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探望 “夫君,你慢、慢点……”……
“嗯…呃……”
“夫君, 你慢、慢点……”
药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夹杂了陈宴秋强压着的哼声。
那声音宛转了几个调子,似乎随着窗外的绿叶轻晃。
荀淮捂在陈宴秋腰间的力道刚刚好, 不轻也不重,不至于让陈宴秋难熬, 但也绝不轻松。
清凉的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发紫的淤青上,刺激着陈宴秋腰上的软肉, 挑逗着陈宴秋敏感的神经。
陈宴秋痛得发抖,两扇雪白的肩呷骨如同蝶翼一般轻颤着,他清亮的双眸含着泪,被衣裳绑|住的双手微微挣动, 磨得手腕都有些红。
他的腰还是那么细, 甚至好像更瘦了些。
荀淮这么想着, 按摩的力道终于轻了,而是将掌心覆在伤处上,变成了珍重的爱抚。
这变化太突然, 让陈宴秋原先一直带着痛意的神经骤然放松。
荀淮宽厚的手掌动作很轻,并不疼,反而变成了酥酥麻麻的触感。
陈宴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脑海里晕乎乎的, 只凭着本能的反应轻轻哼出了声。
“嗯……”
荀淮简直受不了。
他拉了拉绑着陈宴秋双腕的衣服,陈宴秋惊呼了一声, 被荀淮的力道引着抬起了头, 整个人被往后带,肩颈交接处有被拉扯的酸疼。
“夫君,”陈宴秋泪眼朦胧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荀淮的眼眸里似乎有着云雨翻涌, 他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又觉得陈宴秋身上的那些红疹子十分刺眼,格外惹人讨厌。
现在他身体不好。
荀淮吐出一口浊气,把手中的瓷瓶盖好丢到一边,起身去净手,对陈宴秋道:“这几日就别到处乱跑了,等老赵叔来看看你身上的红疹子,知道吗?”
“嗯。”他动作不太自然,陈宴秋乖乖回答,又有些狐疑地看向荀淮。
他总觉得荀淮方才不是想干这个。
陈宴秋坐起来扭过身子,把身后还绑着的手给荀淮看:“夫君,你帮我解开呗,我想吃糖霜花生。”
荀淮:……
哎。
荀淮替他解开,却见到陈宴秋兴高采烈地去拿了一颗花生,笑眼盈盈地递到荀淮嘴边。
“夫君,我喂你吃花生,你别不开心好不好?”
这一招荀淮很是受用。他微微张开嘴,把陈宴秋的那颗花生含进嘴里。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陈宴秋的眉眼立刻弯了起来。
看来荀淮还没生气嘛。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荀淮一把握住了手腕。
“夫君?”陈宴秋半点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荀淮看着陈宴秋的眼神晦暗不明,陈宴秋呆呆地看了荀淮好一会儿,正思考着他要干什么,却见荀淮突然咬上了陈宴秋的手指。
“嘶——”
荀淮咬得很用力,像是要把陈宴秋的骨头都咬断一般。陈宴秋倒吸了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却没把手收回去。
上一次荀淮咬人,还是他生病不舒服的时候。
因为荀淮身体不好,陈宴秋对荀淮有着几乎盲目的纵容。
荀淮总归不会害他,那就由着他吧。
陈宴秋疼得手都在颤,等荀淮终于舍得松嘴,陈宴秋在自己的指关节上看到了一圈血红的印子。
他终于有了些脾气,对荀淮幽怨道:“夫君,你干嘛咬我……”
可陈宴秋还没说完,眼前就蓦地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被荀淮拥进了怀里。
陈宴秋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荀淮抱得很用力,双臂收紧,像是想把陈宴秋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陈宴秋的耳朵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荀淮的胸口,因此,他也听见了荀淮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陈宴秋突然觉得,床太小了,荀淮的心跳也好快。
身后的臂膀还在一点点加力,陈宴秋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但是他却没有挣开,反而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放软。
“宴秋,”荀淮的胸腔随着话语轻轻振动着,“宴秋……”
他在一声声喊他的名字。
陈宴秋回抱住荀淮,抚上荀淮的墨发拍拍荀淮的脑袋,把脸埋进了荀淮的侧颈。
“嗯,我也很想你。”
老赵叔看了陈宴秋身上的红疹子,一边写着方子一边骂骂咧咧。
“王妃这是过敏了,这几日的吃穿要格外注意些,不能再穿不干净的衣服,也要忌辛辣荤腥。”
他把方子递给荀淮:“王爷,这是药方,一日要吃三剂,一剂都不能少!”
“还要记着,王妃的身子敏感得紧,再也不能乱穿衣服了!”
陈宴秋有些心虚,不敢看老赵的表情,只能缩在一边,躲到被子里头嘎巴嘎巴地吃糖霜花生,时不时探出脑袋偷偷看老赵一眼。
老赵也有许久没见到陈宴秋,一见到他的就生了病,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看着陈宴秋对自己露出的鬼鬼祟祟的笑脸,老赵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
这两口子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荀淮把方子交给下人去抓药,默默把注意事项都记在了心里,好说歹说,这才把吹胡子瞪眼的老赵送了出去。
“走了吗?”听见屋里安静了下来,陈宴秋才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荀淮看着陈宴秋毛茸茸的脑袋,伸手揉了两下,有些好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乱穿衣服的时候怎么想不到。”
陈宴秋撅着嘴答:“那不是形势所迫吗,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过敏……”
听了这话,荀淮立刻心疼起来。他把陈宴秋从褥子里面捞出来抱在怀里,面不改色地答道:“嗯,不是我们宴秋的错。”
荀淮的身上暖暖的,弄得陈宴秋有些困意。他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荀淮说着话。
他在荀淮怀里拱了拱,微微抬头望着他:“夫君,端阳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荀淮拍着陈宴秋后背的手蓦地顿了顿。
他沉默了几息后,这才语气如常地答道:“端阳被我关起来了。”
听了这话,陈宴秋瞬间清醒了。
他惊讶地从荀淮的怀里坐起来,看着荀淮道:“端阳怎么了,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荀淮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宴秋愣了愣,逐渐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荀淮现在是在造反啊。
造的还是他们薛家皇室的反。
而薛端阳作为薛家皇室的公主,原本是跟着荀淮出征讨伐外敌的。
现在荀淮倒戈反叛,与燕国达成合作,她这个在军营里的梁国公主,身份就未免有些尴尬了。
想明白了这些,陈宴秋皱了皱眉头。他又重新躺回荀淮身边,把荀淮的头发抓在手里,勾着指尖问:“那夫君打算怎么办啊?”
荀淮侧过身子,抚摸陈宴秋的脸颊:“放心,薛端阳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伤她。”
“等这段时间过去,她是想做个侠女云游四方也好,想在京中安稳度日也罢,我都随她去。养她一个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陈宴秋弯着眼眸笑了。
他知道,他的夫君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夫君就是哪里都好。
陈宴秋缩到荀淮怀里,困意又袭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浸出了些泪。
“夫君,”他喃喃道,“等会儿我想去看看端阳……”
“嗯,”荀淮哄着陈宴秋,“你睡醒了就去吧。”
陈宴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好久好久,都没有在荀淮身边入睡过了。
荀淮的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在陈宴秋的身边萦绕着。
也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陈宴秋,荀淮就在这里。
陈宴秋闭上眼睛,在满满的安心感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做梦,陈宴秋直接睡到了戊时。
醒来后,荀淮先陪陈宴秋用了晚膳,给陈宴秋换上了舒服的新衣裳,又盯着陈宴秋喝了药,这才把陈宴秋带到了关着薛端阳的营帐前。
荀淮才攻下城池,许多兵士尚且没有来得及转移。因此,不少人都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忙碌着。
而那个营帐旁还有两个小帐篷,只有半人高,陈宴秋正疑惑着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就先听见了两声小动物的嚎叫。
“嗷呜——”
两只英姿飒爽的狼倏地从小帐篷里窜出来,飞快地朝陈宴秋扑过去!
他们俩动作太快,只在空中留下了两道灰色的残影。
守在门口的兵士大惊失色,想要冲过来护住陈宴秋:“王爷,王妃,小心!”
可他们哪有狼的动作快?还是荀淮率先反应过来,把怔在原地的陈宴秋往怀里一拉——
陈宴秋被荀淮拉得踉跄了两步,立刻躲到了荀淮的怀里。
那两只狼没有扑到人,倒也不再坚持,反而围在陈宴秋与荀淮的旁边,吐着舌头朝两人摇尾巴,一下一下哈着气。
陈宴秋:?
他微微低头,看着快要把尾巴摇出两道残影的两只狼,不太确定地唤道:“你们是小金小银吗?”
“嗷呜嗷呜!!”
听见陈宴秋叫他们的名字,小金小银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它们在两人身旁来回踱步,没有敌意,陈宴秋反而看出了些兴奋。
陈宴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抬头看向荀淮。
荀淮知道陈宴秋在想什么,失笑道:“摸吧,他们两个认识你。”
陈宴秋立刻喜笑颜开,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你是小金吗?”
他明显是猜对了,手下毛茸茸的狼脑袋兴奋地蹭着陈宴秋的手。
陈宴秋:……
你们怎么越来越像狗了啊!
“嗷呜—嗷呜——”
陈宴秋:好吧,小狗也很可爱。
他正快乐地摸着毛茸茸,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女声:“瞧,我说了狼是有灵性的生物吧。”
第62章 请求 皇嫂,你帮我一个忙。
陈宴秋循声看去, 见到了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女。
虽说被软禁了起来,可薛端阳丝毫没有委屈了自己,吃好喝好, 每天还在营帐里头锻炼身体。
她褪下了战甲,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火红骑装, 马尾高束,杏眸带笑, 腕间和腰间的银铃依旧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此时此刻,薛端阳双手抱怀站在营帐门口,对陈宴秋张扬肆意地笑着,就如同夜晚烈烈燃烧的火焰:“皇嫂嫂, 你也到冀州来了呀。”
说完这句话, 她努着嘴, 吹了声口哨。
这一声口哨清脆响亮,仿若山间的云雀。原本还在陈宴秋脚边打滚的小金小银听了这口哨,立刻“嗷呜嗷呜”地叫着, 奔到薛端阳身边温顺地趴下。
薛端阳揉揉它们的脑袋,又往营帐外头走了两步,立刻被守在外面的兵士拦下:“公主殿下, 请您留步。”
薛端阳叹了口气, 无奈地把双手举起来,神色有些委屈:“我没想出去, 我这不是见到了皇嫂嫂激动吗, 这也不行?”
“军令不可违,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好吧好吧,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说完这句话, 她又看了一眼站在陈宴秋身旁的荀淮,对他别别扭扭道:“端阳也见过皇叔。”
两人身份尴尬,此时相见都有些不自在。荀淮对薛端阳微微颔首便收回了视线,扭过头理了理陈宴秋的衣裳,嘱咐道:“进去吧,你陪陪她,端阳很喜欢你。”
陈宴秋望着荀淮笑,瞳眸中闪烁着火光:“嗯,我知道了。”
陈宴秋知道,荀淮心里还有别的意思。
薛端阳毕竟是荀淮带大的孩子,又率真懂事,荀淮是不想他们之间生出嫌隙的。
只是这般国仇家恨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宴秋却仍旧想去试试。
他不想让荀淮难过。
陈宴秋踮起脚尖亲了荀淮的脸颊一口,随后提起灯笼跑进了营帐里:“夫君,你等会儿记得来接我!”
荀淮没料到这一茬,防不胜防,这一下被陈宴秋亲得有些懵。
直到陈宴秋消失在了营帐门口,荀淮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温热。
“真是不像话……”荀淮无奈道。
许久没见面,荀淮都忘了,陈宴秋是个色胆包天的。
他又在营帐门口兀自站了一会儿,这才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把张彦将军和林远将军叫到主帐,准备一下明日进城的事宜。”
“是。”
“对了,”荀淮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防着些,别让燕帝靠近这里。”
“若是拦不住他,你们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明白吗?”
“明白,王爷放心。”
守卫答得斩钉截铁,荀淮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却说这边,陈宴秋进了薛端阳的营帐里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薛端阳帐里的场景。
他原本以为,按照薛端阳的性子,这帐子里应该是挂满了刀枪地图,再不然也应该是风格粗犷。
谁知这帐子被装潢得极其舒适,一扇绣着草木花鸟的屏风将床榻隔绝在了后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些厚厚的褥子。屏风的左边是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上面摆着许多首饰,虽算不上华丽,但也做工精巧。
地面铺上绒绒的毯子,而在屏风的右边,竟是用两个花瓶插了些粉白色的花朵,花开得正好,散着幽香。
而营帐中间还摆着一个茶几,上面摆着几本翻开的话本,能看见被人涂鸦过的痕迹。
这屋子里竟是颇有几分闺房意趣在,可见准备这营帐的人也是费了几分心思的。
是谁准备的几乎一目了然。
薛端阳大步流星地迈进帐内,对陈宴秋摆了个“请”的姿势:“皇嫂,你坐!”
陈宴秋对薛端阳点点头,坐在那茶几旁边,眼光下意识地往那话本子上瞟了瞟。
只见那话本子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乌龟,旁边还写了几个“王八”。
陈宴秋:……
字迹倒是娟秀,陈宴秋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薛端阳替陈宴秋倒了一盏茶,随口道:“我这没什么好东西,王妃要将就着了。”
陈宴秋不动声色地把写着王八的书合上,忙把茶接过:“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哪里算是将就了?”
薛端阳摆手:“我总归不是自由身,吃穿用度再怎么也比不上皇叔那边吧。”
陈宴秋皱眉劝她:“公主别这么说,王爷他也是被逼无奈……”
听了这话,薛端阳却是盘着腿随意地坐到陈宴秋对面,叹了口气:“嫂嫂快别叫我公主了,恐怕我很快就不是了。”
陈宴秋原本还在喝着茶,听了这话,他把茶放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端阳,”陈宴秋只得劝道,“王爷他不会伤你的,你尽管放心……”
“我知道,”薛端阳一时有些激动,她打断陈宴秋的话,语气不免有些快,“我知道皇叔他不会伤我。”
“但是、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终究是含了泪光。
“嫂嫂,皇上怎么办?”
陈宴秋沉默了。
自始至终,荀淮告诉他的都是,“薛端阳不会有事”。
至于薛应年,他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荀淮始终没有提及过,但陈宴秋想,或许不会太好。
说实话,这实在怪不得荀淮狠心。
单说从陈宴秋穿越后的这段时间,薛应年就已是对荀淮百般折磨陷害,荀淮一身病体,恐怕都是薛应年折腾出来的。
他们之间的那点亲情,早就被薛应年自己消磨殆尽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而且,就算是如此,荀淮也是被逼到了绝境才奋起反击的,他对薛应年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我知道,皇上他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值得原谅,皇叔对我们已经是百般忍耐。”薛端阳垂下眸子捏紧茶杯,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微微泛着白。
“可是嫂嫂,”薛端阳对陈宴秋道,“他是我亲弟弟。”
“他是我亲弟弟啊,我怎能看着他陷入绝境……”
说到这里,薛端阳突然起身,跪在了陈宴秋面前。
可即使如此,薛端阳的脊背也是笔直的。
陈宴秋被薛端阳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要去拉她:“端阳!你干什么!”
“你忘了吗?你是梁朝的公主,王爷说过你是天潢贵胄,怎能随意跪人?总之你快起来……”
“不,”谁知薛端阳性子倔得很,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她抬头望向陈宴秋,语气甚至带了些恳求,“嫂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这是端阳最后的请求。”
“若嫂嫂同意,我以大梁皇室的身份发誓,从此之后,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陈宴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打了胜仗,屈蔚今日心情好,想着去寻谢泠说说话。
他晃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薛端阳的营帐前头。
甫一见到他,守卫们便想到了荀淮嘱咐的话,下意识紧张起来,全身紧绷。
眼看他就要走过去,守卫们正要松一口气,不料那人竟然就这样折了回来,满脸好奇地盯着那营帐里头看。
“喂,守卫大哥,”屈蔚用扇子柄敲了敲守卫的肩膀,对营帐努努嘴,“那里头的是谁啊?看起来似乎不只是你们大梁的那位公主啊。”
守卫:……
你怎么又回来了!
