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王妃手撕be剧本》 1、洞房花烛夜 盛夏多夜雨,太阳甫一落山,大大小小的雨滴便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落下,“啪”地在地上炸开。 那雨珠落到王府屋顶的镇宅吉兽上,又顺着屋檐往下滴,滑过糊纸雕花的窗台。雾气蒸腾着,在那窗纸上凝成水露,又缓缓落入红烛里,那烛焰也跟着轻轻晃了晃。 陈宴秋是被一盆水给泼醒的。 “咳,咳咳咳——”他捂住嘴咳嗽起来,睁开眼,觉得头疼得厉害,像是要炸开似的。 诶?我这是在哪? 陈宴秋看着自己沾了血的双手发呆。 耳鸣阵阵,记忆也跟着回笼。 陈宴秋只记得自己昨晚找了本小说看,一不小心就看了通宵,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小说是一部r18权谋大长篇,讲述的是燕国太子屈蔚与其帝师谢泠携手推翻燕国暴政,吞并四国,逐鹿天下的故事,剧情之深奥,智斗之精彩,飞车之香艳,看得陈宴秋直呼—— 对不起,除了车,其他的我都看不懂qaq 一直喜欢看无脑小甜文的陈宴秋能坚持看下去,只有一个原因。 里面有一个恶毒炮灰,跟他同名同姓。 点进评论区,几乎有大半的评论都在骂他: 【每天一问:陈宴秋今天下线了吗?】 【要我说荀淮娶了他也真是倒了大霉,天天被他坑!】 【抱紧我的美强惨大反派呜呜!感觉要是没有陈宴秋,荀淮应该能跟我蔚宝斗个五五开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唯有陈宴秋像是那颗老鼠屎……】 陈宴秋看得嘴角微抽。 怎么感觉每一条都在骂自己?怪神奇的。 不过最后那一条,倒也说得不错。 评论区说的荀淮是原书后期的大反派,身为梁朝摄政王,心狠手辣、精于算计、把持朝政、权势滔天,有好几次都把主角二人逼到绝境。 如果不是有陈宴秋这个大漏勺的话。 陈宴秋是荀淮奉旨成婚的男妃,大梁同性可婚,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陈宴秋身为梁朝最年轻的状元,一腔抱负被毁,至此怀恨在心,口蜜腹剑,暗中使坏,屡次破坏荀淮计划,最后导致荀淮落败,客死他乡,自己也落得个乱箭穿心的下场。 陈宴秋看到这里简直是像吃了苍蝇吐不出来,有一种无处吐槽的憋屈感。 他打字: 【可是我觉得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个下旨的梁国皇帝诶……让状元作男妃,一生不得入仕,同时又给荀淮身边埋了个定时炸弹,不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立刻有人怼他: 【怎么?你是陈宴秋吗?还替他委屈上了?】 陈宴秋:…… 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 “醒了?”旁边人出声,打断了陈宴秋的思绪。 头上疼得慌,像是撞出了血,陈宴秋下意识用手去捂住,于是看见了自己白皙瘦弱的手臂和挂在那上面的金线绣纹喜福。 他木愣愣地看着眼前太监打扮的人,回道:“啊。” “陈公子,醒了就安分些,对你我都好。”那太监尖着嗓子摆摆手,示意下人把陈宴秋扶起来,“嫁入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今晚把王爷好生伺候着,王爷舒服了,高兴了,你日后可不比在朝堂做个芝麻官风光?” 陈宴秋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下意识垂眸乖巧答:“公公说得是。” 来福却是有些惊讶地抬眼望了望。 这小公子年方十九,文文弱弱,风都能吹倒似地,性子倒是极烈。自打一接入王府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闹得好不安宁。 现在他哭得头发也散了,眼睛也红了,在那兀自使劲抹眼泪,却又把眼睛又抹肿了几分,看上去倒也可怜。 本身年纪也不大。来福放柔了语气道:“带王妃下去梳洗,可别误了时辰。” 陈宴秋被人架着重新梳了妆,坐在铺了大红被子的喜床上,拿着铜镜照着自己的脸。 还好,自己的漂亮脸蛋儿还在,陈宴秋想。 这话说得不假,陈宴秋生得清秀,总是眉眼带笑,小时候不少人把他当成小姑娘。 他的右眼底下有一颗泪痣,眼波流转时更是添了几分风情。 都说有泪痣的人命苦,陈宴秋先前从来不信。 现在却是又信了几分。 毕竟自己的命和原主的命……好像都很苦的样子。 坠着金珠子的红盖头很沉,陈宴秋脖子疼,把盖头掀了丢到一边。他捂着头上撞出来的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局势。 很不幸,自己似乎穿越到了睡前看的那本小说里,成为了“陈宴秋”,还是原主刚嫁入王府的那天。 还好,老天爷还没给他安排个死局,现在原主还没开始作妖,自己尚有转圜的余地! 荀淮作为摄政王,吃穿用度已是顶好的,但是古代的技术仍比不上二十一世纪,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料子磨人得很,扎得他浑身不舒服。 而且,原主似乎铁了心要表示自己的不满,绝食了好几天。 他望了望房间,红烛红床红纱帐,什么都有,就是没看到一点点吃的。 肚子此时又咕咕叫了起来,方才太紧张没注意,此时陈宴秋才觉得自己饿得眼前发黑,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头上撞出来的伤口只简单处理了一下,此时还微微冒着血。 病骨支离、两眼昏花,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 还被人泼了冷水…… 陈宴秋越想越委屈,撅着嘴歪在床上。他一直都有点泪失禁体质,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顺着他脸颊的软肉滑到床单上,不知不觉湿了一大片。 哭了一会儿之后,陈宴秋又坐起来拼命抹眼泪。 “振作点!”他给自己打气。 任何故事都有尽头,自己只要不作妖、不惹事,待在荀淮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等到这本小说结局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绝对,绝对不能像原书那样,万箭穿心而亡! 想到这里,陈宴秋都不免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仿佛都有了幻痛。 但是…… 他苦大仇深地捂上饿得快要胃痉挛的肚子。 我不会在结局之前,就饿死了吧? 陈宴秋不想被饿死,于是他开启了省电模式,正正自己叉了不少首饰的发型,歪着脖子挨着床头睡了过去。 “王爷,人在里面了。” “人没事吧?” “并无大碍,只是……” 迷迷糊糊间,陈宴秋似乎听见门外有什么人在说话。 他正梦见自己在一朵云上飘啊飘,脑袋晕得厉害。陈宴秋轻轻睁开眼,眼前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他看见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最后停在了自己面前。 眼前的雾气散去,陈宴秋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眼前人的腰上。 那人身上的衣服显然比自己的要华丽精致得多,柔软有质感,束腰的腰带上是金线绣出的龙纹,勾勒出流畅的腰线。旁边别着一枚玉佩,晶莹玉润,在烛火下流淌着光。 陈宴秋啧啧嘴,视线上衣,落到那人的脸上。 那人眼窝深邃,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剑眉星目,脸色却并不健康,带着些疲倦的苍白。一双明亮的眼注视着陈宴秋,虽没有敌意,却带着尖锐的审视,垂眸时,能看见他左眼的眼睑处的一颗小痣,于是那审视中带着的尖利感似乎也淡了些。 陈宴秋看见那颗小痣,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蹭地直起身子,一把扯过旁边的红盖头,慌慌张张地戴了上去。珠钗叮当响,眼前的视线被一片喜庆的红色笼上,因此那人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身体不舒服?” 陈宴秋听见他问。 “回王爷的话,没有。”陈宴秋揪着喜福,紧张回道。 眼前的人,正是大梁摄政王荀淮,原主坑害的对象,他名义上的“夫君”。 第一次见这煞神,陈宴秋难免紧张,微微发着抖。 这情景在荀淮眼里,却又变了个意思。 陈宴秋。 荀淮凝眸看着在盖头下的人,在嘴里把这个名字嚼了嚼。 元和二年高中状元,与左相王耿交情甚笃,实为王耿一党。 荀淮拿起一旁的玉如意。 三年来,结党营私,为虎作伥,排挤忠臣,为祸朝廷。如今被王耿一党当作弃子,强迫嫁人,断了仕途,想必是心怀怨恨…… 此子留不…… 用玉如意挑开红盖头的时候,荀淮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眼前人唇红齿白,面带桃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他,睫毛根根分明,像是两只扑闪的蝶。 先前似乎是哭得有些很了,陈宴秋眼尾、鼻尖都有些红,看起来可怜极了。他柔柔地看了荀淮一眼,小声唤:“王爷……” 荀淮有一瞬间慌了几分,玉如意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两个人对视着,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 陈宴秋害怕得紧,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绷着的,荀淮的视线就像是一把刀子把他从头剐到脚,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丧命。 他见荀淮盯着自己没了动作,纠结再三还是又叫了一声:“王、王爷?” 荀淮像是才回过神来,把那盖头一下子揭开。 珠翠跟着他的动作又晃了晃。 陈宴秋抿着唇,微微抬眸觑着荀淮的脸色。 红烛帐暖,荀淮此时的脸色似乎比刚刚见到的时候要……好些? 他无疑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应当是对我满意的吧? 荀淮盯了陈宴秋好一会儿,才转身坐到桌前。 荀淮等了等,见陈宴秋没反应,用手指敲桌:“过来吧,喝合卺酒。” 陈宴秋:“哦。” 他提着裙子跑过去,在荀淮旁边坐下,拿起面前的酒杯道:“王、王爷,喝酒。” 荀淮似乎轻轻笑了笑,伸手穿过陈宴秋瘦弱的臂膀,把人给牢牢窟住。 这姿势喝酒并不方便,陈宴秋拼命撑着手喝了个干净。他之前没喝过酒,辛辣的白酒入喉,陈宴秋没有防备,被呛了好几下,眼看就又要掉眼泪。 荀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抚了抚陈宴秋的背,帮人把气顺了过来。 喝完了酒,陈宴秋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他愣愣地看着荀淮往床铺走去,开口道:“王爷,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荀淮脚步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已经含了些笑意:“府里的人没给你讲过吗?” 陈宴秋怕连累了下人,梗着脖子撒谎:“讲、讲过的,但是我……没记住……” “没记住没关系,”荀淮坐在床上,笑着拍了拍身旁的软褥,“洞房花烛夜,王妃你说呢?” 这下陈宴秋实实在在地愣在了当场。 微风吹过,摆在一起的两盏烛火在墙上投下两个影子,烛焰摇晃,恰似两个交缠的人影。 2、暴雨已至 陈宴秋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出卖色相。 虽然自己不是直的,但是他才跟荀淮见面不到半小时,这是不是太早了些? 你们古人不是很封建的吗? 他揪着胸前的衣服吞了吞口水,一会儿扶着头上的金钗,一会儿又去摸摸酒杯,装作很忙的样子。 陈宴秋不做动作,荀淮也就等着他,看戏似的,看得陈宴秋觉得脸上有火在烧。 纠结了一会儿,陈宴秋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起身,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边扯着衣服一边朝荀淮走去。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不就是……不就是睡一下吗……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羞耻感从小腹的位置往上冲,直冲得他头晕脑胀。 陈宴秋扯着自己的领口去瞧荀淮。 荀淮带着笑意坐在床头,温柔的烛火给他镀上了一层暖光,墨发如瀑,唇角上扬,眉目含情,即使因为常年卧病看着有些消瘦,却也添了些柔和的气质来。 何况……荀淮长得挺好看的…… 从这方面来讲,自己好像也不是很吃亏? 这样想着,陈宴秋心情终于松快了些,他走到荀淮身边飞快撇了荀淮一眼,然后一下坐到荀淮旁边。 陈宴秋扯着自己的领口,有些尴尬:“王、王爷……” 荀淮回:“怎么了?” 这衣服我不会解…… 这话陈宴秋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好抬眼看着荀淮,放在领口上的手摩挲着衣服的料子。 荀淮身量高,看陈宴秋得低头看,从这个角度望下去,能看见陈宴秋湿漉漉的眼和脸上绯红的霞。被陈宴秋一翻拉扯,那衣服领子早已松散,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白皙的脖颈和分明的锁骨来。 看起来一手就能捏碎。让荀淮想起来早年间在草原上带兵打仗时,那些奔跑的鹿。 偏偏那人还没有一点猎物的自觉,此时还水汪汪地望着自己,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陈宴秋看着荀淮朝自己伸出手,下意识闭上眼。 可嘴唇没有传来想象中的触感,自己也没有被粗暴地扑倒在床头,反而是头上沉甸甸的首饰轻了些。陈宴秋睁开眼睛,看见荀淮拿着自己头上的金冠,放到一边的桌上。 陈宴秋木愣愣地任由荀淮摆弄,荀淮拆礼物似的,一件一件把那些金银首饰从他头上取下,陈宴秋感受到一缕缕黑发从他脑后清泻而下,瀑布一般绕过荀淮的指尖,搭在自己的肩头。 荀淮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不时地会轻轻掠过他的脸颊、他的耳垂,弄得陈宴秋不时地就瑟缩一下,耳朵尖露出些羞涩的桃粉。 荀淮轻笑:“王妃,你怕我?” 大杀神,不怕你怕谁? 陈宴秋低头垂眸,口是心非:“不怕……” 荀淮回:“是吗?” 这话语气有些奇怪,陈宴秋还没有琢磨出个中滋味来,荀淮却突然发难,一下子把陈宴秋扑在了床上! 陈宴秋:!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衣袂翻飞,陈宴秋一头乌黑的发随着两人的动作在红色的床铺上铺开,就像是在水中流淌的墨。 陈宴秋两只手臂都被荀淮摁着,动弹不得,他完全被吓懵了,太过紧张以至于大脑宕机,只得凭着本能闭上眼睛。 荀淮的一只膝盖挤在陈宴秋的双腿之间。他松开一只手,抚上陈宴秋腰上的软肉,感受到手下的肌肤在轻轻颤栗着。 “胆子这么小?”陈宴秋听见上方的人笑自己,“之前做坏事的时候,本王倒看不出来王妃这么不经吓。” 陈宴秋:…… 他现在觉得原主真的很厉害,敢在荀淮手底下使坏,难道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宴秋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决定乱回:“王、王爷英俊神武,我……我一见倾心,忘乎所以,洋洋得意……” 荀淮一时有些无语。 他有点怀疑这人状元的怎么考上的,做成语接龙? “油嘴滑舌,”荀淮目光沉沉,“本王希望你等会儿还能这般牙尖嘴利。” 陈宴秋微微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蓦地瞪大了眼,被荀淮生生打断了话语。 荀淮那双漂亮的瞳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嘴唇上传来滚烫的触感,温柔又强势。腰上的那只手找到了喜服的束带,轻轻一扯,大红喜服滑落,露出底下的一片雪白。 荀淮在吻他。 这一吻带了十足的侵略感,追着陈宴秋的舌尖在陈宴秋的领地里驰骋,在两人之间点了一把火,顷刻间便有了燎原之势。 火烧眉毛,陈宴秋还是很害怕,颤着声音去推压在身上的人:“王、王爷,别……不行……” 荀淮却不喜身下人的反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为什么?” 荀淮问:“从你进了王府开始,本王就是你夫君,为什么不行?” 陈宴秋被荀淮吻得乱了呼吸,一边轻轻喘着气,一边咬着嘴唇掉眼泪,胸前的肌肤经过方才这么一遭,已泛上些红,从荀淮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一片好风光。 他简直欲哭无泪。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 包办婚姻!封建专制!强人所难! 他正要开口,荀淮却突然抚上他的脖颈,掐着陈宴秋动脉处的肌肤,轻飘飘道:“陈宴秋,听话。” 是不容置疑的专制。 这是今天晚上荀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要害之处在这煞神手中,全身的细胞都在拉着危险警报。陈宴秋感受到了荀淮身上微妙的杀意,觉得浑身发冷。 他抖抖嘴唇,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手攀上荀淮的后颈。 “那,王爷你轻、轻点……”陈宴秋很没骨气道。 暴雨还在下,噼噼啪啪的雨点落在屋顶上,像是马蹄,又像是战鼓。雨滴击打草木、破开泥土,逼出温润而又潮湿的气息。 既湿热又阴冷,这是独属于夏天的暴雨。 雨敲屋瓦,那声音恰如环佩叮当响,又如同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风吹雨打,铁马冰河。 荀淮吻着陈宴秋。 他予他快乐,也予他痛苦。 汗水泪水糊了眼,陈宴秋撩了撩被水浸透的头发,哑着嗓子道:“王……咳咳咳……王爷,真不要了……我真的受不住了……” 这话陈宴秋半点没撒谎,他本来身体就难受,又经过这么一遭,已是强弩之末,眼前一阵阵发白,随时都能晕过去。 陈宴秋给荀淮留了一个发着抖的背影,荀淮眯眼看去,能看见陈宴秋后颈处随着呼吸小幅度颤抖的肌肤。陈宴秋露了点指尖在肩膀的位置,看上去有些惨白,竟是跟自己的肤色有些相似,不太健康。 初次破戒,荀淮也知道自己没轻没重,下手狠了些。此时的荀王爷倒有了几分温柔耐心,温声哄道:“那先清理干净了再睡,不然会生病。” 陈宴秋又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扼住开始往骨头里浸的寒意:“……嗯。” 声音嘶哑,只发出了点气音。 他撑着床铺起身靠在床头,微微抬眼,看着荀淮走到门前,隔着那雕花木门吩咐:“去打点热水来。” 自己不着寸缕、浑身斑驳,从里到外都被吃干抹净,身上全是红印子,荀淮却连发冠都没散,只是那红喜服沾了东西,微微乱了些,看上去还是那个芝兰玉树、金尊玉贵的摄政王。 此时他走过来坐在床边,对自己笑得倒是温和,没了半点方才威胁自己的凶相。 “有没有不舒服?”荀淮问。 当然有。 陈宴秋不想说话,只闭上眼,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动,就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在床上如春草般微微蔓延,引来荀淮意义不明的目光。 陈宴秋羞得不行,他拿起旁边的枕头,想要垫在自己的腰上,靠得舒服些。 “哐当。” 陈宴秋动作不太稳,枕头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陈宴秋强打起精神看去,却蓦地瞪大了眼,身体里的血液刹那倒流,又让他发起冷来。 那地上的,是一把精致的匕首。 屋内一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王爷,我……”陈宴秋看向荀淮,嘶着嗓子想要解释,却被一股大力抵在了床头,雪中落梅的脖颈被一只手死死掐住! 荀淮甚至表情都没怎么变,他依旧带着几分笑意,整个人伏在陈宴秋身上,手指发力,掐得陈宴秋透出些濒死的惨白。 “呵……”陈宴秋下意识仰头,垂死挣扎般去掰荀淮的手,可是没有掰动一分一毫。 那是自然了,他现在本就没什么力气。 荀淮眼神里满是凛冽的杀意,可语气依旧平和:“陈宴秋,我记得我房间里,可没有这把匕首。” 方才说着情话的声音此时泛着鲜明的冷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握住那把匕首,冰冷的刀刃抵上陈宴秋跳动的血管,锋利地划开陈宴秋的肌肤,浸出鲜红的血珠来。 血液流淌,淌过吻痕,淌过牙印,滴到陈宴秋颤抖挣扎的指尖。 3、无休止的战争 陈宴秋觉得自己要死了。 泪水糊了视线,在眼眶里积满后又顺着脸颊落下,滴到泛着寒光的刀刃上,血水于是也变淡了些,以眼泪为中心向四周晕开。 呼吸不畅,浑身乏力,颈部割伤,加上才经历了一通算不得温柔的幸事,陈宴秋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鸣阵阵,掰着荀淮的手指逐渐脱了力。 “本王知你怪我毁了你的仕途通达,此事倒也不假,因此你前些日子百般胡闹,本王也忍了。”荀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陈宴秋如坠冰窖般,骨骼间都漫上些冷意。 “可本王实在不知,状元郎竟是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刺杀皇亲。” 陈宴秋也觉得原主很胆大包天,可现下这情形,他也说不清楚。 自证难矣,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而且,他知道荀淮没开玩笑。 身居高位,多年生杀予夺,在荀淮眼里,大抵是人命如草芥的。 他可以不顾陈宴秋的意愿随意要了他,也可以不听陈宴秋的解释随手杀了他。 荀淮是真的能要自己的命。 但是陈宴秋还不想死。 他微微松了手上反抗的力道,彻彻底底软了身子,红着眼哭:“呵……王、王爷……你听我解释……” 陈宴秋轻轻抚着荀淮掐着他脖子的手,像是讨饶,又像是安抚,小动物般蹭着要夺他性命的侩子手,是臣服的意思。 荀淮喉结微动,看着喘息发抖的人,心里蓦地生出些微妙的欢愉来。 于是抵着陈宴秋的刀刃又被荀淮松开。 “咳,咳咳咳……”空气涌入陈宴秋的喉管,他捂着颈上的伤口,颤着手咳嗽起来。 血液给陈宴秋因为缺氧而惨白的肌肤添上了一抹浓郁的艳色,眼前人此时就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器,或者说已经有了裂痕的瓷器,那些鲜血就是这样从这些裂痕里涌出,让荀淮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向往。 很美,很漂亮。 荀淮知道,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凌虐欲,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耳边似乎又响起男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些早应在岁月的冲刷下忘记的场景又如皮影戏般在眼前纷繁地上演,荀淮皱了皱眉,猛地用力把匕首往旁边的床头刺去。 匕首狠狠扎入,木屑簌簌滚落,荀淮在那木屑中看见了自己蜷缩的影子。 我不能…… 荀淮疲惫地闭上眼。 陈宴秋被荀淮突然的动作吓得浑身都僵硬了。 见荀淮闭着眼皱眉,没有再杀自己的意思,陈宴秋立刻示好,手脚并用地挪过去对荀淮笑:“王爷……夫君……” “解释。”荀淮用两个字打断了陈宴秋。 其实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话说,你说这匕首是我放的,不应该谁主张谁举证吗!能不能讲点道理! 陈宴秋在这一刻无比想念新中国,还是法治社会好。 “这、这个嘛……”他去抠荀淮喜服上的扣子,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脑子里却全是昨天看的小说里各种香艳的r18情节。 陈宴秋简直欲哭无泪。 我脑子里面怎么全是黄色废料…… 眼看荀淮睁眼握住自己作乱的手,眉眼间已有些不悦,陈宴秋嘴巴比脑子快上了几分,“嘤”了一声后放弃了思考。 他用手指勾了勾荀淮的掌心:“夫君……” “这是我给我们准备的小情趣……” 荀淮:“……” 虽然知道这人大概率是在胡说八道,荀淮还是下意识往那匕首柄瞥了一眼。 那匕首柄足有荀淮半个手臂粗,花纹精致繁复,纹路精细,凹凸有致。 饶是淡定如荀淮,此时的瞳孔也控制不住抖了抖。 他沉默了好几息,才轻笑道:“本王原以为状元郎宁死不从贼子意,是有几分气节的,如今看来倒是高看你了。” 气节哪有小命重要? 陈宴秋悻悻地笑了笑,在荀淮带着审视的目光下又缩回了被子里,拱成小小一团,声音闷闷的:“王爷说过的,从今日起,王爷就是我的夫君了。” “……夫君,”陈宴秋躲在被子的黑暗里,给了自己足够的安全感,壮着胆子小声唤,“新婚之夜,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那一声细细柔柔的,像是小猫似的在荀淮心口挠了挠,惹得荀淮心里发酸发软。 荀淮伸出手捂住胸口的异样感,似是温情,可若是陈宴秋看见了荀淮的眼睛,准会又吓得呆住。 那双眼睛里,全是翻滚的破坏欲和凌|虐欲。 □□熊熊燃烧,蚕食着荀淮这许多年来时刻保持的清醒和理智,那眼神如猎鹰看见了草原上的小兔,渴望着进食,渴望着撕扯,渴望着将那小兔拆吃入腹。 喜爱与暴戾相伴,保护欲与破坏欲从来都不矛盾,他们如影随形,伴着荀淮走过了二十五年。 但是就算如此,荀淮的头脑却仍是清醒着。 皇上赐婚,陈宴秋不能死在王府里。 至少今天不行。 此时此刻,荀淮放任了欲望生长,他伸出手,就要再次掀开那床单薄的、给予陈宴秋安全感的被子。 “王爷。” 门外突然传来太监轻柔的呼唤。 陈宴秋躲在黑暗里,听见那叫来福的公公回话:“王爷,热水来了。” 身上粘腻得厉害,汗水、泪水、血迹还有其他的……流了满身,陈宴秋爱干净,虽然此时已经累得动动手指都乏,可他还是想洗个澡。 他满怀欣喜地等了一会儿,可却荀淮久久没有反应。 荀淮怎么了? 陈宴秋犹疑了许久,还是爱干净占了上风,他从被子里探出了脑袋,看向荀淮,小声道:“王爷,热水来了。” 垂着头的荀淮蓦地看向他,浑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陈宴秋心底里突然漫上了一股本能的恐惧和直觉。 不……不对…… “王爷……”陈宴秋慢慢向后挪,声音嘶哑发颤,“不、不行了……” “我会死的……” “叫错了。”荀淮起身,在陈宴秋惊恐的眼神下解开了他身上喜服的腰带。 在亲眼见到之前,陈宴秋一直以为荀淮的身体应当是瘦弱的、苍白的。 毕竟书中的大反派是个十足十的病秧子、药罐子,说是三步一喘都不夸张,甚至最后的结局,也是在流放途中活活冻死的。 可事实与他想象的,似乎并不一致。 此时荀淮的病似乎还并不是那般严重,虽说看上去依然瘦削,但并不是陈宴秋之前想象的那般病入膏肓,勉强还算得上正常。 他的胸前、腰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心口处的有一块尤其明显,看起来狰狞可怖,像是一条寄生的蜈蚣横亘在荀淮的左胸,叫人望而生畏。 陈宴秋看得脑袋有些懵,求生的本能却没有让他冷落荀淮太久:“什、什么?” 荀淮单膝跪在床边逼近背靠白墙、避无可避的人,盯住陈宴秋颤抖的瞳眸重复:“叫错了。” 那瞳眸湿漉漉地,泪水盈了满眶。 荀淮突然很想看看那举起的水珠破掉的样子。 一定很美。 陈宴秋只觉得一股大力把他从裹着的杯子里扯了出来,趴着压在了床榻上。 事到如今,他哪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次哭出声:“不,不要,求你……” 他还没来得急穿上寝衣,全身赤|果着,倒是方便了不顾别人意愿顺心作恶的人,连那准备工作都可以省掉了。 熟悉的感觉从破坏处瞬间传递到全身,陈宴秋忍不住脖颈高高扬起。他的眼神被那一下给撞得涣散,连惊呼声都只呼出一半,就被接连的征伐给堵在了嗓子里。 还是好疼啊…… 这疼不再是初次被破开的疼痛,似乎更加绵长、更加细腻,夹杂着几分主人并不想承认的欢愉。 于是如荀淮所愿,陈宴秋一直噙着的泪水如断线的玉珠般一颗颗滚下,很快就再次润湿了床榻,与先前的那几块一起,在红色的床榻上做出了一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不要了……不要了……” “轻、呃……轻点……” 陈宴秋的黑发披散着,白肩颤抖着,如同一只小舟,随着自己的动作在那方山水中起伏,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像是要融在那画中。 果然很美。 荀淮想。 他用力压上陈宴秋的后背,手却是绕过陈宴秋的脖颈,握住陈宴秋颤抖的肩把人往怀里送。 于是两人终于严丝合缝地相拥,宛如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 这距离实在是太近,近得陈宴秋有了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他早就没了挣扎的力气,因此他这时候微不足道的反抗倒还像是助力似的,自己只要动一下,就会惹得罪魁祸首挪动几分,自己却是又吃了不少苦头。 眼前浮现出点点雪花,不知是脱力还是缺氧的缘故,陈宴秋微张着嘴辅助自己喘气。 忽然,荀淮就这个这个姿势把他抱了起来,在空中将他转了个身。 这一下实在是有些超过,陈宴秋失声惊叫起来,两只手臂在空中扑打,像是溺水之人的求救。 其实也差不多,窒息、缺氧、无处凭依,陈宴秋觉得自己现在跟溺在水里并无什么分别。 他被荀淮就这样抱在怀里,继续了这场似乎并无休止的战争。 只是这场征伐的对象只有陈宴秋一个。 眼前的雪花逐渐放大,似乎在发黑,似乎在发白。 陈宴秋不知这感觉是难受还是解脱,只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在荀淮的又一次破戒后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终于听到了自己先前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声音全然不如身上的动作那般粗暴,似乎带着些悔意,也带着些疼惜,恍恍惚惚间,陈宴秋似乎觉得自己被轻轻地裹进了被子,又被那声音的主人抱进了怀里。 “都说了叫错了。” “宴秋,你要记得,下次喊我夫君。” 在意识最颤抖、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刻,这句话就这样深深地钉在了陈宴秋的脑海里。 4、一夜荒唐后 这一觉陈宴秋睡得太沉,再醒来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陌生的、古色古香的天花板。 身边帘帐曼曼飘动,时不时轻轻扫过陈宴秋的面颊,像是温柔的爱抚。陈宴秋觉得大脑有些迟钝,略带疑惑地转过头,看见窗外橙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浑身都抖、浑身都疼,脖颈、胸前、腰上、还有腿间全是斑驳的梅花,那花瓣似乎要突出雪白细嫩画纸般,红得艳丽。尤其是承受了雨露的地方更是疼得厉害,陈宴秋觉得自己连微微抬起指尖都费劲,昨晚一夜荒唐的记忆陡然间清晰起来。 一夜而已。 就只是一夜的功夫。 如果……如果他没有穿越到这个地方,他此时应当是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像每一个平凡的上学日一样,随口抱怨着早八,夹着片面包踩点跑进教室。 不用来到这个连衣服料子都扎人、连饭也吃不饱的地方,更不用、不用遭遇昨晚的那些…… 酸酸胀胀的委屈在心口里满溢,胃部此时也察觉到了主人的苏醒,开始抗议起来,一阵阵绞痛。 陈宴秋捂住肚子弓起腰。 他这才迷迷糊糊想起,自己似乎是许久没吃饭的。 “呜……” 陈宴秋把牙咬了又咬,终是没忍住哭了出声。 连哭声都是哑的,他昨晚嗓子用得太厉害,好像嘶了。 荀淮踏入房门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床上的人在哭。 这哭声不同于昨晚有痛苦和欢愉的本能,荀淮从这细碎的哭声里听出了浓浓的委屈,像是离了家的小兽发出的呜咽。 他在难过。 荀淮抬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人得了令,自觉退了出去。 “身上难受?” 听见熟悉的声音,陈宴秋浑身下意识颤栗。人同动物一样,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于是陈宴秋瞪大眼睛,奋力往后退。 退了几寸之后,陈宴秋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强迫自己停下,用气音答:“……嗯。” 是真的难受,身上难受,头难受,胃也难受。 陈宴秋委委屈屈地在心里补充道。 他抬眼偷偷去瞧荀淮。 荀淮已经把喜服换了下去,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裳,头戴白玉冠,腰束金革带。他逆着光站着,在夕阳下显得柔和了许多,芝兰玉树,翩翩公子一般。 与昨夜的样子完全不同。 身上倒是清爽,床单也换了新的,显然荀淮在那之后帮他细细收拾过。陈宴秋摸摸脖颈,发现自己脖颈处的那道口子已经缠了绷带上了药,没昨晚那么疼了。 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陈宴秋总结道。 “府里的大夫会过来,让他给你看看。”荀淮坐到床边摸陈宴秋的额头,“下人热了菜,等会儿先吃点东西。” 先? 陈宴秋对文字一向敏锐,他眨眨眼道:“我们还要出门吗?” 荀淮有些疑惑地皱眉:“你说了什么?” 陈宴秋:“……”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发出声音来,嗓子跟刀刮过似的,疼得厉害。 “我,们,还要,出门,吗?”于是他努力用气音一字一句道。 “嗯,”荀淮拿过在一旁整整齐齐叠放着的衣裳,放在陈宴秋脑袋旁边,“皇上赐婚,我们第二天是要去谢恩的。” 陈宴秋看了看马上就要落山的太阳,一时间有些惊讶。 你这个第二天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荀淮昨晚得了便宜,很是餍足,此时多了许多温柔耐心,颇有几分照顾周全的意思。他在陈宴秋腰后垫了几个软垫子,在旁边放了盏热茶给陈宴秋润嗓子,让昏昏欲睡的人靠在床头,看大夫给荀淮把脉。 那大夫把手搭在荀淮的脉搏上,眯着眼捻了捻胡须,然后拱手问:“王爷近几日可还有咳嗽畏寒、腹部疼痛之状?” 荀淮另一只手拿着本书看,不甚在意道:“老毛病了,有又如何?” 大夫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无论下官如何调理,那也是治标不治本,王爷您也要多多仔细着才是……” “你今日话似乎格外多。”荀淮抬眸看他。 “下官不敢,”大夫倒也不怕荀淮,只是捻着胡子笑笑,一身仙风道骨。他拱手闭了嘴,又挪到在一旁打瞌睡的陈宴秋旁,“王妃,下官失礼了。” 陈宴秋勉强抬眸,眯起眼睛看他,目光温和。 大夫念念有词地摸了陈宴秋的脉,写好方子递给一旁的来福:“王妃并无大碍,只是许久未进食又在昨夜承了恩,身子弱了些,下官分别给王爷、王妃开了药,还劳烦公公费心了。” 忙活完,太阳已是快要落山,两人乘着马车向皇宫驶去。 车厢内焚着味道清雅的安神香,混着檀木味很是好闻。荀淮身体不好,不喜马车的颠簸,因此那座椅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旁边还摆了好几盘水果和点心。 时值盛夏,因此车厢里头还有好几个小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陈宴秋也换了衣裳,不知是否是荀淮授意,这衣裳做工比那喜服好上不少,布料柔软光滑,轻薄透气,即使碰到伤处也不怎么疼。他吃着糕点坐得舒服,心情也明朗了些。 毕竟自怨自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夜里的京城格外繁华,陈宴秋撩开帘子看去,只见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交谈声此起彼伏,孩童嬉戏,街灯璀璨,玉壶光转,一派祥和景。 有两个小孩拿着糖葫芦,从王府的马车旁笑着跑过。 “王爷车驾,百姓不用避吗?”陈宴秋有些好奇地对来福道。 这跟我看的古装剧不太一样。 “回王妃的话,我们王爷不愿打扰百姓安宁,因此从不清道的。”