练面色不佳地摸出手机,拨通了燕槐序的电话,响了两声接通后,立刻道:“槐序,你到应溪山家了吗?先别进去,我们怀疑应溪山跟元英有联系,你在那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唔。”燕槐序站在小别墅二楼的楼梯口上,用右手接的电话,左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流,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她左边是昏迷不醒的池云谏,肩膀上有贯穿伤,正前方则是应溪山。 应溪山的眉心有一串红色印记,是和黄成峰如出一辙的傀儡印,她断了一只胳膊,却感觉不到似的,眼神并不聚焦。 燕槐序淡淡道:“她现在就在我面前。” 17、第十七章 应溪山出人意料得能打。 判官支队长全国一共就三位,选拔条件极其严苛,武力值以及作战统筹技巧排在第一位,不光要会排兵布阵,个人实力也得出类拔萃。而武力值这东西,天赋又占了八成,有的人就是天生更能捕捉战斗机会,查察司历来有不少判官穷尽心血,也很难望到支队长的项背。 更何况应溪山现在神志不清,被一枚傀儡丝操控着,压根感觉不到疼,不要命地往上来。 燕槐序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右手握着刀,难得认真起来。 应溪山额间红纹微微亮着光,站在她对面的燕槐序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姿势举起刀。 “锵——”两把刀撞在一起,兵刃都颤动起来,应溪山的脸近在咫尺,燕槐序能看到她毫无波澜的瞳孔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 燕槐序突然收了力,闪身到应溪山身后当头劈下,被她反身格挡了,两把刀兵刃相见,撞击到一起几乎溅起火花,斗得难舍难分。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池云谏手指一抽,挣扎着睁开了眼。她忍着巨大的疼痛,拿手糊了点血,飞快地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简易的符咒,随后一道坐标光线唰地一下骤然升空,是地府常用的求救信号。 应溪山被这光晃了一下眼睛,下一刻燕槐序已经提着刀当头而至! 应溪山本能地出刀格挡,燕槐序的刀却转了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她手里直接飞出来,顺着应溪山的脖颈划过去,刀刃带着血线扎到应溪山身后的墙上。 应溪山一个马步撑住身体,居然不管快断了半截的脖子,当头一刀就往下挥,与此同时,燕槐序身后的玻璃炸成了大呲花,白月练吊在阳台上,手里一道能量波喷涌而出,把应溪山跟燕槐序的刀肩并肩一起钉在墙上。 薛礼带着一众判官阎罗乌泱泱地闯进来,先用一个术式黏上了应溪山的脖子,随后熟练地指挥工作人员开始善后。 可怜的第十殿阎罗王薛礼,已经彻底混成了后勤科。 白月练利落地跳进来,小心翼翼地托起燕槐序的胳膊,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 她这一碰,燕槐序才想起来,嘀咕了一句:“忘了。”随后右手使劲一推,把左胳膊接了回去,随手甩了甩血迹,凑到被抬上担架的池云谏身边,摸了一把对方的脖子。 幸好不是致命伤。燕槐序放下心来,又去墙上拔下自己的刀收好,才问薛礼:“傀儡术是上古术式,地府有人能解吗?” 薛礼想了想:“二殿楚江王厉温经常研究各种术式,或许可行。” 燕槐序不了解傀儡术,但以前好像听蒋韵说起过,于是补充道:“种傀儡丝至少要有肢体接触,查查应溪山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吧,亲缘关系,朋友仇家之类的。” 薛礼点点头:“多谢燕队提醒,此番辛苦,还是多多保养为宜——伤不要紧吧?” 燕槐序一哂:“不足挂齿。” 薛礼微微一笑,把所有伤员安顿好,现场收拾完毕,才又转身对燕槐序道:“这真是个好词。儿时觉得摔一跤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伤,少时觉得没人理解就是最大的痛了,等再长大,任何事都能说一句不足挂齿。” 燕槐序皱了皱眉,不知道薛礼说这一通是要干嘛。 薛礼的眼睛总是眯着,此刻视线从燕槐序的脸侧投向后方,微笑道:“但这也不代表受了伤就真的不痛。燕队,有时候回头看看,有的是人在心疼你呢。要是因为‘不足挂齿’错过了这份心意,那才是得不偿失了。” 说完,薛礼拢了拢自己宽大的袖子,施施然下楼走了。 燕槐序转过头,看见白月练还站在原地,她一贯带笑的眼尾不再上翘了,也不再靠近,只是沉默地站着,以至于让人觉得她非常孤独。 燕槐序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把孤独这个词跟白月练联系在一起。 然而仅仅是片刻,白月练紧接着一笑,插着兜走过来,散漫道:“既然完事了,咱们也跟着去看看吧,话说你认不认识厉温?据说那是个臭脸阎王......” 省事。燕槐序一边想着,一边就着白月练递过来的豪华白玉台阶下了:“好。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白月练摆摆手道:“没什么收获,现在只知道帮应溪山的人是元英,至于这货现在在哪,目的是什么,一概不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燕槐序盯着白月练挥来挥去的黑手套看了一会,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戴着手套?” 白月练顿了一下,古怪一笑:“想知道秘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燕队想拿什么来换?” 燕槐序一哂:“钱与美色都是身外之物,东岳大帝也看得上吗?” 白月练道:“那燕队的身内之物呢?” 燕槐序停住了脚,看了一眼即将落山的太阳,半边轮廓露在外面,被小区建筑和绿植遮了个大半。 她轻轻抚了抚心口,难得认真道:“一人只有一颗心,我的心留给别人了,剩下一具躯壳,一笔烂账,恐怕拿不出什么来给东岳大帝了。” 白月练嘴唇抿着,只是沉默。 片刻后,她苦笑一声:“那我真羡慕那个人。” 燕槐序不再说了,两人一前一后顺着薛礼的脚步往地府大楼走。 据说所有的先天灵体天生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燕槐序少年时见过几个,连她自己在内,全都傲才视物,认为世界上所有人为她们奉献一切都是应该的。 看着白月练略显落寞的背影——或许是这样的背影太熟悉,她已经看过千千万万遍了——燕槐序居然生出一点茫然来。 这种茫然就像她刚重生回来的那几天,拼了命也想不起来青溪到底长什么样子一样,那个人留给她的印象只剩一个背影。 似乎是感觉到身后人的情绪,白月练停下脚步,等她走到自己身边,才又抬起脚往前走,漫不经心道:“那你那位故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燕槐序想了想:“风里吧。生前不能如愿,死后做一把风,去她想去的地方。” 白月练慢慢捏紧了放在口袋里的手,略有一些艰难道:“原来如此。” 燕槐序微微一低头,可能觉得这样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加快脚步跟大家一起进了大楼。 池云谏转送进了隔壁特能医院,燕槐序和白月练跟薛礼一起押送应溪山上了二殿楚江王厉温的办公室,薛礼敲了两下门,片刻后,一个穿了件黑卫衣的女人打开了门。 厉温相当不耐烦,眉间的皱像是刻上去的一样,刚一开门扫了众人一下,盯着燕槐序看了好几眼。 她也认识我。刹那间,燕槐序想。 这真是奇了,她一个千年前就作古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跟老熟人似的,这几张脸她本人可完全没印象,压根没见过。 厉温言简意赅道:“来了。” 薛礼笑眯眯道:“打扰了,二殿下。这位就是傀儡丝宿主,咱也别站着了,进里头说吧?” 现代阎罗王权力很分散,除了蒋韵和薛礼,剩下八殿只管刑狱,辅助查察司审讯,有点像狱卒头子。厉温就是狱卒头子的头子,她的气场也很像一个狱卒,眼睛下三白,冷漠干练,脸还很臭。 应溪山被搁在椅子上,厉温五指张开,放在她天灵盖上,一团白光幽幽亮着。片刻后,厉温言简意赅道:“是阴种,能救。” 薛礼及时提问:“阴种是什么意思?” 厉温横了她一眼,对这种基础性问题很不耐烦,但还是解释道:“傀儡丝,分阴阳种。阳种霸道,直接操控神智,难拔除,但不好种。阴种更接近情绪暗示,好种,且对心有妄念的人有奇效。” 白月练托着下巴:“你是说应溪山是被傀儡丝影响了情绪,她又心有妄念,所以才帮平岚越狱?” 薛礼道:“特调局的监狱里有特制手铐,上面有蒋韵的符咒,能摒除大部分术式,更何况平岚的能力只是入梦而已,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专门改传送阵来让平岚越狱?” 白月练轻轻笑了一声,挑起一边眉毛:“薛礼女士,没谈过恋爱吧?这世上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倾尽全力的人多了,重点在于应溪山想要一个什么梦,她有什么亲人朋友爱人去世了吗?” 薛礼自动无视了她第一句话,想了想:“这可不了解了,得去查察司找她生前的档案。” 燕槐序盯着昏迷的应溪山看了一会,却说:“你确定阴种只是情绪暗示?她战斗的时候神智全无,更像是完全被操控了。” 厉温闻言,又把手掌放在应溪山头上,探了一会儿,冷笑道:“不错,有一枚阳种包裹在阴种里,十分隐蔽。下咒的人是有多恨她,既要利用她的妄念,又要远程操控。她最近接触过哪些人?” 薛礼刚想说这也得去查查才知道,结果厉温立刻道:“我听说昨天应溪山跟杜子仁打了一架?传讯查察司,我要提审杜子仁。” “嚯,”白月练道:“你每天宅在家里,消息倒是很灵通?” 厉温淡淡道:“全地府都知道这件事,只有心不在此的人才会不知道。” 白月练平白无故被她噎了一句,要是换作以前肯定要想方设法还回来,但不知怎的,白月练却没搭腔,偷偷瞄了一眼自己“心在此”的那个人。 燕槐序在旁边站着,只偶尔说一句,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十分上心。 她一直游离在地府外,任务也会做,帮忙也会帮,但始终没什么情绪,好像天生就是冷心冷情的人,比起白月练,她才是真正心不在此的那个人。 白月练怀疑现在要是告诉她重生时间到了,你该死回去了,她也会淡淡地嗯一声,然后坦然接受。 想到这,白月练隔着手套摩挲着自己的指腹,恨得牙痒痒,想逮着燕槐序的脖子咬一口。 厉温往手上套了手术用橡胶手套,莫名其妙地看了三人一眼:“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开颅了。” 薛礼瞅了一眼,发现这里既没有麻醉药也没有消毒剂,不确定地问道:“硬开吗?要不要去隔壁医院找俩副手?” 厉温干脆道:“要不你来?” “呃,”薛礼礼貌地笑了笑:“二殿下手工活一向好,我自然放心,放心。” 三人退出来带上了门,薛礼道:“既如此,我先回去了,你俩要是没事,就去看看小池吧......对了,傀儡丝的事,先别声张,以免造成恐慌,等厉温查清楚了,会出官方通告的。” 说完,薛礼轻飘飘地走了,白月练和燕槐序无言对视了几秒,最终白月练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吧燕队,这下只能搭伙同路了。” 18、第十八章 池云谏刚醒没多久,贯穿伤没伤到心脏,其它地方的挫伤也都很好处理。白月练和燕槐序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吃蝉时雨喂的黄桃罐头。 明明受伤的是池云谏,蝉时雨反而疼得眼泪汪汪的,一边给池云谏喂黄桃,一边还要自己偷吃几块。 看见白月练和燕槐序推门进来,池云谏有点局促,搓着裤缝笑了笑,腼腆地打招呼道:“燕队,东岳大人。” 白月练把提来的人参补品若干丢到病房的角落里:“怎么样啊,好点没有?” 池云谏腼腆地笑着看了燕槐序一眼:“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燕队,要不是帮我挡了一下,我早就该魂飞魄散了。” 燕槐序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接了这句谢,自顾自找了把椅子一坐,把腿翘上了。 白月练道:“你是小朋友,保护你本来就是......喂,这是给云谏带的,你多大了,怎么还干偷偷拆家里礼品的事?这又不是蛋黄派。” 被当场抓获的蝉时雨瘪了瘪嘴:“不要凶嘛,我帮云云看看......应队怎么样了,傀儡术能解吗?” 白月练拿一次性纸杯泡了热茶递给燕槐序:“能解,交给厉温吧。优等生,认识应溪山吗?” 蝉时雨立刻举手:“知道,应队在琼华学院上学的时候第二年学系联合演习就一鸣惊人,在我老师手里带着几十号人全员存活,在当时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的联合演习中独树一帜,还上了新闻联播呢。毕业之后当了两年判官,直接晋升支队长,是地府有史记载以来履历最短单体战斗最强的支队长。” 燕槐序沁了一口热茶,难得肯定道:“有几分天赋。” 白月练又问:“那她有什么仇家吗,平时跟谁交好?” “应队吗?”蝉时雨啃着苹果:“勤奋踏实,优秀上进,不发脾气不骂人,这样的人要是都有仇家,那估计是嫉妒她。” 白月练道:“那杜子仁为什么跟她打架?现在厉温要提审杜子仁,怀疑傀儡丝是她种的。” 蝉时雨眼珠子转了转:“你们去找燕队的时候,我打听到了小道消息,要听吗?” 白月练对蝉时雨的情报收集能力简直叹为观止:“请讲,包打听。” 蝉时雨在三个人身上来回走了一遍,做足了悬念,卖了半天关子才悄声道:“据说——只是据说嗷,据说杜子仁是应溪山的小姨。” “等等,”白月练没听懂似的:“她俩是一个时代的人?杜子仁得比应溪山大几百岁吧?” 蝉时雨理所当然道:“认的呗,地府这些鬼官们,谁没在人间有个一两段缘,日子太枯燥,大家都爱偶尔套个皮去人间过几年,海誓山盟的都大有人在,更别说认个姐姐了。” 白月练道:“那她俩为啥打架,就算有家庭矛盾,也不至于现在才算吧。” “那就不知道了,”蝉时雨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瓜子,分了一点给燕槐序,俩人坐一块磕得起劲:“而且自从七十二棺以来,又是血祭,又是傀儡术,又是恶灵阵,现在连判官支队长都中招了,半个月之前这些上古术式我见都不可能见过,短短几天内见了个齐活,也是蛮神奇的哈。” 燕槐序睨了她一眼,淡淡问道:“你怎么知道应溪山中的是傀儡术?” 蝉时雨啃着苹果:“路上阎罗说的啊,怎么了?” 燕槐序跟白月练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刻拿出手机打给薛礼:“把你手底下那几个参与救援的阎罗以散播地府机密消息为理由看管起来,移交给查察司,让厉温带着二殿联合审问,快点。” 蝉时雨咬苹果的速度慢了下来,惊疑不定地跟池云谏对视了一眼,后者抿了抿唇,往窗外看了一眼,一滴豆大的雨点啪一下砸在窗户上,惊起了树杈上一只休息的麻雀,它扭了扭头,扑着翅膀飞走了。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下起来,降温了。 深夜,地府第一大楼灯火通明,厉温站在查察司审讯室里,不慌不忙地来回踱步。 杜子仁神容憔悴地坐在椅子上。她本来是个很干练的女人,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一张嘴就眼观鼻鼻观口地打太极,但长时间反复逼问下来,也难免精神不好。 “我还是那句话,我根本不知道傀儡丝是哪来的,也不会用。” 厉温不着不急地说:“这段时间只有你跟应溪山有肢体接触。” 杜子仁嗤笑一声:“这是放的哪门子驴屁,你敢保证她没接触过别人吗?证据在哪?就算傀儡丝是我种的,动机在哪?理由是什么?” 厉温慢慢道:“昨天晚上,你跟应溪山在地府大楼外面打了一架。” 杜子仁有点不耐烦:“我说了很多遍了,她踩了我一脚,我气不过想揍她,就是这么简单的恩怨,不行吗?” 厉温在审讯室里踱步,淡淡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冲着外面道:“三个小时已过,申请使用记忆读取。” 外面的判官迅速道:“马上申请报告,批复需要流程时间,请您稍等片刻。” 杜子仁眉间一片阴鸷,轻哼一声:“咱们都在地府混了几百年了,你觉得那点审犯人的术式对我有用吗?” 厉温冷淡道:“有没有用,试试就知道了。” 说完,厉温往杜子仁面前的凳子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位东方鬼王:“知道过一会儿罪名坐实以后,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杜子仁没说话,片刻后古怪地笑了一下:“听说楚江王手工活特别好,只要切割得当,就能把人的舌头连带着下面一串器官整整齐齐地活体剥离出来,人没了五灵,就不能投胎转世,魂体顷刻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厉温谦虚道:“一般手艺而已。” 永世不得超生,是最令人恐惧的下场。 杜子仁往后一靠,脊背抵着椅子,轻声道:“可是楚江王,谁在乎呢。来来回回几百年,还不够让人厌倦吗?” 厉温勾起一个冷漠的笑容:“硬话谁都会说,人性如此,不见到刑具是不会掉眼泪的。”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交谈声,厉温耳机里判官说东岳大帝来了,要问杜子仁几句话。 厉温冷淡道:“本间正在执行公务,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耳机那边有点噪音,片刻后,响起白月练的声音:“我有地藏王令,厉温,开门。” —— 杜子仁没见过东岳大帝,没想到白月练看起来丝毫没有地府的官僚气,反而像个闲散的女明星,溜达着进来,随手拉开椅子坐下,并且反客为主地朝杜子仁一伸手:“别客气,坐。” 杜子仁不知道她要干嘛,首先习惯性地把套话脱口而出:“早听说东岳大帝年轻有为,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白月练笑着摆了摆手:“害,过奖了。鬼王阁下,咱们废话少说吧。我来是想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她用两指抵着照片推到杜子仁面前,照片上是个青年女人,面容和婉,泪沟很明显,因此看起来有点疲惫。 然而杜子仁的笑意一下就淡了,她哦了一声:“应和,应溪山的妈妈,怎么了吗?” 不等白月练说什么,杜子仁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她现在都得投了好几轮胎了吧,怎么,难道她当年病死也跟我有关系?” 白月练直接道:“你喜欢她,没错吧?” 杜子仁顿了一下,笑意彻底没了:“你说什么?” 白月练靠在椅子上,慢慢道:“几十年前,你在人间待了七年,认识了还在上学的应和,你喜欢她,她却是个直女,后来跟男人结婚生子,你由爱生恨,所以也恨这个孩子。应溪山在琼华学院上学的时候,有好几次出意外差点死于非命,都是你在搞鬼吧?” “不过我很好奇,你天资不高,又没什么脑子,是怎么跟元英勾搭上的,以至于能弄来傀儡丝帮元英控制应溪山?” 杜子仁面无表情地听完,扯着僵硬的嘴角:“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月练一摆手:“没关系,到了这里的犯人,‘我听不懂’‘我不明白’‘我没做过’比蹲厕三件套还齐全,等一会儿李为僧的批准手续下来,楚江王会让你开口说实话的。” “那么在这之前,我想问问你,帮平岚越狱,到底是应溪山的诉求,还是你的?” 杜子仁精明的眼睛毫无波澜,她眼里已经有很多血丝了,盯着白月练那张锋利张扬的脸看了半天,突然笑道:“东岳大帝,我不信你不想入梦。” “听说东岳大帝千年前在人间渡劫,遇到了一位……” 她话音未落,白月练当头一掌过来,把她的脑袋砰一下摁在桌子上,语气森寒:“谁告诉你的。” 杜子仁却不在乎,自顾自道:“世人皆有妄念,妄念就是恶灵的养料,谁能免俗?要打要杀都随便,只是东岳大帝,故人相见不相识的滋味怎么样?想必比楚江王的极刑还难捱吧?” 白月练眼里闪过杀意,厉温立刻推门进来拦住她:“东岳,住手!她在诱导你出手!” 厉温一个头两个大,立刻指挥判官把白月练拉出去,白月练沉默地跟着,在关门前看见了杜子仁森寒的笑容。 李为僧的手续报告下来了,跟报告一起来的还有应溪山。 白月练一向对事不对人,见她过来,立刻收了脾气,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傀儡丝刚拔除完,恐怕会留病根,还是得多休息。” 应溪山脸色惨白,她摇了摇头,把李为僧的报告递给白月练,白月练道了声谢,转头就要进去,却被应溪山拦下了:“东岳大人不看看审批结果吗?” 白月练本来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奈何看着应溪山的脸色,实在有点不忍心,于是象征性地翻开看了一眼,没想到页尾签名那里写着四个红色的大字:不予通过。下面是李为僧的签名和查察司印。 应溪山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看着面色不虞的白月练,轻轻道:“东岳大帝,傀儡丝不是杜子仁种的,我愿意作证。” 白月练皱了下眉,刚要拒绝,就见应溪山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份资料,口气里带了几分冷硬:“我有地藏王令,东岳大帝,请放人。” 白月练:“..............” 地藏王有病吧! 19、第十九章 应溪山拿着一封地藏王的赦免令把杜子仁带走了,临走前杜子仁还冲白月练和厉温笑了一下,挑衅十足道:“可惜,只能下次再见识楚江王的手艺了,东岳大帝,后会有期。” 审讯室里忙活了大半天的判官和阎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在两位上司身后,没人敢说话。 厉温用舌头顶了顶侧腮,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都没活干了吗?隔壁还关着一群十殿阎罗呢,不审完今天谁都不能下班。” 众人偷偷哀嚎一声,白月练则冷漠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一眼不发地上了电梯,直奔地藏王办公室,连门也没敲,推门道:“你什么意思?” 地藏王正站在书架前,看一本印刷模糊的旧书,她头也不抬地摘下了眼镜,轻轻放在桌子上:“东岳,有时候你这脾气也得改改了,酆都没的早,等我百年之后,怎么放心地把地府交给你?” 白月练哼了一声:“打感情牌没用,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坐在办公室把别人当猴耍,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地藏王长得很贵气,十分优雅,当上位者当久了,看人的时候喜欢定点看,如果是池云谏站在这被她这样盯着,大概会立刻忍不住挪开视线,可惜站在这的是白月练。对视片刻后,地藏王叹了口气,决定不跟白月练硬碰硬,从书架后面拿出一个皇冠曲奇的铁盒子。 白月练无语片刻:“别告诉我你在这里面装针线每天偷偷绣十字绣。” 地藏王重新戴上眼镜,示意白月练站过来,然后掰开铁盒子,里面躺着一枚乌漆嘛黑的石头。 仅仅是站在旁边,白月练就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阴冷灵力,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妄念,”地藏王道:“更准确地说,是这几天以来,所有恶灵阵的本质。” “我手里这枚是应溪山上交的,是她的妄念。东岳想看看吗?” 不等白月练回答,地藏王把石头捏在手心里,紧接着,白光一闪而过,再睁眼时,两人已经不在地府大楼了。 她们站在小镇的街道上,一辆自行车打着铃从两人身体上穿过,白月练皱了皱眉,问道:“这得是八九十年代吧?” 红旗飘扬,欣欣向荣,是百废待兴的好时代。 地藏王点点头,嗓音优雅:“这是应溪山和应和的记忆,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批了赦免令吗,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有个扎麻花辫的学生骑着自行车过来,把车锁在卫校旁边的车棚里,她面容和婉,泪沟明显,不难看出正是年轻时候的应和。 泪沟这东西,在美人身上完全就是锦上添花,应和长相出挑,泪沟更像一条温柔的出路。 白月练沉吟片刻:“这个时间段,是应和跟杜子仁刚认识的时候吧?” 地藏点点头:“你猜到了。没错,杜子仁在凡间待过七年,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应和。” 杜子仁此人,心胸并不十分宽敞,是地府有名的势利眼,在以前的记档上,还有她贪污受贿的处分记录,可谓地府一大毒瘤。 白月练一向点背,头一回插手地府事务,挑了个人升官,就挑到了杜子仁,更给了她势利的资本。 杜子仁心思浮躁,在人间的时候流连花丛,短短一年谈了六个女朋友,腻了就编一个理由,再对凡人用点幻术暗示,等她到了成方街的时候,前几任女朋友都以为她死了。 当时成方街有厉鬼出世,杜子仁不够警惕,拔除过程中受了伤,被毒封了灵力,没法回地府,就坐在卫校车棚后边的小道里给自己止血,被应和给闻见味了。 白月练看着应和停好车后来回嗅,叹道:“这是狗鼻子吧。” 那个年代的学生普遍根正苗红,应和一头钻进逼仄的小道里,看见浑身是血的杜子仁,惊了一跳,但居然完全没想跑,从书包里翻出纱布来要给她包扎。 杜子仁眼里的警惕和打量盖都盖不住,应和却跟没看见一样,半跪在地上麻利地处理伤口:“同学,你打架了?别担心,我这有碘伏。” 昏暗中,杜子仁却一把钳起应和的下巴,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那泪沟上逡巡片刻,古怪地笑了:“是啊,麻烦你帮我包扎一下。” 白月练点评道:“落入人间的受伤鬼官遇到善良美丽的人间学生,怎么是这种桥段?小说看多了吧。” 地藏王道:“你是不是觉得杜子仁理所应当地喜欢上了应和,一开始抱着玩玩的心态,后面渐渐动了真心?” 白月练“唔”了一声:“这种发展很合理啊。” 地藏王却笑着摇摇头:“杜子仁交女朋友很看长相,应和不是她喜欢的款。而且应和本人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女。” 白月练撇嘴道:“那你可别告诉我杜子仁想跟人家交朋友。” 杜子仁还真要跟人家交朋友。 应和在卫校成绩很好,也经常帮邻居家的小诊所照顾病人,处理起伤口来特别麻利,没几下就包扎好了。杜子仁一直盯着应和的脸,笑里带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恶意:“谢谢姐姐。” 白月练差点一脚滑得呲出去:“你好,快给我一拳......我没听错吧,这货喊了句什么??” 地藏王却叹道:“是啊,姐姐。杜子仁是明朝生人,死后进了地府,时光无情,几百年过去,谁还会知道这位名声狼藉的鬼官生前有个长着泪沟的姐姐呢。” 白月练噎了片刻:“你是说她有恋姐情结吗?” 地藏王耸耸肩:“不知道,反正后来杜子仁进了卫校,此后几年都守在应和身边,一直到应和要嫁人。” 得知应和要嫁人之后,两人在应和房间吵了一架。 应和一脸茫然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杜子仁:“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都毕业一年多了,也该结婚了啊。” 杜子仁面色阴骘:“你脑子有病吧,你见过那个男的吗?” 一提到这,应和有点害羞:“见过一面的,昨天张姨带着来家里吃了顿饭,是汽修厂的,长得...不错,还拿了好多东西呢。” 杜子仁肺都快喷出来了:“就见过一面?!一点礼品就把你给收买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爸让你嫁人是为了拿钱让你弟弟娶媳妇?” “我知道啊,”应和道:“可这不是很正常吗?” 白月练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差点没上来,半晌才委婉道:“时代局限,时代局限。” 地藏王道:“应和的性格温柔,懂事,包容,习惯性地隐忍一切。大部分这种性格的女孩,都是家庭的牺牲品。” 杜子仁气得快升天了,烦躁地在这个不足五平米的小屋里转来转去,应和不想让她生气,却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惹她生气了:“子仁,你是不是怕我嫁人了,就没时间陪你出去玩了?你放心,我们是好朋友,我肯定会抽出时间来陪你的。” “我根本不是担心这个!”杜子仁低吼一声,见应和有点吓着了,才皱着眉和缓了语气:“你现在这么年轻,事业又才起步,正是拼的时候,你上次不还说你们领导想让你升职护士长吗?现在就结婚生孩子,你还升不升官了?” 还有一点杜子仁没说。如果应和当了护士长,工资就更多了,到时候攒一点钱,离开她的家庭,就能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可是当鸟天生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时候,她们就没有要飞走的决心了。 应和笑了一下:“我结婚了也可以继续工作呀,而且就算不当护士长,护士的工资也够我花的了,结了婚以后还有夫家呀,又不会饿死我。” 说着,应和从自己的聘礼箱子里找出一块手表,高兴地递给杜子仁:“别生气啦,看,我特意给你留的,快戴上看看合不合适。” 冰凉的手表带着应和的体温贴在杜子仁的脉搏上,她听见眼前的应和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杜子仁眼底一片猩红,她一把推开应和,质问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半晌后,杜子仁小声喃喃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她是在对应和说,还是哪位跨越时光的故人,这就没人知道了。 杜子仁走了。应和结婚后半年怀了应溪山,胎位不太对,差点难产,拼死拼活生下女儿后,月子又没做好,落下一堆病根。家务工作亲戚矛盾还有刚出生的女儿,迅速把她榨成了一个精气神不再的中年女人,杜子仁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泪沟已经明显到有些老态了。 应和得了肾癌,那个年代基本没得治,没有肾源也没钱,她在病床上握着杜子仁的手,把应溪山托付给她,让她带着女儿走。 杜子仁一言不发,只僵硬地坐在床边,听她交代完最后一句,让最后一滴眼泪顺着泪沟滑下来,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是一条温柔的出路。 应和直到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是关于自己的。 白月练看到这,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我记得应溪山是在地府长大的?” “不错,”地藏王说:“杜子仁发现应溪山是人灵后,就把她的凡体捅死带回地府了,那会儿应溪山十五岁吧。” 有传言说凡体死的时候多大年纪,灵体就会保持多大年纪的样子。但其实这玩意是可以选的,只不过地府手里只有暂停键,可以选择让身体状态停留在十几岁,也可以选择停留在八十岁,只不过后者不能往前倒了,而且还有技术方面的花销,因此大家为了方便,一般是死的时候几岁就停留在几岁。 白月练摩挲着下巴:“怪不得应溪山那小丫头看着比蝉时雨还小不少。” 紧接着,白月练又说:“这小说情节略虐啊,不过这跟你签赦免令有什么关系?杜子仁为官不仁可是事实,别跟我说你可怜她。” 地藏王叹了口气:“这还没完呢。” 20、第二十章 琼华学院是六年制判官学校,分了几个大系,战斗系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 应溪山一开始被分到了辅助系,她没什么战斗天赋,灵体孱弱,而且是被杜子仁带回来的,第一年很受了一些非议。 杜子仁很少来看她,就算来了也不会露面,像个女鬼一样暗中观察。应溪山面孔很年轻,没有应和的泪沟,像一颗倔强的小草。每天睁开眼就是拼了命地训练,战斗,学习,这女孩有冲劲,第二年真让她过了转系考试,转到战斗系去了。 后来杜子仁会偶尔露面带她去吃饭,应溪山就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听她传授一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然后伸手要点生活费,回去再继续拼。 很快杜子仁就发现,应溪山跟应和一样,根正苗红得不讨人喜欢。 琼华学院战斗系每年的最佳学生评比第一名有很大一笔奖金,应溪山想换一把新的冲锋枪,为这个比赛准备了很久,杜子仁知道了这件事,难得想拍个马屁,前一天带应溪山出去吃饭的时候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有路子,可以让应溪山直接拿第一名。 结果应溪山生气不理她了,饭都没吃就回去了。 看着杜子仁独自坐在饭桌上生闷气,白月练唏嘘道:“对于用惯了特权的鬼官来说,学校的小评比根本都不是个事,但对应溪山来说,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俩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啊。” 地藏王也点头道:“杜子仁瞧不上这种脚踏实地的老实小孩,应溪山也正是一个厌恶特权的愤青年纪。” 杜子仁觉得应溪山不识好歹,但第二天比赛还是去看了,只不过没进正席,站在场地边上看的。 就连杜子仁也不得不承认,应溪山进步实在太快了。她刚来地府的时候浑浑噩噩,剑都举不动,装了特制子弹的枪后坐力能把她弹出去两米远,在辅助系成绩都是倒数,阵法符咒一类更是一窍不通,然而…… 杜子仁紧紧盯着对擂台上那一道潇洒利落的身影,应溪山连战26场,场场碾压,后面分组合作的枪击赛里,她视角的镜头是观看数量最多的,一手大狙甩得赏心悦目,一枪都没空。 仅仅是一年而已。 身旁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杜子仁忍不住啐了一口:“死丫头,就你会出风头。” 她这样说着,眼睛却没离开应溪山,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就你会出风头。” “等等等等,”白月练站在杜子仁面前打量着,突然怀疑道:“这货该不会喜欢上应溪山了吧?而且看这样子,应溪山好像完全不知情吧。” 记忆场景里起了风,应溪山最终评分拿了第一名,从领奖台上飞奔下来,跟朋友乱七八糟地抱在一起,明媚的笑容呼啸而来,那么炙热的生命,烫得杜子仁忍不住往回缩。 有些人自私了一辈子,居然也会愿意把目光分给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吗。 地藏王叹道:“所以宿命啊,你说神不神奇?” 记忆里没有应溪山是怎么认识上元英的画面,半个月前,应溪山人身的记忆突然恢复了,她开始频繁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人灵的□□死后,人世的记忆会变得模糊起来,一方面方便断情绝爱,少生妄念,另一方面记忆太多了也是个负担。 应溪山找过杜子仁好几次想知道妈妈转世投胎去了哪里,但是杜子仁拒绝透露,并且警告应溪山不要再有类似的想法了。 地藏王开口道:“东岳有没有听说过,孟极可以找到转世投胎的人,并且能将阴阳相隔的人一起拉入梦境?” 白月练挑了下眉:“这么神?孟极祖上难道还有警犬血统?” “这倒没有,”地藏王说:“不过杜子仁和转轮王薛礼都不可能告诉应溪山已死之人的事,如果这时候有人透露了平岚的线索,就一定会在应溪山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到时候再用傀儡丝阴种放大这种情绪,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然而唯一的意外,应该就是平岚莫名其妙给传送到了燕槐序和白月练的脸上。 画面一转,两人到了应溪山家里。她家客厅站着一团黑雾,依稀是个人形,低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应溪山没什么反应,只是很警惕。 仅仅只是一段记忆,白月练和地藏王却如有实质地感觉到了那团黑雾带来的恶寒气息,凛冽又危险,让人忍不住望而生畏。 黑雾说完话,转身走了,在离开房门前,却突然停下脚步,精准地‘看’向两人站的地方。 地藏王一顿,不确定道:“她能看见我们?”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只是一段记忆,她们俩只是记忆的旁观者,难道元英在当时的时空,还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回放吗? 那甚至不能叫看,因为那就是一团雾而已,但白月练却清晰地感觉到如有实质的视线。 元英在笑。 回忆结束了,两人回到地藏王的办公室里,面面相觑,脸色都不是很好。 白月练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忽略掉最后一段宛如鬼片的结束画面,分析到:“所以转移平岚确实是应溪山本人的意愿,而且应溪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种了傀儡丝的,她把这段记忆交给你,只是为了洗脱杜子仁的嫌疑?” 地藏王深吸一口气,摘下了眼镜,疲惫地捏了捏山根:“没错。但帮平岚越狱属于事实犯罪,看在被傀儡丝影响了的前提下,厉温会罚得轻一些。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既然傀儡丝不是杜子仁种的,那还有什么人能懂傀儡术,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一个判官支队长身上。” 说到这白月练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刚才审杜子仁的时候那货还一副是她要帮平岚越狱的样子,感情是想给应溪山顶罪?我天呢,这事放在杜子仁身上,我怎么觉得怪瘆得慌。” 地藏王短促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我会通知其它各区鬼王,看看有没有其它线索。另外,元英专案小组的事必须开始着手了,人家已经跑到支队长家里去了,这次我们一定要拿定主意,不能再后退了。” 白月练点了点头,喝了口热水,盯着曲奇饼干盒里的那块石头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我有一个问题。” 地藏王:“什么问题?” 白月练道:“你刚开始说这玩意是恶灵阵的实质?那也就是说,现在的恶灵阵不一定需要恶灵阵主,一段带着妄念的记忆就可以落阵?” “没错,”地藏王点点头:“现在外面传回来的情报也确实如此,有些无害的恶灵阵,阵主甚至是判官小队认识的人的记忆生成的,而且并不完全一致,会随着时代和外部条件随机生成。” “哦?”白月练饶有兴味地看着地藏王:“既然如此,沈令妤会不会也是我们认识的人?” 地藏王皱了一下眉,思考道:“不排除这个可能,而且根据蝉时雨交上来的总结报告,沈令妤甚至跟应溪山一样,都直接接触了元英。” 白月练把杯子放下:“得了,这下地府可要热闹成一锅粥了。要是有需要,你就派人来找我,管理我不行,打架还能帮点忙。” 地藏王难得地笑了一下:“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 黑暗中,燕槐序突然睁开眼。 隔壁房间传来走动的脚步声,大概是白月练回来了。燕槐序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瞳孔有点失焦——她居然做了一场噩梦。 这可算是能称得上见鬼了,燕槐序从不做梦,今晚却破天荒地梦见了她和元英的生死一战,在那片古战场上,硝烟凛冽,血气飞腾。 太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搞得她手指有点麻,也没用继续睡的欲望了,索性翻身坐起来,够过床头上的水杯,刚递到嘴边,就听见阳台一阵窸窸窣窣,她皱了皱眉,起身拉开了阳台的门。 白月练大半夜偷偷翻别人家阳台,被逮了个正着。 燕槐序:“……” “呵呵,”白月练干笑一声:“那什么,我鞋带好像落你家阳台上了,我过来找找,没打扰你睡觉吧?” 她话说完,燕槐序却没回答,只懒懒地靠着阳台门,眼尾还有点红,像是有没干的泪痕。 燕槐序又开始了,白月练想。 她又在散发那种诱惑,若有似无的邀请,像一朵危险的罂粟,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你,心里想的是征服你,统治你,让你跪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头,然后抚摸她白润的脚踝。 “你怎么了?”白月练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被我吵醒了还是没睡好?” 燕槐序却轻轻一笑:“饿了。” 白月练盯着那张脸,愣愣地哦了一声,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哦,饿了,饿了好。那什么,正好我也没吃呢,我做点吧?你想吃什么?” 白月练自顾自地走进燕槐序家里,啪啪几下摁开了房间里的灯,燕槐序被灯光刺了一下眼,懒洋洋地躺回床上:“都行。” 白月练打开冰箱:“都行是什么意思?不许都行,都行最难伺候了,我看看……你这还有点鱼,喜欢清蒸还是红烧?糖醋?牛小排怎么吃?燕队燕队燕队——说话呀!” 燕槐序动了一下手指,被这闹腾的热闹从古战场拉回了人间,她翻身起来,靠着房间门指挥道:“多宝鱼清蒸就行,其它的随便。” 白月练拿食材的间隙瞅了燕槐序一眼,突然洗了把手,把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往燕槐序身上一盖,驱赶道:“去去去,床上躺着去,马上入冬了你也不嫌冷……玩会手机吧,一会儿好了叫你。” 白月练愿意自己忙活,燕槐序也不拦着,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系围裙的高挑身影,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这种熟悉感就跟在沈令妤恶灵阵里一模一样,甚至是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燕槐序披着的外套上传来白月练特有的香味,跟她头发上是一种味道,烧着了的梅花木头,干燥炙热。 燕槐序坐在沙发上,缓缓把外套拿下来叠好放在一边,坐了没一会儿,就闻到厨房传来的香味。 时间仓促,白月练没做很多,但也不马虎,甚至把胡萝卜片切成了心型,不过燕槐序挑食,粥里吃到胡萝卜就会挑出来。 白月练看她慢条斯理地挑鱼刺,突然问道:“刚才梦见什么了?” 燕槐序淡淡道:“我从不做梦。” “这样啊,”白月练往燕槐序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又道:“你不问问我地府的事顺不顺利吗?” “不顺利也不会因为我问了就变得顺利,”燕槐序掀起眼皮,眼里带着点懒惰的笑意:“而且东岳大帝在呢,能有什么不顺利?” 又开始了。 白月练磨着后槽牙,眼睛却没办法离开燕槐序,那尾音里含着钩子的话,那一片醉人的笑意。 地藏王说杜子仁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会反复地说车轱辘话,蝉时雨不想搭话的时候会傻笑,这本来都是很正常的打太极手段,但是到了燕槐序这,怎么就进化出了这种方式? 她既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装傻,反而引诱别人,而这一招还百分百见效,特别是对白月练。 顶着燕槐序的目光,白月练一点正事也不想说了,轻易被燕槐序岔开了话题,等她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的时候,燕槐序已经吃饱要跑了。 这个坏人。白月练想。 21、第二十一章 应溪山带走了杜子仁,两人到了外面,应溪山见杜子仁抬脚要走,才不解地问:“在审讯室里为什么暗示东岳大帝是你要帮平岚越狱?” 杜子仁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应溪山一向不理解杜子仁,对方想干什么也从来不告诉她,应溪山刚拔除了傀儡丝,元气大伤,当下也没多余的力气管这些事,只说:“现在形势不好,各方都有自己的小动作。燕队和东岳大帝站队地藏王,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肃清地府了,树大招风,你还是小心行事的好。” 可能是唇色太苍白了,应溪山说话没有以前有力,反而显得这番话跟关心似的,杜子仁眉毛微微皱着,手悄悄攥在一起,不去看她,只说:“知道了。” 应溪山想了想,又道:“那个燕槐序,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如无必要,别去招惹她。” 杜子仁轻哼了一声:“现在也轮到你教育我了?怎么,支队长没当几年,领导的架子摆的倒是像模像样啊?” 应溪山愣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杜子仁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干什么都跟你没关系,少来教育我,快滚吧。” 杜子仁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应溪山抿着唇犹豫了片刻,喊道:“小姨。” 这个称呼的效果简直立竿见影,杜子仁像被绊了一脚,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干什么?” 应溪山伸出手:“给点钱。之前跟燕队打架,她把我的火箭炮劈开了,要买新的。” 杜子仁:“…………” 杜子仁不可置信:“那你去找燕槐序赔啊。” 应溪山理所当然道:“我不敢。” 杜子仁无语片刻,从兜里翻出一张卡摔在应溪山怀里,干净利落道:“滚。” 应溪山接过卡从善如流地滚了。 等应溪山恢复得差不多了,厉温带人召开会审,期间杜子仁去了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让铁面无私的楚江王改了审判,念在应溪山被傀儡丝影响的份上,只罚了款,意思意思停职一段时间。但因为最近事多,离不开支队长,没过两天,停职这一项也被迫免了,刚好了的应队提着火箭炮又开始了打工生涯。 白月练再见到应溪山的时候,对方正忙里偷闲在孟婆庄买奶茶喝,看着精神好了不少,还主动打招呼:“东岳大人。燕队没跟你在一起?” 自从那晚一起吃过饭以后,燕槐序不知道怎么的,对地府的事务上了点心,最近正跟着李为僧跑任务,很少在家休息,跟白月练见面的时间也骤然减少。 白月练一方面欣慰她好歹稍微融入了重生后的生活,一方面又苦笑:“你们支队长都忙,我听说那位第三支队长都连轴转一个多月没回地府了。你这是打哪来?” 应溪山多点了一杯递给白月练:“我刚回地府。不用担心东岳大人,我觉得恶灵阵集中爆发马上就要过去了。” 白月练叼着吸管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应溪山道:“能支撑起恶灵阵的妄念毕竟是少数,而且比较起来,古代多战乱,妄念重,恶灵阵的爆发更接近地震海啸这种自然现象,但现代恶灵阵明显是人为手段,没有阵主也要安一段记忆进去,再配合血祭,八成是元英为了吸收能量搞出来的。” “现在动静这么大,地府内部不相信元英重生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恶灵阵肯定不会爆发得这么频繁了。” 白月练点点头:“你倒是能跳脱出来看,昨天小蝉也说了这么一番话,现在年轻人可比我们那会强多了。” 应溪山,蝉时雨,乃至池云谏,她们没经历过一千多年前的那场灵灾,所以谈起元英,总比地府其他人更坦然无畏一点。 应溪山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就是随口一说...对了,前几天楚江王跟我说,我赊的那些罚款您替我交上了,还没来得及当面谢谢您呢......不过我这个月工资花完了,等下个月提成到账了,我再还给您。” “不用,”白月练笑了一下,指指手里的奶茶:“就当请你喝饮料了。而且我要是不去一趟阎王殿,还不知道你半个月往薛礼那跑了十几次呢,怎么,还是放不下你母亲的事?执念太重的下场你也体会过了。” 应溪山顿了一下,说:“东岳大人,我前几天进了一个恶灵阵。” 白月练道:“嗯哼,看来是有感悟了?” 应溪山提着奶茶往查察司走,边走边道:“阵主是一个女孩的记忆。她家里重男轻女,对她动辄打骂,吸血鬼一样把持着她的一切,我跟几个同事在那个阵里走完了她的一生,等出来的时候,都忘了自己是来拔除恶灵的了。” 白月练没吱声,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前段时间,就我中傀儡丝的那段时间,我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当人的时候,这确实挺突然的......我突然想起来,我妈妈曾经提过一次,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白月练放低了声音:“可她很爱你吧。” “是啊,”应溪山轻轻说:“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的,不一定像恶灵阵里那么面目狰狞。只是很平常的一生中很平常的一个午后,那个最爱你的妈妈,她会仔细为你晒被子洗衣服,早上五六点起来给你做早饭,她细心地教你用卫生巾,一遍遍地叮嘱你好好学习才有出路,她替你谋划未来,看着你多喝水好好吃饭,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告诉你她还是想要个男孩。” “这就像一个屋顶突然开始漏雨,只是有一条缝而已,不补的话不至于把房子淹了,但永远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更可怕的是这句话会像一个种子,开始生根发芽,特别是读了书的女孩。你会越来越惴惴不安,开始精密地剖析对方每一个微表情,你会怀疑她对你的爱比起表现出来的到底有多少,此后每一句关心,每一句问候都变成了诅咒。 甚至即使母亲已经死了,应溪山有时还会幻想假如自己有个弟弟,他会分走母亲多少爱呢? 白月练沉默了一会,说:“你出生的那个年代多少女孩长都长不大呢,我们不能这么苛责一位母亲,她也是时代的牺牲品。” “我不是怪她,”应溪山低了低头:“我只是很想她,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妈妈做饭可好吃呢,如果转世投胎后她还有这手艺,到了新时代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一定很快乐......这确实是我的执念,我也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说到这,应溪山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白月练:“东岳大人,你能带我去转轮司吗?” 白月练噎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在这等着我呢?” 白月练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心太软了,也没见这些小孩去找燕槐序帮忙,可见心硬的人确实能少很多麻烦。但她看着应溪山满怀希望的眼神,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她最怕这种女孩,心里装着山川海啸,带着蓬勃而旺盛充满生命的野性,就这样朝着你飞奔而来。 过了一会儿,白月练妥协道:“那你得保证不管看到什么,都能接受?” 应溪山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我就看一眼。” “行吧,”白月练抬抬下巴:“那我就带你看看真相。” 应溪山问道:“...什么真相?” 白月练古怪一笑:“转世投胎的真相。” —— 转轮王办公室里,薛礼听了两人的来意,笑眯眯地拒绝道:“不行。” 白月练摸了摸下巴:“东岳大帝也不行?” 薛礼道:“就是陵光再世也不行。” 白月练:“......”这家伙在这绕着圈挤兑她呢。 白月练回头看了一眼伸头张望的应溪山,姐俩好地揽过薛礼的肩膀,悄悄咪咪道:“薛老师,我那里珍藏了一把古代机关箫,大昭国皇帝陛下亲手做的,她老人家的制器水平你是知道的,国师唯一的学生。这玩意传到今天可就剩这么一把了,过两天蒋韵生日,你要是送这么一个礼物,她肯定喜欢。” “真的?!”薛礼惊喜道,片刻后咳了两声,装模做样怒道:“你要探听我转轮司机密,居然还想贿赂我?” 小朋友在外面期待得快冒烟了,白月练咬咬牙:“再加一柄削金扇,五斤狗头金。” 薛礼竭力压住疯狂上翘的嘴角:“你要探听我......” 白月练见不得别人得寸进尺,撒开她:“不要拉倒,走了。” 薛礼大叫一声:“且慢!” 这一声像从灵魂里咆哮出来的一样,惊地应溪山都忍不住侧目。 薛礼呵呵一笑,冲应溪山招招手让她过来,慢慢悠悠道:“倒也不是缺东岳这点东西,只是我看小友实在心诚,又是青年一辈的翘楚,品性当然就更不用说了,相信不会把机密透露出去的。” 应溪山疯狂点头:“一定一定。” 薛礼跟白月练相视一假笑,前者舒了口气,把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笑眯眯地问:“应小友,你可知转世投胎的原理?” “我听说过,”应溪山道:“学校通识课也讲了,人死后灵魂会格式化,根据平生事迹,有过者进入大地狱受罚之后再投胎,无过者直接经过转轮司投胎,跟民间里的传说差不多,孟婆汤帮助魂体了却妄念,这样再投胎就是全新的人生,干干净净,与前世再无瓜葛。” “理论知识满分,”薛礼伸出一个大拇指:“那么接下来你将要看到的,就是实践过程。” 薛礼伸手一挥,把三人拉进一片天幕,她一指下面一个小人,说:“这就是马上要投胎的魂体。” 白色的小人沿着长长黑黑的小道走到尽头,一脚踏进一个抽风机似的大缸里,顷刻间化作无数白色光点,不停地下落,落进更多光点里面。 就像一小捧沙撒在沙滩上那样。 然后人间周而复始,这些灵力经过一段时间的搅拌融合,再像揪面团似的揪出一团,慢慢化成人型,前往人世。 应溪山看得发愣,耳边响起薛礼慢悠悠的声音:“应小友,看懂了吗?投胎转世的本质,是销毁。” 22、第二十二章 普遍理论上的投胎转世,大家都以为是一块土豆被吃了之后,土豆灵体再原模原样地变成种子,重新长出来。但如果把土豆灵体日一声打成糊糊,混在一百万份糊糊酱里均匀搅拌,再揪一粒形成种子,性质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现在要顺着应和的灵魂去找,大概能找出几万人。 应溪山看完之后没有说话,半晌后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有点释然:“原来是这样。” 即使找到了那几万人,也不再是应和了,死了就是死了,结束了就不能再重新开始,没有记忆,没有灵体,甚至跟原来没什么关系。 应溪山苦笑一声:“怪不得这是转轮司机密,就连学校里也不教真相。” 地府的公职人员再怎么凌驾于普通人之上,本质上也都是当过人的,即使是到了地狱,那也是人的社会。是人就有感情,如果心里认为自己爱的人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生活,那是不是也会有一些慰藉,虽然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薛礼慢慢道:“佛说今世受苦,来世享福,那是封建统治阶级便于管理宣扬的理念,为的是让百姓本本分分,安于生产。临济录里有一句话:‘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虽然有点过于极端的嫌疑,但也是告诉你,这是你的人生,仅有一次,不如自观自在,想怎么活怎么活。” 薛礼道:“应小友,真相你已经知道了,就往前看吧,缅怀往事无益,不如珍惜当下。” 往前看三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做起来却何其艰难。 应溪山和白月练离开了转轮司。 两人相顾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应溪山突然问:“听说前段时间有人把我中傀儡丝的事说了出去,查得怎么样了?” 白月练看她勉强地岔开话题,跟着说道:“转轮司那几个小阎罗审过了,都是新来的实习生,没什么规矩,硬说嘴上不把门,也没交代出什么线索。至于到底是谁往你身上下了傀儡丝,目前还没有章程,你自己有数吗?这段时间都跟谁肢体接触过?” 应溪山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她完全没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除了杜子仁。 应溪山道:“傀儡丝不能隔空下吗?” 白月练笑了一下:“不能。这玩意本质上是灵蛊,想钻到你脑子里去,总不能靠飞的吧。” 应溪山点点头,不说话了,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外走。 太阳马上落山了,办公大楼旁边的鬼市就要张罗着开起来,带着点人声鼎沸的热闹。白月练盯着这女孩落寞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十几年前,我去特调局看押所里找了平岚。” 应溪山愣了一下,转过头来。 白月练说:“天生灵物是不会做梦的,我有一位故人,很久没见了,我实在思念,所以想借平岚的能力在梦里见她一面。” 她跟应溪山只隔着一步之遥,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听,话音就卷进风里去了。 白月练说到这,自己都笑了一下:“你说如果有一个技术,可以造一个梦境,真实到跟现实没什么两样,里面有你爱的人,有你爱的生活,那多少人会选择长梦不醒?” 应溪山看着白月练鹰隼一样的眼睛,头一次从里面看见一点柔情的悲意。她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你见到她了吗?” 白月练摇摇头:“我打听好了平岚的编号,打听好了她的具体位置,守卫换班时间和看守所地图都摸得一清二楚,但最后还是没进去。” 应溪山不解道:“为什么?” 临近下班的时刻,隔壁的小摊都支起来了,大妈嘹亮的嗓门含着“铁板鱿鱼章鱼小丸子”,穿透力堪比应溪山的火箭炮,这是嘈杂的人间。 白月练舒然一笑,她美得很有俊气,又明艳,乍一看跟个明星似的,说话轻飘飘的:“因为沉溺于梦境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我想要什么,会用自己的双手去获得。” “更何况,她也不会想我们的重逢是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吧。” 应溪山抿了抿唇,片刻后说:“我明白了,今天谢谢你,东岳大人。” 白月练摆摆手,转身走了:“跟小蝉一样喊我姐吧,老叫个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搞封建统治呢。” 应溪山目送白月练走了,转身在大妈摊上买了几串煎得焦焦的鱿鱼,被油香和烟火气包裹着,就这样慢慢地走回家了。 燕槐序刚从一个恶灵阵里出来,送走了池云谏,自己慢吞吞地走在小区的路上。 她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出了恶灵阵有了信号,延迟地接到了蒋韵的消息。 上面是燕槐序自己发的:【恶灵阵里,以记忆或妄念落阵的占比多少?】 下面是蒋韵的回复:【百分之百。】 燕槐序默不作声地收起了手机,提着一袋煎饼果子往家走。 蒋韵只回了四个字,信息含量却很大,这说明这段时间集中爆发的恶灵阵,没有一个是正牌货,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恶灵,都是用世人的妄念记忆生成的。 恶灵阵是恶灵的伴生物,就像蜜蜂一定会有蜂巢一样,唯一货真价实的恶灵元英既然已经复活了,那她的恶灵阵在哪里? 想到这,燕槐序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意识到自己之前某些认知出了偏差。 刚回来的那几天在查察司资料科看了太多重生小说,以至于让她搞混了一个概念,她压根不是重生......而是复活。 这两个字差别可太大了,重生可以推脱给怪力乱神,奇妙设定,但是复活,特别是她跟元英一起复活,这几乎一定是人为导致了。但是要复活一个人,为情为利,燕槐序都想不到谁有理由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更何况是复活一对双生恶灵。 双生恶灵…燕槐序古怪地笑了一下,把这四个字在心里滚了一遍,想起前段时间在审讯室审刘平兰的时候,那透过刘平兰的眼睛,传达过来的恶意的注视。 她停下开锁的手,微微偏了下头,看见隔壁白月练家亮着灯,于是把煎饼果子挂在门把手上,一边走一边解开衣领最上面一颗扣子,又撸下束着头发的皮筋,随手抓了两下,让发丝慵懒地散在肩膀上。 燕槐序敲开了白月练的家门,在对方怔愣的目光中含蓄一笑,问道:“我刚下班,东岳大人家里管饭吗?” 一千年前,白月练经常会在脑子里排练这个场景,她坐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烹茶,然后有人带着一身飞扬的风尘进来,抬手卸了甲,笑眯眯地问她今晚管不管饭。 