荀家军一向军纪严明。他单膝下跪,对屈蔚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燕帝的话,属下不知,您还是请回吧。”
“这就急着赶客啊,”屈蔚挑了挑眉,“可我看方才我走过来时,你好像很紧张啊。”
“莫不是那营帐里头,藏了你家王爷的宝贝?”
守卫是个武将,说不过屈蔚的伶牙俐齿,憋得脸红脖子粗:“军令如山,下官无可奉告,还请燕帝陛下恕罪。”
屈蔚来了兴趣,还想说两句,却看见那营帐里走出了个人来。
那人还同薛端阳说着什么,此时似有所察地扭头,冷不丁同屈蔚对上了视线。
屈蔚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眼前人瞧上去年岁不大,是个纤瘦的少年人。他一身青衣,唇红齿白,墨发如瀑,眉眼舒缓温柔,举手投足间皆是灵动,让人平白想起春日里和煦的风。
还是个小美人。
陈宴秋奇怪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穿着紫衣,上面镶着不少珠宝,头发随意地披着,手里还摇着把扇子,看上去像是个纨绔。
偏偏还盯着自己看,如同上位者般审视的目光让陈宴秋非常不舒服。
奇怪的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
陈宴秋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他也不想跟这人过多交流。他对那人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抬脚就要去寻荀淮。
见陈宴秋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屈蔚瞬间起了几分逗人的心思。他长腿一跨,便拦住了陈宴秋的去路:“公子这是要去哪?”
陈宴秋:……
他抬起头,对屈蔚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在我们荀家军的营地里头所为何事?”
我们荀家军?
屈蔚勾唇笑了笑,“唰”地把手中的扇子收了回来:“也是,美人在前,我没介绍自己,算是失敬了。”
“鄙人姓屈,单名一个蔚字,”他对陈宴秋道,“那公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人是屈蔚!
陈宴秋惊讶抬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第63章 屈蔚 夫君,他欺负我!
真实的屈蔚跟陈宴秋想象中不太一样。
书中的屈蔚轻而易举便能搅动三国局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陈宴秋原本以为,屈蔚应当是那种沉稳的谋士形象, 或者同崔明玉那般,飘飘如谪仙。
……反正绝不是眼前这种, 活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对屈蔚行了个礼道:“见过燕帝陛下。”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知晓我的身份?”
陈宴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蹙着眉头对他说:“你我素不相识,燕帝陛下何必拦我的路?我只是来看看公主殿下而已……”
而在营帐里的薛端阳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疑惑地探出了脑袋。
看清楚来人之后, 薛端阳眼睛瞪大,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陈宴秋跟前来, 把陈宴秋护在身后,对屈蔚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我这不欢迎你!”
屈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这梁国的公主居然这么护着那小美人?看来他身份不简单啊。
想到这里,屈蔚摊开手无辜道:“公主殿下可真真是冤枉我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
“谁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指不定怎么算计我们呢,”薛端阳对他没有好脸色, “总之你快走!再不走小心我让小金小银咬你!”
小金小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纷纷跑到薛端阳身边来,对着屈蔚呲牙。
“欸欸欸, 两军合作, 我们还是以和为贵的好,”屈蔚看上去一点也不怕,“况且公主殿下,您的处境可比不上我, 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
这人说话实在难听,陈宴秋知道薛端阳是个暴脾气,忙把端阳拉住:“好了端阳,他是故意气你的,你快回帐子里去……”
“皇嫂,”薛端阳压低声音,“他心眼子多得很,你要小心别被他套话了!”
皇嫂?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了陈宴秋一眼。
这就是荀淮那个找了好久的王妃?
前些日子荀淮知道他家王妃失踪,可是闹了好大一通脾气,就差自己出发去寻了。
他随口一说,没曾想这里头的还真是荀淮的宝贝。
有意思。
见屈蔚还是不肯相让,陈宴秋叹道:“我今日才到冀州来,自认没见过陛下,并无得罪陛下之处。陛下又何苦为难于我……”
屈蔚笑:“王妃这话便言重了,屈某别的不喜欢,唯有一件事,就是喜欢同美人说话。”
“见了王妃,屈某这心里头欢喜,便想着与王妃多攀谈几句,爱美之心何罪之有……”
陈宴秋越听脸越黑。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沉声道:“陛下请自重。”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便冷着脸,想着直接从屈蔚身旁略过去。
谁想屈蔚不知看到了什么,表情瞬间玩味了起来,上来就要拉陈宴秋的手臂!
陈宴秋:?!
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还快,下意识躲开闪到了一边。
这一下躲是躲开了,只是躲得太急,没有站稳。陈宴秋惊呼一声,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宽厚的手掌飞快伸过来,把陈宴秋稳稳拉住。荀淮手臂用力,便把陈宴秋揽到了怀里,急道:“没摔着吧?”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此时此刻心若擂鼓,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扯着荀淮的衣服指了指屈蔚,声音委屈:“夫君,那人欺负我!”
屈蔚惊讶地看着陈宴秋,啧啧称奇。
哪有当着人的面告状的!这就是传说中的有恃无恐吗?
方才的那一幕全程被荀淮看在了眼里,他知道那是屈蔚存心想玩笑,沉着脸对屈蔚道:“我家王妃年岁不大,也没有上过战场,眼下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还请燕帝陛下不要戏弄于他。”
荀淮来了,陈宴秋瞬间像是有了底气一般,躲到荀淮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观察屈蔚的反应。
屈蔚看着荀淮,觉得眼角抽了抽。
你心疼媳妇,干我何事?
眼看屈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荀淮只能道:“燕帝陛下,方才我似乎瞧见了太傅大人,他在那边看着呢。”
屈蔚听了这话,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旁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走出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身量不高,头发同样散着,只是耳边还扎了几绺小辫。他颈间带着一个狼牙项链,显得诡异恐怖的青面獠牙覆在他的脸上,叫人猜测不出他的表情。
太傅大人?
这是谢泠?
谢泠居然是个小孩子??
陈宴秋惊讶地瞪着双眼,看见屈蔚瞬间收起了脸上玩笑的意思,扭头对谢泠笑道:“……小师父,你怎么到这来了?”
谁知谢泠并没有理他,反而是对荀淮几人遥遥行了个礼。
行完礼,他才转了个身子面对屈蔚,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陛下,你方才不是说要来看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陈宴秋却看见屈蔚的脸色在几秒之间切换了好几次,显然屈蔚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
“我这不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吗,”屈蔚走上前去,微微弯腰,对谢泠笑道,“我们现在就上你那去,我给你带了我刚摘的果子……”
“不同王妃说话了?”
陈宴秋原本看戏吃瓜的眼神僵了僵。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他又往荀淮身后躲了躲。
而荀淮感受到了陈宴秋下意识依赖的小动作,心情明媚了不少。
这边屈蔚还在继续说:“不了不了,小师父,你就饶了我吧……”
屈蔚这样说了,谢泠也不再拂他的面子。他又对几人行了个礼,这才扭头走掉。
在一旁喜笑颜开的屈蔚连忙跟上,两人一起进了远处谢泠住的帐子里头。
等两人走远了,陈宴秋才从荀淮的背后迈着小步子出来。
“这燕帝真像有病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薛端阳下意识骂道。
突然,她又想起来荀淮还在外头,顿时觉得全身不自在,连忙向两人告退,脚底抹油地进了营帐里。
营帐外登时就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先发制人,立刻给荀淮告状:“夫君,那燕帝好生不要脸!”
荀淮拉着陈宴秋左看右看,确认人没事后,才牵着陈宴秋的手往主帐的方向走:“嗯,为夫知道。”
“他挡我的路,我让他走开他像听不见一样!”
“嗯,还有呢?”
“他还对端阳阴阳怪气,我说就该让小金小银去咬他!”
“嗯,还有呢?”
“他还扒拉我,我差点摔倒!”
陈宴秋原本是想控诉一下,谁知还真的越说越难过,撅着嘴重复道:“我差点摔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当真委屈的紧,荀淮停下来摸了摸陈宴秋的脸颊,给人顺着毛:“为夫知道,为夫替你整治他。”
陈宴秋:“真的?”
荀淮:“夫君何时骗过你?”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又喜笑颜开地拉上荀淮的手。
这一次,陈宴秋走在荀淮的前面。
夜晚的风还带着丝丝的凉意,吹过陈宴秋鬓边的发,勾起几绺轻轻摇晃着,又在荀淮身边旋了旋。
城外草木繁盛,极目远眺,只觉得绿浪绵延。那绿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泛着墨绿的黑,与沉默的天色粘在一起。
天地相接,那天是没有化开的墨,又如同漆黑的绸缎。
天上有繁星。
荀淮的手握着陈宴秋的手,陈宴秋的手牵着荀淮的手。
手心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夜晚的凉意,荀淮定定的地看着眼前的陈宴秋,又看着地上陈宴秋摇摇晃晃的影子。
陈宴秋走得有些快,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自己的影子原本与陈宴秋的影子连在一起,现下又有了几分距离。
荀淮心里突然觉得不大高兴,他又加快了脚步,于是,他的影子又重新与陈宴秋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他们不分彼此。
荀淮的嘴角这才微微扬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陈宴秋感受到荀淮突然加快了速度,扭头对荀淮道:“夫君,怎么了?”
荀淮笑着对陈宴秋摇摇头:“没什么。”
两人进了荀淮住的主帐里头。
白日里陈宴秋睡的地方是在冀州城内临时找的房间,舒适是舒适,但是少了几分人味儿。
眼下的帐子,才是荀淮住了好些时日的地方,陈宴秋一进帐子,就好奇地打量了起来。
帐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地图,上面标识着各种陈宴秋看不懂的标记,想来是荀淮平日里讨论战术的地方。
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荀淮的配剑,而在一旁,有一副做工精致的甲胄,被人擦得锃亮。
床榻被摆在了帐子后头的位置,同样用屏风挡着,但是这屏风同薛端阳屋里的那个很不一样,上头不是绣的花鸟,却同样是一副地图。
这倒是与陈宴秋想象中的大差不差。
陈宴秋自觉地绕到屏风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褥子里面,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身边萦绕着淡淡的药草味,这让陈宴秋安下心来。
“怎么样?”荀淮脱下自己的外衫,对陈宴秋笑道,“夫君这帐子还不错吧?”
“有夫君在,我睡哪里都好,”陈宴秋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夫君,你这床好舒服!比我先前睡的那些床都舒服!”
荀淮挑挑眉:“比王府的床都舒服?”
陈宴秋双手撑着脸对他笑:“是啊,我就是觉得这是最舒服的床!”
荀淮看着陈宴秋,勾了勾唇间,却没说话。
这军帐里的床榻不过是临时搭的,哪里有王府的半分好?
恐怕陈宴秋这段时日都没睡过几个好觉,才会这样觉得吧。
想到这里,他目光沉了沉,坐到陈宴秋身边问道:“宴秋,今日端阳对你说什么了?”
提到这里,陈宴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第64章 离别(第六次)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 觑着荀淮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君,我告诉你了你可别生气。”
“生气伤身子。”他又补充道。
荀淮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你烧了厨房我都没生气, 眼下又怎么舍得?”
陈宴秋想了想,觉得荀淮说得很有道理。
他俯下身子趴在荀淮的腿上, 勾了一绺荀淮垂下的头发,抬起眼眸看荀淮:“端阳让我帮她忙, 把她放回京城呢。”
“虽然,虽然啊,”陈宴秋有些心虚,伸出手在荀淮的大腿上画圈圈, “虽然端阳不让我告诉你这事, 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来决定。”
“这样大的事情, 我不应该瞒着你。”
荀淮细细地理着陈宴秋的头发,一时间没回答。
陈宴秋对荀淮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何况这还不是一个能随便做出的决定。
他翻了个身子, 躺在荀淮的大腿上,伸出双手去捧着荀淮的脸:“反正夫君做出什么决定都好。”
荀淮看着陈宴秋,突然笑了:“你就这么信我?我可也有失误的时候, 而且还不少呢。”
“失误就失误呗, ”陈宴秋倒是看得通透,“我信你, 又不是觉得你总是能做出对的决定。”
“只是因为你是荀淮, 你是我的夫君呀。”
荀淮怔了怔,随即又乐了:“若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们可是要一起吃糠咽菜的。”
“糠咽菜又哪里不好了,”陈宴秋接道, “只要是跟着你,我觉得怎样都好。”
“人家还说,糟糠妻不下堂呢。”
荀淮扶着陈宴秋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宴秋的爱意总是这么赤诚又热烈,总是让荀淮忍不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回报这份真情呢?
荀淮这么想着,一翻身将陈宴秋压在了身下,眼里的情绪不断地翻涌着。
他的瞳眸落在陈宴秋的眼睛里,只一眼,陈宴秋便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于是,陈宴秋勾住荀淮的脖子,主动亲了上去。
一下,两下,三下……
陈宴秋小鸟啄食一般,在荀淮的嘴唇上轻轻啄了好几下。他一会儿亲着荀淮的唇瓣,一会儿又去亲荀淮的嘴角、荀淮的脸颊。
荀淮被他撩拨得有些无奈,正想说什么,却浑身一颤。
陈宴秋竟是又往下挪了挪,轻轻地舔舐着荀淮的喉结。
脖颈本就是动物脆弱而敏感的部位,保护脖颈几乎是人类的本能。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是将自己的脖颈全然交付于人。陈宴秋小猫一样的舌尖在荀淮的脖颈上游走着,传来微痒的触感。
荀淮浑身都升起了一股腾腾的热浪。
陈宴秋只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狠狠压住,随即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荀淮吻着他雪白的天鹅颈,弄得他有些痒。
他咯咯地笑着,解开自己的领口对荀淮道:“夫君,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也只有你可以。
荀淮的眼神暗得可怕,他看着在床上的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荀淮把陈宴秋的领口拉回来:“你身上过敏还没好,今天还不行。”
陈宴秋:?
他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荀淮,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这也是能暂停的吗?
好几月不见,陈宴秋实在是情难自禁,想亲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荀淮他居然能忍住?
这让陈宴秋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眼看陈宴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地变幻了一下又一下,荀淮就知道陈宴秋一定在胡思乱想。
他咬了咬牙,忽地捏住陈宴秋的手,将那雪白修长的手指抓着往下探!
陈宴秋:!
陈宴秋:……
陈宴秋的脸倏地红了,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却被荀淮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夫、夫君……”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让陈宴秋心里发怵,他抬着水汪汪的眸子去瞧荀淮,脸颊通红,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你这是干什么……”
耍流氓!耍流氓!荀淮你简直实在耍流氓!
这话陈宴秋没敢说。
荀淮带着陈宴秋的手一点点向下抚摸着,咬着牙狠狠道:“宴秋,今日我放过你,是顾惜着你的身子。”
“不许胡思乱想,你招了我,是要负责的。”
“你说对不对,王妃殿下?”
陈宴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他偷偷瞧了荀淮一眼,指尖被荀淮带得颤了颤,好半天才努力吐出了一个字来:“……嗯。”
说完这句话,他便凑上前去,用另一只手拉开了荀淮的腰带。
然后,他便俯下了身去。
帐外巡逻的兵士走过,他们手中的火把透着橙色的火光。
那火光透进帐子里,连同帐内的灯烛一起,照亮了那座绘着梁朝江山的屏风。
梁朝的山脉大体呈东北——西南走向,两个主要的山系构成了梁朝重峦叠嶂的地形,也正因如此,梁朝水系发达,土壤肥沃,人杰地灵。
可此时此刻,那地图又活像是两个交叠的人影,那两个人影在地图上轻轻颤动着,时不时发出婉转的低吟。
屋外星辰转动。
屋内的星辰也全落在陈宴秋的眼眸里。
第二日,陈宴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床。
这是他在王府里才有的习惯,逃亡的日子里他都是天刚蒙蒙亮就从梦中惊醒。
这也实在不能赖他,昨日荀淮摁着他闹了几乎一夜,陈宴秋不知过了多少次。
牢牢夹住的地方被磨得泛了红,那处的皮肉本就敏感,现下一动就疼,偏偏荀淮还在旁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一副得了便宜、餍足的模样。
陈宴秋被荀淮看得生出了些气来,把旁边的衣服团了团,就往荀淮身上丢:“你这样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荀淮昨夜得了趣,现下愿意顺着陈宴秋的意思,是以也没躲。
他把衣服接在手里,将陈宴秋抱起来道:“是夫君的不是,为了赔礼道歉,夫君给宴秋穿衣裳可好?”