来福笑着答。 “哦。” 他又咬了一口点心,把头缩回来放下帘子,嚼着里头的豆沙向旁边看去。 荀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闭上眼的荀淮终于露出了些缠绵病榻之人该有的倦容来,脸色有些微微发白,眉毛微蹙,眼皮时不时地发着抖。 耳边嘈杂,呼吸很重,他睡得很不安。 “老毛病了,有又如何?” 啧。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所以你后面身体才越来越差。 陈宴秋在心里默默吐槽。 纠结了一会儿后,陈宴秋还是上前抚了抚荀淮的眉眼,拍拍荀淮睡着了也紧绷的脊背。 反正大杀神睡着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看在你对百姓还算可以的分上。”陈宴秋撅着嘴小声补充。 5、少年天子 勤政殿一旁的水漏又往下滴了一滴,泛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向外面晕开。宫人们衣袂翩跹,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往那宫灯里倒着灯油。那宫灯也是个侍女提灯的模样,烛火燃烧,屋内便又亮堂了些。 此时离宫门落匙仅有一个时辰。 陈宴秋跟着荀淮踏进大殿,微微抬眸,看见了坐在明堂上的人。 梁朝现如今的圣上是一位少年天子,八岁践祚,至今五年,年岁已是十之有三。 小皇帝穿着一身龙袍端坐在桌案前,提笔批奏折,眉头紧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伴着太监的通报声,陈宴秋与荀淮朝前走去,脑海里飞快略过原书中有关这位皇帝的情节。 少年天子空有抱负,年岁渐长后便不满荀淮这位“异性皇叔”干涉朝政,千方百计想要架空荀淮的权力。 屈蔚出使梁国时,他们与“陈宴秋”一起里应外合,打了荀淮一个措手不及,导致荀淮流放房陵,含恨而终。 他想如秦皇汉武一般成就霸业,却没有那样的谋略和胆识,荀淮死后,梁朝边境被屈蔚的大燕一点点蚕食殆尽,不出十年就亡了国。 “若是他们那荀王爷还在,大梁也不会只撑得了这么些时日。” 事成之后,屈蔚如此评价。 空有志向,脑子还不够,并且多疑。 他对荀淮不好。 陈宴秋在脑海里给这位小皇帝下了判词。 此时此刻的小皇帝薛应年却不知底下陈宴秋的这番弯弯绕绕,听了太监的通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热情道:“皇叔,你来了!” 荀淮拱手:“微臣见过皇上。” 作为摄政王的荀淮有先帝亲赐的面圣不跪之权,陈宴秋却没那么大的胆子,只好老老实实行跪礼:“见过皇上。” “快快免礼,赐座。”薛应年面露喜色,朝他们挥挥手。 陈宴秋全身还是疼得紧,能坐着绝不站着,因此他挨着荀淮,从善如流地坐下,吃着宫里的糕点听这两人打机锋。 薛应年笑:“朕今日一直在等着皇叔,还以为皇叔不来了呢。” 陈宴秋咬了一口水晶糕:其实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荀淮抿着茶:“王妃与我身子都有些不适,所以起晚了些,还请皇上恕罪。” 陈宴秋瞪大眼睛看他:你明明都没叫我!好吧这话说得也不算错,毕竟我也确实不想起床…… 薛应年摆手:“哪里的话,皇叔的身子要紧!只是皇姐还一直嚷嚷着要亲眼见见我们这位皇嫂呢……” 正在喝果汁的陈宴秋:? 怎么突然说到我身上了? 另外的两人闻言都看向陈宴秋,一个是带着审视,一个完全是看热闹,陈宴秋只得放下手中的果汁,忍着痛慢慢起身,笑着朝薛应年又行了个礼:“公主殿下想见我,以后有的是机会。” 薛应年:“……皇嫂,你方才说什么?” 陈宴秋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我刚才又没发出声音吗? 薛应年此时才发现陈宴秋脖颈上缠着的绷带,微微皱了皱眉:“皇嫂受伤了?” 陈宴秋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又“嘶”地把手松开。 他向荀淮看去,眼神水汪汪的,眼尾还泛着红,睫毛微微颤抖,满是求救的意味。 陈宴秋颤颤巍巍地站着,荀淮安安稳稳地坐着,矜贵的王爷又抿了一口茶,欣赏了一会儿陈宴秋脖颈绷带里隐隐露出的红痕,终于在陈宴秋微微带了些嗔怪的眼神中开口道:“我昨夜没轻没重,不小心弄伤了。” 陈宴秋刹时红透了脸。 你跟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说什么呢!!! 陈宴秋是现代人,尚且不知在古代,这个年纪的小孩早就开了蒙。薛应年闻言却是了然道:“原来如此……看来皇叔与皇嫂感情甚笃,那钦天监说的果然没错。” 陈宴秋大骇。 我脖子上那么大一条刀伤,你是哪里看出来感情甚笃的! 怪不得你这么没脑子。 陈宴秋在心里啐他。 这厢薛应年仍在自说自话:“先前朕心里还隐隐有些不安,怕皇叔与皇嫂怪罪朕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妙。荀淮只得起身道:“微臣不敢。” “诶,”薛应年让荀淮坐下,“朕也是关心则乱,皇叔这身子自三年前大病后就久不见好,那钦天监说得冲喜,只有皇嫂一人八字相合,朕便病急乱投医了。现下看来,倒真是有几分效果。” 荀淮冷冷回他:“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会是有错处的,那钦天监也算是有功,合该好好赏赐才是。” 陈宴秋看荀淮。 这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你明明不高兴得很吧。 薛应年却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正是如此,朕已把他提拔为钦天监夏官正,正六品。” 荀淮笑:“那是再好不过了,皇上英明。” 几人你阴阳来我阴阳去了好一会儿,眼看宫门就要落钥,薛应年这才依依不舍一样把两人放走。 “虽说是男妃,大梁却也是重孝道的礼仪之邦。陈家也是出过大儒的书香门第,好歹是朕赐婚,朕等会儿也添点东西,皇叔一并回去带给陈老吧。”临行前,薛应年道。 这“陈宴秋”看起来还有些来头? 陈宴秋亦步亦趋地跟在荀淮身后想。 皇宫禁内不得驾车,宫人们在两旁给二人提着灯。 月华如水,如溪流般铺开,似曼似纱,又像是从地面倒淌而上的河。皇帝尚小,并未选秀纳妃,因此宫里也冷冷清清的。 荀淮背着手走在离陈宴秋三步远的地方,陈宴秋跟着他,盯着荀淮的影子踩。 “还难受吗?”荀淮冷不丁问,吓了陈宴秋一跳。 “啊,”陈宴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荀淮问的是什么,当即有些委屈,“……难受的。” 他昨天弄得那么重那么狠,这才过了一天,怎么可能不难受? 荀淮看了脸巴都要皱成一团的人一会儿,语气听不出喜怒:“明日你好生歇息,后日回门,见了你父母兄长后就要轻松一段时日了。” 陈宴秋觉得自己眼皮跳了跳。 抛开别的不谈,陈家有哪些人他都不知道啊!这门怎么回啊! 这边陈宴秋正在苦大仇深,一声清脆的声音却伴着铃响,冷不丁地传入两人的耳朵里: “皇叔,皇嫂,等等我!!” 6、红线牵姻缘 铃铛清脆,伴着少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陈宴秋循着声音望去,却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披着星光跑来。 那姑娘头上梳了个飞仙髻,金钗首饰点缀其上,一朵银花簪子叉入发髻里,随着月华盈盈流淌。她的腰间、袖口都挂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铃铛,只消轻轻一动,便叮叮当当响得清亮。 此时此刻,她提着裙子撒开步伐跑,隔得老远就喊:“皇叔!皇——叔——” 陈宴秋还在愣着,两旁的宫人们反应却是极快。他们跪下行礼道:“见过端阳殿下。” “免礼免礼。”薛端阳终于跑到了两人跟前儿来,气都不带喘的。她眉眼弯弯地仰头看荀淮:“皇叔!祝你新婚快乐呀!” 荀淮有些无奈道:“多大人了,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薛端阳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端阳殿下?书里的端阳公主? 陈宴秋盯着那姑娘回忆。 这号人物在原书中笔墨并不多,只有寥寥数语,陈宴秋看过便忘了,却不想这么快就遇上。 “这就是皇嫂嫂吗?”薛端阳看向陈宴秋,热情道,“你好呀皇嫂嫂!” 你好你好。 陈宴秋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诶,一家人一家人,跟我你客气什么,不客气不客气啊。”薛端阳叉着腰甩甩袖子,铃铛又响了响。她对荀淮道,“皇叔,你今天怎的这么晚才进宫啊?我可等了好久呢!” 荀淮笑:“我们不是大婚的时候才见过吗?” “那时候我隔得远远的,哪能看清啊?”薛端阳凑近陈宴秋道,“我们皇嫂嫂生得真好看,皇叔你可真有福气。” 陈宴秋被夸好看,有些不好意思:“是、是吗……” “那可不!忒好看了!”薛端阳盯了一会儿,指着陈宴秋的脖子,“皇嫂嫂,你这脖子怎么了?受伤了?皇叔打你了?” 陈宴秋:…… 你还真说中了。 今天你们怎么都这么关心我的脖子? 虽然的确很痛。 眼看陈宴秋支支吾吾,荀淮适时开口解围:“端阳,你这几天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总归不是要见你皇嫂吧?” “想见皇嫂怎么就不行了!”薛端阳挺直身子杠了一会儿,这才凑近荀淮,可怜巴巴道,“皇叔,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军营啊?这宫里我待着不舒坦,我想回荀家军里去。” 荀淮叹气弹她脑袋:“你才回宫几个月?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老想往军营里跑。” 薛端阳捂着脑袋抗议:“我在那长大的啊,还是皇叔你带大的呢!我干嘛要待在这宫里! “这宫里到处都是砖瓦到处都是墙,宫人们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来,见了我不是跪就是行礼的,没有疆场一半痛快!” 她忿忿:“女孩儿又怎么了!那些军营里的兵还没我能打呢!” 陈宴秋默默在旁边给薛端阳竖了个大拇指。 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荀淮捏了捏眉心,对薛端阳道:“端阳,再等些时日吧。” “为什么?!” “近几年边境形势不稳,皇叔你身体不好,带不了兵,缺的正是将才!” “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让你涉险。”荀淮温声劝,“皇叔会处理好一切的,宫门要落钥了,你先回去,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哼,皇叔你不同意直说!糊弄谁呢!” 谁知薛端阳还没等荀淮说完,就气鼓鼓地提着裙子走了。 荀淮:…… 天爷,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薛端阳走出去好几米,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停住脚步,她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一个盒子,跑过来塞到陈宴秋怀里。 “皇嫂嫂,给你的!”薛端阳露出了脸上的小梨涡,特意不看荀淮,却对陈宴秋笑得灿烂,显然恩怨分明,“新婚快乐!” 在回去的马车上,陈宴秋把那盒子打开。 盒子里是一大一小两串红绳,上面坠着块剔透的红玛瑙,形状却是阴阳太极图的两半,红色如血,一看就是一对。 红线牵姻缘,大的那串给谁,自然不言而喻。 “夫君,”这一声陈宴秋几乎是脱口而出,潜意识里还并没有认识到任何不对。他拿着大的那串红绳凑到荀淮边上,轻轻道,“你看,端阳殿下还备了你的那份呢。” 荀淮身上已有些乏了,他正靠着软榻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看着那红玛瑙在自己眼前晃呀晃,无奈道:“这丫头脾气不小,准备这些倒是会下功夫。” 陈宴秋笑:“一片心意嘛,而且寓意也是好的,夫君你就给公主殿下一个面子呗。” 陈宴秋把手掌摊开伸过去,轻薄的白衣袖口便往下滑了滑,露出白皙的手腕。红绳红玛瑙躺在陈宴秋的掌心,在烛火中投下透红的光,莫名地让荀淮想到冬日雪地里,在寒风中微颤的梅。 只是那梅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眼前的人却不会。 荀淮“哼”了一声,把手伸到陈宴秋面前。 这是要陈宴秋给他戴上的意思了。 陈宴秋心领神会,他拿着红绳的一端绕过荀淮的手臂,再与另一只手合拢,于荀淮的手腕上细细打了个好看的结。 陈宴秋结打得认真,指尖时不时轻轻碰到荀淮的手背,若即若离,小猫儿似的在荀淮心里挠了一下,挠得荀淮心里痒痒的。 轻薄的布料柔柔搭在荀淮的手臂上拂了拂,又很快垂下,像是某种无意的撩拨。 荀淮的目光又沉了沉。 在荀淮的眼里,陈宴秋银丝线的袖子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肘上,露出两个雪白细嫩的手臂来,上面还有着昨夜欢欣的痕迹。 薛端阳没说错,陈宴秋确实生得漂亮。他垂眸时,长长的睫毛便遮住了剔透的眼瞳,于是右眼底的那颗泪痣就格外明显。 荀淮想起来,昨夜他吻了那泪痣很多次,在陈宴秋目光涣散无法聚焦的时候,泪水便会滑过泪痣,水滴就如同陈宴秋的那双眼睛一样剔透,美得动人。 他顺着泪痣向下看,目光赤裸裸无遮掩,掠过陈宴秋红润的脸颊、流畅的下颌线,来到缠着绷带的地方。 那本来是用于治疗的绷带此时却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堪堪遮掩住脖颈上斑斑驳驳的吻痕,只有荀淮知道,那下面是一片多么宜人的春光。 陈宴秋是这盛夏夜的春景。 “夫君,这红绳怎么好像大了些,我给你绑上了……”陈宴秋打好结,邀功似的把荀淮的手腕举起了给人看,“你瞧,很衬你!” 他把另一根红绳递到荀淮面前:“夫君,你帮我绑……诶!” 陈宴秋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视线便转了个弯,看见了马车的车顶。 他猛地被荀淮扑到了软榻上,四肢都被死死压住! 荀淮盯着陈宴秋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瞳眸,沉声道:“好,我帮你。” 他抚着陈宴秋微张的嘴唇,伸入两根手指模仿着交融的动作,压下身子含住陈宴秋的耳垂。 荀淮又亲又咬的,陈宴秋的耳垂很快就红得要滴出血来。他被荀淮弄得软了身子,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求饶:“夫、夫君……这是车上……这是外、外面……我们回府好不好……” “是啊,这是在外面,”身上动作的人沉沉笑道,“王妃可要小心着,别叫人听见了。” 马车颠颠簸簸,车轮偶尔压过一颗石子,整个车身便会抖上一抖。 每当此时,那装横精致的马车内就会传来一声拼命抑着的惊呼,声音轻软又局促。 “公公,这……”马车旁跟着的小厮对来福道。 “干好你的事就行了,别多嘴。”来福横了那小厮一眼,“王爷的事,岂是我等可以随意编排的?” “是,公公说得是……”那小厮缩了回去,红着脸被迫听马车里的动静。 车内烛火摇曳,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搭在身前人的肩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情到浓时,那只手便会扒着那肩膀,指尖泛红轻颤。 他还攥着那没戴上的红绳。 7、青丝绕红线 马车在王府前停了许久,随着车里人的动作不住地摇晃。 陈宴秋先前忍着不出声,可到了后面,他实在受不住,还是哭了出来。 不过他的嗓子本就哑了,哭也哭不大声,细细软软的啜泣传到荀淮耳里可就变了个意思,带了些欲拒还迎的撩拨,惹得他又兴奋了些。 等到荀淮终于结束的时候,陈宴秋小腹微微鼓起,连哭都失了力气,两眼失焦,只觉得脑海里播放着大大小小的雪花。 荀淮却没忘记之前的承诺,他抬起陈宴秋脱力的手,在那腕子系上红绳,亲了亲陈宴秋的额头:“你看,夫君给你系上了。” “……嗯。”陈宴秋窝在荀淮怀里,闻言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看,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一片狼藉。 尤其是微隆的肚子,陈宴秋一动,就立刻会湿掉他身下的衣服,露出一大片水痕。 ……身下的衣服还是荀淮的。 他委屈极了,抓起荀淮的手臂想咬,牙齿都放上去了,却还是没敢使劲。 于是他这愤怒之举就变成了小猫磨牙,毫无威慑力:“你、你简直胡来……呜呜……我等会儿怎么见人……” “半夜了,见不到多少人的,”荀淮哄着他,扯过自己穿的外袍把陈宴秋裹得严严实实,等陈宴秋在怀里缓了一会儿,便托着陈宴秋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 感受到溪水在汩汩流动,陈宴秋又是一阵小声的惊呼:“夫、夫君,你干什么……” “抱你回去。”荀淮面不改色道。 旁边还站着许多王府的下人,陈宴秋实在是臊得厉害,伸手将那袍子一掀,把脸埋在了荀淮的胸前。 陈宴秋缩成一团,只有他那耳朵尖露了出来,还透着些暧昧的艳色。 “王爷、王妃。” “去烧点热水来送我房里,再让厨房煮点清淡的小食一并送来。” “是。” 外头下人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但是荀淮的声音却很清晰。 陈宴秋把脑袋靠在荀淮的胸口,能感受到随着荀淮的话语炽热起伏的呼吸和那汹涌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两下,三下…… 荀淮抱住他的手臂很稳,连一丝颤抖也无,甚至显得还有些轻松。陈宴秋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了些,过度劳累使大脑开始放空,胡思乱想起来。 荀淮力气好大啊…… 清洗完后,陈宴秋稍微吃了点东西,头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荀淮撑着手观察陈宴秋的睡颜,伸手去拨陈宴秋的睫毛,一会儿往左扫,一会儿又往右扫。 那些长长的睫毛在指尖轻轻颤,让荀淮想到御花园里种的那盆含羞草,也是这般一碰就抖。 睫毛痒痒的,睡熟的陈宴秋也开始抗议,嘟囔着抓住荀淮的手。 荀淮原以为人要被他逗醒了,正想说些什么哄陈宴秋睡,不料陈宴秋却是抱着荀淮的手咂咂嘴,把脸枕在了荀淮的手上。 荀淮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手上的触感软软的,让荀淮联想到小动物的肚皮,温热柔软,是完全交付的臣服。陈宴秋似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无意识地蹭着荀淮的手。 “夫君,睡……”他小声说着梦话。 枕边人睡着了都喊着自己,荀淮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果然,是翘着的。 他放下手,侧身躺到陈宴秋旁边,把人揽到自己怀里,勾起几缕陈宴秋乌黑的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 手上的红玛瑙在他眼前摇啊揺。 青丝绕红线,结发为夫妻。 此时已是深夜,素来繁华的长安城也静了下来,偶尔有打更人路过,留下铜锣响。天际流霜,庭下如空明积水,皓月照花林。 “陈宴秋,”荀淮喃喃开口,“你这番作态,究竟是真是假?” 你究竟是那个不择手段、机关算尽的陈家状元郎,还是现在这个心无城府、天真纯粹的荀王妃? 哪一个是真的你?还是哪一个都不是? 与周公对弈的人显然考虑不了这么多,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陈宴秋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两把,把自己的头发抓了回来。 还不等荀淮黑脸,陈宴秋就搂住荀淮的脖子,又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荀淮刚刚浮上的不悦感就这样被微妙地哄好。 他决定改天再想这个问题。 两人相拥,一夜好梦。 回门那天,陈宴秋一早便有些恹恹的。 任是谁都受不住荀淮连续两晚这般折腾,饶是荀淮在事后百般照顾,陈宴秋还是发起了低烧。 这病最是磨人,他靠在荀淮身上,提不起半点劲儿来,只觉得马车颠得自己头疼欲裂,像是有一把刀子在脑袋里戳着头皮往外捅。 荀淮捏着陈宴秋的手,帮陈宴秋掐着虎口:“好些了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陈宴秋眼泪汪汪地摇头,这一揺,头疼便更重了几分。 陈宴秋已经好久没生过病,这一次生病,是被生生……做病的。 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再忍忍。”荀淮去吻陈宴秋的额头,“今天过了,你就好好休息。” 陈宴秋烧得两眼发黑,晕头转向地答了声好,心里却并不抱什么期待。 那天在宫里,荀淮也是这么说的,却还是强拉着他狠狠发泄了一通。 他此时的温存是真实的,兴头上的不顾一切也是真实的。 陈宴秋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盛夏天亮得早,陈父穿着一身齐整的官服,领着一家老小早早地等在陈府门口。 “至于吗?”在他身后,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弓腰驼背、站没站相地抱怨,“离他们到还早吧?这么早来等着干嘛?” “闭嘴。”陈父扭头不悦道,“王爷会跟着你弟弟过来,万万不可怠慢。” “切,老二这还不是命好,才能沾了王爷的光做那王妃。一个庶子而已,不然这泼天富贵哪能轮得到他?”陈祁语气满不在乎,碰碰身边的妻子,“芸娘,你说是不是?” 赵芸娘绞着手上的袖子,小声道了声“是”。 “大少爷所言极是。”一旁的下人立刻附和道,“从小到大,二少爷哪有我们大少爷一半聪颖?我们大少爷不屑于去参加科考罢了,若是我们大少爷也去,这状元的位置哪能就给二少爷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下人也凑过来,“还是我们大少爷有孝心,念着老爷在家里,想在老爷面前尽孝。二少爷却只想着自己,这考上了状元后,就再也没回过府……” 陈老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不悦。 谈话间,王府的车驾终于到了陈家。 陈父领着家里人跪下,毕恭毕敬道:“恭迎王爷、王妃。” 陈祁满不情愿地行礼,眼神却是不安分地往那马车瞟。 先下马车的是一位年轻男性,他身着一身青衣,头戴玉冠,腰间坠着一枚绿佩,容貌俊美,长身玉立,与陈家众人一比,更是显得矜贵出尘。 那人眉目带笑,眼神却并不含什么情绪,看向陈家众人的目光是冷的,带了些微妙的疏离和审视。 这就是荀王爷吗? 陈祁心里蓦地一抖,在这盛夏的艳阳天里出了一身冷汗。 荀淮面对他们,根本无需遮掩。 那是上位者看下位者的目光。 荀淮只轻轻扫了他们一眼,便转过头,从那马车里抱下了个人来。 那人除穿了身淡绿色的衣裳外,还在外头加了件白色的袍子,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与这盛夏的天气实在不搭。他披散着发,脸颊泛红,眉眼紧蹙,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有着难掩的疲惫。 病人撑着荀淮的手,站得摇摇晃晃,像是时刻要被风吹倒。陈祈眯起眼,看见他亲爱的弟弟脖子上还缠着绷带。 “呵。” 陈祈暗自轻笑。 之前陈宴秋仗着自己考上了状元,是何等清高?何等不把自己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如今还不是只能委身于人,屈于人下,做那玩物般的男妃? 看他这般病容,想必荀王爷对他并不好。 想通了这一关窍,陈祈的心瞬间松快了不少。 8、陈家众人 陈宴秋撑着荀淮的手,看向面前跪了一片的人,心下有些局促。 这个看起来年纪有些大的,应该是原主他爹吧……但是后面这个是谁啊?原主的哥哥?嗯……看上去老了点,这是原主的叔叔? 烧糊涂的脑子显然无法处理这么严肃的问题,最后陈宴秋选择了放弃,虚虚靠着荀淮,惨白着脸听他们说话。 荀淮对为首的陈老微微颌首:“陈大人免礼。” “诶,谢王爷。”陈老拜谢后起身,为陈宴秋两人让出条路来,“王爷,王妃里边请。” 陈宴秋对陈老柔柔笑一笑,抬脚就要跟着荀淮走进去。可他刚迈开脚步,就听见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弟弟可真是飞黄腾达了啊,连爹都不喊,哥哥嫂嫂都不知道叫了。” 陈宴秋:? 他向那声音望过去,只见陈老身后的那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抱着手对陈宴秋,语气很不友好:“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祈儿,王爷面前,不可胡闹。”陈老扭头瞪了陈祈一眼,对荀淮赔笑道,“犬子不懂事,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王爷您大人有大量,还请王爷恕罪……” 一旁的赵芸娘也微微拉着陈祈的手:“夫君,要不算了吧……” 陈宴秋烧得脑子懵懵的,遂在脑海里简单整理了一下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 陈老是陈宴秋他爹,陈老说这人是他的犬子,这姑娘又叫这人夫君,他又说哥哥嫂嫂…… 陈宴秋眨眨眼,指着陈祈道:“你是我哥吗?” 陈祈:“……” 陈祈表情像吃了苍蝇:“不然呢?” 陈宴秋接着他的话茬:“噢,抱歉抱歉刚刚没想起来。哥哥好。” 他又对旁边那两人拱拱手:“爹好,嫂嫂好。” 荀淮:“噗。” 荀淮一笑,陈宴秋立刻把注意力放在荀淮身上,他有些不解地问:“夫君,你笑什么……” 荀淮咳嗽了两声,摇摇头道:“没什么,觉得你家着实有点意思。” 可不是有点意思吗?荀淮想。 爹看似礼数周全,可话里话外全都在回护着他那大儿子,没有安抚看起来身子不适的陈宴秋哪怕一句,明摆着是偏心。 哥哥性格骄纵,嫉妒心强,在荀淮面前也敢口出狂言,显然在家里当霸王当惯了,还不知陈宴秋先前是怎么过的。 嫂嫂胆小懦弱,应当是个怕事的性子,在这家里恐怕保全自个儿都有些费劲,也是个可怜人。 荀淮现在突然有些理解陈宴秋为什么会养出那么坏的性子。 合着在这养蛊呢。 荀淮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他对陈老温和笑道:“陈大人,请。” 陈宴秋坐在餐桌前,看着一屋子的人沉默地坐着,觉得这气氛实在是有点不妙,整得他好像都清醒了几分。 陈宴秋扫视了一圈。 荀淮在他旁边老神在在地喝茶,一脸要看戏的样子; 陈老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坐得板正地夹菜; 陈祈刚被陈宴秋噎了一下,看向陈宴秋的眼神有着明显的恶意,陈宴秋觉得他好像想吃了自己; 赵芸娘被这桌上的气氛吓得不敢动筷,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于是蓦地跟陈宴秋对上了视线。 这嫂嫂看起来是最好相处的那个。陈宴秋对她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赵芸娘微微一愣,下意识往陈祈的那个方向瞟了瞟,又很快低下头,去扒拉碗里的米饭。 最终还是陈老打破了餐桌上坚冰一样的氛围,他举起酒盏,对荀淮道:“王爷英明神武,智绝无双,犬子能嫁入王府,是我陈家之幸,足以光耀门楣了。老夫敬王爷一杯。” 荀淮单手举起茶杯,对陈老道:“陈大人言重了,陈家祖上可是出过大儒的,王妃也是精彩绝艳,还是陈大人教子有方……” 陈宴秋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官腔,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便把手撑在桌子上打瞌睡。 反正他那便宜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正在那边兀自小鸡啄米,快要睡着的时候,却被陈祈一嗓子又给嚎醒了:“陈宴秋,餐桌上都能睡着,这就是你的礼数?” 这一声大名喊得,让陈宴秋梦回高中时上课打瞌睡、被班主任抓到的时候,他猛地惊醒,从位子上弹起身子。 这一下动作大了些,陈宴秋觉得脑袋发晕,眼前似乎都出现了重影。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何况陈宴秋不是普通的兔子,他可是个有脾气的兔子! 你又不是荀淮那大煞神,我才不怕你! 本来身子就不爽利,还被这名义上的“哥哥”这样针对,陈宴秋说话便也不客气了起来。 他揉着太阳穴,对陈祈委委屈屈道:“大哥,你怎么老是说我?我哪里惹你了?除了我,你没别的东西可以在意了吗?” 陈宴秋这话一出,餐桌上登时安静了不少。 赵芸娘筷子夹了一半,停在了空中,满脸目瞪口呆。 陈老脸色黑了好几分,张嘴就想训斥,可荀淮在场,他却不好发作。 荀淮则是把酒杯挪到嘴角边,遮住翘起的弧度。 之前陈宴秋在荀淮面前,都像小动物一样柔软温驯,甚至有些胆小,他还没见过陈宴秋这样发火呢。 看起来就像是小猫哈气挠爪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你,你……”陈祈被陈宴秋这话给堵了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摆出兄长的架子来,“你怎么对兄长说话呢!你读的圣贤书呢,你学的礼义廉耻呢!” 陈宴秋却不吃这一套,他撅着嘴道:“圣贤书说的是兄友弟恭,兄长,你又不喜欢我,既然你恨我嫉我,我为什么要敬你爱你?” 陈祈气得脸发红:“你!”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丝毫没给陈祁面子。陈老见不得小儿子这般胡闹,拍了拍桌子道:“宴秋,够了!我看你是愈发放肆了!” 眼看这爹拉偏架,陈宴秋决定一个也不放过:“爹,您偏心大哥也就罢了。可我这大哥看起来就愚笨得紧,您还是多多替大哥操点心吧。” “你,你……”陈老指着陈宴秋,半晌说不出话来。 “目无尊长!” 他一时气急,扬起手就要打陈宴秋。 陈宴秋:!!! 眼看这巴掌要躲不开,陈宴秋吓得闭上了眼睛,呼吸都紧了几分。 可等了好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都没有落到自己脸上。陈宴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是荀淮抓住陈老的手臂,把那巴掌稳稳地拦在了空中。 “陈大人,”荀淮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是听起来却让人心里发毛,“宴秋既然嫁了本王,就是本王的人。这点规矩,本王原以为陈大人是明白的。” 9、好好的 荀淮捏着陈老的手用了六分的力,陈老觉得自己的手腕骨都要被他生生捏碎。 偏偏荀淮身为摄政王,位高权重,若是认真算起来,陈宴秋是奉旨成婚的荀淮正妃,地位比他这个芝麻小官要尊贵得多。 自己方才鬼迷心窍,在荀淮面前失了仪态,荀淮若是……若是真的怪罪下来,送去杀头都是有的! 陈老身上冷汗直冒,半点痛苦之色都不敢露,忍着痛跪下叩首赔罪:“下官一时糊涂,还请王爷恕罪!” 陈老一跪,一屋子的人就都不敢站着,齐刷刷跪倒一片,只留下陈宴秋一个人还坐在椅子上发懵。 “糊涂?”荀淮冷冷道,“我看你是清醒得狠。” “于公,本王还在这,就要打本王的王妃,陈大人是否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何况宴秋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你们这般说他,是对皇上的决定有所不满?”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陈老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于私,兄弟阎墙多半是长辈无德。”荀淮斜睨了陈祁一眼,“你这大公子……很好。” “你要打的不是我,”荀淮重新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细细嘬了一口,“若说恕不恕罪,得看王妃的意思。” 说完这话,荀淮便不再言语,温声对陈宴秋道:“头还疼吗?” 陈宴秋自小吃软不吃硬。 荀淮这么一问,他不疼都觉得疼了,于是他泪汪汪地点头,眼尾发红,委委屈屈。 陈祈跪在地上,一时间悔不当初。 王爷这哪是不喜陈宴秋? 这护短的样子,明明是喜欢得紧! 这陈宴秋……这陈宴秋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这厢陈祈在暗自愤恨,陈宴秋却并不在意这些。 这本就是原主的亲情,也是在原主身上的因果。 他没有资格替原主惩罚他们,也没有立场替原主原谅他们。 若真是算起来,自己还是占了原主的身子的人。 这是陈宴秋必须处理的业。 “夫君,”陈宴秋扯扯荀淮的袖子,“算了吧,我头疼,我想回去了。” “我想回王府。”像是怕不够明白似的,陈宴秋又补充道。 这就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陈宴秋用了带着红绳的那只手去拉他,荀淮看着那因为生病显得更加瘦弱的手臂,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好。” “我们回府。” 这顿饭的结局便是不欢而散。 陈宴秋站在陈家大门,正要踏上回王府的马车。 一阵清风轻轻刮着陈宴秋的面颊,像是微微的、无声的挽留。 陈宴秋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于是他便与在门口的陈老对上了视线。 陈家祖上出过大儒,那时的皇帝亲自为陈府题了字,写了牌匾,如今仍在陈府大门最醒目的位置挂着。只是那牌匾逃不过岁月的侵蚀,此时已经显得有些陈旧。 陈府并不大,已是家道中落、门客凋零,但这一方街道却是干净,不染尘埃,可见主人并不愿将就,是悉心打扫过的。 陈老看向他的眼神很是复杂,中有怨恨,有痛心,更有的是孤寂。 这眼神里夹杂了太多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口深深的潭,平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 “爹,”陈宴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了一声,对他笑笑,“回去吧,记得保重身体。” “大哥他……”陈宴秋斟酌着用词,“他不是很可靠,这次王府和皇上都赏了不少东西,爹你仔细规划着,以后也有个依仗……” “哼。”听了这话,陈老却是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陈宴秋:“……” 我就不该跟你打温情牌。 他抽抽嘴角,想要转身走掉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在里头喊:“王妃!您等等!” 这声音……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跑来的人:“……嫂嫂?” 赵芸娘喘着气,似乎是因为紧张,脸都涨得通红:“王、王妃,这个给你!” 她塞了个包裹到陈宴秋手里,不断瞥着在马车中撩起帘子瞧她的荀淮,因为太过害怕,声音都有些抖:“都是……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你带着回王府里头,想吃的话就吃点。” “爹他……他只是……”赵芸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些什么宽慰陈宴秋的话,只得对陈宴秋道,“王妃……你要好好的。” 陈宴秋一时有些愣住。 原书里没有对陈宴秋家里人的描写,如今看来,这嫂嫂对陈宴秋应当是不错的。 “我知道了,”陈宴秋摸出身上的钱袋子,不由分说地塞到赵芸娘手里,“嫂嫂,爹和哥哥对你不好的话,你就拿着这钱自己过日子去,别管他们,啊。” 赵芸娘瞳孔地震:“啊?” 还不等赵芸娘反应过来,陈宴秋便朝她挥了挥手,上了马车。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把那窗边的布帘子放了下去。 袖口的花纹精致繁复,是荀王爷。 赵芸娘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车夫一甩缰绳,马车跑了起来,扬起尘土,向前奔驰,很快消失在赵芸娘的视线里。 