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说在那茫茫大漠深处，藏着通往天国花园的大门。
这座花园由仙女打造，是独属于女人的天堂，有缘去到此处的女人将抹平过去的一切伤痛，从此幸福一生。
探险家诺瓦为了寻找天国花园，孤身一人来到沙漠绿洲。
靴底碾碎了一截焦黑的骨头，诺瓦蹲下身，从沙堆里扒出只剩半本的古籍，封面上印刻的“乐园之书”字样已被风沙磨得斑驳。
这本书是记载花园坐标的工具，但关键页已被撕毁，只留下火烧的痕迹，以及那一句警告——
“狂风所经处，旅人皆匍匐......”
诺瓦念出唯一可辨认的句子，指腹突然被纸页边缘划破，血珠滴落在纸张的瞬间，远处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
伴随着锁链声的，还有突然汹涌的沙尘。
探险家拧眉看向这一幕——眼前的一切绝不是简单的自然状况，或许她在不知不觉中窥探到了什么。
沙粒在空中聚合成人形，是一个混身缠绕着骷髅锁链的男人。
他俯视着诺瓦，不屑开口：“又一只妄想窥探天国的小老鼠。”
“你是谁？”诺瓦保持着冷静，开始审视四周的情况。
男人抬手，指尖变成无数沙粒：“我名为东风，正是你寻找的唯一能通往天国花园的引路者。”
锁链突然缠住她的手腕，带着毫不客气的声音，“我能够托举你，带你飞越死亡沙漠，代价是——”
“我不需要你的翅膀！”诺瓦猛地抽刀斩断锁链，断裂处不断喷出黑烟。
说不上具体原因，但直觉告诉自己，绝不能接受东风的帮助。
东风突然开始大笑，他的笑声掀起沙暴。
“你以为割断锁链就自由了？连你的头发都在背叛你！”
狂风正卷起诺瓦的长发，发辫勒住她的咽喉。东风继续嘲笑着：“没有我的风，你连自己的头发都掌控不了——”
“谁说的？”
诺瓦冷冷地看向他，反手抓起头发，手起刀落间毫不犹豫地割断发辫。
发丝落入脚下的沙粒中，竟长出粗壮的藤蔓，沙暴中新生的藤蔓将女孩包裹着，抵挡着周围的沙尘。
得到喘息时机的诺瓦抓起剩下的辫子，将其束在一旁的岩石上，帮助自己固定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风声逐渐消失。
诺瓦拨开身侧的藤蔓，轻轻拍了拍以示感谢，被感谢的生灵也有模有样地贴着她的脸，弄得自己一阵痒。
眼前已没有东风的身影，更令自己吃惊的是——风暴过后，不远处的沙地下露出了一条盛开着黑色荆棘的密道。
胆大的女孩扒开眼前的荆棘，虽然已足够小心，但仍是被戳破了皮。
尖刺划破手臂的瞬间，滴落的血液开出了花朵，一朵又一朵地向前延伸，仿佛在指引什么。如同错觉一般，受伤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细微的女声在耳边絮语。
“痛吗？但痛是真实的......”