虽说身上疼得厉害,但是陈宴秋面皮薄,青天白日,他还是想穿戴整齐的。
所以他也没拒绝,勾住荀淮的脖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了点哼声。
陈宴秋在自己怀里乖乖的,荀淮唇角的笑意就更浓了些。
每次做完事,第二天陈宴秋便有些懒懒的,用完早膳,陈宴秋便又觉得乏了,撑在桌子上打瞌睡。
“宴秋?”荀淮叫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想睡的话我带你去床上睡,在这里不舒服,等会儿得脖子疼。”
陈宴秋却强打起精神来瞧他:“那你去哪里?”
荀淮知道陈宴秋这几日总爱粘着他,耐心道:“今日大军进城,我得去看看,以免生事。”
“荀家军不会生事吧……”陈宴秋还没说完,就明白了荀淮的用意。
荀家军不会生事,燕军可不一定。
营地离冀州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即使身上不舒坦,陈宴秋还是想跟着荀淮。
荀淮一下子就看穿了陈宴秋的心思,接着道:“你还记得你昨日问我端阳的事吗?”
陈宴秋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啊。”
荀淮捏了捏陈宴秋的脸颊:“我现在有决定了,你想听吗?”
薛端阳在营帐里头,继续在话本上画着王八。
她将将勾勒出一个轮廓,又突发奇想,继续给那只王八画上了有些呆愣的表情。
只是薛端阳盯着那王八看,越来越觉得这王八想薛应年。
薛端阳:……
若不是顾及着身份,薛端阳还真想骂他一句不明事理的小王八蛋。
她盯着那只王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事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也难辞其咎。
以前她只想着自己到军营里头逍遥自在,丝毫没有操心过朝堂里的那些事。
横竖都有皇叔在呢,有皇叔在,他们大梁的江山就用不着她操心。
可她没曾想过薛应年居然对皇叔下手,屡次三番寒了皇叔的心。
“我还给薛家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想到那一日荀淮对她说的话,薛端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养育之恩,皇叔怕是已经还够了吧。
也不知道皇嫂嫂能不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薛端阳心里也没底,她在赌。
就这样对着话本发了好一会儿呆,薛端阳烦躁地把手中的书往旁边一砸,正想着出去兜兜小金小银,就听见外头的兵士道:“见过王妃殿下。”
“你们好,”这是陈宴秋的声音,“我来看看端阳,她现下起来了吗?”
“起来了,王妃稍等,属下为您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薛端阳立刻冲到门口去掀开帘子,对那兵士喊道,“我已经起床了!叫皇嫂直接进来就是。”
陈宴秋对兵士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帐子里。
甫一进屋,薛端阳便拉着陈宴秋的袖子急道:“皇嫂,你可愿意帮我……”
陈宴秋拍拍薛端阳的手,叹了口气道:“端阳,你可记着,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若是再相见,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纵使薛端阳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她“扑通”一声笔直跪下,对陈宴秋道:“我与弟弟自幼在皇叔的照拂下长大,皇叔对我们百般迁就,就如同我们的兄长一般。
“养育之恩,端阳没齿难忘。”
“如今走到这般结局,不过是我们咎由自取,无论如何,端阳都不会对皇叔有半分怨恨。”
说到这里,端阳俯下身子,对陈宴秋叩首:“望皇嫂代为转达,以后还请皇叔珍重自身。”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第65章 出逃 我予你自由。
薛端阳是趁着夜色走的。
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穿梭在漆黑一片的密林里,脚步踩在落叶之上,沙沙作响。
似有所感一般, 她又回头望了望冀州城的方向。
荀家军军纪森严,对百姓一向宽和, 因此城破并没有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眼下不过几天,在兵士们的重建之下, 冀州城内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此时此刻,城内灯火通明,不少小贩在街上叫卖着,百姓的灯火就如同天上的星光。
这样的景象, 恐怕只有皇叔能够实现。
其实薛端阳隐隐约约有感觉, 他们薛家皇室, 恐怕气数已尽。
她现下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
薛端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言语。旁边的小金小银察觉到主人心情的低落,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薛端阳的裤脚。
薛端阳笑了笑, 揉了揉它们的脑袋,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无谓的挣扎又如何?她薛端阳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就放弃的人。
总归要试试才知道,不是吗?
况且, 皇上再昏庸, 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要回京,狠狠地揍那小王八蛋一顿!
月光清亮, 拉长了薛端阳的影子。
她是月夜的行人。
荀淮站在城楼处, 定定地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坳。
他望了好久,陈宴秋站在荀淮身旁,也跟着他往远处看。
那一整座山在漆黑的夜色下看不太真切,陈宴秋觉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弓着腰的巨人, 即将从沉睡中醒来。
那么沉默,又那么庞大。
冀州城处在两山之间,夜风格外的大。配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陈宴秋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去拉荀淮的手:“夫君……”
荀淮怕陈宴秋冷,捂了捂陈宴秋的手指:“走吧,我们回去。”
陈宴秋知道荀淮在担心什么:“放心吧,你不是派了人送端阳回去吗?她不会有事的。”
荀淮没有回答陈宴秋,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端阳小时候,身体远不如现在康健,”荀淮目光幽远,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几乎年年春冬时节,都会染上风寒。”
陈宴秋知道现在荀淮心里并不好受,他靠在城墙上,对荀淮笑道:“然后呢?”
荀淮够了唇角继续:“于是我便强拉着她跟着我习武,只是没想到端阳那么有天赋,几乎是一学就会。”
“于是我又继续教她,教她兵法,把她带到兵营里去,养成了现在这样雷厉风行的性子。”
荀淮无奈地笑了笑:“现下看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陈宴秋倒是乐观:“没关系,薛端阳是你带出来的孩子,她是明事理的人。”
荀淮摸了摸陈宴秋的头发:“也是。”
说完之后,荀淮又紧了紧陈宴秋身上的披风:“这上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陈宴秋对荀淮点点头。
荀淮牵着陈宴秋的手往城楼下走,一步一步,踏得稳健又坚定。
下城墙之前,荀淮又回头,望了望那些在黑暗中绵延的山脊。
重峦叠嶂,一山又一山,在这里看不见京城,那些记忆里的往事似乎也被这山峦隔绝,再也看不清晰。
荀淮知道,端阳此时正在那些山林里踏着月光,稳稳地向前走。
端阳,去吧,我予你自由。
荀淮扭过头去,凝望着远处列队的荀家军。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旁人而战。
纵使万人唾骂,纵使忘恩负义,我也要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来。
往后的这几日,荀家军都在冀州城内休整,确定着接下来的行动。
荀淮又恢复到了军务繁忙的样子,一会儿确认作战计划,一会儿又在冀州城内巡视,。
陈宴秋黏着荀淮,荀淮去哪,陈宴秋就去哪。
不过大多数时候,陈宴秋都听不懂荀淮在说些什么,只是坐在旁边撑着脸盯着荀淮看。
他觉得荀淮怎么样都看不够。
在冀州停留了一会儿后,荀淮确认了下一个要攻打的城池。
大军又继续迈进,一路高歌,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势如破竹,直捣京城。
陈宴秋处在军营里面,听着不断传来的捷报,对荀淮是“大梁战神”这一件事情,终于有了清晰的实感。
这么厉害的人,是我夫君!
陈宴秋心里又骄傲起来。
这边荀家军捷报频传,另一边却是愁云惨淡。
京师节节败退,薛应年心里着急,可环视了一圈,朝中居然没有什么人可用!
更令他气急的是,荀淮谋反的消息一传出来,崔明玉便不见了踪影,任他怎么找都寻不到崔明玉的影子。
文无贤臣武无将才,朝中的大臣人人自危,没有人有心思去挽大厦之将倾,都暗暗为自己安排着后路,朝政几乎瘫痪。
而京城外的百姓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京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都拼尽全力往京城里赶。
这边,薛端阳走了有小半月,终于回到了京城。
小金小银被她安排在了京城演武场附近,而她本人则是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混在人群里面,慢慢悠悠地往城门处走。
在她身边的都是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瞳孔不自然地放大,目光涣散,神志不清,瞧上去很不健康。薛端阳看得直皱眉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地方官没有着手处理吗?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一直朝前缓慢挪动的人群蓦地停了下来。
薛端阳正疑惑,突然听见前方的守卫喊道:“战时戒严,京城只出不入,各位请回吧!”
这一声堪比晴天霹雳,这些流民都是凭着一口气儿才撑到这里的,一听到不许入京,不少人登时没了盼头,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姐姐!”
“哇哇哇……”
各种惊呼声、尖叫声和哭声此起彼伏,冲击着薛端阳的耳膜。
不少还有力气的,则是对守卫愤怒地大声叫嚷:“我们也是大梁朝的子民,为什么不让我们入京!你想我们饿死在这里吗!”
“苍天啊,这是要绝我的生路啊!”
“皇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啊,”那守卫也不忍心,对他们为难道,“若是我把你们放进去了,那可是要杀头的!我也有妻儿,我不敢冒险啊……”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号,随后,一道人影突然撞开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快地朝城墙冲过去!
流民们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大家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个抱着一个襁褓的年轻妇人。
不好!!
薛端阳来不及思考,脚下发力腾空跃起,宛若一只轻盈地雀鸟一般掠过人群,想要抓住她。
可薛端阳本就在人群的后部,距离那妇人实在太远,她拼尽了全力,也只来得及抓住妇人被风掀起的衣角。
“撕拉!”薛端阳力道太大,那衣角被她撕了下来。
“砰!”
妇人没有半分犹豫,决绝地撞了城墙。
青砖上上鲜血淋漓,如同在城墙上开出来的红艳的花。
她的死宛如一条引线,城门处的流民们寂静了一瞬后,瞬间爆发了!
“死人了!死人了!!”
“天哪,我不活了——”
“狗官,是你们害死了我们!!”
“横竖都是个死,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流民们愤怒地向前涌去,七手八脚地把守卫扯到了一边,又打又踢。
他们数量众多,如同掺了泥土的洪水一般冲过来。守卫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呆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是忘了躲开。
“等一下!”事态往着最坏的情况发展,薛端阳朗声,试图提醒大家,“大家先冷静下来!”
可流民们正出奇地愤怒着,谁又能听见薛端阳的话?他们把守卫扯到人群中,饶是守卫有武器在身,也双拳抵不过四手,只能抱着脑袋痛喊。
城内的人见情况不对,立刻想关上城门,不料流民们动作更快,“砰”地冲开城门,来到了京城的街上!
尖叫哭喊不绝于耳,空气里似乎也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薛端阳一个人能控制的局面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那一块肮脏破烂的衣角,滚了滚喉咙,跑到墙根处去看那撞死的妇人。
如果她没记错,妇人应该是抱着一个小婴儿的,那应该是她的孩子。
还有宝宝,她为什么会如此决绝地赴死?
薛端阳心里有了一个不敢承认的猜测。
妇人头上被撞出了个血窟窿,此时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她瘦得皮包骨,眼睛几乎要鼓出来,可看骨相,薛端阳觉得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此时此刻,妇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天空,瞳孔涣散,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薛端阳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那妇人的眼皮抹了下去。
“安息吧。”薛端阳道。
说完这句话,薛端阳的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妇人抱着的那个襁褓上。
离得近了,薛端阳闻到了一股可以说是熟悉的臭味。
她缓缓伸出手,将改在襁褓顶端的棉布打开。
“唔……”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薛端阳还是差点呕了出来。
在那襁褓里,是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死婴。
第66章 质问 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尖叫声此起彼伏, 最后终于把禁军引了过来。
禁军统领赵同一挥手,朗声道:“把闹事的全都抓起来,关到牢里面去!”
他身后的兵士们得了命令, 纷纷扑过去,把那些在大街上逃窜的百姓粗鲁地摁住捆起来, 叫他们动弹不得。
此举更是激怒了那些流民,他们不住地挣扎着, 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恨意。
人到了绝境都会拼死一搏。忽然,有人猛地挣开了绳索,向一旁围着他们的禁军扑了过去,张嘴死死咬住了那禁军的耳朵!
他用了死力, 不断地撕扯着。连接耳朵的位置被扯出了血, 那禁军被扑倒在地, 不住地哀嚎着。
“反了天了,还不快住手!”一旁的赵同看见,连忙赶过来举起手中的刀刃, 就要向那流民的后心刺去!
“哐!”
说时迟那时快,电石火花之间,劲瘦有力的长腿飞快地横踢过来, 精准地踢到赵同的腕关节。赵同只觉得手一阵发麻, 瞬间脱力,手中的刀刃竟是被生生踢飞了出去!
他吃痛, 捂着快要错位的腕关节道:“谁!知道我是谁吗?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赵同循声看去, 看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破烂补丁衣裳,脸颊上也全是灰尘,瞧上去似乎与那些流民无异。
可她手里捏着一片残缺不全的衣角,眼神里全是带着冰冷的怒意, 像是雪地里的烈火,熊熊地燃烧,顷刻便要燎原。
赵同愣是被那眼神吓得退了两步,这才回答,声音听起来没有方才有底气:“你是哪里来的姑娘,识相的就好好配合我们,说不定还能有个好下场……”
可谁知眼前的姑娘完全不想听他废话。只见她双腿一蹬,腾到空中利落地旋身,随后抬腿向他劈来!
速度好快!赵同眼睛瞬间瞪大,想要躲却没能躲开,被她踢得眼冒金星,狼狈地跌落在地,只觉得眼前有点点雪花在闪烁。
姑娘将他的手死死反扣住,声音冷冷道:“叫你手下的人停手,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的手看着纤细,力气却很大,赵同拼命挣脱也没挣开,心下骇然,忙威胁道:“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陛下亲封的禁军统领,是御前的人,等我到皇上面前上奏,你一个姑娘家,全家都讨不着好!”
“哦,你是御前的人?”
想象中的惶恐并没有出现,身后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那你可知我是谁?”
赵同愣了:“什、什么?”
他尚且没反应过来,眼前便多了块玉玦。
瞧见那玉玦的时候,赵同先是瞪大了双眼,随后身上便发起抖来。
“你问我是谁?”
“本宫是先帝的嫡长女,皇上的胞姐,当朝唯一的公主。”
“本宫姓薛,名端阳。”
薛端阳将象征皇室的玉玦在赵同面前晃了晃。
“赵将军,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薛端阳把赵同五花大绑丢到了牢里听候发落,又让人妥善安置流民们,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不少人受了伤,被送到了京城的医馆里,还有些已经在混乱中不知不觉咽了气,薛端阳只得让人把他们的尸体拖到城外掩埋,入土为安。
做完了这些事,她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宫。
有好几月没回宫,薛端阳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亭台楼阁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先皇后爱花,现下虽已是暮春时节,宫里的花却依旧开得繁盛,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旁茂盛地疯长,似乎是无人打理的模样。
与先前不同的是,宫人们行色匆匆,面色都不大好看。大家都无心当值,时不时窃窃私语,满脸担忧。
掌印太监听说薛端阳回来了,忙来见了薛端阳,在前方给薛端阳带路,甩着拂尘絮絮叨叨道:“公主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可知这几日……”
薛端阳蹙眉打断他道:“皇上呢?这朝政都乱成这样了,他在干嘛?”
掌印太监哽了一会儿,叹气道:“奴才不能多言,公主殿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掌印太监自然不能说薛应年的坏话,可这一句话就足以表明态度了。
想必薛应年没干些什么好事。
薛端阳的脸色又沉了沉。他们来到大殿门口,还不待太监进去通报,薛端阳就直接猛地推门,迈着长腿跨了进去。
大殿内很昏暗,薛应年没有点灯。薛端阳眯起眼望去,只见薛应年趴在桌案上,双眼无神地瞧着满桌的奏折发呆。
那些奏折不知堆了多少,如同一座小山。薛应年脚边的地上还散落了好一些,杂乱无章,看上去是被人从桌子上扔下来的。
薛端阳挥退在殿内战战兢兢当值的人,瞧了薛应年好一会儿,见薛应年还没有发现自己,这才开口道:“皇上。”
薛应年听到了薛端阳的声音,眼睛倏地亮了:“皇姐!”