赵芸娘望着那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车辙印的路口,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陈宴秋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陈宴秋烧还没完全退掉,他靠在荀淮身上,懒懒地把那包裹打开。 里头全是些做工精致的零嘴,看得出来,做这零食的人心灵手巧,很是认真。 陈宴秋一时间心里闷闷的。 “还在想家里人?”荀淮摸了摸陈宴秋的额头,“……没退烧呢,身子骨怎么弱成这样。” 陈宴秋惊讶抬眸:病死的人也好意思说我? “没想了。”陈宴秋摇摇头,把那包裹放到一边,“所幸都过去了。” “陈宴秋”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不用在承担这些“恶”,也不必再散发另外的“恶”。 天意弄人,自古如此。 那阵清风又吹了过来。 这风实在有些奇怪,它从马车的一边不由分说地吹进来,卷起带着穗子的布帘,轻轻打了陈宴秋的脸一下,萦绕在陈宴秋的四周。 陈宴秋抬头望去,好像看见那风又打着旋儿,从另一边的窗户飞了出去。 他轻轻笑了笑,拿起一块儿零嘴放进嘴里。 这零嘴有些硬,甫一吃进嘴里,辛辣感直冲味蕾,火焰一般灼热,传来刺激的痛感。 陈宴秋被这味道呛着,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 这也太辣了! 不是陈宴秋喜欢的味道。 “我觉得不好吃。”陈宴秋扭头对荀淮道。 “不好吃?”荀淮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 “诶,等等……”荀淮动作快,陈宴秋伸出手,没能拦住。 “夫君,这个很辣……”陈宴秋端起车上的果汁递给荀淮,有些担忧。 荀淮饮食一向是以清淡为主的。 “没事。”荀淮被呛到,咳嗽了几下,缓了一会儿后对陈宴秋摆摆手,“不至于吃点东西就生病了。” 世上有一个神奇的现象,那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晚间的时候,陈宴秋在床上沉沉睡着,荀淮靠在旁边,在有些暗的烛火下批着宫里送过来的折子。 “咳,咳咳咳……” 陈宴秋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吵醒。 这时他的烧基本上已经快退了,整个人轻松了不少。陈宴秋睁开眼,看见荀淮在旁边捂住腹部弓着腰。 折子被他丢到一边,在床上和地上散了一地,像是拿不稳掉的。 “夫君!”陈宴秋立刻把被子一掀坐起来,轻轻抚着荀淮的后背。 “水,喝水……”他手忙脚乱地下床,去桌上端了杯茶水递过去。 可荀淮咳嗽得太厉害,逐渐开始干呕起来,根本没法喝水。 他忽地把陈宴秋推到一边,扯出手帕捂住嘴发抖。 手帕逐渐浸出鲜红的血来,滴到荀淮的手上。 “宴秋,去叫……叫大夫过来……”荀淮惨白着脸,见陈宴秋吓得快哭了,伸出手捏了捏陈宴秋的手指安抚。 “没事啊,去把衣服批上……” 他惨败着脸对陈宴秋笑。 “我一会儿就好了……” 10、重病 “王爷这两日饮食、作息都不规律,加上受了刺激,引发了旧疾。” “王妃不必担心,下官给王爷施几针,再配合药好生调理调理便是。只是这几日切莫要盯着王爷,让他好生吃饭,不可再敷衍。”大夫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眉头紧锁的陈宴秋宽慰道。 王爷抱恙,下人们都不敢睡,王府内一时灯火通明,煎药的、烧水的、提灯的,各有各的忙,来福公公更是满脸担忧地在一旁小心伺候,“嘤嘤嘤”地抹眼泪,把屋内的气氛更衬得凄风苦雨了些。 屋内烛火有些昏暗,香炉里焚着安神香,烟波渺渺,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绕着。方才荀淮批的折子被陈宴秋收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一旁。 空气中还弥漫着沉闷的血腥味。 陈宴秋坐在床边,拿着帕子给荀淮擦着冷汗和指尖的血迹。 刚才荀淮吐了血后,一下子没了意识,脱力一般倒了下去,整个人压在了陈宴秋身上。 陈宴秋惊呼着接住荀淮,感受到荀淮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一下子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叫了人来,此时才一阵后怕。 大夫给荀淮施了几针止痛,荀淮先前一直死死摁着腹部的手终于放松了些。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实在疼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瑟缩一下,狠狠咬住嘴唇。 疼成这样,硬是没吭一声。 陈宴秋紧紧皱着眉去握住荀淮的手,觉得荀淮的手冷得可怕,跟冰块似的冻人。 可这明明是夏天。 “他这病……这么严重?”陈宴秋抿抿唇,“我是说,我以前不知道……” 我还以为他现在还没生病,还好好的。 大夫正写着方子叹气:“好几年了,一直都这样,总是不见好。” 陈宴秋摩挲着荀淮的手指,开始回忆起来这几天相处的情景。 好像……真的没怎么见过荀淮吃东西? 这怎么行,不吃饭神仙也顶不住啊! “王爷他自己不知道吗?”陈宴秋问。 不知道自己身体弱成这样了吗? “怎么会不知道,”大夫摇摇头,看着床上令人不省心的病人,“下官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这样我也心疼。” 他起身,把方子交给来福:“但王妃可知,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病?”陈宴秋愣了愣。 荀淮有什么心病? “王爷啊……他自己不想治好。”大夫走过来摸荀淮的额头,“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不吃药、不治病,不爱吃东西,作息也不规律。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病躯本应好生静养,王爷这样糟蹋自己,下官即使是有通天之能,那也无能为力啊。” 这是陈宴秋没有想到的。 荀淮自己不想治好? 为什么? 生病明明很难受的…… “王妃您既然问了,下官便多句嘴。”大夫对陈宴秋拱手行礼,言辞恳切,“还请王妃您多多照看王爷一二。” “这么多年,您是王爷唯一的身边人,王爷他……也算是命途多舛。” 陈宴秋正掐着荀淮的虎口帮荀淮止痛,闻言有些惊讶地望过去,看见那大夫眼神灼灼,在烛光下分外的亮。 “下官跟着王爷十多年了,王爷也算是是下官看着长大的,他这样,下官我心里难受啊……” 陈宴秋捏着荀淮的手指紧了紧:“……我既嫁了他,自当尽心照看。” 大夫这才笑笑,带着些苦涩:“那下官就放心了。” “那个……大人,”大夫收拾好药箱子,准备出门的时候,被陈宴秋叫住,“我还不知大人您如何称呼?” “下官实在不敢当,”那大夫回过头,眼神在摇晃的烛火下忽远忽暗,“王妃唤我老赵便是。” 后半夜的时候,荀淮也发起了烧。 陈宴秋的病本来就没好全,此时已经很疲惫了,但是也强打起精神给荀淮擦着身子,拧了块毛巾放在荀淮额头,注意着荀淮的动静。 毕竟荀淮说晕就晕了,感觉比自己要严重得多。 “你看吧,”陈宴秋一边用帕子细细擦着荀淮的手指尖,一边轻笑着对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道,“叫你前几天不收着力,这下好了,我们两个现在都病着,谁也别说谁了啊。” 没有意识的人自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荀淮眼皮不住地抖着,他在陈宴秋掌心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陈宴秋便毫不客气地当作了荀淮肯定的回答。 他把帕子放到水中捂热,又擦起自己的额头。 自己的体温似乎也比方才要更烫了些。 “陈宴秋,你可撑着点,可别再发烧了啊。”陈宴秋捂住自己隐隐有些发烫的脸,叹了口气。 荀淮现在身边离不开人。 下意识地,他觉得荀淮不会喜欢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去照顾他。 这人还嫌陈家的茶不好喝呢,可矜贵挑剔得很。 擦身体还好,自己可以帮着,可是喝药怎么办? 此时陈宴秋桌子上两碗散发着苦味的药,着实犯起了难。 两碗黑不溜秋的汤,在桌子上摆得整整齐齐,一碗给荀淮,一碗给陈宴秋。 陈宴秋从小就不爱喝中药,何况现代的中药还是改良的版本。 面前的这两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独属于中药的浓郁苦味直往鼻腔里钻,陈宴秋觉得自己鼻腔和嘴巴里都被糊上了一层中药味,比发烧更令人发晕。 陈宴秋简直欲哭无泪。 穿个越,感觉自己幸福指数直线下降,他现在无比怀念现代医学。 他正在这边犹犹豫豫,床上的人却突然有了动静。 老赵方才扎针的效果随着时间减弱了些,荀淮似乎又疼了起来,甚至看起来比先前还要难受。 这一疼,病人睡得也不再安稳。荀淮在被窝里不住地翻身,换了许多种姿势,最后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胃发抖。 陈宴秋连忙凑过去看荀淮的情况,却看见荀淮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痛得狠了,牙也用了狠力,食指的关节被他咬得发白,就快要咬出血来。 “夫君,夫君!”陈宴秋怕荀淮伤着自己,去荀淮嘴里抢他的手指,“松口!快松口!夫君,会受伤的……” 荀淮手指绷得很紧,又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下了死劲儿,陈宴秋怕伤到他,不敢用蛮力,只得一边抓着荀淮的手一边温声哄。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荀淮才迷迷糊糊地把嘴给松开。 陈宴秋看着自己抢救出来的手指,上面出现了一圈鲜红的牙印。他拿出帕子仔细替荀淮擦了擦,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 “对自己这么狠呢……”他叹了口气,把冰冷的手放到自己温热的怀里捂着。 他耳边又想起老赵的那句话:“王爷啊……他自己不想治好。” “哎。”他捏了捏荀淮紧紧蹙着的眉,“你这是干什么,干嘛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指尖的温度依然烫得可怕,陈宴秋把帕子洗干净,伸手想要放到荀淮的额头—— 谁知他刚放上去,荀淮就浑身一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抓住陈宴秋的手咬了下去! 陈宴秋疼得呲牙咧嘴:“嘶!!” 荀淮,你属狗的吧! 11、回光返照 荀淮牙关用力,紧紧咬着陈宴秋拇指的关节,鸦色的睫毛在苍白的病容上留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陈宴秋手被咬得发抖,指尖因为疼痛不住地蜷缩着,似乎都听见了关节处的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他想抽回手,可荀淮却双手抓住他,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怎么都不肯松开。指甲都要掐进陈宴秋的肉里,在陈宴秋手上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 怎么疼成这样…… 陈宴秋颤着指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狠下心挣脱。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荀淮的背,努力平复着声调,轻言细语道:“夫君,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 荀淮现在的意识很混沌。 四周一片昏暗,包裹住他的是浓郁粘腻的黑,那周围的黑似乎有生命一般缓缓流动着、呼吸着,抓住他的身体捆住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可能他自己也并不怎么想挣扎。 比起恐惧和疼痛,他率先感觉到的却是疲惫。 细细绵绵的疲惫感就像落叶一样,一片一片压在荀淮身上,以他的骨血为养料,生了根发了芽,枝繁叶茂,绿叶参天。 荀淮感受到了一座山落叶的重量。 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轻飘飘地抵抗着黑暗的侵蚀。 做做样子而已,死了也没关系。 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抓到了怀里。 怀里的东西很暖,与冰冷的黑相比可以算得上是滚烫。 那温度煮着荀淮的心口,逐渐热烈沸腾,密密麻麻的暖慢慢钻进血液中,随着一下一下按部就班的心跳流淌到全身。 这莫不是回光返照?我要死了吗? 荀淮有些愣。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 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有弹性的膜,荀淮微微抬起头,觉得那膜怎么都戳不破。 “没事……” 什么没事? 我确实没事,只不过想休息一下而已…… “很快就好了……” 也许吧,不过好不好其实都无所谓。 他又往里缩了缩,想把自己再抱紧些。 “夫君……” 嗯? 这次荀淮微微睁开了眼睛,显得有些困惑。 这是……这是在叫我吗? 我什么时候娶了妻? “夫君,夫君……” 一声一声,愈发清晰起来。 是一个年轻的少年人。 这声音很熟悉,荀淮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过。 眼前的黑暗似乎淡了些,向两边散去,荀淮抬眸去看,那黑雾中的画面也随之清晰起来: 他看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在自己的身下不住地啜泣呢喃着,面若桃花,两只修长的腿随着两人的动作轻轻摇晃。 少年人不做寸缕,眼底有一颗泪痣。 他在哭,在唤,在用手搂住自己的脖颈,手上的红玛瑙一下一下打着自己的后背,荀淮似乎感受到了独属于宝石这种死物的冰凉。 半点也比不上身下人的鲜活。 有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宴秋……” “嗯?” 陈宴秋似乎听见荀淮在叫他。 声音很小,如同幻觉一般,弄得陈宴秋也有些不确定。 不过荀淮终于松开了嘴,陈宴秋抓住机会,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手上通红又整齐的牙印。 “坏习惯。”陈宴秋不轻不重地怪罪了一句,见荀淮似乎又好了些,这才把被子又掖了掖。 他扭过头去看桌子上的药,表情跟要去上刑没有什么区别。 没办法,无论怎么说,药都是要喝的。 趁药还没凉,更得速战速决才是。 他把自己的那碗药捧了起来,尽量忽视着冲鼻的味道,闭上眼屏住呼吸,直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勇敢宴秋,不怕困难!感情深,一口闷! 苦味决堤一般在嘴里汹涌地蔓延,陈宴秋觉得自己舌尖都没快了直觉,鼻腔和口腔里全是中药的涩味。他微微吐着舌尖,端起一旁的茶水吨吨吨喝了大半,这才觉得嘴里的味道被冲淡了些。 ……以后一定要锻炼身体,绝对绝对不要再生病。 陈宴秋下定决心。 自己还可以逼着自己喝,可是…… 他端起荀淮的那一碗药,看向好不容易在床上睡得熟了些的人,深深犯起了难。 荀淮这么睡着,这药可怎么喝啊? 他把药端过去,试探性地拍了拍荀淮:“夫君?王爷?” 床上的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回答陈宴秋的只有荀淮略显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陈宴秋思考了一会儿,把碗放下,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塌上。 他把床榻上的两个枕头摆成方便倚靠的姿势,然后轻轻掀开被子,把双手伸到荀淮的腋下,用力把人往上抱—— 荀淮纹丝不动。 陈宴秋:…… 看荀淮病成这样,陈宴秋还以为自己能抱得动,忘了原主比荀淮矮了快大半个头,还是个动不动就绝食的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哪能就把荀淮抱起来? 病中的人使不上力,荀淮没骨头似的瘫着,陈宴秋本人也没多大劲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荀淮抱起来,让荀淮垫着软枕靠在床头,然后把被子重新盖上去,给荀淮仔仔细细地捂着。 做完这些,陈宴秋本人已是出了一身的热汗。 无痛捂汗,明天就能退烧了。 陈宴秋苦中作乐地想。 荀淮经过陈宴秋这么一番折腾,身体又不舒服起来,眉头紧皱着。陈宴秋知道荀淮这么坐着难受,连忙把药碗端过来,舀了一勺放到荀淮嘴边,温声哄他:“夫君,很快就好了啊,把药喝了就行……” 他把汤匙递到荀淮嘴边,可荀淮牙关紧闭着,陈宴秋怎么样都喂不进去,反倒是浪费了许多。 黑棕色的苦药从荀淮的嘴唇往下淌,浸湿了荀淮的领口,留下一大片水渍。 不行啊,他不喝。陈宴秋手忙脚乱地放下药碗帮荀淮擦着药渍,看着那图案精致的药碗,一时间没了主意。 他着急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 办法也不是没有…… 陈宴秋双手捧起那棕色的宽口药碗,屏住呼吸,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 荀淮的药似乎比陈宴秋自己的还要苦,带了些刺激性的药物,那又苦又辣的味道在嘴里爆炸开来,通过口腔里的神经瞬间传遍全身各处。 陈宴秋被狠狠呛了一下,差点把荀淮的药一口吞下去。 他不想那样的悲剧发生,于是迅速闭上眼,抓住荀淮有些湿润的领口,抖着手指吻了上去。 荀淮的唇瓣冰凉,牙齿依旧咬得很紧。陈宴秋只能有些生涩地伸出舌尖,试着轻轻撬着荀淮的牙关。 幸运的是,荀淮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并没有对陈宴秋设防,而是微微张开了嘴。 苦味在两人的双唇间弥漫。 这是一个带着药味的吻。 12、渡药与亲吻 棕色的汤药从两人唇齿交缠处缓缓淌下,流过陈宴秋的下颌,润湿陈宴秋颈间缠着的绑带,在陈宴秋胸前单薄的里衣上晕开,透出里面的肌肤。 那块雪色因为羞赧,微微泛起了红。 他的胸口因为主人的心绪不定而微微起伏着,里衣贴在陈宴秋的身侧,勾勒出流畅的身形来。 陈宴秋只要稍微松松力,荀淮又会把牙关紧紧闭上,更多的汤药会从两人的唇边溢出,全部浪费掉。 于是他难免有些急,伸出手捏住荀淮的脸颊,手一用力心一横,把荀淮的唇瓣狠狠撬开。 这下子汤药的传递便顺利了些,全数被送进了荀淮的喉咙里。 可这样喂药的方式未免有些霸道,荀淮吞是吞进去了,却被呛着,猛地咳嗽了起来。 “夫君!”陈宴秋用袖子擦擦嘴,捧着荀淮的脸去看他,帮荀淮顺气。好不容易等荀淮平复下来,陈宴秋抬眼,看见荀淮苍白的脸和手里还剩一大半的汤碗,莫名有了一种神奇的负罪感。 “马上就喝完了。”不知是安慰荀淮还是安慰自己,陈宴秋秉持着帮人帮到底的心态,又把汤药在嘴里含了一口,轻轻捧着荀淮的脸吻了上去。 有了前车之鉴,陈宴秋这次的动作熟练了许多,他小口小口地送着,确保荀淮能慢慢地接受。 这一次尝试很顺利,汤药温润地滑入喉管,基本上都被荀淮喝完了。 渡药的时候,陈宴秋难免会碰到荀淮的舌尖,一触即离。此时他擦了擦嘴,脸上臊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发烧弄的,还是羞的。 陈宴秋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的采花贼。 药碗终于快要见底。陈宴秋雀跃地喝了这最后一口,小心翼翼地喂进荀淮嘴里。 他的舌尖在撬着牙的时候攻势十足,可一进入荀淮的领地,便安分得不像话,偶尔碰到荀淮的舌头也只是触电一般躲开,不敢再前进半步。 烛火之下,湿了衣服的少年人软着腰趴在青年的身上,将整个身子窝进了青年人的怀里。他几乎虔诚地捧着青年人的脸,把那苦药喝了一口又一口。 最后一次渡药结束,陈宴秋着实松了一口气。即使两人唇瓣已经分开,陈宴秋还觉得中药的苦味和独属于荀淮身上的气息还萦绕在自己的鼻尖。 他有些呼吸不畅,靠在荀淮的怀里缓了一会儿,就要直起身子。 突然,荀淮的手握上了陈宴秋的腰身,不轻不重的抚着,把人重新摁进了怀中。 陈宴秋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陈宴秋:??? 陈宴秋:!!!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荀淮睁开了小半,虽有倦容但仍旧难掩笑意的眼睛:“王妃辛苦了。” 这一声几乎只是气音,可落在陈宴秋耳里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 陈宴秋几乎是从荀淮的身上弹起来的。 他睁大湿漉漉的眼瞳,脸颊还泛着红,呼吸因为方才的动作有些乱。 像是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孩子一样,陈宴秋下意识揪住胸前的衣服,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荀淮:“夫、夫君……” 还不待荀淮开口,陈宴秋就又向倒豆子似的补充道:“我、我不是想亲你啊!我是在喂药呢!这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荀淮靠着软枕对他笑:“宴秋,为夫还什么都没说呢。” 眼前的人就要恼羞成怒,荀淮立刻改口,咳了两下哄他:“嗯嗯,本王知道这是王妃的权宜之计。” 荀淮一咳嗽,陈宴秋火气就没了大半。他半信半疑地看荀淮,总觉得这是在逗小孩儿。 在旁边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担心占了上风,陈宴秋慢慢挪过去,凑近瞧荀淮的表情:“夫君,你好些了吗?胃还疼不疼?” 荀淮摇摇头,抬手去抹着陈宴秋方才因为呼吸不畅盈着的眼泪:“没事,好多了,你别担心。” 方才要照顾荀淮,陈宴秋没觉出味儿来,此时荀淮已经醒了,这么轻轻一哄,后知后觉的小小委屈便爬上陈宴秋心头。 陈宴秋突然有些难过。 这难过来得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莫名奇妙,可陈宴秋就是很难过。 酸酸胀胀的感觉逐渐充斥了整个肺腑,陈宴秋有些急促地呼吸着,摩挲着荀淮依旧很冰冷的手。 情绪本就是一个很难找出因果的东西。 更何况,陈宴秋莫名觉得,荀淮不会怪他。 于是他红着眼去掖荀淮的被子:“夫君,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突然就倒下去了,一点……一点征兆都没有,吐了那么多血。”陈宴秋小声控诉。 昏迷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人此时正乖乖地看着自己,眼里不再是承受雨露时的涣散欢欣,而是带着关心的、湿漉漉的牵挂。 荀淮突然觉得,这样的眼神也很动人。 一体两面,这都是真实的陈宴秋。 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喜为自己,怒为自己,闹为自己,哭也为自己。 都在自己的掌控中,都属于我。 荀淮在病中时一向焦躁灰暗的心情,此时竟微妙地愉悦起来。 “那王妃得习惯了,”荀淮抬手让陈宴秋靠在自己怀里,随口逗他,“为夫可经常这样。” 习惯?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荀淮。 这人不说自己从此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竟对他说要习惯? 荀淮醒了,也只是醒了,脸色并没有因为苏醒而变好,依旧是乌青的惨白。他就这样靠在软垫上,一手还捂着腹部,脊背却挺得笔直。 只要稍微好一些,荀淮就还是那个傲骨矜贵的王爷。 “心病还需心药医。” 即使都这样了,荀淮还是没有要把自己治好的意思。 陈宴秋抿着嘴,强压下心里的负面情绪,狠狠叹了口气。 没事,我们来日方长。 陈宴秋叫了老赵过来,又给自己和荀淮都换下了几乎快要湿透的衣服,顺便让下人把床榻也收拾干净。 老赵又给荀淮施了针。荀淮清醒过来,老赵也高兴,施针的时候絮絮叨叨,又对荀淮说了好些话,要他注意身体三餐规律,别再糟蹋自己。 老赵人唠叨,医术也高超。腹痛一减轻,荀淮便抓着陈宴秋的手昏昏欲睡,明显把老赵的话全当耳旁风,左耳朵进了就右耳朵出,半点没放在心上。 所以老赵最后是吹着胡子摔门走的。 陈宴秋看着他潇洒的背影,觉得老赵也是个能人。 折腾了几乎一整个晚上,这个时辰天都已经蒙蒙亮,露出了些清透的鱼肚白。 荀淮胃不疼了、自己烧退了,换了里衣,身上也干爽,陈宴秋一放松,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就涌了上来。 他赤脚下床,跑去吹了屋里的灯,烛火熄灭,晶莹的天光此时倒同那夜晚的清月繁星一样亮,从窗棂施施然洒下来。 陈宴秋钻上床掀开被子缩进去,还是有些不放心,扭头去看荀淮。 荀淮在施针的时候就睡着了,吃了药止了痛,此时此刻总算是能睡个好觉。陈宴秋左看右看,觉得荀淮的气色都比晚上要好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看着看着,陈宴秋的目光又落到荀淮的唇上。 渡药时的触感此时就像幻觉一般,变得格外清晰,仿佛身临其境。 荀淮的唇瓣是冰凉的,可里头却是温柔又滚烫的,无论是渡药时还是接吻时,都有种不由分说的霸道,弄得自己喘不上气,只能把自己全盘交付,对荀淮予取予求。 若是……若是他睡着了,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鬼使神差地,陈宴秋越凑越近。 药香、安神香在空气中悄悄交融,两个人的睫毛挨在了一起,互相轻轻拍着,像是某一种无言的邀请。 眼看荀淮的嘴唇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距离,陈宴秋却猛地回过了神来。 他睁大着眼,飞快缩了回去,把脸埋到被子里。 我……我在干什么!!! 他将被褥团巴团巴抱在胸口,觉得自己浑身的温度比发烧时还要烫。 被子遮不住心跳声。 13、厨房着火 荀淮抱恙,在王府内静心休养,拒不见客。 可身为摄政王,荀淮也没办法完完全全地当一个甩手掌柜。于是乎,每日午后,宫里便会把薛应年批过的奏折送到王府里来,再在第二天带回去。 陈宴秋这几日看着荀淮每天批奏折,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不时还有其他大臣托人来信商讨朝中事宜,心里面很是着急,却又不能说什么。 他现在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荀淮的身子久不见好。 算上他们大婚的那一日,到现在荀淮抱恙,左右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十多天的功夫,朝廷的事务便小山似的被积压了下来,几乎事无巨细地,都要等着荀淮去处理。 即使是在病中,也根本得不到休息。 他现在对那小皇帝有了更加准确的评价: 四个字,废物点心。 休息不能休息好,那便只能在饮食上多下功夫。 荀淮身子没好全,总没胃口,因此王府里的厨子变着花样地把菜做得再好吃,荀淮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口便放下筷子,笑着看陈宴秋开开心心地夹菜。 陈宴秋刚把一个蛋饺塞进嘴里,就感受到了荀淮柔和的视线。他鼓着腮帮子,端着碗对荀淮愣愣道:“夫君,你不吃吗?” 荀淮又夹了个蛋饺到陈宴秋碗里,嘴角勾起摇摇头:“嗯,你吃,我不爱吃这个。” 陈宴秋把嘴巴里的蛋饺嚼了嚼,突然觉得没有先前吃着那么香了。 府里的厨子都是大梁最好的厨子。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菜身上,那便是出在人身上。 陈宴秋心里有了个主意。 这天清晨,趁荀淮还睡着,陈宴秋偷偷地起了床。 盛夏里天晴得早,这时候不过辰时,阳光就已经倾泻而下,落到王府的地上,像是打翻的蛋液。 王府里的众人早已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洗漱时泼出去的水声、早晨例行的洒扫、王府外街道的车马,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宣告新一天的来临。 陈宴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跨过门槛时,陈宴秋回头看了看荀淮。 因为身体被老赵勒令要好生将养着,荀淮最近都是睡到快正午的时候才起床,所以此时荀淮还睡得正熟。 因为怕阳光把荀淮给晒到,将好不容易能休息的人吵醒,陈宴秋下床时特意放下了床边的帘幔。 此时隔着那层薄薄的纱,陈宴秋觉得荀淮的气色确实比先前要好上不少,至少看起来有气血了些。 荀淮睡觉的时候喜欢搂着陈宴秋睡,陈宴秋悄悄走了,荀淮便时不时地翻着身,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别把荀淮吵醒了。 陈宴秋又慢慢走回去,把自己睡的那个枕头放进荀淮怀里让他抱着,确认荀淮又睡熟了,才转身出了门。 用金线织就衣摆在在阳光下翻飞流淌,少年人年岁尚未及冠,乌黑的发一部分束在脑后,剩下的便如同一个黑色的瀑般在他身后倾泻而下。 陈宴秋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的衣裳,红色的腰带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金与彤色两相辉映,与这夏日的烈阳很是相称。 他最近吃得饱饱的,身子也养胖了些,脸颊饱满红润,不再像刚嫁入王府时那般弱不禁风,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总算露出些十九岁该有的少年气来。 府里的下人们看见陈宴秋,都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王妃。” “免礼免礼,”陈宴秋拉住一个正在浇花的侍女,笑着问她,露出虎牙来,“姑娘你好,请问厨房怎么走啊?” 陈宴秋太有礼貌,倒把那小侍女吓了一跳。侍女低头俯身,小声道:“奴婢不敢。王妃要去厨房,奴婢带王妃去便是。” 陈宴秋回答:“那麻烦你了。” 侍女:“不用不用。” 那侍女领着陈宴秋穿过王府的中心的大院子,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这院子的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树,参天一般直指苍穹,墨绿色的叶子生了一层又一层,将那阳光拘成一条一条的光线,在院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些叶子是小扇的形状,风吹过时便沙沙地响。 是银杏,长寿的树种。 陈宴秋盯着那树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后厨此时正热火朝天地备着早膳。 柴与炭烈烈燃烧,吞吐着滚烫的火焰,热水沸腾,咕噜咕噜地冒泡。 蒸笼里蒸着各色小食,此时正“滋滋”地往外冒着白气,庖厨们挥舞着菜刀,互相吆喝,热闹得紧。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人站在厨房中央,打着嗓子指挥着: “刘二,把那蒸笼里的包子端来!” “午膳要用的鸡杀了没?没有就快去!” “王爷最近要吃得清淡些,不代表我们就要惫懒了,这更考验我们的水平!”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那妇人声如洪钟。 “打造大梁第一厨房!”庖厨们异口同声。 陈宴秋:“……” 他只有在军训时见过这个阵仗。 “王大娘,王大娘!”带着陈宴秋的小侍女上去扯那妇人的衣袖,“王妃来了,找你呢!” “找我?”王大娘闻言赶快走过来,用桌上的帕子把沾了油的手擦了擦,对陈宴秋嘿嘿一笑,“见过王妃。王妃来我们这干什么?这可乱着呢,王妃若是想吃什么,给下人说便是……” “那个……王婶,”陈宴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教我做饭好不好?” 王大娘:“啊?” 陈宴秋对王大娘眨眨眼,目光恳切。 “哎哟,王妃你这又是何苦呢,”王大娘摆着手道,“做饭可不是个干净活儿,你们读书人不是说那个……菌子远爆煮吗?王妃您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何必来折腾自己!” “王婶,我是想做点东西给王爷吃,”陈宴秋双手合十,可怜巴巴道,“王爷他最近总是没胃口,我实在是担心……” 王大娘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小少年,感动不已。 这是多么纯粹的感情! 荀淮是被府里的骚乱声给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先往旁边看去—— 他的怀里躺着个枕头,而身旁的被褥是冰凉的。 陈宴秋已经起床有些时候了。 屋外似乎有下人在不断地惊呼,迈着急切的步子奔跑。荀淮坐起身子捂住头,等到那一阵耳鸣过去后,他听到了府里人惊恐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荀淮:“?” 大白天的,怎么走水了? 他向外唤道:“来福。” 在门外守着的来福立刻推开门走进来:“王爷,您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荀淮捏着眉心,“王妃去哪了?” “呃……这……”谁知一向有问必答的来福此时却支支吾吾起来。 荀淮有些疑惑地看过去,目光有些不悦:“怎么了?” 来福狠狠叹了口气跪在地上:“王爷,您、您去看看吧,王妃他把厨房给烧了!” 荀淮:“……” 荀淮换了衣服匆匆赶过去时,先看到的是冲天而上的黑烟,跟烽火似的在天上盘旋着。 黑烟之下的厨房还冒着火星子,无数人提着水桶一桶一桶地泼过去,才把那火浇灭了些。 “有没有人受伤?” “回王爷的话,并没有,只是着屋子烧得有些狠……” 现场乱成一团,听了这话,荀淮脸色缓和了些,他快步走过去,沉着脸把周围扫视了一圈,终于看见了呆呆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的人。 陈宴秋愣愣地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 他今日穿的是荀淮前些天吩咐绣娘们赶制出来的新衣裳,此时却已经被弄得又黑又破,还烧出了几个洞来。 荀淮走到陈宴秋身前蹲下,抬眼去看他。 陈宴秋脸颊有些灰蒙蒙的,落着烧出来的煤灰,黑乎乎的好几团,像是雪地上的煤球。 他的头发在混乱中散了,有几绺松松垮垮地挂在脸颊旁,眼眶湿湿的,一看就受了不小的惊吓。 看见荀淮后,陈宴秋紧紧抿起唇,眼神不断往一旁瞟,就是不看荀淮的脸,两只手下意识地握成拳攥着。 像做错事的小猫一样。 荀淮叹了口气,伸手将陈宴秋的拳头握住,把陈宴秋脸颊边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下边的花脸来。 “没事吧,是不是被吓到了?有没有受伤?”荀淮摸摸陈宴秋脸上的那块黑灰,温声哄道。 在见到荀淮之前,陈宴秋心里一直很忐忑。 他看着被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火光冲天的厨房,吓得快要哭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烧了屋子,这下闯大祸了…… 他被下人们急急忙忙带到台阶上坐下。陈宴秋看着人们手忙脚乱地灭火,快要被心里涌上来的愧疚感淹没。 早知道…… 陈宴秋攥紧被烧坏的衣服。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荀淮一定会生气吧…… 我不是个合格的菌子qaq 陈宴秋本就是强撑着,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荀淮骂一顿的打算,因此荀淮这么轻轻一哄,陈宴秋便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夫君……”陈宴秋扑到荀淮怀里,哭得浑身发颤,“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哭得实在是伤心,荀淮一下一下抚着怀里人抖着的脊背,轻言细语地安慰:“没事,为夫这不是没有怪你吗?人没事就好……” 荀淮的安慰在陈宴秋心里分量极重,他哭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了些,想到旁边还有好多下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陈宴秋抹着眼泪从荀淮怀里直起身子,哽着嗓子小声回复:“……嗯。” 