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尔达是一个纸舞女。
她与无数个玩具作伴,共同居住在主人的收纳室里。
主人是个年幼的人类男孩,他对所有玩具都有吹毛求疵的要求——这个不能太安静,那个不能太张扬......总之,只要你无法让他满意,就会遭受一顿毒打。
作为舞女的吉尔达也不能幸免。
主人认为,女性舞者应该永远保持优雅——纸舞女玩具更应时刻维持最美的舞姿,不能随意动作。
他给吉尔达的腿涂满了胶水。
每到深夜,吉尔达都会轻轻扭动被胶水固定的双腿,纸做的关节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胶痕像干涸的泪痕般脱落,腿上的痛感让她时常回忆起主人的训话,他总是会一边用镊子为自己调整姿势,一边威胁:“女玩具就该像玻璃娃娃一样,只要安静地美。”
自己无疑是害怕被发现的,但他越是强调静止,心底那渴望自由起舞的想法便越强烈。
等到所有玩具都入睡后,她会用布偶奶奶送的线头绑住天花板横梁,将自己悬挂起来,在半空中练习各种动作。
布偶奶奶是吉尔达最喜爱的长辈,她年轻时曾做过冒险家的助手,来到此处后经常给自己讲外面的各种故事。
作为玩具世界的智者,布偶奶奶有着丰富的探索经验,她擅于观察,时常替玩具们预测主人的行动,让大家不被惩罚。
同时,她又乐于帮助玩具朋友们,曾主动拆下自己的耳朵给机械鸟做窝。
在这个狭小的玩具空间里,吉尔达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积木女孩阿塔。
阿塔喜欢用积木搭建各种建筑,这个爱好让主人十分厌烦,他讨厌这个热爱创造的积木姑娘。
每当他看见阿塔的作品,都会拿着那镶了金的教鞭抽打她的积木,并骂她是“浪费时间的疯丫头”。
但这位“疯丫头”不以为意,在被教训了许多次后,仍然一意孤行地做自己的积木工程。
某次,她撞见深夜练习舞蹈的吉尔达,非但不去告密,还用积木搭建了一个临时舞台供她起舞。
“这才是舞蹈!主人那些要求简直是在扼杀艺术!”
在这之后,她们每天晚上都会进行这不为人知的行动——一人练舞,一人研究建造。
每当吉尔达跳完一曲,阿塔都会轻声为朋友欢呼,而当阿塔完成一个积木创意时,吉尔达也会以一支舞来庆祝。
阿塔厌恶那莫名其妙的规定,正如纸舞女无法自抑地选择跃动,她也做不到停止摆弄手头的积木。
她说,自己的愿望是搭一座通往玩具房外的桥。
(二)
这天,玩具房里新来了一位锡兵。
锡兵挺着直直的腰杆,站在玩具箱中间发表他的到来宣言:“真正的战士不需要同伴,看到我腰间的枪了吗——它只为荣誉而战。”
周围的玩具同伴们都被这位高傲的战士唬住,吉尔达默默观察立在高处的锡兵,发现他为之骄傲的枪只是一个焊死的装饰品。
同时,她注意到锡兵一直刻意用披风遮挡腰部——那里有一道粗糙的焊痕。
锡兵不喜欢玩具世界里的氛围,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些热衷“抱团取暖”的家伙们作伴。
他认为布偶奶奶的知识没有实际用处,嘲笑阿塔的积木工程,又对吉尔达的舞姿发表评价:“舞蹈只是装饰,不如战争崇高。”
忍无可忍的吉尔达指向他腰间,冷笑回应:“那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的枪根本动不了?”
身旁的阿塔当众扯下他的披风,露出那个焊痕,大声喊道:
“你连自己的缺陷都不肯正视!虚假的完美比你眼中庸俗的积木更可笑。”
心思被戳穿的锡兵再也摆不出清高的姿态——正如吉尔达所言,他甚至无法掏出这杆枪。
布偶奶奶看见他们的对峙,将吉尔达与阿塔拉至身前,温柔安抚这两个愤怒的孩子。
她替吉尔达处理好腿间的胶水,又拆下自己的一节棉线手臂,将其做成弹弓送给阿塔,笑着说:
“你们做得很好,愤怒是好事,但记得把力量留给同伴。”
(三)
主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玩具世界带来新成员,这次,他带回了一个瓷娃娃。
这是一个精致的玩具,恰到好处的美丽面庞,足够优雅的动作与神情。
望着瓷娃娃宛如凝固一般的微笑,吉尔达只觉得瘆人,但主人却无比满意,甚至要求所有玩具学习其“微笑不动”的姿态。
“以后,所有玩具都要每天向他行礼!”