他满脸欣喜,“腾”地直起身。可能是因为动作太快,他没站稳,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可薛应年现在完全考虑不了那么多。他飞快地从大殿之上冲下来,去扯薛端阳的袖子:“皇姐,你怎么回来了?你是回来帮我的对不对?”
他言辞恳切,可薛端阳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儿。
薛端阳比年纪尚小的皇上高了半个头,她微微弯下身子,看着薛应年的眼睛道:“皇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为何对皇叔百般刁难?为何不去管那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母后教给我们的道理,皇上可还记得?”
薛应年当了好几年皇帝,即使手中没有实权,他人对他也算是礼数周全,几乎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话。
因此,他也下意识反驳起来:“这么多年,荀淮他一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皇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梁朝的天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要荀淮死,他就得死!”
“啪!”
空旷的大殿内,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巴掌声。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薛应年用手捂着,被薛端阳扇得差点站不稳。
他看着薛端阳瞪大了眼睛,眼里蕴出了些泪来。
我被打了?
薛应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可是梁朝的皇帝,可我竟然被打了?
自己一直拼命抓住的身份受到了挑战,薛应年首先感到的是怒火。
他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却听见薛端阳怒喝了一声:“薛应年!!”
薛端阳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此时竟是不由自主地展现出了杀伐之相,杏眸燃着烈焰,冷意森然。
薛应年蓦地闭了嘴,冷汗冒了一身。
皇姐好像真的生气了。
薛端阳这一下用了接近七成的力,打得着实不轻。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揪住薛应年的领口一把将他扯过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这么多年,皇叔何曾薄待过我们姐弟俩?据我所知,皇叔身体不好,他撑不住,已经准备给你放权了!”
“先前几年,朝中动荡,是皇叔替我们除贪官斩恶佞!是皇叔替我们镇压了反叛!”
“你以为你这皇位是怎么坐住的,那是皇叔在给你铺路!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
薛端阳一股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见眼前的少年已经被吓懵了,才把薛应年推开,对他叹了口气道:“应年,你听姐姐的。”
不是皇上,是直接喊得薛应年的名字。
现在薛端阳的身份,只是薛应年的姐姐。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算我们咎由自取,但是我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你好生安抚皇叔一番,他不会怪我们的。”
薛应年捂着被打的那一侧脸发愣,好久都没说话,像是被薛端阳吓住了。
薛端阳看着眼前头发凌乱、眼底乌黑的弟弟,终究还是心软。她对薛应年循循善诱道:“现在,你须得开仓放粮,并安置好京城内的流民。然后,你下一道旨意……”
“没用的。”
薛端阳正说着,突然被薛应年打断。
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薛应年,只见少年天子眼里含泪,第一次对薛端阳露出了可以说是迷茫和无助的神情。
“皇姐,没用的。皇叔绝对不会原谅我们,不会原谅薛家皇族。”
“我们与皇叔,隔的不是这些。”
薛应年看着薛端阳,语气有些自嘲:“我们与他,隔的是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军队行军数日,此时已经接近京城。
陈宴秋坐在一个简易的马车内,掀开帘子往外望。
暮春时节的京郊少了些春意,那些娇艳的花朵少了些,树叶也不再是嫩绿,而是快要满溢的翠。
官道这些时日无人打理,杂草飞速地疯长,几乎快要淹没了道路。一眼望过去,满眼的绿色,显得生机勃勃,倒也格外好看。
荀家军一路高歌,几乎没打过败仗,陈宴秋原本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再加上这几天阳光都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陈宴秋对着灿烂的天色眯了眯眼睛,扭头对一旁的人笑出了小梨涡:“夫君,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你是不是就快要做皇帝了?”
这话也就陈宴秋敢说。一旁骑着马的荀淮无奈地摁摁陈宴秋的脑袋:“那宴秋想我做皇帝吗?”
陈宴秋还真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对荀淮道:“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做皇帝很好,做王爷也很好!
荀淮勾唇笑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先前一直在队伍前方的林远却策马奔了过来,表情有些急切。
“王爷,”他翻身下马,对荀淮单膝跪地道,“属下有一事禀告。”
陈宴秋看着林远的样子,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跟着紧张起来。
毕竟他跟着荀淮那么久,多少也知道点林远的脾性,知道他是个镇定的人,即使在战场上也格外冷静,八风不动。
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看起来这么凝重?
“说。”荀淮对林远道。
“先前王爷让属下找的管家,现下已经抓到了。人今日就能押过来,还请王爷示下。”
陈宴秋看见荀淮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第67章 发泄(第七次+三合一) 那双眼睛带着……
陈宴秋坐在帐内, 有些紧张地看着跪在中间瑟瑟发抖的人。
那人头发散乱,身上穿着破烂得只能堪堪蔽体的衣裳,瘦得皮包骨, 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远在一旁压着他,等候着荀淮的命令。
屋内凝重的气氛似乎就要化为实质, 就连旁边的烛火都显得有些冷。
陈宴秋坐在荀淮的身边,敏锐地感受到荀淮现在很不开心,
……甚至好像还有些难过。
荀淮怎么了?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忐忑地用双手握住荀淮的手,看向荀淮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荀淮的手好冰,这不是正常人的温度。
“夫君,出什么事了吗?”陈宴秋凑过去看荀淮, 轻轻问道。
荀淮原本看向那人的眼神里全是冷冽的杀意,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杀意全无。
他知道自己把陈宴秋吓着了,牵了陈宴秋的手低声安抚道:“没事,跟战事无关。”
“夫君只是想印证一个猜测, 宴秋先回帐里休息,好吗?”
陈宴秋瞪大眼睛看他,表情全是惊讶和不赞同。
荀淮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军队行军, 舟车劳顿, 吃穿用度都比不得王府,他这些时日瞧着荀淮都瘦了些。特别是这几天, 荀淮好像又有些咳嗽, 弄得陈宴秋格外紧张。
若是荀淮现在情绪大起大落,只会伤他的身体。
而且,陈宴秋觉得荀淮现在需要自己陪着他。
于是他瘪瘪嘴:“夫君,这是我不能听的事情吗?”
明明先前商量战术都从来不避着他的。
荀淮看着陈宴秋,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是陈宴秋不能听的吗?
实际上还真的不是。
几个月前,荀淮对暗卫署下达了命令,要他们把王耿府上那个、先前在荀家做过杂役的管家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暗卫署顺着线索查下去,还真找到了那管家的下落。
那管家从王耿府上逃出来后,辗转便来到了边境,隐姓埋名做起了小生意。
因此,这个差事又落到了当时的边境守将林远的身上。
现下终于把人抓到,荀淮却有了几分怯意。
毕竟,他要印证的真相,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若是真如同他想象的那样,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荀淮不愿意陈宴秋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
陈宴秋胆子本来就小,他会把他吓到的。
陈宴秋看荀淮久久没有说话,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瞧,心念微动,对荀淮道:“夫君,外头好黑,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夫君最好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他的眼眸如同春水一般温柔荡漾,握着荀淮的手很暖,似乎快要把荀淮的手捂热。
荀淮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嗯。”
陈宴秋这才眉开眼笑地坐了回去,瞧着地上的人。
那管家能从荀府、王府里全须全尾地跑出来,自然是有几分本事在。他发着抖,窄小的眼睛不住地觑着周围几个人,一下子就判断出来,那堂前坐着的两人是这帐子里的主人。
他们一人隐在暗处,看不清模样,可他能感觉到,那人看向他的眼神里杀意滔天,只微微瞧上一眼就叫他胆寒,绝不是能攻破的对象。
而坐在他身边的那人年岁小些,生得漂亮,笑起来也很温柔,明显更好说话。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立刻有了主意,突然发力哭号着,就要朝陈宴秋扑过去:“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良民……”
可他还没开始发力,一旁的林远就把他的脸狠狠摁在了地上。
布满皱纹的脸蹭着冷硬的地面,疼得他眼冒金星,终于喊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抓我!”
“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陈宴秋被他突然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攥着荀淮手指的手微微收紧。
荀淮立刻沉了脸,皱着眉头对林远轻轻一瞥。
林远得了令,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扯起来,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噗——”
他这一下用了不少的力道,那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吐出一口血来,在地上抽搐着,显得异常痛苦,嘴里还喃喃着要报官。
陈宴秋怕血,下意识扭过头,手指又攥紧了几分。
“宴秋,”荀淮起身蹲在陈宴秋面前,帮陈宴秋遮住血腥的视线,这才开口道,“你的玉佩给我一下,可以吗?”
玉佩?
陈宴秋不明白荀淮想做什么,把挂在他胸口的逐鹰玉佩取下来,放在荀淮手里:“夫君,你要玉佩做什么?”
掌心里的玉佩还残留着陈宴秋的体温。荀淮握住玉佩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攥得稳稳的,对陈宴秋眉梢微扬:“旧人见面,总得有点凭证,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一步一步向在地上趴着的人走过去。
原本还在地上蜷着的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子。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危险,他瞳孔放大,拼尽全力往后爬去,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斑驳的血印子。
林远皱了眉抬脚,正想把他的脚踩住,却看见荀淮向他做了个手势。
这是要他别管的意思。
林远会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陈宴秋的身边。
这边,荀淮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人。
地上那人脸上满是惊恐,一边往后爬,一边不住地哀求着:“大人饶了我吧,我只是个逃难的,以前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荀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在那人退到帐边、终于退无可退之后,荀淮终于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那人也终于看清楚了荀淮的脸。
“你!你是……”他长大嘴巴,似乎想要尖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看来你终于认出来我了。”荀淮对他笑笑,拿着玉佩在那人面前晃了晃,“那我准备这个,还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与我爹生得像,不是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好像一把刀刃刺穿了那人的身体。陈宴秋瞪大眼睛,只听见那人发出“嗬”的一声,像嘶哑的尖叫,便如同咽了气一般,再没了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荀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尘封的真相,就这样得到了验证。
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凉。
林远把玉佩拿了回来,陈宴秋又把玉佩重新戴回了脖颈。
他望着荀淮的背影,微微捏紧了拳头。
这人的反应,是认识荀淮的父亲?
他认识荀啸将军?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
“王妃,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冬日的云林寺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净空住持的话就这样清晰地在陈宴秋的耳畔响起。
陈宴秋看着荀淮,全身都发着抖。
他想,他现在知道荀淮想验证的真相是什么了。
陈宴秋定定地看着荀淮,看着荀淮静静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人一言不发。
像是忍耐,又像是怜悯。
他逆着光,投入陈宴秋眼中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泡影一般。
陈宴秋心底有些不安,站起身来,时刻注意着荀淮的反应。
“在荀府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荀淮终于开了口。
“……见喜。”
那人像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一般,回答得倒是干脆。
“是个好名字,”荀淮静静道,“我记得,你们的名字都是我娘起的吧?”
荀淮提起平安公主,那人死死咬住了唇,没有说话。
“我娘对你们真好,”荀淮倒也没指望那人能回答,自顾自继续说,“对你们这些杂役也是一片真心,从未苛待过。”
“只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我爹是大梁战神,一生戎马,战功无数,护了大梁近百年的河清海晏!我娘是平安长公主,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荀淮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他盯着地上的人,满眼血红,一字一句道:“你这样的人,背信弃义,助纣为虐,害死了我父母!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他情绪太过激动,双目充血,说完这句话后胸腔一直剧烈地起伏。
突然,荀淮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用手抵住胸口,声音听上去就如同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陈宴秋本就注意着荀淮的动静,此刻立刻冲上去扶住他,心疼道:“夫君!”
荀淮一阵一阵地发着抖,粗重的呼吸在陈宴秋的耳畔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战场上呼啸的风。
陈宴秋立刻就红了眼眶,对一旁的兵士道:“快,快去找老赵叔来!”
“不必,我没事。”
“夫君!”
荀淮撑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甚至还有些疼。
陈宴秋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他望向荀淮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荀淮的眼里,全是冰冷的悲痛,苍凉的愤怒。
那愤怒就如同在冰河上燃烧的烈焰,暴虐之下潜藏的是绝望的冷意。
莫名的,陈宴秋觉得荀淮好像在哭。
陈宴秋心疼得喉咙发紧,只能牵着荀淮的手,默默扶住他的身体。
荀淮缓了好一会儿,撑着陈宴秋的手坐回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如常。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当年的事一字一句交代清楚。”
见喜瞪大双眼,在眼前逐渐滴落的血色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困住他的梦魇。
“你这药已经快要烧干了,在发什么呆?”
耳边响起旁人困惑的声音,见喜蓦地回过神来。
眼前守着的药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味。
听了旁人的话,见喜这才手忙脚乱地要把药炉盖子掀开去瞧,可他慌不择路,直接用手碰上了滚烫的药盖,被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嘶——”
“哎呀,你让开!”
一旁的人包了帕子把药盖掀开,白气猝然蒸腾,整个熬药的后厨似乎都被这白气笼罩。
那人添了水,又把药盖子重新盖回去,这才对见喜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这可是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用来给将军调养身体的方子,我们可马虎不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见喜听了这话却骤然绷直了身子:“没、没啊,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
那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从外头探了个小丫鬟进来:“三哥,厨房说小少爷想吃冰沙,我们还缺点东西,你去采买采买呗!”
一听是小少爷的事情,被称作三哥的小厮连忙答应着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见喜和那个沸腾着的药罐子。
见喜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下去。
他跌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冷汗出了满身,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冷意。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起身,慢慢地一步步挪到门前,确认四下无人后,轻轻把大门关上。
见喜有些神经质地在药房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后,他才重新来到那个药炉前,颤巍巍地从手里拿出一包粉末来。
“不会伤及将军性命的,不会……”
他把那粉末打开,这样安慰自己道。
前些日子,在街上采买东西时,有个蒙面的神秘人突然找到了他。
神秘人告诉见喜,只需要把这包粉末放进荀啸将军的吃食中,他就可以保见喜一生荣华富贵。
将军夫妇对见喜有莫大的恩情在,见喜本来并不想同意,可那人却笑了笑,继续道:“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下月就要娶妻,好像是叫做莲儿,对吗?”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割木头一样,嘶哑难听,听起来如同鬼魅的低语:“听说你的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阁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考虑,你说对不对?”
见喜震悚回头,表情又惊又怒。
莲儿意外有了孩子,未婚先孕终究不齿,他想给莲儿一个确切的名分,因此,这事情他连将军夫妇都没告诉。
如此秘辛,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见喜表情惊疑不定,那人上前来拍拍见喜的肩头,把一包粉末和一张银票塞进见喜的手里道:“放轻松,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粉末并不会伤及荀将军性命,只是为了行个方便而已。若事成,我还另有重谢。”
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面闪烁,见喜颤着手,心一横,把粉末一股脑全加在了药汤里!
粉末纷纷扬扬地融入深棕色的药汤里,一点点融化,像是血,又像是飘散的骨灰。
见喜坐在药罐子旁,对底下燃着的熊熊烈火疯狂摇着手中的扇子。
他心底害怕,摇着摇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那神秘人说话不作数怎么办?
要是他被发现怎么办?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要是这药粉真是能毒害人的,那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见喜发着呆,一个不注意把药熬得久了些。忽然,一个轻柔温婉的女声冷不丁从门外传来:“见喜?”
听了这声音,见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公主殿下!”
薛清河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裙衫,杏眸微弯,对见喜浅浅地笑着,如同一束雪白的兰:“今日的药怎么还没有熬好呢?”
见喜立刻手足无措地把药罐子拿起来,对薛清河道:“公主殿下!今日我水掺多了,所以熬久了些……”
“这样啊,”薛清河对这些下人一向宽容,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眼底笑意更浓了些:“小淮,那我们再回去等等吧。”
见喜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了他们将军府里的小少爷。
小少爷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被将军夫妇俩爱护着长大,粉雕玉琢的一团。此时他黏在薛清河身旁,眼神晶亮地打量着见喜,瞧上去十分可爱。
……不知道他跟莲儿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这般讨喜。
见喜的视线实在太过直接,荀淮有些不解地瞧着他,跟着薛清河喊:“见喜?”