可惜来的次数太少,每次来又都是有所图谋,让她日日盼夜夜盼,对那道身影几乎生出渴望的依恋来。 见白月练沉默着不说话,燕槐序维持着笑容,又喊了一声:“东岳?” 这两个字一下子把白月练叫回了现世,不禁有些落寞地想:她从不叫我东岳。 白月练轻轻笑了一下,侧身让开一条道:“管,当然管。燕队随时来,我会做的多着呢。” 燕槐序施施然地进了门,扭头对白月练笑道:“什么都行,我很好养活的。” 白月练家里很热闹,她养了一对鹦鹉挂在阳台上,还有一只小小的马尔泰,精致地跟手工娃娃似的,两条短腿蹦哒着往白月练身上扑。 白月练系着围裙洗手,不堪其扰,揪着后脖子把它扔在燕槐序坐的沙发上,小狗跟燕槐序面面相觑,有点怯地呜呜了两声,不敢造次了。 燕槐序淡淡地瞥了两眼,从茶几地下翻出一袋狗狗吃的烘干鸡小胸,放在手心里递到小狗嘴边。 这小狗体型不大,却十分有眼色,看见燕槐序手里有吃的,立刻谄媚地凑上去,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恨不得立马把燕槐序当亲妈。 燕槐序难得露出点情真意切的笑容,出声问道:“它叫什么?” 白月练瞅了一眼,对这狗崽子的谄媚十分恨铁不成钢,从厨房里窜出来揪着后脖子把它逮到围栏里:“叫富贵。它今天吃的够多了,不许给它喂零食了啊。” 燕槐序冲围栏里叫了一声:“富贵。”这只小小的狗崽子立刻飞人跨栏一样一个后空翻冲出围栏,一个巨无霸飞扑,精准地落在燕槐序手心里,乖巧地拿头去蹭燕槐序。 “嘿,”白月练训道:“有没有出息啊你?” 富贵不理,并且已经找到了新的妈妈。 这一顿饭吃得相当融洽,燕槐序不由得怀疑白月练那每天游手好闲的名声后面,该不会加班加点在家里刻苦训练厨艺吧。 等白月练收了碗,把富贵放回围栏,燕槐序才说:“东岳大人这么会做饭,该不会千把年来都在新东方进修吧?” 白月练一笑,给燕槐序端了杯茶:“进修谈不上,随手一学,也不难。” 燕槐序见她避而不谈以前的事,索性道:“今天来,其实是想问问东岳大人,了不了解一千年前那场灵灾?” “哦?”白月练喝茶的手一顿,热气氤氲着她的脸,正好遮盖了眼神,紧接着,她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茶杯:“你是那场战争的当事人,还会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燕槐序半真不假地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自从复活之后,记性不太好,以前的事总是很模糊,个中细节还是想听别人讲讲。” 白月练敏锐地察觉到燕槐序把之前常说的“重生”换成了“复活”,她坐在燕槐序身边,凑近了一点,神情几乎称得上严肃:“你突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复活了,对吗?你在怀疑什么?” 她凑得这么近,燕槐序却一点都没有要躲的意思。她在笑,却盯着白月练,慢慢地挑眉道:“我也只是…略有怀疑而已。” 白月练看着那张脸,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突然说:“我给你洗头吧。” 燕槐序:“……?” 燕槐序的头发长得很好,乌黑细密,乍一看绸缎似的,带着她特有的香味,像一把勾魂的锁链。 燕槐序也没想到白月练家里有这么专业的洗头设备,她躺上去的时候还觉得很荒谬,但片刻后就不这么想了。 白月练换了一双不透明的皮质手套,搓开洗发水,在燕槐序的长发上揉搓涂抹,按摩手法堪称正宗,除了偶尔扫到耳垂,这简直是一次很舒服的体验。 燕槐序懒洋洋地躺着,看着顶上白月练的脸,淡淡地出声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嗯,”白月练没否认:“我是有点想法,但还在证实中。”她很轻地揉搓着燕槐序的耳垂,看着那个地方慢慢变红,轻笑道:“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乐子可就大了。” 白月练拿花洒仔仔细细地冲掉泡沫,又裹上一块新的毛巾,欺身撑在燕槐序身侧:“倒是你,燕队。色|诱都用上了,不打算问个痛快吗?” 23、第二十三章 书房里,燕槐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听白月练慢慢地说:“元英和陵光在大昭栖霞城外生死一战,打了一天一夜,陵光险胜一着,但耗损巨大,在元英灰飞烟灭后,也马上魂归西天了。” 燕槐序淡淡道:“这是史书上的内容吧?东岳大人当时也活着,就没什么其它的线索吗?” 白月练沉默了一下,说:“我当时在忙别的事,没关注这些,等我知道的时候,双方已经同归于尽了。” 燕槐序颔了颔首,懒得知道白月练当时有什么私事,没过多打听,又问:“那一千年前,你认识蒋韵吗?” 白月练摇摇头:“不认识。我跟地藏王不同,不在地府参与政务,充其量就是个外派特务,一千年前跟她基本上没有交集。” 燕槐序依旧颔了颔首,没说话。她总觉得蒋韵失忆失得很蹊跷,跟双生恶灵的复活说不定有分不开的联系。 而且元英既然复活了,按照她的性格,到现在还不露面,也很奇怪。 白月练坐在书桌的另一侧,看出了燕槐序心里在想什么,她敲了敲桌子,把燕槐序的思绪拉回来:“首席大人一定比我更了解元英,按理说线索应该更多才对。” 白月练以前总是燕队燕队地叫,现在却冷不丁管她叫首席大人,实在让燕槐序有点受宠若惊,她抬起眼皮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没管白月练这刻意把自己放低了位置的称呼,只说:“元英是个大麻烦,非要形容的话,她是个顶级的…白莲花。” 白月练倒是很意外,没想到燕槐序对元英是这么个评价。 燕槐序继续道:“跟现代带有略微贬义意味的词不同,元英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很擅于引导别人相信她,必要的时候会表现得无辜又可怜,面上泪汪汪,手里的刀子还插在别人肠子里。” 白月练摸了摸下巴:“居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元英是那种战斗狂魔,两眼一睁就是嗜血,两眼一闭就是杀人呢。” 燕槐序的记忆里也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但她从小跟元英一起长大,最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品性。 不过白月练这个人,跟元英一样有一套固定的壳子。表面看着散漫不设防,实际上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透露,燕槐序盯着那张明艳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复活了的?” 白月练嘴唇弯弯:“好歹我也是鬼帝级别的鬼官,要是这么点能量波动都注意不到,那也太没用了。” 燕槐序眯了眯眼睛:“那地藏王也知道?” 白月练:“不知道。” 燕槐序:“那蒋韵?” 白月练:“不知道。” 燕槐序:“薛礼?” 白月练:“不一定。” 燕槐序往椅背上一靠,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变着法开屏的,就想表示自己比地府其它人都厉害而已。 白月练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地藏王就算知道,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蒋韵醉心研究,更不会管这些,至于薛礼,她心里有谱,只要不碍着她的事,你是陵光还是卤肉馅饼对她来说也没差。” “更别说地府其它人,陵光可是判官群体里的传说级偶像,送去判官101直接断层c位出道的那种,你复活的消息对她们来说只会是莫大的鼓舞。” 白月练道:“元英就更不用担心了,你能胜她一次,就能胜她第二次,更何况还有我在呢。” 燕槐序懒懒地听着,突然问道:“那如果敌人不止元英一个呢?” 白月练笑容一顿:“什么?” 燕槐序手里转着一支笔:“地府里这些人,谁心怀鬼胎,谁面和心不和,谁有私心杂念。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谁能保证她们不会受元英蛊惑,临阵倒戈?” 燕槐序看似不在意地府里的事,但实际上非常敏锐。白月练想。 她甚至跟地府所有人都没什么私交,游离在世事之外,一双锐利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所有人。 燕槐序看她这副表情,微微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并不是说地府的人一定会叛变。我还有另一个问题,既然复活回来以后,我的灵力只剩了两成,那么元英呢?” 白月练道:“她现在用各种恶灵阵做血祭,到处吸收能量,想必情况也不容乐观。” 燕槐序摇摇头:“在沈令妤的恶灵阵里,我读取了蝉时雨的记忆,在她记忆里看见了元英,也感受到了那份力量,她恐怕已经至少接近全盛了吧?” 燕槐序拿手撑着下巴,趴在白月练书桌上,故意带着笑意问:“我是靠不住了,不知道东岳大帝能不能打得过全盛的元英?” 白月练静默了片刻说:“你知道吗,地府鬼市大街上有一种生意堪称摆摊届的常青树,只要做这个,就不愁没饭吃。” 燕槐序不知道白月练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白月练道:“是算命。人最信命,即使是当了鬼,也摆脱不了命运赋予的枷锁,就像现代社会塔罗牌和星座占卜永远都火爆,判官们每次出任务前都要去给陵光上香一样。古时候判官上战场前,也会先去鬼市上算一卦,当自己内心力量不够时,总想着找点命运上的慰籍。” 白月练戴着黑手套的手敲了敲桌子:“你问我能不能打得过全盛时期的元英,我只告诉你四个字,事在人为。” 白月练的眼神颇有一种“天命在我不在天”的诡异中二感,却无来由的让人觉得相信。 也让燕槐序觉得熟悉。 白月练轻笑道:“那么现在,燕队还有什么疑惑吗?” 燕槐序只盯着她的脸,片刻后重复自己前不久说过的话:“我也只是…略有怀疑而已。” 半个月后,进入深秋,恶灵阵数量骤减,零零散散的偶尔几个已不成气候,地府正着手准备两件大事,一是元英专案组成员选拔,二是——中西地府友好互助探讨交流会。 据说在地藏王盖章下发的文书上,官方名字就是这么一长串。 “我最烦西方地狱那些天使长和恶魔了,”蝉时雨端着盛饭的铁盘子,跟池云谏一起坐到白月练燕槐序旁边:“一嘴鸟语就算了,她们的翅膀会掉毛诶,我对禽类羽毛过敏。” 白月练往燕槐序盘子里夹肉的手一顿,颇有些无语地看着蝉时雨:“你个没毕业的学生,干嘛天天来查察司蹭饭?” 蝉时雨理所当然道:“我来找我老师,顺便在这吃饭啊,我问过炒菜的阿姨了,她可喜欢我了,叫我天天来呢。” 池云谏腼腆地冲两人点点头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转头问道:“时雨,你跟西方的人打过照面?” 蝉时雨点点头:“之前我老师去那边出差过一次,我跟着去来着,她们那盛产绿眼睛,都是些老阴货。而且最近新的天使长上位,野心勃勃,搞不好每天就想着兼并中方地府呢。” 燕槐序疑惑道:“什么叫上位?” 白月练解释道:“那边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的地藏王是天生灵物,她当鬼官是天生的责任。西方那边历史不长,又断代过,加上地方小灵气没那么充足,基本上没出过天生灵物,管事的天使长都是battle上去的,谁战斗力强谁当。” 燕槐序淡淡评价道:“草台班子。” “何止啊,”蝉时雨兴冲冲地八卦道:“简直是战斗狂魔,她们连地狱办公大厅都布置的跟古罗马斗兽场一样,对有罪之人的刑罚更是简单粗暴——把他们养蛊似的搁在斗兽场里,最后活下来的可以转世投胎,剩下的就当场魂飞魄散。” 燕槐序淡淡评价道:“毫无章法。” 蝉时雨卷起面条吸溜吸溜道:“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们的掌权人就要到地府来了,据说还带了学生,要到琼华学院借读几天,正赶上学校一年一度的最佳评比,小道消息说要办成大型交流会呢。” 白月练忍不住给了她一拳:“你天天哪来这么多小道消息?专心过自己的生活,几个外国佬能掀起什么浪来?你还是多操心自己的补考吧。” 说起补考,蝉时雨又蔫了:“哀哉哀哉,愁得小女子应在江湖悠悠了。” 燕槐序看她这样子,不由得疑惑道:“剑修艰难,你怎么不去找李为僧请教一二?” 蝉时雨愣了一下:“我老师修的是器,我怎么请教剑?” 燕槐序跟白月练对视了一眼,白月练不可置信道:“你天天打听各种小道消息,连自己老师是剑修都不知道?” 蝉时雨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但说完这话,她又愣住了。 李为僧外表看只是个小老太太,身形佝偻,脸上皱纹深的像刻上去的,能不能拿得动剑都很难说,剑修对天资的要求很高,她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但蝉时雨还真没打听过琼华学院过了考试留下成绩的那两位剑修到底是谁,她以为至少是古代人了。 白月练道:“剑修毕业考试跟其它考试差别很大,它的标准是根据上一个毕业的人成绩定的,你就从来没发现,上一个从琼华学院毕业的剑修是李为僧?” 蝉时雨眼睛瞪的圆圆的,片刻后倏地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 “哎……”池云谏叫了一声,蝉时雨没听见,她只好乖乖地挨在燕槐序旁边,好奇道:“那第一个毕业的剑修是谁?” 燕槐序淡淡道:“是白月练。” 池云谏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白月练臭屁炫耀的表情,认真道:“可……那岂不是说明,李司长的剑至少跟东岳大帝是一个水平?” “是啊,”白月练看着蝉时雨跑远的背影,叹道:“这么一个剑道天才,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收一个小傻冒当学生。” 24、第二十四章 中西地府友好互助探讨交流会,是中方地府和西方地狱隔几百年一次的重大会晤,地藏王专门包了一栋带大花园的别墅,走完了白天“双方领导人微笑握手拍照上地府新闻联播”的官方流程,晚上要在这里进行别开生面的欢迎会,几乎所有有品阶的鬼官都要到场。 燕槐序的旗袍是前一天白月练专门定制的,尺寸正正好好,暗红色的倒大袖,全身裹着细钻,勾着一把劲腰,整个人像一把别着玫瑰的弯刀。 燕槐序没出席过这种场合,但看白月练甚至找了一件很正式的礼服,也不免有点好奇……直到进了门看见八个阎王并一位判官队长凑了两桌麻将。 厉温对上古阵法的研究仅次于蒋韵,手气却一言难尽,从她隐隐红温的脸色就能看出,应该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她旁边的椅子扶手上靠着个女人,一双星目,看着很年轻,十分俏气,怀里抱着一把雪白的拂尘,伸着手指指点点道:“不能打这个,老厉,你行不行啊?摸了一张什么屎牌啊,换我换我!” 出乎意料的,厉温那么臭脸的一个人,居然没对这女人发火,甚至几乎是纵容的,她无奈地瞥了对方一眼,伸手把摸来的二饼打出去,对面的阎王立刻把牌一推:“胡了胡了!哎呀楚江王真是太客气了,把把点炮,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拿拂尘的女人立刻帮腔道:“是吧是吧,跟你说了不要打这个,不听美女言吃亏在眼前。” 厉温也只是嗔了她一眼,没说别的。 这真是奇了,燕槐序不由得挑起眉毛,紧接着,她身后的白月练就自动微微弯腰凑过来,贴心地解释道:“那位拿拂尘的就是查察司第三支队长陈桐清,一直在外地跑任务,这两天才回地府。” 地府三位支队长,李为僧支使不动燕槐序,之前又出了傀儡丝的事,应溪山的伤还没好利索,早就听说第三支队长忙得跟驴似的,今天倒是终于见到这位驴的真容了。 燕槐序淡淡道:“唔…蛮接地气的。” 大概是地府这名字定的不好,地府地府,大家都有点过于接地气了,燕槐序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怀疑再过几分钟这位陈队长就要脱鞋上炕了。 就在这时,靠在厉温旁边指点牌桌的陈桐清忽然抬起眼睛,往燕槐序这边看过来——只有那么一瞬间,却让燕槐序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在哪见过她一样。 陈桐清笑着冲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认识我。燕槐序想,但我不记得了。 这场面燕槐序都快麻木了,满地府的陌生人她都好像似曾相识一样,但她一个也不记得。 现在整个地府,有多少人知道她是陵光? 燕槐序正兀自出神,被白月练拉了一把,耳畔是对方轻轻的声音:“西方的人来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轻得燕槐序一激灵。 地藏王快步走出来,燕槐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地藏王身后,等所有人都起身到位了,她才转头道:“你别在我耳朵旁边说话。” 白月练无辜地“嗯?”了一声,没来得及继续询问,厚重的雕花大门被推开了。 为首的是个黑发绿眼的女人,她的面孔完全不像西方人,反而像本地人,墨绿色的眼睛澄澈深邃,一进门眼神就挨个点过所有人,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燕槐序身上。 燕槐序没感觉到似的,一动不动,耳边白月练又在解释:“这一届的大天使长,阿斯莫德。她旁边那个白头发的是贤者瑞琳。” 燕槐序脸侧的肌肉动了动,躲开了一点,不满道:“说了别在我耳边说话。” 白月练盯着那红透的耳垂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勾着唇角凑上去:“这么敏感?” 燕槐序淡淡地转头:“我的鬼刀更敏感,你想试试?” “不不,”白月练笑道:“那个还是留给元英吧,不过大天使长应该也挺感兴趣的,小心她私底下找你单挑。” 燕槐序慢慢道:“那我会让她后悔产生这种想法的。” 阿斯莫德黑长直齐刘海,看起来也就二十露头,举止大方,跟地藏王照面,一张嘴就是流利的中文:“非常荣幸能来到这场聚会,希望我们的到来没有给贵方增加负担。” 地藏王优雅地握住阿斯莫德伸出的手:“怎么谈得上是负担,天使长阁下青年才俊,这场交流会一定会有它独特的价值。” 阿斯莫德微笑道:“这是当然。我也期待着能跟贵府的最强战力——” 说着,她的绿眼睛逡巡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从燕槐序身上滑到白月练:“东岳大帝切磋一番。” 燕槐序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戏,现场火药味浓得快溢出来了。白月练慢悠悠地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阿斯莫德的手,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她懒洋洋道:“我也一样。中西友谊长存。” 这黑头发的大天使长明显不是善茬,大家都看出来了,今天这个场合玩也不可能玩尽兴,不过主要是阿斯莫德和地藏王的饭局,几个阎王暗戳戳打了一圈麻将,没一会儿就集体撤退了。 贤者瑞琳是个很温柔的交际花,言谈举止特别招人喜欢,短短一会儿就刷满了好多人的好感。她举着酒杯踱步到白月练身边,顺着白月练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燕队,你们是好朋友吗?” 燕槐序正跟应溪山一块看厉温打麻将,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白月练结果瑞琳的酒杯,半真不假地叹了口气:“是啊,燕队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哦?”瑞琳把金色打着卷的发丝挽到耳后:“哪位故人?说不定可以说给我听听?” 白月练面带沉痛:“我前妻。” 瑞琳没想到是这么沉重的往事,也没想到东岳大帝居然有前妻:“噢,上帝,你的前妻现在在哪里?” 白月练叹了口气,兀自说:“我们曾是天下最般配的一对,山没有棱角,天地合在一起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哀哉哀哉,世事无常。” 瑞琳听得嘴巴微微张着,看了看白月练又看了看燕槐序,捂着嘴小声道:“难道你把燕队当做你前妻的代替品吗?” “什么?”白月练说:“不不不,你可能不知道,燕队就是我前妻!” 瑞琳不明白了:“可是你说世事无常,不是说你前妻不在了吗?” “唉,”白月练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说出来还有点难为情,家庭矛盾嘛,你懂的。我的妻子她现在不记得我了,而且跟我也不好,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重新爱上我呢?” 瑞琳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疑惑地看向燕槐序:“失忆?燕队看起来不像是脑袋不好的人。” 白月练立刻道:“是啊,所以这才不寻常啊,我们这样千古卓绝的爱情,就算是山没有棱角,天地合在一起也不能分开!要是因为失忆分开了,岂不是很遗憾?!” 瑞琳一个外国佬,哪懂什么山无棱天地合,被白月练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十分有道理,又被白月练低眉耷拉眼的样子给欺骗了,主动问道:“那真的很遗憾,你跟你的妻子要怎么样才能相认和好呢?” 白月练悄悄咪咪道:“这个简单。你附耳过来……” 燕槐序以前没怎么接触过麻将,但应溪山讲解规则讲得很清楚,跟在她身边帮她解释大家的打法,让燕槐序也看得津津有味,终于明白一开始陈桐清为什么老要指指点点了——厉温的手气真的很差。 已经转了四圈了,她不是摸一个东风北风就是摸一个发财红中这种完全用不上的,打出去的牌都够凑好几搭了,看得燕槐序也忍不住想指指点点:“要不把这几个打出去得了,我看你也凑不上了。” 厉温立刻吹胡子瞪眼:“你懂什么?我这叫厚积薄发——南风。” 对面一个阎王立刻把牌一推:“胡了!谢谢谢谢,谢谢楚江王的厚积薄发,就等着你摸这个呢,哈哈哈哈哈!” 陈桐清马上马后炮道:“是吧,刚从叫你赶紧换气口你不换,现在好了吧。” 厉温打得满脸通红,把矛头指向燕槐序和应溪山:“你俩在这看什么?起开点挡我风水了!还有,应溪山你留的什么眉毛,你是葬爱家族非主流吗?!” 应溪山无辜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豆豆眉,问燕槐序:“不好看吗?我看动漫上都流行这种眉毛。” 原来她的眉毛真是自己剃的,纯中二病赶时髦。燕槐序低笑了两声:“好看。走吧,咱们喝饮料去,别挡了楚江王殿下的风水。” 厉温嫌她阴阳怪气,怒道:“一会儿就赢回来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燕槐序跟应溪山走到长桌旁边,前者挑挑拣拣了一杯没酒精的纯果汁,端起来递给应溪山,一抬眼看见西方地狱的贤者瑞琳走了过来。 瑞琳是典型的欧美甜心,笑起来特别招人喜欢,她跟两人打了招呼,道:“应队长,原来你在这里!刚才我看见东岳大帝正在寻找你呢。” “白姐找我?”应溪山疑惑地张望了一番,看见白月练果然在不远处的吧台旁边坐着,于是跟燕槐序打了声招呼:“燕队,那我过去看看,待会再过来。” 应溪山刚一走,瑞琳就把手里的红酒递过来:“中国有一句谚语,传闻不如一见。今天见到燕队,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您能在三位支队长中占据一席之地了。” 燕槐序面无表情地扫过另外两位支队长——葬爱家族青少年一位,麻将狂热分子即将脱鞋上炕假道士一位——觉得在这俩人中占据一席之地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于是一时分不清瑞琳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她,只好绷着脸没回答。 瑞琳看不懂她的表情,只好往下说道:“可真的说起传闻不如一见,贵府的东岳大帝,却很出人意料呢。” 燕槐序一双眼睛盯着瑞琳,盯得对方几乎撑不住,才慢慢悠悠弯起了嘴角:“哦?” 不笑的时候还好,短短一个语气词,一旦融合在燕槐序的笑意里,几乎把瑞琳看愣了,此时此刻,面对着那样一双诱惑的眼睛,瑞琳才明白了为什么东岳大帝会对面前这个人念念不忘到那种程度。 这简直是一只魅魔。 25-30 第25章 (三合一) 瑞琳定了定心神,跟燕槐序碰杯抿了口红酒,对方没喝,她也不在意,悠悠道:“阿斯莫德很久就听说过东岳大帝的威名,当时她还是极恶道里一只浑浑噩噩的恶魔的时候,白月练曾带队援助地狱,在极恶道跟反叛的恶魔们打了一架,那一柄剑一直记在阿斯莫德心里,刚当上大天使长那一会儿,她经常念叨。” 燕槐序淡淡地敷衍道:“应该的。” 说到用剑,她好像还从没见过白月练用剑。作为琼华学院第一个毕业的剑修,这人打架的风格居然一直都是空手接白刃和手搓能量炮。 瑞琳继续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东岳大帝这样的人,稀有的天生灵物,古老的剑修,战力强悍天下间几乎没有敌手——她有没有什么爱慕的人?” 要是瑞琳没说这些形容词,燕槐序估计真的信了对方对白月练的崇拜之情,这一串风格鲜明几乎百分百出自白月练本人的赞美之词实在太好认了,以至于燕槐序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这个过程只完成了一半,她提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瑞琳。 瑞琳莫名其妙地咽了口唾沫,不知道燕槐序是怎么个想法,她本来肩负着让小情侣和好的艰巨任务,现在都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燕槐序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世界上有很多种美人,如灿阳如桃花,但燕槐序这一轮盖着霜的月亮实在太有吸引力了,特别是搭配她那闻名西方的战绩食用。 燕槐序端起酒杯,在瑞琳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特地把杯口略低于对方,仰头喝了一口,轻轻道:“爱慕的人?不知道。不过长夜漫漫实在无趣,瑞琳小姐愿不愿意陪我喝两杯?” “啊,”瑞琳脸上立刻浮起红晕,生怕燕槐序反悔似的,飞速举起酒杯:“荣幸之至,燕支队长。” 不远处的白月练“噌”地一下站起来,把应溪山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我符咒学得是不太好,但也顺利毕业了,你……” 白月练在关心下属期末考试成绩的途中突然暴起,迈着长腿两步来到瑞琳旁边,伸手夺过燕槐序的酒杯,冲瑞琳笑道:“燕队还有公务,最好还是不要喝酒吧?” 瑞琳疑惑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公务?” 燕槐序也故意道:“就是啊,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公务?” 白月练一看见她这副样子就牙痒痒,拽过燕槐序的胳膊,把她硬拉走,咬着牙道:“我说有就有!” 瑞琳一脸莫名其妙,提着裙摆想跟上去,但另一边阿斯莫德在找她,要拉她去跟地藏王说话,瑞琳只好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送走了燕槐序。 白月练把燕槐序从别墅里拉出来,气得直冒烟,该死的外国佬,说好的当僚机,居然挖起墙角来了!她就知道西方地狱没什么好东西,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好色之徒。 燕槐序笑得都不行了,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把白月练的手扒拉开,打趣道:“怎么,外面有公务?是元英要来蹭饭还是刘平兰?” 白月练骤然往前一步,对上燕槐序的眼睛又泄下气来,颓道:“你就别笑话我了。” 院子里有一座华丽的喷泉,顶上就是月光,燕槐序难得心情好,深吸了一口清气,坐在喷泉前面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撑着头看星星。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么不设防备是什么时候了,一千年前的事对她来说,只剩下一个浮光掠影的模糊影子,里面的情和义有千斤重,却有千里远。 白月练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走近,坐在她身旁。 燕槐序冲她招了招手,跟招猫逗狗似的:“站那么远干什么?当保镖吗?” 白月练心里略松了一口气,接过话茬:“干嘛,瞧不起保镖啊?你这算职业歧视。” “当然没有,”燕槐序撑着脑袋:“硬要说的话,一千年前我也给一个小崽子当过一阵子保镖呢。” “……哦,”白月练又悄悄攥紧了指根,干巴巴道:“那肯定很贵吧。” 是挺贵的,燕槐序想,几乎穷极一生了。 两人相顾无言地并肩坐了片刻,耳畔是喷泉潺潺的水声。燕槐序突然道:“如果是在以前,我们估计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白月练道:“现在不行吗?” 燕槐序轻轻一笑:“你觉得呢。白月练,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是恶灵。” “一口气复活一对双生恶灵,不管背后是谁,有什么阴谋,这场阴谋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不属于此间的人,最后当然都会回到她该待的地方。” 白月练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没揪出幕后黑手呢,你怎么都开始想大结局了。” “大昭城外,栖霞山。”燕槐序就着夜风悠悠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她今天格外话多:“山中天地灵气孕育万年,孕育出一对恶灵……你说好不好笑,感情天地便秘了一万年,就拉了两坨这么大的。” 白月练不赞同道:“天生之物,自有缘故。” 燕槐序的目光顺着不远处忘川河另一边的民间灯火逡巡了一圈,有点不聚焦——这条河因为离得地府大楼近,被赐名忘川河,其实就是一条小水沟,也并不长彼岸花,偶尔会有不讲素质的居民往里扔垃圾,下雨的时候总是臭臭的。 燕槐序的思绪顺着这条小水沟飘远了,她有时候会想起小时候,元英总是跟她对着干,又装做若无其事地喊姐姐。她跟元英是一山双灵,燕槐序是唯一能压制元英的人,她们本来就是天生的死敌。 或许老天生两只恶灵下来,就是为了让她们彼此制衡的,她注定要跟元英不死不休。 白月练像能看穿燕槐序的想法一样,拍了拍燕槐序的肩膀:“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信的就是‘注定’两个字。谁能注定你的命?你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有我替你撑着,区区一个元英,难道还能翻出天去吗?” “更何况元英那个大馋丫头到处大吃二喝地吸收灵力,她尚且都不认命,你又哪来的‘注定’呢?” 燕槐序转过头来,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注视白月练,在对方赤诚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故人相同的风采。 燕槐序倏地笑了:“你说得对,白月练。” 燕槐序很少叫白月练的名字,一开始是“特派兵”,后来又总是“东岳大帝”,这三个字从燕槐序嘴里出来,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白月练心里一阵酸涩,随即被更大的满足淹没。 白月练站起身来,黑色修身长裙衬得腰很有劲,款式上露着一只胳膊,肌肉线条特别好看。她低头整了整自己的黑色手套,散漫地冲别墅里一抬脑袋:“我们回去吧,燕队想不想上麻将桌摸一把?” 燕槐序也站起来,笑道:“这是公务吗?” 白月练红温了,一把勾过燕槐序的脖子,恶狠狠地往里走:“我说是就是,陪领导打麻将当然是公务!” 白月练靠刷脸加上淫威驱赶了一批打麻将的阎罗,拾掇出一张空桌子来,并热情邀请厉温上桌,厉温生气拒绝后,派出了家属代表陈桐清。 应溪山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看见燕槐序冲她招手,立刻颠颠地就来了,后边还跟了个随时准备落井下石的杜子仁。 这一桌三位支队长一位鬼帝,声势浩大地搓起了粉色凯蒂猫麻将,连薛礼也拉着蒋韵过来凑热闹,看了一会儿,把手往自己袖子里一揣,叹道:“陈队长的手气跟楚江王不相上下啊。” 陈桐清悠悠地摸了一张三条,往外一打:“你懂什么,我这叫厚积薄发。” “胡了。”燕槐序把牌一推,笑意盈盈地接过那张三条:“多谢陈队的厚积薄发。” 陈桐清:“…………” 燕槐序运气好得离谱,有时候开局摸出七小对,有时候别人刚打了两轮她就胡了,一晚上赚的盆满钵满,主要放炮人陈桐清和应溪山相视一苦笑,后者心虚地抬眼看了看杜子仁:“……小姨。” 杜子仁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咬着后槽牙微笑道:“表的。” 这边其乐融融,没一会儿把地藏王和阿斯莫德也招来了,这俩人一出场就自带上班气质,搞得大家突然回过神来,这次聚会是迎接外宾来着。 阿斯莫德的绿眼睛在燕槐序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说:“说起来,贵府的琼华学院威名赫赫,我们这次带了一个学生过来,想让她到学校学习交流一二呢。” 地藏王笑得十分官方:“应该的。应队长是琼华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到时候就让她带着去吧。” 阿斯莫德立刻接话,一点气口不留:“应队长青年才俊我当然放心,那么……燕队呢?听地藏王说,这次的学校大比参赛人员不再限制身份,燕队有兴趣吗?” 这个大天使长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一会儿说要跟白月练切磋,一会儿又要跟燕槐序掺和。白月练把手里的牌一放:“北风。大比主要是给学生们办的,燕队要是去参加,有点大材小用了吧。” 阿斯莫德笑道:“只作交流,交流无关身份,也没有输赢,只是想感受一下地府的风土人情。地藏王觉得呢?” 地藏王淡淡地笑,忽略了白月练灼灼的目光:“当然。燕队是判官支队长表率,这点小活动理应参加。” 燕槐序没答应,却也没拂面地藏王的面子,轻轻拿过白月练的北风,把牌一推:“胡了。” 宴会临近尾声,众人送走了阿斯莫德和瑞琳,白月练把薛礼拉到一边,抱胸道:“地藏王抽的哪门子疯?这么让着那个绿眼怪干什么?” 薛礼还穿着她那丧服一样的宽袍大袖,把手踹到袖子里,眯着眼睛:“你不知道吗?最近琼华学院招生,新生人数十分惨淡,估计是想让燕队过去带一波流量吧,这个月校长都往地藏王办公室跑了十几趟了。” “瞎扯,”白月练哂到:“琼华学院是什么地方,还会缺新生?每年想进战斗系的人都挤破头了,毕业直接分配查察司,还有比这更有前途的去处吗?” 薛礼笑眯眯,讲话慢慢悠悠:“今时不同往日了,东岳。以前的判官可清闲的很,几十年伤亡人数也破不了零,福利待遇好,当然人人都想干。现在元英复活,当判官还要进恶灵阵,再加上地藏王贴了招募元英专案小组的告示,万一被选上了还要直面元英,伤亡率一下子坐了火箭了,还不如赋闲在家,至少死不了。” 不等白月练说话,薛礼立刻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地府的人虽然都是人灵,那灵前面还有个人字呢,谁想魂飞魄散?都是凡人,这点为自己的私心,理解理解吧,啊。” 白月练纳了闷了:“那把燕队弄去干嘛?她又不是明星,难道别人看判官队长长得好看,就一下子要把生死置之度外,抢着要进查察司了?” 薛礼意外地看了白月练一眼:“你是不是不太关注地府的小道消息啊?小蝉也没跟你说过吗?” 白月练一摊手:“她最近准备补考呢,每天忙得不见人影。” 薛礼了然地点点头,平静道:“地府有人说,陵光回来了。” 白月练一顿:“谁说的?” 薛礼揣着手慢慢悠悠道:“流言如云,永远没办法找到源头,但既然有了这个说法,不免就要揣测谁是陵光。大家一起过了这么久,早知根知底了,只有燕槐序是突然空降的,这下你知道地藏王为什么要让她去琼华学院了吧?” 白月练哼笑一声:“这样招进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用人之际没办法,”薛礼道:“要是你能凭空搓出一支对抗元英的判官大军来,地藏王保准让燕队天天度假。” 白月练拿舌头顶了顶侧腮,看见燕槐序刚跟应溪山道完别,正往这边来,于是拍了拍薛礼的胳膊:“我知道了,以后还有什么动静,辛苦你替我盯着。另外,注意一下杜子仁。” 之前在审讯室,杜子仁明显是知道什么,陵光的事会不会是她散布的?但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白月练不知道,甚至觉得莫名其妙。这件事有点奇怪,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能先留意起来。 薛礼笑眯眯道:“小事,快去吧,别让燕队等了。” 燕槐序跟白月练一块溜达着回家,路过鬼市,燕槐序多看了两眼,白月练立刻道:“要进去逛逛吗?” 燕槐序眼睛瞟了瞟,想逛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高冷地反问:“你想逛?” 白月练绷着笑,正经道:“嗯,我想逛。” “那就逛逛吧,”燕槐序像真的一样叹了口气:“要不是今天空闲,平时我可不陪你来。” 鬼市表面上是一条杂货街,有很多小吃摊,吵吵闹闹的嘈杂声混在油香气里,这会儿正是的热闹时候。 有个地摊在卖地府著名文手雪中春太太的作品合集,燕槐序瞄了大半天,觉得当着白月练的面去买还是太有碍威严了,于是装模作样地点了一份烤冷面,淡淡道:“鬼市什么都卖吗?” “嗯哼,”白月练说:“堪比三次元版某鱼市场,只要费点心思淘,什么都能淘到,十几年前我还在这买过手榴弹呢。” 燕槐序好奇道:“你买手榴弹干什么?” 白月练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炸地藏王家的厕所,强迫她给我涨工资。” 燕槐序被她那样子逗笑了,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霜一下子化了似的,这样真心实意的神采,让白月练有点看愣了。 燕槐序接过热气腾腾的烤冷面,用竹签扎起来分给白月练一块,白月练的心还勾在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上,也不管递给她的是什么,囫囵就往嘴里塞,塞完才发现烫得要命,斯哈斯哈地吸气,逗得燕槐序直笑。 白月练气急,勾着她的脖子训道:“你笑什么?小心我回头也去炸你家厕所!” 燕槐序连忙道:“错了错了,厕所侠在上,我要上厕所自由。” “哼,”白月练撒开手,勉强给了燕槐序自由:“知道错了就好。” 两个人顺着鬼市从头逛到尾,白月练手里提着一堆小吃和小玩意,在一个算命摊前边停下了脚步。 鬼市里最不缺的就是算命的,节假日的时候特别受附近大学城的学生欢迎,人均神神叨叨,支个装模作样的番子就敢说自己是某某道长的传人,低头一看算的是塔罗牌的洋命。 算命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副自制的纸牌,裹着一身黑袍子,如果不是旁边放着绿蓝色二维码,其实算是这条街上最有氛围感的一位了。 老太太堆满皱纹的脸一笑,皱纹一块弯了起来,看上去甚至有点惊悚,氛围感拉满,她把手里的黑背牌递出来:“抽一张?” 燕槐序蹲在白月练身边,随手抽了一张,那老太太不让看,自己拿过去翻开,然后念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咒语,伸手一指二维码:“十九块九解命一次。” 白月练直接扫了九十九。 老太太立马喜笑颜开,近乎谄媚地对燕槐序道:“好签!阁下命中带贵,红鸾星动,即使偶有小挫折,也都能顺顺利利地逢凶化吉,前途无量!” 连车轱辘的吉祥话都说得十分短小,怪不得这摊子生意不好,燕槐序哭笑不得地看了白月练一眼:“玩够了吗?” 白月练冲老太太一比大拇指:“顺顺利利,承您吉言了。” 目送着两人并肩走远了,老太太打了个哆嗦,觉得夜深露重该收摊了,把地上的大布就地一裹,所有装备卷在一起,往肩上一抗就麻利地就走,没注意自己的自制牌掉了一张出来,正是刚才燕槐序抽的。 上面歪歪扭扭只有八个字:黄粱一梦,回头是岸。 夜里起了风,牌被吹到一块小水洼地里,没一会儿就泡得稀烂,看不清字迹了。 —— 白月练特地起了个大早,陪燕槐序去琼华学院。应溪山老早就发消息来吐槽,说西方那位小同学抱怨学校食堂里早上不供应现切牛肋排,还说四人间宿舍太挤,问蝉时雨怎么伸得开腿的,把马上要补考心力交瘁的蝉时雨气个半死,喊燕槐序来镇场子。 为了应景,燕槐序今天特地打扮得很年轻,穿了一件白色的卫衣,扎了个丸子头,走在琼华学院的办公楼里一点也不违和,白月练倒像是来送学生的家长。 两人从校长办公室打完招呼出来,燕槐序隔着玻璃看见了池云谏,想伸头叫她一声,没想到房间里在直播。 主播老师绘声绘色,激情满满:“宿舍环境怎么样……宝宝咱们通通是上床下桌四人间哈,但是不发蚊帐,蚊帐和被褥需要自己买的宝宝,学校超市都有,不断电不断电,也没有电压限制,有些宝宝的法器需要充电,都可以在宿舍直接充哈。” “改造过的能飞天的小电驴是不能进学校的宝宝,咱们有管制,普通小电驴可以,飞天的不行哈……扫把更不行,能飞天的就不行。” “孟婆汤有没有学生团购……有的宝宝,咱们学校跟孟婆庄有合作的,拿学生证去买都是六折起,手机上也可以买团购券的。” “去摇孟婆汤开不开实习证明……不行的宝宝,孟婆庄是不给开实习证明的哈,咱们实习一般是跟着自己老师出去接任务实践,具体事项到了最后一年老师会讲的,不用着急。” “大家要修器的话这个法器是要自费的哈,这个学校是不包的宝宝们,包括修符的,符咒黄纸朱砂这个都要自己带哈,草药坩埚是会发的,咱们化学实验室都有这个,嗯嗯,放宽心宝宝们,咱们学校*的实验设施都是秦广王那边直供的,国产货,高效好用。” “不包法器开什么学校……呃,咱们先抽一百个福袋,内含东岳大帝亲笔签名,宝宝们咱们先抽起来吧好吧。” 燕槐序惊奇地看了白月练一眼,白月练连忙用手指抵着下巴,故作认真:“怪不得前几天校长跑来找我签名,我还以为她真的崇拜我呢。” 池云谏在这边打小工,充当主播身后举牌子的小主播,不用说话,只不过老站着有点累,她看见门口的燕槐序和白月练,使劲眨了眨眼,意思是自己现在出不去。 主播老师的尖眼一下子捕捉到了燕槐序,立刻大呼:“哎呀,宝宝们今天算是来着了啊,查察司判官第二支队长燕队空降直播间,想必大家也是期待已久,燕队燕队,快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她前面一堆工作人员乌泱乌泱地朝燕槐序冲去,就差八抬大轿把她运进来了,燕槐序一脸莫名其妙,回头一看白月练也不阻止,偷笑着搁那看好戏。 燕槐序一出镜,弹幕立刻飘过一大片叹号。 【这么年轻????】 【真的假的,这是随手拉了个学生过来吧】 【进查察司还卡颜吗】 【这就是传说中的陵光吗】 【吹的吧,这看着就是个学生啊】 燕槐序莫名其妙,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身前的工作人员立马拿小白板飞速给她解释,告诉她现在正在用手机实时招生宣传。 主播老师坐在燕槐序身旁,引导道:“大家可以问一些专业相关的问题哈,咱们燕队可是查察司得力干将,关于跟恶灵战斗相关的啊,厉鬼相关的啊,大家都可以问!” 一条弹幕飘过:【查察司的员工餐厅真的可以无限量续杯小米粥吗】 燕槐序无语片刻,淡淡道:“蠢驴。” 弹幕沉默了,紧接着飘过一大片更激烈的叹号。 【姐姐姐姐,能再骂一句吗】 【好爽,谁懂】 【我靠,我懂!!!】 【家人们,今天是真的来着了】 【这个白眼好涩,谁懂!!!!】 燕槐序完全看不懂弹幕在说什么,好像她刚才说的不是“蠢驴”,而是“爱你”一样,她莫名其妙道:“有病吧。” 弹幕立刻飘过一大片更更激烈的叹号。 眼看着观众人数坐了火箭一样激增,主播笑得眼都没了:“啊,大家还是问一些专业相关的问题哈,另外咱们燕队这段时间会一直在琼华学院,近一个月内报名可以减免学杂费哦。” 燕槐序盯着毫无营养的弹幕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起身走了。 【好香的背影】 【背影,啊,这背影像一个巴掌,轻轻抚在我的脸上】 【我要上琼华学院!!】 【楼上考得上吗就上】 【大家好,我要当燕队的狗】 白月练站在一边笑得脸都快抽筋了,燕槐序冷漠地睨了她一眼:“笑毛啊。” “没,没。”白月练跟她一块走出去,边走边道:“这下招生办的同志们可是找到新的招生流量密码了。” —— 燕槐序来一趟也没白来,给快毕业的战斗系学生准备了一场小测,其中就有蝉时雨。 琼华学院的训练用操场特别大,还配备了虚拟仿真系统,能自定义任何训练模式,燕槐序的小测题目很简单:接她一刀。 没要求时间,没要求人数,没要求方式,没有任何限制,反正就是接她一刀。 蝉时雨见过燕槐序打架,立刻跟大家提议一起行动,几个带着法器的同学站在最前排开防御罩,有攻击性的就在后面以毒攻毒,大家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严阵以待地看着离她们只有十米远的燕槐序。 燕槐序站在这群小孩面前,刚一把刀拔出来,很多人的腿肚子就开始发抖了。 “唰——” 一道凛冽的刀气骤然挥出,防护罩刚一碰上,立刻碎成了天女散花,蝉时雨的剑往后撤了一下,一群人立刻被刀气掀飞出去,最惨的那位估计得飞了有几十米远。 小测结束。 半分钟后,众人低头耷拉眼地站成一排,燕槐序慢慢走到第一个人面前,轻飘飘道:“有意思,第一次见有人学防护结界拿煎饼当临摹对象的。” 第一个人脸都绿了,捂着胳膊上的伤不敢反驳,目送燕槐序走到第二个人面前,淡淡道:“带着你写的符咒,从操场正门出去左拐三百米,然后顺着小路再走两百米。” 那人结巴道:“然…然后呢?” 燕槐序:“然后就到厕所了,那里估计有人需要。” 第三个人一直在发抖,就是被掀出去几十米的那位,燕槐序刚在她面前站定,小同学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燕槐序冲旁边的助教轻轻一点头:“辛苦,收拾一下现场。” 第四位姑娘心态出奇地好,立刻道:“燕队,我知道自己术式用得不好,进攻性太弱了。” 燕槐序没想到对方还敢觍着脸主动发言,惊诧道:“您谦虚了,弱是弱了点,去鬼市摆个烧烤摊,切切肉串什么的还是很好用的,你读的不是烧烤系,真是可惜。下一个。” 这场折磨对站在最后一个的蝉时雨来说简直有一辈子那么长,燕槐序走过来的时候,蝉时雨嘿嘿一笑,刚想卖萌,就见燕槐序表情严肃,立刻不敢造次了。 燕槐序:“刚才那一剑,为什么犹豫?” 蝉时雨愣了一下,小声道:“……害怕。” 也不是她故意的,完全是本能的下意识反应,当那道刀气掀过来的时候,她就想往后缩一下,就跟被开水烫了手一样,压根不受她自己控制。 燕槐序严厉地看了她两秒,淡淡道:“战场上,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的剑,那它就是废铁一条,多好的东西多强的灵,到你手里也是白瞎。” 蝉时雨低着头小声道:“我知道错了。” 相信自己的剑。这话白月练说过,李为僧也教她了,可是做起来实在太难了,蝉时雨找不到窍门,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勇敢起来。 这一排虾兵蟹将都是马上要毕业的判官预备役,燕槐序简直没眼看,摆了摆手:“如果下周还是这种态度,大家也别毕业考了,趁早回家烤地瓜吧。解散。” 这边刚一完事,负伤的同学们马上一溜烟撤退了,白月练殷勤地拿着水凑上来:“辛苦了燕队。” 燕槐序道:“你确定这几个都是优秀毕业生预备役?” 白月练宽心道:“正常人都接不了你一刀嘛,更何况是一群学生,她们能把架势摆起来,比我小时候可强得没边了。” 燕槐序疑惑道:“那应溪山怎么能接?她也才毕业没几年。” 白月练头头是道地分析:“应溪山那小朋友能当上判官支队长,心志和实力就可见一斑了,你看看其它支队长,一个陵光,一个千年老妖怪,应溪山以一个普通人灵的身份夹在你俩中间,能接上你一刀也很合理嘛。” 燕槐序挑了挑眉:“你以前认识陈桐清?” 白月练坦然道:“认识。” 燕槐序:“说来听听。” 白月练却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不告诉你。” 燕槐序:“……” 白月练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什么表情?不允许别人有小秘密吗?” 两人在这边说话,另一边蝉时雨刚拖着脚步走到操场门口,就看见西方那位交换生阿比戈气势汹汹地来了,蝉时雨立刻伸出剑拦住:“你来干什么?” 阿比戈一头紫色的自来卷,看人的时候鼻孔比眼睛先到,天生不知道友善两个字怎么写:“听说燕队长在这里小测,为什么不叫我?” 蝉时雨莫名其妙:“燕队叫的是教务处上了名单的优秀毕业生,你又不在我们学校毕业,凑什么热闹?” 阿比戈骄横道:“你们有什么活动都应该带上我,否则我就告诉阿斯莫德。” 蝉时雨第一次在三次元遇到会把“我要回去告家长”挂在嘴边上的人,偏偏她宿舍有空位,这位告状精就住她对铺,每天一张嘴就是我要告诉阿斯莫德,蝉时雨看在大局的份上都忍了,不想为了一点小事麻烦地府。 但她也不想让无关人士去打扰燕队,侧身挡在阿比戈面前:“都说了只让优秀毕业生来,而且都结束了,你该不会是燕队私生吧,想进去要签名?” 阿比戈紫色的眼睛一眯,从后腰掏出一把手枪,看也不看对着燕槐序的方向开了一枪,精准地打在燕槐序脚边。 燕槐序被打断了谈话,不耐烦地侧头看过来。 其实看见燕槐序的眼睛,阿比戈是有一点心生怯意的,但想到对方只是个支队长,便毫无顾忌地推开蝉时雨走了进去,蝉时雨本来就受了伤,被她推了一个趔趄,紧接着追上去:“喂,你干什么!” 阿比戈快步走到燕槐序面前,吹了一口还在冒烟的枪口:“当然是小测。” 蝉时雨飞快地追上来:“喂,你懂不懂礼貌啊,都跟你说了已经结束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旁边的白月练冲她使了一个眼色,蝉时雨蹭过去,听见白月练小声道:“站旁边看戏吧,她要倒霉了。” 燕槐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既然如此,就当作课后辅导吧。” 阿比戈转了转枪:“这还差不多,那我们就开——” 话音未落,燕槐序的鬼刀已经当头而至。 好快! 阿比戈来不及反应,顺着本能往后一闪,谁知那刀口像会预知一样,在半空拐了一个流畅的弯,阿比戈下意识举起手枪“砰”地一声,特制的子弹能穿透一栋大楼,在碰到燕槐序刀锋的刹那,居然直接碎成了齑粉! 燕槐序手腕一转,刀背狠狠抽向阿比戈的后肩,淡淡道:“软弱。” 阿比戈还没站稳,第二下刀背又抽向她的后腰,燕槐序轻轻道:“死板。” 阿比戈气急,枪口再次指向燕槐序,然而她压根没反应过来,燕槐序一个闪身到她背后,下一秒,阿比戈的枪上了膛,枪口已经指着自己的后脑勺了。 身后的燕槐序淡漠道:“自作聪明。” 她一抬手,阿比戈的手枪掉在地上,枪柄已经被捏碎了。 燕槐序懒得看阿比戈的眼泪,转身摆了摆手:“浪费时间。” 蝉时雨爽飞了,在白月练身后止不住地偷笑,礼炮齐鸣,过年了一样:“耶斯!叫她笑话我的小马宝莉脸盆,遭报应了吧。” 白月练给了她一个暴栗:“别幸灾乐祸了,你的小舍友搁那掉眼泪呢,还不赶紧安慰安慰去。” 蝉时雨不服气道:“哪来的舍友,明明是舍敌燕队!嘿嘿,要喝水吗?” 眼见蝉时雨用自己拿来的水借花献佛谄媚上了,白月练一把夺过来:“去去去,你小测也不合格,少在这贿赂考官!” 惨遭驱赶的蝉时雨瘪了瘪嘴,临走前又冲燕槐序飞抛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燕槐序接过白月练递过来的水,拿在手里抬了抬下巴:“我们也走吧,这一天真够闹心的,去学校食堂逛逛。” 阿比戈脸都气红了,眼见燕槐序要走,冲着燕槐序的背影喊道:“你耍赖!” 燕槐序挑了挑眉,还没见过这么强词夺理的物种,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下阿比戈,觉得对方不像是小脑发育不健全的样子,只不过娇滴滴地掉眼泪,燕槐序看见那一汪泪水就生理性地不喜欢。 她手指捏了个术式,把阿比戈定在原地,就在那把手枪旁边:“课后辅导不合格的学生是要有惩罚的,小同学,你就在这罚站到晚饭吧。” 术式放完,燕槐序温和地笑着眨了眨眼:“这才叫耍赖哦,亲。” 阿比戈先是一慌:“这里?这里这么多人”随即反应过来尖叫道:“你凭什么罚我!我是交换生,又不是你的学生,喂!我要告诉我们大天使长!喂,燕槐序!” 燕槐序边走边道:“我真是替琼华学院担忧,本校学生都是二百五也就算了,交换生也没发育好。” 白月练特别喜欢燕槐序今天这身打扮,像融入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凡尘味很浓,于是也愿意哄着:“那我请你吃个甜筒好不好?” 燕槐序忽略身后的叫喊声,认真考虑起来:“唔那我要吃个香草味的。” 第26章 她梦到以前很喜欢吃宫里一个老嬷嬷做的玉兔果 香草味的甜筒没吃成,水果店的冰激凌机坏了,两人只好买了一点果切。 白月练结账的时候燕槐序盯着那价格看了又看,沉默了两秒:“这是果切还是金子?” 水果店兼职的妹妹尬笑一声:“当…当然是果切了。” 白月练被这俩人逗笑了,拿叉子递给燕槐序一块菠萝,边走边道:“学校里的水果都这个价格,哝,快尝尝你的黄金。” 真是败家之相。燕槐序面无表情地想,嘴上淡淡道:“你自己吃吧。” “跟我还客气啊,”白月练提着水果袋:“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一开始是包养关系来着?你故意用坏的那些符咒都能把整个果切店包圆了,现在怎么反而节省上了?” 对哦。燕槐序面色空白,突然想起来,她们一开始还真是所谓的包养关系来着。 于是燕槐序不客气道:“既然如此,如果阿斯莫德来找我赔手枪,你记得结账。” 说到这个白月练就很有意见:“那个绿眼鬼佬,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她是打算扔个阿比戈进来占领琼华学院吗?在别人地盘上也不知道收敛一点。” 燕槐序一想到阿比戈比隔壁邻居家养的炫彩老母鸡还拙劣几分的格斗技巧,轻笑道:“不成气候。” 白月练看了两眼,逗她:“你罚她在操场罚站,这下面子都丢没了,小心她对你由爱生恨。” 燕槐序无语,不明白白月练从哪看出阿比戈爱她的,对于这种比蝉时雨还少根筋的青少年,燕槐序也没什么谈论的兴趣,于是转移话题:“下周学校交流大比你不是要当裁判吗,为什么现在这么闲?” 白月练道:“你也说我是裁判了,那裁判的工作是什么?” 燕槐序直觉她不会放什么好屁,转身就走。 白月练理所当然地自问自答:“关注选手啊!所以我跟着你理所当然,应该的嘛。” 她话音未落,阿斯莫德突然从拐角冒了出来,绿汪汪的眼睛含着笑意:“我也是选手,东岳大帝也关注我吗?” 白月练:“” 怪不得阿比戈喜欢搞突然袭击,看来是一脉相承的。 阿斯莫德除了长着一双绿眼睛,其它地方都很像东方人,只不过笑容里总带着点恶意,她几乎跟白月练一样高,平视着白月练的眼睛:“开个玩笑而已,两位这是什么表情?前几天聚会中没来得及跟东岳大帝好好打个招呼,不如我请您吃个饭吧?” 一有外人在,白月练就会自动切换形象,她只是散漫地笑,笑意却不进眼睛:“不好意思,有约了。” 阿斯莫德挑了挑眉,看向燕槐序,这才想起来似的:“啊,燕队也一起吧?” 燕槐序眯了眯眼睛,嘴边勾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意:“谢谢,我不跟手下败将吃饭。” 阿斯莫德沉默了一秒钟,笑道:“还没打过,燕队就这么笃定吗?”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唰然张开,阿斯莫德盯着那张惊心动魄的脸,燕槐序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却升起一股诡异的恐惧。 怎么回事,她想。 一个判官支队长,她的眼睛为什么如此阴冷,几乎像条深沼毒蛇。 阿斯莫德在短短几秒钟内重新审视了燕槐序,并且迅速掌握了一项中国传统艺术:京剧变脸。她笑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既然东岳大帝有约在身,我就下次再约好了。不过我的部下阿比戈年纪还小,不知道哪里冲撞了燕队,居然要体罚她中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还请燕队高抬贵手,饶她一回,让我带她回去好好教育一下。” 燕槐序轻轻笑了一声,嗔怪道:“阁下的教育方式还真是让人着急啊。‘年纪还小’?须知在地府,满十五岁的姑娘就已经能分清是非黑白,上阵杀敌了,小紫同学却还这么毛躁,智商不如学龄前儿童,看来就是大天使长惯出来的。我把你当自己人,好心替你教孩子,你还怨上我了,中国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来她确实是你的亲学生。” 阿斯莫德脸和眼睛的颜色渐渐趋向一致:“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东岳大帝,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东岳大帝?” 白月练正一边吃葡萄,一边对今天的天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专心致志地看云卷云舒,好像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似的。 阿斯莫德:“” 阿斯莫德哼了一声:“那我只好去找地藏王说道说道了。” 目送阿斯莫德走远了,白月练叹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国佬都是告状精吗?” “她看起来真不像大天使长,没什么内涵。”燕槐序也道:“地藏王会怎么做?” 白月练无所谓道:“这种车轱辘事就老三件呗,罚奖金,停职查看,例行审问,等风头一过找个由头就此掀过,大家再一团和气地一起包饺子,地藏王都懂,不用操咱们的心。” 燕槐序打趣道:“你就这么笃定地藏王会护着我们?” 白月练露出一口白牙:“当然,我用她家厕所发誓。” 接下来的一周,燕槐序的学校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她一边帮着蝉时雨练剑,一边去她们专业教室蹭课,搞得主讲老师战战兢兢的,讲着讲着看见燕槐序一掀眼皮,就得忙不迭地回味自己哪一句讲错了。 后来几个老师受不了了,集体起义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找燕槐序促膝长谈了一番。这位老女士讲话实在太慢了,打完瞌睡一睁眼对方的大道理才讲到一半,戴个老花镜跟弥勒佛一样,燕槐序自觉惹不起,于是去招生办待了几天。 地藏王不愧是地府的时代领袖,她用燕槐序招生的计谋十分奏效,不仅如此,还给招生办赚了一大笔经费。直播间有个特效很丑的礼物叫小飞艇,燕槐序不喜欢,就在公告里写“送小飞艇骂人”。 结果直播一晚上,屏幕刷了一整晚小飞艇,赚得主播老师嘴都合不拢,恨不得把燕槐序当如来供着,燕槐序怕了这帮神经病,自觉惹不起,于是又溜了。 陵光大人初入校园,哪哪都碰壁,最后只有训练场一个地方可去,但她每每一进入,学生们隔着百八十里就腿肚子抽筋,她只好目不斜视地路过,去后山抓鱼,现场烤了吃,就着鸟语花香待一下午。 偶尔有点意思的事就是蝉时雨练剑的时候李为僧偶尔回来,燕槐序就跟她吵几句,打打嘴架,然后再逃逸去蒋韵实验室玩。 当大学生就是有钱有闲,虽然不怎么顺利,但燕槐序这几天过得十分滋润,以至于都长胖了一点,在蒋韵办公室喝了碗茶,居然打起瞌睡来了。 蒋韵每天都跟电影里那种爆炸头发明家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她做研究的时候屋里灯又开得很暗,燕槐序这个瞌睡一打就是一下午,甚至做了个梦。 她梦到以前很喜欢吃宫里一个老嬷嬷做的玉兔果,但是老嬷嬷年纪太大了,渐渐就做不动了,她跟青溪就凑一块研究怎么能把点心做得那么好吃。为此在小厨房里待了一下午,最后俩人弄得浑身都是面粉,和好的糖浆到处都是,走一步黏一步。 正好那天大昭皇帝突发奇想,要来看青溪,结果一进门踩了一脚油,差点摔了个大马趴,燕槐序跟青溪都吓得不得了,皇帝起来看见俩人的样子,没忍住也笑了。 那大概是这对母女这一生中屈指可数的温馨时刻,燕槐序光是梦见这一幕,都能隔着千年的光阴感受到青溪对这浮光掠影的舐犊之情有多满足多珍惜。 睡得正香,燕槐序被人拍醒了。屋里的灯已经全开了,蒋韵站在刺目的白炽灯下,淡淡道:“该醒了。” 这个场面有点奇怪,但燕槐序骤然从梦境里被叫出来,昏昏沉沉,一时间也察觉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只是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蒋韵端给她一杯热茶:“至于睡得这么香吗?” 燕槐序灌了一口,摇了摇脑袋,问道:“你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嗯,”蒋韵收拾好自己的仪器:“收灵器可以开始进入试验阶段了,你要一个吗?” 说着,蒋韵拿出一个白色吊坠,隔空扔给燕槐序:“还不成熟,用的时候小心点。” 燕槐序把吊坠举起来,就着白炽灯观察力片刻,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这就是能人为关闭和打开恶灵阵的法器?听着不怎么靠谱。” 蒋韵淡淡道:“在世界上第一个恶灵阵出现之前,人们对鬼怪的猜测也很不靠谱。探究之路本身就是充满着不靠谱的。” “有够哲学的,”燕槐序把吊坠揣进兜里,想了想,还是问道:“对了,你还记得大昭女帝吗?” 大昭皇帝一生叱咤风云,在制器这条路上走得更是长远,她的很多作品即使是放到现在,也得让人赞一句叹为观止。但后来历史出现过断代,史料丢了不少,现在能找到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燕槐序想蒋韵精通制器,说不定对这方面更了解一点。 