荆棘突然分开，露出通往地底的隧道，洞壁上密布着勾勒着各种女人的壁画——她们都在奔跑，腰肢以下却化作树根。
注意力被壁画吸引，她未曾发觉荆棘深处的异样光芒。
像是某种鳞片的反光，但只是一晃而过。
循着密道的指引，诺瓦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国花园。
（二）
钻出密道时，扑面而来的强光让诺瓦睁不开眼睛。
等视线恢复，她看见了头顶上巨大的水晶穹顶，这就是刚刚折射出强烈光线的罪魁祸首。不远处身着白裙的仙女们正在采摘鲜花——她们戴着透明的耳坠，手间的动作精准如钟表，每摘下一颗，树上立刻开出新的花苞。
仙女们没有穿鞋子，她们似乎习惯了赤足行走，天国花园的地面能够吞噬所有污渍，所有人都足不沾尘。
“欢迎你的到来，伤痕之女。”
诺瓦朝声源看去，是上了年纪的银发女人，她站在月桂树下，脸上戴着半幅面具，宽大的长裙曳过湿漉漉的草地，却不沾露珠。
在仙女们的指引下，诺瓦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这位年长女性便是天国花园的统治者——天国祖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仙女都是她守护的孩子。
天国祖母伸手抚摸诺瓦手臂的伤口，血瞬间止住，但伤口仍然存在，祖母不解地蹙起眉，对女孩解释道：“这里不允许残缺存在。”
距离得很近，擅于观察的诺瓦注意到祖母的指甲缝里嵌着的暗红色液体。
仙女们纷纷前来招待她，在相处过程中，诺瓦明白此处没有禁忌，唯一的例外便是花园中心用层层铁栅栏围起来的果树。
较为年长的仙女告诉她，祖母曾说过“此地没有死亡、污秽与欲望”，而这棵果树吸收了所有仙女过去的记忆，结出了象征禁忌的果实。
不能靠近这棵树——所有仙女必须遵守这个原则，违反规定者将被逐出花园。
在天国花园中的这些日子，诺瓦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花园里的女人没有忧愁，她们将过往的执念封印在自己的耳坠里，将过去的回忆埋葬在禁树的土壤下，不再像世外的人们为琐事烦忧，只需每日保持微笑便好。
但诺瓦只觉得奇怪。
仙女们日复一日用金剪刀修剪花园中的枝叶，她留心到，那些剪刀没有刃口——这分明是无意义的劳动，像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般的机械行动。
同时，她始终不能忘记，自己初见天国祖母时，女人指缝间那不可思议的汁液。
液体的色泽在这个花园中并不常见，像极了那些不被允许接近的禁果。
诺瓦抬头望着，入目的并不是蔚蓝的天空，而是熟悉的水晶穹顶——它看似透明，实则隔绝了外界的所有事物。在这美丽的水晶穹顶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完美得令自己头皮发麻。
（三）
给自己封印记忆的日子越来越近，诺瓦终于按捺不住，在某个夜晚独自溜出住处，来到天国祖母的居所附近。
仙女们都知道，她们的祖母每晚都会独自出门，在花园的外围巡视，加固防护法阵。
诺瓦一路尾随着天国祖母，发现了她踏入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那是不被允许接近的禁果园。
更令自己吃惊的是眼前这惊人的一幕——
天国祖母跪在腐烂的果实堆里疯狂啃食，汁液顺着下巴滴在胸前。
她轻轻倚靠在果树边的蛇形雕塑上，似是累极了一般。
“至少现在的腐烂是我选择的......”
望着手心的果实，她低声呢喃着，仿佛是一种压抑的自我补偿。
话音刚落，沉迷于眼前果实的祖母突然转头，视线直直落在诺瓦藏身之处。林间的女孩猛然发现，这位天国祖母的脸上没有佩戴那半幅面具。
腐烂的右脸在月光下格外明显，祖母幽幽开口：“你很聪明......但聪明在这里是瘟疫。”
不带一丝犹豫，诺瓦转身就跑。
逃跑过程中她惊动了原本熟睡的仙女们，她们在祖母的指令下开始抓捕自己。
奔逃到某个岔路口，诺瓦皱起眉头，她知道，有一条是死路。
犹豫之际，身边传来一声呼唤——
“这边！”穿着白裙的某个仙女朝她招手。
诺瓦记得，这是天国花园里最年轻的新生仙女，名字......好像叫莉丝。
莉丝拉起她的手，带着诺瓦一路狂奔，最后，二人躲在花园的某个角落里。
“这里不常有人来，可以暂时躲一会儿。”莉丝快速解释道。
“谢谢你，”诺瓦诚心感谢着，“为什么帮助我呢？这样一来，祖母也会将你视为反叛者。”
莉丝露出怆然的神情。
“如果想要恢复记忆便是反叛者的话，那我早已是了。”
在诺瓦的目光下，她颤抖着摘下了发间的耳坠，将它放在手心。
“珠子里存放的不止是我们过去的执念，还有我的一滴血——每当我试图回忆，里边的血就会开始灼烧。”
话音刚落，耳坠里的血珠突然沸腾，诺瓦看到映在珠子上的过去——