见喜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诶,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荀淮指着药罐子道:“这药今天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小孩子的五感似乎更加敏感。这话听得见喜浑身冰凉,只觉得手指尖开始发抖。
他还没回答,薛清河就笑着把荀淮抱起来:“小淮还记得爹爹药的味道吗?”
荀淮趴在薛清河怀里:“嗯,今天的苦好像很多。”
薛清河笑答:“那是以往我都在里面加了些蜜糖,你爹怕苦,阿娘怕他不乐意喝……”
“娘,赵叔同意吗?”
“没问题,娘问过了。”
“那我下次喝药能不能也加蜜糖?”
“小淮争取不喝药不就好了……”
薛清河抱着荀淮走了回去,见喜呆呆地凝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把那药罐子提起来,将汤药倒进了碗里。
似乎闻上去真的比以往要苦上不少。
“那天晚上将军喝了药,第二天便出事了,”见喜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爷,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害人的药,奴才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还请少爷饶了我吧……”
他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听得陈宴秋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
这人害得荀淮家破人亡,还敢喊荀淮少爷?!
他指着见喜道:“你这还不是害人!别把自己给骗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还是气不过。他在帐子里环视了一圈,在角落寻到了根棍子,扬起来就往见喜身上招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打死你!”
陈宴秋打得很用力,见喜叫着要躲,却被林远死死按住,让陈宴秋打了个痛快。
荀淮原本的心情很是阴郁,可他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忽地勾了唇角。
“好了,”他见陈宴秋打得有些累了,才出声唤道,“宴秋,过来。”
陈宴秋也打得手有些酸。他把棍子往见喜身上一丢,提着下衫跑到荀淮跟前,红着眼眶看荀淮。
荀淮微微叹了口气,去抚陈宴秋的眼角哄道:“夫君还没哭呢,宴秋怎么就先哭了?”
“夫君,他们欺负你,”陈宴秋颤着嗓子回,“他们欺负你,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
说着话的时候,陈宴秋声音都有些抖。他湿漉漉地看着荀淮,让荀淮想到了那些在雨中被淋湿的小鹿。
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抱了抱。
他靠在陈宴秋的胸前,鼻尖萦绕着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味。
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畔,荀淮这才觉得自己一直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与陈宴秋的心跳共振。
抱了好一会儿,荀淮把陈宴秋松开。
“好了,”他摸着陈宴秋的脸颊,“夫君没事,你别担心。”
陈宴秋点点头,又去一旁坐下,恶狠狠地盯着见喜。
荀淮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人。
第一眼看到见喜的时候,荀淮只觉得心底里恨意滔天,恨不得把见喜生吞活剥。
但是听到见喜提起他的爹娘,荀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
……总归一切都没意义了。
他爹发疯了,他娘死了,他的童年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
甚至,荀淮觉得那场大火并没有熄灭。那场火还在烧,烧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在此时此刻把他对薛家皇室仅剩的一点情感燃烧殆尽,只留下了点灰烬的余温。
再开口时,荀淮的语气异常平静。
“那你的妻儿怎么样了?”
见喜没想到荀淮会问这个,沉默了。
一时间,帐内没有人说话。当陈宴秋怀疑见喜是不是死掉了的时候,见喜终于开口。
“死了。”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荀淮却好像早已预料一般,叹道:“怎么死的。”
“将军府出事之后,我被带到王大人府上,做了一段时日的管家,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见喜的眼里终于染上了点恨意:“可是,我没想到这只是为了他们杀人灭口!”
“我的妻儿没能逃出来,逃出来的只有我……”
荀淮瞧着在地上悲恸大哭的人,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吗?
这样一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人,他的妻儿究竟是没有逃出来,还是被当作了弃子,丢在了王耿手里?
恐怕真相只有见喜自己知道。
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已明了。
“先帝在时,我也曾做过忠臣,做过纯臣。”
“荀淮,你可知,天子多疑,飞鸟尽,良弓藏。”
“我是如此,你是如此,荀将军也是如此……”
恍惚中,荀淮好像又看到了王耿死前那双通红的眼睛。
以前,他就困惑过,先帝为何能容忍王耿在朝中发展势力,一天天壮大。
如今看来,王耿还真能算作是顶顶的忠臣。
他奉先帝之命,派人收买了见喜,给荀啸将军下药,酿成惨剧。
收回兵权,养大荀家的幼子,又拿住了王耿的把柄,一石三鸟,这是何其心狠的帝王权术。
“淮儿,从今天开始,皇宫就是你的家。”
对于年仅六岁的荀淮而言,眼前的人是那样高大。他穿着一身龙袍,不顾身边礼官的劝阻,将荀淮抱在了怀里。
“你的父亲是大梁的战神,淮儿以后也一定会是。”
当初第一天进宫时的场景还在眼前,荀淮兀自笑了起来。
“哈,哈哈……”
那些养育之恩,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十五岁先帝后意外病逝,他摄政十年,熬坏了自己的身体,杀了许多该杀的人,也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
背负了万千杀业,却连血海深仇都无以为报。
他又该恨谁,又该相信谁?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咳,咳咳……”
荀淮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可把陈宴秋给吓坏了。
他连忙扑过去,把荀淮抱进怀里安抚,不再让荀淮看见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对林远拼命使眼色道:“林将军,你把人带下去吧……”
林远得了命令,正要走,就听到荀淮闷闷地说了一句:“杀了。”
林远脚步一顿,应了声是,挥退了帐中的众人,默默退了出去。
帐中一下子就只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站在荀淮身前,雪白纤细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荀淮的头发。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了,方才的情形,没有人敢点灯。皓月当空,可那清辉被帐帘遮在了外头,只能从底下的缝隙里可可怜怜地钻进来,在地上照出一条缝。
在这点稀稀落落的月亮里,荀淮把自己的脸埋在陈宴秋怀中,双手把陈宴秋抱得紧紧的,叫陈宴秋看不清荀淮的表情。
陈宴秋心里其实很难受。
方才见喜讲的不是旁人,是荀淮的父母。
陈宴秋没见过荀淮的父母亲,但是他总觉得,能养出荀淮这样的性格,荀啸将军夫妇也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何况,上一次,他好像在梦里见过荀淮的娘。
梦里的妇人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婉贵气,她说,你们要平平安安的,要陈宴秋喊她娘亲。
光是想想,陈宴秋就很想哭。
荀淮一定比他还要难过吧?
于是,陈宴秋又安抚了荀淮好一会儿。
他拍着荀淮的后背,一声一声哄着。
“夫君,没事了,没事了。”
“还有我陪着你呢,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陈宴秋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从远山传来的风。
荀淮感受着后背上的温度,恍惚想起出事那天,母亲哄自己睡着的场景。
他就这样抱着陈宴秋不撒手,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了“咕噜”一声。
荀淮、陈宴秋:……
陈宴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没地放似的:“那个,夫君,我好像有点饿了……”
荀淮抬眸去看陈宴秋:“……”
陈宴秋对荀淮眨眨眼:“?”
荀淮:“噗嗤。”
陈宴秋:!
他腾地红了脸,去把荀淮的眼睛捂住,嗔怒道:“你还笑我!我们都没用晚膳,现在饿了不是很正常吗!”
“好好好,”荀淮觉得自己心底的那层乌云终于被掀开了些,被陈宴秋捂了眼睛也不恼,“那我们叫厨房传菜,好不好?”
“……嗯。”陈宴秋这才把荀淮松开,瞧着荀淮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荀淮挑眉问。
“没什么。”这一次换了陈宴秋去搂荀淮的脖子,把自己缩进了荀淮的怀里。
他总觉得荀淮还在难过。
这话陈宴秋没说出口。
荀淮心绪不佳,很快就累了。两人用了晚膳,便打算早早睡下。
陈宴秋趴在荀淮的肩头,抬眸看荀淮,眉心还微微蹙着。
“睡吧,”荀淮捂了捂陈宴秋的眼睛,睫毛扫在他的掌心,“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能进京城了。”
“到时候,夫君让宴秋做皇后,好不好?”
“嗯。”
陈宴秋温声应下,窝进了荀淮怀里。
深夜时分,陈宴秋突然从梦里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天公今日也像是在发泄一般,落的不再是如牛毛、如细丝的春雨,豆大的雨珠滂沱地倾泻而下,砸在大地上,又分成许多小水珠往旁边溅开。
那雨落在帐子上,如同战马的踢踏、相接的兵戈,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和草木的腥味,掩盖了这片土地上腐烂和血液的气息。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去摸身旁的被褥。
一片冰凉。
荀淮不在,他去哪了?
陈宴秋立时清醒过来,他坐起身子,飞快披上外袍翻身下床。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陈宴秋不放心让荀淮晚上一个人待着。
陈宴秋在帐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伞。他心一横,就这样披了件外衫冲了出去。
帘子外头只有两名守卫,荀淮不在帐外。
那两名守卫见到陈宴秋就这样跑出来,纷纷惊道:“王妃!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伞呢……”
“王爷在哪。”
雨声太大,陈宴秋怕他们没听见,又太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看见王爷了吗?”
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还有些疼。夜色与雨水一起模糊了视线,头发被淋湿,紧紧地黏在了陈宴秋的颊边。
耳畔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暴雨掩盖了那些微小的声音。陈宴秋浑身几乎湿透,抹着眼前落下的水,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问。
谁知两个守卫皆是一惊:“我们方才没有见到王爷啊!”
陈宴秋先是愣了愣,随后却笑了。
是,荀淮不想让人发现的时候,这些守卫又怎么能发现?
“守卫大哥,你们给我寻把伞吧,”陈宴秋道,“我去寻他。”
陈宴秋是在一个山丘上发现荀淮的。
就跟当初秋猎时,荀淮在山丘上发现他一样。
他在山丘底下,仰头看荀淮站在山头,望着京城那高高的城墙。
陈宴秋也跟着荀淮望过去。
绵延的城墙沉默而又巨大。他突然觉得,在漆黑的雨夜,那城墙就像是一个怪物。
它拦着外面的人,也拦着里面的人。
“夫君,”隔着雨幕,陈宴秋对荀淮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听见陈宴秋的声音,荀淮立刻回过头。
两人隔得有些远,陈宴秋看不清楚荀淮的表情,只看见有水滴滑过荀淮的下颌线,又从他的脸颊上落下。
“很晚了,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像是怕吵着荀淮似的,陈宴秋又轻轻开口道。
他看见荀淮对他点点头,慢慢从山丘上走下来,接过陈宴秋手里的伞。
不知道荀淮在雨中站了多久,此时浑身几乎湿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
他帮陈宴秋撑着伞,吐出了一口寒气,这才对陈宴秋道:“外头雨大,怎么出来了?”
你一个人在外头,我放心不下。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陈宴秋把手伸到荀淮面前,眼巴巴望着他。
荀淮看了看面前的手,笑着摇头:“我身上凉。”
“我手也凉,”陈宴秋笑了,把自己的手塞到荀淮的臂弯里,“刚好,我们负负得正。”
“负负得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两个天生一对的意思。”
荀淮的身上果然很凉,陈宴秋挽住荀淮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雨滴混着泥土,在脚下飞溅。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踏进了雨幕中。
回到了帐里,两个人都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荀淮让人去烧了热水,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着陈宴秋沾上了雨水的脸。
他一点一点,擦得很仔细。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热意拂过陈宴秋的眼睑、陈宴秋的脸颊、陈宴秋的鼻尖、陈宴秋通红的唇瓣。
热气赶走了夜雨的寒凉,温存在屋内无声息地蔓延。
陈宴秋微微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在暖色的烛光里垂眸的人。
荀淮真好看。
他第一天见到荀淮时就这么觉得了。
突然,陈宴秋倾身搂住荀淮的脖子,软在了对方的怀里。
这一下有些猝不及防,荀淮把陈宴秋稳稳接住,语气有些疑惑:“宴秋,怎么了?”
陈宴秋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用映着火光的双眸静静地看着荀淮。
都说眼睛会说话,那双眼睛带着温柔的爱意,也带着欢愉的邀请。
只一眼,荀淮便知道了陈宴秋的意思。
手中的帕子轻轻落在地上,热气似乎从那地上开始,慢慢向上弥漫。
衣衫尽落,陈宴秋闭上眼睛,感受着荀淮炙热而又珍重的吻。
双手环住荀淮的脖颈,陈宴秋随着荀淮的动作轻轻颤动,睫毛上沾了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浸出的泪。
那水珠微微抖着,从陈宴秋的睫毛上落下,在陈宴秋身下的布料上印出一个深色的花。
突然,荀淮用手捂住了陈宴秋的眼睛。
一下子失去了视线,其他的感官便骤然清晰。陈宴秋双脸泛着粉,红唇微张,想要开口问荀淮。
可是,他却感受到自己的额间传来了一阵冰冷,就像是有雨滴砸在了他的脸上。
陈宴秋顿了顿,又把荀淮抱得紧了些。
他们在这个痛苦的雨夜相爱着。
第68章 叩问 “夫君,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 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墙。
高高的城墙连接着阴沉的天色,印着薛字的军旗在风中猎猎而飞。那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落叶, 又掀起陈宴秋翩跹的衣袂。
旗帜下的兵士们如临大敌一般,死死地盯着陈宴秋身后的人群。
在他身后, 是数以万计的兵士。他们整齐列队,秩序森然, 静静地看着京城城门的方向。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荀淮围困京城的第十天。
屈蔚拉着自己的白马站在地面上,笑眼盈盈地对荀淮道:“王爷你瞧,我就说你把那小公主放回去是放虎归山吧。”
“若没有她,这城我们早就破了。”
他抬头, 对骑着白马的谢泠道:“小师父, 你说是不是?”
谢泠照常带着青面獠牙面具。他没有出声, 沉默地点了点头。
荀淮听了这话却不恼,反而看着站在城头的少女道:“端阳是我教出来的人。”
屈蔚无奈摆手:“算了,我发现我跟你就说不通。”
陈宴秋靠在荀淮怀里, 定定地看着远处的薛端阳。
距离隔得太远,陈宴秋看不太真切。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薛端阳穿了一身红色的战甲。
她扶着战旗,马尾高束, 披风与旗帜一起在如同烈焰的夕阳下飘扬。
这些日子, 薛端阳带着京城守卫屡出奇兵,击退了不少小型的进攻, 给了京城喘气的机会。
先前陈宴秋没见过端阳带兵的模样, 如今亲眼见到,陈宴秋觉得薛端阳就如同一轮耀阳的太阳。
真不愧是荀淮教出来的人。
她是薛家王朝最后的火焰。
陈宴秋扯了扯荀淮的衣服:“夫君……”
荀淮知道陈宴秋想说什么,他安抚道:“放心,没事。”
薛端阳其实在城墙上看见了他们。
皇叔带着皇嫂, 走在兵士的最前头。
在他们身后,是万千忠武之师,他们实力强悍、忠心不二,以前是大梁的盾,现在却成了捅进大梁心脏的剑。
隔得远远的,薛端阳觉得荀淮似乎在看她。
那视线带着欣慰、带着想念,也带着浓浓的战意和浓浓的悲悯。
“皇叔……”
她想起来了当时薛应年的话。
“皇姐,是父皇下令杀了荀啸将军,害死了皇叔一家!”
“如此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我只是想着,在真相败露之前为我们姐弟俩铺路……”
知道真相时,薛端阳感受到的只有愧疚和悲凉。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痛哭的薛应年,心里突然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都说帝王无情,薛端阳先前一直不信,因为父皇在他们面前一向亲和仁慈。
她实在没想到父皇会心狠到这个地步。
荀啸将军戎马一生,战功无数;而平安公主,是她父皇最小的姑姑,与她一样是薛家皇室真真正正的公主。
杀忠臣,杀亲人,一次次让皇叔寒了心。
原来从一开始,错的便是他们。
她在城墙上看了太久,一旁的副官忍不住提醒道:“公主殿下,别看了。”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攻进来?”薛端阳冷不丁开口道。
副官一惊,思索了一会儿后答:“下官愚钝,实在是猜不出来。”
“可前些日子叛军的进攻都被公主殿下轻松化解,想来他们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殿下不必担忧。”
蠢货。
薛端阳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跳下城垛,一甩披风往城墙下走去。
别人不知道,薛端阳却看得出来。
那些进攻,都是荀淮的小打小闹而已。
若是他想,这点兵根本就挡不住他。
皇叔他在等。
他在等什么?