荀淮笑着看陈宴秋用袖子擦眼泪,牵着陈宴秋的手,把人拉起来:“先回去洗漱,换身衣服吧。” 说到衣服,陈宴秋又难过起来:“王爷,新衣服被我烧坏了……” 金线做的,我可喜欢了! “那就让绣娘再给你做几身。”荀淮捏捏他的手道。 陈宴秋方才就一直阴郁着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他破涕为笑,跟上荀淮的步子。 两人的手还牵着,谁也没说要松开。 14、一个猜测 厨房被烧,早饭和午饭一时都没了着落,来福只能带着人上街去买吃的。 于是陈宴秋与荀淮二人都只能饿着肚子。 虽然荀淮没说陈宴秋一句,但陈宴秋自知闯了祸,态度依旧很端正。 他看了看垂眸批着奏折的荀淮一眼,决定坦白从宽:“夫君,我……我只是想去做点吃的。” “府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荀淮闻言放下折子,揉了揉伸到自己面前的脑袋,“不合胃口的话,下次让人去酒楼里给你买……” “不是,”手下的脑袋左右转了转,陈宴秋双手捧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是想给你做点好吃的。” “你最近总是没胃口,吃得太少了,我很担心,谁知……谁知一不小心就这样了……” 陈宴秋整个人看起来都恹恹的。 这个理由荀淮确实没想到。 他愣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继续把奏折拿起来:“本王知道了。” “以后……”荀淮眼睛盯着奏折,斟酌着措辞,“以后我会注意,你别担心了。” “那你拉勾!”陈宴秋的眼眶里还有些泪,他喜笑颜开地把自己的小拇指递到荀淮面前,眼里还倒映着阳光。 荀淮看着眼前的小指头,着实犹豫了好几息。 怎么这么幼稚…… 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小指头也伸出去:“嗯,拉钩。” 陈宴秋这才满意了,开开心心地坐回去。 是夜,寂静的王府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 这声鸟叫声音很小,微不可察,似乎与平常的鸟啼没什么两样。 睡梦中的荀淮睁开了眼睛。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跪在荀淮面前,恭敬道:“主子。” “霖阳,”荀淮轻轻坐起身,捏了捏眉心低头看他:“东西找到了?” “是,”霖阳单膝跪地,把怀里的包袱拿出来,“属下探查了一翻,都在这了。” “如您所言,”霖阳补充道,“您在王府修养后,王大人那边便动作频繁,时常与朝中大臣走动,想要拿到今年秋闱的监考权。” “他倒是好算盘,”荀淮冷笑,“本王和崔明玉都还没死呢,这么快就想当他那群臣师长。” 他接过包袱,叹了口气:“做得好,你先下去吧。” 霖阳对荀淮行了个礼,脚尖点地,轻盈地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荀淮:…… 你其实可以走门的。 他把那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沓厚厚的信件。 荀淮拿起第一封,借着月光读起来。 读到一半,荀淮的手指微微一紧,在那信纸上掐出了个印子。 他又拿起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读完最后一封,荀淮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口腔里又弥漫起血腥味。 这些信,都是与王耿一党的联络证据。 字迹工整娟秀,出自一人之手。那人与王耿一党保持着长期联系,被王耿当成了一把好用的剑,营私结党,陷害忠良,夺人性命,干了无数脏活。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最后一封,内容是王耿以那人全家的性命相要挟,要那人嫁入荀王府,做王耿身边的棋子,得到荀淮的信任,趁机杀之。 信的主人,是“陈宴秋”。 而陈宴秋此时还在与周公对弈,丝毫不知荀淮心中的惊涛骇浪。 荀淮冷静下来,慢慢理着思绪,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床沿。 荀淮不是没有怀疑过陈宴秋的动机。 甚至可以说,荀淮从陈宴秋嫁入王府的那天,就从未停止过怀疑。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荀淮不傻,从那钦天监“夜观星象”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布局的人很聪明,借薛应年之手在自己身边安插棋子,让自己虽觉察出不对却不能反抗;又趁机在钦天监提拔自己的人,获得薛应年的信任,可谓一石二鸟。 问题就出在陈宴秋这一环。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荀淮觉得陈宴秋并没有恶意。 何止是没有恶意…… 荀淮疲惫地闭上眼。 这人天真又纯粹,毫无城府还胆子小,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一吓就哭。 这样的人,荀淮实在是想不出来能干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不对。 这件事情有一个最大的疑点。 他又把那些信件拿出来看了看。 抛开内容不谈,这些信件有一个明显的问题—— 他是见过陈宴秋写字的。 陈宴秋的字……写得没这么好看。 荀淮的心略略安定了些。 他起身,把扔了满地的信件捡起来,按照时间顺序放好,锁进匣子里。 那么情况就只有两个。 荀淮目光沉沉。 第一种,这些书信不是陈宴秋所写。 但若这信出自他人之手,就与现实差距太大,也与他先前探查的资料不符。 他相信自己手下影卫的能力。 第二种…… 他看向在床上睡得香甜的人。 荀淮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这一种想法实在是太过荒谬,但是……但是若是真的,一切的不合理之处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先前宁死不嫁的人,在成亲的那天这般温顺? 为什么身为精彩绝艳的状元郎,却写不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为什么回门省亲时,连家里的人都好像不认识? 为什么明明有着杀死自己的任务,却对他百般关怀,交付真心? 如果说。 荀淮摩挲着陈宴秋的脸。 如果说这人,不是那个“陈宴秋”呢? 感受到荀淮的动作,陈宴秋无意识地蹭了蹭。 柔软的温度从指间钻入血液,传递到心脏,荀淮只觉得心里都熨帖起来。 如果说他那荒唐的猜想是真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荀淮想。 兵荒马乱地紧急处理了几日后,来福在荀淮面前拿着账本报账。 陈宴秋喜欢陪着荀淮,荀淮怕他无聊,给了陈宴秋一个话本子,陈宴秋捧着,津津有味地看。 “四间厨房一共有两间损毁严重,需要重修。” “另外两间虽然损耗较轻,但是要修缮的地方也不少。加上建筑材料、人工费用、这几日从外头购入吃食的成本……总共需要七十两银子左右,还请王爷示下。” “找府库拨款就是。”荀淮头也不抬,提着朱笔在面前的奏折上画了个圈。 “是。”来福得了令,就要走开。 “等一下!”一旁的陈宴秋忽地把来福叫住。 “夫君,”陈宴秋挪到荀淮身边抓住他的胳膊,“这厨房是我烧的,我得承担责任,这用来修厨房的钱不如就从我的月例里扣吧……” 荀淮闻言,有些惊讶地看过去:“你知道你的月例钱有多少吗?” 陈宴秋穿越过来后就没领过月例钱,也没怎么出过府,吃穿用度都是荀淮一手安排的。 他从来没操过钱的心,还真不知道自己月例钱有多少。 他呆呆地看着荀淮:“多,多少?” 荀淮笑着答:“先帝有规,宗室亲王正妃,年例三百两。” 陈宴秋掰着手指算了算:“……” 好家伙,他这一把火烧了自己三个多月的工资! 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总归自己在王府里待着根本花不了多少钱,陈宴秋咬咬牙,强忍肉疼道:“那、那也没事,左右也还剩着点……” 眼看陈宴秋垂头丧气起来,荀淮提笔写奏折,状若无意地对来福道:“本王记得,京城里的那几个酒楼庄子快要到收账的时候了?” “是,”来福翻了翻账本,“就在后日,还有京城的庄子也快要到交月例的日子……” “那就交给我们王妃吧。”荀淮把那账本拿过来,不由分说塞到陈宴秋怀里,“正好我们王妃可以戴罪立功。” 陈宴秋捧着怀里的账本,感觉捧了一本生死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一下子雀跃起来,把那账本高高兴兴地收到怀里:“宴秋保证完成任务!” 陈宴秋跃跃欲试地出了门,说要去京城里实地考察。 荀淮望着陈宴秋蹦蹦跳跳的背影,唇角带笑,眸色深沉。 他写完奏折的最后一笔,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对来福吩咐道:“奏折送回宫里,信送到礼部崔明玉大人府上,让他明日晚些时候来找府里找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再去宫里带个信儿,说我后日就回宫。” “是,”来福得了令却不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王爷,王妃那边的事奴才都安排好了。不知是否还需要派人去盯着……” “无妨,我心中有数。”荀淮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奏折拿开。 在那一堆奏折底下,俨然是一本王府账目,与陈宴秋拿走的那一本几乎一模一样。 陈宴秋拿走的是一本假账本。 荀淮把那本账目拿起来,手指翻动书页,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福看着荀淮,忧心忡忡道:“王爷,您还是怀疑王妃吗……” “不是怀疑,”荀淮把那账簿放下,叹了一口气,“是想确认。” 我想确认他是否真的心若琉璃。 我想知道他在我身边是否别有他求。 ……我想证明心中的一个荒诞的猜想。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这世间往往是这样,排除了一切可能后,剩下的再荒谬也是真相。 “来福公公,”荀淮起身去瞧窗外的银杏树。 “自小到大,你一直跟着我,”他摩挲着手上的红玛瑙,“你知道的。” “这世间,最难求的就是真心。” 荀淮闭上眼:“这么些年,我真的乏了。”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人,就不要再夺走他、不要再折磨我了。 闻言,来福轻轻叹了口气。 “是,奴才明白。” 15、崔明玉 陈宴秋乘着马车,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王府名下的酒楼里。 他看着眼前座无虚席的酒楼,信心满满。 我陈宴秋要把钱都赚回来! 酒楼掌柜早就得了消息,殷勤地等在酒楼门口。一见到王府的马车,她便热情似火地迎了上来:“哎哟,王妃到了!” 她对陈宴秋行了个大礼:“民女见过王妃了,王妃您吉祥。” 陈宴秋对那掌柜露出个笑来:“老板娘快快免礼。” 他看着人影攒动的酒楼,惊叹道:“你这酒楼生意好好啊!” “哎呀,小本生意,哪能入得了王妃的眼,”掌柜笑着摆手,“话不多说,王妃里面请,民女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王妃大驾了……” 陈宴秋被老板娘请到天字一号房坐下。 做生意的人,与达官显贵们打交道是常事,于礼数上更是周全。老板娘让厨房备了酒楼里最好的菜,摆了满满一桌,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看得陈宴秋不住地吞口水。 “王妃,您要不要先用膳?”老板娘看出来陈宴秋很想吃,顺势提议道。 “不、不用了,”陈宴秋虽然很想吃,但还是决定先做正事。 他仔仔细细地翻着从王府里拿来的账本。 老板娘站在一旁给陈宴秋倒茶,嘴角带笑,不断说着吉祥话讨陈宴秋开心:“早听闻王妃您才貌双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呢,与我们荀王爷可谓是天生一对……” 陈宴秋拿出了当年高考的架势来,自动屏蔽了老板娘叽叽喳喳的背景音,努力做算术题。 很快,陈宴秋就发现了不对。 他不动声色地把账簿按了按,抬头对老板娘笑笑:“老板娘,你们这可有菜单让我瞧瞧?” “自然是有的,”老板娘让小二把菜单拿过来,对陈宴秋絮絮叨叨,“民女可不敢随意造次,这账目都是交给王府里的人看过的,王妃您尽管放心……” 老板娘说得越多,陈宴秋就越觉得老板娘心虚。 肯定有猫腻。 陈宴秋对着菜单动脑筋。 根据酒楼的菜单,正常情况下,一桌散客的简餐大约在五十文左右,。 王爷名下的酒楼自然在京城最中心的位置,方才就能看出来其生意的火爆,几乎是人来人往、一位难求。 一天下来,客流量怎么都能过百,也就是说,一天的散客至少就有五千文,即是五两银子,一个月便是一百五十两,收入可以说是相当可观。 除此之外,在店中往来的不乏王公贵族、达官显贵,他们的花销还要大些,一桌500文怎么都是有的。 若是一个月有十桌,又是五千文。 也就是说,酒楼一个月的流水至少都得有一百五十五两银子。 陈宴秋翻开账目。 过去的几个月,账目上没有哪一个月的流水记录是超过了一百两的。 那么问题来了。 剩下的那几十两银子去哪了? “谢谢老板娘了,”陈宴秋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对老板娘道,“王府的厨房……坏了,饭菜我就带回去了。” “哎哟,您这声谢民女可万万担不得,”老板娘摆手行礼道,“王妃您喜欢,欢迎您下次再来啊!” 陈宴秋对她笑笑,把帘子放了下去。 车夫一甩缰绳,马车疾驰而去。 “掌柜的,”一旁跟着老板娘的小厮凑过来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悄悄地去王府,给来福公公回个信儿,”老板娘挽了挽头发,动作干练地撸起袖子,“就说我们这边任务圆满完成。” 她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笑了笑:“这小王妃可真有意思。” 陈宴秋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赶在京城宵禁之前结束了他的实地考察。 他忧心忡忡地跨进门,看见荀淮还伏在桌案前,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估计又是给哪个大臣寄过去的信。 陈宴秋想。 陈宴秋藏不住事,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他愁眉苦脸地走过去坐到荀淮边上,小声喊:“夫君,我回来了。” “嗯,”荀淮停笔,对陈宴秋道,“用晚膳了吗?” “用了,那酒楼的掌柜做了好大一桌子菜,我打包了些回来,明日就不用再出去买了。”陈宴秋回答。 荀淮大惊:“你怎么能吃剩饭?!” 陈宴秋亦大惊:“吃、吃剩饭怎么了?” 粒粒皆辛苦,那么大一桌子菜,倒了多可惜啊! 荀淮嘴角抽抽,做出最后让步:“那你明天分给下人,你吃的让来福重新去给你买。” “哦,那也行,”陈宴秋从不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他抓住荀淮的手臂,忧心忡忡道,“夫君,我觉得很奇怪。” 荀淮闻言,朝陈宴秋看去:“怎么了,哪里奇怪了?” “夫君你看,”陈宴秋把怀里的草稿纸拿出来,在荀淮面前摊开,“我走了好几处地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没有一处地方跟账目对得上。”陈宴秋指着草稿纸上的算式,语气有些急,“过去的几个月,光是这几个酒楼和当铺,流水的差额就有三百多两!” 钱啊,都是钱啊! 能抵得上我一年工资的,白花花的银子!! 陈宴秋去抓荀淮的手:“夫君,这些钱是不是都没能入王府的府库啊?你说,这些钱是不是都被下头的人给贪掉了? “这怎么能行呢!” “我觉得我们得彻查一下,”陈宴秋表情严肃道,“不能让他们再这样猖狂下去了!” 荀淮实在没能想到,陈宴秋得出的竟是这个结论。 在这之前,荀淮假设了两种情况。 陈宴秋一定会发现流水的差额,若是再想深一层,便能知道下头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这后面必有荀淮的授意。 而如此庞大的银两只有一个用处:养兵。 他会逐步引导陈宴秋往这个方面想,去观察陈宴秋的反应。 若是陈宴秋能按兵不动,前来询问他,就表明陈宴秋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若是……若是陈宴秋直接揭发他,或是与王耿一党恢复联系,就只能说明,陈宴秋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 荀淮实在没想到,陈宴秋甚至都没想到这一层,压根就没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一时间有些无奈。 也有些……有些开心。 这说明陈宴秋对于自己,有着绝对的信任。 这就够了。 第一个疑点解除: 无论陈宴秋到底是不是本人,他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是人有点傻傻的,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是啊,”荀淮看着气鼓鼓的陈宴秋,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嘴角无声翘起。 “是得管理管理他们了。”荀淮道。 “不过,为夫有一个疑问。”荀淮有些困惑地指着陈宴秋用毛笔写的竖式,“宴秋,这是什么?” “……家乡算法。”陈宴秋随口胡说道。 荀淮告诉陈宴秋,他查出来了王府账目的差额,会为王府收回一大笔银子,功大于过,不用担心修厨房的问题了。 这让陈宴秋高兴了一整晚。 他趴在荀淮胸口,抬起头看荀淮,眼神亮晶晶的:“夫君,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荀淮乐意哄陈宴秋开心,抚摸着陈宴秋披散的长发道,“王妃一下子就发现了我没发现的问题,比为夫厉害多了。” “嘿嘿,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吧,一般般啦!”陈宴秋被荀淮顺毛顺得舒坦,眯起眼睛笑,“我觉得我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嗯。”荀淮努力憋着笑,将陈宴秋雀跃的脑袋重新按回怀里,将人连带着被子揽进臂弯:“很晚了,睡吧。” “好哦。”陈宴秋的回答也乖乖的,“夫君晚安。” 一夜好梦自是不必说。 第二日,陈宴秋起床后便自觉到厨房的废墟去,坐在台阶上,看下人们搬着东西重建。 他本来想帮忙一起,可他一去干活,下人们就被他吓得花容失色,连拉带拽地把陈宴秋请到一边。 天气炎热,日头正盛,来福生怕陈宴秋被晒出病来,让人给陈宴秋打着伞,又买了陈宴秋喜欢的冰果汁,让陈宴秋捧着喝。 “我自己来吧,”陈宴秋仍旧不习惯被别人这样照顾,别扭得很,对给他撑伞的小厮道,“你这样手会很酸的。” “小的不敢,”小厮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王妃,这会坏了规矩的。”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中的陈宴秋:…… “那我们还是回去吧,”陈宴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厮拼命点头。 陈宴秋穿过院子,往书房走去。 他想去找荀淮。 走到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的时候,从一旁的门廊里拐出了个人来,闯入陈宴秋的视野。 那人穿得素净,一身月白色交领衫,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在脑后,带着白玉发冠,脚步不急不缓,气质清冷出尘,谪仙似的。 谪仙似乎也注意到了陈宴秋,目光清清冷冷地往陈宴秋这边看来,拱手行礼道:“微臣见过王妃。” 陈宴秋被他看得莫名有些紧张。 “大人免礼,”陈宴秋对他微微行了个礼,“不知阁下是哪位大人?是来寻王爷的吗?” 谪仙微微蹙眉:“王妃不记得微臣了?” 陈宴秋:…… 原来这是原主的故交!! “啊,哈哈哈,你看我这,都糊涂了,”陈宴秋出了点冷汗,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去,“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人眯起眼睛,看向陈宴秋的眼神比方才更冷了一分:“臣,礼部尚书崔明玉,见过王妃。” “微臣是元和二年,京城会试的主考官。”崔明玉直直看向陈宴秋的眼睛。 16、猜测的答案 “哇!”陈宴秋总觉得崔明玉语气怪怪的,但是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只能捧场,“那你很厉害了!” 闻言,崔明玉只是淡淡地看了陈宴秋一眼,沉默了几息后,他拱手道:“王妃谬赞。” 说完,他便一拂袖子,从陈宴秋的身边走过,径直进了荀淮的书房。 陈宴秋看着崔明玉潇洒的背影,一时间有些局促。 那我现在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给崔明玉开门的来福显然注意到了陈宴秋,看见陈宴秋揪着衣服,孤零零地站在书房门口,一向护犊子的来福登时心疼得不行。 “哎呀呀王妃,站在这多热啊,”来福凑过来对陈宴秋道,“王爷今天叫了崔大人来商讨朝中事宜呢,您先回去吧。” 他一说完,眼看陈宴秋的表情有些失落,赶紧补充道:“王爷特意吩咐过了,寝屋里有您爱吃的冰沙,您先回去等着,一会儿王爷要跟您一起用晚膳呢。” 陈宴秋这才心情好起来,他点点头,乖巧地回了屋。 走出了两步,他又回头对来福道:“来福公公,你记得给王爷说,下次的冰沙我想吃芒果味的。” 来福立刻记在了心里:“奴才遵命!” 荀淮正翻着前些日子交上来的秋闱考官名录。 屋内放了几个冰鉴,浸出些凉意来。荀淮有些不适应,披了件薄薄的外衫。 他的身旁摆了个稍微矮些的桌子,地上铺了个毛茸茸的地毯。桌子上面摆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泥人、华容道、阵型奇特的围棋阵,旁边还有些话本子。 这些都不是荀淮会看的东西。 见了荀淮,崔明玉脸上始终冷着的表情终于融化了些,微微弯起眉眼:“王爷,您这是在旁白摆了个摊呢。” “见了本王还能如此调侃的就你一个,”荀淮闻言放下手中的折子,对崔明玉笑道,“坐。” “王爷位高权重,微臣可不敢拿王爷当消遣。” “得了吧,自幼长大的情分,你哪还在乎这些?”荀淮不客气道。 崔明玉从善如流地坐下,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方才我见着人了。” “怎么样,”荀淮看向他,“你觉得他正常吗?” “说实话,”崔明玉直起身子,“昨天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被他下了蛊呢,这么荒唐的话都说得出来。” “只是今日一见,当真是有几分蹊跷,”崔明玉道,“他竟是认不出我了。” “当年我可是他的主考官,是我亲自给他点的解元,”崔明玉吹着茶水,“后来他还来我府上拜访过,怎么说都不应该认不出来我。” “性情大变,记忆全无,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奇诡之事。”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荀淮道,“但是种种巧合环环相扣,所以我才来找你证实。” “毕竟我之前……并不了解他。” “王爷,”崔明玉调侃他,“你这可是真真是有福气,就娶了这么一个妻,就遇上了夺舍这种事,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崔明玉理理身上的衣服褶子,“枕边人不是大恶人,你也不必那么纠结了,好好待他便是。” 崔明玉想想还是决定提一句:“我觉得现在的这个小王妃不比以前七窍玲珑,你可得费点心了。” 换言之,有点不太聪明。 荀淮答:“我自然知道。” 自此,第二个疑点也解除了。 此陈宴秋非彼“陈宴秋”,他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状元郎,只是他的王妃。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崔明玉指尖敲着檀木椅的扶手,“若是要惩处王耿一党,无论如何都得把你那王妃牵扯进去。 “他做的事情这么多,若是事情败露,众口难调,可没办法全盘脱身。” “很简单,”荀淮用朱笔把“秋闱”两个字圈了起来,“王耿想要做这秋闱的监考官,那我就让他做。” “引蛇出洞,瓮中捉鳖,”荀淮道,“利用秋闱一案打他个措手不及,等他们入了天牢,就在第一时间杀了所有共犯。” 死人永远不会说话,陈宴秋会永远安全。 “秋闱一事,兹事体大,”崔明玉皱皱眉,“周公吐哺才能天下归心。王爷这是要用秋闱做局?那又将如何像这天下读书人交代?” “我会补偿他们,若有必要,再办一次秋闱便是,银钱从荀王府私库里拿。”荀淮拿起灯油,往旁边的烛火里加。 火烧旺了些,红色的烛光在阴影里舞动,给荀淮的眉眼添上了些浓郁的血色。 “我得了消息,今年的冬天会异常寒冷。燕国那边不会安稳,为了生存,说不定年底他们就会打过来。” 荀淮的声音掷地有声,“军中无将才,我若出战,京城无人镇守,必会出乱子。” “所以,今年之内,王耿必须死。” 崔明玉看向荀淮。 年轻的摄政王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又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他秉国之均、四方是维,身上背负的是滔天帝业,同时也背负了无边的杀孽。 “我知道了,”崔明玉轻叹道,“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今天的冰沙是绿豆味的,里头加了些木薯粉制成的、米粒大小的珍珠,吃起来清清凉凉又软软糯糯,很是解暑,别有一番滋味,陈宴秋吃得很开心。 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陈宴秋也想让荀淮尝尝,就又让来福去买了一碗。 他打算让荀淮先吃一口,自己再勉为其难地把剩下地在吃掉。 没办法,荀淮他胃不好,吃不了生冷的东西。 陈宴秋如是说。 他端着绿豆冰沙在院子里的石椅子上坐着,百无聊赖地发呆,又蓦地与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崔明玉对上了视线。 “王妃好雅兴,”崔明玉对他笑,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只是这冰沙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王妃切莫贪凉了。” “无妨无妨,我身体好着呢,”陈宴秋对崔明玉灿烂一笑,“崔大人谈完事儿啦?要不要安排府里的车送你回去啊?” 陈宴秋总觉得崔明玉跟荀淮一谈,对自己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肯定是荀淮说他了! 我夫君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陈宴秋美滋滋地想。 “多谢王妃好意,”崔明玉答,“微臣来时乘了自己府里的马车,就不劳烦王府中人了。” 他补充:“现下王府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微臣必不会耽误王府里的正事。” 陈宴秋答:“那好吧,崔大人你慢走啊!” 崔明玉是唇角带着笑走的,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陈宴秋疑惑地看着崔明玉白衣飘飘、下一秒就要乘朵云飞走似的背影,不明白他究竟在笑什么,总不该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琢磨出了味儿来—— 崔明玉话里有话,这是在笑他烧了厨房这事儿呢! 岂有此理!以下犯上!目无尊卑! 荀淮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陈宴秋抱盯对着院子的门洞气鼓鼓,嘴撅了老高。 “宴秋,怎么了?”荀淮笑道,“崔明玉欺负你了?” “夫君,他笑话我!”陈宴秋立刻跟荀淮告状,一脸委屈地指着空荡荡的门洞,“他方才笑话我烧了王府的厨房!” “那他很坏了,”荀淮跟着陈宴秋皱眉赞同道,“没事,我明天上朝的时候替你收拾他。” “你……你明天就要回宫上朝了?”每到这种时候,陈宴秋就出奇地敏感,一下子抓住了荀淮话里的重点,“你才修养没几天呢……” “到明天就得有十七天了,”荀淮把人从石椅上拉起来温声哄,“再不去,这朝廷可就要乱套了。” “……我知道了,”这么一说也确实蛮久的,陈宴秋吸吸鼻子,失落道,“那还是朝廷里的事情比较重要。” “走吧,”荀淮牵起陈宴秋的手,“回屋里用晚膳。” 一顿饭陈宴秋吃得闷闷不乐,全程不语,只一个劲儿地往荀淮碗里夹菜。 荀淮看着在碗里微微冒出个尖儿来的小山,有些无奈道:“宴秋,为夫实在吃不下了,你且饶了我吧。” “你看,你还是只能吃这么点,”陈宴秋丝毫没觉得自己夹得很多,忧心忡忡道,“明日你去上早朝后,是不是要到皇上那里去用早膳?宫里的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陈宴秋叭叭地说着,一会儿说御膳房的东西不好吃,怕荀淮吃不惯,一会儿说皇宫里不让乘步辇,累人得紧,一会儿又说政务繁忙,怕荀淮被大臣们气出病来。 荀淮知道陈宴秋心里舍不得自己走,有些哭笑不得。 他屏退下人,走到陈宴秋面前蹲下,摸着陈宴秋的脸安抚:“没事的,就是去上个早朝而已,左右下午我就回来了。” 其实陈宴秋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但心里总是放不下这心。 他总是觉得,若是荀淮就在王府里,就可以远离那些刀光剑影的朝堂纷争,就可以好好把身子养好,活得更久些,健健康康地长命百岁。 他不想荀淮像原书那样死掉 可事实就是,即使荀淮在府中修养,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丢下朝中事宜。 早已躬身入局的人,从来无法独善其身,荀淮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陈宴秋垂眸小声道,“我就是有点担心……” 伴君如伴虎,即使荀淮摄政多年,权势滔天,他终究不是帝王。 原书里薛应年的一纸流放诏书就能要了荀淮的命。若是现在,薛应年也这样对荀淮的话,荀淮又该怎么办? 陈宴秋其实有些害怕。 荀淮八面玲珑,自然也看出来了陈宴秋心里的不安。他握住陈宴秋的双手道:“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陈宴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年少时,先皇后常常同我玩的游戏。”荀淮把陈宴秋拉到床边坐下,“我们互相问对方三个问题,对方只能回答是与非,不许躲避,也不许说谎。” 陈宴秋抓住了奇怪的点:“……先皇后为什么要跟你玩游戏?” “我六岁时就进了宫,是先皇后把我养大的,”荀淮耐心回答,“那时候我可不乖,整天哭闹摔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每次我晚上做噩梦的时候,先皇后就是这么哄我的,”荀淮笑着看陈宴秋,“为夫觉得,这样会好受些。”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听荀淮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一瞬间,陈宴秋想问荀淮很多问题。 为什么你在六岁时就进了宫? 为什么你不与父母在一起? 明明年纪这么小,为什么晚上会做噩梦?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荀淮的过往,几乎一无所知。 陈宴秋不了解荀淮。 17、掉马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夕阳交接了浓郁的夜色。昼夜交替,星河轮转,夜幕侵蚀天光,人间的灯烛代替了天上的太阳。 屋内,两人并作在床前,温言细语,就像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 “来,为夫让着你,你先问。”荀淮道。 “什么都可以问吗?”陈宴秋有些忐忑地看着荀淮。 “嗯,”荀淮点点头,“什么都可以。” “为夫一定知无不言。”荀淮补充。 他说什么都可以。 陈宴秋有些激动地搓搓手。 方才陈宴秋还在烦恼,觉得自己丝毫不了解荀淮,现在这不是就有送上门来的机会吗! “这可是你说的哦,不许反悔。” “君子一诺值千金,为夫绝不骗你。”荀淮拉着陈宴秋的手点点头。 陈宴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将想问的问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陈宴秋开口,盯着荀淮的眼睛道:“夫君,我问你。” “你知道皇上对你并不好,是不是?” 荀淮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陈宴秋第一个问题就问得如此犀利。 谁说我这小王妃傻的?这明明是聪明着的!荀淮在心里苦笑着想。 他沉默了几息回答道:“是。” 我就知道。 陈宴秋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管,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荀淮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薛应年那废物点心对他的忌惮与防备? 甚至还有可能有加害。 顺着这个问题,陈宴秋紧接着问出了第二个:“即使如此,你也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是不是?” 这第二个问题荀淮回答得很干脆:“是。” 毫不犹豫地,似乎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答案。 陈宴秋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原书里的荀淮会走向那样的结局。 荀淮六岁入宫,由先帝后教养长大,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不似骨血胜似骨血。 先帝后薨逝,太子年幼,朝廷动荡,薛端阳与薛应年恐怕是由荀淮一手扶持保护,才能走到今日。 他们是君臣,更是家人。 所以,荀淮才能够在挑起大梁江山的同时承受着薛应年无休止的猜忌。 他身体不好,因此他才用令人闻风丧胆的雷霆手段铲异己诛贪官,为薛家皇室的大梁江山打下根基。 只可惜当局者迷,连陈宴秋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薛应年却不明白。 “……第三个问题。” “夫君,绿豆冰沙是不是比芒果冰沙好吃?” “……啊?”这下轮到荀淮愣住了。 本来荀淮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着陈宴秋还会问出些什么问题,若是触及到他的计划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下子弄得荀淮有些措手不及。 “你啊什么,”陈宴秋不乐意了,“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吃点冰沙也得讲究口味搭配的!” 这问题一下子敛了锐利的锋芒,让荀淮有一种追杀敌人追到死胡同时,才发现对方是一群小羊在咩咩叫的无助感,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比起是非题,这更像是一道选择题。荀淮思考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还是芒果冰沙好吃些。” 陈宴秋高兴了:“喜欢芒果我们就是好朋友!” 荀淮的心绪被陈宴秋这么大起大落的问法搅得有些乱。 他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道:“那现在到我了?” “对!”陈宴秋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荀淮,像是等着夫子提问的学生,“我准备好了,你问吧!” 