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如注的夜晚,城堡大门被一阵不客气的叩击声震响。
侍卫打开门,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人站在台阶上,被雨水浇湿的金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旁。
她身后没有马车,没有随从,只带着一只磨损的皮包,歪歪斜斜地挎在肩上。
“我是南境领主之女格蕾特尔,”她望向侍卫,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处境,“我的随从在路上遭遇山匪,只剩我一人逃到这里。”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这片昏暗的黑夜里,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似落魄公主,倒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
侍卫将格蕾特尔带到国王与王后面前,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姓。
国王作出判断,缓缓开口:“真正的公主不会独自远行。”
格蕾特尔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仰着头,不卑不亢地反驳。
“真正的统治者更该独自走过自己的国土。”
王后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出言不逊的人——女孩的靴子上沾着泥,衣着简单朴素,指节还有粗糙的茧子,怎么看都不像娇生惯养的贵族。
但暴雨之夜,总不能将她拒之门外。
“带她去客房,”王后对侍从说,又低声补充,“准备豌豆测试。”
格蕾特尔假装没听见,跟着侍从乖巧地离开。
经过门边时,她故意在门毯上蹭掉了混着麦秸的泥土。
她摸了摸皮包内侧——那里藏着一沓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按满了边境村庄的血手印。
(二)
侍从们搬来二十层天鹅绒床垫,并在最底层放入一粒干瘪的豌豆。
“二十层的丝绒床垫,相当于一个织工十年的人生了。”
格蕾特尔感叹道。
侍从没有接自己的话,只是平静地说:“这是王后的吩咐。”
她看向侍从被磨出血痕的指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好奇问道:
“王后为何要将床垫这么高?”
侍从回答,这是对每位贵族女儿的身份测试。
“请好好休息,殿下,”王后跟着侍从进来,朝她露出假笑,“希望你不会......睡不安稳。”
格蕾特尔差点笑出声。
她知道国王与王后早已起疑,自己的确不是什么公主,更没打算进一步伪装。
来到此地,只是为了完成某个托付。
她在军营睡过雪地,在起义村庄睡过草堆,甚至曾在敌营的牢房里枕着铁链入睡——而现在,他们拿出了一粒豌豆?
送走王后等人,格蕾特尔无奈地摸了摸皮包里的羊皮纸,自言自语道:
“他们愿意用这么多层床垫隔绝一粒豌豆,却用高墙隔绝一片饥民的哭声。”
那一沓羊皮纸间,静静地放着一把匕首。
她握着匕首,一头栽进床垫堆里,酣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王后迫不及待地来到她的房间。
“你昨晚睡得如何?”她假意关心道。
“太软了,”格蕾特尔在床褥间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实话,不如荒郊的干草堆舒服。”
王后的脸僵住了。
“你......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吗?”
格蕾特尔跳下床,轻松掀开了最底层的床垫,两指快速捏起那粒豌豆,愉快地开口:
“您是说这个?我还以为贵族早就学会不为琐事失眠了。”
王后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三)
国王与王后邀请格蕾特尔共进早餐,并带来了他们的儿子——王国未来的继承人。
国王示意侍从给她端上餐盘,讥诮道:“不知南境的公主能否认出眼前的食物?”
格蕾特尔瞥了一眼,笑着答道:
“大名鼎鼎的王室烤鹿腿,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国王露出诧异的神色,被紧盯着的女人推开眼前镀金的餐盘,继续补充道。
“这盘肉的价值足够养活三个饥饿的村庄。”
她将盘中的肉切下,分给底下的侍从。
王子看着眼前荒谬的一幕,蹙起眉头:“这不合规矩!”
格蕾特尔对此不置可否,她从侍从们的身前走过,突然握住一位侍女的手,认真问道:
“你虎口的茧是打磨器具留下的——你在躲什么?”
不曾料到眼前人的敏锐,侍女惊讶极了,小心翼翼地实话实说:“我曾是铁匠,父亲想将我卖给屠户换钱,所以逃亡至此,伪装成女仆。”
握住她的女孩点点头,承诺道:“以后跟着我吧,和我一起不用到处逃。”
被无视的王子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他看向那些被分出去的肉,忍不住讽刺道:“这是我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才猎来的珍品,你来自偏远小国,不懂它的价值也可以理解。”
格蕾特尔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是民脂民膏啊。”
“你!”