她沉着脸,一步一步踏着城楼的阶梯。
是在等她主动出击,还是想要给她一个机会?
城墙下是京城宽阔的主路。
京城被困,人人自危,原本繁华热闹的情形早已不在。街上除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随意地躺着、靠着、聚成一团,几乎没有行人。
他们面黄肌瘦,道路而哭,呜呜咽咽的声响听得薛端阳很不是滋味儿。
突然,街上的流民们传来一阵骚动。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人不知听说了什么,纷纷激动地往一个方向涌过去。
“快,快点,等会儿就没有了……”
薛端阳:?
他们要去干什么?
流民们如果乱起来,形势只会更加难看。薛端阳脸色一沉,忙跟着他们,一路小跑过去。
“都别急,大家排好队,都有啊!”
“先让老人和孩子来!大家别挤……”
听见这声音时,薛端阳原本急促的脚步才缓了下来。
只见那些流民或争或强地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在那队伍最前方,几个光着脑袋的和尚正为他们舀着一碗碗热粥。
这些流民都是许久没吃饭的,看着热粥的眼神都冒着光,一拿到粥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他们喝得太急,咕噜咕噜响,还有不少人被呛到。
而在那几个和尚后面,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和尚穿着干净整洁的袈裟,遥遥看见了薛端阳,便对薛端阳微微颔首。
是净空。
原来是云林寺的人在施粥。
薛端阳一边躲着狼吞虎咽的人群,一边迈着大步向净空走去。
“净空大师,别来无恙。”
“公主殿下,”净空对薛端阳行礼笑道,“自冬日祈福一别,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吧?”
“听闻公主殿下正带兵守城,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知今日情形如何?”
“都这样了,还能如何,”薛端阳苦笑:“朝中无将才,我不过是来凑数的罢了。”
“公主殿下若是这么说,倒叫贫僧难为情了。”净空对薛端阳勾唇道。
“前些日子,云林寺都在此处施粥吗?”
“不错,”净空答,“京中流民甚多,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在皇城内。倘若如此,那才是真的滔天罪孽了。”
“那我前些日子怎么没有看见净空大师?”
听了这话,净空却笑了:“云林寺收留了许多流民,我今日才得空下来,正巧就遇上了公主殿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了净空这话,薛端阳微微沉默了几息,随后开口道:“净空大师,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前往云林寺一叙?”
谁知净空竟没有半分惊讶,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对薛端阳点点头:“自然可以。”
云林寺的规矩,到了山下便不允许车驾上山,需得不行前往。
这是薛家先祖定下的,为的是要让后代常怀谦卑敬仰之心。
薛端阳跟着净空,走在云林寺下狭窄的山道上。
山道崎岖,旁边草木萋萋,绿意盎然。
薛端阳穿着甲胄,放眼望去,京郊的青山一重又一重,沉默地看着在它们脚底下的京城,似是千千万万年都没有变过模样。
“净空大师,”薛端阳突然开口道,“梁朝在这里建都,已有百余年了,对吗?”
净空回头笑答:“这个问题,公主殿下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我只是在想,”薛端阳道,“无论人间过了多少年,这些青山似乎还依旧是这般模样。”
“我记得,”薛端阳继续说,“小时候来云林寺祈福时,父皇母后总是带着我和皇叔,从山脚一路走上来。”
“那时候看出去的山,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
“人生不过百年,事事无常,自然没有山河亘古,”净空回她,“许多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爱恨嗔痴欲,到头来不过也是黄土一捧罢了。”
薛端阳停下了脚步,望着净空沉默了。
她一动,身上的甲胄便发出嘎吱的响声,薛端阳觉得不如她以前身上的铃铛好听。
“净空大师这是在劝我?”
净空却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扭头往山顶走去。
薛端阳心念微动。她跟着净空跨过云林寺的门槛,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公主殿下,”一袭白衣在粗布麻衣的流民中格外格外显眼,崔明玉对薛端阳拱拱手,垂眸道,“别来无恙。”
“崔大哥?”薛端阳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薛应年告诉她,崔明玉已经失踪很久了,没想到居然一直躲在云林寺!
崔明玉眼底乌黑,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悉心打理过,身上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都有君子之风。
他苦笑一声:“端阳殿下,微臣若不躲在云林寺,现在怕是已经没命活了。”
薛端阳知道这是薛应年做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才离京多久,薛应年就干出了这么些事儿来,简直是要把她气死!
净空把二人领进屋里,为他们沏了壶茶,便退了出去。
崔明玉倒是不客气。他自顾自地将手中的茶杯倒满,给薛端阳递了过去:“云林寺的茶水总归比军营里的好些,殿下要不尝尝?”
薛端阳把茶水接过,拿到嘴边喝了一口,却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
她把茶水放下,开门见山道:“崔大哥,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
崔明玉看着薛端阳笑了:“端阳殿下此言差矣。”
“殿下应该问,除了这里,我还有容身之处吗?”
薛端阳一下子哽住。
她原本想问崔明玉,可否愿意随她下山,帮衬着一起处理朝中事宜。
如今想来,崔明玉大抵也是不愿意的。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茶杯转了又转。
带着些沙尘的茶水在杯中晃荡,有的溅了出来,滴在桌子上,滴在了薛端阳的指尖。
原本滚烫的白气渐渐消散,茶水有了些许凉意来。
“崔大哥,你告诉我。”
良久,薛端阳才看着崔明玉,语气平静地问道。
“梁朝是不是真的要断送在我和应年的手里了。”
崔明玉没想到薛端阳会问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地看了薛端阳一眼。
眼前的少女问出这话时情绪意外地平静,像是预料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印证。
“公主殿下,”崔明玉没有回答她,“王爷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
“他说,领兵打仗,每日杀伐。身为将军,他需要知道自己拿剑的理由。”
薛端阳愣了:“拿剑的理由?那皇叔的理由是什么?”
崔明玉摇摇头:“他并未告诉我这件事。”
“只是我在想,公主殿下现下似乎也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端阳殿下,你的理由是什么?”
你的理由是什么。
薛端阳走在京城街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低语和呻吟,人们依旧在施粥的地方排着长队,时不时能传来孩童小声的哭嚎。
薛端阳闭上眼,似乎看见了那个撞死妇人的眼睛。
薛端阳,你拿剑的理由是什么。
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的血色,薛端阳看见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站了起来。她抱着怀里死去的婴儿,对着薛端阳无声地哭泣。
血泪蔓延,手里似乎又传来了她身上衣角的触感。
“端阳,你可知大梁的百姓为何如此敬仰荀家军的人吗?”记忆闪回,尚且年幼的薛端阳趴在桌子上,看荀淮擦拭着手中的剑。
彼时荀淮刚刚打下了一场胜仗,虽然已经打理干净,身上还是有些带着腥味的杀伐之气,可薛端阳却丝毫不怕他。
“因为荀家军很厉害,总是能打胜仗!”听了这话,薛端阳忙不迭答道。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直接,在她心里,皇叔每次都能打赢,这不是厉害是什么!
她答得太快,荀淮“噗嗤”一声笑了。他伸手揉揉薛端阳的脑袋,薛端阳随着荀淮的力道晃了晃,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总能打胜仗算是一个原因吧,”荀淮望着帐外如血的夕阳,“但是,百姓们喜欢荀家军,更是因为我们能保护他们。”
“保护?”
“对,保护。”
“端阳,你是梁朝的公主,你得记着。”
“我们要保护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永远是那些活生生的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薛端阳似懂非懂地望着荀淮,即使没怎么听明白也先应下再说。
荀淮看着薛端阳瞪得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薛端阳根本就没听明白。
……罢了。
他拍拍薛端阳:“没事,你也不用懂。”
“一切有皇叔在呢。”
回忆停留在荀淮对薛端阳露出的笑意里。
夕阳给帐内投下了暖暖的光,小时候的她坐在荀淮的旁边,跟着荀淮学习战术兵法。
其实后来薛端阳才知道,那时候朝中动乱、叛军四起,形势绝不能算作轻松。
可荀淮在她面前永远是笑着的,让薛端阳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他护住了薛端阳称得上是快乐的童年。
眼下同样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现实与回忆猝然交织,两相对比,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恍惚中,薛端阳看见那妇人对她开了口。
“殿下,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妇人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妇人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他们痛苦着,祈求着,凄然地对薛端阳开口求救。
薛端阳站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崔明玉有些担忧地看着山下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群山,看不见荀家军。
也不知荀淮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净空静静走到了崔明玉的身边。崔明玉微微叹了口气道:“净空大师,你说,王爷的话能起到作用吗?”
“王爷自是比你我都要了解公主殿下的心思,”净空笑道,“崔大人不必担心,公主殿下她能明白的。”
崔明玉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希望如此吧。”
他又从自己的怀里拿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
自从得到了荀淮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崔明玉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手下的人。
他将陈冉与安幼禾送出京城,嘱咐他们先回老家躲避一段时间,又遣散了崔府的人。
做完了这些,他才找到了云林寺,拜托净空替他打掩护。
他若回乡,一定会被薛应年找到。
如此看来,还是云林寺最安全。
得知荀淮到达京城之后,他又想尽办法,终于联系上了荀淮。
确认了崔明玉的安危,荀淮先让他按兵不动,保护好自己。
直到昨日,他才收到了荀淮的传书。
书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告诉他如果能见到薛端阳,要如此这般。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若看信的人不是崔明玉,旁人还真不一定能看懂。
崔明玉把信收回去,看着净空道:“净空大师,你说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净空看着山下,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崔明玉道:“贫僧看,就快了。”
陈宴秋撑着脸坐在高处,静静地看着底下忙来忙去的兵士。
他手里捏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空中一下一下轻轻晃着,描摹着远处群山的形状。
“宴秋。”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宴秋一下子笑起来。他应了一声,对着地下的人笑:“夫君,你忙完啦?”
“嗯,”荀淮看着坐在山坡上的人,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帐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陈宴秋从上坡上跑下来,仰头看他,“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一切顺利?”
这几日荀淮似乎在准备这攻城事宜,陪陈宴秋的时间也少了些。
陈宴秋害怕自己在分了荀淮的心,也乖乖地躲到了一边,等着荀淮忙完去找他。
“嗯,很顺利。”荀淮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并排着往回走。
斜阳夕照,从远处传来暖暖的光,落入陈宴秋晶亮的眼瞳,将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拉长。
路上的人见了他们,纷纷行礼问好。荀淮见陈宴秋一路哼着歌,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免也勾起唇角来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夫君一切顺利,我就开心。”陈宴秋拿手里的狗尾巴草指了指远方的山川,“夫君你看,这景色真美,以前我在王府的时候都没见过。”
“夫君,若是以后你做了皇帝,能不能带我去看这些山川湖海?”
荀淮笑了:“自然可以。”
“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陈宴秋听了这话,突然跑到荀淮跟前来。
陈宴秋本来就是柔和的长相,他不喜欢束发,乌发披散,眼角微弯,笑眼盈盈,眉眼生动,就如同春日的桃红。
残阳如血,少年人逆着光,像是镀上了一圈金边。
宴秋宴秋。
他不是秋天。
他是宴请秋天的人,是来自春天的使者,是白昼的雪、晴日的云、远山的风。
荀淮一下子看得有些愣了。
“我不要那些。”
荀淮看着陈宴秋拉住自己的手晃了晃。
陈宴秋对荀淮露出自己的两个小梨涡。
“夫君,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屈蔚坐在桌案旁摇摇扇子,有些狐疑地看着荀淮与陈宴秋。
虽然他们两个平时就腻歪,但是屈蔚今天决定荀淮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也不知道他们俩干了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正胡乱猜测着,就听见荀淮对他道:“明日就要攻城,陛下不用这晚宴,一直盯着我们作甚?”
这也不能怪荀淮,屈蔚就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目光。陈宴秋本来就有些怕他,被他盯着饭都咽不下去。
“无事无事,”屈蔚脸皮很厚地笑道,“朕只是觉得,王爷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看陛下也是。”荀淮接道,“明日便要攻城,陛下恐怕势在必得吧?”
“诶,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退缩的道理?”屈蔚剥了个豆角扔进自己嘴里,“唔,这个还不错,小师父我给你剥点?”
谢泠在人前始终带着面具,因此平时并不会跟他们一起用餐,只是今晚特殊,他才出席。
因此,他哼了一声,权当是同意了。
吃完饭,陈宴秋原本想回帐子里头休息,却被荀淮拉了出去。
“夫君?”陈宴秋被荀淮拉着往前走,“怎么了……”
荀淮的脚步有些急,语速也比往常快些:“夫君带你去个地方。”
荀淮很少在陈宴秋面前如此激动。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陈宴秋还是立刻跟了上去。
荀淮护着陈宴秋,把他拉上了一个高高的台子。
甫一站定,陈宴秋便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个擐胄执甲的兵士们手持着武器,目光坚毅地排列在旷野之上,乌压压的一片,似乎融入了远方的高山、藏进了苍凉的夜色。
万千兵士,却无一人出声,陈宴秋只能听见旌旗风中翻卷、战马跺脚嘶鸣、火把烈烈燃烧。
那火光如同一把红色的刃,刺破了苍茫的夜色。风声呼啸,就如同唱着一曲古老的战歌。
月华清亮,寒光照铁衣。
“宴秋,这就是荀家军,是荀家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忠勇之师。”荀淮捏着陈宴秋的手,声调不自觉上扬。
“他们中有的人或许明天就会牺牲。所以,我想带你看看他们。”
听了这话,陈宴秋猝然抬头。
荀淮看着陈宴秋笑,眼底似乎闪烁着光。
虽然荀淮在刻意压制着,但陈宴秋还是感受到了荀淮兴奋的战意。
果然,荀淮是天生的将才。
陈宴秋把荀淮的手握住,攥得紧紧的。
与此同时,薛端阳站在京城城楼,看着一队队兵士们在城楼下布防,他们低声交谈着,未知的紧张与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她眼眸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夜晚,暮春的风格外地大,似乎连大地都在悲鸣。
山雨欲来。
第69章 命运 我的夫君就是一个应该青史留名的……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跟着荀淮, 真真正正地上一次战场。
军鼓阵阵,气势喧天。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
在那城楼之上, 守城的兵士们密密麻麻地站着。无数弓箭蓄势待发,箭尖直指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寒光冷冽, 杀意尽显。
陈宴秋揪着荀淮的衣服,掌心都被攥出了汗来。
他其实很紧张。
鼻腔里充斥着草木和铁腥味, 陈宴秋知道,过不了多久,城门前的这片土地就会被鲜血浸染,就如同那时的冀州城一样。
他与荀淮会踏着尸山血海走向胜利, 他们是胜者, 也会是败者。
眼眸眯起, 眉心紧蹙,陈宴秋的目光在那城楼上巡视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相见的人。
“夫君, ”他下意识抬头问自己身后的人,“端阳她没在城楼上。”
荀淮轻轻扫了那城楼一眼,拉着陈宴秋的手安抚道:“嗯, 为夫知道, 你别担心。”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端阳她不会有事。”
荀淮看上去并不惊讶, 跟预料好了似的。
陈宴秋对荀淮有一种近乎神奇的信任感, 看着荀淮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心里也平静下来。
夫君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在他们身旁,屈蔚与谢泠分别骑着一匹战马。
他们一个拿着手中的断刃, 嘴角含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一个将弓箭握在手里,漆黑的眼瞳不断扫视着城楼的方向。
若是对方的将领出现在城墙上,谢泠有把握一击毙命。
“王爷,”屈蔚这时候也不忘开玩笑,“你这仗可真的不算好打。”
“若是我帮你打赢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封个官当啊?”