陈宴秋其实有点紧张。 毕竟如果荀淮问起原主以前的事,他就只能瞎蒙,一切全凭运气。 希望荀淮不要问他答不上来的问题…… 看着眼前人绷紧的脸,荀淮笑了笑,伸手去撩陈宴秋的头发。 带着茧的手指拂过陈宴秋的耳尖绕了一圈后,又顺着陈宴秋耳朵的轮廓往下滑,轻轻捧着陈宴秋的侧脸。 这双手年少时常年握剑,现在又常年握笔,薄薄的茧子带来略微粗糙的触感,与陈宴秋的脸颊厮磨着,弄得陈宴秋害羞起来。 “夫、夫君,”陈宴秋结结巴巴道,“你问呀。” “好,”荀淮笑了一声,“本王问你。” “你不是陈宴秋,是不是?” 你不是陈宴秋,是不是? 与其说是询问,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笃定的陈述。陈宴秋直接愣在了当场。 等一下。 什么叫做“我不是陈宴秋”? 荀淮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哈哈,夫、夫君,你说什么呢,”陈宴秋打着哈哈去摸荀淮放在他脸颊的手,声音小小的,听起来不是很有底气,“我当然就是陈宴秋了,我就是我呀,还能是谁……” 这也不算是撒谎。陈宴秋强装镇定地想。 他的的确确也是“陈宴秋”。 “是吗,”荀淮却也不急,他把手收回来,撑着床榻俯身,将陈宴秋整个人笼在了自己的影子里,“那为夫问错了,我们换一个问法。” “你不是元和二年高中状元的那个陈宴秋,”在有些昏暗的烛光中,荀淮的眼睛却是透亮的,“你是另一个陈宴秋,是不是?” 是不是? 陈宴秋看着自己身上的人,吞了吞口水。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旁边的被子,细长的睫毛因为主人的紧张狠狠地抖着。 喉咙滚了滚,陈宴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下意识的反应,陈宴秋其实是想撒谎。 这时候是封建社会,陈宴秋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坦白,会遭遇什么。 荀淮会相信他吗? 荀淮若是知道了真相,会把他怎么样? 会不会把他当成夺舍的小鬼,会不会把他赶出府去? 陈宴秋不知道。 但是,潜意识里,陈宴秋总觉得荀淮不会这样对他。 在这将近二十天的温存里,荀淮是陈宴秋唯一的锚点,是在这个世界的坐标。 他在穿过来的第一天,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都已经将自己交付在了荀淮的手中。 更何况,荀淮对他很好,陈宴秋不想骗他。 他一时间纠结起来。 荀淮看着在自己身下表情变幻不定的人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弱弱地回答了一句“不是”,忍不住笑出声:“噗。” “……你笑什么?”陈宴秋脸纠结得通红,看着荀淮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下更疑惑起来。 “你说你傻不傻,”荀淮去摸陈宴秋的眼睛,声音里满是雀跃,“若是我问旁人这个问题,哪能像你这般纠结。” “一般情况下,你的第一反应当是疑惑,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荀淮笑着解释道,“但是我的王妃却丝毫没有怀疑过这个问题是否能够成立,而是下意识去回答。” “答案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陈宴秋顺着荀淮的思路这么一想,顿时有些懊恼。 好像是哦…… “那、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干嘛还问我……”陈宴秋破罐子破摔,有些恼羞成怒地侧过身子,把脸埋进被褥里,声音闷闷地,“我就是占了这大梁状元郎的身子,王爷娶了个没文化的小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过了一会儿,陈宴秋还是补充道,“当然,若是能不杀我最好,我觉得我还是有点用的……” “为夫怎么可能伤你?”荀淮凑近,去把陈宴秋的脑袋从被褥里挖出来,果然看见陈宴秋的眼睛又红了,湿漉漉的,有两滴眼泪还颤颤巍巍地挂在陈宴秋的睫毛上。 陈宴秋吸吸鼻子,看着荀淮伸出手给自己擦眼泪。 “我很高兴,”荀淮的双手捧着陈宴秋的双手,认真道,“我很高兴你不是他。” “那个陈宴秋,虽是惊才绝艳,却心性不正,”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将下巴搁在了陈宴秋的肩膀上,“我的王妃纯粹善良,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真的吗?”陈宴秋回答的声音带着哭腔。 “自然是真的,为夫从不说谎。” 荀淮抱着自己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陈宴秋从那火热坚实的胸膛里感受到了磅礴的心跳声。 ……只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荀淮的。 “最后一个问题……”荀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低沉的、带笑的声音是如此地近,吹红了陈宴秋的耳垂,弄得陈宴秋放在荀淮后背上的手都收紧了些。 “王妃会一直听夫君的话,是不是?” 嗯?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 “夫君,你……”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陈宴秋微微用力,想与荀淮分开些。 谁知陈宴秋一用劲儿,荀淮抱着陈宴秋的双手就蓦地收紧,像是绳索一般,把陈宴秋牢牢锁在了怀里。 胸口严丝合缝地贴着胸口,陈宴秋觉得荀淮似乎是想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一般用了死劲儿,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只得微微张开嘴巴去争夺着屋里逐渐蒸腾的空气,眼泪汪汪地看着荀淮。 “哈,哈……夫君,你、你怎么了……” 没能等到陈宴秋的回答,荀淮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宴秋。” “你会一直听我的话,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对不对?” 一副等不到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的姿态。 陈宴秋缺氧的脑袋极速思考着。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让陈宴秋觉得荀淮这是在朝他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或者说祈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陈宴秋也乐意给他一个确认。 “是。”陈宴秋搂着荀淮的脖子。 “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我不会离开你。” 窟着陈宴秋的胳膊陡然卸了力,陈宴秋觉得压在自己胸前的巨石终于被人挪开,他喘了两口气抬头,对上了荀淮通红的眼睛。 “不会有意外,”荀淮紧紧握住陈宴秋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本王不会让意外发生。” “我知道,”陈宴秋把那只手捧起来,放到自己的脸颊上,看着荀淮笑,“我夫君最厉害了——”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荀淮朝自己扑了过来。 唇齿在空中便交缠相依,铺天盖地地落到了塌上。 18、第三次圆房(文案回收) 这个吻不像先前那般激烈,荀淮架势吓人,动作却是温柔的,颇有些温存的意思。 他在陈宴秋的领地里慢慢走着,像是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的猎手,不断与猎物打着照面,有兴头时还会梳一梳猎物的毛发,抚摸着猎物们温热而柔软的肚皮。 但就是这般作态,也让这个吻更加绵长,陈宴秋还没有学会在接吻中换气,逐渐缺氧、软了身子,红着脸去推荀淮的胸口。 于是荀淮暂时放过了他被亲得红艳的唇瓣,去照顾陈宴秋的唇角、陈宴秋的脸颊,陈宴秋的耳垂。 他把那颗小小的耳垂含在了嘴里,如愿以偿地听见了陈宴秋一声小小的惊呼。 “这样就受不住了?”荀淮笑,“一会儿还有得忙呢,王妃可得好好学习学习了。” 陈宴秋被荀淮弄得晕晕乎乎,脑子也懵懵的:“这……哈……这怎么学……额!” 陈宴秋痛呼出声。 荀淮竟是不轻不重地咬了耳垂一口! 耳垂肉那么脆弱,布满了敏感的神经,怎么惊得起荀淮这般对待,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 这给陈宴秋带来了灼烫的温度,烫得他浑身都在抖。 更令陈宴秋难以启齿的是,另一边的耳垂因为被长时间冷落,竟也有些发痒,像是在渴求些什么似的…… 这个想法令陈宴秋的脸又红了些。 荀淮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俯身对着那边的耳垂吹气,笑道:“宴秋,你在想什么呢?” 陈宴秋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湿着一双眼睛瞪荀淮:“你、你就知道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荀淮又去吻陈宴秋的唇,“我待你好,我待你好一辈子,可不可以?” 听了这话,陈宴秋颤着手,犹豫了一会儿后,又抱住荀淮的后背。 “……嗯。” 荀淮明天就要回宫了,今天就……就由着他吧。 陈宴秋想。 就是这一时心软,把陈宴秋自己给坑了。 荀淮的动作温柔又霸道,把陈宴秋弄得腰酸腿软,挂在睫毛上的泪滴随着两人的动作一晃一晃。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陈宴秋觉着自己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看见荀淮把手伸到枕头底下,竟是拿了个匕首出来! 陈宴秋:!!! “不行,夫君,这个真的不行……”陈宴秋抱着被子往旁边躲,哑着嗓子哭,“我累了,我们休息好不好……” 可他刚才挪了没两寸,就被荀淮摁住了肩膀。 荀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一场宣判:“宴秋,听话。” “这可是新婚当夜,你自己说的,”荀淮的声音带着笑意和玩味,“王妃可得遵守约定啊……” 陈宴秋簌簌落下两行泪来。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我乱说的……别……唔!!!” 陈宴秋猛地仰起脖子,惊呼声都只出来了一半,便尽数消散在细碎的呜咽里。 这场荒唐事怎么结束的,陈宴秋完全没有印象。 他只知道自己哭了许久,颤了许久,忍着那铺天盖地的痛楚,也享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欢愉。 他哭着,叫着,喊着,每当在最无助的时候,他都死死抱住荀淮的脖子。 荀淮就会给他一个黏糊糊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吻。 “宴秋,宴秋……”恍恍惚惚中,陈宴秋似乎听见荀淮在喊自己。 ——宴秋。 ——呃……嗯…… ——宴秋。 ——怎、怎么了…… ——宴秋啊…… “王、哈、王爷……”陈宴秋去捧荀淮的脸,“怎么了?我在这呢……” 手心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没什么。”荀淮看着在自己身下接纳着自己一切的人。 只是觉得…… 幸运你不是他,幸好你不是他。 两人就这样沉沦着,共同踏入了云间。 春宵一度,人间极乐。 第二天陈宴秋醒来时,第一反应是去摸身边的被褥。 “嘶……”他一动,身上的每一处肌肉、每一个关节就尖叫起来,弄得他差点又跌回被子里。 手下的温度是凉的。 荀淮已经走了很久了。 昨夜两人忙到最后,陈宴秋已经没了意识,任凭荀淮摆弄。此时此刻……陈宴秋其实很想得到荀淮的安抚。 就、莫名其妙的有点委屈。 陈宴秋吸吸鼻子,又把手塞回被子里,翻了个身想要再睡会儿—— 然后就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 熟悉的触感从掌心的神经脉络传导到全身,陈宴秋霎时间僵在了原地,在一瞬间就红了脸。 不是吧……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那东西拿出来,在看清那物件的那一刻猛地捂住脸。 是、是昨夜的那把匕首…… 匕首已经被荀淮清洗干净,现在又是一把相貌堂堂的好匕首,但是陈宴秋甫一看见他,就会联想到昨夜的情景…… 这、这荀淮也太坏心眼了! 陈宴秋冒着热气,把那匕首放到床边,又从被褥里摸出个纸条来。 他打开看: 宝刀赠佳人,还望吾妻笑纳。若身体有恙,切莫强撑,去寻赵大夫便可。 芒果冰沙已派人觅得,今日晚膳可用,注意身子,但莫贪凉。 字迹工整干练,力透纸背。 这是荀淮的字。 陈宴秋看着那个吾妻,在心里念了好几遍。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笑了起来,将那信纸好生生叠好,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往后的好几日,陈宴秋与荀淮都忙碌了起来。 荀淮自然是忙着朝政不谈,而陈宴秋则是从荀淮那得了消息: 处暑时节是端阳公主的生日,薛应年要在宫里举办合宫夜宴。 彼时陈宴秋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在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下乘凉。 他舀了一口冰沙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嗯,肿么了?” 荀淮看着眼前懵懵的人,有些无奈道:“届时,许多大臣都会去。” “嗯,我知道了,然后呢?” “……里面会有很多认识你的人,”荀淮捏捏陈宴秋最近几日养得越发圆润的脸颊,“到时候你一个都认不出来,不就穿帮了吗?” 陈宴秋往外拔勺子的动作顿时放慢了好几倍:“好、好像是哦……” “诶夫君,要不这样,”陈宴秋眼前一亮,“你就说我身子不适,无法赴宴不就行了?” “倒也是个办法,”荀淮笑着瞥了瞥他手里的冰沙,“但是你这几日天天在街上跑来跑去,都快被那些食肆的老板给认全了,为夫觉得装病实属有几分困难。” “而且你总不能一直在府里躲着,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陈宴秋有些尴尬地把嘴里的那口冰沙吞了下去。 早知道就少吃点了…… “……好吧,”他恹恹道,“我这几天抓紧时间认下人。” 认人的任务被荀淮交给了暗卫霖阳,顺便也让陈宴秋认识认识霖阳的样子,以备不时之需。 “王妃,”霖阳拿着一本簿子,恭敬地举在陈宴秋面前,“此次与会的大臣极其亲眷的画像都在这里了,还请王妃抓紧时间,只争朝夕。” 陈宴秋看着那目测有一掌心那么厚的册子,抽了抽嘴角。 在那一刻,陈宴秋宁愿相信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些……全都得记吗……”陈宴秋不死心道。 “回王妃的话,是的,”霖阳铁面无私道,“属下已经剔除了王妃没有接触过的人,这是最简化的版本。” 陈宴秋捧着那最简化的版本,怀疑拿这本书挡刀,那刀都捅不穿。 原主不愧是京城交际花…… 陈宴秋绝望地想。 算了,不就是背书吗! 陈宴秋坐到荀淮书房他那张专用的小桌子上,气沉丹田,下定决心。 认画多简单!我陈宴秋一定可以! 陈宴秋翻开那册子的第一页。 第一页那人面庞宽大,成了个几乎算得上是标准的圆形,脸上鼓出一团赘肉,笑得很是和蔼。 “这位看起来挺好相处的,”陈宴秋看向霖阳,“这是谁啊?” “左相王耿,”霖阳面无表情地介绍道,“现如今大梁的第一奸臣,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若是算下来,别说九族,一百族都不够诛的。” 陈宴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那若是我在宫宴上遇到他该怎么办啊?”陈宴秋忧心忡忡道。 “王妃莫怕,”霖阳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属下已奉命护您周全,您尽管放心,即使您被掳走,属下也会把您救回来。” 陈宴秋:你就不能保证我不被掳走吗qaq 陈宴秋又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那人是个姑娘,束着高马尾挽着弓,对着画外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端阳殿下?”陈宴秋对霖阳道。 “是,”霖阳点点头,“端阳殿下是先帝的长公主、当今圣上的胞姐。” “这画挺好看的,”陈宴秋道,“霖阳,这是你画的吗?” 霖阳的语气微微变了些,带了微不可察的雀跃:“画技是暗卫的一项基本功。” 陈宴秋大惊:你们暗卫会的东西好多! “公主挽弓,”陈宴秋看着那画,回忆起之前遇见薛端阳时的情景,“端阳殿下是在军营里长大的?” “是的,”霖阳道,“先帝后薨逝,朝政不稳,许多人都盯着皇位,王爷把端阳殿下和皇上带在身边,打了好几年的仗。” 陈宴秋点点头,又翻到第三页。 第三页那人脸型流畅,轮廓清朗,发冠高束,轻轻抿着唇,眉眼间有些淡淡的疏离感。 陈宴秋眨眨眼,似乎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这第三页画的是崔明玉。 还不等陈宴秋问,霖阳便答道:“这是礼部崔明玉大人,王爷在宫中时的伴读,自幼与王爷一起长大,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 崔明玉竟然跟王爷是发小…… 陈宴秋盯着那画,突然意识到: 等会儿,我在这时候就掉马了吗?! 19、合宫夜宴 很快,就到了处暑时节、合宫夜宴的那一天。 宫门处停着大大小小、或精致或朴素的马车,不少人站在宫门口,三两人围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着,很是热闹。 陈宴秋牵着荀淮的手下了马车,甫一站定,就觉得有几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往自己身边飘过来,带着惊讶,审视,轻蔑,玩味…… 陈宴秋:…… 看来原主真的很出名。 陈宴秋本人一点也不想出名,他往荀淮身旁缩了缩。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交领衣裳,针脚细致,银线流光。少年人头戴玉冠,乌丝半散,手握折扇,面色红润,眼神透亮。他躲在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衫的荀淮身后,与先前相比,显得更娇贵了些。 “王爷,王妃,”早就有太监在宫门处专门候着,对两人行礼道,“奴才为二位带路。” “有劳公公了。”陈宴秋对着那太监笑一笑,有礼貌道。 大殿内人影攒动,陈宴秋与荀淮的座位在很靠前的位置。荀淮让他坐下,对他道:“我要去商讨朝中事宜,你先在这等我。” 他想了一想,补充道:“宫里人多口杂,别乱跑,知道吗?” 陈宴秋夹了块水果塞进嘴里,乖巧点头。 荀淮揉揉陈宴秋的脑袋,转头走掉了。 陈宴秋望着荀淮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专心对付着眼前的果盘,不一会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几道窃窃私语传到陈宴秋耳朵里: “那不是陈宴秋吗?他怎么也来了?” “废话,人家可是王爷的正妃,身份可比你高贵多了。” “切,什么正妃不正妃,说个不好听的,就是个王爷的男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诶,你们还记着吗?他先前还来找过我呢,现在我倒有些后悔没答应他,哈哈!” “啧啧啧,你看他那腰腿儿,够劲儿,就是不知道真正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身后的那几人奸笑起来。 他们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引得全场的目光都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陈宴秋:…… 我看你们是找死。 陈宴秋扭头看去,见到一堆锦衣公子摇着扇子围坐一团,挤眉弄眼地笑得猥琐。 陈宴秋记得他们的脸,都是些京中的纨绔子弟。 他又往嘴巴里塞了块水果,狠狠地嚼。 等会儿我就去王爷那告你们黑状! 荀淮还没回来,陈宴秋无视那些不断朝他投来的目光,用盘子里的小番茄自己跟自己下九宫格井字棋。 他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放哪都没办法通关,正纠结着要不要推翻重新下,眼前就多了一片阴影。 陈宴秋以为是荀淮回来了,抬眸笑:“你回来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方才那几个纨绔子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此时以一人为首,把陈宴秋团团围了起来。 那人一身有些扎眼睛的粉衣,穿金戴银,让陈宴秋想起来那些超经意炫富的暴发户。 “小生见过王妃,”粉衣服施施然行了个礼,“王妃,别来无恙啊。” “快哉快哉,自前些日子分别,小生与王妃已是多日未见,此时心里激动万分。”他朝陈宴秋眨眨眼睛,“不知王妃可愿意赏脸,与我等一叙?” 陈宴秋:yue 陈宴秋不想跟古风小生有过多交集,对他笑笑,“请问公子是?” 那人很明显没料到陈宴秋这话,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一旁的人替他答道:“回王妃的话,这位是户部尚书之子,顾存顾公子,你们先前见过的。” “哦,”陈宴秋点点头,不再看他,“我说呢,原来是顾大人家的公子,果真是满腹经纶,财大气粗。” 顾存脸色微变。 户部管朝廷财政,是个可以从中谋利的肥差,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但是陈宴秋这么一说出来,可就变了味儿,往大了说,这可是可以杀头的罪名。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王爷的意思。 顾存嘴角扯了扯:“王妃说笑了,这些都是些上不得台面寻常物件,算不得什么。” “哦——”陈宴秋指指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你这玉佩我记得王爷也有一个,原来顾公子竟是瞧不上我们王府用的东西了。” 顾存喉头一紧。 我真没这个意思!!! 空气中弥漫着要挑事的气息,大殿内的达官贵族们燃气了熊熊的八卦之心,无数目光往陈宴秋这边瞟,窃窃私语。 “那是顾大人家的吧?他去找王妃做什么?” “诶,你还不知道吗?王妃之前还对顾存死缠烂打过……” “哇哇,竟还有这等事!大庭广众之下,这不是当众拂了王爷的面子吗!” “但是我看顾存现在这样子,怕是吃瘪了啊……” 陈宴秋不再想顾存交流,干脆无视他,自顾自地把九宫格里的小番茄打乱,又重新下起来。 挑事不成,那些兴冲冲围绕着陈宴秋的目光就又淡了些。 谁知顾存顶着周围人的视线,脸一阵青一阵白后,竟是要上手去拉陈宴秋:“王妃,您就赏我个面子吧!” 陈宴秋大惊失色地躲开他,腾地站起来。 这人疯了吧! 那些刚刚飘走的目光又立马转了回来。 顾存自知今日若不把陈宴秋请走,明日他的囧事就会传遍整个京城,因此他铁了心,拉都要把陈宴秋给拉走! 陈宴秋被顾存这架势给吓到,于是: 顾存伸出左手,陈宴秋就往右躲; 顾存伸出右手,陈宴秋就往左躲…… 两人这样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陈宴秋一个没注意躲错了方向,就要被顾存给抓到手臂——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大殿里响起来,非常响亮,非常清晰。 大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谁!”顾存毫无防备地被扇了一巴掌,捂着脸转过头去,刚想发作,却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硬生生把话吞回了嗓子里。 身上的铃铛随着主人的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与那巴掌声很是相称。眼前的姑娘穿着一身华服,动作却干净利落。 “本公主打的,你有意见!”薛端阳见这人还敢凶自己,抬手又是一巴掌,给顾存打了个对称,“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皇嫂!” 顾存两边都被打得火辣辣的,叫苦不迭地跪下:“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息怒……” 大殿内的人一时间跪倒一片:“微臣见过端阳殿下。” 陈宴秋正也要跪,却被薛端阳一手扶住道:“皇嫂,你是长辈,你不用跪。” 陈宴秋开心了:“多谢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生辰快乐!” “诶,一家人不说谢,”薛端阳摆摆手,“大家都起来吧!” 其他人都起来了,顾存那一帮子人可不敢。薛端阳走过去,拍拍顾存的脑袋道,“你,还有你们,都去那边给我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荀淮跟着崔明玉从殿外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一堆年轻公子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墙壁,其中一个脸还肿起来了,隐隐约约能看见两个红色的巴掌印。 而陈宴秋与薛端阳坐在一起,两个人下着棋,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荀淮眯起眼睛看去…… 他们的棋子是小番茄和甜枣。 荀淮:…… “宴秋。”荀淮隔得远远地就唤道。 “夫君!”陈宴秋抬眸道,“你回来啦!啊,崔大人也在!” 崔明玉给两人行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见过王妃。” “崔大哥免礼!”薛端阳此时正研究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头也不抬地摆摆手。 荀淮到陈宴秋身边坐下问道:“方才没发生什么事吧?” 那可不是,发生的事情可多了, 陈宴秋刚想帮着薛端阳应付过去,就听见薛端阳满不在乎道:“我方才扇了顾存两巴掌。” 荀淮:“……” 眼看荀淮的表情从震惊再到恼怒又到疑惑,陈宴秋怕荀淮生气,抢先去握住荀淮的手解释道:“那顾存欺负我,端阳殿下给我出气呢。” “他欺负你?”荀淮立刻皱眉道。 “嗯嗯,”陈宴秋添油加醋道,“他欺负我,要我去陪他们喝酒,还拉我衣服……” 荀淮的脸色顿时黑了。 啧啧啧,顾存完咯。 崔明玉抓起一个小番茄放到嘴里。 几人正说着什么,突然听见了一声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一屋子的人立刻都起身,然后跪了一地,就只有荀淮一人是站着行礼。 薛应年身后跟着一长串宫人,从殿外踏进来。他抄着手走到大殿中央的龙椅上,对大家摆摆手:“众爱卿免礼,都坐吧。” “谢皇上。” 皇上落座,这宫宴才算是正式开始。 宫宴名义上的由头是薛端阳的生日,因此薛端阳成了这场宫宴的大红人,不断有人来找她敬酒,喝得薛端阳越来越兴奋。 “来,干!”薛端阳红着脸,一拍桌子对着面前的人道,“不干本公主可不放你走!” “是,微臣遵命,微臣遵命……”眼前的人被薛端阳吓得战战兢兢。 不少人来找荀淮搭话,荀淮都对他们爱搭不理,陈宴秋则是捧着自己杯子里的果酒,小口小口喝。 宫宴的酒自然都是用的顶好的,入口清甜醇香,很好喝。陈宴秋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 等反应过来时,陈宴秋已经觉得脑海里有些晕乎乎的了。 “夫君,”他拉荀淮的手,“我想去更衣。” 更衣就是想上厕所的意思。 “叫宫人带你去,”荀淮被一堆大臣围着,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嘱咐道,“宫里其他殿内此时没什么人,夜里黑,千万别走偏了,知道吗?” “嗯。”陈宴秋乖巧道。 宫里的夜似乎比王府里还要黑一点。 两个宫人提着灯给陈宴秋带路,在黑漆漆的路上走着,夜风阵阵吹过旁边的树,在月光里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陈宴秋有些醉,感觉眼前的路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太真切。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 陈宴秋眯起眼看去—— 那原本在远处的人影突然快速地朝他扑过来! 陈宴秋吓了一跳,就要叫出声,谁知那人速度更快,一下子紧紧捂住了陈宴秋的嘴! 旁边掌灯的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20、摸 那人蒙着面,手劲儿却很大,摁得陈宴秋有些疼. 陈宴秋不想坐以待毙,在那人手里拼命挣扎起来,张嘴狠狠咬上了那人的手! 陈宴秋:“唔唔唔唔唔!!!” 大胆小贼!还不快放开我! “陈宴秋,你在干什么?”那人吃痛,压着声音狠狠道,“胆子越来越大了!你不要你家人的性命了?” 陈宴秋愣在了那人的手下,微微松了松嘴。 他说什么? 那人见陈宴秋终于安分了下来,放开捂住陈宴秋的手,低声道:“这么久了,为什么荀淮还活着?你的任务什么时候能完成?” “王大人好心栽培你,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陈宴秋愣愣地看着那人,终于反应过来: 他是王耿的人! 荀淮已经同他说过了原主干的破事儿,只是陈宴秋没想到,王耿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当务之急是要先蒙混过关。他飞快转动脑筋,对那人悻悻一笑:“我当然不是故意的,欲速则不达,这不是没找着机会吗……” “没找着机会?”那人语气冰凉,“我看你是做这王妃做得好生舒坦,都忘了我们了。” “怎么会呢,”陈宴秋吞了吞口水,“我对王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可不是用嘴皮子说说就能看出来的,”那人道,“罢了,王大人念在你先前劳苦功高,也不追究你。现下还有一个要紧的事要你去做。” “忠不忠心,就要看你表现了。” “什么事?”陈宴秋呆呆道。 “今年的秋闱权,王大人势在必得。”那人目光沉沉,“荀淮对你不错,你继续去取得他的信任,想办法把这秋闱权拿下。” 陈宴秋用被酒精糊住的脑袋慢慢悠悠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睛盯着那蒙面的人一动不动。 火烧眉毛,现在这种情况,他似乎只能先答应这个人,先从他手里逃掉再说。 等他见到荀淮了,他再把这事告诉荀淮就是了。 夫君比自己要聪明得多,一定会想办法的。 想通了这一点,陈宴秋对那蒙面人灿烂一笑:“好呀,我知道了。” 蒙面人:“……” 你的笑容太纯真无害,让我觉得我要去做慈善。 在蒙面人狐疑的目光中,陈宴秋轻飘飘地迈着步子晃着脑袋走了。 蒙面人转身起跳,飞到了大殿的屋顶上,正想继续迈步离开—— 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精准地砸中了他腿上的穴位,痛感瞬间传导到全身的经脉。他脱力,一个没站稳扑倒在地,差点从屋顶上摔下去! 电石火花之间,那人急中生智,双手拼命扒住屋瓦,才避免了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的命运。 “谁!”他下出了一身冷汗,用力重新翻上房顶,警惕地看着四周。 回答他的只有大殿内的嘈杂和屋顶猎猎的风声。 他疑惑地在原地观察了好久,才继续起身,瘸着腿走掉。 霖阳躲在一旁的树上,揣着好几颗石子,瞪大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仓皇跑掉的那人。 敢欺负我们王妃,要你好看! 陈宴秋经过方才这么一吓,短暂地清醒了几分,可物极必反,回到大殿里的时候,醉意就更加汹涌地扑了伤来。 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的,路都看不清,只觉得大殿里的人影们在围着他跳舞。 陈宴秋迷迷糊糊地找到荀淮,然后迈着小碎步不由分说地缩进荀淮的怀里:“夫君,我好像醉掉了。” 正在荀淮面前寒暄的大臣:“……” 沉默是金。 “让大人见笑了。”荀淮搂住在怀里乱动的陈宴秋,不让他滑下去,对眼前的人笑道。 不,王爷您的嘴角翘得老高了。 “王爷和王妃情深意笃,可让微臣好生羡慕。”那大臣扯了个笑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荀淮把怀里的人往上抱了抱,让他靠得舒服些,“是遇上什么人了吗?” “嗯,我遇上了,”陈宴秋搂住荀淮的脖子蹭来蹭去,“好像遇见了王耿的人……” “什么?”荀淮一惊,立刻低头看去,“你没事吧?” 结果陈宴秋已经趴在他怀里,砸吧着嘴乖乖睡着了。 荀淮:……那看起来应该没什么事。 陈宴秋扒在他身上不下来,打起了小呼噜。荀淮也不想再在这宫里待着,给薛应年与薛端阳告了别,把陈宴秋带了回去。 他背着陈宴秋下了马车,背上的人把脑袋放在荀淮的肩膀上,睡得很香。 这是对荀淮完全信任的表现。 荀淮把陈宴秋放到床上,回忆着陈宴秋到底喝了几杯。 “吵着要喝酒,结果没几杯就倒了。”荀淮对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帮陈宴秋换了寝衣。 他看陈宴秋睡熟了,才坐到桌子上,开口轻轻唤道,“霖阳。” “属下在。”霖阳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王妃到底怎么回事?”荀淮问道。 霖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那人走后,属下跟了他一路,最后确实是消失在了王大人的府中,”霖阳道,“是否要继续调查下去,还请王爷吩咐。” “不必了,”荀淮轻敲桌子道,“王耿这秋闱权,本王本就想给他。” “他这般主动,倒是给了我更多的机会。”荀淮给自己倒了口茶,“说不定,我们还能从他手上拿到更多的线索。” “至于户部那边……”荀淮眼神凛了凛,“我本是用他们来制衡王耿,没想到他们竟是愈发放肆,目无尊卑。” “王家倒台后,他们也没必要留了。” “去查,”荀淮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顾”字,“嚣张成这样,我倒要看看,顾家能给我多少惊喜。” “是。”霖阳领了命,正又要从窗户外头翻出去—— “霖阳,”荀淮无奈地叫住他。 “王府里头,你可以走门的。” “嘿嘿,属下习惯了,”霖阳对他挠挠脑袋,老老实实地走了门。 同手同脚地,看起来很不习惯。 荀淮:…… 他轻轻捏了捏眉心。 与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觉得有些累,身子不大舒坦。 荀淮脱掉了外袍放到架子上,正要转过身,腰上就突然缠上了一双雪白的手。 那双手非常不老实,在荀淮腹间的肌肉上面摸来摸去,勾勒描摹着荀淮流畅的线条,活像个登徒子。 其中一只手臂上还带着一串红绳,欲滴鲜血一般的红玛瑙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晃着,轻轻拍打起荀淮的小腹。 是陈宴秋。 陈宴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从后背紧紧抱着荀淮,色胆包天地四处乱摸。 荀淮被他勾得小腹发紧,咬牙摁住陈宴秋的手道:“宴秋,别乱动。” “夫君,给我摸嘛,”被荀淮拒绝了,陈宴秋的声音听起来竟是有些委屈。 被酒精充满了的脑子明显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荀淮不让他占便宜:“我们是夫妻诶,夫妻摸一下怎么了?合理合情合法!” “我就要摸!就要摸我夫君——” 好像光说还不够,陈宴秋摸着摸着还把手伸入荀淮的寝衣下摆,就要继续往下探—— 荀淮眼神一沉,一发狠把那只作乱的手抽了出来。 