她看见莉丝拿着火把烧毁某个村庄的刑架，看见年轻的天国祖母哭着吞下一颗又一颗果实......画面还未结束，一片阴影笼罩过来，诺瓦迅速将莉丝拉到身后，但仍是慢了一步。
耳坠被夺走了。
站在面前怒视着她们的，是天国花园的仙女导师，也是天国祖母最信任的助手——阿斯塔。
“叛徒！”阿斯塔的面容充满愤怒。
她握紧拳头，捏碎了莉丝的耳坠，血珠爆裂的瞬间，鲜血化作的火焰袭向它的主人——莉丝发出痛苦的惨叫，她的皮肤开始结晶化，身体逐渐变成僵硬的晶石塑像。
诺瓦抱紧化作晶石的莉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背叛者没有被驱逐，她们被你们变成了晶石雕像，对吗？”
阿斯塔刚要回答，她身后先一步传来肯定。
“是，这就是‘被诱惑’的惩罚。”
诺瓦看见步步走来的天国祖母，以及她身后的仙女们。
（四）
天国祖母重新戴上了面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用怜悯的神情看向诺瓦。
“你也是破坏完美之人。”
诺瓦搂着怀中的莉丝，大声反驳：
“完美？什么是完美？如果完美是真的，为什么你要封印她们的记忆！”
这所谓的诱惑罪孽，分明是欲加之罪。
祖母皱着眉头，想要呵斥诺瓦，但下一秒，她平静如镜面的脸开始碎裂。
她看到，眼前的女孩拿出了一颗禁果。
诺瓦握着手中的果实，这是莉丝晶化前偷偷塞到她怀里的，果实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证明曾经的反抗。
“吃下果实的仙女被你们称为受到诱惑的堕落者，实际上——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是谁。”
诺瓦当众咬破了禁果。
果肉在舌尖炸开，诺瓦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接着是分娩的腥甜、灰烬的苦涩，最后泛起溪流的清凉——所有被封印的感受纷涌而来。
汁液顺着嘴角留下，落在莉丝的身上，结晶竟出现了一丝裂缝。
诺瓦用手捣烂果实，任由汁液覆满她全身，晶体就这样消失。
望着眼前的一幕，天国祖母如同承受不住般，怒吼道：“你破坏了完美——”
诺瓦大笑起来。
“完美是死的，但我们活着。”
况且，将活人雕刻成塑像，难道就是完美吗？
她高举起剩下的半颗的禁果：“如果这里真是乐园，为什么需要靠吸血维持？”
祖母的脚下突然长出尖刺，将她的肩膀贯穿，冷笑道：
“你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质疑的人？”
肩上传来的刺痛让自己格外清醒，脑海中的想法从未有此刻清晰，诺瓦捂着伤口，任由鲜血攀上手掌。
“我知道了。”
“......什么？”
诺瓦轻声笑了。
“我知道那本被烧毁的乐园之书上，写的是什么了。”
咬破禁果的那一刻，她嘴里吐出的汁液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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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断断续续的文字——是在那片绿洲里，她无意中捡到的《乐园之书》中缺失的部分。
关于那段破碎的历史。
她划开了手臂的伤痕，那是曾被荆棘割伤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是不完美的残缺，是最真实的痛苦。
腕间涌出无数藤蔓，阻挡了靠近的人们，又将诺瓦与莉丝托起，送至远处的禁果园。
禁树边的蛇形雕塑突然碎裂，一条鳞片剥落的盲眼巨蛇从中游出，她的腹部还插着半截尖刺。
仿佛不知疼痛般，巨蛇以飞快的速度游走到她身边。
“我们曾叫这里‘新伊甸’。”蛇尾拍击地面，整个花园开始震颤，“第一批果实是我们自愿分享的，直到她——”尾尖指向追赶而来祖母，巨蛇一字一句道，“开始害怕我们想起自己是谁。”
（五）
愤怒的天国祖母施展起术法，花园的土地突然开始崩裂。
盲眼巨蛇发出剧烈的嘶吼，她用力地甩动尾巴，抽打着这棵禁树。
教母发现了她的动作，尖刺朝她袭去，却被诺瓦召唤出的藤蔓阻挡。
恍惚间，诺瓦看见了盲眼巨蛇的记忆。
——年轻的天国祖母带领女人们建立花园避难，却因恐惧外界追杀，逐渐用规则扼杀她们的野性。
果实的作用只是让她们不要忘记痛苦，但到最后，它成了测试“是否经得住诱惑”的禁果。
果树在这一刻倒塌。
落地的果实化作火星，扑向仙女们的耳坠。
诺瓦的眼前映出一段又一段画面：
——祖母年轻时用发簪刺穿守卫的眼球，带领被冤枉的女囚们越狱；
——阿斯塔跪在产床前，双手沾血为产妇们接生婴儿；
——莉丝在火场中大笑，火焰在她掌心起舞......