蒋韵听了这话,手里忙活的动作顿了一下:“昭明帝,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凡人之身比肩神官的,制器水平神乎其技,现代很多法器都是照着她的蓝本改的,此人是个传奇,可惜不是人灵,否则百年之后,制器这一道还不知道要辉煌到什么程度呢。” 说到这,蒋韵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起来,前段时间我过生日,薛礼送了一柄昭明帝亲制的机关萧,据说是白月练给的,萧体完好无损,保养精细,甚至还能用,没想到东岳大帝手里还有这么古老的宝贝呢。” 听到这,燕槐序缓缓皱起了眉毛,面色古怪道:“……白月练给的?” 第27章 有人下了人为的结界。 燕槐序记忆缺损的太严重,只是最近有越来越强烈的古怪感觉,关于白月练和元英,她时常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堵在脑子里,像被人为蒙了猪油一样。 元英到现在还没露面,她的恶灵阵也不知道在哪,难道元英复活一场,就是为了吸饱灵力然后平平淡淡在人间过日子吗? 燕槐序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蒋韵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从一个丝绒盒子里拿出一枚暗红色的耳钉:“这个给你。” 燕槐序接过来,耳钉上一颗细小的宝石正闪闪发亮:“这是什么?” 蒋韵把手抄在口袋里:“防傀儡丝的,也是试验品。” 燕槐序沉默半晌:“你到底是有多少试验品?我是你的小白鼠吗?”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蒋韵什么奇怪的笑点,她吝啬地提了提嘴角:“我可养不起小白鼠。交流会今天傍晚开场,你还不去现场吗?” 燕槐序“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在离开蒋韵办公室之前,却又神差鬼使地回了一下头。 蒋韵站在她堆满东西的办公桌旁边,安安静静的,孑然一身的,就在白炽灯下,突然冲燕槐序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走吧,下次不要随地大小睡了。” ———— 交流会就在琼华学校后山举行,以前除了实战以外,还有一对一的擂台赛,今年考虑到燕槐序和阿斯莫德都要参加,学生们讨不了好,就把擂台赛取消了,本着友好互助的原则,只有一项简单粗暴的活动,范围就划定在后山,里面有地府投放的厉鬼,谁抓的多谁赢,前五名都有奖品。 蝉时雨进去之前还跟池云谏嘀咕:“在小说里一般这种活动都是给反派机会的,反派会专门挑这个时机来找事。” 燕槐序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元英最好抓紧了,省得她还没赶上,我已经结束比赛了。” 阿斯莫德突然冒出来举手示意道:“裁判在哪,比赛应该不禁止选手之间对抗吧?” “不禁止。”白月练站在地藏王身边:“战胜选手,可以获得对方累计的全部积分。” 阿斯莫德恶意地看着燕槐序:“那就好。” 燕槐序懒得理,并觉得阿斯莫德的小脑也让小米粥糊上了。 余晖中,地藏王轻轻抬手,传送法阵落在每个参赛选手身上,一道亮光后,所有人被随机传送到后山的各个点位,交流会正式开始。 观察室里,陈桐清拿着几张牌:“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前五名预测,谁要参加?” 应溪山一举手,立刻被杜子仁按下去:“你有钱吗就参加?” 应溪山眼巴巴地看了杜子仁一会,后者黑着脸妥协道:“行行行,你要压谁,说吧!” 陈桐清立刻凑过来,应溪山说:“我压燕队,包赚的。” 厉温轻哼了一声,嘲讽道:“别人用枪她用刀,厉鬼就那么几个,抢得过吗。” 地藏王也凑过来,优雅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嘛,我也压燕队。东岳,你不来玩吗?” 白月练在看天气预报,疑惑道:“我才发现,你们怎么挑了今天比赛?今晚有雷雨。” 薛礼慢慢悠悠道:“天气预报还没我当人时候的生理期准呢,再说下点雨咋了,还能把几个选手淋死吗?你不玩就别挡道,让开让开,我也要压燕队!” 白月练“嘿”了一声:“那我要压蝉时雨。”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惊奇地看过来,薛礼的眯眯眼都快睁开了:“你平时跟燕队连体婴似的,这会怎么跑去支持别人了?” 白月练一摊手:“我只是比较了解槐序而已,不信你们就等着看吧。” 被押了一万个宝的燕队本人慢慢悠悠地踱步到溪边,拿着一根削好的木棍子,三下五除二把几条鱼处理好,用灵力架了个烤架,生了一窝火,美滋滋地烤上了。 这一块长着一株歪脖子桂花树,受后山灵力滋养,一年四季都开着花,燕槐序在树杈上躺着,薅了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眯着眼睛看夕阳。 她倒是找了个风水宝地,蝉时雨跟池云谏一进来就跟阿比戈撞了个满怀,阿比戈看了池云谏好几眼,疑道:“你是在职判官,为什么也能来交流会?” 蝉时雨立刻呛她:“你飘洋过海都能来,云谏参加自己家的比赛还要跟你报备吗?” 池云谏不好意思吵架,老老实实道:“燕队让我来历练历练。” 不提燕槐序还好,一提燕槐序,阿比戈立刻又想到前几天的屈辱,她被定在操场上,路过的狗都要笑两声。听了池云谏的话立刻明白了:“你是燕槐序队里的判官?” 池云谏还没点头,阿比戈的子弹已经飞过来了,她瞳孔一缩,往后跳了一步躲开,蝉时雨见状立马拔剑:“你干什么!” 阿比戈笑道:“交流会,当然是来交流的,反正地藏王下了术式,重伤的选手会被传送走,死不了。” 蝉时雨青筋暴起,举着剑就上来了:“我忍你不爽很久了!” 阿比戈砰砰两枪,也吼道:“你以为别人没有忍你吗!从来没见过长这么大还擦宝宝霜的!” 蝉时雨一剑闪到阿比戈面前,喊道:“宝宝霜怎么了!我就喜欢!” 这俩人水平居然不相上下,一个热武器一个冷兵器,打起来你来我往,难舍难分,池云谏叹了口气,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环境,怕从哪跑出来一只厉鬼趁虚而入。 人在倒霉的时候预感就是容易成真,两个人还没上升到扔到武器互扯头花的程度,附近就传来一声厉鬼咆哮,蝉时雨跟阿比戈对视一眼,同时朝那个方向跑去。 蝉时雨边跑边喊:“我先看到的!” 阿比戈不遑多让:“明明是我先!” 池云谏觉得自己有点像被燕槐序找来看孩子的,叹了口气跟上去,一只厉鬼正面色呆滞地啃树杈,被冲出来的两个人一路火光带闪电的能量波吓了一跳,蝉时雨剑光比子弹还快,一剑收了厉鬼的脑袋,核心光团却被身后的阿比戈吸走了。 蝉时雨炸毛道:“这是我杀的!” 阿比戈得意道:“核心在谁那,积分就算在谁头上,你有本事来抢啊。” 蝉时雨盯着对方手里的法器:“你凭什么带装备入场?” 阿比戈理所当然:“规则里又没说不允许,你自己穷酸买不起,难道也不让别人用吗?” 蝉时雨盯了她半晌,突然冲着阿比戈身后道:“燕队!” 阿比戈悚然一惊,倏地转身,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再转头时,蝉时雨的剑已经把核心给勾走了。 阿比戈怒道:“你耍赖!” 蝉时雨不甘示弱:“你偷就是理所当然,别人偷就是耍赖,要不要这么双标!” 两人吵吵嚷嚷没完没了,池云谏想上去拉架,却突然敏感地一偏头,看见林子里阿斯莫德的身影,于是下意识的往后猛扯了蝉时雨一把。 池云谏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阿斯莫德术式覆盖范围太大了,一道长长的黑色丝线捆住蝉时雨的脖子,触手掏进她的腹部,找出那颗核心,远远地抛到阿斯莫德手里。 阿比戈一回头,惊喜地跑过去:“老师!” 阿斯莫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抢东西都抢不过别人,丢人现眼。” 阿比戈羞愧地低下头,阿斯莫德则慢慢地走过去,打量着蝉时雨痛苦的表情,然后愉悦地*笑了:“燕槐序在哪?” 池云谏掏出一把冲锋枪,站在蝉时雨面前,冷漠道:“天使长,你过分了。” 阿斯莫德的绿眼睛在池云谏脸上走了一圈,淡淡地挪走,完全把她当空气,接着问蝉时雨:“燕槐序在哪。” “切,”蝉时雨脸憋得通红,艰难道:“你自己去找呗,大天使长找个人还得靠严刑逼供?” 阿斯莫德慢慢道:“严刑逼供那我就严刑逼供一下,你猜是我先扭断你的脖子,还是地藏王的传送术式先起效?” —— “啪嗒”,燕槐序被一阵细细密密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才发觉天都黑了,好像正在下小雨,她的火堆和烤鱼被淋了个透心凉,估计是不能吃了。 她轻轻“啧”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 天边一道巨大的闪电乍破黑夜,紧接着就是拖拉机似的雷声,燕槐序拍拍袖子,给自己撑起一个遮雨的透明顶,打算去里面溜达溜达,顺便看看大家比得怎么样了。 刚走了没两步,燕槐序突然敏感地回过头,她刚才躺的树杈上站着一个人影,一道闪电从天边亮起,照清了对方的面孔,是刘平兰。 观察室里的白月练猛地站起来:“切回去,刚刚燕队那一块。” 技术人员不明所以,忙不迭地又切回去,陈桐清和薛礼叉果盘的手都停了,陈桐清眯着近视眼看了半天,不确定道:“我去,这不是刘平兰吗?” 白月练立刻道:“封锁场地。应溪山,立刻带人去找燕槐序,所有判官配备精神系屏蔽仪的才能靠近,剩下的人组织救援,通报所有参赛选手,马上到山脚集合!” 应溪山扛起自己的火箭炮一溜烟走了,地藏王慢慢地站起来,跟白月练交换了一个眼神。 技术人员用广播麦喊了几声,慌张道:“消息好像传不出去,灵线堵住了!” 薛礼看了看实时屏幕,道:“恐怕不用我们封锁现场了。” 白月练闻言一转头,刚才还好好的屏幕已经全黑了,但不是普通的黑,能看出明显流动感。 有人下了人为的结界。 第28章 “恋爱脑吧。” 刘平兰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上:“燕队,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燕槐序的鬼刀已经贴着耳畔挥过,刘平兰闪得快,只断了几根头发。 燕槐序淡淡道:“躲什么?” 刘平兰轻轻一笑:“哎呀哎呀,燕队,虽然我也很想陪你玩一玩,但主上有命令,今晚要干一件大事,所以不能陪着你了。” 燕槐序甩了甩手腕:“都说了,我不玩字母游戏。”她的鬼刀当头而下,“锵”得一声,刘平兰只手接住,不管掌心里汩汩的血水,眼里红色的光晕急速膨胀:“没关系没关系,只是让你睡一觉。” 只看了那双眼睛一眼,燕槐序的思绪就飞速地远离了,她几乎站不住,刀也提不动,天地开始倒悬,一直到赤野千里,狼烟遍布。 燕槐序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铠甲,脚边尸体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已经很累很累,掀开眼皮,只能看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一阵湿热的风,一句甜腻腻的姐姐。 刘平兰伸手接住倒下的燕槐序,怜爱地抚了一把对方的脸颊,在燕槐序下巴上沾上了自己的血:“接下来,我们就一起等着那位东岳大帝上钩吧。” ———— 现场明显出事了,阿斯莫德也不是傻子,把蝉时雨往地上一扔,打开了给选手配备的通讯频道,拨了几个紧急电话都没有响应,她烦躁地抬头看了看天幕,转头问池云谏:“喂,你们地府在搞什么幺蛾子?” 池云谏把蝉时雨扶起来,捏了个信号烟花往天上放,却没炸开,她了然道:“这里被结界封起来了。” 阿斯莫德无语了:“好好的封场地干什么?你们东岳……” 她话音未落,黑色结界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 蝉时雨连忙把着池云谏:“我靠,地震了?” 结界紧接着震了第二下。 此情此景颇有一些熟悉,蝉时雨福灵心至,戳了戳池云谏:“这不会是应队长新换的火箭炮轰的吧?” 她刚说完,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尘土的泥巴飞了几人一身,应溪山扛着火箭炮跟在白月练身后,白月练自浓烟中缓缓而来,伸手挥了挥,眉心几乎拧成一条缝。 蝉时雨眼见自己这边也来家长了,总算不用跟阿斯莫德对峙了,立刻招手道:“白姐白姐!你们怎么来了?” 白月练严肃道:“燕槐序在哪。” 蝉时雨啊了一声:“你们怎么都找燕队,话说这是什么新的小节目吗?” 白月练迅速打断她:“燕槐序在哪!” 蝉时雨被她的严肃吓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再开玩笑:“我们从进来就没见过燕队,不知道她在哪。” 白月练抬脚就走,却被阿斯莫德拦住了:“喂,你们在搞什么?” 白月练不耐烦地推开她:“别碍事。溪山,带她们几个去山脚,没事不准乱跑。你自己想办法跟陈桐清联系,李为僧到了吗?” 应溪山干脆利落道:“明白。李司长已经在路上了,东岳大人放心。” 她刚说完,白月练一个闪身没影了,阿比戈手枪上了膛:“是中方地府要搞交流会的,现在是要干什么?堂而皇之地破坏规则吗?” 应溪山把火箭炮筒对准阿比戈的手枪,面无表情地威胁道:“发生意外,疑似厉鬼入侵,请大家不要惊慌,随我转移,中方地府一定会保障大家的安全。” 白月练搜遍了整座后山,都没有燕槐序的身影,也没找到刘平兰,她举起自己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慢慢摩挲着指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蝉时雨和池云谏跟着应溪山到了入场的地方,才发现所有选手基本都在这了,甚至地藏王和李为僧也在。蝉时雨凑到应溪山身边:“应姐姐,出什么事了?东岳大帝看起来很严肃。” 应溪山把火箭炮往地上一放,言简意赅道:“我们在观察室看见了刘平兰。” 蝉时雨瞪大眼睛跟池云谏对视了一眼:“啊?怎么可能,先不说她怎么进的琼华学院,后山本来就有微型结界,还有厉鬼侦测警报,也没响啊。” 池云谏补充道:“今天交流会后山本来就放了厉鬼,警报提前关掉了。” “唔,”应溪山想了想:“像是蓄谋的。不过估计还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幺蛾子吧,地藏王和东岳大帝都在,刘平兰一个厉鬼,应该翻不出花来。” 池云谏道:“可真要说起来,只有东岳大帝有战斗力而已,地藏王主管政事,李司长年纪也不小了……” 应溪山见附近好几个选手听着这话都开始有点慌乱,明白不管出了多大的事,都得先把大家稳定下来,立刻安抚道:“放宽心,还有我和陈队呢,再不然,各位不都是出色的战士吗?人人手里都有一把刀,难道还怕一只厉鬼?” 她声音清亮,又有支队长的威严在,大家很快不再慌张了。厉温带着几个阎罗刚忙完,站在地藏王身边道:“地府交流会虽然不是秘密,但刘平兰能潜入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恐怕地府里有她的内应吧。” 地藏王听了这话,看了厉温一眼:“你有怀疑的人吗?” 厉温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突然抬眼看向杜子仁。 杜子仁一怒:“你看我干什么?” 厉温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呵呵,随便看看。” 这俩人眼见着就掐上了,地藏王适时抬了抬手,打断道:“这些事回头再说,蒋韵来了吗?她说她给燕槐序的耳钉是带定位的,只是不知道燕队戴没戴。” 薛礼揣着袖子道:“蒋韵在来的路上。” 厉温瘪了瘪嘴:“为什么我们不进去一起找?” 地藏王淡淡地笑道:“会给东岳添麻烦。东岳是天生灵物,对天地有她独特的感应能力,我们进去反而会干扰她的判断。且等着吧,如果需要我们,她会来找的。” 蝉时雨站一边撇了撇嘴,悄悄道:“我有时候觉得咱们地府就只有白姐干活,偶尔白姐也挺摆烂的。” 池云谏问:“为什么?” 蝉时雨掰着手指头道:“你看啊,最开始沈令妤的恶灵阵,就是因为白姐和燕队在才顺利解决的,跟刘平兰正面战斗过的也只有她俩,后来恶灵阵爆发了,虽然判官们也忙了一阵,但谁都没再遇到过刘平兰。上回平岚在商场被抓获,也是因为有白姐和燕队在,应队中傀儡丝,也是燕队赶上了去处理的。其它人要么就跟薛礼老师一样善后,要么永远都在赶来的路上。” 池云谏思考了一下:“你是说其实大家工作欲都不旺盛吗?” “也不是,”蝉时雨挠了挠脑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而且每次都有各种理由,稍微重要一点的事都让白姐和燕队碰上了,第一个恶灵阵,孟极越狱,支队长中傀儡丝,怎么那么巧呢?” 池云谏看着她的眼睛,接上了蝉时雨没说出口的话:“就好像这些事就是冲着她俩来的一样。” 蝉时雨又道:“但每件事的因果和目的乃至最后导致的结果又都跟她俩没关系啊。” 池云谏糊涂了:“那你想说什么?” 蝉时雨往地藏王的方向看了一眼,拽过池云谏,悄声道:“猜测啊,我只是猜测。我猜是有另一只手把这些事推到她俩面前了,本来就跟她俩没关系的。” 池云谏问道:“那你觉得是谁?” 蝉时雨理所当然道:“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是写小说的。而且白姐也挺奇怪的,东岳大帝,天生灵物,天道封的神官,那可是咱们想都不敢想的存在,但是回头想想,她好像对元英的探究欲也不强啊,对权力也不渴望,明明有实力,反而喜欢黏着燕队。” 这个池云谏倒是理解:“恋爱脑吧。” 蝉时雨:“……哦。” 两人在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月练突然闪身出来了,她面色阴沉道:“燕槐序不在这里,我感应不到。蒋韵在哪,还没到吗?” 薛礼凑上去低声道:“你先别着急,你不是跟刘平兰交过手嘛,以燕队的身手,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白月练眉心紧锁着,越来越不安,她咬着后槽牙道:“该死的元英,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现在就来找我。” 后山的雨越下越急,白月练的话刚说出口,天边就炸了一道响雷,随即一团黑雾突然出现在众人前方的半空中。 蝉时雨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来了,她攥着池云谏的袖子惊呼道:“元英?!” 黑雾动了一下,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懒洋洋地挥了挥,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满意地听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呼声——这是一张跟燕槐序至少有六分像的脸。 元英阴冷又充满恶意的眼睛挨个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白月练身上,温和地笑道:“听说东岳大帝找我,我就来了。” 蝉时雨:“…………” 能不能别这么随叫随到! 第29章 “白月练这次死定了。” 元英跟燕槐序很像,但只像在皮相上,所有有眼睛的人都可以区分出来。元英身上有种驱散不去的阴冷感,而且毫不收敛,她的恶意明晃晃地吊在眼角,眼睛却像初生的小鹿,几乎可以用纯真来形容。 白月练两步走到所有人前面,勾起嘴角,眼神冷漠:“知道什么动物才会叫一声就来吗?” “别这样嘛,”元英轻轻柔柔地嗔了一句,神态简直跟燕槐序有九分像:“月练,这么久不见,你也不跟我叙叙旧吗?” 元英乍一出场,就带着惊人的信息量,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关注她的脸,还是关注她的话。 蝉时雨喃喃道:“什么叙旧?而且我眼花了吗,这不是燕队吗?” “不是燕队。”应溪山淡淡道:“这是元英。” 白月练冲蝉时雨一伸手:“剑给我。” 蝉时雨忙不迭地送上去,剑身一到白月练手里,立刻爆发出流光溢彩的灵力,白月练剑指元英:“喜欢叙旧,那我就跟你叙叙旧。” 元英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不过这里人太多了,破坏氛围,我比较喜欢二人世界。”她轻轻挥了挥手,一道灵力光束从天而降,元英笑盈盈地温柔道:“准备好了吗,云谏?” 蝉时雨悚然一转头,电光火石间,应溪山从后面猛地扑向池云谏,但池云谏已经接住了光束,眨眼间就插在了地上。 整片场地顷刻地动山摇,后山要塌了。 元英转身要走,回头冲白月练温柔一笑,如果只看神态,她简直就像个温和的长辈:“还不跟上吗?” 白月练犹豫地回了一下头,地藏王在地动山摇中稳当地站在原地,厉温、薛礼,还有杜子仁陈桐清都站在她身后,她冲白月练摆了摆手:“其它的事回去再说,这里交给我们,你放心。” 白月练一点头,提剑去追元英。 蝉时雨惊呆了,她一把抓住池云谏的手腕:“云谏,你干了什么?” 池云谏淡淡地甩开她:“我就是那个内应。” 蝉时雨看着眼前每天亲密无间的好友,世界观渐渐裂开了,她眼神移了一下,在不远处的阿比戈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估计阿比戈也想不到,到地府来一趟还能现场观看这么一出大戏,连元英的面都见上了。 阿比戈扑上来抓着蝉时雨的手:“喂,你们这后山要塌了,有什么事出去再说,我们先——” 她话音未落,强烈的失重感急剧而来,眼前一片黑暗,只能紧紧抓着蝉时雨的手,然后砰地砸向坚硬的地面。 ————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蝉时雨被一阵水滴声惊醒了,她全身都疼得厉害,手指钝到麻木,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反应了一会才发觉好像是被血糊了眼。 她艰难地坐起来,抹了一把脸,察觉到身上虽然很疼,但没有致命伤,一定是被人治疗过了,想起刚才抓着她手的阿比戈,轻轻喊了两声:“阿比戈?你在这里吗?” 没人回答。蝉时雨捏了一个照明的术式,看见阿比戈就躺在不远处,额角不知道被哪撞到了,血糊了一脸,看样子是晕过去了。 蝉时雨挪过去,掌心团了一团灵力,就着阿比戈的天灵盖拍进去,没一会儿,阿比戈悠悠转醒。蝉时雨咽了口带着血腥子的唾沫,骂了一句:“大爷的,这什么鬼地方啊。” 阿比戈一醒过来,马上跟她掐架:“你们地府自己的地盘,难道要问我吗?该死” 蝉时雨想骂她两句,但是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治疗痕迹,不确定道:“咳我身上的伤是你治的吗?你会治疗术式?” 阿比戈白了她一眼:“这里就我们俩,难道是鬼给你治吗?” 蝉时雨哦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谢谢你啊哈哈那个咱们是不是摔下来了?休息一下一起找找怎么出去吧。” 阿比戈没好气道:“肯定是因为你,我站得好好的,肯定是被你拽下来了。她们都在外面打元英呢,要不是你拖累我,我现在就跟她们一起并肩作战了。” 蝉时雨道:“看不出来你志向蛮远大,还打元英,先竞选一个劳动委员当当不行吗?” 阿比戈翻了个白眼:“我懒得跟你这种脸盆都要用小马宝莉的幼稚人士说话,快起开,我要找路了啊!” 阿比戈刚站起来没走两步,迎头撞上一个什么东西,木头的板子哐当倒在地上,甚至撞出了回音的效果。 蝉时雨把照明的术式放大了一点,凑近一看,小声惊呼道:“棺材?!” 而且还不止一具。 狭小的洞穴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得有几十具棺材,估计是个强迫症摆的,码得一丝不苟。棺材的木头不知道是用什么的什么木头,还散发着一阵怪异的香气。 阿比戈一低头正好跟被掀了棺材板的尸体对上了眼,吓了一跳,连忙道:“你你们的古话怎么说来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可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棺材板子松了,轻轻一碰就开了,可不关我的事!” 她搬起棺材板要盖回去,蝉时雨却说:“等一下,你看尸体。” 阿比戈睁开一点紧闭的眼睛,悄悄咪咪地瞅了一眼,看见干瘪的尸体头部被一枚黑色的钉子贯穿,钉死在棺材板上,钉子顶部刻满了繁琐的花纹。 蝉时雨摸了摸下巴:“这不像普通的棺材啊,头顶是人灵汇集处,用钉子贯穿,明显是做什么法。” “废话,”阿比戈说:“这专门有个山洞放棺材,能是什么正经事,你们地府也太藏污纳垢了吧,琼华学院后山地下居然藏着这么多棺材。还有那个池云谏,元英的卧底就在地府当判官,真是闻所未闻。” 蝉时雨瞪起了眼:“池云谏的事还没搞清楚呢,地藏王和厉温老师自然会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用得着你管吗?” 阿比戈气道:“你还护着她?要不是她伸手接了元英的术式,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了!” 两人刚吵了几句,蝉时雨突然听见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她跟阿比戈同时住了嘴,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山洞顶上,所有棺材的最上方,吊着一个人形蚕蛹。 白色的蛹在轻轻地晃,片刻后,一只人手突然破茧而出,尖尖的指甲一把撕开了蛹皮,是一个女人。 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蝉时雨咽了口唾沫,拽着阿比戈的袖子,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话说,这里一共有多少具棺材啊。” 阿比戈动都不敢动,飞快地扫了一眼棺材的排列,不确定道:“怎么好像正好七十二个呢。” —— 蝉时雨和阿比戈原地消失了,地震也停了,阿斯莫德震惊之余,朝地藏王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学生呢?!” 地藏王看了厉温一眼,后者立刻给池云谏的手上了镣铐,杜子仁把应溪山拉到最后面,不叫她上去掺和,地藏王把手一背,缓慢而坚定道:“诸位,元英现身,谁愿与我和东岳大帝并肩而战。” 应溪山不顾杜子仁的拉扯,第一个应声道:“我愿意!” 陈桐清甩了一把拂尘,叹道:“这场战斗迟早要来,我愿随地藏王前往。” 薛礼刚要出声,地藏王却像有预感似的,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转轮王,燕槐序下落不明,蝉时雨和阿比戈也不见踪影,这些事恐怕要暂时交给你,阿斯莫德想必也会协助一二,你有把握吗?” 阿斯莫德打量了一下这穿丧服的奇怪女人,不敢苟同地“哼”了一声。 薛礼敛了敛眼皮:“蒋韵马上就到了,地藏王放心。” 地藏王点点头,接着又叫道:“李为僧。” 李为僧佝偻的身影上前一步,手里提着一把剑,往那一站,却完全不像老太太,脸上神情十分肃穆。她把剑猛地往地上一插,一道光线立刻浮现出来:“她们往这边去了。” 然而还不等众人有下一步动作,一块黑幕却拔地而起,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应溪山不可置信道:“什么恶灵阵?这怎么可能。” 地下洞穴,七十二棺上方,恶灵寻春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燕槐序也醒了,她被特制的绳子绑在椅子上,刚从梦境里挣扎出来,脑子还带着强行挣脱附加的钝痛,刘平兰侧身一看,颇有些惊奇:“呦,居然醒过来了。” 燕槐序被过于亮的灯刺得眯了一下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发现自己居然在人间特调局里。 刘平兰拿着一把钥匙打开了牢房门,把平岚从里面叫出来:“你自由了。” 平岚眯了眯漩涡似的眼睛,疑惑地走出来,刚一看见燕槐序,就下意识瑟缩着后退了一下:“怎么是你!” 燕槐序挑了挑眉:“怎么不能是我,我们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呢,你忘了吗?” 平岚躲在门后面反驳道:“你没杀我不能算我们有过命的交情!” 燕槐序笑了,转头向刘平兰,缓缓道:“原来你们的目标是这只孟极。这是蒋韵的钥匙,你把她怎么样了?” 刘平兰挑了挑眉毛,一把勾起燕槐序的下巴:“你担心她?没事的,只是让她睡一觉而已,不过恐怕你担心错人了,燕队。” 刘平兰附身到燕槐序耳边,慢悠悠道:“白月练这次死定了。” 第30章 姐姐,你还是死了比较听话。 燕槐序觉得这群厉鬼恶灵应该打包去参加脱口秀大会,这么爱讲笑话,一张嘴就让人发笑,保准能拿冠军,前途可比杀人越货光明多了。 眼见着燕槐序嗤笑着笑了一声,刘平兰的嘴角拉平了:“你笑什么?” 燕槐序淡淡道:“我笑你们好笑。为了救一只孟极兽,全家出动,元英手底下就你一个兵吗?怪寒颤的。” 刘平兰默然盯了她两秒,突然笑道:“你说什么?” 刘平兰眼底暗红色的光晕在流转,燕槐序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得十分迷茫,慢慢开始不聚焦,好像要睡着了似的。 平岚扶着门惊疑不定道:“你…你在对她做什么?” 刘平兰笑着挑眉道:“这么掉以轻心,你们是不是都对精神系厉鬼有什么误解?” 紧接着,在燕槐序眼神即将完全涣散的那一刻,燕槐序突然抬起了眼,金色的光晕直接把刘平兰反噬得弹了出去,以至于当场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平岚扶着门惊疑不定道:“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燕槐序叹了口气,挣开绑她的绳子,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这么掉以轻心,你们是不是都对恶灵有什么误解?” 随即她转过头:“你呢,自己进去,还是我把你请进去?” 平岚:“……………” ———— 应溪山以为自己被恶灵阵吞进去了,等再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是被弹出来了。 大家不知道怎么散开了,反正她身边只有陈桐清,刚一醒过来,就被陈桐清一把摁了下去。 应溪山:“?” 陈桐清悄声道:“嘘——东岳大帝和元英在这。” 不管恶灵阵怎么弹的,弹的真是地方,正好弹到了白月练和元英战斗的附近。 这是应溪山第一次见白月练用剑,她从来不知道有人能把剑用得这么出神入化。 白月练收起了散漫的状态,每一剑都认真极了,她用剑的风格大开大合,锋利中又带着意气,居然跟元英打得难舍难分,不分上下。 应溪山看得十分认真,一回头,发现陈桐清居然在拍照,疑惑道:“你干嘛?” 陈桐清理所当然道:“发朋友圈啊,你以为琼华学院第一位剑修的现场是想看就能看的吗?” 应溪山:“……我们不去帮忙吗?” 陈桐清甩了甩拂尘:“强者之间的战斗是没有缝隙的,我们不见得能跟东岳大帝配合好,上了也是添麻烦,等着善后吧。” 元英挡下白月练的剑刃,笑道:“有点意思。不过比起姐姐来,还是差了。” 她一句姐姐喊得缱绻暧昧,几乎都要拉丝了,甜腻腻得让人心生不适,白月练哂笑一声:“现世与理想的差别是人类痛苦的恒常主题,你的白日梦做得这么过,晚上起夜的时候就没有那么一刻觉得厌弃自己吗?” 元英害羞地笑了:“恶灵只会厌弃别人,从不厌弃自己。” 说完,元英捏了捏手指,灵力突然暴增:“东岳大帝,你非死不可。” 元英打了个响指,白月练的心脏突然猛地震颤起来。元英了然地笑了:“啊,原来在右边,难怪之前平兰没有杀死你。” 这是怎么回事? 白月练有一种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操纵着的感觉,她悚然一惊,突然问道:“你的恶灵阵在哪?!” 元英夸张地一挑眉毛,害羞道:“你发现了。白月练,这下你真的非死不可了。” 元英右手在虚空中一握,一柄长枪出现在她手里,下一秒,枪尖已经冲着白月练的心脏极速而来! 电光火石间,有人握住了枪尖。燕槐序突然出现在现场,枪尖穿透了她的肩膀,元英倏地一滞。 燕槐序一出现,白月练身上被束缚的感觉居然减轻了不少,她揽着燕槐序的腰往后退了数步,迅速团了一个治疗术式糊上去,没控制住音量:“你去哪了?!” 燕槐序看见白月练眼里的血丝,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应溪山和陈桐清立刻跑过来,燕槐序道:“正好,帮我照看她一下。” 说完,燕槐序就转身朝元英走去,却被白月练拉住了手腕:“你干什么?” 应溪山敏感地看了白月练一眼,觉得白月练很反常,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不明显的恐惧。 白月练在恐惧什么? 燕槐序扯开她的手,又安抚地拍了拍:“这是我的战斗。” 说着,她朝元英走去,两张相差不大的脸,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这对双胞胎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说不出是什么氛围。 马上入冬了,寒风萧瑟,两人对峙了片刻后,燕槐序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对元英道:“过来,让我看看。” 元英的表情丝毫未变,手指甲却快把掌心掐破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燕槐序,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一句并不甜腻,也不恶意,跟今天白月练听到的任何一声都不一样,只是很平常甚至很平淡的一句,而且声音很小,飞快地从人耳朵旁掠过,要是不留心,可能都会忽略过去了。 下一刻,一柄尖刀贯穿了元英的胸口,燕槐序淡淡道:“你倒是肯露面。” 元英一动不动,表情和姿势都没变过,却近乎释然地笑了,紧接着,那些阴冷的恶意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姐姐,你现在的水平已经退步到要靠哄骗我才能伤我了吗?” 燕槐序不答话,元英却接上自己的话:“没关系,没关系。果然啊,姐姐你还是死了比较听话。” 元英手里骤然聚集起一个光团,她偏头看了白月练一眼,对燕槐序嗔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放她一马。姐姐…你就跟着我一起下地狱吧。” 爆裂的光团发出无可抵挡的冲击力量,这铺天盖地毁灭式的灵力无差别掀翻了在场每一个人,白月练想也没想,一把把燕槐序扯过来护到怀里,却没抵过燕槐序惊人的手劲,两人的位置顷刻间调换过来。 等所有人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元英已经不见了,四人被重重地拍到山上,陈桐清咳了半天,把应溪山扒拉下来,喊道:“东岳大帝——燕队?” 应溪山简直被拍懵了,她吐了一口血沫,抱怨道:“这三人怎么回事啊,剪不断理还乱,该不会搞三角恋吧?” 陈桐清挥了挥拂尘:“我看禁忌之恋还差不多……快快,找找她俩,燕队身上还有伤呢。” 白月练是在燕槐序怀里醒过来的,她甩了甩剧痛的脑袋,摇了摇燕槐序:“……槐序?” 燕槐序没反应,而且体温低得有点不正常。 白月练咽了口唾沫,把灵力从燕槐序心口往里灌,灌了半天,燕槐序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白月练有点慌了:“槐序,槐序?陈桐清——应溪山——” 冬天第一场雪,就这样在寂静幽深的深夜慢慢下起来了。 ———— “蒋韵已经脱离催眠,薛礼在隔壁病房陪着她。平岚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秘密看押,虽然不知道元英要收纳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短期内她肯定是找不着了……琼华学院后山的恶灵阵很蹊跷,大家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法进去,但初步推测蝉时雨和阿比戈在里面,现在生死未卜。” 地藏王站在走廊的窗前,跟白月练说完这些,担忧地看了看白月练的脸色:“我现在才来找你,希望不晚。听溪山说,你这两天脸色都很不好,我一直没敢来打扰……是跟元英战斗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吗?” 白月练站在她身边,淡淡道:“没什么。” 白月练不想说,地藏王也不强迫:“池云谏的事,厉温那边在审。阿斯莫德对你和槐序颇有微词,特别是槐序,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元英的脸了。必要时刻,如果我压不住,你得有心理准备。” 白月练淡漠地勾起嘴角:“什么准备?大不了支队长和鬼帝都不做了,我带着她走,谁还能拦住吗?” “别说气话,地府离不开她,更离不开你。”地藏王叹了口气:“池云谏的事我会尽快查明,给大家一个交代……东岳,你跟元英战斗,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吗?” 白月练想起那怪异的,被当做傀儡似的控制住的感觉,不免又皱起了眉头。她最近频繁皱眉,以至于不皱的时候眉心都有点痕迹:“恐怕世界上能跟元英一战的,真的只有她了。” 片刻后,白月练又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觉得必须得尽快找到元英的恶灵阵位置。” 地藏王点点头:“我明白,我会让各方特调局都留意,有消息了马上来告诉你。” 白月练匆匆地点了下头,也不送地藏王,又一头扎进病房里去了。 燕槐序已经昏迷了三天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各种治疗术式都没用,她的脉搏呼吸一切正常,身体水准甚至也恢复了,但就是*不醒。 蒋韵自己都还没好全,坐着轮椅来过一趟,说燕槐序可能正陷在梦魇里,她找人拿了个脑部绘测器来,控制梦境的那一块果然很活跃,而且检测到燕槐序脑内正在大量分泌内啡肽,她恐怕正在经历一些十分痛苦的回忆。 白月练关上病房的门,坐在燕槐序的床边,看着那依旧毫无变化的检测屏,把燕槐序的手牢牢抓在手里,抵在额头上祈祷道:“快醒过来吧,槐序……求你了。” 30-40 第31章 ……我看不见了? 大昭城外是一片天生的古战场,风眼嘶吼着,这是一个格外难熬的冬天。 燕槐序讨厌冬天,栖霞山上的冬天一成不变,栖霞山下的冬天冰冷刺骨。尸体叠着尸体,分不清哪些是她的战友,寒风里流矢破空而出,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举起长枪了。 “恶灵天生就不属于人间。” 血糊了燕槐序一身,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跟元英对上,但两人的身法力量几乎都一模一样,被对方弹开时,枪柄震得虎口发疼。 “姐姐,我们本可以凌驾在人类之上,你为什么要站在弱者那一边?” 尸体挨着尸体,烂肉堆成山,燕槐序每走一步,耳边都是散不去的凄厉哀嚎,潜伏的恶魔伸出手,随时准备勒上燕槐序的咽喉。 “你就这么喜欢人类吗?” ——你就这么贪恋人间吗。 画面一转,燕槐序飞速地跑进一座小院子,到了门口却停下来,昏黄的烛灯光从门板里透出,燕槐序近乎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窘迫来,不敢伸手去推那道门。 青溪的那棵梅花树今年还没开花,本来该凌霜而开,这一年却谁都没赶上。 燕槐序颓然地握着青溪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的肌肤,青溪面容枯槁,几乎都没个人样子了,临走前艰难地冲燕槐序一笑:“槐序,人都有这一天,这没什么的。” “虽说生死不强求不过,今年花都还没开呢,你替我看看吧,好吗?” 青溪的眼睛渐渐阖上了,所有画面定格在这一秒。 “蒋韵呢?把蒋韵叫来!”白月练唰一下推开病房门,冲外面喊到。 薛礼冒了个头:“怎么了?燕队醒了??” 燕槐序没醒,监测她脑部活动的仪器由红变紫,渐渐发出警告的滴滴声。 蒋韵作为完全的后方科研人员,被刘平兰催眠一遭留下的后遗症比所有人都严重,到现在都在坐着轮椅,薛礼把她推进来,从口袋里掏出蒋韵的眼镜替她戴上。 旁边的医护人员不确定道:“需需要注射药物吗?” 蒋韵冷静道:“燕队体质特殊,恐怕不行最好能把平岚找来,看有没有办法让她脱离梦境。” 白月练敏感地看了她一眼:“平岚刚被地藏王转移走,元英也在找她。” “对啊,”薛礼道:“现在把平岚带过来,岂不是让她暴露在元英眼皮子底下了?” “那就熬吧,”蒋韵只好道:“看她能不能自己挣脱出来。” 薛礼悄悄觑了一眼白月练的脸色,但对方站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于是打圆场道:“啊,要不这样吧,我们回头找地藏王打听一下地府其它区有没有懂精神方面的人才,反正现在元英还没打上门来呢,咱们还有时间。” 蒋韵叹了口气,把眼镜叠好放回口袋里,白月练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嗯”了一声。 “而且也得养精蓄锐嘛,”薛礼道:“东岳,你这都在这守了好几天了,也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要不然咱们指望谁去,你说是吧?” 白月练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最近脾气不好,薛礼也不想招她晦气,推着蒋韵往外走:“那你有事再叫我们哈,我们就在隔壁。” 白月练坐在椅子里,看不清表情。 凌晨,值班的护士姐姐查完最后一班房,白月练给燕槐序掖好了被角,抓起她的手,在手背指根上轻轻亲了一口,悄声道:“你等着我。” 她打开窗户,最后看了燕槐序一眼,然后干净利落地一跃而下。 应溪山刚在查察司开完会回来,琼华学院后山的恶灵阵还没个章程,进不去也打不破,蝉时雨和阿比戈也没消息,阿斯莫德每天都要来闹一通,池云谏还关在厉温那,燕槐序又重伤昏迷,一大堆问题都等着解决。 应溪山走进小区门,正盘算着要不要带个果篮去看看燕槐序,但又怕果篮这种小巧的东西白月练看不上,听说白月练最近脾气不好,大家都不凑上去自找没趣,应溪山还在犹豫,一边犹豫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客厅里灯亮着,应溪山惊呼道:“白姐?!” 不只是白月练,杜子仁被五花大绑地放在沙发上,嘴上还糊了胶带,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怨气冲天如有实质。 应溪山一时摸不准要不要进门去:“这是什么情况?” 白月练言简意赅道:“蒋韵说平岚能把燕槐序从梦境里拉回来。” 平岚被押到哪去了,除了地藏王知道,杜子仁作为东方鬼王,肯定也多少知道一点。 应溪山眼睛一亮:“真的?小姨,你知道平岚在哪吗?” 白月练伸手撕掉杜子仁嘴上的胶带,杜子仁呸了两声,喷恨道:“你怎么也跟着添乱?元英现在满世界找平岚,把她运过来给燕槐序治病?露头就被秒了吧。” 应溪山关上房门,快步走过去:“那我们秘密运送不就行了?给她用个化形术式什么的,天亮之前再送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而且元英还能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吗?” 杜子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你们这叫妨碍公务知法犯法,放在古代要杀头的懂不懂?” “妨碍公务知法犯法,”白月练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调出手机备忘录:“几十年前的厉鬼病毒案子,首要嫌疑人贿赂你三十斤狗头金,你帮她假死脱身。” 杜子仁一滞:“你说这些干什么?” 白月练继续道:“两百多年前,你买通学校领导,顶替别人的优秀毕业生名额进入地府,后又买凶杀了人家,拿钱堵了家属的嘴,让她们投告无门。” 杜子仁觑了一眼应溪山,有点心虚:“喂!” 白月练不为所动:“还不算林林总总其它贪污受贿,买卖职位,插手琼华学院各种评选的事,知法犯法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羞耻吗?” 杜子仁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你有证据吗?” 白月练吝啬地笑了一下:“友情提醒,我手里的证据多着呢。” 杜子仁脸色慢慢变绿了,觉得在应溪山面前丢了面子,更是把牙一咬:“那你报警吧。” 应溪山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白月练哼笑了一声:“我不想报警,你不想坐牢,反正你干的缺德事也不少,添一件也不能怎么样。告诉我平岚在哪。” 应溪山犹豫了片刻:“小姨,我也觉得得把燕队救起来我们胜算才更大,就算一直藏着平岚,后山还有一个恶灵阵呢,燕队对恶灵阵的经验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多。” 她说得比较委婉,没直说燕槐序是恶灵所以肯定更了解恶灵阵,杜子仁看看俩人,特别是白月练那张看似散漫实则凶神恶煞的脸,叹了口气道:“东区特调局地下有个秘密看押所,平岚现在在那里,但钥匙还在蒋韵手里,蒋韵不可能同意你们把平岚弄过来的。”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月练伸手解了杜子仁的绳子,冲应溪山一挥手,俩人快速离开了应溪山家。 这两天下了一场薄雪,化雪的时候最冷,应溪山搓着手问道:“化形术式是高等术式,我没学过,你会吗白姐?” 白月练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身上:“不会。我们不用把平岚带出来。” 应溪山懵了:“啊?” 白月练言简意赅道:“所谓精神催眠,原理其实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一般就是把幻术作用在脑子里,跟傀儡术差不多,我小时候学过一点简单的幻术,虽然没多厉害,但只要懂一点就能学解除方法。槐序睡了那么多天,我也是大意了没想到精神攻击这一层,蒋韵提醒我了,她说让我去找平岚,她不是要我把平岚带来,而是让我去找平岚学术式。” 应溪山紧跟着她:“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就不用钥匙了,等到时候”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戛然而止了。 两人刚出了小区,街口对面,地藏王正温和地注视着她们。 白月练脚步突然一顿,下一秒,地藏王已经闪身过来了:“天寒地冻,出行不方便,你们俩是要去哪玩?” 应溪山很少见到地藏王,上司对下属又有天生的血脉压制,她抿抿嘴没说话,有点心虚。 白月练皱起了眉头:“谁告诉你的?” 地藏王不管遇到什么事,语气都很温和优雅,如果除去这层身份,她估计会像邻家姐姐一眼亲切,但统管地府这么多年,她身上早养成了不可违逆的气势:“东岳,我们不能把平岚让给元英,平岚的造梦能力很关键。” 白月练冷冷道:“我没有要把平岚让给她。” 地藏王道:“我们已经不能接受任何一点暴露的可能了。” 白月练简直都气笑了:“杜子仁那种人,随便威胁她一下就招了,平岚的看押地点守得住吗?” 地藏王厉声道:“她招是因为应溪山在。东岳,如果你今天一定要一意孤行,我一定会拦着你。” 白月练气到失语,简直想拆开地藏王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陵光还没有一只孟极重要吗? 两人之间的氛围立刻剑拔弩张起来,白月练几乎都要拔剑了,一声大喝突然传来。 薛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住手,快住手。” 地藏王皱了皱眉:“转轮王,你怎么了?” 薛礼立刻道:“燕队醒了!” ———— 燕槐序真会挑时候醒,白月练前脚刚走,后脚她的监视器马上报警似的乌里乌里响起来,把隔壁蒋韵和薛礼吓了一跳,还以为着火了,随后燕槐序的脑部活动空前强烈,灵力乱窜,把医生护士全都招来了。 白月练推开所有人,飞奔到病床前,燕槐序皱着眉头,在白月练抓她手的瞬间,倏地睁开眼睛。 她眼前一片黑暗,起初还以为是没开灯,直到摸到了白月练晃在她眼前的手,心凉了半截,不确定道:“……我看不见了?” 第32章 类似兔子的发情期 “初步断定是强行挣脱梦境造成的脑部损伤,压迫了视觉神经,造成暂时性失明。这种梦魇术式还有没有其它后遗症谁都说不准,建议住院再观察几天。另外,燕队,组织希望你能把挣脱的方式记录下来,以防以后有其它人也中了类似的术式。” 干练的医生拿着病历本龙飞凤舞地写着,瞥了白月练一眼,毫不客气道:“家属这几天注意一点,骤然失明的病人会不适应,很没安全感,尽量能一直让她听见你的动静。” 这位应该是在场唯一能治住白月练的人了,白月练不但不生气,还眼巴巴地凑上去:“那饮食方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她的身体怎么样?你刚才说后遗症,还可能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不大耐烦道:“没有忌口,少喝奶茶。至于后遗症,那谁知道去?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灵体脑部的构成是很复杂的,这样的精神攻击如果遭受得多了,确实有一项有记载案例的后遗症。” 白月练紧张道:“什么后遗症?” 医生冷漠道:“类似兔子的发情期。” 白月练沉默了。 半晌后,白月练:“…………啊?” 医生头发用一根圆珠笔别在脑后,对谁都敢厉色,见了白月练这乡巴佬样,更瞧不上:“啊什么啊,发情期不懂吗?如果后续真出现这种后遗症,记得在解决需求的时候补充生理盐水,家里也可以备点小道具什么的。反正一切都说不准,仔细伺候着吧。” 白月练差点行礼来一句“臣妾遵命”,不过不等她人五人六地给自己抬身价,医生姐姐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槐序茫然地坐在床上,她现在看不见,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被单,显然是不安的。 白月练心疼得抽抽,立刻挨在燕槐序身边,让她能最大限度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身上有其它哪里不舒服吗?” 燕槐序摇摇头,淡定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几天而已,”白月练把声音放到最轻,麻利地剥了一个橘子,喂到燕槐序嘴边:“元英那个怂货,跑的倒是快,现在也不知道密谋什么呢,好久没露面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万事有我,你放心养着就行。” 人一旦失去了视觉,其它感官就会变得敏感起来,白月练就在身侧,还靠得近,说话的时候气流有一下没一下拂过燕槐序的耳垂,搞得燕槐序有点坐立难安。 嘴唇碰上一个冰凉的东西,燕槐序下意识往后一躲,几乎有点慌乱,半晌才意识到这应该是白月练递过来的橘子,于是不自在地吃了。白月练细心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下次递之前就先弄点动静出来,让她知道自己大概要干什么。 白月练实在是个很熨帖的人,照顾起人来面面俱到,心思比她表现出来的不知道细多少,傍晚应溪山来看她,白月练一边说这话,一边给应溪山搬了把椅子,故意弄出点动静,当燕槐序对她们的距离稍微有个数。 应溪山看见那一双没神的眼睛就难受,坐了没一会儿,眼泪几乎憋不住,哭哭啼啼地被白月练送走了。 地藏王也来了一趟,看燕槐序这样子,就先没问她跟元英的关系,只说:“池云谏原先是你队里的,厉温不好插手,她说等你好了让你亲自去审,最近就先关在她那了。” 池云谏的背景几乎算查察司最透明地一位了,又经常跟着燕槐序买煎饼果子,燕槐序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原因,但当着地藏王的面,只淡淡地点了头,说等自己好了一定回去审问。 杜子仁别白月练穿小鞋威胁了一通,死活不肯来,让应溪山带了个果篮了事。薛礼跟蒋韵倒是天天往这里跑,燕槐序这一瞎,连陈桐清都经常来陪着。 病房里每天热热闹闹的,燕槐序渐渐习惯了,她适应能力惊人,头天晚上一晚没睡,第二天就基本能靠听力分辨大部分人和物品的具体位置了,下床也不再需要白月练扶着,比正常人还利索。 薛礼只要一来,病房里就会持续一段时间的嗑瓜子声,磕磕的很有节奏,蒋韵的眼镜打开合上的声音十分细微,这俩人在的时候,燕槐序能听到各种絮絮叨叨的声音。 陈桐清有一把拂尘,每天都要挥,声音也很好辨认,燕槐序还发现陈桐清走路格外轻,只有内力雄厚的练家子走起路来才这样。 应溪山一来就是各种吃零食的声音,白月练喜欢投喂小朋友,连带着把燕槐序一块给投喂了,她俩经常就是对着吃,吃一下午,然后理所当然地不好好吃晚饭。 等到了再晚一点,病房里就只剩燕槐序和白月练两个人,这时候白月练就会坐在燕槐序床边,要么给她讲点趣事,要么聊聊地府的事,她还专门买了一堆盲文书给燕槐序解闷——燕槐序从来不知道腹黑娇妻怀里来居然有盲文版。 她跟白月练就挨坐在一起,听着白月练慢慢悠悠地做自己的事。燕槐序突然道:“其实在我跟元英出生前,有一段时间一直是这种状态。” 白月练没想到她会聊这个:“嗯?” 燕槐序慢慢道:“出生前,我跟元英其实都是山灵,没有眼睛看不见,只能感受,但是又没有神智,每天就这样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白月练没想到她还记得出生前的事:“既然是山灵,那为什么……” 她没说出口,其实本来想说“那为什么出生后变成恶灵了”,但燕槐序感觉到了,轻笑了一声:“人间战乱最多,栖霞山脚下尤其如此。我跟元英化成灵体的那一天,山脚恰好刚打完一场仗,累积数万年的怨气和执念无处可去,于是……” 于是都钻进了两只先天灵物体内,这是人间恶灵的起源。 至于有没有痛苦,有没有恐惧,那就不知道了,毕竟是先天灵物,天生适合当怨气的容器,也没人会问她们愿不愿意。 燕槐序笑道:“说起来,元英当恶灵当得比我成功。” 白月练切了一块桃子,堵上了燕槐序的嘴:“她倒是成功,一复活先找了一圈奴隶帮她吸灵力,还让人管她叫主上,变态似的……不过你要是也想要,我也不是不能叫两声。” 她把燕槐序逗笑了,燕槐序嚼着桃子笑完,突然又道:“说起来,那我的灵力是怎么来的?元英都要靠血祭吸灵力,为什么我不用?” 白月练道:“说明你福气比她好呗,鬼市算命的阿婆不都说了,你会顺顺利利。” 燕槐序无奈地笑了:“那种鬼话也就你信……白月练,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想回家了。” 燕槐序一句“想回家了”,勾得白月练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把她装口袋里运回家,表面还得正正经经道:“等我明天问问医生好不好?” 燕槐序“唔”了一声:“那我能吃一个甜筒吗?” 白月练被可爱得咬着牙捂着心口长叹了一声,无比庆幸燕槐序现在看不见,她立刻答应道:“吃,想吃多少都有,明天我就去买冰激凌机,保准不坏。” —— 燕槐序除了眼睛还是一直没好,身体其它地方一点毛病都没有,本来白月练还暗戳戳期待了一波那个后遗症,在医生冷漠的宣判下彻底毕业了:“可以出院了,没什么问题,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了,收拾收拾下午就走吧。” 白月练送走了医生,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最后回了白月练家。鉴于燕槐序现在自理能力有限,再加上白月练以冰激凌机烤肠机加以诱惑,白月练家还有一只可爱富贵,燕槐序稍微思索了半秒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烤肠机里的鱼丸烤得焦焦的,馋得富贵都快疯了,哈喇子淌了一地,白月练只好找了个扫地机器人出来打扫,她把鱼丸穿好,又把签子顶上的尖尖剪去,才递到燕槐序手里:“小心烫。” 富贵立刻飞扑而来,对着燕槐序疯狂献媚,可惜燕槐序看不见,于是一边摸狗狗一边理所当然地独占了鱼丸,富贵敢怒不敢言,只好在燕槐序手底下拼命摇尾巴。 在白月练家的日子更是舒服到没边,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差不多了,白月练伺候起人来真有一套,搞得燕槐序也想登基了,总算明白了以前那些昏君为什么不爱上早朝。 直到第二天早上,燕槐序醒过来,被一阵亮光刺得睁不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恢复了。 卧室里其实很昏暗,但一点光亮对燕槐序来说都得适应一会,她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床头桌上有小点心若干,塑料杯鲜奶一罐,糖果曲奇全都码得整整齐齐,就算随手一摸也能迅速找到章程,再一转头,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白月练。 白月练睡着的时候攻击性骤减,简直就只是个好看的小青年,眉眼线条比睁着的时候更柔和,酒红色的长发铺在身后,蕴染着她独有的香味。 在这又香又温热的气氛里,燕槐序忍不住想再眯一会,意识渐渐飘远了,然而等她要再入睡的那一秒,白月练的手臂突然箍上了她的腰。 不光是手臂,白月练整个人都贴上来了,睡梦中她居然还带着手套,一路摸到燕槐序的前腰,然后用力一带,把燕槐序整个人带到她怀里,并且下意识地在后颈亲了一口。 燕槐序:“…………” hello,这对吗? 第33章 她说她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不知道是哪辈子的肌肉记忆,打得燕槐序措手不及,她一动不敢动,僵硬地等白月练呼吸再次平稳了,才缓缓地,悄悄地想要挪开腰上的手,结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干什么?” 燕槐序一愣,刚碰上白月练的手立刻摸索起来,假装自己还看不见,嘀咕道:“我袜子呢” 白月练不客气地蹭了一下她的脚:“不是穿着呢吗?” 燕槐序:“哦。” 在这一刻,尊贵的先天灵体,首席判官大人硬是没敢动一下,在装梦游和装痴呆之间反复衡量,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万个想法。 她这是要干什么? 好香啊。 这合适吗?她搂我干什么? 她是什么意思,睡癔症了吗? 她是不是喷香水了。 怎么办我要动吗,会不会太尴尬了,腹黑娇妻怀里来没教过啊。 在她疯狂斗争的时候,白月练突然撑起身子,虚压在燕槐序上方,燕槐序更是一动不敢动,木着脸装看不见。 这实在是太难熬了,白月练的眼睛那么认真,那么直白,就在距离她不到两个手掌的距离,燕槐序用余光都能看见那张脸多有冲击性,鼻息很轻,硬要说的话,白月练好像还有一缕头发落在了她的脖颈里,弄得她又痒又难耐。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月练笑了一声,低声道:“既然恢复了,今天要去上班吗?” 说着,白月练狡黠地眨了眨眼:“要是不想去我也不介意,我不会往外说的。” 燕槐序:“” 燕槐序一咬牙:“去。” ———— 全地府现在只有一件大事,就是琼华学院后山的恶灵阵。 全地府现在就燕槐序一个恶灵,恐怕没人比她更懂恶灵阵了,地藏王带着她到恶灵阵前,突然问道:“恶灵阵是恶灵的伴生物,对吧?” 燕槐序淡淡道:“嗯哼。” 地藏王:“那你的恶灵阵在哪?” 燕槐序摸摸鼻尖:“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跟元英用一个恶灵阵。” 地藏王奇道:“这玩意又不是衣服,还能共用?” “嗯,”燕槐序道:“我们本来是一体的,恶灵阵的本质也就是个灵力空间而已,出生装备,随手给她了。” 地藏王又问:“那元英的恶灵阵在哪?” 燕槐序摇摇头:“这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地藏王道:“如果找到元英的恶灵阵,破除她的执念,恶灵阵消散之后,元英会跟着一起死吗?” 燕槐序思考了一下:“会,但很难。” 地藏王道:“为什么?” 燕槐序笑了一下:“真正的恶灵阵,跟元英搞出来囤灵力的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硬要形容的话就是代可可脂和可可豆本豆的区别,不是一个量级的。恶灵对恶灵阵的控制细节到难以想象。” “不过也分人,有的恶灵不爱用恶灵阵,里面只扔一些过载的妄念,造不成什么伤害,眼前这个恶灵阵就是这样。” 燕槐序收回探知的手,继续道:“但这里面不只是恶灵阵,好像还有……池云谏的妄念。” 地藏王意外道:“什么意思?拼一块了?” 燕槐序道:“不光拼了,还融合了。我进去看看吧,蝉时雨跟小紫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唔,”地藏王疑惑道:“小紫?你是说阿比戈?” 燕槐序脸色空白了两秒钟,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叫阿比戈。” 地藏王:“……” 地藏王:“总之这一趟要辛苦你了,燕队。东岳说让我给你带句话。” 一提到白月练,燕槐序明显僵硬了起来,干巴巴道:“什么话?” 地藏王笑了一下:“她说她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 恶灵阵张开的一刹那,蝉时雨和阿比戈都懵了,思绪迅速远去,好像被人硬生生抽走了一样,等两个懵圈的小朋友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教室里了。 准确来说,不是坐,而是站着。满教室的学生都站着,甚至天还没亮,读书声潮水似的灌进蝉时雨耳朵里,灌得她一激灵。阿比戈站在她身边,用书本挡着脸,小声道:“什么情况?!” “这是恶灵阵,你个乡巴佬!”蝉时雨说着,想放下课本,却根本动不了:“喂,我怎么动不了!” 阿比戈怒了:“我怎么知道,我也动不了,这跟之前的恶灵阵不一样啊。” 