荀淮也不拒绝,从善如流道:“陛下若是能放弃燕国来我这朝中,我一定给陛下一个大官。”
屈蔚有些为难地摆手:“那还是算了,燕国是我家乡,我念旧,而且水土不服。”
陈宴秋:“……”
几人正说着,谢泠闷闷道了一句:“来了。”
陈宴秋一下子紧绷起来,盯着远处的城门看。
在陈宴秋的想象中,此时应该是两方兵士一起冲过去,箭矢纷飞,喊杀阵阵。
可现实情况完全不是。
只见那城门缓缓打开,预想中的军队并不在,出现的只有一个身穿铁甲的女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长枪,高束马尾,杏眸看着眼前熟悉的荀家军。
以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却是敌人。
她看着荀家军的战甲,目光有些眷念感慨,但更多的是决绝。
薛端阳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要认真说起来,薛端阳的身形并不算高,在女孩子中间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与那巨大的城门比起来,就更显得更小了些。
而在那城门背后,一块巨大乌黑的云正在空中剧烈地翻涌。
远远望去,仿佛那布满了乌云的天马上就要坠落下来,将地上的所有人掩埋。
在那乌黑色的天幕下,薛端阳是最惹人注目的一抹红衣。
身边一时无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这个大梁朝的公主、唯一的女将。
薛端阳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城门外走去。
战场上杀敌为重,其他一切都是其次。薛端阳此时没有做出任何防备,可以说全身都是破绽。
谢泠可不会给这个昔日的敌人喘息的机会。只见他立刻挽弓,箭弦拉满,手中的箭矢就要顺着力道飞出去!
不好!
陈宴秋看着谢泠的动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扯进了荀淮的衣袖!
“且慢!”
“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泠觉得手腕猛地一疼,又痛又麻的感觉从手筋穿到整个手臂,几乎是瞬间脱力,射出的箭轨不免也歪了歪。
他一向怕疼,“嘶”了一声,再看向荀淮的目光里带了明显的怒意,语气也有些不快:“王爷这是何意?我这是在帮你。”
“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荀淮对谢泠微微作揖:“先给谢太傅赔个不是。”
“只是我觉得,比起弄得满身血腥气,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要好些。”
“哼。”
谢泠冷脸回过头。他倒是要看看,荀淮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法。
薛端阳觉得面前吹来了一阵劲风,有什么东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自己的方向飞来。
脑海中警铃大作,她立刻往旁边躲去,箭矢便堪堪躲过她,没入了土地之中。
……好险。
她微微定了定神,看着骑在白马上的故人。
荀淮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就如同深深的潭水。
那眼神没有敌意,却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论何时都是带笑的。
世事无常,他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薛端阳晃了晃神,心里有些微妙的难过。
她收拾好心情,又一步一步走过去。
陈宴秋之前的话没说错,身为大梁的公主,薛端阳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虽说性格大大咧咧,喜欢与兵士们打成一片,但是她骨子里还是带着皇族的骄傲与矜贵。
此时此刻,她只身一人站在万千兵士面前,脸上却毫无惧色。
薛端阳目光坚毅锐利,似乎能穿透一切,一步一步踏得稳健。
在她身边的兵士们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在荀淮的示意下缓缓退后,给薛端阳让出一条道来。
长枪上的红缨在风中飘舞旋转,红得像血,也像秋猎那日倾倒了满地的残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啧啧啧,”屈蔚看着薛端阳叹,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赏识,“不错,没想到大梁朝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陈宴秋看着薛端阳,心里有些发烫,但也困惑着。
薛端阳身为主帅,为什么要只身入敌营?
若是她在这里被俘,那这城可就不攻自破了!
他正疑惑的功夫,薛端阳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皇叔,皇嫂。”薛端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单膝下跪,对荀淮与陈宴秋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端阳见过皇叔皇嫂。”
荀淮一个飞身下马,稳稳落地,又把手足无措的陈宴秋从马背上抱下来。
安顿好陈宴秋后,他走上前,静静地看着薛端阳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说话。
所以,薛端阳也就这么跪着。
陈宴秋扯着荀淮的衣服,见二人僵持起来,正要开口,就听见荀淮道:“端阳,我记得我教过你。”
“主帅入敌营,是为什么。”
“主帅只身入敌营,以身为质,是为认降。”薛端阳低着头,沉声答道。
荀淮脸上神色沉沉,叫人看不清楚情绪:“你既知道,又为什么要降?”
“是啊,小公主你可要想好咯,”一旁看热闹的屈蔚立刻插嘴道,“你现在投降打开城门,可就是薛家王朝的千古罪人,以后那些史官可得骂死你的。”
薛端阳沉默了一会儿后,抬眸看向荀淮,一字一句,眼神雪亮。
“皇叔,京城已经被围困了半个月,兵疲马瘦,决计不是荀家军的对手。”
荀淮道:“所以,你是权宜之计?”
薛端阳摇摇头:“不。”
“若是在以前,我绝对不会在战前放弃。”
“身为战士,即使破釜沉舟,即使战死在沙场上,我也觉得比认降风光。”
“那你现在这是为何?”
薛端阳挺直了摇杆看向荀淮。
“皇叔,因为我找到了拿剑的理由。”
“皇帝昏庸无能,鱼肉百姓,亲贤远佞,大厦将倾已成定势。这是我们咎由自取。”
“但是,京城内流民太多,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活不过今天。”
情绪激动之处,薛端阳声调扬起,就如同在山林里高歌的云雀。
“百姓何其无辜?我护不住皇族的荣光,但至少还能护住他们。”
“为天地生民而战,这就是我拿剑的理由。”
“若是如此,坐在那皇宫内的人是谁,对我来讲又有什么分别。”
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薛端阳说完后,便把双手伸了过去:“皇叔,动手吧。”
四周静悄悄的,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荀淮看向薛端阳的目光终于不像陌生人般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很好。”荀淮把薛端阳从地上扶起来,对身边的林远与张彦做了个手势。
二人会意,立刻上前将薛端阳绑了起来。
“端阳,”荀淮对薛端阳露出了几分笑意,“你真的长大了啊。”
薛端阳看着荀淮,眼眶一热。
那笑容那么熟悉,就跟小时候一样。
她的皇叔,还是她的皇叔。
是她的老师,她的长辈,她的亲人。
“嗯。”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些哽咽的味道。
主帅认降,城门打开。
不费一兵一卒,荀淮的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城。
那些躲在街头巷尾的流民被吓得不轻,都瑟瑟发抖地看着骑在战马上的人,惊呼不断。
“各位百姓不必惊慌!荀家军军纪严明,不会伤害任何人,还望大家配合好我们……”
林远与张彦高喊着,安抚着周围人的情绪,因此也有些胆子大的掀开了帘子,偷偷摸摸往外瞧。
“那就是荀王爷?京城这是破了吗?”
“天哪,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这可真是要变天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咱们那位皇帝还在宫里呢……”
薛应年确实还在宫里。
“城破了!城破了!”
“快走!快走!”
一听闻京城城破的消息,宫里的人都慌了神,他们早已顾不上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纷纷逃命。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名门大家的书画、剔透的玛瑙、官窑超出来的精美瓷器……桩桩件件,能带走的都被人们疯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不能带走的,便被人们丢到一边。
“哐当!”
一个半人高的瓷器花瓶被人撞倒,花瓶应声碎裂,泥土撒了一地。里头原本被娇养着的花朵掉了出来,被无数人踏过去,花瓣上全是肮脏的脚印,溅出汁水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那散发出来的、最后的清香倒像是不甘的低语。
而在皇宫主殿内,薛应年正站在中央,对着暗处歇斯底里地喊着。
“出来!你快给我出来!”
“你不是说没问题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他疯魔的回声,听上去就像是大殿里的冤魂在反问着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怎样的结果……
除了回声,没有人理他。
薛应年在原地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随后脱了力一般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完了。
泪水透过指缝,流了满手。
全完了。
事已至此,薛应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些年,随着薛应年年纪渐长,他渐渐不满荀淮对于他全力的接管与束缚,在朝政上疯狂想办法跟荀淮对着干,任谁劝都不听。
有一位神秘人突然找到他,称自己是先帝留给薛应年的人,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助薛应年杀了荀淮,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候薛应年本就对荀淮百般不满,加上那人告诉了他荀啸将军死亡的真相,薛应年自知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哪有拒绝的道理?
谁知他们竟然失败了!
他们失败了!
不对,其实是他失败了。
眼下京城已破,那一直为他出谋划策的神秘人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见大势已去,早就逃走了。
大梁要改朝换代,他薛应年是千古罪人!
平日里在别人面前,薛应年总是板着个脸,想要拿出皇帝的威严。
此时此刻,他孤苦一人,从骨子里蔓延的不安和无助终于将他吞没。
空旷的大殿内没有一丝火气,殿外传来了吵闹、尖叫和哭喊声。
这不再是金碧辉煌、万人敬仰的紫禁城。
这里是薛应年的囚笼、薛应年的地狱。
薛应年终于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不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到底是做了好几年决策者,薛应年很快抽着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若是荀淮找到了他,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得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相通了这一点,薛应年迅速收拾好心情。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扯着衣服,想要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龙袍脱下来。
可平日里都是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他也几乎从来没在意过。龙袍的穿法纷繁复杂,他扒拉了好一会儿,也只是把衣服弄乱了些。
“可恶……”
薛应年此时已经慌了神,他有些神经质地在大殿内转了一圈,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尖锐的瓷片。
“太好了!”
他欣喜着,毫不犹豫地拿着那瓷片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
“刺啦——”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在昏暗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刺耳的回声在那雕龙画凤的房梁上荡漾。
“刺啦,刺啦,刺啦——”
一下子不够,薛应年红着眼,不断撕着、扯着。
被撕裂的布条在他的手指中划过翻卷,一些细碎的衣料飘到了空中,就如同暮春的柳絮一般。
龙袍终于被他脱了下来。他满心欢喜,随手便把那无数绣娘用金线织成的明黄色衣裳丢在脚下,看也不看地踏了过去。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佝偻的老者。
风声阵阵,穿过无数回廊,像是无数人哭泣的悲鸣。
荀淮他们进了京城,目标倒是明确,直捣皇宫而去。
陈宴秋坐在白马上,身前是京城中央宽阔的大道,身后是荀淮坚实的胸膛和臂膀。
无数百姓流民来到街道旁。他们双膝跪地,迎接着荀淮一行人的到来。
所有人都知道,荀淮将会入主紫禁城,开启一个新的朝代。
京城四周的那些青山将会又一次沉默着,目睹一个帝王的诞生。
陈宴秋看着道路两旁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有些感慨。
上一次在这里,他还是在马车内,仓皇地躲避着薛应年的追杀,一边担忧着荀淮的安危一边逃命。
如今,担心自己身家性命的人,恐怕就不是他了吧?
看着远处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宫殿,陈宴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他早已不愿回忆的梦境。
在漫天的雪地里,荀淮瘦骨嶙峋,在他怀中笑着咽了气。
那一抹翘起的嘴角像是无奈,也像是解脱。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他沐浴着夕阳和人们炽热的目光,享受着应该属于他的胜利。
真好。
陈宴秋这么想着,微微往后靠,把脑袋在荀淮胸前蹭了蹭。
身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荀淮开口笑道:“怎么了?”
陈宴秋摇摇头。他捏了捏荀淮握着缰绳的手,说话的声音是极尽的温柔:“夫君,我只是很高兴。”
“这些,这些,这些……”
陈宴秋的手指点着近处俯身叩首的人们,不远处的宫殿,远处的群山,遥遥的天际线。
“百姓,宫殿,河流,山川,一切的一切,他们都会记得你。”
“我的夫君就是一个应该青史留名的盖世英雄。你的人生就应该这样灿烂盛大,受万人敬仰,开万世太平”
“夫君,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荀淮听着这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被陈宴秋捂热,捂得快要融化。
陈宴秋。
宴秋啊……
“宴秋啊,”他低声笑着,亲了亲陈宴秋的发顶,“你这要叫我这么办才好……”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我的这一颗心都剖开给你看。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你已经占据了这颗心的全部位置,我的心脏似乎都跟着你跳动。
你是我的心脏,我的灵魂。
两人原本是在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可陈宴秋并不想回紫禁城。
他有些想回王府看看。
走的时候,赵同还在为难张清他们呢,也不知道张清叔他们怎么样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梅花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会不会里头杂草都长了好多……
陈宴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眼看陈宴秋越来越愁眉苦脸,频频望着王府的方向,荀淮立刻猜出来了陈宴秋的想法。
他一甩缰绳,马匹嘶鸣着,就往王府的方向拐了过去,给身后的人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林远,张彦,好生接待他们!”
跟在他们身后的屈蔚:?
同样跟在他们身后的谢泠:……
不是,你们俩个这就开始过二人世界了?
不是说好的来者是客吗!
林远在一旁公事公办地板着脸。
多年在京城待着,到底还是张彦懂些,他对屈蔚二人陪笑道:“紫禁城内现下一定很乱,不好待客。陛下和谢大人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京城内最好的酒楼客栈歇息。”
屈蔚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们家王爷是这个。
不过,应该很快就不能喊王爷了。
他兀自笑了两声,飞身下马,两只手分别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对谢泠仰头道:“小师父,既来则安之,我们就在这停留些时日怎么样?”
谢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闷声道:“商路。”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屈蔚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牵着马匹往前走,“这京城这么乱,至少得等荀淮登基再说吧,放心吧我没忘……”
这边,荀淮带着陈宴秋在京城宽敞的大道上,一边躲着街上的行人,一边慢慢走着。
许久没回来,陈宴秋对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有些好奇,观察得很认真。
没一会儿,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公子?”
陈宴秋循声看去,立刻眉开眼笑道:“文婶!”
文娘听说荀淮的军队攻进来了,特意出来瞧瞧外面的动静,不料却看见了陈宴秋……和另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剑眉星目,容貌俊美,看上去威武非凡。
他们骑着同一匹马,陈宴秋依偎在他的怀里,靠着那男人的臂弯对她笑着打招呼:“文婶,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文娘瞧了那男人好几眼,这才想起来:“哦,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陪着的那人!你们还在我这买了包子呢!”
“对的,”陈宴秋抬眸看荀淮,笑得很开心,“他是我夫君!”
文婶有些惊讶:“你小小年纪,就已有婚配了?”
“是啊!”陈宴秋对文娘摆摆手,“我们现在要回王府,改日我再来拜访你啊文婶!”
“好。”文婶看着他们跟回家似的,欢天喜地地进了王府大门。
等回了自家屋里,文婶才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
今日王爷攻城,他们本就容貌不凡,又家住王府……
她手中拿着的帕子差点掉下去。
他们好像见到了些不得了的人!
“不是吧……”她冲到屋里,“老武,天哪,你快来——”
第70章 告别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张清笔直地站在王府门口, 不时向外头望着。
空荡的一只袖管被他扎进了衣服中,在他的身后,一众王府护卫军整齐列队, 表情都有些紧张。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看清楚骑马的人后,张清的神色一下子激动起来:“来了!是王爷和王妃!”
“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此话一出, 大家都欢呼起来。府里的下人们纷纷冲到王府门口,挤在门框里朝外头望。
王府护卫军都是荀家军的老兵, 令行禁止是刻在骨子里面的本能。是以他们虽然都神色激动,但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陈宴秋大老远就看见了在王府门口的大家。
“夫君,”他拍拍荀淮牵着缰绳的手,语气雀跃, “是府里的人!”
“太好了, ”陈宴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大家都没事!”
荀淮看着吵吵嚷嚷的人们,也笑了:“嗯。”
等荀淮把陈宴秋抱下马,陈宴秋便迫不及待地提着衣服跑到王府门口。
他甫一过去, 门口的下人们就乌压压跪了一片。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陈宴秋忙去拉他们,“大家这些日子都受苦了……”
陈宴秋在王府时就亲和平易, 丝毫不摆架子, 还经常给大家奖赏。下人们都很喜欢他,于是都纷纷围着陈宴秋说话。
这边, 张清则是走到荀淮面前, 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爷。”
荀淮对他点点头,语气欣慰:“张叔,你做得很好。”
张清红着眼眶道:“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是跟着将军、跟着王爷出生入死来的。”
“幸不辱使命。”
耳畔不断传来陈宴秋他们的说笑声,荀淮勾起唇角, 对大家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叫厨房准备准备,我们晚上吃点好的!”