但到了最后，她们都成了穿着白裙、戴着耳坠的仙女，一尘不染，洁白无瑕，完美到连伤痕都被抹去。
“看啊！”诺瓦嘶哑着嗓子吼道，“你们的完美是用自我阉割换来的！"
一些仙女仍挡在祖母身前，还有一些捏碎了手中的耳坠，无数血珠凝成火焰——她们扑向祖母，却发现她的裙摆下延伸出树根，正爬向每个人的脚底。
仙女们纷纷倒地，包括最忠诚的阿斯塔。
——尖刺扎入地底，开始吸收女人们的力量。
就在此时，天上的水晶穹顶突然破裂。
诺瓦看清了罪魁祸首，是那个名为东风的沙粒之人——他趁花园内乱，破坏了这个世界的保护罩。
诺瓦从怀中掏出那截断发，它早已在藤蔓中淬炼成钢索，发辫飞向天空，缠住东风的咽喉，锁链上的骷髅一个接一个爆裂。
东风大怒，他掀开脖颈处的钢索，命令锁链冲向诺瓦，即将落下的那刻，锁链被天国祖母的尖刺拦住。
风沙刮开了她脸上的半截面具，露出曾被火灼烂的皮肤——
“谁允许你趁人之危了？”
她是老了，是被岁月异化了，但那又如何，只要自己还没化为尘土，就绝不会任由男人在这片土地兴风作浪。
祖母的束缚开始松动，倒下的女人们纷纷起身，不需任何授意，她们凭借本能对半空中的敌人发起攻击。
破碎耳坠中的鲜血召唤出灼热的火焰，裹挟着诺瓦的藤蔓冲上天穹，似是要掀翻天幕。
半空中传来东风的嘶吼声，风沙无法阻挡集体的怒火，他最终化为灰烬。
穹顶破裂后，季节开始在原先只有晴天的花园中流转。暴雨冲刷着土地，所有永恒之花开始凋零，泥土中冒出真实的野草。
用尽力量的祖母瘫倒在地，被诺瓦及时扶起——她的皮肤迅速枯朽，露出大片当年为保护姐妹受的烧伤疤痕。
濒死的老人抓住女孩的手，按在自己脸庞的伤痕上，叹息般地苦笑。
“我当初......只是太怕再被烧死了。”
女巫审判给她留下了太多阴影，多到让她生生囚禁了这么多女人的心。
诺瓦忍着泪水，将禁果残渣的汁液喂进祖母口中，这是最后一滴果汁，此后再也没有虚假的自由。
“世间本无完美，唯有真实。”
老人最后摸了摸诺瓦的断发，露出欣慰的笑容。
”记得替我烧掉世上所有囚禁女人的花园。”
她合上双眼，身体逐渐虚化，化作一株流苏树——她早已将生命交给这片土地，死后也会成为这片土地的生灵。
流苏树在风中张开怀抱，叶间浮现出所有被遗忘者的名字。
（六）
四季流转的花园中，人们褪去了洁白的长裙，有的穿上便服开始耕作，有的在建筑上雕刻战斗史诗。
她们熔化了水晶穹顶，正在铸造一扇无锁的门。
盲眼蛇蜕皮成老妇，对着诺瓦说：“现在你明白了吗？天国花园从来不是地方——”
“而是觉醒的瞬间。”诺瓦接话，手臂的伤口处再次涌出藤蔓。
是每一个女人烧毁锁链时，飞溅的火星落处。
诺瓦带领女人走向花园外的大漠，她们还要探索更广阔的世界，开扩更多的土地。
踏上沙丘的那一刻，她们发现，这片绿洲的废墟里竟开满了花朵，人们在沙丘顶回望，花园的水晶残骸正被藤蔓缓慢吞噬。
诺瓦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变成了巨蛇的形状，而其他女人的影子里藏着她们曾经的身份——火、刀、药、诗与未诞生的婴孩......
她在那本乐园之书上写下了最后的话——
“所谓禁果，是我们故意种下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