他一个转身,把陈宴秋高高捞起,在陈宴秋的惊呼声中把人摁在桌子上。 “看来酒壮人胆所言非虚,”荀淮捏了捏陈宴秋的脸,狠着声音道,“为夫看你是越来越色胆包天了。” 刚嫁过来时还像个鹌鹑一样呢。 “嘿嘿,”陈宴秋听了这话好像还很得意,在荀淮的身下轻轻晃晃脑袋,“反正我夫君又不会怪我。” “夫君,你不喜欢我这样吗?”他眨着眼问道。 荀淮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没想到这人喝醉了,反而没了羞耻心,什么话都像倒珠子似的玩外蹦! 眼看陈宴秋还在那叭叭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荀淮心一横,压着陈宴秋的脑袋亲了上去。 “唔、唔唔……”陈宴秋本来就不太清醒的脑袋这下子就更不清醒了。 他的身子早就适应了荀淮的接触,几乎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就软了,在这场绵长的亲吻中掐出了水来。 陈宴秋被亲得脸红气喘,刚要对荀淮说什么,到嘴边的话就又被一声惊呼替代。 荀淮的手撩起他的寝衣,伸到了他的亵裤里头,轻柔地动作起来: 荀淮在、在帮他…… “唔、夫,夫君……”陈宴秋羞得不行,整个人都红透了,“不……慢点……” “怎么样,舒服吗?”荀淮动作不停,笑着去吻他,“为夫先照顾照顾你,怎么样,王妃可还满意?” “呃,不……停、停下……”荀淮的手掌是带了茧的,粗糙的触感从荀淮掌心融入陈宴秋的身体里,再蔓延到陈宴秋的全身。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嘴里胡乱地喊着,在要被荀淮送上顶锋之时,荀淮却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可荀淮好像存心使坏一般,慢慢悠悠地磨着,语气无辜道:“那好吧,为夫听你的,你说停下就停下。” 陈宴秋直接哭了出来。 “你、你就知道欺负我!”他软趴趴地张嘴咬着荀淮的肩膀,即使这样也没舍得用力,只轻轻地隔着一层布料磨着,表达自己的不满,“我明天不理你了!” “别,”荀淮知道不能把人给逗狠了,立刻笑着赔罪,“为夫知道了,你别急……” 说完这话,他的动作陡然加快,在陈宴秋的惊喘中满足了身下人。 荀淮知道陈宴秋这时候会大脑空白一段时间,比较没有安全感。于是他把陈宴秋从桌子上抱起来,温声哄道:“好了好了……” 陈宴秋“哼哼”了两下,窝进荀淮怀里,逐渐安静了下来,没了动静。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 荀淮顿了顿,马上把陈宴秋放在床上,看着床上的人一时间有些无语。 陈宴秋面色红润,微微出着薄汗,呼吸平稳绵长,脸无意识地蹭着枕头,显然是睡着了。 荀淮:…… 爽了之后就睡,他倒是舒服。 荀淮看着熟睡的人,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坐在了椅子上。 他随着手上的动作压着声音低吼着,在冲上头皮的快感中喊着那人的名字: “宴秋……” 21、放榜 宿醉一晚,陈宴秋第二天醒来时,头微微有些疼。 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回到大殿里找到荀淮的时候,但是由于精神突然放松下来,酒意就占了上风,之后发生的事情陈宴秋就不太记得了。 身上……还有先前常痛的那些地方,似乎不怎么疼,昨夜荀淮应该没做什么。 他搂着被子往旁边望去。 荀淮坐在桌旁背对着他,捧着本书册读,在他的手边还摆了个汤碗,味道闻起来甜甜的。 “夫君,”陈宴秋轻轻唤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荀淮听到陈宴秋的声音,放下书册,端着那汤碗走了过来:“没醒多久,等着你呢。” “今日不用去上朝吗?”陈宴秋脑子懵懵地看着荀淮坐起身子,把荀淮端来的汤喝了个干净。 他砸吧砸吧嘴,都喝见底了才想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味道清甜,还怪好喝的。 “醒酒汤,”荀淮回他,“昨天宫宴,宿醉的大臣应该都不少,所以按照朝中惯例,今日休沐。”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聚餐后第二天放假,没想到你们还挺人性化。 荀淮说完,又脸色不大好看地补充道:“你以后少喝点酒,知道吗?” “我?”陈宴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昨天……好像喝断片了……” 荀淮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陈宴秋有些忐忑道:“我喝醉了之后,做了什么吗?” 其实讲道理,陈宴秋喝醉了不吵不闹,最多就是黏人直率,胆子大了些,算是很乖巧的。 但是荀淮一想到昨天这人居然在……在那种时候睡着,就有一种奇妙的挫败感,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好看。 荀淮脸一黑,陈宴秋可就觉得自己昨天肯定是闯了祸。 荀淮他肯定是生气了…… 陈宴秋不想荀淮生自己的气,一时间有些急。 他刚才起床,整个人还迷糊着,眼睛本就水汪汪的。这时候一急,就显得愈发可怜。 陈宴秋伸出手去拉荀淮的袖子:“夫君,我知道错了,下次不喝了,你别生我气……” 荀淮看着陈宴秋这样子,后知后觉自己把陈宴秋给吓到了。 他叹了口气,调整好表情,对陈宴秋道:“别哭,我没生你气。” 连荀淮本人都觉得他这气生得莫名其妙。 所以肯定都是酒精的错。 陈宴秋狐疑道:“真的?” 荀淮哭笑不得:“真的,为夫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陈宴秋这才开心了,换了衣服跳下床,在房间里与荀淮一起用早膳。 “哦,对了,”陈宴秋夹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嚼着对荀淮道,“昨天夜里王耿的人来找我,说要我替他拿到秋闱的主考权呢。” 陈宴秋看着荀淮,等荀淮出主意:“夫君,我怎么回他呀?” “将计就计,”荀淮慢条斯理地舀着手中的粥,“他倒是谨慎,只要个秋闱权。可惜我本就是要给他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可以吗?”陈宴秋愣愣道。 “没问题,放心吧,”荀淮道,“我心中有数,他逃不出这个局。” 荀淮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耿在朝中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动他。” “如今形势有变,我也该给他添一把火了。” 荀淮说得没错,没过几天,王耿的人就再一次联系上了陈宴秋。 上次那个蒙面人在陈宴秋上街的时候突然蹿了出来,一把将陈宴秋拉到一个隐秘的巷子里,把陈宴秋吓了一跳。 那人一瘸一拐的,扶着墙急切道:“怎么样,进展如何?” 陈宴秋惊讶道:“大哥,你的腿怎么了?” 蒙面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不该问的别问。”他咬牙切齿道。 “哦,”陈宴秋挠挠头,模仿着电影里卧底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高深莫测道,“大哥请放心,我已经探得了王爷的口风,王爷说了,这次的秋闱权是一定会给王大人的。” “那样自然最好,”那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才满意道,“放心吧,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王大人高兴了,说不定还会把你从王府中救出去……” 陈宴秋装作很感动的样子:“多谢王大人还念着我,如今这般我就知足了。” “哎,都是谋生的人,”蒙面人真心实意道,“你也不容易……” “都是为了生活罢了。”陈宴秋也跟着他叹气。 蒙面人再一次目送着陈宴秋走开。 他刚转过身,一颗石子就又飞过来,直直打中他的后心。 “嘶——” 这次的触感更加清晰,蒙面人转过头来看着空空的巷子,气急败坏道:“谁!” 回答他的只有嘈杂的京城大街。 蒙面人:…… 真是见了鬼了。 过几日,荀淮果然在早朝上宣布,今年的秋闱由王耿担任主考官、崔明玉担任副考官。 这个安排彻底打消了王耿的疑虑。 朝中人人皆知,崔明玉是荀淮的心腹,让崔明玉做王耿的副手,必是荀淮为了制衡而采取的安排。 他摸摸自己脸上鼓起的脸颊肉,得意地笑了笑。 若是事情顺利,他就能在这一届秋闱里获得许多好处,巩固自己的朝中势力。 说不定又能得一个为他效力的“状元郎”。 处暑过后,天气便很快凉了下来,秋意也逐渐在整个京都蔓延,满城尽开黄金甲。 王府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此时也是全数黄了叶子,被那秋风一吹,叶子便簌簌落下,在王府的院子里铺了满地。 “夫君,这银杏叶真好看,”陈宴秋捡了一片去给荀淮看,“你看,这个形状好标致。” 荀淮此时正在看崔明玉写给他的信,闻言抬头看了一会儿道:“嗯,确实。” 陈宴秋把那银杏叶在手中转了转:“只是这每天也落得太多了,会不会没几天就落完啊?” 他觉得有点可惜。 “四季轮转的天时规律罢了。”荀淮提笔写着东西,笑着答道,“银杏长寿,这银杏树为夫小时候就在了,明年还会长叶子的,到时候再看便是。” 荀淮身子不好,有些怕冷,已经披上了厚厚的袍子。 他说了两句话,就觉得嗓子有点不舒服,小声咳嗽起来。 荀淮一咳嗽,陈宴秋就把其他事情全抛在了脑后。他起身去把透风的房门关上,担忧道:“你前几日就犯了咳疾,今天有好些吗?” “好多了,”荀淮对他笑笑,“秋日里就是容易犯病,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陈宴秋瘪着嘴看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些天老赵看见他就要念叨,他都被念怕了! 随着秋闱的时间越来越近,京城里也热闹了起来。 无数读书人从大梁全国各地跋涉千里,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京城的客栈酒楼被这些读书人住得满满当当,卖笔、卖书、卖墨的小摊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就能见到几个书生在茶馆里谈天说地、讲古论今。 他们正是年少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陈宴秋很喜欢凑这热闹,这几日荀淮没空陪他,他便老是往这酒楼茶馆跑,去听那些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治国之策。 很快,便到了放榜那日。 长安街外,翘首以盼的书生们将张榜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每一个都使劲垫着脚尖往里头张望。 他们紧张地讨论着: “你心里有把握吗?” “说不准啊,今年的考题其实有点难,哎呀我这手都在抖呢……” “要不你先帮我看,我不敢看……” 不仅是他们,张榜处旁边的酒楼里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他们一个个都趴在酒楼的围栏门口,兴奋地窃窃私语。有人还在街边卖起了瓜子。 陈宴秋也不例外。 街边有一处酒楼在王府的名下,在自家酒楼里,陈宴秋自然不用与旁人挤。他一边啃着个果子,一边对旁边的霖阳惊叹:“霖阳,这放榜好热闹啊!” 今日早晨,陈宴秋说什么都要来看看放榜的情形,荀淮说怕陈宴秋出事,让霖阳扮作陈宴秋的小厮,跟在陈宴秋的身边。 霖阳年岁也不大,从小做王爷的影卫,鲜少能见到这么有人气儿的场景,也眼睛发亮道:“是啊……” “诶诶诶,快看,张榜的人来了!!” 陈宴秋与霖阳都使劲够着身子往下看,只见几个身穿文官袍的礼部官员拿着张桂榜施施然走过来,那些考生自觉给这几人让了条道。 等桂榜张贴完毕,一群人蜂拥而上,全都拼命梗着脑袋,在那皇榜上找寻着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兴奋的叫喊、失望的痛苦、惊喜的大笑此起彼伏。 陈宴秋啧啧称奇:这跟高考查分真的没什么区别,几家欢喜几家忧啊。 那天晚上,陈宴秋问荀淮:“这都放榜了,夫君你怎么还不收拾王耿那老头?” 在这样下去不久让他得逞了吗? “不急,”荀淮去撩陈宴秋的头发,懒洋洋道,“这才是计划的第一步。”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荀淮道。 陈宴秋本不知荀淮这是什么意思,荀淮只神神秘秘地让他等着,让陈宴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陈宴秋就知晓了答案。 这天清晨,陈宴秋被一阵鼓声惊醒。 那鼓声沉闷而厚重,节奏时快时慢,一重一轻,混乱无章,击鼓的人似乎只是凭着力气敲打,毫无章法。 身边的荀淮立刻睁开眼睛起身。 陈宴秋有些紧张地去拉荀淮道的手:“夫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荀淮安抚地摸摸陈宴秋的头,“只是终于等到收割的时候了。” 陈宴秋疑惑地眨眨眼,听见房间外的下人们都惊呼道:“是鸣冤鼓!有人敲了鸣冤鼓!” 22、击鼓鸣冤 大梁开国皇帝是贫民出身,早年间受尽了冤屈,性命难保,这才揭竿而起征战天下,得了这帝位。 因此,他立下规矩:凡此之后,大梁皇室都必须在皇宫门口立下鸣冤鼓,无论是何种身份,只要敲鼓便可状告王公将相,直达天听。 然而,只要敲了这鼓,就等同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间接把那些王公将相都得罪了个透。 若是被状告的人最后没有受到惩罚,代价难以想象。 因此,虽然鸣冤鼓立在这,除非有血海深仇,鲜少有人会去敲。 若是认真算起来,真正靠此成功申冤的,可能也没几个。 厚重沉闷的鼓声响彻京城上空,惊起千层浪。不少百姓都打开窗户上了街,跑去皇宫门口凑热闹。 而陈宴秋也跟着荀淮,迅速来到了皇城门口。 这是陈宴秋这辈子都无法再忘记的情景。 一群身着白衣的读书人端正地跪着,腰杆挺得笔直,雪白的发带猎猎而飞,描摹出风的影子。 他们的衣袂随风漫卷,翻飞出海浪的形状。 考生们目光坚毅地捧着一本书册,望着皇宫大门的方向。而为首的那名读书人身长玉立地站着,手上紧紧握着鼓槌,像是一块竖直的玉。 见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扬起手,重重敲打起鼓面,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 “咚!” “草民陈冉击鼓鸣冤,于今状告秋闱主考官王耿王大人滥用私权,调换考卷,录取不公!” “咚!” “我等寒窗苦读数年,却因贼子私心毁于一旦!此恨难解,此意难平!” “咚!” “还请皇上明察!还我等一个公道!” “请皇上明察!”陈冉说完,那些在底下跪着的读书人们纷纷呐喊道,“还我等一个公道!” 声震如雷,一浪卷着一浪,看得旁边的人们都呆了,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说王大人包庇了?这可是重罪啊……” “都击鸣冤鼓了,这事儿可做不得假。若是真的的话,那可就造孽了哦!!” “放榜这才没多久,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诶诶,你们快看,是王府的马车!” “王爷驾到!” 荀淮与陈宴秋下了马车,围观的群众们纷纷跪下行礼,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望荀淮身上飘,都好奇着荀淮会如何处理此事。 其实陈宴秋也很好奇。 深秋天凉,京中菊花盛开、桂花香弥漫,温度却并不高。 这些书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穿的衣裳非常单薄,有的还打着补丁。被这凉风一吹,不少人冻得有些抖。 他们手中的书都被翻得又黄又皱,书边也卷成了海浪的形状,在学海中翻涌。 荀淮抬脚向前走去,陈宴秋立刻收回视线,亦步亦趋地跟在荀淮身后。 荀淮背着手,脚步不急不缓。他经过一群跪伏的读书人来到最前头,与鼓前的那一位遥遥相望。 陈宴秋也跟着望去,见那陈冉明显身上的衣缎做工精细、衣料厚实,头上还带了玉冠,看起来家境殷实许多,可能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这样一个人,却能把这些寒门子弟组织在一起,挺身而出敲鸣冤鼓…… 他是一个勇敢的好人。陈宴秋想。 果然,姓陈的都不是孬种! 陈冉很快对应上了两人的身份。他红着眼,不卑不亢地看着荀淮,一甩袍子跪下道:“草民陈冉,见过王爷、王妃。” “陈冉,”荀淮这次却没有让他先免礼,平淡的语气看不出喜怒,“你方才说,你要状告什么?” “草民状告秋闱主考官王耿王大人调换考卷,录取不公!”陈冉重复道。 “科举舞弊可是重罪,”荀淮继续道,“你可知,若是此案并非如你所言,你有什么后果?” “草民知道,”陈冉语气平静,像是演练了许多次,“若是状告失败,草民会被贬为奴籍,发配边疆,一生不得入京。” 陈宴秋闻言惊讶地抬眸。 之前听荀淮说这鸣冤鼓的设置,陈宴秋本还觉得大梁的皇帝算是比较开明的,能给百姓们一个申冤的渠道。 如今看来,这鸣冤鼓的设置并不合理。 惩罚这么重,若不是巨大的冤屈,那谁也不敢去敲啊! 这鸣冤鼓可能还没个石狮子有用呢。陈宴秋想。 “你可想好了?”陈宴秋有些担忧地问陈冉。 都是陈家人,陈宴秋对他印象还不错。 “王爷,”一旁的书生听了他们的谈话,却从怀里摸出个帛书来,咬牙道,“击这鸣冤鼓,是我们众人共同的决定,非陈兄一人承担!我们与陈兄共进退!” “幼禾,你……”陈冉却是不知道这事似的,震惊的转过头。 “谁要你一个人去抗!”安幼禾对陈冉凶道,“既是我们一起来敲这鼓,又怎能把你一人推出去!” 他捧着帛书对荀淮道:“请王爷明鉴!” 陈冉看着安幼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荀淮把那帛书接过,看了看。 上面签满了这些书生的名字,按了手印。血淋淋的,像是血。 “此事本王已知晓,”荀淮对他们道,“鸣冤鼓响,此事就不会再是小事,本王禀报皇上后,会亲自调查此事。” “若是事情属实,本王自会还你们公道。” “科举舞弊,兹事体大,”他对身边的人吩咐道,“还请诸位先入大理寺暂居几日,待我查清真相,便将你们放归。” “我等相信王爷。”陈冉与安幼禾带着众人,狠狠磕了一个响头。 在百姓们八卦的目光中,书生们在王府护卫的保护下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荀淮自然也要随着众人一起去。他拢拢陈宴秋的外袍,对他道:“今天不能陪你了,你先回王府。” 陈宴秋对荀淮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语气虽然很平静,但是荀淮听出了点淡淡的委屈。 他笑道:“回去了我给你带烧鸡吃!” 陈宴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 此从那次烧了厨房之后,来福在京城买了不少好吃的,但是陈宴秋最喜欢吃的还是烧鸡。 陈宴秋欢天喜地地乘上了马车,在车轮开始滚动时,他掀起帘子,眉眼弯弯地对荀淮挥了挥手。 “夫君,你早点回来啊!” 荀淮笑着点点头。 一旁的百姓将这一切都看着眼里,叹道:“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伉俪情深……” 荀淮的笑容就又浓了些。 这边,荀淮前脚刚把人带走,王耿后脚就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带人赶了过来。 然而登闻鼓前早就没了人影。 他气急败坏地喊:“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老爷,”一旁的随从气喘吁吁地赶回来道,“周围的人说,那些状告的读书人都被荀淮带去大理寺了!” 王耿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要被气晕过去! 今日清晨,他刚刚醒来,就听见有考生去敲了登闻鼓,要告他的状! 他好差没从床上弹起来。 若说他真的在秋闱中做了动作也就罢了,他还有些头绪去应对这次危机。 然而问题在于—— 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这叫什么事! 王耿又不傻。他既然已经拿到了这秋闱权,就只需要安安稳稳地把秋闱推进就是了。等放了榜,自然会有无数人去拜到他的门下。 这本来是个稳赚不赔的活计,他犯得着去铤而走险吗! 很明显,他被人给坑了! “可恶,”王耿跺跺脚,咬牙切齿道,“这是荀淮设的一个局!我疏忽了,他把我摆了一道!” 甚至到现在,荀淮都还防着他,早有准备,马不停蹄地把人带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明桓是正统寒门科举出身,清廉正直,刚正不阿,一直以来都只认事实不认人,不属于任何一方。 偏生明桓还敏感得紧,王耿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没能在大理寺安插进他的人。 若是明桓去查案,朝中人无人不会信服。 “马上联系陈宴秋,让他给我想办法!”王耿道。 “烧鸡,烧鸡,好吃的烧鸡……”陈宴秋哼着歌,穿过王府的回廊。 一阵风吹过,刮起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像是下了金色的雨。陈宴秋被分了神,盯着那树发呆。 突然,破空之声传来,一道暗箭直直地射到了他面前! 在暗处隐蔽的霖阳反应极快,他掷出手中的石子,“啪”地将那暗箭打落。 王爷说得没错,王耿果然给王妃发信了。霖阳想。 陈宴秋被眼前出现的箭矢吓了一跳,他定睛看去,却见那暗箭上绑了一个纸条。 陈宴秋将那纸条取下,拆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秋闱出事,王大人被人所害,想办法打消荀淮疑虑,调查真相。 陈宴秋读完上面的字,眼珠一转,立刻拐了几个弯走到暗处唤道:“霖阳。” 眼前闪过一道黑影,等陈宴秋看清楚时,霖阳已经单膝跪在了他面前:“王妃有何吩咐。” 果然,方才那石子时霖阳打的。陈宴秋想。 只是他怕射出暗箭的人尚未走远,才没法现身。自己走到这暗处来霖阳才能放心。 陈宴秋把纸条给霖阳,嘱咐道:“你去把这纸条给王爷,如实禀告就是。” 陈宴秋:我要做王耿的第一大漏勺! 23、当堂对峙 荀淮是在宫中演武场找到薛应年的。 他被宫里的太监们带着拐了一个弯,看见了在演武场里挥剑的少年。 先皇后喜欢花,因此宫中各处都种上了各种各样应季的花朵,一年四季,皇宫中都花开不败。 而这演武场,恰好种的就是金桂与菊花,它们清清冷冷又浓郁地盛放着,取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之意。 薛应年没看见他,荀淮就远远地看着薛应年。 薛应年现年十三岁,个子不高,年纪尚小,力气也不算大,却拿着一把重剑挥舞着。因此,他的动作在荀淮眼里看起来略微有些绵软。 他明显练了有一会儿了,气喘吁吁,脸上出了一层薄汗。 即使如此,薛应年的动作却没停。 荀淮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想起来,先帝曾经调侃过,他们薛家都是一屋子犟人。 想想薛端阳,又想想薛应年,荀淮突然觉得先帝说的这话好生有道理。 只是…… 心性到底不同。 荀淮不愿再想下去,出声对薛应年行礼道:“微臣见过皇上。” “皇叔来了,”薛应年停下了动作,把重剑递给旁边的太监,“快要到秋猎的日子了,朕先练练手。”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对荀淮道,“皇叔来寻朕,可是为了今早有人击鸣冤鼓一事?” 鸣冤鼓就在皇城门口,薛应年是第一个听到鼓声的。 “正是,”荀淮答,“有秋闱的考生击鼓鸣冤,状告王大人徇私舞弊,调换考卷,录取不公。我已把人带到了大理寺听审。”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查,”荀淮继续道,“所以微臣想亲自接手此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荀淮讨厌变数,因此一旦涉及到自己的计划,他都喜欢亲力亲为。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最相信自己。 他很少直接替薛应年做出决定,但是一旦做出,轻易无法改变。 因此,这话看起来是询问,其实是告知。这一点双方都很明白。 薛应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笑着,看了荀淮好一会儿。 天气渐凉,寒风刮得一阵又一阵,那一树树桂花轻轻颤栗着,如米般娇小的花瓣星星点点地往下落。 即使如此,天气也没到最冷的时候,但是荀淮已经披上了寻常人冬天才会穿的厚重大氅,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厚厚的衣料里,一层又一层,在荀淮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 虽然在陈宴秋的照顾下,荀淮的面色看起来比前些年好了不少,不再是病态的惨白。但是一眼望去,还是能让人感觉到那壳子里逐渐衰败的生命力。 这人活不了多久了。 想到这一点,薛应年转过身,又把那重剑提起来,背着荀淮道:“皇叔的安排自然是好的。” 荀淮接着道:“即使如此,微臣可能要委屈王大人几日了。” 他要去抓王耿,有薛应年的口谕自然要方便些。 “无风不起浪,”薛应年把重剑握在了手里,随口道,“他若是清白的,自然应该全力配合证明自己;若是不清白,这也是他自食恶果。”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荀淮领了命,正要走开,却听见薛应年突然道:“朕记得皇叔以前是使重剑的,对吗?” 荀淮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皱皱眉,如实答道:“是的,但那是微臣尚在领兵时,好几年前的事了。” 自从接了这摄政王的位置、又大病一场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许久没用过剑了。 他先前的那把剑,也被束之高阁。 “既然如此,”薛应年回过头,笑着把那重剑递过去,“那皇叔可否指导我一二?我记得皇姐的剑法还是皇叔教的呢。” 荀淮愣住了。 他目光一点点向下,看着薛应年递过来的那边重剑。 薛应年用的重剑自然是最好的,剑刃锋利,削铁如泥,泛着冷光。 就跟荀淮以前的那把剑一样。 荀淮的指尖狠狠颤了颤。 薛应年等了良久,也没有等到荀淮把那把重剑接过去。 他挑挑眉,看见荀淮对他行礼:“望陛下恕罪,微臣……恐怕无法胜任此事。” “微臣已经拿不动重剑了。”荀淮道。 这话说得有些夸张,重剑虽然重,但远远比不上陈宴秋的体重。 荀淮是能把陈宴秋抱起来的。 只是……他现在不想教薛应年。 这是请求,更是试探。 薛应年看着对自己行礼的人。 即使是拒绝自己的旨意,荀淮也没有跪。 他在自己面前永远站得笔直,像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击穿他的铠甲,打断他的傲骨。 即使在他面前的是大梁朝唯一的皇帝。 “……无妨,”沉默了一会儿后,薛应年露出点笑意来,“皇叔身体不好,自当好生调养才是。” “这件案子就交给皇叔了,”薛应年转过身走向演武场,“皇叔办事,朕最放心了。” 荀淮望了薛应年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京城,大理寺内。 考生们蜂拥而入,把大理寺挤得满满当当。好在读书人都是知礼的,他们在官员们的引导下安顿好,静静等着荀淮的吩咐。 而大理寺少卿明桓则是沉着脸,在门口等着。 终于,王府的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荀淮从马车上下来,对明桓笑道:“明大人久等。” “王爷,”明桓面无表情地对荀淮拱拱手,“里面请。” 明桓在此前已经了解了这件案子,此时有条不紊地对荀淮道:“考生们都被下官安顿好了,为首的陈冉、安幼禾二人在堂内等着。” 他顿了顿,继续道:“下官已派人去礼部接崔大人过来,想来也已经快到了。” “至于王大人……还请王爷示下。” “王大人贵为左相,自然不能怠慢。”荀淮道,“放心,我已派人去请他过来。” 出了这事,王耿与崔明玉都脱不了干系,崔明玉比较好说话,王耿却不一定。 “还是明大人想得周全。”荀淮夸他。 明桓哼了一声。 很快,崔明玉就到了大理寺。 他仍旧是一袭白衣,眉眼微微蹙着,没什么情绪地望了明桓一眼。 “崔大人。”崔明玉的官位比明桓大,他对崔明玉行礼道,“此案关系重大,还请崔大人体谅一二。” “明大人言重了,”崔明玉道,“鸣冤鼓响就是大事,我自然全力配合。” “今年秋闱的全部考卷,我已悉数送到了大理寺,”他说,“放在明大人这,比放在礼部要安全。” “崔大人放心。”明桓对他拱拱手。 几人说话的间隙,陈冉和安幼禾都被带了上来。 荀淮坐在主位,明桓与崔明玉坐在侧位,审视着在堂下站着的两人。 陈冉穿着更加华丽精致,年纪看起来也比安幼禾要大些。面对堂上面无表情的人,他下意识挪动脚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向安幼禾投去的视线。 这是保护的姿势。 安幼禾穿着普通,看起来倒是比陈冉要凶些,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带了些倔强的狠劲儿,拳头攥紧,像是一匹小狼。 有意思。荀淮把打量着他们的视线收了回来,听明桓问话。 “堂下何人?” “雍州人士,陈冉。”“雍州人士,安幼禾。” “何事状告?” “我们状告王耿王大人在秋闱中徇私舞弊,更换考卷!” “你们可知,大理寺断案,讲究的是证据二字,”明桓微微皱眉道,“你们既如此说,可有证据?” “自然有!” 陈冉道:“放榜那日,我与幼禾双双落榜,本来心有不甘,但是我们发现,录取的名单里全是官宦纨绔子弟,寒门学子少之又少!” 陈冉义愤填膺:“他们恐怕连书都没怎么读过,怎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明桓摇头道:“非也,非也。这只是你们的主观猜想,无法断案。你们可有实证?” “要实证又有何难!”安幼禾听了这话,一拂袖子,对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的崔明玉道,“这位是礼部崔大人吧?” 崔明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如果要查,只消把今年我等的考卷拿出来对证便可。”安幼禾道,“那是最有力的证据,不是吗?” “此话倒是在理,”荀淮笑道,“那就按照你说的……” “不可!!”荀淮等人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怒吼。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王耿迈着大步子,急匆匆走来,对荀淮行礼道:“王爷,科举考卷关乎国运,岂能随意示人!” “王大人。”崔明玉与明桓对王耿行礼。 王耿却没搭理他们,而是继续对荀淮说:“王爷,下官完全没有理由去做这事儿啊,下官是被冤枉的。还请王爷明鉴!” “王大人若是清白的,调查考卷又有何不可!”安幼禾急道,“王大人这般抗拒,可是做贼心虚?!” “竖子尔敢!”王耿对安幼禾吹胡子瞪眼,“你竟敢这般冤枉于我!”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荀淮开口道:“好了。” 这屋子里面荀淮最大,他一开口,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王大人,查明真相也是为了还你清白。若是考卷没有问题,那岂不是皆大欢喜?”荀淮丝毫没有理会王耿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对崔明玉道,“崔大人,把考卷拿上来。” 王耿气得喘不过气来。 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荀淮的一场局,从把秋闱权给他开始,荀淮就在等着这一天! 偏偏他还没有察觉,还以为是自己安插的棋子起了作用…… 王耿狠狠攥紧了拳头。 崔明玉叫人把考卷带了上来。 “这是陈冉与安幼禾二人的考卷,”崔明玉道,“你二人看一看,考卷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陈冉与安幼禾分别接过考卷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他们便忽地跪下道:“王爷,大人,这不是我们的考卷!” “怎么不是!”王耿急了,“这分明就是你们的编号,别想诬陷于我!” “虽然是我们的编号,这考卷上的内容和字迹与我们的完全不同,”陈冉道,“是有人在糊名时将我们的考卷调换了!” 大梁朝科举采取的是编号糊名誊录制度,考生们的卷子交上去后,会由专人誊录抄写,再按照考场编号交由考官判阅批改。 若是有心人从中运作调换考卷,在誊录时将编号调换最是方便。 “你口口声声说这不是你的考卷,你又如何证明!”王耿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字迹可以模仿改变,内容的不符合更是他们的主观记忆,都是一面之词,构不成什么威胁。 “王爷,我能记住所写的内容。”陈冉对荀淮磕头道,“我可以在堂上念出我所写的答案,只要王爷派人去查,定能查到我的考卷。” “若是能查到,足以证明考卷被调换!” “荒谬!”王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荀淮打断。 “既然如此,”荀淮的声音带着些愉快的笑意,对王耿下了宣判,“那就请吧。” 24、诅咒 王耿没想到,陈冉与安幼禾居然真的能一字不差地把自己的作答内容背下来。 随着二人越来越笃定的声音,王耿觉得自己拼命流着冷汗。 他们的考卷果然在另一人的编号下找到了。 不仅是他们的,与他们一道来的考生为了给王耿添一把火,纷纷找出了自己的考卷。 若是一两封,还可以说是巧合,但是如此多的数目,可就不能再说是巧合。 这就是真相。 王耿百口莫辩,被关进了牢里。 荀淮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上报给了薛应年,薛应年震怒,下令彻查王耿,在他府里发现了多个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的证据。 自此,从先帝在时就盘踞在大梁朝廷的权臣轰然倒塌,在那富丽堂皇的府邸之下,终于露出了腐朽的内里,找到了啃食栋梁的蛀虫来。 王耿将择日问斩。 天牢中久不见光,潮湿昏暗。 漆黑的墙壁上挂着几盏灯,烛火昏暗,路过的人掀起一阵风,那烛焰便晃了晃,在墙上留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天牢里连空气也是阴冷的。 狱卒提着煤油灯,走在荀淮的前面。 荀淮批着一件玄色的大氅,隐在天牢的阴影里,影子在墙壁上拉长。 走了有一会儿之后,他们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王爷,到了。”狱卒回头,对荀淮恭敬道。 “嗯,你先下去吧。” 狱卒朝他行了个礼之后,自觉走开。 荀淮接过煤油灯定定神,把灯往前伸了伸,照亮牢里的人。 王耿这几天受尽了折磨,眼眶发黑,双眼无神,脸上的肥肉早就不见,深深地凹了下去。 他身上还穿着被抓那日的精细缎子,只是沾了不少脏污,血与水混杂着,有的地方还破了,看起来跟街上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此时他如同一滩烂肉一样,摊在天牢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大人。”荀淮开口道。 听见荀淮的声音,王耿猛地抬头,眼中的恨意像是要化为实质,将荀淮生吞活剥一般:“你来干什么!” “你落难,我高兴。”荀淮说话丝毫不客气,笑着又把煤油灯凑近了些,“我们左相权势滔天,你在设计害人的时候,可能预料到如今的下场?”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皆是如此。”王耿像是疯了一般,笑了两声,“荀淮,这朝堂吃人。你不过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又能得意到何时?” “反正你比我先死。”荀淮道,“史书上只会多一个被除掉的奸臣。” “我好歹还活了这么些年,”谁知王耿像疯了一样,癫狂道,“荀淮!你不如我,你活不过三十岁!哈哈哈,我好歹享受了这么久……” “你怎么就知道我活不过三十岁,”荀淮奇了,“你给我算过命?” 天牢里的冷是浸骨的寒,说话的时候,荀淮无意识地把那大氅往里裹了裹。 这一点小动作也被王耿看在了眼里。 “嘿嘿,你要死了,”王耿突然猛地扑到牢门上,抓着牢门双目充血,笑道,“你会死,你会被身边的人背叛,你死无全尸……” 荀淮静静地看着王耿发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不要试图跟一个疯子讲道理。 等王耿终于疯完,又坐到了地上,荀淮才开口:“你是说陈宴秋?” 王耿猛地抬起头。 他怒目圆睁:“你知道?” 荀淮笑了笑:“从他嫁入王府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在王耿面前晃了晃:“抱歉,但是陈宴秋似乎站在我这边。” 那张纸条是事发当天,霖阳前去交给他的。 王耿死死地盯着那纸条,盯了好一会儿。 盯着盯着,王耿又笑起来。 “荀淮,有时候我真有点可怜你,”王耿不再是那疯癫的样子,又恢复了冷静。 他靠着墙,无力道:“让我猜猜,你是来杀我的?为了不让我说出陈宴秋的名字?” 荀淮也笑了:“不愧是王大人。” “我手底下的人,几乎都被你查出来了吧?”王耿道,“真是后生可畏。输在你手里,我不冤。” 荀淮把毒酒递到他面前:“既然如此,王大人请吧。” 王耿看了那毒酒一眼一眼:“若是我不喝呢?” 荀淮有些为难道:“那我可能就要帮王大人一把了。左右你今天都是要死的,又何必闹得那么不好看?” 王耿冷笑了一下。 他知道荀淮不是在开玩笑,他今日必死无疑。 毒酒并没有什么味道,入口醇香,荀淮没在这上面恶心他,带来的好酒。 王耿一饮而尽,对荀淮道:“还算有点良心,没给我喝浊酒。” “我不是那么刻薄的人,”荀淮见他喝了酒,并不欲多言,转身道,“王大人好走。” “我这一生,杀了很多人,”王耿看着荀淮的背影,“咯咯”笑了两声道,“只用赔这么几条命,也是值的。” “荀淮,我可怜你,”腹部一阵绞痛,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荀家为大梁朝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换来的却是无休止的猜忌。” “若是你站在我这一边,早就为皇为帝了。” “当皇帝多没意思,”荀淮没有回头,“我摄政五年,早就累了。等皇上能独当一面,我就带着家人去过快活日子。” “免得像你一样,死在这脏兮兮的牢里。”荀淮指指王耿。 “呵,呵呵……”王耿吐了两口血,笑道,“荀淮,你可知,天子多疑,飞鸟尽,良弓藏。” “先帝在时,我也曾做过忠臣,坐过纯臣。” 荀淮不信,也不想再听王耿废话,抬脚走远了些。 “我是如此,你是如此……” “荀将军也是如此……” 荀淮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略带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好,好啊,”看了荀淮的反应,王耿不顾自己七窍开始流出的血,一字一句激动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报应,这就是报应……” “你方才说什么?”荀淮难得有了些情绪波动。他快步走到牢门前,忽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我爹怎么了?” “荀将军……守卫边疆,战功赫赫……”王耿趴在地上抽搐着,说话也不利索,“却突然性情大变,虐杀发妻……” “你难道就没……没察觉到不对……” “你比我惨……”王耿不顾荀淮逐渐大声的质问,自说自话,“你比我惨……” “你这一辈子,都查不到当年的真相……” 王耿瞪着眼咽了气。 荀淮看着七窍流血而死的人,拿着煤油灯的那只手使劲发着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呼吸不畅,喉咙也逐渐漫出血腥味来。 荀淮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年那个案子……他不是没查过。 但是无论他怎么调查,事实都只有一个: 他的父亲,虐杀了他的母亲,然后自杀在了王府里。 这桩当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发生时,荀淮只有六岁,除了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很多细节已经模糊。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许多证据都已经丢失,证人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根本无法查起。 那王耿的这番话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父母的死与先帝有关。 “……霖阳。”荀淮沉默着调整呼吸,站在王耿的尸体前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 霖阳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主子。” “去查,”荀淮的声音微微有些抖,“查王耿身边的人,哪些与荀啸将军当年的案子有关。” “是。” 荀淮心跳得很快,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脑袋有些晕。 他疲惫地闭上眼。 元和五年秋,罪臣王耿暴毙于天牢。 荀淮回来时,陈宴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整个人都恹恹的,眼神里全是难掩的疲倦。 明明王耿这个案子应该尘埃落定了才是。 最近天凉,荀淮是不是生病了? “夫君,”陈宴秋双手捧着荀淮的脸,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找老赵来?” 荀淮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好。他嫌老赵一来就吵得他头疼,本想推脱,但是看见陈宴秋着急的表情,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嗯。” 陈宴秋更急了些。 果然是身体不舒服吧! “你饿不饿?”陈宴秋把荀淮拉到床边坐下,去摸荀淮的额头,“头疼吗?是不是发烧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荀淮白着脸,没什么力气地摇摇头,安抚他道:“没有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陈宴秋看着脸色发紫的荀淮:…… 这怎么看我都放心不下啊! 两人用完膳后,老赵又一次提着他的药箱子急匆匆赶来。 “赵大人好,”眼看老赵又要吹胡子瞪眼,陈宴秋立刻把人从门口拉了进来,对他小声道,“赵大人,今天你就别说王爷了,他今天很难受。” “难受,这时候知道难受了,早干……” 早干嘛去了。 老赵一吹胡子往床上看去,逐渐噤了声。 荀淮靠在床头,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堆里。他额间全是冷汗,嘴唇发紫,呼吸也有些急促。 看起来病得不轻,是急症。 “赵叔。”荀淮笑着对他道。 这一声“赵叔”对老赵杀伤力巨大。 老赵从小照顾荀淮,对荀淮是很有感情的,总归是心疼大于生气。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去把荀淮的脉。 越把脉,老赵就越是心惊。 脉弦伏而滑,这是受刺激后惊悸的脉象。 “……王爷这是心念大动后一时急火攻心,导致气逆而行,”他收回手,一边开着方子一边絮絮叨叨,“这几日王爷得好生休养着,切忌忧思过重、心绪不平。” 心念大动?急火攻心?忧思过重? 王耿这个案子不是已经完美收官了吗?荀淮在担心什么? 陈宴秋闻言,担忧地看向荀淮,却见荀淮双眼没有聚焦,空荡荡地盯着某处,显然是在走神。 荀淮在他面前一向是温润如玉、运筹帷幄,这是他极少会出现的情况。 送老赵出门时,陈宴秋回头看了正在闭目养神的荀淮一眼,拉着老赵压低声音道:“赵大人,王爷这是怎么了?” 在陈宴秋面前,老赵说话就没顾及了些:“王妃啊,通俗点来说,王爷这是今天受了刺激,心绪不宁,急火攻心才出现的急症啊。” “你可得开导开导王爷,千万别让他钻牛角尖。”老赵拉着陈宴秋,叹着气嘱咐,“王爷是个倔性子,有些问题总是一根筋,想不明白。” “王妃你说的话,王爷可能还听些。” 陈宴秋想着荀淮愣愣发呆的表情,觉得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细细酸酸地疼起来。 “我知道了。”陈宴秋道。 25-30 第25章 尘埃落定 十九岁了也会有春游综合症吗…… 陈宴秋回到屋里的时候, 荀淮眉头紧皱着,盯着空中的不知哪一点发呆,显然在想着事情。 他想得太入迷, 连陈宴秋坐到了他身边去都没发现。 “夫君,”陈宴秋开口道, “你在想什么呢?” 听到了陈宴秋的声音,荀淮才刚刚回过神来似的猛地把视线收回来。他调整了一下心情, 对陈宴秋笑:“宴秋。” 荀淮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陈宴秋看着心里难受,握住荀淮的手:“今天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事吗?” 听了这话,荀淮依旧笑着摇摇头,捏捏陈宴秋的手指, 是安抚的意味。 “没事, ”他想了一想, 又补充道,“王耿那边的事情我都已经解决了,跟你没关系, 你别担心。” 陈宴秋觉得自己要急死了。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陈宴秋的语速不自觉加快道,“夫君, 我是担心你。”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好, ”陈宴秋把自己的手覆上荀淮心脏的位置,“你心里好像装了什么让人很难过的东西。” “我能感觉到, ”陈宴秋说, “夫君,你不开心。” “告诉我好吗?”陈宴秋的眼眶里已经装了些眼泪,“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你身体不好, 告诉我好吗?” “……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荀淮沉默了一会说。 “那你憋在心里,你会更不开心。”陈宴秋不赞同道,“说出来了,我们就一起承担,你会好受些。” “你告诉我,”陈宴秋喊他的名字,“你告诉我,荀淮。” 荀淮抿着唇,去看陈宴秋。 陈宴秋的双手摁在自己心脏处的位置,滚烫的温度从他的心口传递到全身。 很多时候,陈宴秋在他的面前都是柔软的、温顺的,他细心又温柔,把王府里的人和他都照顾得很好。 在这时候,荀淮却觉得那柔软里有着坚硬的内核,正在一寸一寸撬动着自己的心防。 陈宴秋用自己带着眼泪的双眼死死瞪着荀淮,一副“你不说出来我就跟你刚到底”的架势。 就是因为荀淮这样,身体才越来越不好。 陈宴秋有时候觉得,他的王爷就像是一把尘封在府库中的剑。 这把剑再坚硬、再锋利,在这尘土飞扬的府库里也抵不住风雨潮湿的侵蚀。 荀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宴秋,我问你。” “若是你发现……一直以来你全心信任的人,却是你一切苦难的开始,你会怎么办?” “你会恨自己吗?” “你会原谅自己吗?” 陈宴秋愣住了。 他敏锐地感觉到,是皇室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荀淮的这个问题太沉重,陈宴秋想了想,看着荀淮的眼睛答道:“我不会。”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面对那个人,而不是去怀疑自己。” 他摸摸荀淮的眼睛说:“夫君,无论发生什么,错都不在你。” “你是受害者。” “懊恼也好,悔恨也好,这都是正常的情感。” “但是你要记着,责任不在你。” “我在你身边,我就在这,”陈宴秋抱住荀淮,在怀里拍了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嗯。”陈宴秋等了好久,才听到荀淮小声回答。 王耿倒台,还有许多事务交接的事情需要荀淮去处理。 这次科举成绩全数作废,薛应年下令,另择了日子重新举办会试。 因此,荀淮连调整心情都没什么时间,只有那天晚上难过了一小会儿,就又投入到了朝政中。 这样也好,把自己充实起来也不会那么难过。陈宴秋苦中作乐想。 这天,陈宴秋刚用完早膳,想着去看一下新修的厨房,刚拐进院子,余光就瞥到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崔大人,”陈宴秋笑道,“你是来寻王爷的吗?王爷进宫去了,可能要下午才能回来……” “非也,”崔明玉对陈宴秋行礼,笑了笑道,“我是来寻王妃的。” “啊?”陈宴秋有些疑惑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你找我干什么? 陈宴秋对崔明玉眨眨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话说,崔大人你不用去上朝吗? 像是看出来了陈宴秋的困惑,崔明玉施施然对陈宴秋行了个礼:“王妃还不知道吧,草民被革职了,现在是个闲人。” “科举出事,我这个礼部尚书再怎么样也得治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崔明玉道,“所以,我现在不用去上朝了。” 陈宴秋狐疑地打量崔明玉。 我怎么觉得你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 “那崔大人寻我是…?”陈宴秋还是没搞明白,“你要我劝王爷复你的职吗?” 但是崔明玉跟荀淮关系那么好,能复职早就复了啊! “非也非也,”崔明玉摇摇头,坐到院子里的石椅子上,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口茶,细细品道,“微臣……草民来王府打秋风。” 陈宴秋:“……” 荀淮回王府的时候,看见崔明玉与陈宴秋两人,正在王府的院子里开开心心地吃糕点。 “崔大人,你尝尝这个,”陈宴秋嘴里嚼着一个,手上还拿着一个。 他把一块冰皮月饼递到崔明玉面前:“王府名下的糕点铺做的,我觉得很好吃。” “多谢王妃。”崔明玉从善如流地接过,很讲究地把月饼切成几个小块,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 动作慢条斯理,看着优雅,但是速度却不慢,三两口就解决掉了。 在他们旁边,陈宴秋不知道去哪里喊来了戏班子,此时正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 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荀淮愣在那,觉得能说的东西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陈宴秋率先看见了荀淮。他飞快把咬了一半的糕点吃完,鼓着腮帮子对荀淮喊:“夫君,你回来啦!” 陈宴秋跑到荀淮面前拉荀淮的手:“来,你也来吃点…” 荀淮黑着脸,由着陈宴秋把他拉到桌子旁。 崔明玉这才起身慢悠悠行礼道:“草民崔明玉,见过王爷。” “明玉,”荀淮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记仇呢?这几日老是躲着我。” 不就是让你多加了几天班吗…… “草民不敢。”崔明玉没看荀淮,张口就是呛他。 “过几天我就给你复职,”荀淮无奈道,“礼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你再歇几天,我们就可以趁热喝了。” “不去。”谁知崔明玉扭头,又咬了一口糕点,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前些日子为了王耿那事,我好几日都没睡好,我要歇几天,恕不从命。” 陈宴秋看着一脸为难的荀淮,心里乐了乐。 上一次看见荀淮露出这个表情,还是面对薛端阳的时候。 他面对崔明玉时,几乎从来不摆王爷架子。 他们是朋友。 荀淮对身边的人总是很宽容。 “你不愿意还跑到王府来干嘛?”崔明玉的那点小九九,荀淮心里门清儿,“说吧,你要什么补偿?” 果然,听了荀淮这话,崔明玉就一改方才懒懒的姿态,两眼放光对他道:“听闻前些日子王爷得了前朝书圣颜大人的真迹……” “行行行,”荀淮大方地摆摆手,“等会儿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便是。” “多谢王爷,”崔明玉这才高兴了,“王爷大气!” “不过,”崔明玉画风一转,“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荀淮有些惊讶地看向崔明玉。 他不是那种会提无理要求的人。 “陈冉和安幼禾,是两个好苗子。”崔明玉道,“我要他们到礼部来做事。” 荀淮细细考虑了一下。 这两个少年有谋略、有胆识,正直善良重义气,本就是荀淮想要重点培养的人。 把他们给崔明玉,他也放心。 “好。”荀淮答道,“就按你说的做。” 崔明玉这才欢天喜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第二次会试放榜,安幼禾与陈冉丝毫没有辜负两位的期待,分别摘得状元与榜眼的位置。 荀淮以“崔大人识人有方”为理由,复了崔明玉的职位,把两人都塞到了崔明玉的手底下。 自此,秋闱舞弊案正式告一段落。 京城见惯了无数的朝堂争执与血雨腥风,一个王家的倒台,不过是又给京城的历史添上了短短的一行字,是不重要的一笔。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更何况,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大梁朝一年一度的百官秋猎即将开始! 秋猎那天,陈宴秋兴奋得一夜没睡。 每过一会儿,他就冒个问题出来: “夫君,秋猎要干些什么呀?” “嗯……弋射,围猎,驰逐,诸如此类吧。” “我能穿新衣服吗?” “早就让府里的绣娘给你做好了,明天到了营帐里就换上,穿轻便些。” “我们会住帐篷吗?你们会射大雁吗?秋猎是不是顿顿吃烧烤?” “是住帐篷,会射大雁,会吃烧烤。你喜欢的话就多吃点。” 陈宴秋意识到荀淮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还是抢答起精神回答自己的问题,主打一个十分有耐心,句句有回应。 他有些不好意思,把一直支着的脑袋缩回去,趴在荀淮的肩头道:“夫君,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没吵。”荀淮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弱,逐渐没了动静,“你没去过,兴奋是自然的……” 荀淮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陈宴秋盯着荀淮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闭上眼睛,准备安心地睡过去—— 然后又睁开。 我这是小学生春游综合症吗?陈宴秋有些欲哭无泪地想。 完全睡不着啊!! 第26章 乞丐 我夫君很善良。 即使一夜没睡, 第二天陈宴秋也得起个大早。 他迷迷糊糊地坐上车,靠在荀淮怀里打瞌睡。 武将骑马,文臣坐车。天子车驾在前, 皇亲紧随其后,其余的便按照官位的大小次序排列。 百姓夹道相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皇家围猎场行进。 马蹄声踢踢踏踏,伴随着车辙滚动的声响, 交谈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陈宴秋有些新奇地撩开帘子,看见百官的队伍伴随着礼乐声缓慢前进着,从山的这头绵延到那头。 比小学生春游要壮观多了。 等到出了京城大门,视野便更加开阔了些, 清道也没有那么严格, 有不少平民百姓占满了山头, 远远地张望着。 秋日天寒,王府的马车里已经烧起了炭,烧得暖烘烘的。来福怕陈宴秋饿着, 提前备好了各色精致的糕点。 陈宴秋抓了一块放到荀淮嘴边:“夫君,你吃。” 荀淮没有辜负陈宴秋的美意,很给面子地咬了两口。 “还不错。”荀淮评价道。 他们正吃着, 周围突然一阵骚乱, 传来嘈杂的叫嚷声,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这急刹车把陈宴秋吓得不轻, 好险没噎着。 “咳, 咳咳咳……”他被呛了两下,抓起桌子上的果汁吨吨吨喝。 陈宴秋被呛到,荀淮就微微有些不悦。他一边给陈宴秋顺着气,一边皱着眉头掀开帘子问道:“来福, 怎么了?” 马车下的来福答道:“回王爷的话,似乎是有两个乞丐冲撞了王爷的车驾,奴才这就叫人打发了去。” 陈宴秋终于不呛了。他用手扒住车窗,跟着荀淮探出脑袋,似乎听见有人在凄苦地叫喊。 好像喊的是……救命? 陈宴秋低头问:“来福公公,他们在喊什么?” 来福答道:“哎呦,不过是一些庶民的疯话,王妃去听这些做什么……” 几人说话的功夫,那叫喊声好像又清晰了些: “求贵人救命,求贵人救命……” 陈宴秋:!!! 他猛地抓住荀淮的手,眼神有些不安。 夫君,有人在喊救命诶! 只一眼,荀淮便明白了陈宴秋的意思。他抚了抚陈宴秋细嫩的手背,对来福吩咐道:“去把人带过来问问。” 车队的兵士很快就带了两个乞丐过来。 陈宴秋掀开帘子看过去,只见两个乞丐一大一小,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的衣服不知是由几件衣裳裁剪而成。 大的那个是个中年人,脸上皱纹满布,像是干涸的河床。小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多岁大,似乎被大乞丐照顾得很好,面色要红润些。 隔了一个车窗,荀淮看着他们,挑挑眉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两个乞丐怯生生地看过去,只见马车里的人一个矜贵非常,举手投足间都是上位者的威压;一个看起来温柔和蔼些,但仍旧穿着不凡,不知是哪一位贵族。 他们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福在一旁着急提醒:“哎呦,不是喊着救命吗?这可是我们大梁朝的王爷和王妃殿下,还不快叩见!” 他们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赶快跪下,声音都发着颤:“叩见王爷,叩见王妃……” 陈宴秋不想吓到他们,语气温和道:“无妨,快平身吧。” 他对两人笑:“告诉我,方才你们在喊什么?” 大乞丐闻言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回、回王妃的话,草民只是想求点银子,救救我那可怜的媳妇……” 小乞丐在他爹怀里嗷嗷哭:“娘害了痨病,已经有好几月了,我们实在是没银子了,求王爷开恩,求王妃开恩……” 一听是痨病,来福首先变了脸色。 他尖着嗓子斥道:“你们染了痨病,怎么还敢冲撞王驾!伤了王爷你们担当得起吗?” 陈宴秋也隐隐有些担忧。 痨病是传染病吧? 他下意识往荀淮身前挡了挡。 两人显然被来福吓了一跳,磕头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来福担心荀淮的身体,怒道:“王爷的身体怎么能做得玩笑!” 来福正想让人把他们带走,不料荀淮先开了口:“来福,本王在马车上呢,不必如此紧张。” “王爷!”来福跺跺脚,急急地把那两个乞丐拉远了些,“你们过来点!” 荀淮看向他们:“你们还差多少银两?” 小乞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忙答:“二、二两!” 荀淮笑着从一旁摸出个钱袋子,拿出两块银子来递给来福:“给,二两。” 两个乞丐从来福手中欣喜若狂地接过。 这两块银子沉甸甸的,必然不止二两! 他们喜极而泣,拼命磕头:“谢过王爷,谢过王妃……” 谁知荀淮却说:“我这银子,可不是白给你们的。” “冲撞王驾,罪责非轻,但是我念你们救人心切,只有一个要求。” 他看向那小乞丐:“救活你母亲后,我要你自去大理寺领三十鞭罚,你可愿意?”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看向荀淮,心下有些疑惑。 三十鞭罚……应该不算轻。 荀淮既然答应要救他们,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去领罚呢? 那小乞丐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犹豫:“草民愿意,只要能救活我娘,我干什么都愿意……” 荀淮这才对他笑笑:“好小子,有种。” 两个乞丐感恩戴德地走了。 来福被吓得不轻,立刻张罗着要人到营地里煮艾草水,说是要给马车驱疫。 荀淮知道来福这是关心则乱,也就随他去了。 陈宴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索性问道:“夫君,你都给了那小乞丐银子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去领罚呀?” 感觉有一点多此一举。 荀淮对他笑笑:“按照大梁律法,冲撞王驾,本就是该罚的。” 风吹得荀淮有些冷,他伸手重新把扯帘子放下:“若是我不罚他,反而赏了他,今后只会有更多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撞王公贵族的马车,平添些事端来。” “赏罚分明,才是长久之道。” 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皇家围猎场。 宫人们早就搭好了帐篷。薛应年的王帐居于正中央,然后是薛端阳与荀淮,再是文物百官,成众星捧月之势。 陈宴秋起得早,又坐了太久的马车,身上都软趴趴的,没骨头似的扯着荀淮的袖子走。 进了荀淮的王帐,陈宴秋便瘫倒在床上。 他有气无力道:“夫君,你们每年都得来一次吗?” 荀淮在他旁边笑着逗他:“每年也就这时候能够出京城放松些,不用埋身于案牍之中,我可盼着呢。” 陈宴秋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向荀淮时,荀淮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 平日里,荀淮总是用宽大厚实的衣裳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即使是在盛夏也披着两件衣裳。 今天他却穿了一身窄袖骑装,暗红色的腰带系在玄金色的衣袍上,上面的花纹隐隐流动,旁边坠着他那枚从不离身的绿佩。 荀淮平时总是慢条斯理,显得病恹恹的,如今他墨色的长发用一根金色的发带高高竖起,终于显出些内敛的锋芒来。 玄金在大梁朝是最尊贵的颜色。 逆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荀淮背起手,对陈宴秋笑。 陈宴秋愣愣地看着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给荀淮多做点这种衣服。 总是穿他的高级病号服,会给荀淮不太好的心理暗示。 更何况,他穿骑装很好看。 荀淮看陈宴秋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抱着手打了个响指道:“怎么了?” 陈宴秋对荀淮总是不吝夸奖:“夫君,你真好看!” 一旁的来福看见荀淮的这身打扮,语气怀念道:“哎哟哟,王爷果然还是穿骑装最合适,还是那么英姿飒爽……” 荀淮被他们夸得心情又好了不少,嘴角翘起道:“你也换身衣裳吧,换好了我们就出去看看。” 陈宴秋也想看看自己穿骑装是什么效果,当即跳下床道:“好!” 过了一会儿之后,两人在来福满意的目光下一起出了帐子。 陈宴秋年纪小,骑装的颜色也选得鲜亮些,是一身夺目的红。 他雪白的肌肤隐隐没入窄袖,玄金色的腰带勾勒出健康流畅的腰线,丹朱色的发带猎猎而飞。 他们一个玄衣一个红衣,处处相衬互补,引来演武场中众人的目光。 “那是王爷和王妃吧,可真是一表人才……” 有的官员家眷说话没什么顾及,窃窃私语:“哎哟,看起来可真是登对……” 陈宴秋听了这话,微微红了脸。 等众人都收拾好了行装,大家便都来到了中心演武场附近。 秋猎的第一场比试,大多都是表演性质的。 薛应年、薛端阳、荀淮与陈宴秋四人坐在上座,一群人来到他们面前说场面话,叽里咕噜的,陈宴秋听得无聊,坐在荀淮身边专心吃果盘里的水果。 等大臣们终于把场面话说完,秋猎就该正式开始了。 薛应年身边站着的大太监来到荀淮面前,对荀淮毕恭毕敬道:“王爷,传皇上旨意,今年的秋猎还请王爷您开红绸,也讨个好彩头。” 陈宴秋一下子抬起头。 他对周围人情感的变化一向十分敏感,是一种近乎小动物般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这个太监并没有安什么好心。 或者说,是薛应年并没有安什么好心。 开红绸?开红绸是什么意思? 陈宴秋下意识去看荀淮。 荀淮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几息。 随后他起身,对薛应年行礼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吧?” 薛应年听了这话却也不恼:“朕还记得幼年时,皇叔在军营里可是能百步穿杨,朕也是许久没见识过皇叔的箭术了。” 一旁的薛端阳皱皱眉:“皇上,皇叔近几年身子弱,那神武弓太重了,用起来对皇叔不好……” 薛端阳这话没说错。 大梁习俗,秋猎开始要以一位高权重之人用重弓射断红绸来讨彩,以祈求秋猎顺利、国家安宁。 重弓名神武,是从高祖时就传下来的礼器,重量非常,一般人根本就拉不动。 何况荀淮已经好久没碰过箭。 荀淮皱着眉看薛应年,并没有回话,几人一时间僵持住。 第27章 红绸 我夫君很帅气。 诺大的演武场内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陈宴秋有些担心, 他站起身来,轻轻去拉荀淮的手:“夫君……” 知道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把陈宴秋吓到了。荀淮回过头,对陈宴秋安抚道:“没事, 你别担心。” 说完,他又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局, 薛应年设置得很精妙。 若是荀淮执意拒绝,那就是抗旨不尊, 日后若是薛应年下定决心要追责,他必讨不到好。 若是荀淮同意,就会分为两种情况。 其一,他拉开了那神武弓射中了红绸, 足以说明他依旧战力非凡, 势必加重薛应年的疑心; 第二, 他没能拉开弓,就是没能给秋猎开个好头,自己也没办法完全撇清干系。 无论怎么说, 似乎都是一个死局。 好小子,终于还是像样了些。荀淮对薛应年笑笑,随后垂眸道:“臣遵旨。” 荀淮他同意了? 陈宴秋拉住荀淮要走到演武场的中心的手, 急道:“夫君, 你切莫逞强……” “放心,我心里有数。”荀淮答。 陈宴秋狐疑地看着他, 总觉得荀淮是在哄他。 通体漆黑发亮的神武弓早就被人摆在了演武场正中央。看见荀淮走出来, 文武百官都有些哗然。 “今年居然时王爷亲自开红绸?” “王爷当年可是大梁第一神射手,老夫今日是难得一见啊!” “只是王爷近几年身体不好,能射中红绸吗?” “我看悬……” 陈宴秋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捏紧了拳头。 他紧张地起身, 踮起脚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荀淮挺拔高大的背影。 荀淮在演武场上战定,红绸在远处拉开。 细细的红绸两端被系在木桩子上,距离太远,陈宴秋只能看见一点红色在风中晃荡。 陈宴秋只觉得自己眼睛都看花了。 这这么可能射中啊! 他揪着衣服袖子看向荀淮,只见荀淮摩挲着那把弓箭,修长的手指触摸着弓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荀淮侧过身子,对旁边的兵士说了句话,那兵士领了命,噔噔噔地跑了下去。 很快,那兵士便拿了一段红色的布缎来。 荀淮他要干什么? 该不会…… 陈宴秋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猜想—— 只见荀淮拿起那缎带,慢条斯理地把那布缎蒙住自己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陈宴秋愣住了。 荀淮竟真的是要蒙着眼射箭! 这下子,百官们彻底安静不下来了。 “天哪!蒙眼射红绸!” “上一次王爷蒙眼射红绸,还是先帝在时吧……” “是啊,那时候王爷都还只有十多岁呢,大梁第一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秋风乍起,系在荀淮脑后的那段红绸随风舞动,像是少年踏马时意气飞扬的影子。 荀淮缓缓抬手,双肩张开,将手中的弓拉满,浑身的线条也随之紧绷。 荀淮在用耳朵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他听见风、听见水、听见云、听见鸟。 还听见了人,各式各样的人。 这些人各怀鬼胎,有的爱慕、有的怀疑、有的试探、还有的跃跃欲试。 薛应年的这一局,看似是个死局,但若是破解起来,也异常简单。 大梁的这一位少年天子,生性多疑。 ——那么他会给薛应年一个想要看到的答案。 更何况,陈宴秋也在这里。 陈宴秋此时紧张得死死抠住自己的衣服扣子。 那一刻,陈宴秋耳边的噪音全数消失,大臣们的声音被他的大脑自动过滤,连带着演武场里的箭靶、围栏、一切,都消失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眼睛里只有荀淮一人,耳边只有自己响若擂鼓的心跳。 在此时,风也静止,云也静止,在这静止的时刻,连呼吸似乎都是一种打扰。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秒。 荀淮蓦地松开手,手中羽箭离弦,宛如宝剑出鞘般闪过一道寒光,破空之声乍响! 那箭飞离荀淮手中的那一刻,陈宴秋眼里方才像是被定格的画面,才像是按了播放键一般,再次流动起来。 众人的惊呼声、篝火的燃烧声、白云的流动声、还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响混作一团,汹涌地涌入陈宴秋的耳膜。 陈宴秋先去看荀淮的手。 被勒得红白相间的指尖在微微发着抖。 荀淮他没事吧?受伤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陈宴秋有些着急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人表情都很微妙。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红绸还完好无损地挂在远处,正随着秋风轻轻泛着拨浪。 很明显。 荀淮射的第一支箭射空了。 即使知道荀淮的箭术不可能再比得过当年,群臣还是略略有些失望,不少人都发出了唏嘘声。 陈宴秋看着荀淮,心里闷闷的。 他不喜欢这些人说荀淮的坏话。 其中还有几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陈宴秋隐隐约约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荀淮却丝毫没有受这些人的影响,很快又架起了第二支。 这一支箭倒是稳稳射中了红绸,轻薄的绸缎被千钧之力从中间破开,往两边施施然落下。 群臣们顺势欢呼起来,但是总归不如第一支箭就射中有震撼力。 荀淮笑着取下眼前的红布,转头对薛应年行礼道:“微臣箭术不佳,献丑了。” 薛应年却是摆摆手:“皇叔哪里的话?” 他笑道:“将军引神弓,蒙眼射红绸。皇叔的箭术依旧令人叹服啊!” 开红绸之人照例封赏。荀淮领了赏才告退,回到陈宴秋身边坐下。 他刚坐稳,陈宴秋就着急地扑过来捧住荀淮的手臂:“夫君,没事吧?你的手没事吧?” 荀淮的手臂方才用力过猛,此时肌肉僵硬地很,捧在他温热的手掌里像是一块冰冷的寒铁。 陈宴秋觉得薛应年老是欺负荀淮,心里特别不舒服,撅着嘴给荀淮揉着胳膊。 他本就是泪失禁体质,此时越想越委屈,眼眶又红了。 荀淮无奈安抚他道:“怎么了?为夫出了风头,怎么还不高兴了?” 陈宴秋哑着嗓子小声说:“夫君,他们欺负你。” 荀淮笑道:“不算欺负,我现在的箭术的确不比当年,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实话也不行。”陈宴秋在这方面非常不讲道理,“说你就是不行……” “好好好,你说不行就不行,”荀淮知道陈宴秋难受,他凑近陈宴秋耳边,对他神神秘秘道,“等会儿结束了,我待你去个地方。” 陈宴秋盈着水光愣愣抬头看他:“什么地方?” “一会儿就知道了,”荀淮揉揉他的脑袋,“放心吧,我没事。” 第一场比试结束时,太阳已趋近落山。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一群又一群的飞鸟追着最后的天光盘旋鸣叫。 宫人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搭着烧烤架子,升起的柴火与夕阳连做一处,点燃远处的天际线。 陈宴秋跟在荀淮身后,钻到了旁边的林子里。 