蝉时雨顿时脸色有些不好看:“之前的恶灵阵可不需要七十二棺,这恐怕是个货真价实的恶灵阵。” 阿比戈动了动腿,又动了动脑袋,发现大动作是控制不了的,但是说说话,回回头这种小动作还可以受自己控制,一回头就惊了:“这是学校吗,教室里怎么有这么多人?” 蝉时雨也回头看了一下:“多吗?四五十个很正常吧。” 两人藏着书本后面对视了一眼,蝉时雨绝望地想起阿比戈是西方人,大概对这种天不亮就要站着读书的行为也很不理解。她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恶灵阵要怎么拔除吧?咱们得找到阵主的妄念根源,然后给她消散掉。” 阿比戈蹭了蹭鼻尖:“可是我们根本没法自由活动啊,难道在教室里坐着就能找到妄念根源吗?” 蝉时雨道:“恶灵阵里既然生成了教室,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反正也动不了,等等看吧。” 说完,蝉时雨专心致志地读起课本来,看了眼封皮,是高中生物选修三,说明这起码是高二或者高三。 等到时针指向五点五十,大家突然拿着书本开始一窝蜂地往外跑,受身体控制,蝉时雨和阿比戈也跟着往外跑,阿比戈惊喊道:“出什么事了?!” 蝉时雨一下楼,看见操场上整齐的跑操队伍,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两人跟着人群,自动地站进了自己的队伍里,拿着书本又开始朗声诵读。 阿比戈惊呆了:“六点钟跑操,还要拿着书本读?真的差这一会吗?” 蝉时雨没好气道:“别大惊小怪了,叫你读你就读吧!” 等人到齐了,操场上开始播放音乐,跑操队伍整整齐齐地开始慢跑,一直跑到天边开始泛白,学生们又百米冲刺地朝食堂跑去。 阿比戈受不了了:“喂!这又是干什么去?” 蝉时雨轻车熟路地拉着她抢地方,两人一人一个鸡蛋饼吃完,又着急忙慌地跑回去。 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家偶尔小声地说两句话,大部分都在闷头看书本。 阿比戈受不了了:“为什么这么着急?我感觉刚才那个鸡蛋饼要哕出来了!” 蝉时雨指了指她桌头的水杯,让她喝两口,小声道:“你别这么大声,好多人抬头看我们呢。” 阿比戈拔除恶灵阵的经验跟中方比起来肯定是差远了,因此蝉时雨一提醒,她也不想引起恶灵阵里人的注意,老老实实地放低了声音:“哦,哦。” 等到六点四十,人基本上都来齐了,挺着啤酒肚不超过175的中年秃顶班主任开始在教室里巡逻,早读一直持续到七点五十,铃声一响,大家齐刷刷地往课桌上一趴,昏睡一片。 阿比戈用气声莫名其妙道:“刚才我都不敢吱声,前面那个老师看着也太不友好了。” 蝉时雨也莫名其妙道:“难道老师还要哄着你读书吗?” 阿比戈瘪了瘪嘴:“你们这几点放学啊,可真难受,我都不知道早上八点之前能做这么多事。” 蝉时雨摇摇头,如果高二的话晚自习可能上到十点左右,高三只会更晚。 阿比戈更煎熬,她的中文只是能沟通的水平,课本上那些文言文和稍微高深一点的生物词对她来说太难懂了,晚自习发的那些题更是晦涩,她从来不知道一道生物题的题干能有这么长。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放学,她跟蝉时雨一块并肩往宿舍走,一整天下来头昏脑胀:“这不对吧,这里真的是学校?” 蝉时雨适应得很快,但也难免累得慌,有气无力道:“不然呢。” 阿比戈艰难道:“像戒同所。” 她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阿比戈心想这样说别人的学校会不会太不礼貌了,蝉时雨则寻思你怎么知道戒同所里什么样。 两个人紧赶慢赶地洗漱睡觉,回了宿舍跟舍友也没什么交流,大家基本上都是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又被闹钟吵醒,阿比戈甚至觉得才刚闭上眼。 然后早读,早操,吃饭上课晚自习,做不完的题,永远也亮不起来的天,睡不醒的觉,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熬。没出三天,阿比戈就崩溃了,吃完早饭回来上早读的时候趁班主任没注意,拿本子挡着脸,小声道:“你跟我说会话吧,求求你了。” 蝉时雨正在轻车熟路地打瞌睡,闻言道:“说什么?” 阿比戈严肃道:“我觉得这学习模式有问题啊,每天就只听理论知识吗?” 蝉时雨莫名其妙道:“不然还想怎么样?” 阿比戈噎了一下:“而且校规也太莫名其妙了,为什么电动车要摆放整齐这种事也要写进去?” 蝉时雨理所当然道:“学校的仪容仪表呗。” 阿比戈继续道:“还有,早上跑完操马上吃饭对胃不好,我这几天夜里都很不舒服。” 蝉时雨道:“……一直都是这样啊,不然怎么抢时间?” 阿比戈看蝉时雨的眼神渐渐陌生起来,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被恶灵阵影响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过了一会儿,阿比戈突然道:“蝉时雨,地府的领导人是谁?” 蝉时雨慢吞吞地皱了皱眉,半晌后疑惑道:“什么地府,你在说什么?” 第34章 是池云谏。 地府两个字,像一道响锣,一下把蝉时雨给敲醒了。她僵硬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在旁边阿比戈的脸上看到了惊恐的表情:“我天……我怎么了?” “你被同化了?!”阿比戈着急道:“你快醒醒啊,你……我真的快吓死了!” 蝉时雨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就好像原本她们跟恶灵阵里的人之间是隔着一块板子的,但是现在这块板子被偷偷撤掉了,阿比戈对这里的生活不习惯,所以还能保持清醒。 蝉时雨心底几乎升起一股无助的恐惧来,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而且关键是她现在大的行为只能跟着这具身体行动,什么都做不了。 说话间,她又有点犯困了,阿比戈吓得快心律失常了,不由分说地掐了她一把,蝉时雨嗷一嗓子,成功吸引了班主任的目光。 这秃顶的老东西眼睛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满脸横肉,面无表情地走到蝉时雨面前:“站起来。” 蝉时雨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旁边的同学好几个侧目的,班主任猛地一摔她的本子:“不想学就滚回家去!” 蝉时雨吓得一激灵,奈何又什么都做不了,硬生生挨过了这顿训,班主任又慢悠悠地走回讲台上,拍了拍教杆:“既然都不想学,那大家就干脆别学了。这几天,个别同学很不专心。” 阿比戈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看课本假装自己在学习。 班主任继续道:“特别是有些女同学,我希望能懂点廉耻,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戴个发夹招蜂引蝶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窗边一个位置:“有些人仗着自己是艺术生,以为就不用好好学文化课了,我告诉你,文化课过不了一样白搭,更别说你那些小心思,不知羞耻地跟男同学搭话,你能有什么出息?!” 蝉时雨跟阿比戈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脏话。 蝉时雨不着痕迹地往窗边看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个单人单桌,很文静的女孩,漂亮得太过分了,跟附近的同学简直不在一个图层。 她甚至都没怎么打扮,光溜溜的马尾辫,头绳都是纯黑的,眼皮敛着,长长的睫毛像羽翼。 毫不夸张的,蝉时雨第一次觉得人的眼睫毛真的能用羽翼来形容,这女孩像一件名贵的瓷器。 班主任那些话明显是在说她的,而且越说越过分,唾沫星子横飞,演讲了得有十来分钟,这才喝了口茶,把茶叶呸回杯子里,留下一句:“反正你们也不是给我学的!”然后扬长而去。 班主任一走,蝉时雨的身体自己慢慢悠悠地坐下了,蝉时雨欣慰地舒了一口气,随即道:“我有预感,那个女孩一定是重要人物。” 阿比戈听了班主任那一通话,三观都被震碎了,看向蝉时雨的眼神不免多了些崇拜:“你们这……老师都这样吗?” “啊?”蝉时雨挠了挠头:“不不,这个属于格外傻吊的,并不是所有老师都这样的。” 这话在阿比戈听来更像是挽尊和掩饰伤心处,她不由得对蝉时雨增添了几分怜爱,说话语气都轻了:“好……昨天路过讲台,我看到了座次表,那个女孩叫陈寻春。” “寻春?”蝉时雨重复了一遍:“……寻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千年前跟元英同批的恶灵里,就有叫寻春的。” 阿比戈瞪大了眼:“那她得是古代人吧,为什么恶灵阵是现代的,难道她在古代也是被老师骂了?” 蝉时雨摸了摸下巴:“之前沈令妤的恶灵阵也是现代的,地府发的公告说恶灵阵会根据环境自己变化,大体事件是一样的,时代可能会受外界影响。” 阿比戈不知道谁是沈令妤,但听懂了蝉时雨的意思,干巴巴道:“这恶灵阵适应性还挺强。” 蝉时雨道:“咱们静观其变吧,估计她的怨念马上就会出现了。” 国外的恶灵阵数量很少,阿比戈至今也就进过一个,而且很轻易就拔除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会限制行动的恶灵阵,心里七上八下,特别害怕,面上又不想让人看出来,全是硬撑。 蝉时雨察觉到了她这种情绪,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小声道:“你知道吗,我老师是查察司的司长。” 阿比戈愣了一下:“嗯?李司长吗?” 蝉时雨点点头说:“我以前对这件事特别得意,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脚进了查察司大门了,前途一片光明,不用像我的同学一样熬生熬死地求一个实习名额。结果后来老师直接当我的面跟我说她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开后门,如果我的心思还不放在学习上,她就不要我了。” 阿比戈心想你们中方的老师怎么都这么看重学习:“人生又不是只有学习一条路。” 蝉时雨继续道:“可我们的土地太辽阔,精灵神秀无所不有,光天生灵物就有好几个,这要求判官们必须有高水准的战斗质量,这是我们的责任。” 阿比戈不太明白,她只是个骄横的大小姐,是老师阿斯莫德最喜欢的学生,所以才能跟着到这边来参加交流会:“……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蝉时雨说:“曾经我以为,我可以在老师的羽翼下过一辈子。” 就像在沈令妤的恶灵阵里,有白月练和燕槐序这样让人安心的长辈。她们走在前面,脊背挺拔,让蝉时雨觉得可以一直当一个小尾巴,就这样无所顾忌地跟一辈子。 蝉时雨闭了闭眼,说:“可人都是要靠自己的。阿比戈,这一次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你相信自己吗?” 阿比戈战战兢兢道:“我不太相信。” 蝉时雨道:“你必须相信自己,想战无不胜,你就必须得……”说到这,蝉时雨福至心灵,想到了白月练曾跟她说的话:“你就必须得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阿比戈挠了挠头,不确定道:“可进来之前,你的剑好像给白月练了。” 蝉时雨:“…………对哦。” 恶灵阵里日复一复地又过了几天,阿比戈精神状态明显开始不健康了,有一天早读她突然叫了叫蝉时雨:“有人在哭。” 蝉时雨仔细听了听,没听到谁在哭:“啊?” 阿比戈道:“有人在哭啊,你没听到吗?就夹在读书声里。” 蝉时雨特地满教室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所有同学都在读书,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就连陈寻春也是,并没有人在哭。 阿比戈很快也发现了,皱着眉头道:“该死,难道是我幻听了吗?” 蝉时雨也发现,这个恶灵阵实在太消磨人了,她的脑袋总是钝钝的,被糊了猪油一样,有好几次阿比戈叫她她都没听见。 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蝉时雨不安地看了陈寻春一眼,结果发现陈寻春在玩手机。 这两天她们听附近同学说话,大概捋明白了陈寻春的身份背景,她是这个班唯一的艺术生,学的是很烧钱的表演,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和晚自习要去上专业课,学校里有专门教她的老师。 陈寻春最近偷偷玩手机的频率越来越高,蝉时雨直觉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她还没想出个章程来,外面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有人跳楼了!” 教室里的学生都伸长了脖子看,但没人敢出去,她们在五楼,隔着窗户能看见栏杆的角角上勾下来了一条校服袖子,没一会儿就被风吹走了。 蝉时雨和阿比戈身后两个同学在小声嘀咕。 “有人跳楼了?” “好像是。” “会放假吗?” “不知道,最多放半天吧。” “我们一个破县城,举报也举报不出去,没人管的。” “要是能放假就好了。” 蝉时雨和阿比戈对视一眼,同时觉得毛骨悚然,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此后的每一天,都有一个人跳楼。 蝉时雨和阿比戈从刚开始的震惊,到后来渐渐麻木,书本看久了,上面的字好像会动一样,蚊子苍蝇似的,有时候蝉时雨晃晃脑袋,觉得黑字差点飞到她的眼睛里去。外面栏杆角角上挂了一只又一只袖子,来来回回,这样的生活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头。 直到有一天晚上,蝉时雨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不是她自己醒了,而是她的“身体”醒了,原主的床上坐了一会儿,掀开被子推开了宿舍门。 宿舍长长的走廊黑黢黢的,蝉时雨只看了一眼就心里发怵,原主倒是一点也不怕,轻车熟路地走到二楼尽头窗边,然而一越而下,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沿着小路一直走,走到一栋蝉时雨没见过的教学楼。 天空细细密密地在下小雨,蝉时雨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陈寻春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神情看不仔细,但好像在抹眼泪。 但蝉时雨现在没心思去看陈寻春了,因为教学楼窗户黑黢黢的,映出了原主的身影,正在这时,一道闪电乍破天际,让蝉时雨看清了自己身体的脸。 是池云谏。 第35章 你说谁是陵光?? 但这怎么可能?恶灵寻春的恶灵阵里,怎么会有池云谏? 在蝉时雨胡乱思考的时候,池云谏尾随在陈寻春身后,跟她回了宿舍。 艺术生的宿舍在另一栋,宿管看得很严,池云谏却轻车熟路地踩着空调外机爬上二楼,陈寻春住的宿舍是个尾间,大概学生不够,只住了她一个。池云谏趁陈寻春洗澡的时候翻开了桌子上日记本。 3月11号 学表演真的很费钱,老师说过两天还有一笔学杂费,妈妈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我学这个,我不想当明星。 3月16号 换衣服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看我,难道是最近睡不好精神衰弱吗 3月19号 妈妈说家里已经砸锅卖铁了,我学这个必须要有回报,不然之前都白投入了,我真是不明白 4月6号 班主任有病吗 4月14号 是那个男生一直纠缠我的,为什么不要脸的反而成了我 4月23号 他是个人渣 6月27号 我要不要告诉妈妈,可是她叫我听老师的话……我该怎么办 7月14号 今天又交了五千块 7月25号 他在我屁股上画了乌龟 8月15号 我真想杀了他 9月10号 我要杀了他 10月2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11月20号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后面就没有日期了,全是杂乱无序的杀杀杀,有时候一个字占了大半页,有时候好几个叠在一起,纸页被划破了很多,看得蝉时雨触目惊心,脊背发凉。 陈寻春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你在干什么?” 池云谏猛地一回头,对上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那本来是一张漂亮到惊人的脸,却因为没有生气而显得十分僵硬,没开灯的房间中,吓了蝉时雨一个大激灵。 池云谏却靠近一步,猛地把陈寻春抱在怀里。 陈寻春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只会重复似的:“你在干什么。” 蝉时雨听见池云谏哽咽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寻春的嘴开开合合,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她的人生早已戛然而止,剩了一副躯壳,只等着把人渣曝尸荒野,才能了却妄念。 蝉时雨一惊,没想到这俩人居然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很不错。 这一天雨夜,昏暗的房间里,蝉时雨通过池云谏的身体感受到了陈寻春的温度,但是此后的许多天,她都没再见过陈寻春。 阿比戈莫名其妙地病倒了,伴随心悸,发烧,班主任不给假,她在教室硬撑了很多天,最后晕了过去,学校才叫来了医护室的老师,吊了半个小时的水,又回去上课了。 蝉时雨猜测是阿比戈这具身体的原主经常生病,还偶尔冒出幻觉来,但俩人又完全没有反制的办法,只能在恶灵阵里硬生生地消磨。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又一个雨夜。学生们下了晚自习,班主任站在楼下巡逻监视,防止有谁贪玩不回宿舍。他打着一把老式的太阳能赠品伞,目如铜铃,啪嗒啪嗒的雨声响在头顶上,紧接着,身边一个同学惊叫一声,慌忙地倒在地上。 班主任刚要怒斥,另一名同学却也尖叫一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他的头顶。 班主任愣了一下,犹豫地抬起头,缓缓挪开了伞。 头顶上,很多同学跳楼刮下一条袖子的地方,血水浇头而下,那里挂着一具尸体。 尸体还穿着西装西裤,只不过衣衫褴褛,身上没什么伤,裆部却一片血肉模糊,夜风一吹,那尸体风筝似的转过来,嘴里塞着一根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本校的艺术老师,不知道名字,看不清相貌,死得很惨。 班主任尖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目睹了一切的阿比戈本来身体就生病,还伴随巨大的精神压力,一激之下也晕了过去。蝉时雨站在雨里,跟三楼栏杆处的陈寻春相望,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平静的快意。 天地骤变,寻春轻飘飘从三楼一跃而下,面目迅速苍白起来,利爪越来越长,眉目变成了在地下七十二棺,刚破茧而出的样子,周遭的同学老师一下子都隐去了,恶灵阵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寻春的声音很轻,几乎有几分文静,说出来的话却很坚定:“那天下雨,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等着这一天。” 她慢慢地上前,长长的指甲挑起蝉时雨的下巴,端详了片刻,声音骤然变冷:“你是谁。” 蝉时雨瞥了一眼脚边不省人事的阿比戈,想要拖延时间:“我我是池云谏啊。” 寻春掌势突然变了,疾风骤雨扑向蝉时雨,惊得蝉时雨猛地往后一躲,差点摔了个大趔趄,寻春冷漠道:“无知小儿。你怎么进来的?” 蝉时雨立刻道:“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家后山地震了山塌了我就掉到你家坟地了,但我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元英是她弄塌的!” 寻春一概不听,下一道掌风,直接把蝉时雨掀飞了出去,砰地一声嵌进教学楼里。 下一刻,寻春的手刃已经临空而至。 在那一秒里,蝉时雨连遗言都想好了,她面前是一只真正的恶灵,跟以前所有打折恶灵阵里的都不一样,跟厉鬼也不一样,这样致命的煞气,这样凛冽的手刃—— 她不是没有见过。 白月练说,剑修要修的第一课,就是是否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平心而论,寻春是很强,但没有燕槐序强,她当初能在燕槐序的刀下活下来,现在就不能在寻春手下活下来吗? 只要没有燕槐序强 只要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手刃当头之际,蝉时雨突然爆喝道:“剑来!” 一柄银光凛凛的剑破空而出,铮地一声,横挡在蝉时雨和寻春中间,那一下震得蝉时雨脑仁发疼,也挡下了寻春的致命一击。 寻春诧异地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把剑,看了片刻,却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有意思。怪不得你能进我的恶灵阵。” 她手在虚空中一握,掏出一把长枪:“千年难养的剑灵,居然在今天让我遇上了,既然如此,你的这点灵力,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蝉时雨没听明白什么剑灵,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从刘平兰到陈寻春都这么爱用枪。刚下能挡下寻春的攻击完全是凑巧,现在对方认真了,蝉时雨马上屁滚尿流地边躲边道:“前辈,大人,祖宗我们真的是误入的,绝对没有谋害之意啊!” 寻春怒道:“巧言令色!” 陈寻春刚才果然都是小打小闹,动起真格来,蝉时雨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往后退了数步,一个没留神,被寻春一枪贯穿腹部,千万公斤级的灵力直接把她弹飞出去。 蝉时雨吐了口血,勉强撑起身来,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还是做不到吗。 想象中的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铮”地一声,一柄鬼刀把寻春的长枪挑出去几十米远,燕槐序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 蝉时雨感动得涕泪横流,恨不得张嘴叫妈,寻春则眉头一皱:“是你。” 燕槐序淡淡道:“一大把年纪了,还专门复活来欺负别人家小孩,你害不害臊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蝉时雨立刻附和道:“汪汪汪!” 寻春了然道:“看来元英不止找了我一个,怎么,陵光大人也愿意淌这趟浑水吗?” 蝉时雨惊了:“汪汪汪??” 你说谁是陵光?? 燕槐序轻轻一笑:“想不想淌,我说了算。拿起你的枪来,与我战一场。” 寻春一挥手,把枪收回来,却没出招,她盯着燕槐序的脸看了一会儿,倏地笑了:“时光荏苒,只有你未改分毫。” “我无意相助元英,更对人世没有依恋,你的小朋友闯了我的恶灵阵,我也只是给她个教训而已,恶灵阵马上要散了,不用你大费干戈。陵光……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在那一刻,燕槐序的沉默近乎是无助的。蝉时雨突然意识到,燕槐序最熟悉的处理事物的方式就是战斗,如果真的捧出一颗心来给她,她反而会窘迫起来。 就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猫,真给了她食物,她却拿不准要不要伸出爪子了。 恶灵阵的天渐渐亮起来,笼在天上的幕布越来越透明,过了许久,寻春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去,却听见身后燕槐序很轻的声音:“别来无恙。” 寻春笑了一下,转向蝉时雨道:“那位池云谏小友,替我向她道声谢吧。” 寻春在恶灵阵里亲手了却了自己的妄念,亲手消散了自己的恶灵阵。 天幕渐渐散去,蝉时雨不可置信道:“她…她是自杀了吗?” 燕槐序没吱声,过了很久才说:“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崇拜元英的威势,可惜她永远看不清这一点。” ———— 因为恶灵阵中硬抗寻春一枪的英勇事迹被蝉时雨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又得到了燕槐序的证实,蝉时雨现在身价飞涨,专业课老师直接给她的补考评了A,离顺利毕业只剩几个月的混吃等死。 蝉时雨在医院住了半天,美得不行,黄桃罐头和新鲜瓜果吃不完,甚至邀请燕槐序来她病房里小坐,一起吃零食。 燕槐序接过削好的桃子,却没吃,只说:“有什么疑问,一起问了吧。” 蝉时雨嘿嘿一笑,不客气道:“燕队,在恶灵阵里,陈寻春为什么说我是剑灵啊?” 燕槐序道:“寻春的恶灵阵设了特殊结界,任何人灵都没法进入,但你是剑灵,阿比戈当时拉着你的手,顺带被拽进去了。确实也是我疏忽了,之前没在意你跟人灵不一样,以前听你说你的剑是从脊椎里拔出来的,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蝉时雨咬着香蕉道:“奇怪啊,不过我还以为我是什么修仙小说的主角呢。” 燕槐序沉默片刻:“……剑灵的事,最好先别宣扬出去,容易惹事。” 蝉时雨听话地点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不往外说,但又挠了挠头:“可你和白姐之前说我的剑有灵,那既然我自己就是剑的剑灵,那现在剑里灵……是什么?” 燕槐序:“不知道。” 蝉时雨:“……哦哦。那个,我还有个问题,寻春真的认识池云谏吗?” 燕槐序把腿一翘,淡淡道:“不认识。只不过寻春的恶灵阵和以池云谏妄念形成的恶灵阵混在一起了,你看到的只是恶灵阵自己生成的剧情,不是真的。” “那,”蝉时雨嚼着香蕉:“那她俩的人生中其实都没有对方,是吗?” 恶灵阵雨夜里互相救赎的那一个拥抱,没想到是假的。 燕槐序慢慢站起身来:“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元英不辞辛苦挑交流会这么个好时机来捣乱,一共就为了三件事:复活寻春,杀了白月练,劫狱平岚。现在三件事一件也没做成,不知道她下一步还要干什么。” 说着,燕槐序慢慢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复活寻春可以理解,但杀白月练和劫狱平岚是为了什么?后者还能说是因为平岚能力特殊,但要杀白月练……总不能是因为吃醋吧。” 蝉时雨没听清她的嘀咕,犹豫了片刻,又问道:“那…池云谏呢?” 燕槐序边往外走边道:“明日开审。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这么急啊,”蝉时雨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里,又剥了一根新的:“干啥去啊?” 燕槐序顿了一下脚步,在门口转过身来,眼底带着点笑意:“有人在家等我吃饭,这也要问吗?” 蝉时雨:“…………哦。” 第36章 复活已死之人。 燕槐序打开指纹锁的时候,白月练正在跟富贵打架。 富贵虽然是小型犬,但狠起来也是龇牙咧嘴,恨不得把白月练剥吃了,一人一狗在客厅里对峙了半天,燕槐序进来才打破了这份僵持,富贵立刻摆出一副笑脸,尾巴摇成螺旋桨,颠颠地朝燕槐序跑去。 “你成精了啊?”白月练震惊道:“谄媚成这样,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主人?” 燕槐序半蹲下来把富贵抱在怀里,淡淡道:“东岳大帝贵庚啊,居然跟一只小狗计较。” 富贵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看得白月练气不打一处来,脑袋一转,短短几秒内变了一副面孔,笑眯眯地替燕槐序拉开了椅子:“欢迎燕队回家,燕队辛苦了。” 看见白月练这副谄媚样,富贵气不打一处来,呲牙咧嘴的冲她汪了一声,燕槐序轻轻拍了下富贵的脑袋:“别学蝉时雨。” 富贵:??? 白月练给她盛好汤,才问正事:“蝉时雨放在我这的剑突然消失了。怎么样,那小丫头情况如何?” “睡得很好,吃嘛嘛香,”燕槐序喝了一口老鸭汤,被鲜美沁了一嘴,半晌才继续道:“阿比戈就不怎么样,估计是留下心理阴影了,在病房里唉声叹气的,一直要阿斯莫德赶紧带她回西方。” 白月练熟练地把肉搁到燕槐序碗里,道:“寻春的恶灵阵不允许人灵进入,蝉时雨偏偏就是剑灵,你偏偏是恶灵,也真是蛮巧的。” 燕槐序吨吨吨喝了一碗汤,把空碗递给白月练:“并不是巧。元英做事滴水不漏环环相扣,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原由。” 白月练把空碗接过来,替她又盛了一碗:“哪有什么原由,就算是元英,也总有想不到的地方,我都没注意蝉时雨是个剑灵,元英又上哪防范去?安心吃你的饭。” 燕槐序夹了一筷子菜,说:“这几天,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 白月练道:“说来听听。” 燕槐序说:“我跟元英一起复活,她需要靠人造恶灵阵吸收灵力,那为什么我一复活就自带灵力?” 白月练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无所谓道:“你比她有福气,带点灵力怎么了?” 燕槐序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之前说,你有个想法,还在证实中。是什么想法,现在证实了吗?” 白月练轻笑了一声:“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如果证实了,我会瞒着你吗?” 燕槐序不语,脸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白月练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燕槐序轻声道:“如果……” 富贵实在是一只很会看眼色的小狗,特别是看燕槐序的眼色,见她神情严肃,自觉地跳下去吃罐头。燕槐序和白月练对视了半天,对视得白月练眼都干了,燕槐序才说:“算了,没什么。” 白月练:“………你在溜我吗?” 燕槐序眼睛一眯,笑盈盈地给白月练夹了一筷子菜:“明天池云谏会审,谁是主审?” “当然不会是你我。”白月练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燕槐序不明显的示好:“元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跟我有旧识,你又是恶灵,咱们俩现在避嫌还来不及呢。大概会交给厉温或者薛礼吧,怎么了?” 燕槐序道:“如果投靠元英属实,厉温会怎么判池云谏?” 白月练道:“厉温这个人,本性并不很难琢磨,如果让她来判,起码是重罪起步。怎么,你想让我去斡旋说和?你跟池云谏认识了很久吗?” 燕槐序道:“只是一个被元英蛊惑的小朋友而已,顺手帮帮她,你不愿意?” 白月练把手撑在桌子上,玩味地笑道:“那你用什么交换?”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灼热,烫得燕槐序忍不住瑟缩,热烈的情意从白月练的眼睛毫不收敛地外放,一个直球打得燕槐序措手不及。 片刻后,燕槐序淡淡道:“不想帮算了,让池云谏去死吧。” 说着,她居然真的站起身来,转身间还带着几分落寞,白月练一下慌了,连忙拉住她的手腕:“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呀,帮帮帮,你都发话了,我还能不干吗?” 燕槐序半真不假地叹了口气:“一点小忙都得交换才能帮,你我认识这么久了……”她缓缓转身,长眉微蹙:“至于分得这么清吗?” 白月练心肝脑仁马上一起打包系个粉色蝴蝶结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抓着燕槐序的手腕,好声好气道:“我错了,我那是闹着玩的,你要是生气,打我一巴掌行不行?” 说着,白月练居然真的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燕槐序淡淡地抽回来,坐回餐桌上:“说谢谢了吗。” 白月练强行奖励自己没有得逞,讪讪地笑了一下,试探道:“那今晚……你在哪睡?” 燕槐序莫名其妙道:“我现在又不瞎了,当然回自己屋睡。” 白月练硬扯出一个笑容,好脾气道:“哦,哦。”其实心里狠狠磨牙,快把后槽牙磨出洞了来了。 有些小猫用完人就扔,迟早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 池云谏的主审长官是厉温,燕槐序本来申请了旁听,但被地藏王给驳回了,结果蒋韵拿阎王印给批了,虽然级别上阎王比地藏王要低两级,但蒋韵这种科研大佬从来都是我行我素,谁都得给她几分面子,到最后地藏王也只好象征性地同意了。 审讯室外面的判官们给燕槐序搬了把小凳子,厉温在审讯室里来回踱步,问道:“你一向恪守本分,从在琼华学院开始,成绩就不上不下,到进了查察司,也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 池云谏坐在桌子后面,只看模样是瘦了一大圈,估计被关押的时候伙食也一般,但出奇地平静,敛着眼皮不发一言。 厉温道:“究竟为什么投靠元英,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接触的。你自己是查察司的人,也知道审讯的手段,自己招了,对你对我都轻松。” 池云谏不说话,似乎打定了主意似的要当个哑巴僧。 厉温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蝉时雨对你可是真心实意,因为你接了元英的术式,她被拉进恶灵阵里,至今生死未卜。” 池云谏皱着眉颤了颤睫毛,厉温又一指外面:“还有你的上司燕槐序,她当初力排众议提拔你当她的副手,现在人人要她避嫌的时候,又大老远跑来旁观审讯,前阵子因为元英瞎了好几天,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池云谏愣了一下,倏地抬头看向玻璃,可惜那是单向玻璃,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燕槐序坐在外面,慢慢悠悠地想,估计她们搞审讯的人都是说话只说一半,不知道蝉时雨在家啃苹果的时候会不会打喷嚏。 厉温给足了池云谏沉默思考的时间,片刻后,池云谏突然开口道:“在当人的时候,我上高中时,有一个好朋友。” 厉温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池云谏道:“她身体不好,高中学习压力又大,精神衰弱又发烧后不堪重负,在高考前几天跳楼死了。” 是阿比戈那个身体的原主。燕槐序想。 池云谏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手指:“但就在我进琼华学院的时候,突然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元英。” “你可能不相信,我从来没见过元英,怎么会梦到她?但我真的梦到了。” 厉温的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是一瞬,谁都没有发觉,随即她冷冷道:“然后呢。” 池云谏突然抬起眼来:“元英告诉我,她能帮我复活已死之人。” ——复活已死之人。 审讯室外的燕槐序倏地站起身来,自复活回来后所有的怪异,白月练的种种行为,仿佛一下子串成了一条线。 厉温淡淡道:“已死之人,怎么复活?” “我不知道,”池云谏说:“她要我跟她交换,她说再过几年,等她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要接她一个术式,这样,她就能让我的故人回来。” 厉温道:“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就答应了?” 池云谏攥紧了手,她摇头道:“做过梦的人都知道,梦里是很难控制自己的,人在做梦的时候,基本都是凭借潜意识在行动,我想让我的朋友活过来,下意识就答应了她。” 说到这,池云谏的眼神慢慢充满了恐惧:“直到几年后,我在查察司资料室里,发现了一种东西,名叫恶灵契约。” 这是一种只有真正的恶灵才能用的术式,交换式的诅咒,在古代,被称作死神的低语。 厉温道:“为什么不把这件事上报查察司?” “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害人,”池云谏道:*“而且我自己私心里,也想知道元英要怎么复活我的朋友。她来了人间一趟,因为是个普通人,就得在这样的命运下死去吗……楚江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识大体,痴心妄想?” 出人意料的,厉温没有说话,但紧接着,池云谏倏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厉温:“你当然不会这么觉得,毕竟你也在梦里跟元英做了交易,我说的对吗,酆都大帝?” 厉温眼睛一眯,厉声道:“按住她!” “等等,”燕槐序推门进来,挥手屏退了判官,淡淡道:“比起着急压制嫌疑人,还是她说话的更值得研究吧,比如——酆都大帝?” 第37章 摘手套 漫长的对峙中,厉温倏地笑了:“酆都大帝早已仙陨多年,就连白月练也只跟她有几面之缘,什么意思,以为胡乱编一句,把焦点推给别人,就能洗脱自己的罪名了?” 燕槐序看了池云谏一眼:“你说厉温也跟元英做过交易,证据何在。” “元英亲口告诉我的,”池云谏道:“就在梦里,她说地府有很多人都跟她做过交易了,多我一个不算多,如果来日东窗事发,可以把这些人供出来保命。” 厉温怒道:“攀污之词,你怎么知道元英给你说的人名里哪个是无辜的,哪个是真的做了交易。我说了,现在是在审你。” “楚江王殿下,”燕槐序淡淡道:“怎么急了,她不过也是说了一种可能而已,想要证实不是很简单嘛,既然元英许诺可以复活珍爱之人,那就把你的珍爱之人叫过来问问呗。”说完,燕槐序突然勾出一个笑容:“哦,不过你好像也没什么珍爱之人,就陈桐清一个,要不然,咱们现在传唤一下?” “你!”厉温看了看房间角落里的监控器,突然上前一步,咬着牙飞速低声道:“白月练已经来打过招呼了,我不会重判她,而且要是真查下去,你以为白月练就干净吗?你自己不也是复活回来的?!” 燕槐序眯了眯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把厉温推远了一步,慢慢道:“大敌当前,你就只有这点眼界吗?” “你应该知道,光是这一间屋子里三个人,跟元英做过交易的就有两个。那现在满地府有多少人做过这种梦,你有数吗?有多少人是死而复生的,你有底吗?元英要求大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真的知道吗?” 以前网上有一个很热门的讨论话题,如果你面前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你爱的人就会回来,你会不会按? 如果这只是个想象的话题,大家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答案,但如果这个按钮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并且要求你用潜意识去作答,有几个人能忍住不按? 池云谏刚进琼华学院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前了,那个时候元英就已经入各种人的梦,并且预料到十几年后会有后山一战,甚至细节到要让池云谏接她一道术式了吗? 如果厉温真的是酆都大帝,酆都大帝距离上次社会意义上的活着也过了一千年,元英是什么时候入了她的梦,陈桐清又本来是哪朝哪代的人呢? ……元英的这场复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又什么时候要索取报酬呢? 还有白月练。 燕槐序审视了厉温半天,不再跟她多废话,转身道:“我要见地藏王。” 地藏王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她像是知道燕槐序会来一样,早早煮了一壶热茶,掐着点倒进办公桌对面的茶杯里。 燕槐序默不作声地坐下,把腿一翘:“你知道了。” 不是疑问句,地藏王闻言笑了一声:“陵光,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燕槐序把眼睛一眯,透露出危险的气息:“沈令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两人一来一回,道破对方的身份,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旁边热水壶的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地顶起来,在溢出来之前,地藏王——沈令妤摁灭了开关,端起茶杯道:“东岳大帝对上元英尚且没有一战之力,其它做过交易的人就更不可能奈何她了,槐序,就算我们找到了所有跟元英定过契约的人,就算找到所有死而复生的人,又能怎么样?难道把她们全杀了,元英就会死吗?” 燕槐序冷冷道:“你早就知道。” “是,我知道。”地藏王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光知道谁跟元英有契约,所有死而复生之人我也都知道,这个数量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你真的还要问下去吗?” 燕槐序眯着眼睛问:“所以你就不管了?你知道元英这个人的野心有多大吗?” 地藏王无所谓道:“取代人类嘛。她认为恶灵和人灵天生就该凌驾在普通人之上,普通人都是该被统治的蝼蚁,对于她这种天生灵物来说,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 燕槐序冷漠地哼了一声,道:“那地府大部分死而复生之人,都不是人灵吧,否则还需要复活?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这些因为被珍爱而复活的人,也会变成被元英统治的蝼蚁。” 地藏王面无表情地续上茶,很有些莫名其妙:“槐序,你也是天生灵物,这些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槐序倏地站起来,差点掀翻了茶杯,刚要离开办公室,又猛地掉头回来:“你说这种话,对得起天下人吗?” 地藏王也站起来,依旧面无表情:“就是天下人的妄念生养了元英。槐序,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句真理——人皆有妄念。妄念是消不完的,今天跟元英做交易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燕槐序冷漠道:“这也不是你骄傲自满想凌驾在天下人之上的理由。” 燕槐序肺都快气炸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又觉得十分难过。她站在原地顿了一下,转头道:“普通人就活该被统治,普通人就活该成为天生灵物的蝼蚁——沈令妤,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跟你一起被拐卖的女孩,你敢看她们的眼睛吗?” 燕槐序摔门而去,地藏王则一言不发,她盯着自己对面一口没动的已经凉了的茶水,磨了磨后槽牙,不知道在想什么。 —— 燕槐序打开指纹锁的时候白月练正在给富贵扎小辫子,一脸惊奇道:“不是去旁听审讯了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燕槐序一言不发,自己换了鞋,动作慢吞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白月练瞅了一会儿,拍拍富贵的屁股叫它自己玩去。她本人走到燕槐序面前弯下腰,柔声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你生气了?” 燕槐序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突然道:“白月练,我能相信你吗?” 白月练笑了一下:“干嘛突然这么问?” 燕槐序一步一步地走向白月练,逼得她不断后退:“白月练,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梦,梦到元英说可以帮你复活我?” 白月练的笑容消失了:“干嘛突然这么问。” 燕槐序继续道:“我之前就觉得,地藏王东岳大帝这种天生灵物,地府的神官,在对待元英的问题上为什么都很模糊,当初那个元英专案小组提了个头就没影了,大家对元英的态度也都很暧昧,现在明白了,原来并非恐惧,而是同盟啊。” 白月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钳到她身后,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谁告诉你的。池云谏,还是地藏王?” 燕槐序被她抵在墙边,却一点也没有受制于人的窘迫,她淡淡道:“那我再猜一猜,蒋韵失忆并不是偶然,是因为她本来早就死了,是不是?” “之前应溪山中傀儡丝,我们去找厉温,她一副认识我的样子,却又不说,还有薛礼,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陵光,是不是?你们这些人,早就心知肚明谁是复活的人,还每天装模做样,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白月练钳着她的手:“你头脑太热了,能不能先冷静下来?” 燕槐序道:“起开!” 两人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急起来居然就地过了两三招,白月练怕伤了她又收着劲,谁料被燕槐序一肘捣在腹部,皱着眉一发力,把燕槐序抵在墙角:“那你呢?你在急什么?到底是因为地府这些跟你没半毛钱关系的人,还是因为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元英压了一头?” 腹部疼得白月练颤了一下,她低下头缓缓呼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对不起,我不是训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句话。” 燕槐序冷冷道:“说吧,东岳大帝,我洗耳恭听呢。” 白月练稍微缓了一下,轻声道:“我是跟元英做了交易,心里大概知道你会复活,但并不知道她到底找了多少人。至于代价,她说只要我的一成灵力。” 燕槐序听完,缓缓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在当初做交易的时候,元英就明确说了代价?” “是,”白月练敛了敛眼皮:“她只要我的一成灵力。恶灵契约一旦定下了,双方都不可能耍诡计,所以我才冒险一试,这样看来,元英就是依靠这些灵力复活的。” “那我的灵力是从哪来的?”燕槐序眯着眼思考了几秒钟,命令道“白月练,把你的手套摘下来。” 白月练顿了一下,随即古怪一笑:“你真的要看吗?” 燕槐序捏着她的手腕,一寸一寸摘下了那双黑色手套。 白月练的手毫无异常,只有右手指根,密密麻麻刻着黑色的的咒文,活像五枚戒指,牢牢地扣在白月练的手上。 是血祭咒。 血祭咒唯一的难成之处,就是被刻咒印的人必须得自愿。 ——我将我的力量双手奉献给我的主人。 时至今日,燕槐序总算知道自己的灵力是从哪来的了。 第38章 是以燕槐序的妄念,人为落成的恶灵阵。 一时间,客厅里没有人说话。 这样的沉默实在太难捱了,白月练两三下把手套戴回去,温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前提是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这样哄人的语气,仿佛之前白月练要请她吃甜筒的时候。燕槐序心头一酸,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 白月练拉着她的手腕带到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燕槐序迅速调整了一下思绪,坐得离白月练远了一点,问道:“元英是在什么时候入你的梦的?” 白月练略略想了一下:“几百年前。” 燕槐序道:“你们契约的具体内容,我要一字不差地知道。” 白月练看她面孔冷硬,审犯人似的,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大概就是说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复活一个人,问我愿不愿意用一成灵力来交换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白月练在某些方面特别会示弱,当她微微低头,垂下眼帘的时候,会有一种破碎的孤独感,好像高高在上的强者,独一无二的东岳大帝,也有什么难以忘怀的悲念一样。 这个角度格外让人动容,燕槐序只看了两眼,就把视线挪走,淡淡道:“元英的恶灵阵在哪里。” 真是一针见血。白月练想。有些人不是猫,天生就一只敏锐的狐狸。 她微微蹙眉:“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燕槐序眼睛一眯:“你真的不知道?” 白月练诚实道:“不知道。” 燕槐序一点点朝她靠近:“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敢把血祭露出来?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跟元英战斗的时候突然动弹不了,以至于差点被她杀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游手好闲’?” “元英就算是王母娘娘再世,也不可能僭越因果轮回,她凭什么复活这么多人?凭什么敢跟这么多人做交易?” 燕槐序死死地盯着白月练:“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恶灵可以为所欲为。” 白月练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道:“槐序,你把我当什么?” 燕槐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话题的转变:“……什么?” 白月练双手掰过她的肩膀,让她正视自己:“之前平岚越狱的现场,你叫了一声‘青溪’。” “后来从应溪山家出来,你又说你的心已经给别人了。给谁了?青溪是吗?那我呢?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还是青溪的替身?” 燕槐序拍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道:“少转移话题,之前的帐还没算完呢,你要是识相,我给你两天时间,把你刚才的话好好捋一捋,再来跟我汇报。” 说完,燕槐序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道:“至于青溪……” 她的嘴角慢慢勾起来,眼睛像一把钩子,一只手钳在白月练脖颈上,缓缓摩挲了两下,随后道:“我怀疑你就是。” —— 此后的三天,燕槐序都没再见到白月练,她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还是单纯躲起来了,反正燕槐序现在也不想见她,乐得清闲。 阿斯莫德要走了,她认为地府都是一帮神经病,动不动就要跟元英斗舞,避之不及。再加上阿比戈回来后跟她描述了燕槐序和寻春的战斗,这小孩不知道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搞得阿斯莫德当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也没想过再来找事。 阿比戈邀请了蝉时雨和燕槐序一起去孟婆庄喝奶茶,顺带捎来瑞琳送给燕槐序的一大捧粉色玫瑰花。 在恶灵阵里,阿比戈虽然晕倒了,但只是她所在的身体晕倒了,她本人的意识是很清醒的,还能看见,所以目睹了燕槐序救场的全程。燕槐序一进门,她就拘谨地站起来,甚至拘谨过了头,显得有点猥琐。 燕槐序看了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眼,自顾自地坐下了:“喜欢罚站?看来前几天让你在操场上罚站,反而奖励你了。” “!”阿比戈眼睛瞪得提溜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脸红了。蝉时雨拉着她坐下:“你还拘谨上了,当初不是你气势汹汹要拿手枪去课后辅导的吗,脸红什么?” 阿比戈支吾了两声,一方面性格使然,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一方面又实在有点崇拜,不上不下的,只好尴尴尬尬地坐下了。 蝉时雨胖胖的棉服触感很柔软,很有安全感,阿比戈忍不住往她身旁靠得近了一点,又搅了搅奶茶,喝了两口,才抬眼飞快地瞅了燕槐序一眼,燕槐序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阿比戈在走什么腼腆小孩人设。 蝉时雨从自己的双肩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阿比戈:“你不是要走了嘛,我用零花钱买了一个东岳大帝联名的吧唧,这可是隐藏款,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阿比戈泪眼涟涟地接过来,没好意思说自己更想要燕槐序的吧唧,但也很珍视,妥帖地放进小书包里:“我以前只待过地狱的一亩三分地,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广阔。” 这几天回去,阿比戈连做梦都是蝉时雨的那一句“剑来”,她想要什么老师都会给她,乍一碰上厚积薄发上下求索带来的冲击,那效果简直称得上震撼,骄傲的小孔雀在那一夜头一次低头看看自己,发现此前所有的骄傲都建立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虚无上。 西方地狱几乎没有人会修冷兵器,不仅费时费力,对灵力和悟性的要求也很高,养一把趁手的本命武器还得占尽天时地利,而西方只要用一把手枪,再加一点术式就能有很高的杀伤力,立竿见影。但是阿比戈到了东方地府,发现她们几乎没人用热武器,即使是应溪山,对刀剑的理解也完全是接近顶尖级别的。 不是不会,而是她们对冷兵器的理解已经凌驾于任何子弹大炮之上了,更别说燕槐序只用刀就能劈开特制子弹,这说明就算她们只用灵力对轰,燕槐序也是碾压级别的。 阿比戈越说头越低,蝉时雨肘击了她一下:“喂,你吃错药了吧,别以为马上要走了演个感情戏我就会挥手绢掉眼泪,你又不是再也不来了。” “而且输给燕队是什么很难以启齿的事吗?你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先竞选个劳动委员卫生小组长之类的不行吗。” 阿比戈不语,只一味伤心,蝉时雨看不下去,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我今天可以送给你,不过只能今天啊,过期不候。” “真的?”阿比戈立刻兴奋地抬起头:“能给我几袋螺蛳粉吗?” 蝉时雨:“” 蝉时雨:“你连买螺蛳粉的钱都没有?!” 阿比戈撇了撇嘴:“老师不让我买,说如果敢带着这个回去,她就把我绑上石头从车窗里投江。不过她知道我今天来找燕队,我可以说是燕队送的,这样她就不敢了。” 燕槐序:“” 蝉时雨憋笑半天,差点被珍珠卡了喉咙,燕槐序无语地往窗外看去,对这俩人的脑回路无法感同身受。 窗外在下小雪,撒盐似的,路过的行人都急匆匆的,燕槐序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谁料跟站在路对面的蒋韵对上了眼。 蒋韵穿得很单薄,没戴眼镜,正淡淡地注视着这边,这一眼直接把燕槐序带回了她的实验室。 白炽灯下,蒋韵意味深长地说:“该醒了。” 蝉时雨跟阿比戈正在争论该买哪个牌子的螺蛳粉,燕槐序猛地站起来往外面冲去,以至于奶茶都打翻了,蝉时雨跟阿比戈对视一眼,也赶紧追了出来。 燕槐序还没来得及跑到蒋韵面前问个清楚,好久不见的白月练和薛礼突然从拐角出现了,白月练伸出手拦着蒋韵,眼神里除了警惕,居然还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杀意。 蝉时雨嘀咕道:“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突然碰一块了?” 燕槐序走上前去,疑惑地看了白月练一眼。 白月练当即抿了抿嘴,语速很快:“槐序,你先离开这里,事情我待会再跟你解释,好吗?” 燕槐序不依,又看向蒋韵:“出什么事了?” 蒋韵从来没这么有精神过,她好像终于睡了一个饱觉,精神头顶上来,几乎俊出了学生气,如果仔细看的话,她还专门换过了衣服,这是一件燕槐序从没见过的新衣服,干净整洁,连花纹都很考究。 蒋韵淡淡一笑:“我的新研究成功了。” 白月练厉声打断道:“蒋韵!” 蒋韵充耳不闻,只一直笑:“我的新研究成功了,东岳大帝怎么好像并不开心似的,不为我庆贺吗?” 这两人实在太奇怪了,燕槐序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蒋韵:“什么新研究?” 蒋韵的笑容慢慢扬起来:“一个可以依靠外置设备,人为提取妄念落成恶灵阵的……小研究。” 白月练:“你……” 在燕槐序的注释中,蒋韵拿出一个开关按钮,笑道:“就像这样。” 电光火石间,她毫不犹豫地摁下按钮,与此同时,燕槐序口袋里那个蒋韵给的可以人为打开和关闭恶灵阵的小装置疯狂地发出滴滴声。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恶灵阵倏地张开了。 是以燕槐序的妄念,人为落成的恶灵阵。 第39章 蘑菇小槐序 进恶灵阵的时候,蝉时雨正拉着阿比戈的手腕,因为剑灵的特殊性,她们两个又避免了常规进入方法,变成了两团飘在半空的虚影。 “呃,”蝉时雨看着不远处古色古香的城镇,讪讪道:“阿比戈,你大概是走不了了。” 阿比戈麻木了:“没关系的,老师会理解我的。” 这是大昭刚建国,女帝登基的第二年。 大昭城外的栖霞山隔开了中原和北蛮,在这一年,降生了两个胎灵。 同一年,酆都大帝尚未仙陨,她杀孽太重,经常犯病,犯病的时候喜欢找人单挑,非得不死不休,满地府鬼官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东岳大帝会陪她过两招。 并不是因为情深,而且只有东岳大帝打得过她。 厉温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神剑,通身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她也不管白月练是不是有事,想打的时候,必须马上得见到人。 白月练在转轮司帮阎罗们处理案宗,旁边投胎转世的魂魄排了老长的队,大家正因为连夜工作着急上火呢,厉温一点也不会看眼色,拍门就进来了:“东岳,我这次一定能赢你。” 蝉时雨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惊奇道:“这不是我的剑吗?” 白月练也奇道:“你哪偷来的剑?” 厉温把眼一瞪:“什么叫偷?光明正大的事能叫偷吗?这是人间皇帝前年拿来弑父的自作品,此人手艺实在是高,制器水准一流,我趁她不注意,光明正大地拿来了,别管了,你快与我一战!” 白月练操心地叹了口气:“赶紧还回去,还有,我现在没空,人间灵力紊乱,估计是有先天灵物降生了,大家伙都在忙呢,你也别添乱,找个角落自己打牌去吧啊。” 厉温急了:“不行,你今天必须与我一战!” 眼见说不通,白月练拿了旁边同事的一把剑,三两下把厉温手里的剑挑飞了,心累道:“赶紧还回去。” 厉温气得满脸通红,哼了一声跑了。 蝉时雨沉默片刻:“这真的是厉温吗,你快给我一巴掌。” 阿比戈也道:“东岳大帝像在哄孩子。” 白月练不光要应付厉温,每天还要操心下属的日常行为,她拿起桌边一盒梳头的桂花油,莫名其妙道:“谁带来的?” 半晌后,一个阎罗默默举手:“我昨日去逛人间集市,闻着香香的就买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回家就被叫来了,只好先放在这。” 白月练沉默片刻,只好道:“仅此一次,下次不许这样了。” 那位阎罗赶紧点头,接过来揣在了兜里。 蝉时雨看了一会,摩挲着下巴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比戈莫名其妙:“你哪来这么多不祥的预感,我看东岳大帝还蛮好的,体贴下属,这是会疼人!” 蝉时雨瘪着嘴指了指刚才那名阎罗:“你看她的兜。” 这位鬼官显然不怎么了解凡人造物,那样的瓷盒子得好好放在梳妆台上,她这样横放在口袋里,盖子盖不严实,桂花油顺着兜淌了一地。 她的同事惊叫一声:“哎呀!” 周围的魂魄还保留着生物的本性,闻见香的东西,都想趴在地上抓来吃,转轮司顿时乱作一团,大家拿扫把的拿扫把,逮魂魄的逮魂魄,不知道谁挤到谁,白月练踩在桂花油上,滑了一跤……正好一头滑进了投胎转世的灵力泵。 