王子的脸涨红了。
格蕾特尔却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冷笑着。
“您能隔着二十层床垫感知豌豆,能动用大笔物资展示狩猎成果,却察觉不到税吏在村庄猎取‘人税’?”
国王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正要发作,被身边的王后按住。
餐桌的氛围彻底僵住了。
王子绷着脸看向格蕾特尔,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您太敏感了,过于敏感尖锐,只会让我们觉得娇气。”
“不,”格蕾特尔将手伸进皮包,举起那粒被她收在包里的豌豆,“敏感不是娇气,而是看见被你们故意忽视的苦痛。”
同时,她翻出早就准备好的羊皮纸,摊在三人眼前——纸上是无数边境村民写下的血泪诉状。
这些轻薄的纸页比她还要了解这片土地的疼痛,每一句话都在展示着当今统治者的无能。
国王彻底被激怒,掀翻了眼前的餐桌,价值连城的食物就这样洒在地上。
立在他们身边的侍卫长得到暗示,拔剑冲向格蕾特尔,准备将其擒拿——却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轻松反制。
格蕾特尔面不改色地卸下他的武器,反客为主般拿在自己手上。
她持剑的姿势如同农妇握镰刀一样自然。
“你果然不是公主。”国王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了然道。
直到现在,他才认出眼前人的身份——邻国那位大名鼎鼎的起义军首领。
格蕾特尔痛快地承认。
“是呀,我只是路过此地,帮那些村民传达他们的血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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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锋又一转。
“但,如果你们不愿以礼相待,我的军队会马上包围城邦。”
国王的面色僵住了,他早就听闻那批起义军的威名,也清楚目前的国力无法抗衡。
就在他准备出言安抚时,格蕾特尔再次开口,却是朝着另一边的王子。
“既然你这么喜欢测试,”她将豌豆弹向王子,“现在,轮到我了——如果你能用这粒豌豆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就承认你配得上王冠。”
(四)
王子将豌豆镶进手心的钻石戒指内,朝着格蕾特尔单膝跪地,故作深情道:
“这配得上真正的公主。”
他对这所谓的测试并不感兴趣,但若能打动这位首领,他将收获数不胜数的利益。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只要哄骗到手,就能得到她的军队。
面对这位深情款款的王子,格蕾特尔露出失望的神情,摇头道:
“你把一粒可能发芽的种子,变成了毫无生气的装饰。”
她夺过戒指,砸向窗外的土地。
豌豆落入了泥土中。
“你们将苦难作为装饰,而我会把它种成粮食。”
他们多荒谬啊,竟能将一粒豌豆作为吹毛求疵的规训,那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把它变成反抗的种子。
“贵族将‘娇弱’作为要求,好让女人永远躺在高耸的床垫上不问世事。但真正的力量——”格蕾特尔将诉状摊开,甩到国王的膝上,“在于打破层层虚伪的‘优雅’。”
国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羊皮纸,薄薄的纸页宛若展开的旗帜一般,明明只是轻轻盖在他的腿上,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现在,你也感受到重量了。”
自己已完成了托付,此地便再没有可留恋之物。
格蕾特尔转过身,牵起一旁的侍女,一步又一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人再敢拦下她。
即将踏出的那刻,她快意地笑了。
“去你们的豌豆测试,我要去通过人民的测试了。”
门外闷雷作响,是暴雨将至的信号,格蕾特尔没有任何犹豫——她褪去一身华服,露出里面的粗布武装,带着同伴遥遥而去。
(五)
两年后,一位邻国使者前往拜访新城邦的执政官府邸。
在他经过城墙时,看见了在上面成列着的——由织布机改装的弩车。
执政厅没有王座,只有一张带着麦秸坐垫的木椅,椅子上也没有冠冕,只放着用前代王冠熔铸而成的犁头。
他低着头,颤抖着向眼前的新政者递上王子的求婚信:“王子愿用十车珠宝换您的豌豆苗。”
格蕾特尔站在窗边,没有接过那封信。
她推开窗户,外面是绵延的田地,在她来到这片土地时,便埋下了豌豆的种子——当年那些豌豆早已长成藤蔓,攀满城墙。
“回去告诉他,”她望着远处的豆荚,露出笑容,“我的国土只流通两种货币——汗水与智慧。”
密密麻麻的藤蔓在夕阳中缠绕,蜿蜒成王冠的形状。
她的人生不需要高耸的床垫来证明,不需要轻巧的豌豆来测试——她们会自己埋下种子,结出抗衡的力量。
即便睡在地上,她们的脸也永远向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