“遵命!”
陈宴秋拉着荀淮,在院子里走着。
他一直担心的梅树和银杏都被照顾得很好。暮春时节,马上就要入夏,银杏树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向了墨绿色,茂盛繁密,郁郁葱葱。而那些梅树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青果子,看上去颇为可爱。
陈宴秋以前经常坐的石凳石椅子都被人们擦得一尘不染,他推开房门,屋内的一切布置都与他们离开京城时一般无二,干净整洁,一看就是被下人们精心打理过。
来福一回府就卯足了劲,跑去检查各个部门的工作。大家互相吆喝着跑来跑去,一下子就紧锣密鼓地忙了起来。
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陈宴秋全身心都开始放松。他猛一下扑到在了床上,修长的双腿在空中晃了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真好!”
在床上来来回回滚了好几圈,陈宴秋又撑着脸抬眸,对荀淮道:“夫君,真好!”
荀淮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问他:“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陈宴秋在熟悉的床榻上扑腾着腿,“自己家就是好!床也舒服,被子也舒服!”
荀淮也坐到陈宴秋旁边:“是比帐子里好上不少。”
陈宴秋:“对吧!”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嗵”的一声,从窗户外翻进了个人来。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只见霖阳背着个麻布袋子,单膝跪地对荀淮道:“王爷,人抓到了。”
他背后的那个麻布袋子还在不停地蠕动,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声音听上去很生气,像是在骂人。
“霖阳,你这是把谁绑回来了?”陈宴秋忍不住开口问。
霖阳听了这话,立刻送了手。
“扑通!”
“呜!”
那人猛地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响来,不免惊呼一声。
陈宴秋:……
荀淮忍不住笑了两下,这才开口道:“把他放出来吧。”
“遵命。”
霖阳这才呆愣愣地凑过去,把麻布袋子打开。
袋子里的人似乎被闷坏了,上头的口子刚被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探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陈宴秋瞳孔微震。
这不是薛应年吗!
此时此刻的薛应年哪有半分皇帝的模样?他不知去哪里找来了一身宫人穿的破衣服,在逃亡路上被划出了不少口子。又往脸上抹了不少烂泥,头发凌乱,灰头土脸,还不住地流泪,显得狼狈不堪。
那烂泥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闻得陈宴秋直皱眉头。
他下意识道:“皇上,你……”
“我呸!”谁知陈宴秋话还没说完,薛应年便率先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什么假惺惺!”
陈宴秋被薛应年这一下吼得有些懵,下意识委屈起来,撅着嘴躲到荀淮后面。
你自己把皇位作没的,这么凶干嘛!
脾气不好的小孩!
陈宴秋被吼,荀淮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原本还没有什么情绪的表情蓦地变得有些冷。
他轻轻扫了薛应年一眼。
只一眼,薛应年便浑身僵硬,如坠冰窖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如果他没感受错的话,方才荀淮看他的眼神,是带了些杀意的。
那眼神,薛应年只有在战场上见过。
鼻腔里充斥着烂泥的霉味。薛应年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逆转。
现在处于上位者的是荀淮,不是他。
荀淮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开口。
薛应年开始浑身发抖,开口求饶道:“皇、皇叔……”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脚并用地爬到荀淮跟前去,扯着荀淮的衣角戚戚然道:“皇叔,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哭得大声,陈宴秋听得心里烦得很。
就薛应年这个样子,陈宴秋觉得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荀淮看着在地上痛哭流涕、一身狼狈的人,觉得心里出奇的平静。
都说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不曾拥有,而是拥有后再次失去。
只有在那时,悔恨、自厌、悲痛……这些负面的情绪才会一起涌上来,没日没夜地折磨他,直到把那人逼下地狱。
而又有什么距离,能大得过从万人敬仰的九五之尊,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阶下囚?
荀淮一言不发,薛应年觉得自己似乎还有戏,不断哀嚎着:“我都是听了谗言才这样做的!皇叔,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才十五岁,我可以改的,我可以改的,我还小……”
荀淮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
“十五岁?”
他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人,语气平静:“应年,你可知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
他指指自己左肩膀的位置:“十五岁的时候,我这里中了一箭。”
“当时药材紧缺,伤口发炎,自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疼。”
他蹲下身子,盯着薛应年的眼睛:“你可知道,你的十五岁曾经是有多么幸运?”
“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不!!!”
荀淮的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可薛应年却反应剧烈,他嚎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挣扎了起来。
“我才是先帝的儿子!我才应该做皇帝!这都是我应得的!”
“你们都应该敬仰我,崇拜我,无条件地听我的话!”
陈宴秋被薛应年吵得耳根子疼,觉得他智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对一旁的霖阳耳语了几句,霖阳会意,拿起一旁的帕子团巴团巴,塞在了薛应年还在叫着的嘴里。
薛应年:“……”
薛应年:“呜呜呜——!!!”
“吵死了!”陈宴秋走到荀淮身边,蹲下看着薛应年。
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嫌弃,还带着些微妙的同情。
“小孩,做皇帝哪有那么简单,”陈宴秋对他叹气道,“秉国之均,四方是维,万千百姓的性命、整个国家的安危都系于一个人身上。”
“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竟都还不明白?”
“怪不得你会亡国。”
“呜!”
你!
陈宴秋说话太不客气。薛应年立时瞪大了眼睛,在地上呜呜呜地叫着。
陈宴秋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他,而是走到了荀淮身边。
“夫君,怎么处理他?”
一听陈宴秋问道这个,在地上扭动的人瞬间不动了。
他浑身上下都紧张起来,冷汗浸了满身。
荀淮看着地上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关到冷宫里,再寻个哑巴伺候他,一生不得外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荀淮还是心软,没有要了薛应年的命。
横竖一切都结束了,他也不想徒增杀孽。
况且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把端阳带过来吧,让他们姐弟两见个面。”
薛端阳被带进屋里的时候,陈宴秋与荀淮正坐着斟茶。
她身上还穿着出城时的一身甲胄,若不是手被绳索牢牢绑住、身边还有好几个兵士压着,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
薛端阳一跨进屋里,就看见了地上的人,不免惊道:“皇……应年?!”
自从荀淮说了如何让处置薛应年后,他便自顾自地倒在一旁流眼泪,安静了不少。
此时看见了薛端阳,他才抬起头来,又重新呜呜呜呜地叫起来。
“这……”薛端阳抬眸,看向荀淮的眼里带了些渴求。
“给他松开吧。”荀淮道。
霖阳得了令,又去把塞在薛应年嘴巴里的帕子拿出来。
“应年,你没事吧!”薛端阳立刻凑过去,蹲下身问道。
谁知薛应年并没有回答薛端阳的话,而是突然暴起,张嘴就要往薛端阳的脸上咬去!
薛端阳对薛应年没有任何防备心,登时愣在了当场。
好在一旁的霖阳反应更快,他飞快动身,一脚狠狠地踏在了薛应年的背上!
“啊!”
薛应年惊呼一声,被一股大力重重地砸向地面。
他的牙齿咬到了嘴里的软肉,几乎是快要把肉咬掉了一块,尝到了一嘴的血腥味,下巴也快要磕出血来。
薛端阳终于反应过来。她飞速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应年:“应年,你干什么……”
“叛徒!”薛应年红着眼睛对薛端阳吼道,“你这个叛徒!你愧对薛家列祖列宗!”
“是你,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开了城门,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你应该下地狱!你会不得好……”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终止了薛应年说出更多恶毒的诅咒。
陈宴秋觉得一下还不够,反手又狠狠扇了薛应年好几下。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雪白的掌心都被扇红,泛起了桃色,有些酥酥麻麻的痛感。
薛应年哪受过这样的对待?他一边躲着陈宴秋的巴掌,一边试图反抗,却被霖阳牢牢嵌住了下巴,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受着。
“你这个小王八蛋!”陈宴秋把手都扇累了都还没解气,用力敲着薛应年的脑袋,“那是你亲姐姐!!”
薛端阳都懵了,她看着在地上状似疯魔的薛应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她记忆中的弟弟,虽然行事不经过思考,但在她面前也很乖,会叫她皇姐,给她送上很多小礼物,是个善良纯粹的孩子。
薛端阳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好生了解过薛应年,一颗心直接寒透。
“我若不认降……”开口时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薛端阳红着眼睛,指着薛应年沙哑道,“你现在还能活?”
“应年,这京城里几万百姓,你何曾考虑过他们的安危?”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眼看薛应年还要顶嘴,陈宴秋眼疾手快地把帕子重新塞了回去。
“你还是闭嘴吧,”陈宴秋对薛应年叹气道,“血浓于水,你们是彼此最亲的人,又为何一定要恶语相向?”
听了这话,薛应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了原地不动了。
荀淮扫了一眼薛应年,觉得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带下去吧。”
“是。”
霖阳对屋里的几人行了个礼,用一记手刀把薛应年打晕,带了下去。
薛端阳望着霖阳离开的方向,喉咙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啪嗒。
手背上传来一点凉意,薛端阳低头,发现那居然是一滴眼泪。
晶莹剔透的泪珠在她的手背上停留了几秒,又滑了下去,留下了一道晶亮的水痕。
啪嗒,啪嗒,啪嗒……
落下的眼泪越来越多,薛端阳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的眼泪。
我哭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胡乱地用手背捂着脸,表情有些发懵。
我竟然哭了?
薛端阳都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是父皇母后去世的时候吧?
她都多少年没哭过了……
薛端阳苦笑了一下,猛地勾起了身子,开始闷声笑起来。
“哈,哈哈……”
“端阳……”一旁的陈宴秋看着薛端阳这个样子,有些担忧地开口,却被荀淮拍了怕肩膀。
荀淮对他摇摇头,陈宴秋会意,两人牵着手,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哈……”
薛端阳笑着笑着便跌坐在地上。
她一直都用手擦着,可这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薛端阳知道,至此,她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空空荡荡,孑然一身,天地无居所。
她变得一无所有。
陈宴秋与荀淮站在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即使再能干,薛端阳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女。陈宴秋有些心疼:“夫君,端阳接下来怎么办啊……”
荀淮看着房门,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回道:“以后的路,都由她自己决定。”
“她想回军营里,我就给她安排个职务。”
“她想要安定下来,我就给她找个庄子。她可以把她的那两只小狼带上,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那样也很好。”
陈宴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突然拉拉荀淮的袖子。
荀淮正要问陈宴秋怎么了,就被陈宴秋就扑过来,撞了荀淮满怀。
鼻尖传来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气,荀淮下意识把陈宴秋接住,再开口时语气就带上了几分笑意:“怎么了?”
陈宴秋把脸在荀淮胸口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夫君,我不会像薛应年那样。”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荀淮笑了,抚摸着陈宴秋的头发道:“为夫知道,我们宴秋最好了。”
你知道我也要告诉你。
陈宴秋这样想着,又把荀淮抱得紧了些:“我是认真的!”
陈宴秋读过史书,他知道,帝王无情,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勾心斗角,权术平衡,阴谋算计,他们大多都是孤独的。
但是他不想要荀淮这样。
荀淮的前半生已经失去了太多,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好不容易挣出了一条路来,他不想荀淮再失去什么。
失去的代价太大。
“好,”荀淮答应着,把陈宴秋从怀里捞出来,低头去看陈宴秋的眼睛。
荀淮一直觉得陈宴秋的眼睛很好看。
就如同两汪春日的泉眼,里面落着花,落着云,落着雨,又落着自己的影子。
“夫君也会陪着宴秋,一辈子陪着你。”
“宴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亲了亲陈宴秋的眼角:“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陈宴秋望着荀淮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知道荀淮不会说谎。
京城城破,朝臣们都乱作了一团。
能爬上那个位置的都是聪明人。先前与荀淮交好的,就在家里等着上任的消息;那些不交好的则慌了神,不少人都给王府送了信,称自己要告老还乡,求荀淮放他们回老家去。
荀淮懒得管,把他们全都放了回去。
所幸留在京城里也是个隐患。
崔明玉从云林寺回来,刚修养没几日,就被荀淮叫出来,要他一起拟定官员名册。
“我就知道会如此,”他穿着一袭白衣坐在下方,一边提笔写着一边同荀淮抱怨,“把我叫回来准没好事,你就不能让我多休息几日?”
“崔相此言差矣,”荀淮面不改色道,“朝中不可无人啊,我脑子笨,还是得崔相你来主持大局。”
崔明玉:……
我看你是跟屈蔚呆久了,也犯起浑来。
崔明玉现下官居宰相,朝中事宜都要经他的手处理,势力可谓如日中天,不少官员都盯着他的行动,琢磨着荀淮的意思。
也只有崔明玉能坐在这个位置。
他叹了口气,又扭头看着坐在书房上位的人。
再过不了多久,眼前这位就要入主紫禁城,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文一武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一起挺过了无数明枪暗箭,是君臣,也是挚友。
荀淮做了皇帝,两人之间即使再熟,那些繁文缛节限制着,也终究要与现在不同了。
荀淮把他单独拎出来,想必也是想再多与他相处几日。
想到这里,崔明玉看着眼前的折子,终于觉得心情好了些……
才不是呢!
他觉得自己额间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有些难受。
崔明玉觉得,荀淮只是想要他多做些事情而已!
岂有此理,小心我也告老还乡!
荀淮看着崔明玉变化多端的表情,一下子就知道了崔明玉的想法,幽幽开口道:“明玉,你是在京城长大的。我让人把你那崔府修一修。”
京城就是你的家乡。
崔明玉:“……”
又过了几日,薛端阳收拾了包袱,来找荀淮与陈宴秋道别。
他们站在京城的城门口,身后便是辽阔旷远的天。
天色空蒙,澄江如练。护城河有飞鸟掠过护城河,水面上的涟漪跟着一圈一圈荡开。
少女沐浴在晨光之下,她褪下了战甲,换上了一身鹅黄衣衫,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把头发挽着,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杏眸带笑,看上去质朴又秀丽。
“真的想好了吗?”荀淮问她。
“嗯,”薛端阳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带了点决绝和留念,但更多的是释怀与洒脱,“我已经想好了。”
“我不想留在京城,也不想回军营里去。我想要行走四方,游历天下。”
“皇……”她下意识开口,又迅速反应过来,“叔叔。”
“我想看看那些我以前没见过的山川,没淌过的河流。”
“京城太小了,紫禁城里也只有四四方方的天,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
“人生不过这短短几十载,我还是想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荀淮看着站在眼前的姑娘,觉得以前跟在她脚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现在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对薛端阳笑了笑:“好。”
“我祝你一路平安顺遂,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
陈宴秋看着薛端阳,心里有些难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宫中遇见薛端阳的场景。
那时候的薛端阳心思纯粹,在月光下送给他红绳,祝他与荀淮新婚快乐。
她这么一走,还能回来吗?
陈宴秋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薛端阳眉梢微扬:“这天下那么大,我们相见的时候总会再见的。”
“而且,嫂嫂是这么好的人,你一定会心想事成。”
说完这句话,薛端阳便对二人笑了笑,翻身上马。
“叔叔,嫂嫂,我走了!”
还不待陈宴秋回答,她便双腿一夹,红棕色的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向远处奔去。
陈宴秋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停在了空中,没了着落。
“真是的……”他有些无奈,“性子还是这样风风火火……”
“嗷呜——”
不远处传来两声兴奋地狼嚎,有两匹身型巨大的灰狼从山林中冲下来,奔到薛端阳的身边,与她并排跑着。
“哈哈,小金,小银!”薛端阳朗声笑道,“你们在这啊!”
“嗷呜!”
劲风拂面,掀起她乌黑的发,马蹄阵阵,薛端阳就这样孤身一人,冲向最远处的天际线。
皇叔,皇嫂,
我会成为奔腾的水、引路的月、肆意的风。
我要拿起我的剑,守护我想守护的人。
我要成为不息的火焰,我要成为当空的烈阳。
我要那些所有的阴谋与罪恶,都消散于天地间。
我一无所有。
我拥有这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