在场的所有人,同时沉默了。 阿比戈艰难道:“我以前听传言说,东岳大帝曾经下凡历劫?” 蝉时雨也道:“是…是啊。” 阿比戈又道:“我还听说,燕队曾在查察司食堂直言西方地府是草台班子?” 蝉时雨心虚道:“是…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涌到嘴边,都没有一个“靠”字更能表达此刻的心情。 原来白月练下凡历劫,是一脚踩上桂花油滑进凡间的。 蝉时雨讪讪笑道:“至少白姐的来时路……蛮香的,哈哈。” ———— 厉温把剑扔了。 她觉得白月练瞧不起她,一气之下,要去人间寻找跟她有一战之力的人,那把剑被扔在栖霞山下,剑气人为分开了一对胎灵。 半山腰植被茂盛,什么玩意都长,刚化形的小女孩每天用手抓毒蘑菇吃,晚上睡觉的时候,差点被一只野狐狸叼走。 野生的狐狸很凶悍,悄悄靠近的时候,却被小孩一个回头吓了一跳,打量了半晌,觉得只是个可以饱腹的食物,于是大着胆子上前一步。 小女孩也往前一步。 狐狸警惕地半抬着前爪,正在犹豫要不要落下,小女孩也半抬着手,睁着葡萄似的大圆眼睛,里面没有情绪,空无一物。 狐狸歪了一下脑袋,小女孩也跟着歪了一下脑袋。 她在模仿。 模仿一个从未见过的生灵,就像她白天蹲在树根底下模仿蘑菇一样。 下一秒,胖嘟嘟的手一把抓住狐狸的脖子,小女孩摁住胡乱扑腾的狐狸,感受着手心里跳动的脉搏,突然笑了。 她死死地捏着手,感受狐狸在她手心里挣扎,恐惧,最后慢慢失力,归于平寂。等过一会狐狸彻底不动了,女孩咂咂嘴,准备咬开它的喉管,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宽袍大袖的人类。 此人穿着一身奇怪的丧服,头发高束,用一柄随便乱削的木钗固定,眉眼之间精神气充足,特别好看。 女孩警惕地歪了歪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没有布,好像很不合适。 蒋韵笑了一下,半蹲下来朝她伸出手:“想跟我回家吗?” 女孩在断了气和野狐狸和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之间来回抉择,好像那是人世间最值得苦恼的选择,她足足犹豫了大半天,才狠下心扔掉野狐狸,握住了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蒋韵把她抱在臂弯里,用袍子罩住,捏了捏她的鼻尖:“有名字吗?” 女孩空洞洞的眼睛盯着蒋韵,在对方怀里把自己变成了一株蘑菇。 蒋韵轻笑一声,思索了一会儿:“浴火重生,乃为朱雀。你就叫陵光,好不好?” 陵光不会说话,只把自己当成一株蘑菇。 蒋韵在栖霞山上有一座宅子,是个听雨烹茶的好地方,地气很灵。她买回来一床软软的褥子,给陵光收拾了一个小房间,白天教她读书,晚上就讲一些有意思的乡野故事。 渐渐的,她发现这小孩实在太喜欢模仿了,观察能力惊人,就连翻书的手指弧度,拿杯子的姿势,眉毛上挑的距离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再配上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其实是有点惊悚的,特别是蒋韵半夜醒来,发现陵光一声不吭蹲在她房间里当蘑菇。 恶灵没开人智,只会模仿人类,杀性也不会隐藏,动不动就去山上杀个老虎或蛇,再费大劲拖回来,剥好皮,细细地剃好骨头,放在蒋韵房间门口。 蒋韵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索性就带着陵光去山脚小村子住了一段时间,小村子人口虽然不多,但也有小几十人,这下模仿范本骤然增多,陵光每天学得手忙脚乱,没空去山上狩猎了,总算当了一阵子正常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蘑菇待一块的时间太长了,蒋韵发现她倒是不杀生了,但是还是喜欢当蘑菇,有时候半夜蹲在路中间,老是吓邻居一大跳,半夜还喜欢爬别人家窗户,跑到别人家里去当蘑菇,蒋韵只好又把她带回到山上,偶尔领着下山来玩。 再过两年,陵光才终于开始学会说话,神智比平常的人类小孩更痴傻一点,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趁蒋韵不注意,总要去山上杀小动物,兽性实在难改。 蒋韵花了很久的时间教她人伦道理,特别是不要去别人房间里当蘑菇,有时候讲个大半天,陵光就只会蹦出来一个字:“啊?” “……”蒋韵深吸一口气,耐心道:“蘑菇是植物,跟人是不一样的。” 陵光一边咬自己的手指,一边道:“啊?” 咬手指是跟山下一个刚出生的小姑娘学的,为了学得像,即使没有口水,陵光每次都强迫自己弄点口水出来,可是她年岁渐长,唾沫不是口水,没有人家刚出生的小宝宝粘稠,为此还生了好几天气。 蒋韵循循善诱:“陵光也不想让别人害怕,对不对?” 陵光说:“对。” 蒋韵好声好气道:“那就不许当蘑菇了,否则别人会害怕的。” 陵光:“啊?”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害怕蘑菇,她只是想当一个蘑菇陪着大家,为此不惜牺牲所有睡觉的时间,可惜以陵光现在的口才,没办法说出这种长难句,千言万语,只好汇聚成一个“啊?”。 虽然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但陵光总算放弃当蘑菇了,也不再舔手指,虽然偶尔还是要去杀个老虎,但其它方面已经渐渐趋向一个正常人类了。 杀性太难改了,这是最让蒋韵头疼的事,她希望通过读书来让陵光产生怜悯心和判断力,结果越读越背道而驰。 蒋韵指着画本上的小人,引导地问陵光:“秦家有个丫鬟偷盗主人财物,我们应该怎么办?” 陵光道:“杀掉。” 蒋韵:“……大昭有大昭律法,偷盗只要坐牢就可以了。” 陵光不明所以:“啊?” 蒋韵沉默片刻,又说:“那秦家主母纵容丫鬟偷盗,明明知道却不加以管束,我们应该怎么办?” 陵光:“杀掉。” 蒋韵又问:“同院丫鬟教唆此人偷盗,应该怎么办?” 陵光:“杀掉。” 蒋韵:“那街上卖包子的大娘今天没有卖你喜欢的兔肉包子,怎么办?” 陵光格外笃定:“杀掉!” 蒋韵:“…………” 蒋韵组织了一下语言,重新说:“陵光,杀掉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合你心意,你也要杀掉我吗?” 陵光眼睛瞪得老大,好像正在面临她人生中最大的难题,在杀和不杀之间反复犹豫,觉得应该杀掉,又觉得舍不得,憋了半天,最后憋得眼泪汪汪,居然号啕大哭起来。 蒋韵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背:“好了好了,陵光不哭陵光不哭,我只是说着玩的,并不是真的要你选择,不哭不哭,我带你去买包子吃好不好?” 蒋韵抱着陵光走远了,蝉时雨看得目瞪口呆,扯着阿比戈的袖子:“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那真的是蒋韵?*怎么长得完全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阿比戈道:“五官一模一样啊,气质上是挺有区别的,不过确实是你们那位秦广王。” 蝉时雨咽了口唾沫:“秦广王怎么会出现在这,还收养了燕队?!” 阿比戈仔细想了想:“你们不是一直说,秦广王是感化派,认为恶灵可以教化嘛,这不正在教化?” 蝉时雨语塞半天,才说:“那也只是听说,谁知道秦广王真的教化过恶灵啊?等等……” 蝉时雨跟阿比戈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如果燕队真是蒋韵养大的,那蒋韵岂不是算燕队的……妈妈?!” 第40章 她的眼睛分明是在笑的。 等陵光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很像个正常的人类小孩了,只不过寡言少语,每天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蒋韵身后,直到有一天蒋韵突然说,找到了她的妹妹。 陵光以为蒋韵要给她生一个妹妹,跟全天下所有的小孩一样,别扭了好几天,一方面确实很想要一个妹妹陪她玩,一方面又怕小孩分走了蒋韵的注意力。 蒋韵在山脚展开了一个阵法,定位到了另一只恶灵的位置。她一开始得到的消息就是栖霞山诞生了两只恶灵,但另一位一直没找到,现在突然露出了痕迹,就直接带着陵光过去了。 大昭在打仗,冬天雪下了一尺厚,尸体扔在外面几个月都烂不了,另一个小女孩就是在这片古战场被找到的。 因为是在冬天,蒋韵给她起名叫元英。 没来得及教化,元英已经自己长大了,穿着一身破衣烂衫,不知道从哪个尸体身上扒下来的,长长的拖在地上,脚冻得发紫,头发跟海藻一样糊在脑袋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新鲜的恶意。 她们俩长得像,气质却迥然不同。因为蒋韵先捡到了陵光,陵光就成了姐姐,实际上她俩是同一秒降生的。 元英已经自己学会了说话,会基本的自理技巧,蒋韵把她带回去,同样买了一床软软的褥子,收拾出一个小房间,烧了热水给她洗洗干净,弄了个汤婆子放在她脚边。 陵光默默地帮忙干活,进进出出地搬水,临走前给元英掖好被角,把屋里的碳拾掇好,以免半夜不注意烧起来。 元英缩在轻软暖和的被窝里,在黑暗中,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那样毫不掩饰的恶意,即使在黑暗中也炯炯有神的眼睛,让陵光停下了脚步,转头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 等陵光关好门走了,元英自己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回味了一会儿,半晌又自顾自喊了一声:“姐姐。” 比起陵光刚来的时候,元英几乎称得上很有眼色了,嘴甜又懂事,大早上起来,蒋韵一打开门就能看见她在劈柴,下午就拿着一个小木桶跟在陵光身后去屋后面菜园子里浇地,晚上蒋韵炒菜,她就拿个小扇子看火。 因为从小吃不好,元英体型比起陵光十分瘦小,矮了将近一个头,看着倒真叫人怜惜,所以一般蒋韵都叫她出去找陵光看书。 元英还不识字,得从基础的小人书开始看,陵光手里的书本在她眼里跟天书一样,晦涩难懂的字词像爬虫,她殷勤地给陵光倒了一杯茶,甜甜地问:“姐姐,你在看什么?” 陵光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必须要稳重一点,于是言简意赅道:“临济录。” 元英既不懂什么是临济录,也不懂陵光为什么看起来不爱跟她说话,但这不妨碍她自娱自乐,嘴里念叨着临济录,反反复复的,直到声调和气口都跟陵光一样。 蒋韵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收拾收拾吃饭了,元英你嘀咕什么呢?” 元英笑得甜腻:“我说老师做的饭好香啊,我肚子都打雷了。” “属你嘴甜,”蒋韵笑着把饭菜摆好,拍了拍陵光的脑袋:“快别看了,收起来等吃完饭再看。” 这样一个亲昵的小动作落在了元英眼里,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老师真疼姐姐。” 陵光不说话,依言把书本放好,给蒋韵倒了一碗新茶。 蒋韵忙活了半天,这才喝上一口水,也拍了拍元英的脑袋:“这就叫疼了,那我也疼疼你?” 元英害羞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不让拍:“不嘛,讨厌。” 蒋韵夹了一筷子菜,对元英道:“姐姐现在已经读了不少书了,你也要加把劲,明日先从三字经开始背,能做到吗?” 元英闻言看向陵光:“姐姐学问多,我不会的自当请教。” 陵光只觉得元英的笑容有点不舒服,没搭话闷头扒饭,蒋韵做的饭只能算勉强能入口,最近教她们术式不能多吃五谷,所以一天只有两顿,陵光总觉得饿,能多吃一口是一口。 她们晚上偶尔会天南海北地聊天,以前都是蒋韵主讲,她见识多,说的很多东西陵光连见都没见过,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但自从元英来了以后,主讲就变成她了。 元英话多,她在古战场长大的,吃路过的野兽,喝小溪里的水,讲起话来特别夸张,一张嘴就是她是如何制服一只猎豹的,把她的英勇神武夸大了一百倍,然后再讲怎么处理了食材,去军营里偷碳和盐,回来美美地吃了一顿烤肉。 陵光直觉她说话很有几分争宠的意思,想要吸引蒋韵的注意,但孩子心性又藏不住,恰到好处的夸张让人愿意相信她的天真。但陵光就是莫名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 战场上全是尸体,元英居然还费劲巴拉地跑去打猎,咬断血管就能解渴,居然还要专门去找小溪,陵光没有宽广的胸怀,于是忍不住推己及人,如果是几年前的自己,大概率就会图方便了,但元英没人教,居然还这么讲究,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元英自从被捡回来到现在,绝口不提一个“杀”字,也很不符合常理,这说明至少她是很懂得人类的忌讳的。 从哪学的不知道,元英不说,也没人会想起这个点来特意去问。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当人当久了,陵光一想到元英那天晚上恶意的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这场夜谈以陵光撑不住要睡觉而告终,她和蒋韵离开元英的房间,回房前蒋韵拍拍她的脑袋:“最近怎么都不大说话?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陵光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蒋韵。 蒋韵半蹲在她面前,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有了妹妹,我在你身上用的时间就少了?” 陵光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蒋韵道:“老师是她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会疼她也会疼你,如果有哪里觉得不开心,直接告诉我好吗?” 陵光别扭地搓着袖口,半晌后,轻声转移话题道:“吃不饱。” 蒋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我们可以把学术式的课程拉长一点,不着急慢慢来,好不好?反正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陵光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老师早点睡。” 今天是这么糊弄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元英起得晚,陵光就跟着蒋韵在院子里练武,蒋韵说她该挑一把趁手的兵器了。 蒋韵:“本命兵器讲究一个缘分,最好是选你第一眼看中的,喜欢的,可以上手试一下,选中了哪个,老师送给你。” 院子里从传统的刀剑到流星锤双截棍应有尽有,陵光第一眼就看中了一把长枪,枪头拴着一串火红的穗子,她神差鬼使地拿在手里,觉得自己能从那沉甸甸的份量中感受到无穷的力量。 蒋韵一笑:“知道枪要怎么用吗?” 这是一个难得的冬日艳阳天,暖烘烘的,蒋韵意气风发地站在身边,即使穿得并不讲究,头上只别了一支木钗,也能窥见内里无尽的神采,陵光看得几乎挪不开眼,她闪着亮晶晶的崇拜眼神,等着蒋韵给她示范。 这时,元英的房门突然开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喊道:“老师,我饿了——” “就来,”蒋韵应了一声,摸了摸陵光的脑袋:“你自己先练着,我马上回来。”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陵光看着她的背影,有几分失落,但也没表现出来,自己拿着一把比她高许多的长枪试探性地挥着,没注意到不远处元英灼灼的注视。 下午吃完饭,陵光发现自己的临济录不见了,她翻遍了书柜,找遍了可能在的地方,但都没有,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昨晚确实放在房间桌子上了。 蒋韵安慰她说等下山了给她再买一本,但陵光觉得一本书是不可能无缘无语失踪的,书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了吗。 之前蒋韵因为老是丢钱,教过她一个找东西的小术式,晚上大家在元英房间里开小会的时候,陵光直接把两指一并,趁大家不注意施展了术式,幸好那本书她常常拿在手里,上面有她的气息,直接就定位到了——元英的枕头发着淡淡的金光。 陵光不由分说地一把掀开,果然是自己的书,她冷冷道:“你偷东西?” 蒋韵走上前来,大概翻了翻,确实是陵光的书,上面有她的小注,于是也严厉道:“元英,这是怎么回事?” 元英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支支吾吾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一会儿就蓄满了眼泪:“对、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蒋韵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说清楚。” 元英的泪珠越滚越大,颠来倒去地说:“我也想、像姐姐一样被老师夸,我也想跟她看一样的书……但是姐姐不喜欢我,我怕她不愿意借给我,这才……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知道错了……” “我不知道这叫偷,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蒋韵听完,还是心软了,她拍拍元英的背:“你姐姐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你了?你要什么东西,就算姐姐不给,你可以给老师要啊,不问自取就是偷,以后绝对不能这样了,明白了吗?” 元英连忙点头,拿袖子擦眼泪,那样子好不可怜。 陵光站在一边冷漠地想,她连杀都只口不提,这会儿又不知道偷怎么写了,只不过装得可怜,又故意把书放在会被人翻到的地方,到时候掀开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招人同情而已,否则直接把书扔下山去,不是更方便吗。 她营养不良身材瘦小,只要眼泪一掉,没有大人会不心软的,蒋韵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抚:“好了好了,别哭了,知道错了就行,下次必须改,听到没有?” 元英趴在蒋韵肩膀上,抹着眼泪说自己知道了,可陵光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分明是在笑的。 小孩多的家庭,不管大人再怎么开明,一碗水也绝对不可能端平。 40-50 第41章 一块桃酥 蒋韵偶尔会让陵光下山去帮村子里的百姓干活,让她了解人类,融入人类。现在元英来了,陵光难得的外出活动又得带上元英。 南方刚发了一场涝灾,淹死了好多人,最近城里多了很多流民,连村子里都有好几十个,穿着破衣裳,背上的篓里装着孩子,不知道是死是活,连破碗也没有,就用一双手挨家挨户地乞讨。 陵光背着一篓鱼到了刘大娘家,刘大娘正在疾言厉色地驱赶行乞的难民,陵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面黄肌瘦的母女讨不到食物蹒跚着走了,才上前去:“刘大娘,老师今天现抓的,叫我来给大家分一分。” 刘大娘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陵光来了,你家道长最近可好?” 陵光道:“都好。”她转头看了看难民的背影,问道:“这些人是?” “嗐,”刘大娘一摆手:“南边来的流民,实在太多了,咱们也都不是富户,自己家一勺米都得分三顿喝,实在接济不了了。” 陵光抿了抿嘴:“皇上不管吗?” 刘大娘扶着门把鱼接过来:“皇上怎么管?就算管,也不可能每个人头都能管,她自己才是个刚登基的嫩娃娃呢——呦,这小姑娘,是你妹妹?” 元英从陵光身后探个脑袋出来,甜丝丝道:“刘大娘好。” “好,好。”刘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你家道长真会捡,一捡就是一对漂亮姑娘,你俩长得还真怪像的哈哈。” 陵光没注意听,她的视线还在刚才那对母女身上,母亲用一块烂布裹着头,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女儿从背篓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那瘦猴一样的小女孩动都不动一下,不知道还有气没有。 刘大娘把鱼放好,从屋里点心盒子里掏出两小块桃酥,给她俩一人分了一块:“这还是过年的时候我闺女给她小女儿买的,她带着孩子南下务工去了,现在发了洪灾,还不知道什么境况呢……我老了吃不了这些,左右就剩这两块了,你俩拿走吧。” 桃酥放得太久了,带着一点潮湿的霉味,不过蒋韵更不是个兜里有钱的人,这种点心陵光和元英基本也没见过,两个小孩别扭半天,被刘大娘给硬塞进兜里了。 元英刚走开两步,就把桃酥拿出来两口啃光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连嘴边的渣子也舔干净,陵光看见了,把自己那块也给她了:“我不爱吃这个。” 元英愣了一下,迟疑道:“真的?” 陵光硬塞给她:“不吃就扔了。” 元英不肯相信居然有人会拒绝一块美味的桃酥,生怕陵光反悔,连忙接过来塞嘴里了,把自己吃成了一个鼓腮帮子小老鼠,心里默默地想:她居然肯对我好。 元英一到这里来,就知道该讨谁的喜欢,自然而然地把陵光看成最大的敌人。她没有长相和血缘的概念,更不懂人伦,只把陵光当成跟她争夺资源的对象。 这样本就浅显的仇恨就在一块不脆了的桃酥里化解了,元英单方面地想:既然如此,我就认她这个姐姐。 陵光不知道她这些九曲回肠的心思,自顾自走到那对母女面前,把蒋韵给她的面饼送了出去。 那位母亲连眼泪都流出不出来,一个劲地磕头,陵光不忍心看,干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掉头走了。 元英不理解:“那是老师给的午饭,给了她们,你自己吃什么?” 陵光淡淡道:“我最近练术式,不能多吃。” 元英刚认了她这个姐姐,于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值得,劝道:“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就是吃了你的东西,她也活不过明天,反正都是要死,干嘛做这些没用的事?” 陵光停住了脚步:“我不知道。” 元英拽着她的袖子:“那我们去把饼要回来?” 陵光摇摇头,一种奇怪的,从没体会过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抚着酸涩的心口,有些怀疑道:“我……觉得她可怜。” 元英更不理解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陵光说不上来,她还不太懂得人的情绪,只知道把面饼送出去,她能好受一点,所以就这样做了而已。 元英不理解,不过不妨碍她已经把那块桃酥放进了心里,也没再说什么,主动帮陵光提一个小空桶,询问道:“今天晚课结束,咱们能去后山打兔子吃吗?” 陵光:“不能。” 元英哀嚎道:“为什么?” 陵光:“老师不许我们杀生。” 元英:“可是老师昨晚还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去打兔子吃。” 陵光:“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元英接着哀嚎:“啊——” 陵光停下来问她:“而且兔子那么可爱,你忍心吃掉吗?” 元英没刹住车,一头撞在陵光后背上,捂着鼻子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忍心?” 陵光:“………” 陵光无言以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好闷头继续走。 第二天蒋韵带她们下山玩,看见村里来了几个衣袂飘飘的白衣人,穿着讲究,人人头戴玉钗,跟蒋韵这一身粗麻比起来,富贵得没边了。 元英抱着一筐山里摘的野果子,好奇道:“老师,那些是什么人?” 蒋韵说:“民间散修,可能是有门派的修仙人士吧。” 元英:“修仙是什么?” 陵光接道:“话本上说,修仙者为求飞升,孜孜以求一生,锲而不舍之心会感动天地。” 元英问:“那他们有桃酥吃吗?” 陵光道:“穿着富贵,恐怕吃也吃不完吧。” 元英夸张道:“这么好?!那我们能不能也修仙?” 蒋韵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你修什么,桃酥仙子?” 她们本来是去集市上换点东西,遇到了刘大娘,就顺便停下聊了几句,蒋韵问她:“这是哪个门派的,怎么跑的这来了?” 刘大娘道:“刚开始倒是说了来着,但我也听不懂说的啥,记不住,好像说是……他们长老夜观天象,此地有恶灵呢。” 蒋韵玩味地笑了一下:“恶灵?” 刘大娘一摊手:“是啊,我们也不懂这个,不过这些人带了些粥来分,查就查吧,左右跟我们没关系。” 她们在刘大娘屋前说话,几个修士正在查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尸体,陵光瞧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昨天她送饼的女人。 一个领头的修士看见蒋韵一行人,走过来问:“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听他的口气,恐怕自以为并不是修仙门派,而是此地的土皇帝呢。蒋韵淡淡笑了一下,礼也没行一个:“只是途径此地的散修而已。” 看那修士的样子,好像还要找茬,就在这时,他一个同门走过来,卑躬屈膝道:“这妇人恐怕是被人下毒了。” 周遭村民一片哗然,其中一个村民道:“这…这绝无可能,这名妇人昨天挨家乞讨,因我们自己也没多少存粮了,压根没人给她东西吃啊,怎么会被人下毒?” 修士正义凛然道:“一个饥饿妇人,若有人给她食物,她一定会毫无戒心地吃下去。人现在是死在你们这了,你们好好想清楚了,当真没人给她东西吃吗?” 四周一片寂静,一个村民颤颤巍巍地举手:“昨日……我在我家窗户边看见,陵光好像是给了她一块饼!” 检查尸体的修士立刻道:“不错,她胃里还有没消化完的饼,是吃下去立刻毒发了。” 领头的修士巡视周遭:“何人是陵光?” 陵光淡淡道:“我就是。” 领头眯了眯眼睛,打量她片刻:“你一个小孩,如何有这么恶毒的心肠,莫非是受家里大人指使?” 刘大娘见状,立刻笑道:“这位道长,小姑娘昨天是来我们村了,不过是蒋道长抓了几条鱼来分给大家伙,陵光放下鱼就带着妹妹回山上去了,我亲眼看着她走的,没给这妇人喂饼,千真万确。” 修士道:“此话当真?” 陵光没说话,她一方面知道刘大娘是好意袒护,不想辜负人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的事应该承认,正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沉默以对。 谁知领头的修士一指栖霞山:“我派长老亲自观测,恶灵就藏在这栖霞山上,你到底是什么人,伪装仙门修士,饲养恶灵,意欲何为?!” 刘大娘讨好地笑道:“道长,是不是搞错了?蒋老师一直住在我们这的山上,两个小姑娘也是她看着可怜捡回来的,怎么会是什么恶灵啊?” 蒋韵叹了口气,轻轻摆摆手:“刘大娘,多谢。”她走上前去,手揣在袖子里:“并非仙门修士,我刚才说了,只是一介散修,在山中讨生活而已,阁下何必咄咄逼人?” 修士拔除佩剑:“妖女,吃我一剑!” 陵光和元英同时惊叫道:“老师!” 蒋韵一步也没后退,轻飘飘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的剑刃,修士却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分毫,蒋韵淡淡道:“只有花架子,没什么真本事啊。” 修士怒道:“妖女,你用了什么巫术?!” 这句话一下子把蒋韵给逗笑了,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边:“巫术……好吧,就当给小朋友变个戏法看。” 蒋韵眼中红瞳一闪而过:“你在门派中恃强凌弱,舔媚长老,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内门,为争权夺势,害死数十条无辜人名,要不要猜猜到了地府,会怎么判你得罪?” 修士一惊,随即大叫道:“你放屁!我能有如今的成就,全都是靠我自己!” “靠自己?”蒋韵眉毛一挑:“你从母亲那里捞来生命,从长辈那里捞来钱财仕途,从姐妹那里捞来聘礼,用你妻子的嫁妆敲开了门派的大门,到头来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声靠自己?人不人贱不贱的东西,回头看看吧,拿着几个石块当饼招摇撞骗,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同门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师…师兄,那妇人胃里的东西真的变成石头了!” 周遭村民都是一脸恍然大悟,刚想起来的表情:“是啊是啊,本来就是石头。” “她饿得发疯了,用石头充饥来着。” “刚才刨开不就是石头吗,这道长怎么说是饼?” “话说这是什么门派来着,别是来化缘的吧。” 修士懵了,他恶狠狠地撤回剑,冲蒋韵道:“妖女,你给我等着!” 蒋韵淡笑道:“我会在阎罗殿等着你的。” 修士带着一众仙门人士走了,刘大娘暗道了一声晦气,转向陵光:“你俩没吓着吧。” 陵光和元英同时摇了摇头,蒋韵道:“一点小插曲,不足挂齿。马上开春了,希望来年能有好收成,刘大娘,我先带她们两个回去了。” 刘大娘应了两声,送走了师徒三人,自己忙活起来渐渐把刚才的事忘了,似乎也记不清昨天陵光到底有没有给妇人饼子了,她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进屋做饭去了。 第42章 槐序 今晚没有夜谈,但陵光端着一壶煮好的茶敲开了蒋韵的房门。 蒋韵靠着烛灯在看书,给陵光弄了个小暖炉:“冒夜前来,看来是心有感悟了。” 蒋韵过得很拮据,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一般都是粗茶,偶尔山下的刘大娘会让她们带回来点散茶,没什么好滋味,也尝不出好赖来,陵光给她倒上茶,问道:“老师曾教导我,不许说谎。” 蒋韵沉默片刻,避而不答,反问道:“那面饼,是你给妇人的吗?” 陵光坦然道:“是我。” 只看脸上的神态,看不出蒋韵在想什么,她抿了一口茶,叹道:“你长大了。” 陵光不明白:“老师,什么是长大?我只以为长了个子,长了体重,学了术式就能长大,可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长不大的人?” 昨天妇人手里的小孩子,陵光凑近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脚都冻得发紫,眼睫上糊着一层脓翼,不知道死因是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太小了,不明白事理,可以不用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死去。 所以这个问题,蒋韵也回答不了,她回答不了为什么有人长不大,也没法用几句话概括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陵光又问:“今日山下散修,都是凡人,为什么知道我和妹妹是恶灵?” 她总算问了一个能回答的问题,蒋韵叹了口气,说:“他们不知道,但只要是恶灵就行,谁给那名妇人喂了东西吃,谁就是恶灵。只要此地有恶灵,正道人士就可以借口入驻,收保护费,要求村民缴纳粮食。” “人类和地府不在一个世界,绝不可能有人类能看见鬼物,凡是有,那背后一定是人类自己的手笔。” 陵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话本上说,修仙之人意志坚定,只要终生上下求索,就能羽化登仙呢。” 蒋韵问:“你觉得什么是飞升?” 陵光:“飞升就是死了。” 蒋韵轻轻一笑:“何解?” 陵光说:“书上讲,羽化飞升,就是去天上做神仙,不在人间了。既然不在人间了,不就是死了吗?” 蒋韵隔着桌子摸摸她的脑袋,叹道:“你倒是很喜欢人间。” 过了一会儿,蒋韵喃喃道:“等再过几年,行了及笄礼,你就去人间吧,待到你厌倦为止。” 陵光对于这句话立刻生出无限的期待来,但又别扭道:“那老师和妹妹呢?” 蒋韵笑道:“修行,种地,抓鱼。反正我们一直在栖霞山上,你要是想念,可以经常回来。” 这个念想于是在陵光心里生根发芽了,她开始无限期待人间的生活。 如果她离开栖霞山,去人间,就可以认识很多不一样的人,可以去热闹的集市,可以干很多……在森林里当蘑菇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这样憧憬,以至于没忍住,露了点笑意在嘴角,蒋韵看见了,刚要打趣,却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叫。 蒋韵不明所以地开门出去,见刘大娘居然上山了,她着急忙慌道:“蒋道长,山下死人了,你快去看看吧!” 白天那十几名道士死了,开膛破肚,筋脉全断,喉管好像是被咬断的,内脏流了一地,也有被啃噬过的牙印。 村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举着火把出来了,刘大娘说:“傍晚还好好的没什么事,这些道士本来已经走了,但是隔壁吴婶晚上起夜,闻见一股血味,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叫尸体拌了一脚……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咱们这真的有吃人的恶灵吗?” 蒋韵安抚道:“莫慌。能杀了这么多道士,还没人听见叫喊,说明行凶者武功极高,很有可能是门派仇家。大家别担心,我明天去镇上报官,尸体先不要乱动,要是害怕的话就在一起睡,晚上不要乱跑……都回去休息吧,我布一个阵法,会保护大家安全。” 村民们连连道谢,心有余悸地回家去了,蒋韵拍拍陵光的脑袋,也让她先回山上去。 陵光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山上等着,她慢吞吞走过山路,快到院子的时候却听见元英屋里传来一声异响。 刚才蒋韵说凶手可能是门派的仇家,陵光担心对方藏匿到山上来了,元英又可能在熟睡,于是门也没敲,冲过去就踹开了门,门板带着门槛一起完蛋。 屋里没有别人,元英也没有睡觉,她站在房间里,窗户打开,好像是刚才窗子里进来一样。 陵光皱了皱眉:“你干嘛去了?” 元英把手藏在身后:“我……” 陵光:“藏什么了?拿出来。” 元英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道:“姐姐,我把他们都杀了。”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眼珠子,还在滴血。 陵光瞪大了眼睛:“山下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元英面色如常,讨论起杀人来,好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这种小事:“他们污蔑姐姐,辱骂老师,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理所应当啊,姐姐,你也是恶灵,肯定明白我的想法。” 那些道士筋脉全断,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断手断脚,挖掉眼珠……这是虐杀,不是单纯地报仇。 元英就是享受杀人的快感,并且在知道了自己和陵光同为恶灵后,心里期冀着陵光能明白她的感受,所以才没有隐瞒。 但陵光很不舒服,她看着元英手心里那枚眼珠,觉得反胃,想吐。 元英看到陵光的神色,愣了一下,迅速又把眼珠藏到身后:“姐姐,你怎……啊,老师。” 陵光回过头,蒋韵就站在门口,看她严肃的表情,一定是都听到了。 蒋韵忽略了一点,元英从战场上被捡回来的时候已经开了人智了,这不是省事,而是更大的麻烦。 这一年春天,栖霞山上建了一座黑塔。 元英每七天有一天时间可以出来自由活动,其它时候必须待在塔里修行,从品性到人格。大部分时间里,蒋韵都在里面陪着她。 陵光一下子获得了大量私人时间,但她也没什么事可做,白天就种点萝卜,看点话本,自己练练枪,要么就下山去找刘大娘玩,晚上自己对着蒋韵留下来的本子练术式,幸好天资聪颖,即使没人教她也能自己学个大概。 后面几年,元英不被允许出塔,蒋韵从塔里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几乎到了几个月才出来一次的程度,每次出来都是一脸疲惫,一直到陵光长大。 陵光十五岁生日那天,蒋韵和元英一起出来了,陵光仔细想了想,自己跟元英得有几年没见过面了。 元英彻底变了一副气质,温和,知礼,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争宠,举手投足间跟正常人都没什么两样,也不再提杀人的事,但只要陵光看见那双眼睛,她就知道,元英只是藏起来了。 有些人永远学不会认错,她只会在杀完人后把沾满血的手背到身后。 那天晚上,蒋韵对陵光说:“去吧,到人间去。” 蒋韵身无财物,用树枝削了一根木钗送给陵光,算是完了及笄礼,她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似的,想着先把陵光身上的结界解了,叫她到人间去走一走。 四海之大,说不定可以解答她那些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陵光什么东西都没带,身上只有一把长枪,一支木钗,蒋韵和元英目送她离开,蒋韵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元英,温和地笑了笑:“祝姐姐此去一路顺风。” 等陵光走得看不见了,元英亲昵地托着蒋韵的胳膊:“老师,山道风大,当心着凉,我们也回去吧。” 山脚下的村子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年前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有一批老人没熬过去。陵光给刘大娘的墓碑上了一炷香,转头往北边去了。 栖霞山北边,是大昭和蛮人打仗的地方,元英就是在这捡的。 陵光走到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有个刚被烧过的军营,尸骸挤着尸骸,都烧得焦黑,陵光走了两*步,被一具尸体吸引了目光。 看身体是个女人,头被砍下来,脑袋已经不知去向了,她手里还握着枪,手上满是老茧和血迹,看铠甲规制,竟还是个将军。 陵光蹲下来,刚一碰到女人的尸体,就看到了她的平生。 女帝登基的第二年,力排众议开放了科考,武举也允许女子参加,这个姓燕的女人,就在武举里登科,先从女帝的近身侍卫做起。 她有一个十分温馨的家,母亲爱唠叨,有一个可爱懂事的妹妹,她每天回家,母亲和妹妹都在门口等着,然后一家人坐在烛火下吃一顿粗茶淡饭。 后来她在军营里一路高升,有蛮人掳走了她的母亲和妹妹,逼迫她交出布防图,母亲一怒之下投井而亡,妹妹也被敌军杀死,她冲动之下只身前往军营,又因为被属下出卖,落了一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在这些大概的平生里,家里的回忆尤其多,真实幸福的画面犹在眼前,那些嘈杂而温暖的万家灯火呼啸而至,天生灵物像小孩拿筷子沾酒一样,浅浅地体会到了一点“人世间”的滋味。 陵光决定顶替此人身份,替她活下去,因为是在四月,陵光给自己取名叫槐序,用了女人的姓,就叫燕槐序。再用一点简单的术式,周围的人见到她,就会下意识觉得她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只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在原主的记忆中,皇帝交给她一个任务,此行要前往一个镇子,替皇上找一位养在民间的公主。 从此燕槐序一脚踏入凡尘,走上了和元英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43章 看得出她是公主 青溪今年刚十岁,邻里说她长了一张薄情面孔。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要这样的,要么是一张妖妃脸,要么就是薄情,反正不是福相,她也确实不是个有福的人。 青溪不知道自己的亲妈是谁,扔在路边,被一个大户人家后院里浆洗的婆子抱走了,因为随身带的长命锁上写了青溪两个字,所以她叫青溪,婆婆怕她压不住,也没冠姓,反正就先这么叫着。 银的长命锁因为前段时间实在揭不开锅已经给当了,好歹换了几个月的饭吃。本来浆洗婆婆的孩子,也是要在府里当下人的,待遇好点的,府里有千金出生,那还能当个配小姐长大的贴身丫鬟。但婆婆把她藏在外头亲戚家里,不让她入府为奴如果现在再让她选,她可能会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当奴婢好歹能吃饱饭。 青溪养在婆婆的亲戚家,管主家人叫舅舅舅妈,一间土砌的房子,四五个兄弟姐妹,舅妈因为生育,身体不好做不了工,年前婆婆也病了,临了了,主人家恩赐回家养老送终。 这样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张白吃的嘴,是不是恩赐就得另说了,反正青溪长到这么大,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 村子里来了一伙修仙的人,说是门派要招人,若有根骨的,可以进外门当个学生,没有根骨的,也能去当个洒扫小厮,总之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去处,最近村里适龄的孩子,每天都跑去修士面前蹭脸,希望能被哪个道长看上,收入门下,从此光宗耀祖,鱼跃龙门。 青溪懒得去,也看不惯这些装腔作势的道士,反正以她的个子,只能看见人家的鼻孔。她把屋外的柴抱进屋里,因为年纪小,没法一次性抱完,就分了好几趟,弄得满头汗,然后起锅烧水,因为够不着锅台,还得拿凳子垫着,再把所剩无几的菜苗切好,拿一个铁勺子,把一勺米减半再减半,减到勉强能熬出白汤来,才搁进锅里。 她家的大姐刚从地里回来,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青溪从小板凳上抱下来:“我来。” 她们之间不算亲厚,平时也说不上话,家里人口太多,青溪一个捡来的,吃多少饭都招人嫌,大姐虽然不亲近,但姐姐的本分也尽到了,据说给她说了亲家,下半年就嫁人。 青溪淡淡应了一声,也不非要留下来帮忙,她给婆婆端了碗热水,趁家里没人,从后门进了一条小道,往镇上去了,这一条小道一直通到一个胡同里,有一座隐蔽的宅子。 青溪轻车熟路地敲开门,开门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笑道:“青溪来啦,大人正等你呢。” 青溪淡淡颔首,进了屋里,眼睛也不乱瞟,只拱手行礼道:“燕老师。” 燕槐序半躺在躺椅上,估计是嫌热,长袍撩起来,露着白花花的腿,朝书架一指:“寻春,给她拿书。” 这位燕老师是镇上新来的女先生,很怪,一周只上一堂课,但只要上过她的课,一定会再来上下一节。青溪有一次跟舅舅来附近的集市卖鱼,隔着窗户听了一句“自观自在,守本真心”,居然迈不动腿了,躲在旁边的树上听了一下午,虽然回家后挨了打,但真心觉得值得。 后来这个叫寻春的女人找到她,说如果喜欢读书,可以来镇上找她,不要钱。 寻春找了本适合青溪看的书,递给她:“姑娘最近瘦了,没好好吃饭吗?” 青溪面上淡笑,心里刻薄地想:“你倒是珠圆玉润。” 燕槐序从桌上拿了几块桂花糕包起来给她:“回去吧,看完了再来换。” 青溪道了声谢,拿起点心和书就走了,等把大门关上,寻春问:“以前不都是一块一块给,今天怎么一下子给这么多?” 燕槐序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说,她家小孩多?要是带回去舍不得吃,那估计就落不到她嘴里了,多给点叫她带回去分吧。” 寻春哦了一声,把柜子上的书整理好,过了一会儿,又道:“将军,青溪真是公主?” 燕槐序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给寻春也倒了一杯:“错不了,陛下亲口说了青溪二字,况且你瞧她眉目,跟陛下如出一辙。昨日叫你注意蛮人的动向,有消息吗?” “唔,”寻春道:“好像来了个西洋教士,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燕槐序摩挲着茶杯,喃喃道:“洋人?” ———— 事实证明,不管是给青溪多少块点心,她一个渣都不会分给别人。青溪蹲在巷子口囫囵吃完了一大兜点心,把薄薄的书本踹在里衣回家去了。 大姐刚烧好饭,几个哥哥姐姐都从修士那边回来了,见着青溪,舅舅先对着她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死丫头,又去哪疯了?” 青溪不语,默默地摆好碗筷,心里想:“老不死的,早晚踹死你。” 青溪刚吃了点心,胃里被油腻腻的糕点撑得想吐,自己的米汤就剩下来给婆婆喝,她瘫在床上没人管,只有青溪和大姐会来送吃的喝的。 这家人姓刘,刘婆婆只是个亲戚,死后能给她弄个草席就算舅舅有良心了。青溪把米汤递到她嘴边,却被婆婆推了回来:“你喝、你喝。” 青溪淡淡道:“我刚在外面吃了好东西,你不喝我就倒了。” 婆婆动不了,只一个劲地叹气,片刻后握着青溪的手:“我听你姐姐说,镇上有仙子在挑学生,是不是?你怎么不去?” 什么仙子,一群披着人皮的二百五。青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没说什么,一味地把米汤往婆婆嘴里送。 婆婆不喝,跟青溪推搡间,居然流了泪,她委屈地问:“你怎么不去?你知道要是跟人家去修仙,那是多好的去处吗?你留在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你舅舅嫁人,就像你大姐一样,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再生个孩子,你这辈子都完了,你知道吗?” 青溪皱了皱眉:“前年你还给我说亲事呢。” 刘婆婆眼泪越流越多:“我不对,我错了,你舅妈更是错了,天下人都错了,青溪,你听我的,明天就去,你长成这样,人家一定喜欢。” 青溪心里生不出一点怜惜,她冷漠地想:现在悔悟,晚了。 但这样想完,她心里却一阵酸涩,像一口咬上了烂皮烂肉一样爽快,终于还是肯开了口:“我没有根骨,靠一张脸进了仙门,跟嫁人有什么区别?” 刘婆婆只一个劲推搡她:“我让你去你就去,听见没有?” 青溪摁着她,把米汤往她嘴里塞。她不管去不去,也不管仙不仙的,反正只要刘婆婆能吃东西,那就有的活,只要有的活,别的都好说。 喂完了婆婆,青溪就躲在她床前就着月光看书,没人会来管婆婆,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刘舅舅不允许家里的女孩看书识字,大概是怕读了书认了字,再也不听他的管教,心里野了,不愿意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青溪一看书就容易沉浸进去,屏蔽了五感一样,她坐在床边的脚凳上,没注意到门开了,家里的五姐刘平兰从身后抽走了她的书:“好啊,你居然偷偷看书,我要告诉爹去!” 青溪一皱眉,冷漠道:“还给我。” 刘平兰得意洋洋地把书藏在身后:“那你告诉我,昨天傍晚你干什么去了?” 青溪淡淡道:“我在家。” “你骗人,”刘平兰道:“我亲眼看着你进了一个巷子,去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怎么,还没嫁人就攀高枝了?” “刘平兰,”青溪淡淡道:“要是不想被人知道你拿家里的铜板去贿赂道士,就把书还给我。” 刘平兰一愣,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青溪只重复道:“还给我。” 刘平兰眼珠子乱瞟了一下,有点心虚,只好把书还给青溪,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讨好道:“妹妹,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啊,隔壁邻居都说了,没点本钱是够不到仙家门槛的,要是能成事,咱们家孩子都能去啊,就不用每天抢一口米粥了。” 青溪刻薄道:“三个铜板能登的只有骗子的门槛。” 刘平兰小声道:“人家浑身法器,每人都背着剑,正义凛然的,怎么会是骗子呢。” 青溪道:“你以为我们这样的贱胚子真能去修仙?要么进去当奴婢,要么进去当肉猪,天上会掉免费的馅饼吗?” 刘平兰就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她压根也不懂这些,反问道:“万一是我骨骼奇佳,真的有修仙天分呢?” 来了,世界三大错觉之一:我是一块被埋没的金子。 青溪翻了个白眼,往外撵她,刘平兰哎呀了一声:“好妹妹好妹妹,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你在看书,你也别往外说我偷拿了钱行不行?我知道那宅子是燕老师住的地方,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好不好?” 一个小孩子,心眼再坏也只有抢吃抢喝的能耐,青溪不搭理她,关好门坐在脚凳上,又一字一句地看起书来。 第44章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陵光刚离开的那个冬天,元英也该及笄了,蒋韵自己去集市上买了点菜回来,鱼贩送了一壶自己酿的酒。 下了点薄雪,元英老早就打着伞在山道等了,看见蒋韵回来,上前帮她把东西提在手里:“老师叫我好等。” 短短几年,元英的个子窜了很多,蒋韵现在得稍稍抬头才能跟她对视了,闻言笑了一下:“你怎么下山了,今天的术式练完了?” 元英笑得甜腻:“为了今天晚上这一顿,老早就练完了,老师要检查吗?” 蒋韵不愿意在别人过生日的时候扫兴,于是摇了摇头:“走吧,先回家。” 蒋韵做菜的手艺其实很一言难尽,不过幸好元英现在也没什么口腹之欲,两人对坐片刻,蒋韵拿出鱼篓里的那壶酒:“好吧,今天是及笄的大事,我就与你共饮一杯。” 元英撑着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蒋韵,笑道:“元英自当奉陪。” 蒋韵实在不是喝酒的料子,没喝两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叹道:“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比村子里的大黄狗也不大多少,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想想居然已经好多年了。” 元英细心地关好窗户,在暖炉上煮好一壶热茶醒酒用,她伸手把蒋韵的酒杯拿过来,温声道:“少喝些吧,老师。” 灯烛下,蒋韵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眯着眼睛道:“现在你长大了,陵光也长大了,我也很欣慰,大家长得都很好,一个比一个出挑。” 元英笑容未变,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温声问道:“哪样算长得好?” 蒋韵闻言抬了抬眼皮,看见元英那张温和有礼,惊心动魄的美人面孔,笑道:“现在就算很好。” 元英嘴角的弧度始终没变过,她把酒杯里的酒倒掉,换上热茶,再端在手里:“若是心肠歹毒,长成一副伪善的奸佞样子,算长得好吗?” 蒋韵迷糊着没听清:“嗯?” 元英走到蒋韵身边,再缓缓靠着她,一只手环过蒋韵的腰,一只手把热茶递到蒋韵嘴边:“老师醉了,喝口茶醒醒酒吧。” 蒋韵没有支点,只能靠着腰后的那只手,她浅饮了一口递到嘴边的茶,随即扭开头:“我不喝这个。” 元英却由不得她不愿意,掰过她的下巴:“喝了能好受些,乖。” 热茶强灌进来,蒋韵不想喝,一直扭头躲,撒了不少出来,顺着下颌流进脖颈,元英淡笑着替她拭去,温声问:“老师要休息吗?学生去烧热水来,伺候老师沐浴?” 蒋韵“唔”了一声,没答话,往桌子上一歪睡了,元英找了一件披风出来,盖在蒋韵身上,用那壶只喝了一口的茶浇灭暖炉,缓缓退了出去 蒋韵是被热气熏醒的,她被人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拭,随后拢了一件薄外衣,又被抱着走出浴室。蒋韵挣了挣眼,发觉眼皮太沉,又有一股莫名的燥热,于是试探道:“元英?” 元英“嗯”了一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放好了软软的枕头:“老师,下雪了。” “什唔!”蒋韵还没反应过来,嘴唇被强硬的唇舌侵占,对方压根没有一点迟疑,一只手摁着蒋韵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解开了刚系上的衣带。 蒋韵极力挣扎,手脚却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她被人放在软褥上,斥道:“混账!” 元英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轻声道:“多谢老师夸奖。” 元英疯了。到最后,蒋韵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她也想不了别的,大脑都被极端的刺激充斥了,指尖的酥麻跟有余韵似的,让她忍不住颤抖,忍不住低吟出声。 元英缓缓上来,亲着她的脸颊,问道:“长成什么样算好?学生的舌头长得好不好?” 蒋韵想给她一巴掌,手真的扇过去了却又舍不得,被元英抓在手里反复亲舔指根,只能骂道:“混账” 元英不厌其烦道:“学生的手指长得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却让蒋韵不寒而栗。 蒋韵极力地仰起脖颈,汗珠顺着优美的曲线往下滑,路过数不清的浅红痕迹,大脑空白间,蒋韵听见元英满怀恶意的轻笑:“要学生说,老师才是长得好” 蒋韵斥道:“混账!” 元英亲吻她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极尽温柔:“及笄礼,老师送了姐姐喜欢的东西,也合该送我一件才对,老师不送,我只好自己来取了。” 汗水交融间,元英的笑容越来越癫狂:“捡我回来的那天,决定要教化一只恶灵的那天,你就该想到今日。” 蒋韵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元英给她清洗的时候,她就已经昏睡过去。 掖好被角,关好房门,元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既有餍足,又有快意。 渐渐的,她的笑容消失了,一个地狱的幽灵想方设法把别人拽入深渊,临了了,却好像并不开心一样。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 镇上要办灯会,祭祀本地的一个土神,刘家的孩子们因此被允许晚上去镇子上溜达,不给钱就是了。 青溪不爱溜达,本来想躲在婆婆屋里看书,却被婆婆反复念叨,说必须要去拜梅花娘娘,否则往后一年都没有好日子。 青溪嗤之以鼻,反正她本来就没有好日子,以前年年拜,还不是年年穷。不过拧不过婆婆,青溪怀疑自己要是敢说一句不去,婆婆就该当场气死了。 青溪讨厌热闹,讨厌人多,讨厌烟火,反正讨厌天讨厌地,看什么都不顺眼,本来想躲去燕老师家看书,结果被燕老师提着后领带出来看灯会,气得头顶冒烟。 燕槐序奇道:“小孩子都喜欢热闹,你怎么一脸晦气?” 青溪皱着眉头,不想搭理她,街上的人声吵得她脑子疼,恨不得一根棍子把所有人串成冰糖葫芦。正好燕槐序看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问她:“冰糖葫芦,想不想吃?” “”青溪面无表情道:“不想。” 燕槐序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心想我在栖霞山的时候可吃不着这种好东西。 想到栖霞山,她不由得有点出神,也不知道老师和元英现在在做什么。 两人逛到茶楼,里面有人在说书,一张口一声“话说那永宁侯——”吓了青溪一跳,皱着眉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问道:“永宁侯是谁?” 旁边的路人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永宁侯?就是永宁将军,我们大昭第一神将,是我们镇出去的嘞。” 青溪心想大昭第一神将和村头第一癞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路人见她居然一脸不感兴趣,立刻道:“你真不知道?这可是明帝开恩科考后的第一个女将军,咱们这块地方临着北边蛮人,到现在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活,多亏永宁将军几年前的那一战,否则,嘿,咱们现在就得给蛮子当放羊奴去了。” 青溪愣了一下,喃喃道:“女将军?” “嚯,感情你是真不知道啊,”那路人说:“那你作为咱这的人,总听说过梅花娘娘吧。” 镇子里这两年才开始供梅花娘娘,据说原来是一位将军,三年前蛮人入侵,不知道从哪架来了火炮,少年将军以一敌百,带着三十人连夜突袭敌方军营,大获全胜,缴了火炮,让此地居民免于流离失所,这一战至今还在京城里传唱。因为临走时村民要谢将军,将军见此地梅花开得好,就地折了一支充当谢礼,所以是梅花娘娘。 这个故事青溪当然听说过,但她只以为是大家胡诌的,没想到这么个人,连名带姓有永宁侯三个字,还是个女人,一下子愣住了。 燕槐序见她发愣,冲她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啊,前面放灯了,要去吗?” 青溪愣愣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着人流走了片刻,她突然问道:“老师,女人不一定就得嫁人,是吗?” 她虽然心眼小,时常刻薄,但从小纲常伦理都听惯了,即使再不愿意,但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是的,女人就是要嫁人的。 燕槐序笑了一下,明灭灯火中,她揉了揉青溪的脑袋:“本朝帝师,兼任宰辅,她是女人。” “宫里最有名的太医是女人。” “大理寺卿,当今断案如神的官府大人,也是女人。” “当今陛下,九五至尊,是女人。” 燕槐序说:“嫁人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你想成为什么人,就可以成为什么人。” 青溪几乎站在原地迈不开脚。 没人知道十岁的青溪在想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瞪得老大,呼吸起伏都有些剧烈,直到燕槐序递给她一盏花灯,她才如梦方醒。 燕槐序道:“去吧,教过你写字了,这次去写自己的愿望。” 青溪觉得嘴唇有点干,忍不住舔了舔,她接过燕槐序递过来的纸笔,觉得有千斤重。 夜风吹过来,凉滋滋的,青溪站在燕槐序身边,想起那天学堂外的惊鸿一瞥,于是一笔一划的写道: 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并不昂贵的花灯放进河里,载着少女的心绪慢慢飘远了。 第45章 “你热吗?” 很多人不知道,此地是平洲,此镇叫桐丘。 桐丘镇人口不多,一条小河贯穿其中,此刻河面上飘着千千万万的花灯,顺着流水往前挪,河道太窄,大有一副要堵一块的架势。 寻春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燕槐序的胳膊,把燕槐序拉到旁边,小声道:“将军,镇门往北三公里,一个洋人带着几个北蛮骑兵往西去了。” 燕槐序和寻春此行,一是为了找公主的下落,二是接到密报,北边蛮人有异动,但不知道是什么异动。平洲贫瘠,桐丘也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冬天,不是蛮人揭不开锅必须要抢掠的时节一个小小偏远的镇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燕槐序思量片刻:“盯住他们。今天花灯多,告诉打更人,提醒大家小心烛火。” 青溪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心。她跟在燕槐序后边逛,因为人多,怕燕槐序走丢,还抓着她的衣摆,偷偷地瞅燕槐序的脸。 燕老师绝对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之前只是皮相好看,在河边听了那一番话,燕槐序的形象在青溪眼里一下子高大了不少,这是第一次有长辈肯定她的想法,让她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尽管那些女官她没见过,但只是听听,都觉得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我决定了,青溪想,我要给燕老师养老送终。 眼下她只是个连花灯都买不起的小丫头,不知道一个决心的意义,但私自做了这个决定,实在也用了很大一口气。 前面摊子上人群一阵骚动,青溪把思绪拉回来,从燕槐序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看见一个表演跳大神的花脸人。 