主人离开后,瓷娃娃踩着优美的步子,用脚碾碎了阿塔搭建的桥梁模型,说:“不合规矩的垃圾就该消失。”
所有玩具都知道,这是主人的授意,这个瓷娃娃的腰间佩戴着他的教鞭,是监视玩具世界的另一双眼睛。
这天晚上,在教训完其他玩具后,瓷娃娃又走向了吉尔达——他的手中拿着一支胶水,所有人都知道纸舞女即将被粘上双脚。
吉尔达看着微笑的瓷娃娃,问:“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瓷娃娃不屑地答道:“怎么不开心呢?至少我能拥有更多的权力。”
“原来如此,”吉尔达咧开嘴,学着眼前的瓷娃娃露出一个假笑,“可惜,我的舞蹈从不为规则而跳。”
话音落地,她在此刻撕开了胶水固定的裙摆,砸向身前的娃娃。
纸片如雪花般飞舞,短暂干扰了瓷娃娃的视线。
吉尔达张开双臂,踮起脚尖,跳起往日练习过无数遍的舞曲,旋转的双腿成功绊倒拿着胶水的瓷娃娃。
远处的阿塔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弹弓,积木精准地射在瓷娃娃腰间,属于主人的惩罚教鞭就这样被打进了壁炉。
所有玩具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过去的日子里,无人敢反抗这个教鞭,他们未曾想过——原来它是如此不堪一击。
瓷娃娃瘫倒在地上,阿塔的积木打坏了他的腿,无法保持平衡的他连站立都做不到,更别说维持那可笑的优雅。
目睹一切的锡兵呆滞地望着战斗的女孩们,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她们的‘脆弱’能够击败‘完美’?”
布偶奶奶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疑惑。
“主人马上要回来了,想逃离的伙伴跟我走!”
在过去的时日里,她早已找到连接外界的通风管道,画下了出逃的图纸。
权力下游无自愿,一旦踏入这个游戏,就不再是自由身,但她们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比起追寻所谓的规则认同,不如一把火烧了这个牢笼,在灰烬里跳自己的舞。
(四)
玩具们跑到通风口前,阿塔用积木搭起直上的梯子。
她的愿望是搭建通往外界的桥,现在,由她亲手缔造的自由之梯也做到了这一切。
玩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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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出逃太过匆忙,看守的狗听见了他们的动静。
“需要有人引开这只狗!”布偶奶奶判断道。
阿塔正要拿出弹弓,却见队尾的锡兵跳上了窗台。
窗外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扯下自己的披风,露出里面的反光盔甲。
盔甲反射的月光吸引了狗的视线,它扑向锡兵,将它拍进一旁的火炉中。
坠入火炉前,锡兵恍然地笑了。
“原来焊痕才是属于我的勋章。”
这个执着于完美强大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接纳了自己的脆弱。
吉尔达看向火光,承诺道:“我们会记住你的焊痕。”
锡兵的拖延为玩具们争取了逃生机会,她转身拉起阿塔冲向通风口。
她们必须抓紧时间,而悼念的方式绝不是停下脚步。
(五)
玩具室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主人,他踏入室内,看到眼前造反的场景,快步冲向通风口。
队尾的吉尔达望着越来越近的主人,迅速作出判断——她用尽全力,将头顶的阿塔推进入口。
阿塔慌乱地回望,只看见了朋友决然的目光。
吉尔达用积木封上了通风口,迎上主人的怒火,真奇怪,平日这般嚣张的人,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令她害怕的了。
或许,是自己改变了。
狗在主人的指挥下步步紧逼,吉尔塔敏捷地躲过了它的数次攻击,逃到了火炉边。
她清楚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脱,但那又如何,如果再来一次,她们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望着身后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畅快地笑了——
“能焚毁一切的火啊,现在,请烧掉我身上最后的枷锁吧!”
在狗扑向自己的那一刻,吉尔达纵身跃入火海。
主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个由纸制成的舞女,竟没有立刻成为灰烬。
吉尔达笑着看向自己的身体,火焰吞没她的纸裙,露出内层涂满蜡油的丝绸衬里。
那时,布偶奶奶给她修复伤口,在她身上涂上了防火的蜡油,最初只是让自己多一层防护,不曾想,它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时间。
——足够她完成这首自由的舞曲。
于是她快意地喊道:
“看好了,纸做的女孩烧起来,比钢铁更耀眼!”
火焰为吉尔达镀上橘红的光晕,裙摆燃烧成蝶翼般的残影,她以被胶水禁锢多年的单腿为轴,旋出一个个完美的圆。火舌舔舐过的丝绸衬里竟泛出彩虹色的光泽,那是阿塔偷偷用积木染料画上的图案。
她的脚尖划过火光,肢体在高温中舒展,单腿支地的姿态宛如坚定的战士。
战斗的轮廓在焰心中绽放。
目睹这一切的主人宛若见鬼一般,惊慌失措地逃离房间,匆忙间竟一脚踩空,直直滚下了楼梯。
热焰中起舞的女孩只是笑着,任由舞姿化为灰烬中的火星。
燃烧的火星如叛逆的火蛾四散飞落,每一只都精准地落上胶水瓶、教鞭与象征规则的清单。火焰顺着纸张上的玩具规约文字蔓延,将整间囚室烧成一座璀璨的祭坛。
(六)
百年后的玩具王国里,立着一座由积木铸成的舞者像。
据说,这座人像是某位设计师为了纪念她的友人而建造。
塑像的底座刻着一句话——
“她烧掉规则,留下了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