看打扮像苗人,却不正统,穿得像戏服,又绣了很多古怪的花纹,青溪刚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耳鸣嗡嗡地想。 燕槐序被她那样子吓得一愣,弯腰抚着青溪的肩膀,轻声道:“你怎么了?” 青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串古怪的花纹,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魂魄要被吸走了。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下那人衣服上的花纹,敢肯定绝不是任何一种术式,至少普通杂乱的装饰而已,青溪的眼睛直愣愣的,简直跟中邪了一样。 然而仅仅是片刻,青溪就恢复了正常,她眨了眨眼,面对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后退了半步,又不想太明显,于是改成了往后蹭了一下:“怎、怎么了?” 燕槐序打量她的面色,看着确实没什么异常了,还带着古怪的红晕,只好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热吗?” 青溪瞪着大眼摇了摇头,一攥手发现燕槐序的袖子还在自己手心里,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松开,挪开视线:“老师,你给我讲讲永宁将军吧?” 燕槐序顿了一下:“怎么想听这个?” 燕槐序仔细地筛掉那些血腥的少儿不宜片段,发现除去这些战斗场面,剩下的实在乏善可陈,只好拓展了一下,说:“永宁侯…有一个妹妹。” 但一说起妹妹,燕槐序又想到当年元英手里那枚眼珠,还有被关进黑塔前,那一抹冰冷的笑。这也实在不适合讲给青溪听,只好挑挑拣拣,说:“妹妹喜欢吃桃酥。” 青溪点点头:“有宠爱受庇护之人,只要安心地吃点心就可以了。” 燕槐序揉揉青溪的脑袋:“那你想做被庇护的人,还是庇护别人的人?” 青溪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做……” 她还没说完,人群突然开始推搡起来,青溪被人掼了一把,幸好燕槐序接着,她直接一揽,把青溪护到自己怀里。 青溪以为燕槐序只是个教书的,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也英武不到哪里去,但对方看似温和的手掌居然如此有力,令人安心的稳健力量,正从后腰传来。 人群乱了起来,好像是刚才跳大神的艺人喷了口火,吓了大家一跳,随后河里居然蹦出来一窝黑衣匪。 燕槐序把青溪塞到寻春手里,吩咐道:“把她带去宅子密室里,找人看着。” 随即她弯下腰,严肃地看着青溪:“我不去找你,不许出来,能做到吗?” 那伙匪人已经开始乱砍了,青溪咽了口唾沫说:“……我想跟你一起。” 但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拖累燕槐序。 燕槐序闭了闭眼,对她道:“进了密室,数三百个数,数完之前,我一定来找你。” 她对寻春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不由分说地抱起青溪就跑,不远处的刘平兰慌乱中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了青溪,她往四周瞧了瞧,爬起来提起衣摆悄悄跟了上去。 燕槐序踢起一根木棍握在手里,今天出门没带枪,只好凑合用这个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一棍打在匪人胸口,转身一个漂亮的横扫,力道正好,不至于打死,但能为刀下百姓争取逃跑的时间。 棍头往上一挑,击在匪人的下巴,那人顿时觉得头骨都被这一棍打裂了,当场昏死过去,剩下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对了个眼神,一起往西跑去。 燕槐序拽了一匹旁边铺子的马,从腰封里掏出一枚信号烟花,往天上一扔,抓起缰绳就追了过去。 寻春是燕槐序的副将,动作很麻利,抱着青溪到了燕槐序的书房,挪开书架,把她往里一推:“青溪,只要不是燕槐序来,都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青溪看她神色严肃,却并不慌张,好像一早就知道会出事一样,她抿了抿嘴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搁在密室里,打定主意不添乱。 如果不得章法,密室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只能从里面打开,寻春复原了书架,扯开院子里马匹的缰绳,朝着烟花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间小暗室有足够人待好几天的水和粮食,还有被褥,青溪点亮烛火,也不害怕,她靠着墙壁,开始一字一句地数:“一,二,三,四……” 外面书架传来一阵声响。 青溪一惊,心想这才数到四啊,燕槐序这么迅速?她刚要出声,就听见刘平兰的声音:“青溪?青溪——你在哪啊?” 青溪把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靠着墙壁不出声了。 刘平兰敲了敲书架:“青溪,我也要进去,你开开嘛,青溪——” 青溪打定主意要当个哑巴,一点声音不出,她耳朵贴着墙壁,没一会儿,刘平兰不出声了,但隐约有震动感传来。 凭借青溪浅显的判断,觉得可能是附近有人在骑马,因为刚才寻春骑马走的时候,墙壁也有震感,只不过更浅一点。 片刻后,宅子的大门好像是被人踹开了,刘平兰慌乱地拍着书架:“青溪,青溪!有劫匪进来了,你快让我进去,青溪!” 青溪当机立断,推开一条缝,把刘平兰扯进去,捂住她的嘴,咔哒一声又关好密室门。 外面传来拔剑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然后有人道:“这家没人。” 另一个声音快速道:“下一家,快点!” 脚步和马蹄声只出现了片刻,又一起走远了。刘平兰瞪着眼睛,死死地抓着青溪的衣角,悄声道:“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青溪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 刘平兰被她唬住了,不敢再出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幽暗的小房间,忍不住扯了扯青溪:“……这里好黑啊,你不害怕吗?” 青溪正在专心致志地数数,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那不是有蜡烛吗。” 那点小蜡烛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刘平兰打了个哆嗦,尽可能地靠在青溪边上,害怕地问:“我们…会死吗?” 对十几岁的小孩来说,死这个字太遥远了,又神秘,又让人恐惧。 青溪不理她,只数自己的数。 —— 燕槐序带的人马有限,除了副将寻春,其它的都在城外候着,见了燕槐序的烟花,自然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燕槐序策马赶上匪人,长棍两下击倒,没一会儿,寻春骑马过来,把长枪隔空抛给燕槐序:“咱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燕槐序接过枪,顺手挽了个枪花:“百姓都被设计往西驱赶了,西方村落,咱们也去看看。二殿下安置妥当了?” 寻春应道:“妥当了。不过跟过去一个小孩,我看着眼熟,像是二殿下的姐妹,就没管。” 燕槐序一夹马腹:“驾。让她自己决断吧,到了京城,要决断的还多着呢!” 在街上的,不在街上的百姓都被驱赶到村子里来了,这里离镇上有点距离,一个长相特征明显的蛮人坐在马上,正等着燕槐序的到来。 他留了一把胡子,中文并不流利:“听闻宁远将军到平洲来了,刚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燕槐序嗤笑了一声:“被狄人诱哄到北方来,本来就在中原下边求生的本地蛮人,你装什么不会中文啊?” 蛮人胡子一抖,眼睛眯了眯,随即拿刀一指身后的百姓:“宁远将军不必嘲讽,我们此来是跟大昭谈条件的,大昭必须把平洲还给我们,要不然,今夜子时一过,我就开始屠杀百姓——将军位高权重,想必先斩后奏的权力还是有的,你把平洲还给我们,你们大昭皇帝也只会当你爱护百姓心切,怎么样?” 燕槐序没忍住掏了掏耳朵:“阁下的笑话真没意思。既然如此,我只有一句话奉上。” “今天你敢杀一个百姓,就别想活着再出平洲了。” 第46章 二殿下想见您 黑塔关不住元英了。 蒋韵亲手下的封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减弱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元英了。 春天,对面山头的修仙门派突然惨遭灭门,蒋韵踹开元英的房门,拿着一把剑指着她的喉咙:“是不是你做的?” 元英在烹茶,似乎短暂的愣了一下,随即悠悠笑道:“啊,被发现了。” 蒋韵刚从现场回来,衣摆上还沾着血,她怒不可遏地看着元英:“从小我教你忠孝礼义,你也乖巧听话,难道都是装的吗?” 元英握住剑尖,却毫发无伤,她往前逼近,一字一句道:“忠孝礼义?老师,该对何人忠孝?对何人礼义?凡人蠢如猪狗,连怎么活下去都搞不明白,若我能教化他们,难道不算做善事吗?” 蒋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教化谁?” 元英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这是临济录里的话,姐姐从小看的临济录,现而今我也会了,老师怎么好像不开心啊。” “姐姐懂事,我也学着懂事,姐姐练术式,我也跟着练术式,姐姐的枪我也会耍,怎么到头来,老师只认可姐姐呢?” 元英的面孔跟燕槐序很像,气质却迥然不同,她的癫狂,她的恨意像是天生自带的,蒋韵除了不可置信,看着元英疯狂的眼睛,居然还觉得有点心疼。 蒋韵自己也知道,如果当初能早点找到元英,那结果可能真的会不一样。 元英捕捉到了那一点情绪,一把折断钢剑,钳住蒋韵的下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在可怜我吗?” 元英通红的眼睛满是血丝,她吝啬地笑了一下,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微微低头,强硬地把茶水渡到蒋韵嘴里,蒋韵的挣扎比上次更甚,一把推开元英,“啪”一声,一个耳光扇到元英脸上。 元英舌头顶了顶侧腮,终于满足地笑了,她握着蒋韵的手腕,把蒋韵翻了个个压在窗边,捏起她的下巴:“在这里好不好?你看院子里的石桌,小的时候,我们三个每天都在那里吃饭呢。” 蒋韵很快没力气了,她的挣扎对元英来说毫无威慑力,元英拉下她的衣服,在肩头落下一吻,宠溺道:“老师只觉得我无情无义,可我却很愿意孝顺老师呢。” 片刻后,元英在蒋韵耳根轻轻笑了一下:“老师,你抖什么?” “你也喜欢元英,是不是?” ———— 寻春轻轻咳了一声,燕槐序会意微微转头,看见领头的蛮人身后侧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名洋人随即上前来,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将军,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燕槐序刚想说阁下有什么屁还是当场放吧,就听洋人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事关皇家秘辛。” 平洲只有一个皇家秘辛,就是陛下的二公主。 燕槐序冷笑一声,拉了一把寻春的弓,一支冷箭贴着洋人的耳朵飞出去,削掉了他半块肉,燕槐序长枪一举,一队大昭士兵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山坡上,洋人捂着耳朵不可置信道:“中原人讲先礼后兵,你怎么敢首先开战?!” 燕槐序长枪指着领头的蛮人:“不管是受谁的命令,我数十个数,还不撤退,今天就把你的脑袋剁成饲料,拿回去给你们可汗喂羊。” 那蛮人吓得腿抖,骑在马上,用眼神询问洋人。洋人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突然抢过身边一个小孩的花灯,猛地往外跑去。 寻春一声令下,喝道:“拦住他!”半山腰的士兵们飞快骑马而至,燕槐序拉开弓,搭了第二支箭,一箭贯穿了洋人的咽喉。 洋人猛地扑倒在地,奋力把花灯往前一扔,烧着了一片干枯野草,深藏其中的一根引线呲一声燃起来,在枯草上一路火花带闪电,像一条蜿蜒的火舌。 火舌再往前,是一个废弃了很多年的矮矿井,里面只有一些烂石头,早就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现在是小孩玩过家家的地方。 蛮人吓傻了,大喊道:“不是我让他炸的,不是我让他炸的!我们只是要威胁大昭而已,不是我让他炸的!” 炸什么? 燕槐序和寻春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好,燕槐序勒了一把马,大喊道:“所有人,立刻找附近掩体!” 她话音未落,地面先震了起来,随即是一缕不明显的热浪,而后——轰。 巨大的冲力掀飞了附近的所有人,燕槐序来不及躲避,先扯过寻春盖在自己臂弯里,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聪了,剧烈的耳鸣响在耳边,燕槐序好像听见了一阵耳语。 有很多人在呢喃说话,十分嘈杂,听不清楚,燕槐序缓了片刻,才听清这些耳语——“恶灵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燕槐序晃了晃脑袋,被离矿井近的残肢砸了一脑袋,爆炸没有想象中的范围大,好多人都只是受了点伤,但随即开始起火。 那矿井都荒废好多年了,里面能挖的东西早就挖走了,剩了一点烂土破石头,怎么会点一下就爆炸,还突然烧起来了? 洋人和蛮人都被炸飞天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燕槐序一招手,把士兵叫过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把百姓带走,剩下的,抓紧找水救火!” 寻春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侧的灰,脸色并不好看,她侧耳听了听,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地方在震。 寻春拉了燕槐序一把,迅速道:“将军,我听着不对,咱们赶紧先去找二殿下!” 青溪还在数数,她数到二百九十五,又从一百重新开始数,数到二百九十五,又重新数,数了好几遍,刘平兰疑惑道:“妹妹,你天天看书,原来不识数啊?” 青溪不愿意理她,过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尖,好像闻道一股什么味道。 说不上来,是一股异香,硬要形容的话,好像跟蜡烛烧起来的味道有点像,但更香一点,若有似无的。 刘平兰拿手扇了扇风:“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 没有人知道,桐丘镇底下,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脉矿。 燕槐序和寻春骑马赶到宅子的时候,镇上已经炸了好多地方了,房子塌了一半多,火烧得到处都是。 刘平兰受不了,想推开密室的门,被青溪拦下来了:“做什么?” 刘平兰道:“你不觉得热吗?这一定是出事了吧,咱们得出去看看。” 青溪拦着她:“不行,老师说了,叫我老实待在这。” 刘平兰气道:“你傻呀,再待下去咱们要热死了,快快快,听我的,外面都没人了。” 两人争执间,轰隆一声,外面的房子塌了,刘平兰使劲推了推门,却推不开,明显是堵上了。 青溪跟她对视一眼,也使劲去推,但怎么都推不开:“奇怪,好好的,房子怎么塌了?” 刘平兰叹了口气:“幸好这暗室牢固……外面到底在搞什么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人只好又坐在墙边,青溪数了第不知道多少个三百,刘平兰颓然地问:“真的好热呀,青溪,我们不会热死吧?” 温度真的越来越高了。 青溪抓起刘平兰,把暗室里那桶水分开倒在两人身上,又撕了块衣服,浸满水绑在两人口鼻上:“外面可能起火了,暗室墙是石头砌的,一时半会应该烧不起来,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踹门,我喊口号,咱俩把劲儿用在一块。” 刘平兰叫道:“哎呀,青溪,我这是新衣服!” 青溪不由分说地把她拎到门口:“听明白了没有?我喊一二——” 不等她俩踹,门自己开了,外面一片废墟上,燕槐序扒石块木头扒得满手是血,试探地叫了一声:“青溪?” 青溪愣了一下,飞快地扑进燕槐序怀里:“老师!” 燕槐序也没顾得上捋一把乱发,轻轻拍了拍青溪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先出去,出去再说。” 燕槐序和寻春一个抱着个孩子,从炸得七零八落的街道上马,朝镇外的驿站疾驰而去。 马后,夜色中,两个孩子都看见了镇子的全貌。一片滔天大火,来自地狱的不灭之火,像一条火龙,盘旋在整个镇子中。 青溪和刘平兰对视一眼,眼里是相同的疑惑和恐惧。 —— 驿站里有燕槐序留好的人手,等大家都收拾好安顿下来,属下快马来报伤亡情况,附近的官府也得到了消息,大夫和物资都在路上。 青溪的舅舅家就在矿井边上,舅妈和婆婆下不了床,一家老小恐怕都尸骨无存了。 这场火起得太奇怪了,燕槐序写了一封奏折交给寻春,让她找个人先送到皇宫里去,又把自己带的女官找来。 女官进门先行了个礼:“将军此行辛苦,需要现在传饭吗?” 燕槐序摆了摆手,问道:“你把事情跟青溪讲清楚了吗?” 女官犹豫了一下,说:“二殿下说她知道了,她想在晚饭后见一见您。” 第47章 老师 平洲驿站不大,房间自然也精致不到哪里去,但比起青溪在刘家住的地方,当然是好得没边了,晚上这一顿,甚至是青溪今年吃的第一顿饱饭。 在昏黄的烛火旁,青溪甚至都有点分不清家被炸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青溪转过头来,看见燕槐序回身关上了门。她没再穿宽袍大袖,一身利落的短打,勾着一把劲腰。 燕槐序走到青溪身前,轻轻道:“殿下。” 哦,对了,刚刚有个女官说,她是当朝皇帝的二女儿,一人之下的公主。 再小一点的时候,青溪真的很认真地幻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甚至很希望对方是个高门大户的主母,有朝一日能接自己回去,吃饱穿暖,还有一个和蔼温柔的母亲和很多很多爱。 可现在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九五至尊,是那位大昭传奇一样的人物,青溪反而有点惶恐,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代表的是一滩望不到尽头的深水。 燕槐序一声殿下,把青溪从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叫了回来,她敛了敛眼睫:“老师要与我生分了吗?” 燕槐序愣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青溪这副神情。这小孩心硬,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冷漠,然而睫毛往下一垂,终于让人想起来她也只有十岁而已。 燕槐序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到了京城,老师护着你,不用害怕。” : 青溪想,实际上燕槐序就充当着她母亲的角色,即使她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几乎看不见,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睛盯着燕槐序,轻轻道:“有老师在,我自然放心。” ———— 在驿站修整了几天,一行人准备启程回京了,刘平兰连夜跑到燕槐序房里去磕头,说自己无可家归,只剩青溪一个亲人,求燕槐序带上她。燕槐序询问了青溪的意见后,就把刘平兰塞马车里一块带着了。 青溪换了一身有气度的衣服,也不知道这偏僻地方,燕槐序从哪给找来的。总之收拾出了个人样子,她抿了抿嘴,看向对面座位上的刘平兰,不由得有点后悔。 因为要带上刘平兰,车里没地方坐,燕槐序就去外边骑马了,要不然这会儿挨在她身边了就该是老师了。 刘平兰挑开车窗,把头伸出去一个劲儿地看,正在青溪认真思考要不要冲她屁股来上一脚的时候,刘平兰坐回来道:“青溪,燕老师真的是宁远侯吗?” 青溪不适应地搓着袖子边上精致的绣纹,敷衍道:“是吧,要不然怎么别人都喊她将军。” 刘平兰叹道:“天呐,那可是梅花娘娘啊,居然是活的,真的存在的,你就一点都不惊讶吗?” 刘平兰看了她身上的华贵衣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的原来的衣服,瘪了瘪嘴,自顾自道:“也是,你是公主,就算是将军,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一下子飞上枝头,当然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了。” 青溪不搭理她,她就越是来劲,非要凑到青溪面前去说:“你说,要是我求燕老师也收我当学生,她会答应吗?” “燕老师那样的人,就算你看不上,有的是人喜欢,不如让给我算了,等我以后平步青云,我就天天跟燕老师坐一块吃饭。” “哎,你都是公主了,我是不是也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青溪嗤笑一声,心说你长得可跟你家人一模一样,实实在在的桐丘人。 青溪撩了一把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马背上燕槐序正跟寻春谈笑,若有所感似的,回头看了青溪一眼,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明媚又漂亮。 青溪像被车帘烫了手,赶紧放下了。 ———— 青溪先跟燕槐序回了侯府,燕槐序不怎么回京,府里没什么人,除了一些照料杂事的侍女,还有几位负责厨房的老嬷嬷。 燕槐序给青溪和刘平兰安排好了住处,就把寻春叫到了书房:“拓印的东西呢?” 寻春从兜里拿出一张薄纸:“根据将军的回忆,我找一位见多识广的讼师拓印下了花灯会那天表演跳大神的人身上的纹样,看样子,似乎是一种语言。” 燕槐序摊开那张薄纸,上面是几行鬼画符,她自己也不认得,或许跟某个民族自创的术式有关,但当时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独青溪对这纹样有反应呢? 外面侍女推门进来:“将军,宫里传旨,请将军和二殿下进宫用膳。” 燕槐序跟寻春对视一眼,把那张薄纸叠好放进了书架,道:“知道了。”。 青溪一回京,皇宫里的赏赐就一波波忙慌慌的来了,燕槐序自认审美一般,只喜欢金的,就挑了个有眼光的侍女给她打扮了一通,不要太华丽,但也不至于丢了皇家颜面。 在平洲的时候青溪连间鲜艳衣服都没有,身上每天裹着一身破布,头发也是用布条束的,现在猛地一打扮,还真能看出几分这个年纪的玉雪可爱来,皇宫里的侍卫见着燕槐序,自然就知道她领着的小孩是谁,众人只敢眼神交流,隐隐弥漫着八卦的气息。 金銮殿上,青溪只看了皇帝一眼,就知道燕槐序为什么能在平洲精准地锁定自己了。 青溪跟皇上长得太像了,眉眼之间,都隐隐有野气蓬勃的鹰视狼顾之相。 青溪有样学样,跟着燕槐序跪倒在地,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等着皇帝走到她们面前来,亲手搀扶。皇帝的目光在青溪脸上多停留了一会,随即对燕槐序道:“爱卿此行一路辛苦了。” 燕槐序微微颔首:“微臣不敢。” 皇帝见她恭顺的样子,脸上才有了点笑意,拉着青溪的手一一介绍席上的人:“这是你长姐婉意。” 大公主白婉意比青溪大四岁,如今马上就要及笄了,正统的皇位候选人,大方温和,一笑起来冰雪消融,很合她的名字:“妹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青溪行了个礼,又被拉到另一桌去,皇帝道:“这是当朝宰相陈桐清,也是皇子们的老师,以后你就在她座下读书学习,将来也好为朕分忧。” 我有老师。青溪淡淡地想。 她瞪大了眼睛,状似不解道:“母亲,什么是宰相?” 众人互看一看,都笑起来,陈桐清穿了一身道袍,随性道:“二殿下孩子心性,自然野气跟当年的陛下还真是如出一辙。” 到了这一会儿,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真心实意,她拍拍青溪的手:“不着急,这些以后慢慢再说。” 青溪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但她却没什么胃口,身后站着两个侍女,跟门卫似的,旁边她名义上的姐姐白婉意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每次嘴角一勾,勾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皇帝和燕槐序话都不多,席间只有陈桐清调和气氛,一顿饭吃下来,青溪倒是宁愿回平洲去吃糠咽菜。 而且皇帝……青溪的亲生母亲,她看着对两个孩子都没什么感情,说话更像是在客套。 对此青溪也表示理解,毕竟是九五至尊,她的感情当然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难道还要跟她在大殿上执手相看泪眼吗? 等吃完饭撤了席,皇帝突然道:“青溪。” 青溪依言上前,跪在地上等指示。 皇帝一挥手,侍女端上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一柄萧。 皇帝笑意渐深:“这柄机关萧还是年少的时候,帝师教了制器后,朕做成功的第一件器物,就赐给你吧,希望你日后不拘自在,也聊表朕的一份思念。” 白婉意笑道:“母皇制器,乃是大昭首席,妹妹,还不快谢恩。” 青溪对这些并不真心实意的话很反胃,这些人讲话像排练好的一样,吃饭,赏赐,谢恩,谁该说什么,都有一套固定的章法……还不如在桐丘镇里挨一顿打。 青溪把头微微一转,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燕槐序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下来,接过机关萧,朗声道:“儿臣叩谢母皇圣恩。” 宴席过后,皇帝留下了燕槐序,青溪只好自己先回去,白婉意做事滴水不漏,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她的腰杆脊背挺直,仪态比乡野长大的青溪好没边了,温和道:“现而今我暂住东宫,妹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暂住东宫,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手里突然又多了一个皇子,不知道有多少要看东宫的热闹呢。 青溪故作无辜:“姐姐,东宫是什么?” 白婉意掩唇笑了一下:“一栋房子而已,你若想来,随时通传。” 白婉意走了,陈桐清又从殿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拂尘,对青溪行了个礼,并不多话,直接走了。 皇帝把燕槐序叫到勤政殿,问道:“平洲的事,是否有眉目了?” 燕槐序垂目道:“回陛下,尚未有眉目。” 皇帝一笑,那手指着燕槐序:“你啊你啊,带兵打仗是有一套,要论起阴谋诡计来,还是差那些洋人一手。” 燕槐序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意思。 皇帝招招手让她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锦盒,里面搁着一块透红的石头。 燕槐序不确定道:“这是……玉?” 皇帝道:“在你们回京前,西洋贡使突然觐见,说要上供一种特殊的燃料,其功效是煤炭的十倍不止,叫做……赤玉。” “平洲桐丘镇底下,就有一条赤玉脉矿。” 第48章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燕槐序一下就明白了,这种新型矿石,就是洋人跟皇帝交易的条件。他们恐怕掌握着中原人没有的技术,可以在隔着地皮的情况下找到脉矿,平洲那一场大火,就是他们交给大昭皇帝的投名状。 如果赤玉可以得到开采,投入使用,那就可以解决大昭的煤矿问题。现而今煤炭开采量越来越少,各地山头都挖空了,赤玉若能大规模使用起来,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但燕槐序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什么矿石西洋人能开采中原人不会开采?肉眼凡胎,谁能隔着地皮知道地底下到底有什么? 皇帝脸上的笑意十分真心实意,比见着她亲闺女还高兴:“西洋人想通过北蛮开设一条商道,爱卿意下如何?” 在北蛮开商道,首先就要和可汗停战,前几年他们入侵平洲的事还没完,现在却要一条被子掀过去了。燕槐序犹豫了一下,说:“赤玉尚未投入使用,不知道功效……” 皇帝笑了一下,摆摆手:“这个爱卿放心,皇宫内已经小范围投入使用了,城中铁铺,大小商铺也都有试验,效果很好,一块赤玉,堪比一斤煤矿。” 那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洋人只要求开商道?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看了皇帝一眼,对方甚至没什么年龄感,正是一生中最健壮的年纪,她抿了抿嘴,含蓄道:“要开商道,必须要经过平洲,眼下平洲一场大火,赈灾的事情还……” 皇帝不轻不重地打断:“燕将军。” 这下连爱卿都不喊了,燕槐序知道找她商量只是个过场,皇帝独断专行,肯把这件事在大面积实施前告诉她都算很尊重她了。 燕槐序立刻不吱声了,皇帝盯着她半垂的眼皮长长的睫毛看了半天,拿手背轻抚了一下燕槐序的侧脸,突然道:“可惜爱卿是难得的帅才,要不然……”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换了语气:“青溪那孩子,从小不在朕身边,与朕也不亲近,她与将军亲厚,不如就先养在将军府吧,等到及笄的时候,再封王赐府,也好叫你们师徒多团聚团聚。” 说完,皇帝又嗔怪道:“你也是,府里就那么几个下人,也该早点找个贴心的人伺候你。” 燕槐序淡淡道:“二殿下肯赏光,微臣自然喜不自胜。” 她没回后一句,皇帝也不在意,随口客套了几句别的,摆摆手叫她退下了。 燕槐序不爱坐马车,常常就在长街纵马回府,今天却觉得特别疲惫,叫寻春套了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将军府门口排了很长的马车队,皇帝和大公主送来的东西正在挨个往下卸,刘平兰扒在门口,看得眼睛都直了,见着燕槐序,马上凑了上去:“将军,将军!这些…都是赏给青溪的吗?” 燕槐序不大喜欢赏这个字,于是没回答,反而问道:“青溪呢?” 刘平兰瘪了瘪嘴:“在房间呢。真是不识货,这些东西她全都不要,说让搬到将军府的库房里去呢。” 燕槐序点点头,大步往里走,刘平兰赶紧喊道:“她不要我能不能挑一挑?” 燕槐序穿过堂屋,拐进一方单独的小院,院子是这几天刚打理好的,有足够的隐私性,青溪正站在院子里发呆。 她穿着一身绣金线的素白袍子,这样宽大的袖子穷人是不穿的,因此穿起来很别扭,袖子被她挽到胳膊肘,露着一截细白的手臂。 燕槐序刚才脚步很急,现在却放慢了,悠悠地走到青溪身边:“想什么呢?” 青溪转头笑道:“老师。我在想,这院子光秃秃的,应该种一株什么树才好。” 燕槐序提议道:“桂花怎么样?我记得你爱吃桂花酥。” 青溪却摇摇头:“不如梅花吧。” 燕槐序:“为何?” 青溪道:“凌霜而开,冬日也不寂寞。” 她直勾勾地盯着燕槐序:“老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青溪是个很少表露情绪的人,以前在平洲,燕槐序就知道这是个心硬的小孩,但回了京城后,却常常流露出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顾虑来。 也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吧。 燕槐序却没办法给她承诺。 两人并肩站了半晌,燕槐序才道:“青溪,北边要开商路,我可能很快要回边疆了。” 青溪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你是将军,要依靠你的地方太多了。唔,不过边疆是哪里?比平洲还北吗?我要带什么衣服?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更北的地方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燕槐序的表情已经表示了一切。青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打算带着我,是吗?” 燕槐序也不想这样,好像把青溪扔在了京城一样,但现在也容不得她胡闹,青溪已经不是个乡野丫头了,她总不能把二公主掳到沙漠里去吧。 不等她做出回答,外面来人通传:“将军,有客人要见您。” 燕槐序疑惑道:“谁?” 侍女犹豫了一下:“对方自称是……您的妹妹。”。 书房里,燕槐序差人端了一壶茶进来,放到元英手边:“你怎么下山了,老师呢?” 元英温和地笑了笑:“老师一切都好,姐姐不用担心,老师收到姐姐的信,叫我来帮忙。” 元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临摹的字帖,摊开在桌子上,上面是进宫前燕槐序送去栖霞山的未知纹样,她想着蒋韵博学广闻,说不定能看懂。 燕槐序问:“可是有眉目了?” 元英点点头,指着纹样说:“是一种苗人古文,大概意思是说,好像有一种蛊。” 燕槐序长眉一挑:“蛊?” “嗯,”元英给燕槐序递了杯茶:“姐姐看这,这里是说,苗人信奉麻阳大王,认为只要用赤玉蛊重塑灵魂,就可以得到救赎,超脱肉身,进入不灭之境。” 燕槐序敏感道:“赤玉蛊?” 这玩意怎么也叫赤玉? 元英道:“这几句纹样除了粗略的记载,剩下的都是意义不明确的咒语,我在山上找了其它的资料,是关于赤玉蛊的。” 说着,她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封面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见一个“苗”字,元英道:“蛊术源远流长,真是难以想象,人类在不懂术式的前提下,还能摸索出这么深奥的道法。姐姐,这里有记载,赤玉蛊要从胎里种下,到十岁时蛊虫长成,从此吸食宿主精血,症状上……宿主可能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杀人倾向,对血液的渴望随着年岁成倍增长。” 十岁。 燕槐序皱了皱眉,问道:“这个纹样,会对中了赤玉蛊的人有影响吗?比如…只要看见,就会愣神,发呆,或者神志不清?” 元英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道,只知道是某种特殊语言的咒语,姐姐,你身边有这种症状的人吗?如果有,一定要远离对方。” 见燕槐序在沉思,元英把手撑在桌子上,里燕槐序近了一点:“姐姐,中赤玉蛊者,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 燕槐序盯着元英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一哂:“以前还有人说恶灵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呢。” 元英道:“恶灵是先天灵物,跟被蛊虫控制的傀儡人类是有本质区别的。” “是吗,”燕槐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前几个月你及笄,我有公务在身不好回去,托人带东西回去总觉得不够正式。” 元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姐姐要送我东西吗?” 燕槐序笑了笑,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条红穗子:“我没什么钱,你也知道,去年途经法华寺,进去求了一条开光的线,这个穗子是我自己编的,当个剑穗,或者玉佩穗也行,怎么用随你。” 说着,燕槐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稀罕佛祖,更不信寺里的秃驴,不过再值钱的我也送不起了,就当图个吉利吧。” 元英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双手接过来:“姐姐怎么知道我正缺一条剑穗,真是如及时雨一般。” “属你嘴甜,”燕槐序轻笑道:“老师送的肯定更好,我也是多少尽点心意罢了。” 元英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敛了一下,笑着应道:“嗯,老师送的很好。不过姐姐的我也喜欢,等回去就挂在我的剑上。” 燕槐序摆摆手:“我也不留你了,老师肯定等你吃饭呢。回头要想玩,找个时间再来我府上。” 元英温顺地点点头,收好了剑穗,脑袋微微一转,透过窗户看见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 青溪裹在华贵的袍子里,正踮着脚往里看,元英眼珠一转,突然凑到燕槐序面前,吓了燕槐序一跳,她轻轻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燕槐序往后靠了一下,想了想:“山上也没什么事,我暂时先不回去了吧?” “好,”元英弯了弯眼睛,讲话突然甜腻起来:“那我跟老师在家里等姐姐。” 说着,元英推开书房门,像才看见青溪一样,讶异地愣了一下:“这位是?” 燕槐序探了个头出来:“元英,这是二殿下。” 元英赶忙行礼:“原来是二殿下,民女冒犯了。” 看着她们两个熟络的样子,青溪很不是滋味,她把手揣在袖子里,嘟囔道:“无事。” 元英推门走了,青溪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抿了抿唇,回头瞪了燕槐序一眼,也转头走了。 燕槐序莫名其妙道:“青溪?”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第49章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晚上吃完饭青溪也没出来,燕槐序挠着头问旁边的老嬷嬷:“我听说您孙女跟青溪差不多大,也是这样吗?” 嬷嬷赶紧道:“我家那粗野的丫头怎么能跟二殿下比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当都差不多吧,无非是家里有矛盾,或者,有了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燕槐序把这几个字在心头滚了一遭,吓了一大跳。家庭矛盾肯定不可能,燕槐序家没什么人,青溪又是公主,没人敢给她委屈受,至于心仪的人,青溪才回京没几天,真要说的话,那只有一位 燕槐序看向正在大口吃肉的刘平兰。 刘平兰顿了一下,停下了扒饭的筷子:“?” 虽说是名义上的亲姐妹,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现在刘家满门就剩一个刘平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在桐丘密室的时候,青溪还主动开门让她进去。 燕槐序抿了抿唇,打听道:“你跟青溪,最近吵架了吗?” 刘平兰满头问号,不知道青溪一直讨厌她算不算吵架:“啊?” 看这样子也不像,燕槐序打消了这个疑惑,准备一会自己去问问,只不过她实在摸不清青少年小孩的心理活动,她人生中唯一遇到过的青少年就是元英,还一直在黑塔里修行。 燕槐序又扯了扯嬷嬷的袖子:“您平时跟家*里的孙女,都是怎么相处的?” —— 燕槐序提着点心走到青溪房门,轻轻敲了两下:“青溪。” 门没关,稍微一敲就开了一条小缝,燕槐序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打眼找了一下,看见青溪就坐在门后边。 燕槐序把点心匣子放在地上,半蹲在青溪身边:“你怎么了,能跟老师说说吗?” 嬷嬷大法第一条:循循善诱,温和地询问小朋友的烦恼,一定不可以不耐烦,小朋友就算说出了再幼稚的烦心事也不能不当回事。 青溪看着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没怎么。” 来了。嬷嬷大法第二条:小孩嘴硬,不愿意轻易把想法说出来,那是在撒娇,这个时候就需要家长自我反省一下,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会让小孩不开心的事,拿出来挨个猜。 燕槐序想着嬷嬷的话,一想到青溪在撒娇,心都软化了,摩挲了一下下巴猜道:“你最近跟刘平兰吵架了?” 青溪瞪着大眼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扯到刘平兰身上,轻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看来不是这个,燕槐序于是又猜道:“那分给你的侍女伺候得不好吗?” 青溪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跟这个人说话,索性直接转过头去了。 看来又猜错了,燕槐序头都想破了,仔细回忆一下,下午青溪好像是来找她来着,但是最后气鼓鼓地走了,因为什么来着? 燕槐序福至心灵:“是不是你不喜欢元英?” 这下总算挨了点边了,青溪深吸了一口气,憋得脸都发青,她跟燕槐序对视了半天,突然问道:“若我跟元英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燕槐序:“啊?” 看着青溪气得河豚样,燕槐序赶紧分析道:“呃,这样的话元英是会游泳的,我一定先救你,如何?” 青溪气死了。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什么刘平兰,什么侍女,为什么净扯这些没用的东西?凭什么要先救她前提还是元英会游泳?那元英要是不会游泳呢? 凭什么元英一张嘴就是她们是一家人,什么跟老师一起在家等姐姐,燕槐序到底从哪冒出来一个妹妹一个老师? 那青溪的家呢? 青溪的母亲跟她从未见过面,见了面也并不亲近,她从平洲来京城的一路上,早就把燕槐序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现在又告诉她燕槐序有自己的家,那她呢? 燕槐序要去边疆,甚至没想过带着她,她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累赘而已。 可是这样的话,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心里希望燕槐序能猜到能明白,可是燕槐序看着精明,没想到实际上蠢每边了。青溪盯着她,眼圈越来越红,几乎都要冒血了。 燕槐序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效果,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全程语气温和,不急不躁,她还带了点心呢! 只好搬出嬷嬷大法第三条:谈话成功后,要给予小朋友爱的抱抱,让她感受到你的慈爱和温暖。 谈话成没成功另说,燕槐序直接跳过过程找结果,不由分说地把青溪拉到自己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脊背:“好了,老师知道错了,好不好?” 青溪傻眼了,她本来就蹲得腿麻,一下子被拽到燕槐序怀里,没有重心,直接扑上去了,手掌撑在燕槐序胸口,不小心摸到一团柔软。 青溪赶紧从燕槐序怀里出来,这下脸不青了,直接红得跟煮过似的,指着门口破音道:“你给我出去!” 燕槐序莫名其妙,但是看青溪好像真的快气死了,只好忙不迭地走了。 青溪深吸了几口气,晃了晃脑袋,刚要从地上站起来,燕槐序又杀了个回马枪:“青溪。” 青溪脚下一滑,坐了个结实的屁蹲。 燕槐序指了指点心匣子:“记得吃啊。” 青溪恼羞成怒道:“知道了!” 燕槐序挠着脑袋从青溪的小院出来了,侍女和嬷嬷都在翘首以盼,出主意的嬷嬷问道:“怎么样了?” 燕槐序摆摆手:“不知道啊可能,每家的孙女都不一样?” 嬷嬷会意地点点头:“是的呀,小朋友闹别扭最难搞了,公主嘛,肯定比寻常小朋友更难搞一点,我去厨房热几道菜,省得她半夜饿了起来找东西吃。” 燕槐序点点头:“好,辛苦您了。” 燕槐序回了书房,寻春正在里面等她,拿出了一份北疆地图,打量了一下燕槐序的脸色,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燕槐序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说,青溪和元英同时掉到水里,我应该先救谁?” 寻春莫名其妙道:“啊?” 燕槐序立刻道:“看嘛看嘛,你也是这个反应啊,正常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嘛。” 寻春一下子就知道了来龙去脉,给燕槐序倒了杯茶:“将军,二殿下刚到京城,无亲无故,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 “怎么是无亲无故?”燕槐序不赞同道:“陛下是她的亲,我是她的故。你说她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道道,我看她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刚刚你是不知道,她还撵我呢。” 寻春无奈地笑了一下:“殿下还小,将军何必跟她计较。” 燕槐序摆摆手,不说了,转而问道:“都打点好了吗?” 寻春利落道:“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启程不过真的要这么急吗?过两天京中灯会,将军不陪二殿下过完再走吗?” 燕槐序叹了口气:“陛下给青溪的赏赐里还夹带着给我的一份,说是嘉奖我开商路的功劳,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留在京城干什么?更何况,我也得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放什么洋屁。” 寻春点了点头:“那?” 燕槐序仰头把茶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搁:“今晚就走。” ———— 青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太任性了,燕槐序都亲自跑过来哄了,自己居然还不领情,还让人家出去。 可是她一想到元英那个背影就觉得生气,不仅气元英,也气自己。 元英应该是跟燕槐序差不多高的,可自己比燕槐序矮那么多,看她的时候还得仰头,不仅如此,力气也小,被人家轻轻一拉就拉到怀里去了。 想起那个不像拥抱的拥抱,青溪脸一阵红一阵红,半晌后,她自暴自弃地往椅子上一坐,看着窗边的月亮,绝望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燕槐序一样高,不用仰视她? 青溪看着地上那个点心匣子,不由得有些后悔,燕槐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程回边疆了,相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自己居然还在这里赌气。 想到这,青溪坐不住了,她抱起地上那个点心匣子,往燕槐序的书房跑去。 燕槐序不在书房,府外一片嘈杂,青溪不知所以地朝门外走去,发现府里所有人都在这,刘平兰也在。 燕槐序跨身上马,接过寻春递给她的肩甲扣上,一回头看见青溪抱着个大盒子,正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燕槐序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青溪?过来。” 青溪几乎听不见周围的人声,她的脚步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心想:这不对吧。 燕槐序弯腰摸摸青溪的脑袋,说:“边关事务繁多,现在局势复杂,我得先走了,等来年灯会再陪你看,好不好?” ……不对吧。 青溪愣愣地看着燕槐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手里的点心匣子那么沉,沉得她几乎抱不动。 燕槐序不由分说地一挥手,府里的嬷嬷上前来把青溪抱回台阶上,行礼道:“将军一路顺风。” 不能走。 青溪在心里狂喊,但她一步也动弹不了,只能愣愣地看着燕槐序的队伍开始起程,然后越走越远。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50章 赤玉蛊 青溪冲回房间,把点心匣子一扔,精致的点心从匣子里掉出来,滚在地上沾了灰,茶壶茶杯摔了一地,外面的侍女惊了一下,拍门想进来,却发现门被青溪锁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的话,就会发现青溪双目赤红,压根就不正常。 其实青溪知道自己不正常。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夜深露重,挨打挨骂,或者其它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愤怒和恨会成千百倍地增长,小时候有一次被舅舅罚跪,晚上她偷偷跑出去杀了一只鸡,这样的症状才好了很多。 所以青溪一直不让自己有太过激动的情绪,所以邻居说她薄情,她以为只要自己淡淡的,就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但是这一刻,青溪知道没这么简单了,她真的很想杀人。 侍女拍了拍门,喊道:“二殿下,二殿下?二殿下你怎么了?” 青溪眼睛红得吓人,她摸起地上一块碎瓷片,看着门板上侍女的投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侍女恍若未闻,她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但现在院子里又没别人,只好着急地继续喊:“二殿下你能听到吗?” 青溪红着眼又往前走了一步,踩上了一块稀烂的玉兔果。 她以前在平洲就最喜欢吃玉兔果,其实并不是最喜欢,什么点心对她来说都很珍贵,但燕槐序以为她最爱吃这个,每次都给她包一点,跟书一起带回去。 燕槐序教她读圣贤书,教她认字……带她回家。 青溪咬了咬牙,把碎瓷片猛地插进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她锦白的袍子流了一地,青溪滑坐在地上,终于舒服了一点,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如擂鼓,心口的异样好像比以前更甚,以至于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没过一会儿,青溪满头大汗,为了遏制杀人的渴望,她只能用碎瓷片在自己手臂上来回划,每划一次,疼痛就能让她清醒几分。 侍女跑到外面去找嬷嬷,嬷嬷带着几个人一块踹开了青溪的房门,却傻眼了。 青溪坐在地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了,左臂鲜血淋漓,几乎看不见完好的皮肤,血淌了一地,沾在糕点上,简直就是凶杀现场。 嬷嬷嗷了一嗓子,差点就地昏过去,扯过旁边的侍女:“快…快拿着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里请太……不不,不行,去请外头千金阁的大夫,先不能让宫里知道,快去!” 青溪做了一场噩梦,她在一片荒野上,一直跟着燕槐序的背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最后追到精疲力尽,追到喉咙咳血,燕槐序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溪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帷幔,她在自己房间里。 府里的嬷嬷侍女围了一屋,她的手臂已经清理完包扎好了,所幸她现在年纪小力气小,没伤到经脉,只不过可能会留疤。 大夫把青溪的手臂安放好,对嬷嬷道:“姑娘的外伤已经不要紧了,只是心病难医,我瞧着隐隐有积郁之象,家里人平时更要注意一点,少闹矛盾。我开几副清火滋补的方子,只能慢慢调理了。” 嬷嬷连忙道:“是,是。您辛苦,只是……今日的事,还请大夫您不要外传。” 大夫进的是将军府,如今将军府里有哪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闭着眼睛都知道,会意地点点头:“嬷嬷放心,我有分寸。” 送走了大夫,嬷嬷坐在青溪床边,看着那缠起来的手臂,叹道:“殿下,你这是何苦啊,将军又不是不回来了。” 青溪不语,半晌后说:“再过几天,帝师要为我和长姐授课。” 嬷嬷道:“您是说,陈丞?” 青溪微微点头:“我去上课,我好好生活,当一个让老师放心的……公主。”。 陈桐清没想到青溪会来上课,更没想到她居然不光认字,基础的四书五经也读过大半,问起来对答如流,跟宫人们私底下讨论的乡野丫头不太一样。 白婉意的策论写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陈桐清都在给青溪讲解时事,让白婉意自己看书,等到了晚饭的时候,又把青溪单独留下了。 陈桐清把婆婆丁泡的水倒了一碗递给青溪,干脆了当地问:“二殿下有夺嫡的念头吗?” 青溪眉头一皱,装傻道:“什么是夺嫡?” 陈桐清短促地笑了一下,自己喝了口茶,对青溪道:“当今陛下只有二女,大殿下聪慧透亮,为人端正,是陛下亲手培养的皇位继承人,你要想扳倒她,恐怕难如登天了。” 青溪坐在陈桐清对面,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干脆道:“您不用试探我,我并无夺嫡之心。” 陈桐清不置可否道:“人对权势的渴望就连自己也不看清,更何况你还小呢,未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 青溪突然抬了抬下巴,朝向墙边那柄拂尘:“您是道士,为什么要进朝廷?” 青溪反客为主,倒让陈桐清有点意外,她耸了耸肩,说:“我与陛下是年少好友,应邀入仕,只为当初一个承诺。” “是啊,”青溪浅笑道:“您只为一个承诺,旁人却觉得您是贪恋京城富贵,不肯让权呢。世人不愿相信世上有不按她意愿行事的人,可惜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信仰在我心中,不用别人认同。” 陈桐清挑了挑眉,终于对这位二殿下有了新的认识,她看了一眼青溪袖口没遮住的一点纱布,说:“殿下,早慧易折。” 青溪淡淡一笑:“谁敢折我。” 陈桐清愣了一下,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指了指青溪,说:“你啊你,到现在也不愿意喊一声老师,果然是燕槐序的学生,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完,她起身伸了伸懒腰:“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是私人时间——宫里有一道美味至极醉鸡,殿下要去尝尝吗?” 青溪怔了一下:“那晚课呢?” “什么晚课?”陈桐清冲她眨眨眼:“你没看大殿下都没提吗?自由活动吧,我要去打牌了——不许告状啊。” 说完,陈桐清居然真的提着自己的拂尘,一溜烟跑了。青溪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声怪人,把面前那碗婆婆丁水一饮而尽,顺着学堂走了。 跟着她的侍女是第一次入宫,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公主呢,以前只听人说她温婉大方,知礼聪慧,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青溪笑了一下:“长姐堪为女子表率。” 客观来说,白婉意是个很合格正统的继承人,她的腰杆永远都笔直,步摇摇晃的幅度每一步都一样,笑容得体稳当……反正在平洲那种地方,青溪从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女孩。 说着,青溪推开给学生们用膳的小食堂,这里说是给学生用,但国子监的学生不在宫内,基本就是给公主用的。 青溪一只脚刚踏进食堂,就撞上了正在大口吃醉鸡的白婉意。 青溪愣了一下,一时间在犹豫是该把另一只脚也踏进来,还是把第一只脚收回去。白婉意吓了一跳,飞快地把啃了一半的醉鸡往桌子底下一塞。看她那熟练的动作,应该已经实施过许多次了。 青溪装作没看见,掉头就走,白婉意赶紧迎上来,挽着青溪的胳膊笑道:“哎呀,这么巧啊,妹妹不是回将军府用膳吗?” 青溪看了一眼白婉意油光满面的手指头,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笑道:“陈丞推荐食堂里的醉鸡,我才想着来看看的。” 白婉意笑着嘀咕了一句:“该死的陈丞……呵呵,妹妹要进来尝尝吗?确实有些滋味。” 青溪心想看得出来,你嘴边油还没擦干净呢。不过她没明着说,只道:“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老师昨天离府,我忘了写信问她平安了,不打扰姐姐用膳,我先回去了。” “哎——”白婉意看青溪一溜烟跑了,叫了两声无果,懊悔道:“不是叫你们在外边看着吗?” 侍女挠了挠头:“二殿下走路没声音,又是从侧门来的,奴婢们没看见啊。” 白婉意叹了口气,伸头看了看:“她这次是真走了吧?” 侍女也跟着伸头看:“应当是走了。” 白婉意指挥道:“你俩分开,一人看一个门啊,听见没有?” 说完,白婉意又伸头看了看,确认青溪真的走了,才提着裙摆又进了食堂…… 青溪知道,自己心口的那个东西是真的醒了,此后只要她梦到燕槐序一次,就会发作一次,这几乎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陈桐清提过一嘴,如果睡不好觉,可以到丞相府来找她。 于是青溪真的大半夜来了,陈桐清也真的招待了她。青溪顶着赤红的眼睛,袖子下是自己刚处理好的伤口,坐在陈桐清对面轻轻地吸溜鼻子。 陈桐清披了一件外衣,现煮了一壶婆婆丁:“殿下看起来不像寻常失眠。” 青溪没说话,一口闷了茶水,热汤灌进去,总算觉得好受了一点。 陈桐清见她不多说,于是也不问,找了盘点心过来省得她饿,半晌后才说:“我年少的时候,在道观见过很多走火入魔的人。” “人心皆有妄念,世人皆有欲望,可大家圣贤书读惯了,觉得妄念不能说出口,于是都憋在心里,越憋越大,最后落得一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陈桐清说:“我看二殿下既不想说出口,也不想憋在心里,不如出去看看吧,天地之大,说不定至少能转移注意力呢?” 青溪抬起眼皮:“去哪?” 陈桐清冲她眨了眨眼睛:“我明日要去江南替陛下微服私访,二殿下一起吗?” 50-60 第51章 归期已定,腊月十八。 五年后。 一间偏僻的茶肆里,老板涂着单蔻的指甲正在噼里啪啦地拨算盘,她吊着眼角斜了一眼楼上,问小二道:“尾房的客人今天的房钱付了吗?” 小二眼珠一转,十分上道:“没呢,可能等着老板您亲自催吧。” 老板摇了摇扇子,勾着红唇上楼了,到了房门前,先是整了整衣领,又扶了一把金钗,才轻轻敲门道:“小娘子,你在房里吗?” 房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青溪打开房门,挑眉轻笑道:“老板,有什么事吗?” 老板倚着门往里瞧了瞧:“你家那个抠门的书生不在?” 青溪微怔,随后大方一笑:“陈道长出门了,老板要找她?我可代为传达。” “不不,”老板拿扇子掩了下唇:“我就找你。今晚我请客,来后面包厢里吃饭吗?” 青溪轻快地点点头:“好啊,等陈道长回来,我们一起去。” 老板不大乐意了,这几天只要说请客吃饭,这人就开始装傻充愣,从来不肯单独出来,每回非要带上那个穷酸的道长。 可惜这张脸实在赏心悦目,老板盯了一会儿,什么怨言也没有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拿扇子点青溪的额头:“罢了罢了,记得交房钱。” “哎。”青溪应了一声,笑着送走了老板,然后自己也出了门。 外头在下薄雨,青溪撑了一把油纸伞。如今她个头窜得不是一星半点,眉目也彻底长开了,和婉中又有英气,笑的时候宛如星月,谁看了都得叹一句气质绝佳,如果不是穿的料子比较糙,实在是张富家小姐的脸。 江南潮湿,雨一下下来,道上就是一片泥泞,青溪撑着伞顺着路牙走,三拐两拐,像只轻巧的兔子一样拐进一条小巷里,再往里走,陈桐清正带着一个医女给人看病。 这里一片荒地上,零零散散躺着好几个瘦骨嶙峋的人,都是挖赤玉矿的。 自从五年前大昭皇帝决定挖出第一块赤玉开始,世道就彻底变了。 这种矿石的探测和挖掘技术一直都握在洋人手里,他们派人来大昭,专门开设了一种官位叫做“寻玉官”。作为交换,大昭就把开采的赤玉分给洋人十之二三,同时开设商路,允许洋人买进丝绸瓷器,倒卖洋货。 赤玉开采需要很大的人力,工钱很高,不少人为了挣这一口钱,地也不种了,只要听说哪里在采矿,举家老小一起赶过去。 青溪这几年跟着陈桐清满大昭跑,发现了一个现象:只要开采过赤玉的人,身体状态都不太好。 要么脱力虚弱,要么疾病缠身,这都是还是好的,更有甚者神志不清,呓语不断,中邪了一样。 但这样的人在所有采矿人中并不占多数,因此还没有引起广泛注意,可青溪跟陈桐清观察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只要采过矿的人,身体一定会出现问题,或轻或重而已。 此地这些来赶工的人,就算稍微严重的一类了,不少人已经无法进食了。 陈桐清正帮着女医沈灵均照看病人,转头见着青溪来了,连忙招呼道:“你来的正好,那边几个大婶还没喂药,药在院子里小炉上。” 青溪应了一声,把伞收好,挽起袖子,利落地倒好药,细细地往病人嘴里灌,看那熟练的样子,像是已经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 沈灵均轻哼了一声,不搭理人,一手搭着脉,一手飞快地记录,草纸写了足足有五六页,都散在地上。 眼看纸张要被雨水浸了,青溪忙中带稳,随手捡起来整理好了,给沈灵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弯腰轻声问道:“还是找不到病因吗?” 沈灵均一向是陌生人一巴掌,熟人更是两巴掌,没好气道:“要是找得到病因,我还会在这吗?” 青溪也不生气,摸着下巴站在一边,问道:“我昨日突然想到,会不会跟蛊有关系?会影响人的神智的那种。” “蛊?”沈灵均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看着大婶呓语不断的语无伦次样子,突然福至心灵,连忙跑去拿纸币:“我怎么没想到呢……” 陈桐清耳朵尖,拉了青溪一把:“昨日突然想到?你昨日蛊毒发作了吗?” 青溪和陈桐清刚到江南的第三天,就在街边的乞丐群里遇到了沈灵均,沈灵均只摸了一把青溪的脉,就断定她体内一定有蛊。 赤玉蛊没什么记载,恐怕唯一的文书就在元英那里了,因此三人只知道是蛊毒,却不知道是什么蛊,没法对症下药,除了偶尔会发作,也是毫无头绪。 青溪不想说是因为梦到了燕槐序,敷衍道:“突然想到而已,道长别多心。” 陈桐清不干:“如果发作,一定得告诉我。沈大夫给你的安神香用完了吗?” “安神香治不了我的毒,”青溪浅笑了一下:“而且我都习惯了,不妨事。” 陈桐清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只是感叹青溪这两年越来越像白婉意了。大方得体,周到细致,她小时候偶尔还会无理取闹耍耍小性子,现在马上及笄了,稳重得像个大人。 青溪心里有一万个主意,嘴上也不肯透露分毫,陈桐清识趣地不说了,片刻后,突然一拍脑门:“对了,今日别忘了去驿站看看,你老师恐怕给你写信了。” 青溪眼睛唰一下亮了起来:“果真?” 陈桐清耸耸肩:“我听驿站的姑娘说的,有你的信,除了燕将军,谁还知道我们在江南?” 青溪立刻拿起了伞,要走了才想起来,她看了一眼沈灵均,对方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不管这边。青溪又看了一眼陈桐清,陈桐清摆摆手道:“唉。去吧去吧,你昨晚刚熬了大夜照顾病人,今日给假。” 青溪于是提着衣摆飞速溜走了。 当初将军府里的嬷嬷一封家书递到边疆,燕槐序是很不同意青溪跟着陈桐清去江南的,她觉得青溪年纪太小,出门在外身边就陈桐清一个,不太安全。但她远在边疆,实在管不住青溪一颗要出走的决心,最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有一样,青溪每次出门,不管远近,必须跟她写信报备。 青溪乐得报备,那一张薄薄的信纸,只要寄回来,她必得先凑近闻上一闻,虽然路途遥远早就没有味道了,但她也能凭借几道墨痕想象燕槐序写信时的样子。 青溪跟陈桐清倒是每年都回京,但燕槐序已经五年没回来了,边疆太忙,前几年是商路,后来狄人又总是捣乱,往西一点各个小国家都想分一杯羹,永远没有太平的时候。 青溪只好盼这一封信,见字如晤,也算寄一点思念。 燕槐序的信一向内容不多,也没有问候,如果有事她就会用寥寥数语讲清楚,没事就干脆不写。这次的信纸上只有短短八个字:“归期已定,腊月十八。” 青溪不可置信地盯着“归期已定”看了又看,看得快把信纸盯出洞来,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又睁开,发现不是幻觉,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今才六月,但青溪已经归心似箭,恨不得现在就长翅膀飞回京城去,呆在家里每天数日子数到腊月十八,每一天都离燕槐序更近一点。 不知道燕槐序现在是什么模样……但青溪很像让燕槐序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可能都比燕槐序更高了。 青溪把那张薄薄的信纸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服里,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有点寸步难行。 她稳了稳心神,又呼出一口气,回了聚集病人的地方,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陈桐清打眼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觉得国将不国,把药根随手泼在泥巴地里,洗好了碗,问道:“燕将军要回来了?” 青溪点了点头,帮她接过药碗,补充道:“除夕前就能回来呢。” 陈桐清笑着摇了摇头,骂了青溪一句没出息,紧接着沈灵均就跑出来了,她直愣愣地冲过来,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突然道:“我要去挖赤玉。” 陈桐清愣了一下:“干嘛?你不知道长时间接触赤玉的人会生病吗?而且这矿石我们之前已经研究了呀。” 沈灵均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一定还有没发现的秘密。” 沈灵均突然抓起青溪的手腕:“我问你,你接近赤玉的时候,身体里的蛊有反应吗?” 青溪摇摇头:“或许是时间不够?我们见过的病人,至少都是在矿井上工过几个月的。” 沈灵均眯着眼睛,喃喃道:“我总觉得你体内的蛊毒跟这矿石有说不出的联系。你最近有发作过吗?” 涉及正事,青溪坦然道:“昨日晚间发作了一次。” 沈灵均立刻道:“为什么发作?” 青溪顿了一下,含糊道:“做噩梦了。” 沈灵均的头发快被她自己薅秃了,她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有什么联系,气急了把手里的毛笔一扔:“该死,该死。” 她的脾气就这样,青溪也不在意,凑近到陈桐清身边问:“等这边的事差不多了,我想……” “知道,知道。”陈桐清摆摆手:“回京是吧?放心,一定在年前回去,叫你们过个好年。” 第52章 她瘦了 第二天早上,老板照旧来找青溪说话,青溪一开门,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问道:“今儿怎么了?” 老板靠在门边欣赏了一把青溪嫩生生的脸,才睨了一眼楼下:“难民。” “难民?”青溪皱了皱眉:“今年国内并无灾情,边疆也平稳,米价渐低,哪里来的难民?” 老板轻哼了一声,点点青溪的眉心:“知道现在赤玉矿什么行情吗?” 青溪略一思索:“原来如此。想必是打听到此地在开矿,等到地方才知道那一点矿早就开完了,这些人本来指着这条矿能赚一笔,现在人财两空,只能赖着不走了。” 老板勾着唇打量了她几眼,没想到青溪还懂这些,又道:“如今赤玉矿工钱飞涨,七天有五两,够一口人吃上一年的了,代替了煤炭之后,现在种地都不用人了,人口闲置下来,最挣钱的活计就是去挖矿。可只有寻玉官知道矿脉在哪,有没有矿也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老板的言下之意青溪当然明白,现在国民生计几乎是握在洋人手里了。 陛下这几年越来越阴晴不定,刚愎自用,容不得别人有一字一句的忤逆陈桐清说接触过权力的人就是会变的,起初青溪还不信,直到两年前皇上在朝堂上当场处死了一个进谏的大臣。 这种突如其来的矿石在短短几年间让大昭翻天覆地只是不知道背后究竟是哪只手。 青溪稍一思索,对老板笑道:“过两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这段时间多谢姐姐照顾。” 老板看她那乖巧的样子,笑得嘴都合不上,拿手指去挑青溪的下巴:“你陪姐姐吃顿饭才是真的。” 没想到手指刚碰上青溪,她就飞速皱着眉头往后躲了一下,眼神骤然变了,阴冷的视线让老板一愣,悻悻地收回了手。 仅仅只有那么一刻,要不是老板的视线始终在青溪脸上,她恐怕会以为自己看错了,青溪立刻敛下眼皮,又恢复了乖巧温和的模样:“好,到时候姐姐不要嫌我和道长叨扰才好。” 不知怎么的,明明只是个还没满十五的小姑娘,老板居然有点怕她那个眼神,干笑了两声:“好,好,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等老板走了,青溪轻轻叹了口气,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直到快饭点的时候陈桐清推门进来。 陈桐清一进门,就撂下一句话:“出事了。” 但陈桐清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了个黑衣剑客,脸和衣服一样黑,青溪挑了挑眉,没问出了什么事,客气道:“这位是?” “噢,陈桐清一摆手:“她叫厉温,一位江湖朋友,我叫来帮忙的。青溪,城门外面聚集了一*批难民,足有上千人。” 青溪点点头:“听说了,但这是官府该管的事吧?” 陈桐清摇了摇头:“非也。今天早上,难民闹起来了,说要求官府开城门收容大家,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已经闹了好几天了,但是今天” “今天有个大婶想强行入城,一头撞在官兵的剑上,死了。” 青溪站起身来,眯了眯眼睛:“你怀疑是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陈桐清只提了个开头,青溪立刻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陈桐清点点头:“现在民愤冲天,好像在组起义军呢。” “起义?”青溪皱眉问道:“打何人的旗号?” 陈桐清往后看了一眼,确认房门紧闭,才悄声道:“前朝公主,白盛。” 白盛是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在夺嫡之争中落了下风,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赐了自己亲姐姐一杯鸩酒,送她魂归西天了。 青溪没忍住笑了:“当初那杯毒酒,由头就是意图谋反,谁给这些难民出的蠢主意,居然打逆贼的旗号。” 陈桐清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说:“但事情如果不是发生在今年还好——年头我们回京过除夕的时候,陛下曾召我密探。” 青溪了然地点点头:“陛下终于肯宠幸你了?” 陈桐清给了她一拳:“我跟你说正经事呢。陛下这两年你也知道,特别迷信修仙炼丹的事,又越来越独断专行。她召我密探,居然突然回忆了一下我们年少一起读书的事,然后神神叨叨地告诉我,她怀疑白盛回来了。” 青溪皱眉道:“回来了是指,复活还是?” 陈桐清摇了摇头:“陛下说得语焉不详,我看她精神不太好,就没再问。结果现在才没过几月,突然冒出来一支起义军,打得还是白盛的旗号,你让陛下怎么安枕?而且这也太巧了。” 青溪点点头:“你觉得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陈桐清把胳膊撑在桌子上,挑眉道:“你倒是不信复活之类的鬼神之说?” 青溪轻哼一声:“任何鬼神之论,查到最后,背后一定是人类自己的手笔。” 说到这,厉温才找凳子坐下,顺便抬眼看了青溪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居然当场没站稳,刺溜滑了一脚。 陈桐清莫名其妙道:“厉温,你咋了?小心一点。” 厉温咳了几声,又盯着青溪看了几眼。 青溪也莫名其妙,对陈桐清这个江湖朋友没什么好感,索性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她脚下抹油似的跑了,陈桐清喊了两声也跟上去:“哎,你别忘了拿着剑——” 她们住的地方离城门不远,隔着墙都能听见外面的鼎沸人声,青溪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轻功翻出去,落地躲进一片林子里。 外头这些难民说是难民,看着一点也不饥荒,甚至还有轻甲穿,看着已经很有规模了,还有领队的在整兵,刀剑长枪一应俱全,一定是有人在专门扶持。 领队的那个刀疤脸青溪认识,是附近郊外匪帮的,刚到江南的时候,劫过青溪她们的马车,青溪嫌麻烦,给了点钱打发了,实在不像一伙有脑子的劫匪。 刀疤脸整完队,带着队伍往郊外走了,青溪心想他们估计是在匪帮里扎营,刚要跟着摸过去,被尾随来的陈桐清一把拽住:“你行动的时候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呀?” 青溪一把摁住她,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跟进了营地。 营地在一个山坡上,山道有人把守,藏在树林间的弓箭手眼珠动了一下,看见青溪一行人,转头道:“去禀告将军,发现不明群众。” 跟在她旁边的弓箭手拍了她一巴掌:“有眼无珠,你不认识二殿下吗?” 弓箭手瞪大了眼:“二殿下?二殿下不是才十岁吗?” 同僚无语了:“五年前十岁,现在还十岁吗?!” 弓箭手的准心从青溪的头到颈打量了片刻,差点被那一段白花花的修长脖子晃了眼,叹道:“对啊,我们都五年没回京城了,二殿下都长大了——诶,她十岁的时候我还给她买过点心呢。” 话音刚落,准心里的青溪突然毫无预兆地回过了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了这边,弓箭手吓了一跳,一动不动地静立片刻,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青溪好像欲说什么,但被陈桐清拉了一下,才挪开了视线。 弓箭手想起刚才那个眼神,居然没由来地联想到皇上年轻的时候。 她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晃出去,专心致志地守起岗来。 厉温拔出剑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不杀进去吗?” 陈桐清一个头两个大:“杀什么杀,你没看见里面多少人吗?” 青溪耳朵动了动,暗道不好,抓着陈桐清和厉温两人就往地上一按,一支流矢贴着三人的头皮飞过去,扎在旁边的树上,居然立刻着了起来。 守道的侍卫被惊动了,立刻跑过来:“什么人?!” 青溪二话不说,拔除陈桐清腰间的佩剑,冷刃卷着侍卫的脖子擦过去,刚出鞘的剑立刻见了血,可惜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里头,刀疤脸带人赶出来,把青溪三人围起来。 青溪偏头看了一眼扎在树上的流矢,这是刚刚从里头射出来的,估计是刀疤脸在试验,没想到青溪她们正好藏在这里。 刀疤脸认出了青溪,邪笑一声:“是你,怎么,知道弟兄们缺钱,又来散财了?” 青溪脸色淡淡的,跟厉温两个人把陈桐清护在里面,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刀疤脸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兄弟们,正好练练手吧,虽然杀几个女人没什么成就感,但好歹也能见见血。” 头一个大胆的士兵刚往前一步,一支冷箭正中他的眉心。 士兵立刻慌了,左瞧右看道:“老大,有埋伏!” 青溪倏地看向刚才树林里那个方向,冷箭就是从那里放出的。 刀疤脸抢过下属的刀,正要朝着青溪捅,又一支长箭破空而出,跟刚才的短箭不一样,力道更是离谱,直接震得刀疤脸扔下了刀,不可置信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半山腰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领头的女子放下弓,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边,正是燕槐序。 寻春朗声道:“宁远侯在此,现在立刻投降者,可保平安无事。继续作乱者,按谋逆罪论!” 这里很多人本来就是百姓兵,被诱哄着起义,心里多少都有点犹豫,一听这话,又见领头的确实是个女子,当下就有不少人直接扔了兵器,大喊宁远将军作主。 陈桐清拍了拍青溪的胳膊:“燕将军怎么在这?哎,这下不用等回京了哈。” 青溪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愣愣地看着燕槐序的身影,用眼睛描摹燕槐序的眉眼,一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想法:“她瘦了。” 第53章 我跟她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半炷香后,几个领头的被五花大绑排成一排,燕槐序一只脚踩在旁边的石头上,肩上扛着一把大刀,跟她稠丽的面孔完全不搭边,一张嘴就道:“是什么人指使你们用白盛的名号起义的?一个一个来,我只给每个人三下机会。” 燕槐序把刀架在第一个人脖子上:“一。” 那人摸不清该怎么办,一个劲地看刀疤脸,燕槐序道:“二。” 没数到三,长刀一砍,人头落地,滚了好几米远。 众人安静如鸡,燕槐序又把刀架在下一个人脖子上:“一。” 那人快抖成筛子了,胡编乱造道:“是是本地官府,是——” 话没说完,燕槐序手起刀落,血溅了众人一身,紧接着把刀架在下一个人脖子上:“一。” 现场堪比屠宰场,陈桐清坐在匪帮的虎皮大王座上伸着脖子往外瞧:“我说燕将军有点忒残忍了不,杀完了没人招怎么办?” 青溪淡定道:“老师本来也不指着这些人能说什么有用的信息出来。” 陈桐清挑了挑眉:“为什么,你是你老师肚子里的蛔虫吗?” 这个说法把青溪逗笑了,看起来她好像很乐意当燕槐序的蛔虫,等就着这个称呼享受够了,才解释道:“老师突然从边疆跑到江南来,一定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线索,能提前在这里设下埋伏,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陈桐清往后一靠,翘了个二郎腿:“行吧,你们师徒连心。这下你可美了,不用等冬天了。我看还能正好赶上你八月的及笄礼呢。” 青溪笑得嘴都收不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外面砍瓜切菜一样杀人的燕槐序,那眼神几乎称得上含情脉脉了。 厉温看了看青溪,又看了看外面的燕槐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青溪眼神好,从燕槐序的头发丝开始看起,一直看到对方脚边那些碎石块,除了瘦了点,燕槐序跟五年前别无二致,沙场的磨练反而让她更成熟了,如果忽略杀人的时候那股桀骜痞劲,韵味甚至称得上十分美味。 等燕槐序审到刀疤脸的时候,对方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尿了一裤子,燕槐序厌恶地皱了皱眉,走形式道:“一。” 刀疤脸立刻回过神来,磕头道:“我说我说,是是一个叫白盛的女人告诉我们要这样做的,真的,这是真的!您相信我,真的是一个叫白盛的女人——” 燕槐序懒得听下去了,手起刀落结束了这一单,把刀扔给寻春,往屋里走去。 她隔着门槛看见青溪,这才突然想起来,陈桐清这几个人还在这,脚步不由得一顿,突然在心里叹道:原来时光这么无情。 青溪已经完全长成大姑娘了,亭亭玉立,跟燕槐序在边疆无数个夜里设想得分毫不差,原来五年的光阴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这样,而这五年燕槐序错过了,只能匆匆地一脚跨过来。 寻春拱了拱手:“丞相大人青溪?我天,你都长这么大了?” 青溪轻轻一笑,风采毕露,让人看见心情都美丽了,她轻轻地打招呼:“寻春姐姐将军,好久不见。” 燕槐序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一身血,略显局促地擦了一把脸侧的血痕,这才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青溪温和地解释道:“我和道长跟着匪首到了这里,想调查一下起义军的事,没想到老师脚步更快,还险些给你添麻烦了。” 这声老师终于把燕槐序熟悉的感觉拉了回来,她皱眉道:“胡闹,你们三个人六只手就敢跟着闯匪窝,如果今天我不在这怎么办?” 青溪弯着眼睛笑道:“幸好有老师。” 燕槐序还想再教训,却被这句话噎了回去,她砸吧砸吧嘴,觉得青溪真是不一样了,起码要是五年前,她肯定是会犟嘴的,要不然就把自己气成一个河豚,等着她得空了再去哄。 短短几句话内,宁远侯又默默叹道:“时光真是无情。” 陈桐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道:“将军,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咱们正好同路回去。” 燕槐序回过神来,说:“这两天吧,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你们吃饭了吗,不如一起?” 燕槐序整顿了一下人手,尴尬地发现没有马车,总不好叫青溪一个公主徒步回去,于是悻悻地转头问道:“会骑马吗?” 青溪牵过寻春递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对着燕槐序轻轻弯腰道:“这就替老师开路。” 短短半个钟头,燕槐序第不知道多少次叹道:“时光真是无情。” 青溪真的长大了。 以前燕槐序只能通过信纸上越来越苍劲有力的字体知道青溪真的在慢慢长大,可到底长成什么样,也是今天才知道。燕槐序看着青溪窈窕的背影,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错过的五年真的错过了,时光就是这么无情。 陈桐清一行人回茶肆收拾东西,燕槐序带着寻春去当地衙役那边把自己的事收点尾,众人在此地休整了一天,启程回京了。 燕槐序特地花自己的私房钱套了量马车,疼得她直嘬牙花子,结果路上看见青溪随手打赏了车夫好几吊钱,心里痛骂万恶的皇室成员,花钱不眨眼,奢靡得不行。 她本来想找个机会教训青溪一顿,但一看见青溪那张脸,她又训不出口。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知道青溪长大了,她不能再随便端长辈的架子了,一是会惹人厌烦,二是得给青溪留面子。 而且燕槐序看见青溪穿得还是短打麻衣,回程的那天才翻出一套正经衣服换上,看那褶皱,应该也没怎么穿过,头饰之类的更是一概没有,就用一根发带绑着,那发带的边缘都开线了。 燕槐序在信里也大概知道青溪这些年的一些基本情况,她跟着陈桐清走南闯北,想必也没少吃苦。 青溪私有所感似的,突然挑开车窗帘子,对着燕槐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燕槐序有点不自在,转头赶了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去了。 这一程路途上,燕槐序明显感觉到了青溪的变化,小时候她冷漠又内向,有什么心思都藏着让燕槐序去猜,现在长大了,开朗得不是一星半点,说话也常常很……直给。 比如途中在驿站落脚的时候,燕槐序问了一句:“平时赶路无聊的时候你都干什么?” 青溪居然回她:“想老师。” 弄得燕槐序老脸一红不说,都有点不敢问青溪问题了。 等众人回了燕府,当天晚上吃完饭,燕槐序本来想跟青溪聊聊天,但侍女突然来通传,说元英来了。 燕槐序还记得上次跟青溪闹得不愉快就是元英走之后,闻言不由得看了一下青溪的脸色,结果青溪脸色淡淡的,甚至十分温和地问:“老师有重要的是谈?那我过会再来。” 这样的懂事让燕槐序不免心疼,于是摆摆手道:“你待在这吧,估计也没什么要事。” 元英一进门看见青溪,也很意外,两人四目相对,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火花。 元英笑道:“姐姐,这是二殿下?真是许久未见了,二殿下长高了。” 燕槐序还没回答,青溪就道:“与阁下也许久未见了,啊…失礼,我是不是应该唤一声师姨?” 燕槐序在她们两人间逡巡了片刻,觉得气氛不太对,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只好岔开话题道:“我看你来信说老师身体不太好,是何缘故?” 元英敛了敛眼皮,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爱管闲事,哪里有邪祟她都要去掺一脚,奔波久了,小病小痛都是难免。姐姐放心,家里有我照顾。” 燕槐序点点头,刚要说话,手里被塞了一杯热茶,青溪凑在她眼前柔声道:“今日舟车劳顿,老师先喝一口。” 随后青溪又朝向元英:“既是师尊抱恙,不如我请宫中太医去看看吧?拿我的令牌,可请首席王大人走一趟。” “不了,”元英笑道:“我们这样的普通农户,哪里敢劳烦太医呢,那都是给贵人们看病的,家里有我照料就行,姐姐放心。” 说完,元英立刻用余光去觑青溪的表情,可惜对方八风不动,笑容弧度都没变一下,早就不是会被两句话气跑的小屁孩了。 燕槐序点点头:“你在我当然放心。” 青溪手脚麻利地把茶壶铺在小炭炉上,随手替燕槐序收拾了桌子,又轻轻对燕槐序道:“那老师先聊,我在房间里等你。” 这话在燕槐序那里知道是要聊天,在元英耳朵里就不大一样了,她等青溪走远了,才关上书房的门问:“姐姐,你跟二殿下很亲厚吗?” 燕槐序看着青溪长大的……虽然有五年没看着,但燕槐序也理所当然道:“亲厚,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找她帮忙吗?” 元英抿了抿唇,青溪在的时候燕槐序的表情的骗不了人的,她明显很放松,也很愉悦,现在青溪一走,那份愉悦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一些……搞得好像青溪才是她的家人一样。 元英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二殿下同时落水了,你救谁?” 燕槐序:“……………?” 第54章 燕槐序终于开始重新打量青溪了。 燕槐序不知道元英跟青溪为什么对谁落水这种事这么上心,简直莫名其妙,没好气地把她轰走了,等处理完手里的军务,才去了青溪房间。 青溪还在那个小院子里,栽植的梅树已经活了,今年冬天说不定就会开花。青溪在院子里摆了一张小石桌,点着一盏汽灯,好像在缝什么东西。 燕槐序凑近一看,差点一脚滑出去:“这不是我的襻膊吗?” 青溪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轻轻笑了一下:“是啊,我在老师书房看见这襻膊都破开了,拿过来补补,左右也是没事可做。” 燕槐序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她补过什么东西,蒋韵和元英谁都不会手工活,没把她饿死就不错了,以往都是凑合着用,实在用不了了再换,家里有了个会缝补的人,这还是头一遭。 青溪针脚麻利,一看就是熟练工,她一指旁边的椅子:“老师坐啊。” 明明是在自己家,燕槐序反倒有点局促,她搓了搓手,坐在桌子对面,看青溪专心致志地挑着针头,右手食指上还带了个顶针指环。 青溪一边手上麻利,一边嘴也没闲着,问道:“我在南方结实了一位沈大夫,名字叫灵均,她有事滞留在江南了,这两天估计会到京城来,我想给她在府里寻个住处,老师同意吗?” 燕槐序在这轻缓的闲话里渐渐放松下来:“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的朋友你做主就好……是何方人士,师承谁人,都打听清楚了吗?” 青溪笑了一下:“江南本地人士,没什么师傅,孤儿一个,小时候跟着一个游医讨生活,游医死了就跟着乞丐混。我看她独具慧根,有几分真本事,就结识了一下……怎么,老师担心我?” 她说话就说话,结尾非得加上这么一句,搞得燕槐序一口茶差点呛出来,搞不明白青溪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小时候那么腼腆一个人,现在怎么长成了这样。 好在这样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燕槐序刚一落座,寻春就说有女官来宣她入宫,皇帝要见她。 燕槐序去江南本来就是奉了皇上的私命,只不过皇帝这汇报要的也太急了点,人家这刚回家屁股还没做热呢。 她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又见青溪一个人坐在那,问道:“对了,刘平兰呢?回来还没见着她呢。” 青溪穿针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笑道:“老师还不知道,去年陛下大选,刘平兰入宫为妃了。” 燕槐序一脚滑出去:“什么???” 青溪叹了口气:“她一意孤行,我也劝不住,老师也知道那个女孩,她想干什么,一向不会告诉我。” 燕槐序震惊道:“陛下的年纪都够当她妈了。” 青溪脸色平淡道:“能为陛下取乐,也是她的福气。老师要是想她,可以请陛下叫她一同赴宴。” 那一瞬间,燕槐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青溪语气冷淡平静,好像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而不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姐。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燕槐序也对青溪的态度感到心惊。 青溪好像意识到了燕槐序心里的想法,微微一敛眼皮,放下手里的襻膊,进屋找了一件大氅出来罩在燕槐序身上,轻柔道:“晚间起风呢,老师当心身体。有什么疑问,等您回来我再慢慢解释好吗?” 这事一时之间确实说不完,青溪的态度又像一团软乎乎的棉花,叫燕槐序没法发作,她只好暂时深深地看了青溪一眼,一拢大氅,转身走了。 在燕槐序的印象里,皇帝是很倚重陈桐清的,以前不管是什么宴席,陈相一定会作陪,但这次进宫,皇帝身边却多了一个燕槐序没见过的女人,眉眼倒是很正气,看着也比陈桐清正经很多。 皇上热情地介绍道:“燕爱卿,这是户部尚书左旋,最近在筹备全国人口普查的事,正好你们还没见过吧,认识一下。” 燕槐序五年前去边疆的时候户部还没左旋这个人,想必是新贵得宠,隐隐要越过陈桐清去了。 左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客套道:“早听闻燕将军威名,恨无缘一拜,今日能有这样的机会与将军同坐,是属下的荣幸。” 对于这种略带奉承的客套话,燕槐序一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敷衍地一拱手:“大人言重了。” 皇帝跟五年前分毫不差,岁月没能让她蹉跎,反而越来越有韵味和威严,此刻喜笑颜开起来,显得特别有精神气,她摆摆手叫燕槐序坐下:“大晚上的把爱卿叫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左卿统筹户部,近年来朝廷购入赤玉的开销极大,与朕商量之后,有一套新法令想颁布下去,还想问问燕爱卿的意见。” 燕槐序隔着大堂与左旋遥遥相望,不自觉地眉头一跳,问道:“是何法令,臣愿闻其详。” 皇上和颜悦色道:“是这样,如今商路平稳,爱卿功不可没,与北狄也没什么冲突,左卿便建议以养代战,这样军队有喘息的机会,也可以节省开支。” 燕槐序立刻就明白了,感情她们正合伙商量着削减军队呢。近几年商路繁盛,但流进来的银子又拿去养寻玉官了,慢慢入不敷出,再加上赤玉的依赖性越来越大,需求量极高,现在就连宫里燃的汽灯都是用赤玉作燃料,寻玉官这一项是必不可断的,左思右想,反正不打仗,就从军队上入手了。 但边疆平稳正是因为有燕槐序在。北狄不老实,蛮人也蠢蠢欲动,洋人又虎视眈眈,文臣和皇帝远在京城,看不见其中的风险,燕槐序却不得不提:“陛下,近年来确实没有战事,但不代表北狄人就会永远老实,为长远计,军队这一项实在没法再省了,而且近几年边疆也开了农田,闲时士兵们会自己耕种,粮食省下了大半” 皇帝笑容收了收,打断道:“爱卿,粮食这一项都是小巧,花费最多的是军备,你可知一杆长枪的造价能顶多少粮食啊?” 燕槐序心知皇帝已经做了决定了,多说也没用,索性改了话口,放低姿态道:“陛下恕罪,微臣愚钝。” 燕槐序这张脸,只要一摆出服软的架势来,没人能忍住不动摇三分,皇帝知道燕槐序有心退让,面色和缓了几分,谁知左旋突然起身道:“陛下,燕将军要上阵杀敌,每天的军务已是千头万绪,顾不上这些小细节也是有的,这就得辛苦陛下多多指点了。” 随后,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削减军费一事对旁人可能是一种掣肘,但燕将军英勇善战,威信极高,在军中说一不二,想必即使少花一些银子,也仍能固守边疆更何况,您亲自去说,将士们也更容易信任理解。” 左旋一番话看似是在夸燕槐序,但说完后,皇上却沉默了,不咸不淡地看着燕槐序,心情明显又没刚才好。 皇帝最会猜忌。 凭什么皇上一道旨意下去,还需要燕槐序去跟将士们解释?军队到底是皇上的军队,还是燕槐序的军队? 燕槐序倏地抬眼觑了左旋一眼,然而对方巍然不动,好像刚才出声放屁的不是她一样。 燕槐序立刻道:“陛下” 皇上打断道:“好了。” 这一声几乎有点疾言厉色,燕槐序立刻俯下首不说话了,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皇帝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将军连日赶路辛苦了,江南流民起义一事,尽早写成文书上程,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 燕槐序心知皇帝此时什么话都不会听了,顺从地行礼退出,走出殿外,才想起来大氅落在里面了,此刻起了夜风,寒噤噤地吹得人骨头缝疼。 皇帝的猜忌比想象中来得更快,燕槐序没想到自己勤勤恳恳打了这么多年仗,居然还没别人一句话管用。 她苦笑一声,只着单衣往宫门走去,却在门外看见了自家马车。 青溪站在马车旁,身上披着一件跟燕槐序一模一样的大氅,见燕槐序出来没穿,立刻解下来披上去。 燕槐序不依,把衣服牢牢系在青溪身上,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青溪轻声道:“来接老师回家。上来再说吧?” 方才刚从宫门出来的时候,看见马车旁高挑的身影,燕槐序险些没认出来,她知道青溪长了个子,但一直没什么实感,直到披衣服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需要微微仰视她了。 这种感觉太奇妙,让燕槐序觉得像在做梦。 燕槐序刚一上车,还没缓过神来,青溪就关切地问道:“老师脸色不好,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那样直白的眼神让燕槐序有点别扭,转开视线三两句概括完了,说:“没什么大事,法令尚未颁布,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用担心。” 青溪手里抱着一个微微发烫的暖炉,试了试温度后递给燕槐序,温声道:“比起法令,老师更该担心左旋。” 燕槐序正被暖炉的热意烫得一激灵,闻言“唔?”了一声。 青溪轻轻道:“左家祖上是太师,跟大理寺有姻亲,门阀复杂。左旋是庶出,平时不受重视,前两年却在科考中一举夺魁,拔了状元头筹,此后一路高升,很得陛下重视。” 她说话不急不慢,很有条理,手上还利落地倒腾着茶杯——天知道这马车这么晃,她是怎么不让茶水洒出来的。 青溪道:“可有时候,荣耀的门阀是助力,也是枷锁。不管此前有多不受待见,如今做了重臣,她不可能甩掉她的家族,须知一棵树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根系的。” 青溪把茶杯轻轻放在燕槐序面前:“此人代表世家,老师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燕槐序终于开始重新打量青溪了。 她以前只知道青溪爱看书,有几分小聪明,但大火连着地震,后来又一别数年,没有场合让青溪去施展她的聪明,如今马车上匆匆几句话,机锋毕露,让燕槐序看见了冰山一角。 此人若能做官,必有一番成就。燕槐序可惜地想。 第55章 那里也有水痕。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燕槐序再坐到青溪的小院里,心境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她看着青溪娴熟地沏茶,伸手接过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茶盖玩,一声不吭。 青溪也不着急,自己喝了一口,才出声道:“若老师信得过,我有一人可以举荐给老师。” 燕槐序道:“谁?” 青溪轻轻道:“丞相陈桐清。此人替陛下微服私访多年,做官前又是苦出身,最了解天下民生,她背后又没有势力,只剩一座清苦道观,陛下虽然也防着她,但比起左旋来说,却还有一层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燕槐序轻哂道:“如果陛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就当不了皇帝。前朝公主白盛,跟她不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青溪却摇了摇头:“情谊要用在最值得用的地方,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其效果可能会超出想象呢。” 见燕槐序一言不发,青溪又说:“老师在外驻守边疆,肯定也在商路见多了赤玉矿,如今天下奇材,都以赤玉为首,您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燕槐序轻叹了一口气:“有新矿石当然是好,可是寻玉官……” 青溪弯着眼睛笑道:“老师果然敏锐。人人都说赤玉是上天赠予的宝物,可这样的宝物,凭什么隔着地皮,只有洋人能看见?不怕老师怪罪,两年前我途经西北,跟陈道长一起私审了当地一个重犯。” “此人以前是寻玉官,因为贪污受贿和故意杀人入狱,我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对方嘴里得知寻玉官能找到赤玉矿的机密。” 燕槐序沉默了一下,不问机密是什么,反而问道:“既然你知道其中关窍,为什么不秉明陛下?” 青溪只笑:“自然是因为这关窍不便让陛下知道——重犯说,是一个叫白盛的女人,告诉他们赤玉矿的所在地。” 又是白盛。燕槐序瞳孔一缩。 白盛已经死了几十年了,皇上还是二公主的时候,亲手喂她喝下毒酒,看着她毒发身亡。到底是谁在借着白盛的名义装神弄鬼? 青溪慢慢放下茶杯:“老师,我不信这世上有一种矿石,只有某个特定的人能找到,如果真有这种事,那只能说明——” 燕槐序眉头一跳,在青溪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想法:“矿石有问题。” 燕槐序倏地站起身来,把手背到身后,一抬头,看见满月一轮挂在头顶,突然觉得有一点疲惫。 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青溪幽幽地盯着那截白皙的脖颈,突然咽了口唾沫,觉得有点口渴。 燕槐序叹了口气,转身道:“夜已深了,你早些休息吧……青溪?” 青溪正被一口水呛了一下,掩着唇狂咳嗽,咳的呛出了眼泪,朝燕槐序连连摆手:“无…无碍。太叨扰老师了,老师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青溪脚下着了一样,飞速跑回屋里去了…… 夜深露重,街上刚敲了五更,青溪觉得有点渴,从床上坐起来,刚想摸茶杯,却发现床头坐了一个人。 她一惊,刚要抽出枕头底下的短刃,却被来人握住了手:“嘘,是我。” 只出了一声,青溪马上认出来了:“……老师?” 燕槐序轻轻地点点头,捏*着青溪的手道:“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青溪的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看见燕槐序正穿着朝服,估计是刚要去上朝,又临时到这里来,不由得挺起了脊背:“出什么事了,您说。” 燕槐序却轻轻叹了口气,尾音带着说不出的缱绻和旖旎,她把青溪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青溪,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对你……” 青溪懵了,着急地想把手抽回来,却动不了一点,燕槐序的手像一把铁钳,强迫她感受手心里柔软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剧烈的心跳声甚至分不清是谁的。 燕槐序欺身上来,青溪怕她摔了,连忙揽了一下腰,这一摸才发现,燕槐序的朝服下面空空如也,她根本什么都没穿! 青溪心和脑子一起爆炸了,感受着对方湿热的鼻息,颤抖道:“老师……” 燕槐序应了一声,比她平时说话的声调柔和很多,温柔中又带宠溺,低头蹭着青溪的鼻尖:“怎么,你不喜欢老师吗?” 青溪什么也不说了,捏着燕槐序的肩膀,反身堵住那张唇。 燕槐序的唇瓣,燕槐序的舌尖,那湿热的,温暖的触感,让青溪迷恋得不知今夕何夕,她一路向下,在燕槐序的颤抖中一次次地拥有对方,直到大汗淋漓,直到燕槐序的低吟越来越哑。 青溪反复轻啄对方的指根,一遍一遍地喊道:“老师,老师……” 不知怎么的,她余光一撇,看见床头放安神香的地方空空如也,突然心里一沉,想起来安神香前天就用完了,新的还没来得及去找人拿。 燕槐序伸出白皙的手臂要抱她:“青溪?” 青溪像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了个彻底,撒开了燕槐序的手。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捂着脑袋静坐片刻,纵欲之后的钝痛让她没办法清醒过来,梦里的触感犹在眼前。青溪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下床去倒水喝。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燕槐序跟刚下床的青溪看了个对眼,把汽灯搁在桌子上,奇道:“你怎么醒这么早?” 青溪一眼就看见对方身上的朝服,当即滑了一脚,摔了个惊天动地。 燕槐序吓了一跳,当下就要去扶:“你怎么了?” 青溪慌乱地避开她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老师怎么来了?” “哦……”燕槐序道:“我今天要去上朝,临行前想起来有句话要跟你说。” 青溪突然暴起,一把推翻了汽灯,低吼道:“不许说!” 汽灯外罩的琉璃片碎了一地,青溪一把摸起来,看也不看,对着自己的胳膊扎下去。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看的燕槐序都懵了,等血淌了出来,才上前夺过青溪手里的碎瓷片:“你做什么?!” 在燕槐序的视角来看简直莫名其妙,不懂青溪为什么大早上跳起来搞自残,摸出一块手绢来扎上她的伤口,才在崎岖的触感里惊心地发觉青溪胳膊上居然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她捧起青溪的脸,摸了一手水渍,才蹭着月光看见对方猩红的眼睛,和滚滚而下的泪水。 燕槐序不敢大声了:“……青溪?” 青溪一口咬上燕槐序的手腕,神志不清地想:“我恨死你了。” 什么样的人会肖想自己的老师?青溪不知道,她对梦里的自己觉得恶心,恨不得几个巴掌把自己扇死,从一年前的第一个梦开始,她就发誓,对于燕槐序她一定要敬之爱之,绝不可以做这种有悖人伦的荒唐事。 但那一个个梦境让她沉迷其中,以至于燕槐序刚进门的时候,青溪什么都没想,只想把她的朝服扒下来,让她白花花的手臂环着自己的脖颈。 她恨这样的自己,可又控制不住,每到这个时候,心口的蛊就会格外活跃,引诱她去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燕槐序看着那双红得不正常的眼睛,没把手腕拿回来,就着这个姿势,一遍一遍地轻抚青溪的脊背,直到她的意识慢慢回笼。 青溪尝到了燕槐序的血味,突然清醒了,连忙松开牙关,通红的眼睛居然褪下去了不少,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老师?” 燕槐序看着这一地狼藉和乱七八糟的朝服,上面沾着不知道谁的血,只好隔着门板叫了寻春一声,请她替自己告假,然后弹了青溪一个脑瓜崩:“大早上你发什么疯?” 青溪咂了咂嘴,不肯说话,低着头坐在地上。 她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像一只风餐露宿的小兽,伸着湿答答的舌头突然舔了你一口,又怕你嫌弃生气,自觉地躲到一边不再打扰,守着须臾片刻的亲昵就能坚守一辈子。 燕槐序没法不心软,叹了口气,对青溪张开了双臂:“过来。” 青溪只犹豫了一秒,发现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这么大的诱惑,索性一头扎进燕槐序怀里去。 青溪很瘦,瘦的几乎有点惊人,不知道是太殚精竭虑还是胃口不好,燕槐序把人抱在怀里,捏着这把单薄的身体,不免有点心疼。 ……不过手劲倒是很大,环着燕槐序的腰,勒得她快喘不上气了。 过了一会儿,等青溪的眼泪不流了,才吸溜着鼻子从燕槐序怀里出来,看见人家肩头的衣服上都是自己的泪痕,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也不说话,也不解释。 燕槐序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现在觉得不好意思了?” 青溪不发一言,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那里也有水痕。 燕槐序不知道她心里的道道,从地上站起来,命令道:“现在,立刻去找府里的大夫你给包扎一下,你那个游医小朋友今天要来,你自己安顿一下。我现在没空管你,等你想好了要跟我说什么,再来书房找我。” 说完,燕槐序心硬如铁地走了,也不叫人进来打扫,留给青溪独自思索的时间。 青溪看着燕槐序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自己的手指。 第56章 依你 今日有集市,元英慢慢悠悠地买了许多蔬菜,逛了很久,在首饰摊买了一根束发的长红绳。 山中常年寂静,鸟雀都不往院子这边来,元英哼着小曲安置好时蔬,从里面拿出一包新买的茶叶,挑水,起炉,烧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听风,等第二壶水烧好了,才把水壶和茶壶一起端进屋里去。 蒋韵还在睡,她的精神头越来越不好,每天清醒的时间很短,元英也不叫她,坐在床边截了一段买来的红绳,拆成几股,跟自己的一根头发编在一起,编了个手链,系在蒋韵的手腕上,在白皙的腕间特别扎眼,顺着衣襟再往里,青青红红的吻痕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皮肤上,叫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 元英伸出指尖凝聚了一团灵力,托在茶壶下方保温,自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蒋韵的眉眼,就这样一直看到天色擦黑。 蒋韵皱着眉头呢喃了一句什么,随即开始挣扎起来,元英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哄小孩似的。等蒋韵慢慢平静下来,才咬着她的耳朵道:“老师,该醒了。” 说来也奇怪,元英说她该醒了,她居然真的醒了,言灵一样。睁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搞明白自己在哪,伸手想把元英推开。 元英也不生气,兀自倒了一杯茶,然后一掐指尖,把自己的一滴血融在茶盏里,递到蒋韵嘴边哄道:“老师喝口茶吧。” 蒋韵一闻到那个味道,就皱着鼻尖扭头,可惜挣扎的幅度太小,在元英眼里跟调情也没区别了,她细长的手指掰过蒋韵的下巴,钳子似的,让对方不能撼动分毫,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茶灌进去,温柔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蒋韵呛了一下,茶水顺着嘴角流到脖颈里,元英也不嫌麻烦,放下茶盏后一点一点地啄吻干净,轻抚着蒋韵的头发,温声道:“老师,我会让你认可我的用不了多久。”。 青溪还在屋里,燕槐序替她安顿了沈灵均。沈灵均脾气不大好,但对燕槐序十分客气——见面不挤兑,还拱手行了礼,这已经算是沈灵均对人的最高礼遇了。 燕槐序让人给她倒了杯茶:“我听青溪说你在调查赤玉矿,舟车劳顿一定十分辛苦,有什么进展吗?” 沈灵均淡淡道:“尚无。” 燕槐序点点头,转而问道:“青溪的安神香用完了,听她说你的配方好,劳烦回头再配置一些呢。” 说到这,沈灵均才有了点反应:“她的蛊最近有发作吗?” 蛊? 燕槐序微微一怔,随即不动声色道:“最近倒是没发作,不过这蛊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专业的,肯定比我清楚。” 沈灵均掀开眼皮看了燕槐序一眼。这件事极为私密,基本只有自己和陈桐清知道,青溪愿意把蛊毒的事告诉燕槐序,想必是十分信任的。 沈灵均索性道:“我只知道这是胎里带的,而且跟赤玉矿有说不出的联系。不如您进宫向皇帝打听一下吧,孩子是她生的,她一定更清楚。” 燕槐序越听心越凉。跟赤玉矿有关系——让她想到五年前,元英在书房里说的赤玉蛊。 “赤玉蛊要从胎里种下,到十岁时蛊虫长成,从此吸食宿主精血,症状上……宿主可能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杀人倾向,对血液的渴望随着年岁成倍增长。” “中赤玉蛊者,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 “姐姐,你身边有这种症状的人吗?如果有,一定要远离对方。” 燕槐序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腕,那里还有一个血印,是青溪刚咬的。 她捏了捏山根,对沈灵均道:“辛苦您了。我让人带您去休息,在府中有什么想要的请尽管提。” 沈灵均一点也不客气,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燕槐序思量片刻,还是提笔给元英写了一封信。 这一早上兵荒马乱的,燕槐序把换下来的朝服送去清洗,就在书房里一直等青溪。这孩子长大以后没跟她有过多的交流,脑子里在想什么燕槐序也看不透,还不太有把握对方一定会来找她。 结果青溪没等到,先等来了寻春。 早朝一过,寻春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反手关上书房门,道:“今天早上,左旋上奏,提议了新的政策。” 燕槐序眉头一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她一个户部尚书,老管政策干什么?” 寻春道:“她今天洋洋洒洒说了一炷香的利弊,话里话外无非就是你重权在握,拥兵自重,回京第一天连朝都不上了,说要在兵部设立军务官,任何军令必须首先经过军务官同意才能发行下去。” 自古以来,军权和皇权都是不可能平衡的一块心病,燕槐序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左旋想削减军权,正中皇帝下怀,这对君臣一个眼神对上去,政策想不推行都难。 燕槐序从栖霞山上下来的时候,只想以一个人类的身份走一趟人间。借了将军这个名头,也知道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沙场,全一场忠义,然后再回她的山上去。但是现在 现在青溪还没完全长大,头上有个长姐,身体里有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赤玉蛊,亲娘看不出有多疼她,直到现在封地也没给一个,身边也几乎没有至亲之人。 燕槐序觉得自己闭不了眼。 她捏了捏山根,摆摆手让寻春先退下,结果书房门突然被推开了,青溪收拾好了自己,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除了有点尴尬,燕槐序不合时宜地想:我的书房门是摆设吗,怎么是个人就往里闯? 寻春也愣了一下:“二殿下?” 青溪淡笑道:“寻春姐姐,你刚才说,左旋提议要设立军务官?” 寻春愣愣地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来去征求燕槐序的同意,燕槐序叹了口气摆摆手,让青溪继续说下去。 青溪换了一件浅黄色的常服,嫩得像新生的枝桠,光看她一眼就觉得生命力蓬勃,好像永远都有希望一样。她给自己找了个座位,一点也不见外地倒了杯茶:“昨日才说要削减军费,今天又要设立军务官,挪了的钱又花出去,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寻春也恍然大悟道:“是啊,这个左旋是昏头了吧,明日上朝,正好可以以此为理由驳回她。” 青溪和燕槐序对视了一眼,想到一块去了,寻春莫名其妙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燕槐序摇摇头:“左旋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会提自相矛盾的政策呢?” 寻春道:“对哦,那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青溪道:“她一个户部尚书,要削减军费尚且可以理解,但军务官单纯是冲着老师来的。” 燕槐序轻笑了一下:“更何况普天之下,谁能指使一个朝堂新贵户部尚书?” 寻春抿了抿唇:“您是说,要设军务官是那位的意思吗?” 青溪淡淡道:“真心都是有时限的,当初她依仗老师打仗,助力边疆开商路,委托秘密行动的时候是真心信任。现在无仗可打,商路稳定,老师也回了京城,心生忌惮当然也是真心的。” 她这一串大逆不道之词砸得寻春晕头转向,惊疑不定地看向燕槐序。 燕槐序没表态——因为她跟青溪的想法基本上完全一样。 短短两天内,燕槐序又一次重新打量青溪,又一次被反复提醒,青溪真的长大了。 察觉到燕槐序的目光,青溪坦然地让她看,又道:“那么我也有一些建议,老师愿意听一听吗?” 不知道为什么,寻春被这句“老师”喊得浑身毛骨悚然,可能是语调太怪,可能有点过分亲昵了,总之绝对不是普通师生该有的感觉。 燕槐序道:“愿闻其详。” 青溪勾了勾嘴角,温和道:“第一,上交帅印,最大程度地争取陛下的信任。” 寻春道:“可是” 青溪不轻不重地打断:“第二,左旋既然能在短短两年内做到户部尚书,她绝对不可能干净。” 顶着燕槐序的目光,青溪淡然自若,好像刚才在别人怀里哭的人不是她一样:“都是猜忌,她既然敢利用皇上的猜忌,那就让她尝一尝被猜忌的滋味。” 寻春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燕槐序,又看了看青溪,觉得气氛有点怪异,但她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异,只好干笑两声:“二殿下真是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 青溪弯着眼睛道:“多谢,寻春姐姐,不知今天午饭有没有玉兔果?” 不知道为什么,寻春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刚才那个模样的青溪实在有点吓人,现在就好多了,于是赶忙道:“有,有。一会我去厨房嘱咐一下。” 青溪继续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老师愿意与我一同用膳吗?” 燕槐序静默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依你。” 第57章 梅花树,埋骨地,去找她的魂归之处。 没过多久,军务官和削减军费的政策一块推行下来,令人意外的是,燕槐序主动上交帅印,称病在家休养,皇帝念其辛苦,赐了一大堆东西,也没再提帅印的事。 与此同时,左旋一位远房亲戚被弹劾贪污受贿,抢占民田,拔出萝卜带出泥,左家上下牵连出十几位大小官员,逐渐演变成了一场贪污大案,朝野震惊。 左旋估计如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是青溪的手笔,这位所有人眼中游手好闲,热衷于游山玩水的二公主,正在逐渐走进朝堂的视野。 燕槐序帅印一交,索性专心致志地修养起来,每天在家陪青溪吃吃饭,下午有空就去城外跑跑马,在集市上带点小玩意回来给青溪,直到青溪及笄礼那天。 礼办在宫里,文武百官三品以下是没有权利参加的,整个过程十分繁琐,青溪要敬拜天地诸神,然后由皇帝亲自戴冠,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最后赐了封地,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了。 等受完礼,再所有人一起吃顿虚情假意的饭,就算是礼成了,那几车礼物里,除了大公主送了一件亲手雕的玉如意,其它也都乏善可陈。 燕槐序寻思了好几天到底要送什么。她的俸禄和家底基本上都拿去填补边疆了,掏掏兜比脸都干净。要是自己做的东西呢,她又没什么手艺,取人首级倒是不在话下,要让她跟大公主似的雕个玉如意,那有点太为难人了。 燕槐序没什么风月细胞,折花念诗那种她也不会,思来想去,在外面融了一根纯金钗,亲手打了个蝴蝶簪子出来。她觉得还是金子保值,而且也没有贵到自己负担不起,俗是俗了点,好歹是她做老师的一番心意。 但没想到打根簪子讲究这么多,在外面首饰铺子的老板指挥下忙活了整整一下午,好歹是能看了,赶在大家就寝之前回了府。 青溪站在梅花树下,正抬头看着什么愣神,燕槐序跑进来的时候,看见她还未卸钗环,戴的还是白天那一套繁复的首饰,精致大气,那上面每一颗珠子都价值连城。 燕槐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俗金簪子,不由得握紧了一点,青溪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老师?等你好久了。” 燕槐序被那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才呆呆地伸手道:“哦,我,我给你挑了个礼物。” 青溪抓起燕槐序的手,双手接过来,把头上那些繁琐的首饰随手扔在地上,只戴了这一根蝴蝶簪子,笑道:“好看吗?” 她的发丝散落下来,似乎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燕槐序愣了好久,才说:“好看。” 青溪被她逗笑了,牵着燕槐序的手腕,指了指天上的满月:“年年今夜,月华如练老师,我会永远记得今晚的。”。 蝉时雨和阿比戈猛地被弹醒了,蝉时雨狂吸了好几口气,才回过神来,紧紧地攥着阿比戈的衣服:“这是怎么了?” 阿比戈甩了甩脑袋:“我感觉我好像沉浸进去了靠北,你怎么满脸泪?” 蝉时雨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为爱情流泪,你信吗?” 阿比戈挠挠脑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都身临其境了,现在是怎么了,好像被人一拳打醒了一样。” 蝉时雨把一脸鼻涕眼泪一脑股蹭在袖子上:“我也是啊!燕队?!” 燕槐序正站在两人身旁。她穿的还是进恶灵阵时那件大衣,好像刚从咖啡馆里溜达出来一样,愣愣地看着梅花树下那个身影,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那一刻,千年后的燕槐序站在千年前自己的身后,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蝉时雨不敢打扰她出神,阿比戈就更不敢了,两个人鹌鹑一样待在燕槐序身边,站了大半天,蝉时雨突然出声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燕队,这个青溪真的是白姐吗?反差也忒大了。” 燕槐序轻轻地点点头:“青溪青溪是个心思很重的小孩,她在想什么从来不会告诉我。我去边疆的那五年,她给自己的姐姐下药,诱哄刘平兰入宫,后来又把寻春的身世透露给元英,以至于后来被元英炼化成恶灵——她在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燕槐序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蝉时雨这才想起来,这个恶灵阵是燕槐序的恶灵阵,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燕槐序的视角,她不知道那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直到最后青溪都没有告诉她。 蝉时雨抿了抿唇,问道:“燕队,你都想起来了吗?” 燕槐序点点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她伸出手,礼貌道:“抱歉醒得太晚,让你们久等了。” 阿比戈连连摆手,蝉时雨道:“燕队,你要干什么?” 燕槐序手里凝出一团灵力,淡淡道:“这是我的恶灵阵,当然是快点结束它。” 蝉时雨和阿比戈对视一眼,后者弱弱举手道:“可是其实我还想继续看呢。” 蝉时雨给阿比戈比了个大拇指,蹭了蹭鼻尖:“燕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秦广王能打开你的恶灵阵?” 燕槐序看着眼前飞快走过的景象,淡淡道:“蒋韵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恶灵的人了,她明白恶灵的虚伪和狠毒,知道恶灵内心的邪恶她想让我记起来这一切,我是唯一能破元英局的人。” 蝉时雨竖起了耳朵:“什么局?” 燕槐序突然看向她:“陈桐清是凡人,当初反贼入侵,她替皇帝挡了一刀,死了。刘平兰是凡人,沉醉在后宫权势里,因为敌军打入了皇宫,死了。就连蒋韵自己,最后也因为灵力枯竭身陨了——但是这些人现在都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蝉时雨咽了口唾沫,汗毛直立:“为,为什么?” 燕槐序古怪一笑:“因为我们都在元英的恶灵阵里。” “从我复活的那一天起,从五空阵出现的那一天起,全世界都在元英的恶灵阵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找不到她的恶灵阵——整个世界就是她的恶灵阵。” “我们一直活在一场梦里。” 蝉时雨和阿比戈对视一眼,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阿比戈喃喃道:“元英元英到底要干什么?” 说到这,燕槐序短促地笑了一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她要统治世界。” 蝉时雨和阿比戈同时“啊?”了一声。 燕槐序道:“当年大昭的赤玉矿,就是元英的血。这种矿石会影响人的神智,最后疯魔,对元英惟命是从。她认为人类生来低贱,合该被恶灵统治——就连青溪心口的赤玉蛊,也是当年她种进皇帝身体里的。” 蝉时雨道:“那个时候她才多大?!” 在燕槐序还当蘑菇的年纪,元英就已经开始谋划后面的这一切了,成长环境的不同就真的这么致命吗? 燕槐序道:“其实仔细想想,蒋韵当初一直在找另一个恶灵,一直都没找到,说明元英有隐藏自己的能力,结果后面某一天突然就找到了,说不定就是元英故意释放了信号,等着她来找呢。”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青溪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了第二年冬天,甚至已经没法下床了。 蝉时雨和阿比戈眼睁睁地看着青溪握着燕槐序的手说:“她在城外,是吗?” 那个时候元英的军队已经打到京城门口了,大昭的军队和百姓受赤玉矿影响,疯的疯跑的跑,燕槐序没有人手可用,又顾忌着青溪,施展不开,也没法应战。 青溪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个时候她的气力已经完成不了任何一个大表情了,只能短促地笑。笑完才对燕槐序说:“虽说生死不强求,但今年的梅花还没开呢,你再替我看一看吧,好吗?” 蝉时雨都不敢看燕槐序的表情,觑了半天,才发现对方异常冷静。 阿比戈出声想安慰:“燕队” 燕槐序冷静地站在床边,手里的光团不停:“沉溺过去没有任何益处,更何况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千年前的燕槐序把青溪葬在梅花树下,拿起自己的长枪,走出城门——那就是后来陵光获封神位的一战。 那一战打了三天三夜,到了最后,两边都是下了死手地在打,兵戈相向间,元英通红着眼问:“你一定要站在人类那边,是吗?” 燕槐序哂笑一声:“轻看人类,就是你失败的根由。” 燕槐序的长枪突然变型,枪尖打开一个小口子,里面射出一根拇指粗的钢针——正正好好地穿过了元英的眉心。 临行前,大昭皇帝——白羽——亲自来了将军府,交给燕槐序这柄长枪。她穷途末路,从年少夺嫡走到今天,励精图治过,暴政横行了,猜忌过疑心过,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热衷于制器的女孩,能留给大昭的只剩一把长枪了。 元英倒下的那一刻,燕槐序也同时力竭,她把长枪锄在地上,转身朝城内走去。 蝉时雨想起以前上社会实践课,琼华学院有一道亘古不变的讨论题,是关于陵光形象对于地府历史的作用,题目是如果陵光跟元英战斗结束后,还剩了一丝灵力,那么她会用来干什么? 那时候很多人说她会继续惩奸除恶直到最后一刻,也有人说她会留下来受封神位,她会感慨自己的成就,她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今天蝉时雨总算知道这道题目的真正答案了。 梅花树,埋骨地,去找她的魂归之处。 第58章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它永远没有尽头吧。 燕槐序的恶灵阵消散了,蝉时雨顶着一脸鼻涕和眼泪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几个人还站在咖啡店外面的街道上,薄薄的雪落了一层,在恶灵阵里经历了陵光和青溪的一辈子,其实也只是短短的十分钟而已。 刚一落地,白月练一记手刀,敲晕了燕槐序,手臂顺过她的膝弯把人抱在怀里,冷冷地盯着蒋韵。 蒋韵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的旅人,终于走到了尽头,短促地笑了一下,嘴唇已经没什么血色了:“这是她该记得的,物归原主而已。” 白月练从燕槐序兜里拿出那个可以人为打开恶灵阵的装置,往雪地里一扔,一脚踢出去十米远,阴冷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她原地搓了个传送阵,抱着燕槐序走了,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人,薛礼干笑了两声:“……那咱们现在?” 蝉时雨胡乱把眼泪一抹:“照燕队的说法,咱们现在在元英的恶灵阵里对吧?要怎么样才能打破这个恶灵阵呢?” 阿比戈道:“按照常规方法,要拔除恶灵阵,就得了却阵主的妄念……难不成咱们要让元英就地登基吗?” 蝉时雨说:“可是我们连元英在哪都不知道,蒋韵老师,你知道的比我们多,你有什么建议吗?” 蒋韵站在薄雪里,看起来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她扯了扯嘴角:“了却元英的妄念谈何容易?你们知道地府有多少人不愿意醒来吗?” “容我提醒一句,恶灵阵里发生的事是不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的,也就是说,一旦元英死了,她的恶灵阵消散了,那么所有复活归来的人,都会跟着再死一次。” 蒋韵刻薄地提起嘴角:“燕槐序也会死。” 蝉时雨倒吸了一口凉气,跟阿比戈面面相觑,阿比戈弱弱地举手:“那,可是…沉溺在恶灵阵里,这跟做梦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不愿意醒,难道我们要一直活在虚幻的恶灵阵里吗?” 蒋韵叹了口气,目光越过长长地街道,不知道落在哪里:“……燕槐序是唯一拥有跟元英一战之力的人,只能看她了。” 她会选择长梦不醒吗? 蝉时雨和阿比戈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担忧…… 燕槐序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白月练家的大床上,她刚在自己的恶灵阵里走了一遭,头像被人打过,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分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 燕槐序想起身下床,后颈却传来一阵刺痛,她摸了一把,那里除了有一个牙印,还有一块不明显的小小凸起,用灵力顺着探进去,脊椎头起的第一块骨头那,有一把琐。 那把锁太小了,燕槐序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的封印力量,用来限制被锁的人,随时随地都能被上锁的人找到。 燕槐序心里一惊,推开卧室门,被客厅的灯光晃了一下眼,厨房里传来饭菜香,白月练系着围裙,端出最后一个盘子,面色如常道:“醒了?刚好赶上,快来吃饭。” 燕槐序看了她半晌,直到白月练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笑道:“发什么呆啊?快来吃饭。” 桌上都是燕槐序爱吃的,旁边还放着甜酪和现包的雪媚姥姥,燕槐序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这把锁” 白月练像没听见似的,笑着给她夹菜:“尝尝鱼,我新学的方法,人家网上说要买就得买这个牌子的红烧汁。” 燕槐序打断道:“白月练。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白月练挑好刺,把鲜嫩的鱼肉放进燕槐序碗里:“什么?我还炖了乌鸡汤呢,你现在得好好补补,今晚还要播你爱看的那个节目,等会吃完饭我陪你看。” 燕槐序淡淡道:“青溪,你” 白月练停住了话头,脸上表情一点没变,好像就连这个称呼也不能撼动她分毫,她缓缓把菜放到燕槐序碗里,不轻不重地微笑道:“吃饭。” 她一副蔚然自若的模样,不管什么风浪都用一句吃饭化解掉,打定主意要装傻子,一问三不知,问就是吃饭,燕槐序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鱼肉夹吃了。 白月练这才笑得真心实意了一点,给她倒茶端水,一顿饭吃得燕槐序几乎心惊胆战。 吃完饭,天彻底黑下来了,白月练居然真的调出了电视节目,拉着燕槐序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燕槐序几次三番地想开口,都被白月练插科打诨掀过去了,而且不知道怎么的,燕槐序觉得犯困,看了没一会儿,就栽头倒在白月练肩膀上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就是第二天傍晚了。 一出房门,白月练又在做法,笑盈盈地把她牵到餐桌旁,吃完饭跟她一起看电视,然后燕槐序觉得困,看没一会儿就睡了。 她浑浑噩噩地睡了好几天,神思倦怠,*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多,晚上栽在白月练肩头的时候嘟囔了一句:“……我不想睡。” 白月练的表情纹丝不动,搂着她亲了亲太阳穴,微笑道:“困了就睡吧,我在这呢。” ———— 半夜,燕槐序的耳垂突然刺痛了一下,把她扎醒了,她没睁眼,想起来耳朵上是之前蒋韵给她的,说是能抵抗傀儡丝的耳钉。 那枚耳钉很小,几乎就是个小珍珠,她一直戴在耳朵上没有取,估计白月练也只以为是饰品,所以没有管。 即使燕槐序醒了,她也不敢睁眼,身侧灼灼的视线告诉她,白月练根本没睡,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这几天她整日整日地睡,都没有时间概念了,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到点就犯困,然后怎么也醒不过来。 倒是把这枚耳钉给忘了,说不定可以找个时间尝试用耳钉来联系蒋韵 燕槐序正想着,身边白月练突然动了,鼻息喷洒在自己脸侧,白月练突然喊了一声:“老师。” 燕槐序差点咬到舌头。 白月练在家没有戴手套,大啦啦地露着手上的血祭咒,燕槐序吃饭的时候每每看见,都在想那一圈圈的咒印她刻了多久,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刻下来的。 现在那只手捏起燕槐序的下巴,白月练轻声道:“你怨我吗?” 燕槐序闭着眼睛不吱声,打定主意要装睡,白月练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突然笑了:“好。你不回答我,那我自己来找答案。” 燕槐序正疑惑呢,白月练突然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手顺着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燕槐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白月练压在她上方,另一只手钳着她的下巴,突然轻笑了一声:“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是包养关系来着?” “知道被包养的一方要付出什么吗?”。 夜色沉寂,白天刚下完一场雪,房间里没有一点光,燕槐序躺在软床上,难耐地仰起脖颈,那段脖颈太白皙脆弱,洇着红似的,白月练看了一会儿,突然低头一口咬上去。 燕槐序惊叫一声,去推白月练的肩膀,但那点力气比给白月练挠痒也没差多少了,白月练腾出一只手来,顺着燕槐序的指缝握进去,把她的手压紧柔软的被褥里。 太混乱了。 一时间燕槐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耳侧的耳钉正在狂闪都没注意,铺天的快感海啸似的奔袭而来,把燕槐序当头吞下去,然后精疲力尽,酥麻的余韵还停留在指尖,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白月练替她清理好一切,躺在燕槐序身侧发呆,她紧紧扣着燕槐序的手,过了大半天,确认燕槐序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珍而重之地在对方嘴角落下一个小心翼翼的亲吻。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它永远没有尽头吧…… 孟婆庄奶茶店里,陈桐清手边放着一杯茉香奶绿,看着眼前的蝉时雨和阿比戈,摸了摸下巴道:“你们是说,其实一千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蝉时雨和阿比戈狂点头。 陈桐清:“但是现在又复活了?” 蝉时雨和阿比戈狂点头。 陈桐清一摆手:“这怎么可能,我活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复活?” 蝉时雨说:“那你说你是什么人,哪年生的,小学在哪上,一共活了多少年?” 陈桐清皱着眉思考起来,然而下一刻,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过去的记忆就像一个重启按钮一样,只要一提到,陈桐清就会自动忘记刚才的对话。蝉时雨和阿比戈对视了一眼,后者道:“算了算了,我换一种说法。陈队,现在我们所有人,都活在元英的恶灵阵里,你应该听说了吧?” 陈桐清点点头:“听说了,怎么了,你俩有解决办法了?” 阿比戈说:“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先把燕队从东岳大帝那里解救出来。” 陈桐清摸了摸下巴:“东岳为什么要囚禁燕队?” 这已经是陈桐清第好几次问这个问题了,阿比戈狂躁道:“因为白月练要阻止燕槐序去消灭元英,元英的恶灵阵要是消散了,燕槐序就会一起死。” 陈桐清莫名其妙道:“为什么燕槐序会死?” 阿比戈:“因为燕槐序是复活算了,这个不重要,反正我跟时雨已经知道了,现在一切一切的关窍就是燕槐序,必须得把她救出来。” 陈桐清往椅背上一靠,抱胸看着眼前的俩人,琥珀色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突然道:“好吧,虽然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看在茉香奶绿的份上,我愿意帮忙,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蝉时雨立刻靠近:“需要你去牵制厉温。” 第59章 你受得住 白月练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天赋异禀,燕槐序现在才知道,一个正经的人疯起来能疯到什么程度。 第不知道几个晚上,燕槐序无力地抓着床单,推着白月练的肩膀,声音哑得不行:“滚。” 白月练亲昵地轻舔着她的指根,迷恋地喊道:“老师。” 燕槐序:“滚!” 白月练充耳不闻,抓着燕槐序的手又亲又舔又咬,然后终于放过酸软的手指,俯身下去。 燕槐序立刻失声道:“白月练!” 这依旧是第不知道几天,反正已经过了很久了,燕槐序彻底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她每天昏昏沉沉,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被白月练抓着欺负,每天根本空不出时间来干别的。 白月练看了下表,给燕槐序掖好被角,拿着菜篮子出了门。 同一时刻,本该熟睡的燕槐序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迅速掀开被子,走到窗边,看见白月练走远了,才捏了捏耳垂上那枚耳钉:“小蝉?” 虚空中,蝉时雨迅速回道:“燕队,我在。” 燕槐序松了口气:“还真可以,你怎么过来的?” 蝉时雨道:“这房子周围全是结界——不过谁让我是剑灵呢,嘿嘿,陈桐清和蒋韵想办法把我塞过来的,燕队,你没事吧?” 幸好蝉时雨看不见,只能听声音,要不然看见燕槐序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绝对不会问出这句话了。 燕槐序垂了垂睫毛:“没事。蒋韵有没有说房子外面的结界怎么破除?” 蝉时雨道:“燕队,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呢,秦广王失忆了。” 燕槐序:“什么?” 蝉时雨:“她不记得了。好像记忆一下子倒带回了你刚当队长那段时间,我跟阿比戈跟在她耳朵后面讲了半个月,她才勉强理解了,但是不能提什么复活什么元英恶灵阵,只要一提马上又失忆——陈队也是这样,我们还找了其它复活回来的人,大家都像被安了重置按钮一样。” 燕槐序慢慢地坐回床上:“只要这些复活的人不记得,就不会捣乱,剩下的人因为不想失去爱人,也不会捣乱,以至于满地府,几乎没有人想拔除元英的恶灵阵。” 蝉时雨:“就是这个意思,燕队,你是恶灵,恶灵阵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咱们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燕槐序站起来踱步片刻,问道:“这段时间,你见过地藏王她们吗?” 蝉时雨摇摇头:“没有。自从从你的恶灵阵出来,我跟阿比戈还谁都没见呢,而且地藏王厉温她们,应该是最不愿意醒来的一批了,这大半年里,几乎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燕槐序瞪大了眼睛:“大半年?什么大半年?” 蝉时雨也惊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 燕槐序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还飘着薄雪——她以为最多只过了半个月。 燕槐序道:“小蝉,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地记住。” 蝉时雨挺直了脊背:“您说,燕队。” 燕槐序道:“首先,想办法说服厉温她们。当然这很难,不强求,你可以尝试从陈桐清身上下手。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搞清楚复活的原理到底是什么——蒋韵为什么有清醒的时候,我不信这些人只是个投影。” 之前燕槐序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总有一个第三方围绕在所有事件里一样,现在仔细想来,如果蒋韵是清醒的,为了不被元英发现她的清醒而不得不隐藏起来——那很多事就有解释了。 当初平岚越狱,传送阵偏偏落在了燕槐序她们所在的商场里,当时已经检查过了阵法,唯一的疏漏就是关押平岚的监视器——那是蒋韵做的。 所以她有办法让平岚出现在了燕槐序面前,让燕槐序短暂地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画面,让她有了要查真相的念头。 后来琼华学院后山出事,蒋韵迟迟不来现场,被刘平兰控制住了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她也根本不想插手,只要寻春的恶灵阵张开了,就能印证她的猜测——蝉时雨确实是剑灵,她太特殊了,以至于现在能有联络燕槐序的机会。 如果再往前一点,在黄成峰公司楼下,也是蒋韵给燕槐序指明了下一个任务地点,让她们发现了沈令妤的恶灵阵,但后来恶灵阵爆发,大家忙得顾头不顾腚,谁都没想起来这个细节。 再往后,蒋韵站在实验室里,在刺目的白炽灯下,对燕槐序淡淡道:“该醒了。” 蒋韵一定一直都知道。 燕槐序道:“去找蒋韵,告诉她,我要出去。” 燕槐序话音刚落,玄关传来了开门声,她伸手捏了一下耳钉,切断了通话,然后推文出去。 白月练看见燕槐序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后温和地笑道:“醒了?看会电视吧,我刚要做饭呢。” 这段时间,白月练一直就这样,无微不至,一点脾气也不发,除了偶尔床上会咬人,其它时候都贴心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但一直闭口不谈放燕槐序出去的事。 燕槐序顺从地往沙发上一坐,真的调了个节目看起来,白月练又是一愣,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提着菜进了厨房。 吃完饭,燕槐序顺从地坐在白月练身边看电视节目,这一次,白月练没再让她强制睡觉了。 节目里的综艺咖正凑在一块讲烂梗和笑话,电视前的两个人却都没笑,白月练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啊。” 燕槐序没吭声。 白月练自己短促地笑了一下,也不说话了。 晚上,燕槐序背对着白月练小憩,听着身后窸悉簌簌的声音,然后腰上环上了一只手臂,白月练把脸埋在燕槐序的脖颈里,不再动了。 那样子太像被抛弃后又小心翼翼趴在脚边的小狗,燕槐序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轻声道:“青溪。” 白月练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感觉到唇边突然贴上了一片柔软的东西,燕槐序的鼻息喷洒在鼻翼附近。 燕槐序在吻她,主动的。 其实这些天她们看似亲昵,互相的接触已经到了没法更进一步的程度,但始终没有接吻。 白月练不敢凑上去,她害怕看见燕槐序嫌恶的眼睛,即使沸腾到血管里的血都烧出泡了,也始终留着这一步,也不知道白月练到底在在意什么。 燕槐序轻轻贴着她的嘴唇,看白月练没动静,于是微微张嘴含住对方的下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下一刻,燕槐序的肩膀被人死死按住,白月练的舌尖长驱直入,暴风骤雨般席卷了燕槐序的唇齿,急促而热烈,磕得燕槐序生疼。 白月练的手再一次顺着睡衣下摆伸进去,燕槐序无奈,趁着换气的功夫温声道:“轻点。” 白月练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亲吻,捏着燕槐序的下颌不让她躲,燕槐序喘不上来气,含不住的涎水顺着嘴角滑过脖颈,白月练的唇舌侵略性太强,缺氧缺得她天旋地转,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白月练迷恋地一声一声地喊:“槐序,槐序” 燕槐序低哼一声:“别别这么我受不住。” “你受得住,”白月练亲吻她的眉心,亲吻她的眼睛,再到鼻尖,亲遍她曾经用眼睛一遍一遍描摹过的地方,夸奖道:“这不是做得很好吗,你受得住。” 自从开了这个头,白月练就像开了什么窍一样,对视了要亲,舒服了要亲,立地变成了一个亲吻狂魔,恨不得把燕槐序的脚趾也亲个遍,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看燕槐序实在精疲力尽了,才抱着她去卫生间清洗。 燕槐序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懒洋洋地挂在白月练身上,眯着眼睛泡在热水里,俨然就是一只餍足的小猫,白月练看她打哈欠,就没泡太久,用灵力清干了水分,把她卷进了被窝里。 白月练就这样在边上看着她的睡颜,再用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眉眼,一直坐到天亮。 因为燕槐序的温顺,这两天俩人的关系黏糊得不行,白月练更是有求必应,恨不得燕槐序刷牙洗脸她都亲自伺候,自己亲手穿上的衣服,到了晚上再亲手脱下来,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厕所,恨不得双面胶一样黏着燕槐序。 燕槐序被她黏得瘆得慌,她实在受不了这么亲密的关系,但一睁眼看见白月练期待的眼神,又舍不得拒绝,只好暂时由着她去了。 每隔几天,白月练会有一个固定的买菜时间,等白月练一出家门,燕槐序就捏开了耳钉:“小蝉?” 蝉时雨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问道:“燕队,刚才那个黏黏糊糊叫你的人该不会是白姐吧?” 燕槐序道:“这不重要。说一下你的进展。” 蝉时雨哦了一声:“那我先说最重要的。蒋韵改良了应队的火箭炮,再过两天的晚上,我们就来接你出去。” 第60章 提醒我该往哪亲 两天后的晚上,燕槐序突然醒了。 就像她之前突然睡着一样,醒来也很突然,像被人叫醒的。 她看了眼卧室里的表,是晚上八点半,距离跟蝉时雨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燕槐序起身出了卧室,白月练没做饭,坐在沙发上把玩着一个什么东西。 燕槐序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柄俗金蝴蝶簪,已经太久了,外面金箔都褪色了,露出里面的铜芯来,上面褪色的痕迹很规律,不知道被人摩挲过多少次。 白月练见她过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沙发:“坐。你还记得这个吗?” 燕槐序一看见那枚簪子就头大,干笑两声:“那么老的物件你还留着呢。” 白月练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笑道:“我手上的血祭咒就是用它刻的。” 白月练的指根盘旋着五枚指戒一样的符咒,特别扎眼,以前裹在黑手套下面,总是让人遐想,现在手套摘了,血祭咒露在外面反而更性感了。 白月练明明在笑,但燕槐序就是看得心惊胆战,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燕槐序正想找个话题缓解一下这种微妙的气氛,谁知白月练直接道:“接你的人什么时候来?” 燕槐序一惊,往后挪了一下,指尖飞快凝聚起了一团灵力。 白月练盯着那团灵力看了许久,笑容没变,但燕槐序就是莫名觉得她眼睛里面有股说不出的悲意,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发现终点的断头台和自己想的分毫不差,那种释然的绝望。 白月练往前逼近了一步,突然伸手握住燕槐序的手腕:“你的灵力都是我给你的,你要用它来对付我吗?” 燕槐序低声警告道:“白月练。” 白月练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笑得越来越残忍:“我不可能让你走的,谁要来带走你,我就杀了谁。蝉时雨是吗,她一个剑灵,敢到我家来撒野,我就把她的剑身一寸一寸慢慢折断,一段一段挨个融了——你要是识相,现在就让她取消你们的计划。” 看着燕槐序不可置信的表情,白月练笑得越来越猖狂:“不相信?我就是这种人,你不知道吗?为了夺皇位给白婉意下药,看不惯刘平兰所以把她送到宫里去,引诱寻春去找元英,这些都是我干的,我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哦对了,你知道元英是怎么把寻春炼化成恶灵的吗——开膛破肚,用灵力一点一点把她的人魂揪出来哦。” 燕槐序面对着那双癫狂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口气,反手抓着白月练的手指问:“疼不疼?” 短短三个字,直接就把白月练钉在原地,她的眼圈迅速红了。 燕槐序温声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走,为什么每周在固定的时间买菜,留给我联系别人的机会?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走,为什么不把我耳朵上的耳钉取下来?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走为什么还要提前半个小时叫醒我?” 白月练一声不吭,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与此同时,燕槐序的耳钉里传来蝉时雨的声音:“燕队,我们已经就位了,请准备,五分钟后开始爆破。” 燕槐序伸手把白月练拉进自己怀里,顺着她的脊背摸了一把,她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情话,一直到今天,也只能像小时候哄青溪那样笨拙。然而时间不等人,燕槐序知道留给她的白月练团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发自肺腑道:“青溪,你觉得这对你而言是一场不敢醒的梦,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天地众生,现在都在元英的恶灵阵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不会放任不管的对吗?” “我们会在清醒的世界里再见的。” 白月练咬着牙憋了半天,一滴眼泪终于兜不住了,顺在脸颊砸在手背上。 蝉时雨的声音响起:“燕队,还有半分钟。” 燕槐序捏着她的手指说:“别哭,别哭。今年的梅花还没开,你再替我看看好吗?” 蝉时雨道:“还有三秒。” “三。” 燕槐序说:“你刚才说这个咒印是给我传输灵力的,我觉得不对。” “二。” 燕槐序:“它还有个作用,提醒我该往哪亲。” “一。” 燕槐序附身,举起白月练的手背,在指根轻轻落下一吻。 与此同时,火箭筒的炮弹轰一下,炸在白月练家外面的结界上,屏障顿时支离破碎,连房子都给轰走了一半。 应溪山对炮弹的掌控专业得惊人,硬是没伤着俩人一丁点,蝉时雨一剑出鞘,不由分说地把燕槐序捞了起来,眨眼间就飞出去几十米远。 她俩的对话应溪山不知道,蝉时雨倒是听了个完全,把燕槐序安顿在剑上,回头又看了一眼废墟似的别墅。 白月练站在废墟中间,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蝉时雨慢吞吞地开口:“燕队,你是神,你不会死的对吧?” 燕槐序在短短几秒钟内收敛好了表情,没回答这句话,淡淡道:“带我去见蒋韵。” —— 蝉时雨把燕槐序带进了一家卤味店,店主大婶正在外面宣传绝味鸭脖。 燕槐序向蝉时雨投来疑惑的目光。 蝉时雨悄咪咪地打开后厨的门,神神秘秘道:“燕队,现在这里是我们的根据地了,大隐隐于市,你别看附近乱糟糟的,隐蔽得很呢!” 燕槐序往后厨一瞧,蒋韵和陈桐清中间隔着个卤肉桶,在一片卤肉香里跟她无辜对视。 燕槐序:“我对我们团队的专业性持怀疑态度。” 等三人进了门,蝉时雨关好房门,才说:“好了,现在人都到齐了,燕队,我先前情提要一下,关于”她迅速凑到燕槐序耳边:“死掉。”然后迅速拉开:“的事情暂且不要提哈,不然这两位老师容易失忆,咱们现在主要就是谈一下怎么消除元英的恶灵阵,然后拯救世界!” 应溪山拿了个晾肉的架子,把火箭炮一搁:“之前拜托陈队的事有眉目了吗?” 陈桐清道:“我走访了包括老厉的所有人。先前大家对复活的态度都很暧昧,但在知道这件事的前提是在元英的恶灵阵里发生的后,很多人都转变态度了,表示支持消灭元英。” 蝉时雨疑惑道:“为什么?” 燕槐序淡淡道:“因为这是一个骗局。之前元英在梦里许诺大家,可以复活所爱之人,结果只是用恶灵阵造了一场大梦而已,所有人都清楚,恶灵阵里复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复活,充其量只是个生前投影。” 陈桐清抱着自己的拂尘点点头,叹道:“要接受自己是个投影还真不容易啊。总之大部分人的态度已经转变了,厉温还没表态,我说明了燕队的身份后,剩下的人基本都愿意刻下血祭咒,把力量借给你用。” 燕槐序突然道:“薛礼呢?” 陈桐清挑挑眉:“薛礼?哦哦,我去找过薛礼,她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 燕槐序突然看向蒋韵:“我有一个问题,在一千多年前,有薛礼这么一号人物吗?” 蒋韵扶了扶眼镜:“你问我?我死的比你还早呢。” 燕槐序:“” 蝉时雨凑上来道:“什么意思啊,薛礼老师是以前的谁吗?” “问题就在这,”燕槐序道:“在我的恶灵阵里,你和阿比戈是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外来者,所以你们一直以灵体的形式游离在故事之外,当时恶灵阵落成时,在场的我,白月练,蒋韵都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所以我们一进去,直接就回各自的身体里去了。后来我醒过来变成灵体,才获得了操控恶灵阵的能力——那薛礼呢?” 薛礼既然没有变成灵体和蝉时雨她们在一块,那她进入了谁的身体呢? 蒋韵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根据现有的研究来说,恶灵阵里是没有投胎转世这一说的,投胎系统没什么用,因为压根没有人魂薛礼是转轮司的转轮王,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燕槐序倏地站起来:“小蝉,你去调查薛礼的事,溪山跟我去一趟栖霞山。” 应溪山应了一声:“我们去栖霞山干什么?” 燕槐序道:“我想我知道元英在哪了。” —— 临走前,燕槐序安排好了分工,蝉时雨和蒋韵负责走一趟转轮司,陈桐清去帮入伙的大家刻血祭咒给燕槐序提供灵力,同时再继续说服厉温,燕槐序自己带着应溪山直逼元英老巢。 但她万万没想到,现在进栖霞山是要收门票的。 保安亭里的大姐指了指牌子:“我都说了,门票一百五一张,我说你穿得蛮好的,这点钱都舍不得掏啊?” 燕槐序一脸空白地看向应溪山。 应溪山马上挪开视线:“燕队我的钱都拿去保养火箭筒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燕槐序笑道:“大姐,你看我们” 大姐不耐烦道:“我说侬听不懂伐?进山要交钱,没钱别进!” 燕槐序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回自己家还要交钱,咬着牙掏出了亲密付:“我记得白月练好像绑过。” 俩人刚诀别完,转头燕槐序又刷了白月练的亲密付,应溪山都替她无助:“呵呵没事,能进来就行,能进来就行。” 俩人顺着山路一路走到山顶,栖霞山已经完全是旅游地点了,昔年的痕迹一点都没剩,两人走了半天,也没发现元英相关的一点痕迹,燕槐序站在围栏边上看着渐渐下降的落日,嘟囔道:“难道我想错了?” 应溪山靠在旁边的树上歇了一会儿:“为什么元英一定会在这里?” 燕槐序下意识地反问道:“那她还能去哪?” 两人无言相对了片刻,应溪山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当初下傀儡丝的人死活抓不到了,感情大家都是靠直觉办案的。” 燕槐序找了个木凳子坐下,坐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刚刚说什么?” 应溪山道:“靠直觉办案啊。” 燕槐序:“上一句。” 应溪山挠了挠头:“当初下傀儡丝的人死活抓不到。” 燕槐序噌地站起来:“我想明白了。” 应溪山快步跟上她:“什么你想明白什么了?” 燕槐序语速快得飞起:“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地府里有叛徒,后来出了池云谏审讯的事情,就一直以为是厉温这些人在暗中帮助元英——我早该想到的,傀儡术是元英自创的术式,外人根本不可能会用。” 应溪山:“啊?” 就在刚刚,应溪山的话让燕槐序突然开窍了。 有一个人,看似没什么存在感,但一直出现在各种事情的现场。 燕槐序第一次出任务,在黄成峰的公司,后来沈令妤的恶灵阵现场,平岚的越狱现场,中外地府交流会的后山现场甚至是燕槐序的恶灵阵张开的现场。 善后真是个好工种,让她可以合理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应溪山也愣了一下:“你是说” 燕槐序冷笑一声:“我想错了,想隐瞒转世投胎的bug根本不需要收买转轮王。” “元英自己是转轮王就可以了。” 第 61 章【VIP】 第61章 我哪次留得住你 蝉时雨和蒋韵回了地府大楼,坐电梯前往转轮司办公室。 她跟蒋韵不太熟,但是看了燕槐序恶灵阵里的经过后,对这位秦广王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可怜,元英日日夜夜用自己的血控制她,到了最后……如果蝉时雨没看错的话,在快进的恶灵阵里,蒋韵好像是积攒了半年的灵力,然后一心求死,直接抹了自己的脖子。 蒋韵复活后再也不提教化恶灵的事,那么对于千年前踏入栖霞山的决定,她是后悔了吗? 蝉时雨通过电梯的反光看见蒋韵面无表情的淡淡脸色——她总觉得现在这个蒋韵,不只是投影这么简单。 电梯到了,蝉时雨莫名有点受不了跟蒋韵独处的气氛,赶紧出了电梯要去敲门,却被蒋韵叫住了。 蒋韵:“我听说你是剑修,有一把从脊背里拔出来的剑?” 蝉时雨点点头:“…啊,是,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据说我是这把剑的剑灵呢。” 蒋韵也点点头:“是把好剑,好好保管。” 蝉时雨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反复看见蒋韵几眼,不知道对方特意叮嘱让她保管好剑是什么意思。 她走上前去,敲开了转轮司的门。 薛礼手里拿着一杯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打开门愣了一下:“呦,今天什么日子,你俩怎么登我转轮司的大门了?” 蒋韵吝啬地笑了一下:“不欢迎吗?” 薛礼摆摆手:“哪里的话,当然欢迎,快进来吧……小蝉,你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薛礼跟蒋韵寒暄了两句,蝉时雨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薛礼身上一直穿着的那件丧服制式的袍子,分明跟一千年前蒋韵身上的一模一样! 怪不得蝉时雨在恶灵阵里第一次见蒋韵就觉得眼熟,蒋韵和薛礼的一举一动,生活习性,笑眯眯的样子,偶尔不靠谱不太正经的性格,再到养生喝茶的习性,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薛礼在模仿一千年前的蒋韵,可是为什么? 薛礼伸出手来,在蝉时雨面前挥了挥:“小蝉?你这孩子,怎么了到底?” 蝉时雨看着那双眼睛,如坠冰窟,脊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蒋韵也奇怪地看了看她:“不就是训了你两句,至于吗?你平时在李司长那里受的训还少吗?” 蒋韵在解围,蝉时雨怔了一下,立刻耷拉着头道:“我会好好准备毕业的,补考都过了,你们对我要求也太高了。” 薛礼笑道:“你有天分,大家对你有期望也是正常的。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吧。” 蒋韵进门用腿给自己勾了把凳子坐下:“关于找元英的事,你有头绪吗?” 蝉时雨胆战心惊地看了蒋韵一眼,但对方面色如常,一丁点缝隙都没有,好像在问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薛礼叹了口气说:“这件事还是燕队最了解吧,人家毕竟是亲姐妹。” 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蝉时雨庆幸自己插不进去话,于是在办公室里闲逛,希望能找点线索。 蒋韵道:“燕槐序恶灵阵里的事你也看到了,元英诡计多端,表面笑眯眯背后捅刀子,又阴晴不定,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招等着我们呢。” 薛礼面色如常:“是啊,咱们可得小心一点。” 蝉时雨逛了一圈,状似好奇地问道:“诶,薛礼老师,话说咱们地府投胎转世有记录吗?我看小说里好像叫什么……生死簿?” 薛礼不说话了,盯着蝉时雨看了两秒钟。 这两秒钟对蝉时雨来说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了,她面上带着点好奇的笑,桌子底下的手抖得跟筛子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薛礼看出来了。 但随即,薛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那小说里有没有说,知道的多的人活不长哦。” “哈哈…”蝉时雨干笑两声:“我这不是好奇嘛。”。 应溪山跟在燕槐序身后飞速下了山:“十殿阎罗办公室靠着本殿的审讯室,可能会有信号屏蔽仪,我给蝉时雨打电话没打通,咱们现在赶过去吗?” 燕槐序皱着眉头,脚步飞快:“……应该来得及,元英用薛礼这个身份隐藏了这么久,只要没人挑破,她不见得会主动暴露,而且就算挟持了蝉时雨和蒋韵,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 应溪山问:“挟持蒋韵也没用吗?我听小蝉说,她不是要对蒋韵强制爱吗?” 燕槐序无语片刻:“*要强制早强制了,她用薛礼这个身份跟蒋韵处得那么好,干嘛想不开要去强制,强制是什么结局她一千年前就知道了。” 应溪山挠挠头:“哦,我真搞不懂你们大人……” 她话音未落,却夏然而止了,山下出了小公园的收费门口,正斜靠着一个人。 白月练穿着一身黑色的冲锋衣,手上还裹着她那修身的黑手套,懒洋洋地靠在收费亭上,言辞真挚道:“大姐,我老婆真的在这,我都看见她刷亲密付了,这样吧,我付双倍门票可以吧?” 大姐归心似箭,敲了敲营业牌:“营业时间看见了伐?今天就是王母娘娘来了也不能进,我说你们小年轻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白月练正要据理力争,侧头一看,燕槐序已经带着应溪山出来了,于是一指:“哝,这就是我老婆和闺女,不跟你说了哈,下次再来我可不付双倍门票了。” 燕槐序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你怎么来了?” 白月练理所当然地一摆手:“拯救世界人人有责,打元英我当然要参与……溪山,你躲什么呢?” 应溪山没想到自己前脚刚拿火箭筒轰了人家房子,白月练后脚就找上来了——按照蝉时雨说的正常剧本发展,白月练不应该坐在废墟里黯然伤神回忆往昔吗? 她尽可能地把自己缩在燕槐序身后,企图隐藏起来,但还是被白月练一秒锁定了。应溪山对着那带笑的记仇目光,尴尬地笑了一声:“哈哈…那个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出发吧?省得待会儿小蝉她们出了什么事。” 白月练自己开车来的,给燕槐序系好了安全带,把应溪山往后座一扔不管了,呲着一口大白牙笑眯眯道:“我的房子记得赔哈。” 应溪山往座位上缩了缩:“可是我没钱。” 白月练带上墨镜:“没事,回头我去找你小姨要。坐稳了。” 燕槐序还没看过白月练看车呢,白月练的衬衫半挽着,黑色手套露着小半截手背,转方向盘的时候能看见突起的部分青筋,让燕槐序一下子联想到某些混乱的,颤抖的,不可言说的旖旎画面。 燕槐序把视线从她手上挪开:“这好像不是回地府大楼的路。” “嗯哼,”白月练应了一声:“我们去孟婆庄找厉温。” 应溪山把头伸过来:“楚江王同意把力量借给燕队了吗?” 白月练轻哼一声:“如果让我去劝,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不过这事是陈桐清做的,反正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厉温想开了,血祭咒估计也在准备当中了。” 应溪山好奇道:“陈队会怎么劝呢?真是不可思议,要是我的话,心爱的人来劝自己走出这场梦,代价是她会再次死去,我肯定不干,反正都是要醒的,多沉浸一会儿是一会儿嘛。” 白月练滑了一个漂亮的弯,稳稳当当地停好车:“哪就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了。好了,你先进去吧。” 应溪山乖巧地开了车门,下车后又把脑袋探进来:“你们还待在车上干嘛?” 白月练亮着一口白牙:“干点少儿不宜的事,你有意见吗?” 应溪山噎了一下,逃也似地走了。 等应溪山真的走了,白月练反而收起散漫的样子来,认真地盯着燕槐序看了一会儿,突然俯身过去。 她给燕槐序解开了安全带,说:“不问我为什么来帮忙吗?” 不等燕槐序回答,她自顾自道:“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白月练的眼睛热烈,直白,短短一天,她已经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完美地隐藏起来,一点也看不见了。燕槐序叹了口气,抬头在她下巴上亲了一口:“我知道你不好受。” 白月练俯下身来,扣着燕槐序的后脑勺轻轻舔舐她的嘴唇,就着这个姿势接了个安静的吻,随后带着点苦笑自嘲了一声:“我哪次留得住你?” 小时候,她以为只要长大了,个子长起来了,燕槐序就不会把她当小孩看了。但等她真的不是小孩了,才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长个子这么一件大事。 如果燕槐序注定要走她该走的路,那么自己只要看起来释然一点,燕槐序是不是就能走得轻松一点? 燕槐序懂得那种感觉,她也曾守在青溪床头,看着她慢慢失去生机,如果真的有选择,她也不想让白月练经历一次。 ……但陵光和元英是天生的死敌。 就像一千年前,燕槐序的血能抵消元英的血一样,老天生了这对恶灵,好像就是要让她们不死不休的。 燕槐序叹了口气,明白再多的话也没办法宽慰白月练,索性抓过她的手亲了一口。 白月练笑了一声,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还把我当小孩哄呢?走吧,商量一下怎么教训元英。” 【正文完】 第62章 自爆,消散,新生 蝉时雨跟蒋韵从薛礼那回来了,在厉温的指示下,蝉时雨统计了所有已经准备好血祭咒的参与人数,把名单交给了燕槐序:“到今天为止,一共有七十二名自愿刻咒者,必要时候你可以随便调用她们的灵力。” 应溪山惊呼了一声:“居然有这么多?” 蝉时雨:“感谢陈队吧,她一个个搜罗的。” 陈桐清低调地摆摆手:“嗐,小事儿,小事儿。现在咱们人都到齐了,商量商量呗,你们有什么计划?小蝉先说吧,在薛礼那有什么发现吗?” 蝉时雨跟蒋韵对视了一眼:“说实在的,没什么发现。我试探过要看生死簿,但是薛礼不让我看……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法接受薛礼就是元英,感觉毫无相似之处,完全不是一个人嘛。” 当然不是一个人,薛礼模仿的是一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秦广王蒋韵。 这个人该在她的脑海里留下多么深的印记,日日夜夜的观察该有多么细致,才能把自己学成另外一个人,在地府里跟所有人朝夕相处并且丝毫不露破绽? 而且蝉时雨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昨天她去试探薛礼,薛礼应该是发现了。 但对方并没有为难她们,反而有一种……想要维持这种关系的让步感,如果薛礼愿意,她完全可以当时就把自己和蒋韵杀死在转轮司,反正燕槐序已经发现她了。 元英到底要干什么? 陈桐清理所当然道:“恶灵的逻辑当然不是我们能理解的。燕队,你有什么计划?”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燕槐序身上,她稠丽惊艳的面庞千年来没变分毫,面对着所有人的视线,习惯性地偏头看了白月练一眼。 白月练眼里是无限的信任,无言地安抚着她。 燕槐序垂了垂眼皮,再抬眼时,已经恢复了冷淡:“明天我们就打进转轮司。刘平兰的位置还不知道,但她一定会来帮元英,能进地府大楼的方式不多。陈桐清,应溪山,此人就交给你们了。” 陈桐清和应溪山对视了一眼,两位支队长同时应了一声:“放心吧燕队,一个刘平兰,不在话下。” 燕槐序又看向蝉时雨:“小蝉,你带着池云谏阿比戈和几个二队判官守在大楼外面,彼时可能会有厉鬼出没,如果人手不够,就找李为僧。” 蝉时雨狠狠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胸脯:“收到!” 燕槐序继续道:“真到了要直面元英的时候,我和白月练上,其它人不要贸然出手——想要恶灵阵消散,一个方法是让元英自愿拔除恶灵阵,但这是不可能的,恶灵阵没了,她也跟着死了。另一个方法,就是让她死在我的手上。” “我跟元英是一胎双灵,她的恶灵阵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的,虽然我操控不了,但只要她死在我的手上,也算自愿拔除。” 周遭静默了一瞬,蝉时雨举手道:“燕队,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敢问,如果恶灵阵消散了,会怎么样?” 燕槐序理所当然道:“当时会回到正常的世界去。” “不不不,”蝉时雨指了指她们几个:“我的意思是,你们……会一起消散吗?” 燕槐序没有回答,周遭再一次沉默了。 大家都知道那个答案。 白月练散漫地靠在柜子上,拍了拍手:“好了,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今晚抓紧时间养精蓄锐,诸位明天要面对的可是天地间第一只恶灵,操心别人消不消散的,先保证自己能看见恶灵阵外的太阳吧。” 孟婆庄里有专门的员工宿舍,单人单间,条件很好,等看大家各自进了房间,燕槐序正要也回去休息,被靠在门边的白月练轻轻拉了一把袖子。 像被小宠物轻轻拱了一下。 大概是分别之时快到了,又看白月练故作坚强的样子,燕槐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跟在她后面来了院子里。 夜色正好,是个拨云见月的好天气,白月练站在后院的柳树底下,凭空一握,居然拿出把长枪来。 枪身银白透亮,红缨随着夜风轻轻飘荡,燕槐序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千年前她自己的那把枪。 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你从哪弄来的?我的枪明明在战场上打坏了,蒋韵说枪身是用麒麟骨做的,世界上已经没有麒……” “嘘,”白月练揽了她一把,把她小心翼翼地揽到自己怀里,亲了一口燕槐序的耳根:“东岳大帝无所不能,当然有办法。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燕槐序依言不说话了,把下巴搁在白月练的肩头,感觉到白月练的手好像在顺着自己的脊椎往上摸。 燕槐序轻推了一把:“诶…别……” “嘘,嘘。”白月练轻啄着燕槐序的侧脸:“悄悄的,别说话。” 咔哒一声,她打开了燕槐序脊椎顶端的那把锁,随手捏成粉,低声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槐序,生死不强求,我会替你再看一次梅花开的。” 直到这一刻,有了这句不像承诺的承诺,燕槐序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下来,她靠在白月练肩头,良久,才“嗯”了一声。 燕槐序刚顺着楼梯上了楼,蝉时雨就从拐角的地方冒了出来,哭哭啼啼道:“白姐,你们要be了吗?” 白月练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少看点小说和电视剧。” 蝉时雨落寞地在白月练身边待了一会儿,渐渐又被白月练散漫的气质影响了,把眼泪鼻涕往袖子上一擦,剑灵本性冒了出来:“不过燕队那把枪可真好看啊,白姐,你上哪弄的麒麟骨头?世界上真的有麒麟这种东西吗?” 白月练轻轻勾唇笑了一下,看了眼时间,轻飘飘道:“不是麒麟骨头,是我的。” 说完,她没看身后蝉时雨震惊的目光,也慢慢悠悠地上楼了…… 第二天,所有人按时上班打卡,作为机动人员的蒋韵今天没有戴眼镜,她做研究时常穿的白大褂也没穿,穿了一身很休闲的常服。 蒋韵跟在燕槐序身边,看着她进了楼梯间,突然开口道:“槐序。” 燕槐序愣了一下,直觉这一声有点不一样,回头看了一眼。 蒋韵笑了一下,那笑容实在有点吝啬,可能是不常笑的缘故,总是别别扭扭的,她抄着手站在电梯外面,说:“这世界上不是只有非生即死,说不定还有兵不血刃的第三条路。” 说完,她摆摆手:“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去吧,我随后就到。” 大楼外,蝉时雨拿好了自己的剑,整装以待,阿比戈的手枪也特地保养过了,池云谏站在一边,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秒后,默契地伸出拳头互相碰了一下。 陈桐清拿着自己的拂尘,对身后抗火箭炮的应溪山招了招手,俩人埋伏在一楼后厨专门留下的结界缺口处,对视一眼后,同时点了下头。 与此同时,电梯也到了。 白月练抓过燕槐序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走上前去,叩了三下门。 屋里传来走动的声音,薛礼开门的同一时刻,燕槐序的长枪破空而出,薛礼立刻往后撤了一步,枪尖堪堪擦过她的眉心。 看见那把熟悉的枪,薛礼……或者说元英,先是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装模作样地问道:“燕队,你这是做什么?” 燕槐序不发一言,在枪柄上灌满灵力,大开大合的横扫之式顷刻就把元英逼到角落里,燕槐序一伸手臂,上面有密密麻麻七十二个血祭咒接受印:“元英,看到了吗?所有人都选择了向前看。” 元英的笑意越来越大,她的皮相渐渐变了,变成了跟燕槐序有六七分相似的模样,然后把嘴一瘪,可怜巴巴道:“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就这么迷恋人间吗?甚至不惜……要再一次亲手杀了我?” 在燕槐序冷漠的无言里,元英知道了答案,她短促一笑,抬手轰飞了地府大楼的楼顶。 狂风猎猎作响,两个容貌相似的人对立而战,元英残忍道:“你我果然是天生的死敌。” 下一秒,两人同时迸发灵力对上,那强烈的冲击波甚至震出了实感,白月练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就地打了个阵,尽可能源源不断地给燕槐序输送灵力。 天地也为之震颤,元英伸手在虚空里一握,也握出一把枪来:“陵光枪,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杀器,刘平兰,寻春,乃至世上的任何一个术士,都想效仿陵光,一柄枪杆平天下。” “今天,我就让陵光葬身在枪尖下。” 燕槐序冷冷一笑:“痴人说梦。” 两人同时发力向前,两柄枪对在一起,金戈之声甚至震得周围的人脑袋发疼,世界上第一对恶灵双胞胎对垒时招招致命,谁都没给谁留情面,全是奔着玩命去的。 燕槐序一道枪风甩出去,脚尖点地飞至元英面前,细长的手指马上要抵到元英的喉咙,却又被对方侧身躲过,下一秒,狠戾的枪尖顷刻就到了眼前。 这两人根本分不出胜负,现在拼的就是谁的灵力先用完。 燕槐序吐出一口浊气,第不知道多少次再次提枪上前。 元英的面孔几近扭曲,左手捏诀,现搓的傀儡丝马上就要碰上燕槐序的身体—— 一柄粗制的铁剑横在了她面前。 蒋韵叹了口气,硬生生闯入两个人战斗的间隙,被灵力震断了一条手臂,不过勉强是停下了。 元英杀红了眼,提枪上前:“一个投影,你也敢……” 就在蒋韵抬眼望过来的那一刻,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枪尖也堪堪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蒋韵意外地一挑眉,轻笑了一声:“怎么认出来的?” 元英呆愣住了,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想把沾了血的手藏到身后。 蒋韵当然看到了这个举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认命地扔下剑,对元英张开了手臂:“过来。” 这是千年来,蒋韵主动的第一个拥抱,即使时机不对,但看元英的表情,估计让她立刻去死也行了。 蒋韵见她不动,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怀里,擦去元英脸侧的血迹,淡淡道:“都怪我。” 片刻后,她又重复道:“……都怪我。” 蒋韵抬头,看见燕槐序拿枪的手在微微发抖,淡淡笑了一下:“陵光,我养精蓄锐,就是为了能在今天挣脱投影的限制,别担心。”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老师找了第三条路。” 燕槐序心里隐隐知道她想干什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可惜晚了一步,蒋韵环着元英的腰,用灵力举起地上那把剑,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把自己和元英一块捅了个对穿。 随后利落地捏了个诀,还不忘给燕槐序留下一个微笑。 蒋韵自爆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元英居然没有反抗。 这个借着薛礼的身份在人间体验了短短一年的恶灵,运筹帷幄了这么久,就为了证明先天灵体高人一等的恶灵……她死死地盯着蒋韵的脸,摸着两人混在一起的鲜血,居然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 她轻轻地问道:“老师,看吧,你还是认可我了。” 灵力波骤然往外扩散,毫无保留无差别掀飞了每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一种自己已经死掉的错觉。 元英自愿拔除了自己的恶灵阵。 ———— 一年后,冬天。 “你是说,混世大魔王算盘打了一千年,又争又抢运筹帷幄,最后被自己老师一个爱的抱抱感化,自杀了?” 池云谏刚从灵力波的余震里清醒过来,听蝉时雨讲明白了来龙去脉后,发出了灵魂疑问:“我们这不是儿童剧对吧?” 蝉时雨手臂还吊着,点了点头:“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旁观者解释不了的事啊,或许对于元英来说,那个象征认可的拥抱真的很重要吧。” 池云谏又问:“还有,一千年前蒋韵知道要给自己留后手,藏了一缕残魂,那当时她为什么还要抹脖子自杀,硬逼着元英发疯?” 蝉时雨无言以对,在消毒水味弥漫的双人病房里,无奈地耸了耸肩:“现在人都没了,到底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池云谏瘪了瘪嘴,又想起一件大事:“东岳大帝怎么样了?” 恶灵阵消散后,燕槐序陈桐清这些复活而来的人就跟着一起消散了,当时白月练离蒋韵自爆的能量波近,差点被弹成了二级残废,这几天刚刚转醒,但是还下不了床。 她让人在窗前移植了一颗梅花树,每天就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看,不跟人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蝉时雨赶紧摆摆手:“快别说了,我都担心她一个想不开跟着燕队去了。” 池云谏理解地点点头:“总是需要时间的……那阿比戈呢?” 蝉时雨垂头丧气道:“还脑震荡呢,她老师阿斯莫德扬言要把地府告破产。” 池云谏也表示理解:“那其它人呢?” 蝉时雨掰着手指头挨个数:“地府一下子少了好多人,厉温出家了,沈令妤卸职回家种地,现在所有事务全落在了杜子仁一个人头上——谁敢相信到头来,她居然是全地府最干净的一个。” 池云谏叹了口气:“幸好是结束了。” 蝉时雨从病房里出来,顺着走廊挨个给每个人送去了问候,最后停在白月练病房外,透过玻璃看见白月练依旧在出神,狠了狠心,拧开门进去了。 白月练眼珠微微一动,但没转头,梅花树不好活,到现在还蔫蔫的。 蝉时雨有心想挑起话题帮她转移注意力,索性掏出了自己的剑:“白姐白姐,你知道伐,那天厉鬼都围到地府大楼底下了,我跟阿比戈还有池云谏三剑合璧,刷刷刷就把它们给打得落花流——啊!” 蝉时雨惊叫一声,一把把自己的剑甩了出去。 白月练皱着眉头看过来。 蝉时雨惊惧道:“见鬼了,剑剑剑剑里,剑里好像有残魂……好像是燕队的!” 白月练愣了一下,随即从床上飞扑下来,她身上还插着管子打着针,走都不会走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蝉时雨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凑了点灵力,握上了剑柄,看见剑身里的残魂已经小有规模了,那熟悉的感觉,熟悉的脸,俨然是燕槐序小时候的模样。 天地间第一只恶灵元英,给她此生唯一的劲敌……唯一的至亲,留了一缕残魂,就藏在蝉时雨的剑里。 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一块桃酥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