此时视线已经微微有些暗,陈宴秋怕摔,紧紧捏着荀淮的手,忍不住好奇道:“夫君,你带我去哪?” 怎么还要往林子里钻。 荀淮牵着他走在前头开路,闻言还在卖关子:“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两人左拐右拐,来到了一棵参天巨木前。 陈宴秋蓦地瞪大了眼睛。 那树底下,落了一只大雁! 那雁被一只羽箭一剑封喉,死得十分干净利落。 这箭陈宴秋是见过的。 是荀淮方才射出的第一支箭! 他的第一箭没有射空,而是射中了这只大雁! 陈宴秋眼睛里的神情从震撼、惊讶逐渐定格为崇拜,他猛地握住荀淮的手,满眼冒着星星激动道:“夫君,你第一支箭是射这大雁去了?” “夫君真厉害!” “你是我见过射箭最厉害的人!” 荀淮被这一连串的夸赞哄得嘴角翘起:“可是你现在就只见过我射箭。” 陈宴秋摇摇头,明显并不赞同荀淮的说法,语气雀跃道:“我不管,你肯定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荀淮被陈宴秋夸得心情明媚,他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开口唤道:“霖阳。” 陈宴秋:霖阳? 原来霖阳也跟着他们过来了? 一直待在树上的霖阳听见荀淮叫自己,悄无声息地跳下来道:“主子。” “把这大雁带上,交给厨房吧。”荀淮吩咐,“就说我顺手打的。” 霖阳回了声“是”,动作利落地迈着轻功飞走了。 陈宴秋目送着霖阳远去,心想,原来王府的暗卫还是兼职厨子。 培养暗卫也得十项全能。 两人回到营地时,宫人们已经架好了火炉,准备开始吃饭。 互相熟识的官员们围城一团一团地烤肉,天色暗下来后,火光便更加清晰,柔和温暖的火焰照亮演武场,看起来倒也温馨。 他们一迈进场地,就看见薛端阳朝他们招手:“皇叔,皇嫂,这边这边!” 陈宴秋也对薛端阳挥挥手,定睛看去,却看见崔明玉也穿着一袭白衣,仙气飘飘地坐在一旁,对两人拱手行了个礼。 “崔大人也在?”陈宴秋跟着荀淮走过去,看着崔明玉好奇道。 “那是自然,”薛端阳晃晃脑袋,身上的铃铛随着少女的动作叮叮当当响,“从小时候开始,我们秋猎就是坐一处的。” 她对崔明玉笑笑:“对吧,崔大哥?” “嗯。”崔明玉唇角勾起,对薛端阳点点头。 “端阳,明玉现在是礼部尚书,要叫崔大人了。”荀淮对薛端阳无奈道。 “我们明明一起长大,叫崔大人多生分,”薛端阳对荀淮做鬼脸,“我就要叫崔大哥,崔大哥崔大哥……” 崔明玉不介意给荀淮拱火:“微臣也以为这样的称呼亲昵些。” 荀淮看着这两人,嘴角抽了抽。 薛端阳趁热打铁道:“这样吧,皇叔想让我改口也可以。” 她眨眨眼:“只要皇叔让我回荀家军里去,我保证从此再也不闯祸,该怎么喊就怎么喊……”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看向薛端阳。 小姑娘语气轻轻松松的,可肢体语言出卖了她。薛端阳无意识地握着拳,一边说着,一边不断瞥着荀淮的表情。 上次听薛端阳说起这件事,还是他刚刚嫁入王府的时候。 这好几月过去了,薛端阳原来还没如愿啊。 薛端阳提起这话,荀淮又叹气:“你还想着回荀家军呢。” “荀家军是我的家,我想回去怎么了。”薛端阳愤愤地看着他,“皇叔,这皇宫我待着不开心。” 荀淮望向薛端阳。 眼前烧烤的火焰晃了晃,照亮了薛端阳赤诚而热烈的眉眼。 她跟着荀淮在军营里长大,她是刀与剑、血与火里长大的姑娘。 薛端阳很像一个人。 很像年少时的自己。 荀淮突然想。 第28章 又喝醉啦! 人还跑了! 荀淮沉默着看了薛端阳好一会儿。 不让薛端阳回荀家军, 荀淮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大梁与燕国毗邻。最近一段时间,燕国新帝登基,两国之间边境摩擦愈发频繁。 倘若真的把薛端阳送回去, 一旦战争爆发,她一定是冲到最前面的那个。 只是…… 荀淮皱着眉头, 略略松了些口:“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肯松口已是很有机会。薛端阳登时眉开眼笑起来,举起酒杯对荀淮道:“那我就当皇叔答应了!皇叔你真好, 谢谢皇叔!” 荀淮:“……” 我真没答应。 几人说话的功夫,宫人们已经把烤肉架了起来。 烤肉腌得入了味,被纯天然的柴火烤得喷香。表皮流油,金黄酥脆, 里面的肉鲜嫩多汁, 光是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陈宴秋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烤肉闻起来比他以前吃过的烤肉香多了! 他悄悄吞了吞口水, 拿着筷子直勾勾地盯着。 第一盘的烤肉自然要先端给荀淮。陈宴秋也知道,因此,他只盯着自己的那盘看。 “姑娘, ”他对着宫人星星眼道,“再给我切两块。” 已经切了快一整盘的宫人:“……是。” 突然,一双筷子夹着一块肉, 伸到了陈宴秋嘴边。 陈宴秋想都没想, 只见张嘴咬了下去:“啊——” 烤肉终于被陈宴秋吃进了嘴里,陈宴秋简直想要流泪。 太好吃了! “好吃!!”陈宴秋转头看向喂他的人, “夫君, 这烤肉真好吃!!” 荀淮闻言又夹了一块给他:“皇室围猎场的野物,味道自然好。你爱吃就多吃些。”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一旁的薛端阳看得嘴角直翘。 她对崔明玉眨眨眼:“崔大哥, 皇叔和皇婶感情真好。” 我送的红绳果然是送对了! 崔明玉嘴角抽了抽,觉得没眼看。 几人大快朵颐着。薛端阳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壶酒来,给崔明玉倒着:“崔大哥,我给你满上!” 崔明玉的酒量其实很好,因此他并不推拒,反而对陈宴秋挑挑眉:“怎么不给你皇嫂倒一点?” “宫宴的时候皇嫂喝一点儿酒醉了,”薛端阳道,“等会儿皇嫂又醉了,皇叔得生气呢。” 崔明玉:“公主殿下就不怕微臣也喝醉了?” 薛端阳面色不解:“你酒量比我还好,我就没见过你醉过。” 薛端阳手里的酒不是陈宴秋先前喝的果酒,而是围猎场的百年纯酿,甫一打开就酒香四溢。 陈宴秋其实也很想喝。 只是上一次他喝醉了之后,荀淮好像不太高兴…… 陈宴秋偷偷去看荀淮的脸色,眼神润着水,睫毛扑闪,可怜巴巴的。 是无意识的撒娇, 而这一点小动作自然也被荀淮看在眼里。 荀淮拿起手里的茶杯抿了一口,叹气道:“你想喝就喝吧。” “只是得注意着,别喝醉了。”他补充,“这里比不得王府,老赵也不在,宿醉很难受的。” 陈宴秋:好耶! 他点点头,巴巴地把杯子递给薛端阳:“公主殿下,也给我满上!” 薛端阳性子豪爽,当即给陈宴秋倒了满满一杯。 “敬皇叔,敬先烈,敬大梁!”薛端阳举着酒杯豪气道,“愿大梁朝河清海晏,天下无战事!” “干!” “干杯!” 陈宴秋闻着醇香的酒,以为这酒就跟果酒一样温和,直接仰头,一口喝光。 “宴秋,慢……”荀淮被他吓了一跳,想要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烈酒入喉,滚烫的纯酿划过喉咙,像是要把陈宴秋的喉管灼穿。 灼辣感直冲口鼻,陈宴秋喝得太急,没有一点点防备,眉毛鼻子都挤作了一团,猛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荀淮苦笑不得地拍他的背顺气:“怎么这么着急呢……” 陈宴秋红着脸,晕头转向地扭头看去。 只见荀淮在他的眼前飘呀飘晃呀晃,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变成一个。 他皱皱眉,语气却很正经:“夫君。” 荀淮回:“嗯,怎么了?” 陈宴秋坦白,对着荀淮傻笑:“我觉得我好像喝醉了也。”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就突然倒在椅子上没了动静。 他这一倒,可把其他人给吓了一跳。 荀淮眼疾手快地把人揽在了怀里,薛端阳更是直接从位子上窜起来,提着裙子跑来看:“天哪,皇嫂没事吧?” 荀淮低头看去,怀里的人眼尾、脸颊、耳尖都红了,呼吸平稳地靠着自己的胸膛,砸吧着嘴不断往荀淮怀里缩。 很明显,这人睡得很香。 一杯倒,一秒睡,酒品倒是很好。 “睡着了?”崔明玉看着陈宴秋微微惊讶。 多么令人惊叹的睡眠质量! “嗯。”荀淮把陈宴秋抱起来,对他们道,“你们继续吃,我把他先送回去。” 薛端阳福至心灵,把还想说什么的崔明玉拉开:“皇叔放心!” 这不是荀淮第一次抱陈宴秋。 第一次抱陈宴秋时,陈宴秋比现在要消瘦不少,不太健康,抱在怀里也轻轻的。 荀淮把人小心照顾了几个月,这才把脸颊养出些肉来,荀淮很喜欢。 ……甚至抱着都重了不少。 怀里的人身上还有些酒味,却一点也不难闻。陈宴秋似乎认出来了荀淮,很乖巧的窝在他的臂弯里,半点没挣扎。脸颊还无意识地往荀淮身上蹭。 荀淮很是受用,一边走一边逗他:“宴秋,知道我是谁吗?”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过睡熟的人会回答。 谁知陈宴秋却是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他呆呆地笑。 “夫君,”他去抓荀淮胸口的衣服,“你是我的夫君。” “夫君!”陈宴秋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搂住荀淮的脖子,笑得很开心,“我好喜欢你!!” 说了这句话,陈宴秋似乎还嫌不够。 他笑得眉眼弯弯,往荀淮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好喜欢” 然后又是一口。 荀淮一下子僵住,脚步蓦地一顿。 一向运筹帷幄的王爷头一次不知所措起来。 怀里的人柔软又热烈,他紧紧搂住自己的脖颈,嘴里还在喃喃:“我的夫君最好了……” 陈宴秋越说越小声,又趴在荀淮的肩头睡了。 荀淮怕陈宴秋掉下去,被迫调整姿势,托着陈宴秋腿弯的手转了个方向,去托住陈宴秋的臀部。 他被陈宴秋如此直白的话语惊得脑袋有些发晕,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手臂开始僵硬了才回过神来。 “真是……”荀淮无奈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都是从哪学的。 陈宴秋也就只清醒了这么一小会儿,后面就又没了动静。 荀淮回到王帐里,帮陈宴秋脱掉紧致的骑装,换上寝衣,又让人打了热水来,仔仔细细擦着陈宴秋的脸。 手下的触感鲜活又温暖,陈宴秋对荀淮从不设防,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睡得很香。 荀淮一边帮陈宴秋擦脸,一边盯着陈宴秋发呆。 今日拉神武弓,荀淮其实略略有些吃力。 用力过度对身体的损害本就大,何况是他这样的病秧子。 只是方才荀淮一直忙着处理事务,此时闲下来,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臂一直在发抖。 他捂住自己的左手臂,沉着脸叹气。 即使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世间很多事情他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 秋风吹过,帐内的烛火又闪了闪。 再安稳下来时,旁边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主子,”霖阳对荀淮道,“先前您吩咐的事情现下有了眉目。” “嘘,”荀淮竖着手指轻声道,“王妃睡着呢。” “我们出去说。” 两人站在王帐旁边的隐蔽之处,荀淮背着手,听霖阳汇报。 “先是顾家那边,”霖阳道,“属下顺着顾存平日的账目查下去,果然发现顾家挪用了朝廷的私款,与几个大盐商勾结,垄断盐铁商路。” “现下种种证据都被我们握在了手里。”霖阳道。 “嗯,”荀淮道,“秋猎结束后,就安排人弹劾,尽快把钱财收拢归库。” 霖阳知道,这是要紧急备战的意思。 荀淮不想向百姓们征税,自然要在这些达官显贵上下功夫。 “是,”霖阳继续道,“然后就是荀啸将军的事情。” “属下派人去查了,王耿身边的官员都与荀啸将军并无交集,”霖阳说,“只有一人有关。” “王耿府上的一个管家,原先似乎在荀府里做过杂役。可是前些年,那管家就离开王府回乡了,至今不知所踪。” 荀淮皱眉。 怪不得先前他查不出来。 一个失踪的管家,或者说一个失踪的杂役,想要查出来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难道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 荀淮沉声道:“去找。” 这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霖阳领了命,飞身离开。 荀淮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晕,站在王帐外头吹了一阵风。 等稍微清醒了些,他才转身往回走。 可一进帐子,他就僵在了原地,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床榻上空无一人。 “陈宴秋?”荀淮紧着嗓子出声,飞快走到床榻前,用手一摸。 还是热的,人应该才走没多久。 怎么回事? 是有人掳走了陈宴秋? 这么近的距离,自己居然没发现? 他焦急地直起身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四周——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王帐的背面还有一个小门,此时那门上的帘子已经被人掀开,在秋夜的风中晃呀晃。 那门边的地上还有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荀淮:…… 看起来陈宴秋好像是自己跑出去的。 担心陈宴秋会遇到危险,荀淮立刻闪身追了上去。 第29章 噩梦 这是原书荀淮的结局。 雪。 很大的雪。 陈宴秋睁开眼时, 看见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些雪花如同春日的柳絮一般,在空中打着旋儿,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片雪白。 是真真正正的雪白, 纯粹的,赤诚的, 不含一丝杂质,除了白茫茫的天和白茫茫的地, 陈宴秋没有看见其他事物。 白色将这一片天地无限放大,一眼望不到边。似乎有狂风呼啸着,陈宴秋却并没有感受到哪怕一点冷意。 有一片轻薄的雪被风吹过来,陈宴秋下意识伸出手, 那雪花却径直穿过了他的掌心, 又轻飘飘落了下去。 陈宴秋敏锐地意识到, 这似乎是梦。 既然是梦,这一片空旷的白色似乎也有了几分道理。 毕竟梦就是这么无厘头。 我这是在哪里? 陈宴秋踮起脚尖举目远眺,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三个小黑点, 此时正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 似乎是三个在雪地里艰难蹒跚的人。 随着那三个小黑点在自己的眼前不断放大,陈宴秋总算看清了他们的脸。 在这一刻,陈宴秋心脏骤停, 终于感受到了在雪地里应当感受到的凉意。 冰冷彻骨。 眼前的三人, 是两个狱卒和一个罪犯。 “快走!” 那两个狱卒穿着厚厚的袄子,揣着手一前一后地站着。前头的那个牵着木枷的铁链, 见那罪犯停下不走了, 把那铁链狠狠往前扯。 那罪犯被扯得一个踉跄。 后头的那个一脚踢向他的腰部,罪犯本就没什么力气,被这么一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装什么呢。”狱卒嚷嚷着把罪犯的头发扯起来, “再不走,我们就都要冻死在这了!” 眼看狱卒扬起的巴掌就要落到那罪犯的脸上,陈宴秋立刻狂奔过去。 他抱住那罪犯的脑袋,歇斯底里地用身体护住,哭道:“住手!” “啪!” 狱卒的巴掌穿过陈宴秋的身体,在那罪犯的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那罪犯似乎已经没了意识,被打了也只是把脑袋歪到一边,粘腻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上面的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夫君,夫君,”陈宴秋慌了,颤着手想要把那罪犯抱起来,可根本触碰不到他,只能想方设法为他挡住风雪,“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个人是荀淮。 ……他怎么会是荀淮? 陈宴秋哭着去看荀淮的脸,他的脸似乎比这血还要苍白一分,满脸血污,嘴唇发紫,双眼紧闭。 晕在这冰天雪地里,是会死人的!! 那两个狱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看了倒在地上的荀淮一会儿,商量道: “晦气,怎么晕死在这里了!” “怎么办,再不走,我们也得困死在这里!” “还能怎么办,我们走吧,”拿着铁链的那个把铁链往荀淮身上一扔,“任他自生自灭好了。” “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提议的那个不耐烦道,“本来上面的命令也是不留活口,冻死和杀死之间又有什么两样……” 两个人有商有量地,丢下荀淮走了。 陈宴秋觉得自己要把眼泪都哭干了,他抱住荀淮,想要替他遮挡住铺天盖地涌来的风雪。 可梦境就是梦境。 他眼睁睁看着雪花一片一片落下,逐渐落满了荀淮凌乱的头顶、带血的脊背、骨折的双腿。 这是天地为荀淮举行的一场葬礼。 “夫君,不要……”陈宴秋压着嗓子去推荀淮,想要把荀淮叫醒。 若是真的在这雪地里睡着,那就真的活不成了!! 陈宴秋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可他这一下,却是真的触碰到了荀淮。 浑身冰冷。 陈宴秋欣喜若狂,他当即把自己身上批的袍子脱下来把荀淮紧紧裹住,随即把人抱进了怀里。 “夫君,夫君,”陈宴秋轻轻拍荀淮的脸,一声一声唤,“醒醒,不能睡,不能在这里睡着……” 陈宴秋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似乎不是梦。 ……这是原书荀淮的结局。 流放途中遭遇风雪,受冻而亡,客死他乡。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哽咽着叫荀淮的名字。 即使眼前的这个荀淮,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陈宴秋认识的那个,他也不想荀淮死。 终于,荀淮好像有了点反应。 怀里的人睁开眼睛的一条缝,有些迷糊地看着陈宴秋:“……” “夫君,你醒了!”陈宴秋欣喜若狂,“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谁知荀淮看见陈宴秋,却如临大敌一般,猛地推开他。 可他没什么力气,这一下把他好不容易蓄的那点力全数用光,荀淮只能倒在地上,揪着胸口喘气。 “你走……” 荀淮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他。 “我不想见你,你走……” 陈宴秋被荀淮这一下给推懵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荀淮这是把他当成原主了! 可他现在这样,陈宴秋怎么可能走!陈宴秋不由分说地又把人给抱进怀里捂着:“我不走。” “……荀淮,”陈宴秋见荀淮还是很抗拒,只能编谎话骗他,“我不是陈宴秋。” 荀淮此时的脑子明显冻得不是很清醒,他愣愣道:“你不是……” “嗯,”陈宴秋把人搂紧了,“我不是,你看错了。” 荀淮实在是太冷了,而身边这人身上的热度又实在是对他太有吸引力。 他犹疑了一会儿之后,就放弃了挣扎。 不知是那人的怀抱太温暖,还是他逐渐适应了这冰天雪地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之后,荀淮觉得自己感受不到冷了,反而有一股暖意慢慢从全身开始流淌,让他有一种身处夏天的错觉。 刚刚才经历了天寒地冻,荀淮下意识地贪恋起这温度来。 再热些吧,再热些吧…… 这温度,像是年少时母亲的臂弯,又像是父亲教他射箭那天,草原天空中的太阳。 像是深宫中先帝后的谆谆教导,又像是夜里行军时点燃的火把。 自从他接过大梁权柄后,似乎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了。 荀淮似乎看见那火把越来越亮,越烧越旺,烧完了漆黑的天后又开始烧这地上的雪。 火舌在瞬间将这雪原全数点燃,他似乎一下子跌落到了火海之中。 好温暖…… 那火焰似乎听见了荀淮的呼唤,又开始唱起歌来。 音调柔和平缓,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给他唱的歌。 歌声像是一种指引,一种呼唤。 它带着爱,带着怜悯,它在呼唤荀淮。 而荀淮也决定回应它。 在张开怀抱扑向那火焰之前,荀淮对那长得很像陈宴秋的人笑了笑:“火烧起来了,你会被波及的。” “不管你是不是陈宴秋,你都回家去吧。”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夫君!!”陈宴秋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喘气起来。 方才梦境的体验太过真实,让陈宴秋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大脑缺氧,全身酸痛。 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捂住嘴开始干呕,可什么都吐不出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 在刚刚的梦境里,他怎么叫荀淮都叫不醒,眼睁睁看着荀淮在自己的怀里闭上眼,没了呼吸。 “呕……”一想到刚刚那一幕,陈宴秋就止不住地想吐。 他用力捂住嘴,平静了好一会儿,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浸满了他的全身。 先前的记忆开始回笼。 陈宴秋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荀淮不在,就要出门去找。 不知怎么地,就在这林子里迷了路,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还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真的是噩梦吗? 陈宴秋噙着眼泪看向四周。 自己倒是会选地方,来到了一处清澈的小溪旁,流水潺潺,清脆犹如环佩响。水流过裸露的石块,泛着清清冷冷的月光。 四周静谧无声,偶尔有虫鸟发出细微的声响,却更显得深幽了几分。 本该是美景的,可刚刚那一遭梦境把陈宴秋吓得不轻,他实在是无心欣赏。 “夫君……”陈宴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小声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再也不喝酒了! 陈宴秋哭了一会儿,又不敢随便乱走,只好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抱着膝盖小声哭。 好在荀淮没有让他等太久。 “宴秋,”荀淮拨开树枝,从一旁的林子里走出来,对着在石头上缩成一团的人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宴秋闻言立刻抬起头,上上下下仔细看了荀淮一圈。 没有受伤,没有被打,穿得厚厚的,也没有挨饿受冻。 是活生生的、健健康康的荀淮。 确认了荀淮没事,陈宴秋就再也绷不住了,他哇哇大哭起来,缩进荀淮怀里:“夫君,吓死我了……” 他死死抱住荀淮的腰,哭得肝肠寸断:“我刚刚做了噩梦,吓死我了……” “好了好了,”陈宴秋情绪明显不对,荀淮没见他哭得这么凶过,眼看陈宴秋快要把自己哭断气,连忙把人从自己的胸口拔出来,“梦见什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陈宴秋却不想告诉荀淮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红着眼摇摇头,把脸埋进荀淮怀里。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荀淮的心跳声。 回去的时候,陈宴秋是被荀淮背回去的。 被吓了这么一遭,陈宴秋现在巴不得把自己粘到荀淮身上,一刻也不想分开。 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荀淮的肩膀上,蹭着荀淮的后颈。 “究竟梦见了什么,能把我的王妃吓成这样子……”陈宴秋听见荀淮调侃自己,“告诉为夫,为夫去给你出气。” 陈宴秋胆子本来就小,可不能把人吓坏了。 荀淮打算直接从根源解决掉。 陈宴秋却始终没有回答他,反而将搂住荀淮脖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现在陈宴秋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梦里荀淮死去时的表情。 脆弱的,惨白的,消瘦的。 释怀的,坦然的,决绝的。 原书里荀淮死时还不到二十六岁。 “呜……”陈宴秋没忍住,两行泪又涌出来,小声呜咽道。 感受到陈宴秋又开始哭,荀淮好像有些猜到了噩梦的内容。 似乎……是与自己有关? 他尽量柔着声音问道:“你刚刚梦见我了吗?” 良久,在荀淮认为陈宴秋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听到陈宴秋小小地回了一声:“……嗯。” 细细柔柔的,带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悲戚,像是一种缅怀。 第30章 溪边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直到回到王帐里, 陈宴秋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他亦步亦趋地粘着荀淮,荀淮去叫人,陈宴秋跟着;荀淮去拧帕子, 陈宴秋在旁边巴巴地看着;荀淮用帕子擦他糊满了泪水的脸颊和哭红的眼睛,陈宴秋就乖乖地站着任人摆弄。 荀淮没见过陈宴秋这样不安过, 耐心哄他:“没事了,我在这呢。” “梦都是反着的, 别担心。” 陈宴秋把脸埋在热气腾腾的帕子里,感受着热水的温度捂暖了他冰冷的眼睛,重重点头。 没错,梦都是反的。 这一世有他在, 荀淮肯定不会有事。 简单洗漱了之后, 两人钻进了被窝里。 夜已深, 演武场内寂静非常,偶尔有巡逻的兵士来回走动,他们手里的火光在帐外亮了一瞬后, 又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陈宴秋抱着荀淮,头枕着荀淮的胸口,听着荀淮的心跳声。 荀淮抚摸着陈宴秋的头发, 温声道:“还在想刚才那个噩梦?” “没有了, ”陈宴秋摇摇脑袋。他支起身子抬头,凑上去亲了亲荀淮的嘴唇:“没想了。” 唇齿相依, 两人的动作都很轻, 带着安抚的意味,满是温柔缱绻。 还活着。 接吻时,陈宴秋没有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而是微微睁着眼, 去看荀淮。 还活着,荀淮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荀淮知道陈宴秋现在其实还没缓过来,一吻毕,他摸摸陈宴秋的脸:“宴秋,你睡吧。” “别害怕,我守着你。” 谁知陈宴秋却摇摇头:“我刚刚睡了,现在不困。” ……况且他现在其实不是那么想睡觉。 陈宴秋看得出来,荀淮累了一天,现在其实已经很疲惫了。 但是为了陪着自己,荀淮一直强打着精神没睡。 他伸手去捂住荀淮的眼睛,感受着掌心里睫毛的跳动:“夫君,你休息吧,我想看看你。” 荀淮没有去拉开陈宴秋的手,而是调侃他:“为夫有这么好看吗?” “嗯,”陈宴秋终于露出点笑来,他收回手,去抚摸荀淮的眉眼,“你怎么样都很好看,我的夫君天下第一好看。”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荀淮就撑不住,逐渐没了意识。 “夫君,夫君。”陈宴秋轻轻唤了两声,见荀淮没有回应他,就知道人已经睡了。 借着月光,陈宴秋凑过去看荀淮的脸。 即使陷入熟睡,荀淮的眉毛也蹙着,显得心事重重。 可能今天真的是累极,荀淮的脸色看起来没有先前在王府时那样好,微微有些病色。不知是不是有些难受,他的右手一直捂住自己的左手臂。 这个姿势睡着不会舒服,陈宴秋去拉他的手,没拉动。 荀淮是用了力的。 陈宴秋又伸手去摸荀淮的眉毛,哄小孩一样去拍着荀淮的后背,小声哼着歌。 一下又一下,荀淮似乎也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温暖,逐渐放松了紧绷着的身体。 陈宴秋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荀淮的右手拿开,去轻轻按摩着荀淮的左手臂。 这只手今天拿了神武弓,此时正发着抖。 陈宴秋立刻就猜到,荀淮他手疼,不知道忍了多久。 这人受了伤,从来都不说。 ……他总是这样。 陈宴秋心里又生起气来。 兀自气愤一会儿后,心里那点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又变成了心疼。 那点酸涩感就如同这个季节潮湿的秋雨,润湿了陈宴秋的五脏六腑,让他难受得有些喘不过起来。 只是秋雨后就是丰收。 荀淮他没有。 “夫君,”陈宴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决绝,“我不会让你死的。” 绝对不会。 睡梦中的人好像感受到了身旁人的情绪波动,即使没有醒来,荀淮也凭着本能将陈宴秋揽进了怀里安抚。 陈宴秋:…… 太犯规了。 要是再哭,他第二天眼睛就要肿得没法见人了! 陈宴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醒来时,荀淮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床边看着他发呆。 “夫君……”陈宴秋脑子还不清醒,他去抱住荀淮的腰,喃喃道,“好困,再睡会儿……” 感受到一只大手抚上自己的脑袋,陈宴秋下意识去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听见荀淮说:“那你先睡着,我先上山,等会儿让霖阳来接你……” 什么叫“让霖阳来接我”? 陈宴秋这时候一秒都不想跟荀淮分开,当即清醒过来。他“腾”一下坐起身子,坚决表态:“不用,我不睡了,我清醒得很……” 陈宴秋去拉住荀淮的袖子不放:“我要跟你一起!” “嗯,好,一起,”陈宴秋黏人,荀淮其实很开心。他把人往怀里抱了抱:“先换衣裳,我们用了早膳后就上山去。” 秋猎的第二日,是竞猎。 百官们于早晨进入山林里,在傍晚时分返回,按照猎物来进行排名,获得皇上的封赏。 陈宴秋不会打猎,所以对此完全不感兴趣;而荀淮觉得自己身上乏得很,也有些懒懒的。 于是两人一致决定,上山看风景去。 反正即使荀淮空着手回去,也会有人夸荀淮把机会让给别人,宽宏大度。 皇家围猎场的山林里景色非常好。 秋高气爽,深林径幽。凉风习习,树林里枝叶摇晃,飒飒似雨声。 远远的,陈宴秋又听见了流水拍打石头的声响。 他拉着荀淮,循着水声走过去。 这是一片空旷的河谷地带,视线开阔,能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峰。 往下看,流水透亮,清澈见底,水声潺潺,声若铃音。 往远处看,杂树参天,繁花覆地,千峦环翠,万壑流青。 有道是,水平江静,满目青山。 陈宴秋觉得这地方十分眼熟。 他们竟又是走到了陈宴秋昨天跑丢的地方。 荀淮显然也认出来了,他抱着手笑:“宴秋这么喜欢这地儿呢。” 陈宴秋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好了我知道错了,下一次我不乱跑了。” 没有一个人类看见这样一条小溪,不会想去玩水。 反正陈宴秋不是那样的人类。 他蹦跳着走到那溪边,把手伸进去。 水流不急不缓地穿过陈宴秋的指缝,冰冰凉凉的,像是按摩,很舒服。 这就是没被工业化污染过的纯天然小溪吗! “夫君,”他扭头对荀淮笑,“这水好清亮啊,你也来试试。” 荀淮闻言也走过来,他在陈宴秋旁边弯腰,学着陈宴秋的样子把手伸进去。 ……舒服是舒服,但是荀淮觉得略略有些冻人。 他不想扫了陈宴秋的兴,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去:“嗯,很舒服。” “对吧对吧。”陈宴秋把手放在水里拨着,把溪水搅得哗哗响,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陈宴秋转过头,看着荀淮轮廓分明的侧脸,起了点捉弄的心思来。 他喊:“夫君。” “嗯?”荀淮对陈宴秋一向是有求必应,他没有什么防备地看过去,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感受到有几滴冰冰凉凉的水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带着几分寒意的水珠落到他温暖的肌肤,强烈的反差让触感更加真实。 荀淮被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只见陈宴秋一脸兴奋地看着他,指尖还沾着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罪魁祸首是谁一看便知。 陈宴秋怕荀淮着凉,只是在指尖沾了点水珠子往荀淮身上弹。 可即使是这样,荀淮还是着了道,这让陈宴秋莫名生出些成就感来。 见荀淮看向自己,他连忙甩甩手,认错态度良好:“夫君,我再不敢了。” 陈宴秋眨眨眼:“你饶了我呗。” ……这人还是那么幼稚。 可荀淮又怎么会怪他? 荀淮擦擦脸上的水珠子,故作高深道:“那你过来点。” 陈宴秋不知道荀淮想干嘛,愣愣地走过去:“夫君,你要做什么?” 谁知荀淮看着他,突然坏笑了一下,在陈宴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荀淮眼疾手快地捧了一掬溪水,朝陈宴秋泼了过去! 陈宴秋:!!! 荀淮的速度很快,陈宴秋哪能躲得了,只得微微侧过身子挡住脸。 水沾湿了陈宴秋的半边衣服。 “夫君!”陈宴秋跺着脚气道,“你这是加倍奉还,不讲道理!” “世人都说,本王一向独断专权,心狠手辣,”荀淮却笑了,“为夫就是这般不讲道理,王妃可得担待着些。” “而且为夫没玩过泼水,”荀淮补充道,“倒还真的有几分意思。” 陈宴秋:“……” 我以前这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厚的脸皮! 陈宴秋湿了衣服,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流畅诱|人的线条若隐若现。 偏偏陈宴秋自己还浑然不觉,嘟着嘴气鼓鼓地瞪着荀淮,满眼控诉。 他本就不会真的生荀淮的气,此时头发沾了水,贴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 有几滴水珠顺着他圆润的下颌线往下滑,在他白皙的脖颈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又没入隐约可见的锁骨中。 陈宴秋眼神湿漉漉的,看起来没有半分威慑力。 反而有些勾人。 荀淮看了正拧自己衣服的陈宴秋一会儿,突然上前去按住陈宴秋的手:“没事,湿了就算了。” “啊,为什么?”陈宴秋抬眸,湿着一双眼睛懵懵地看着他,“但是穿着很冷诶……” “因为,”荀淮卷了几缕陈宴秋湿了的头发绕在指尖,神色晦暗不明,“等会儿会脱掉。” “脱掉就不冷了。” “脱掉不是更冷……”陈宴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荀淮的话,嘴比脑子快。 不过没关系,因为他马上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30-40 第31章 白日深林(第四次) 幕天席地。 陈宴秋被荀淮按在地上, 细细地吻着。 荀淮特意挑了岸边一块平整的地带,脱掉了自己身上一直披着的外袍垫着,确认陈宴秋不会被硌到。 在这一方面, 荀淮总是很细心。 手边的触感是岩石特有的潮湿阴冷,带着溪水特有的湿润。 鼻尖传来泥土、草木的气息, 还有清清凉凉的溪水味。 所有的这一切都提醒着陈宴秋,这是野外。 陈宴秋有些害怕, 呼吸急促,微微开始挣扎。 而他的挣扎,荀淮不喜欢。 荀淮蓦地用力,压住在身下微微扭动的人。 他去吻陈宴秋的嘴唇, 吻陈宴秋的眉眼, 吻陈宴秋的耳尖, 于那雪白的肌肤上打下鲜红的印记。 陈宴秋的身子对荀淮有着自发的亲近感,被荀淮吻得乱了呼吸,不自觉地软了下去。 于是他失去了最后挣扎的机会。 他被荀淮温柔又霸道的攻势哄得脑袋发懵, 可在感受到荀淮扯自己的衣服时,陈宴秋还是慌了起来。 这……这可是在外面! 青天白日,幕天席地, 周围没有任何的遮掩。 甚至陈宴秋还能听见山林里箭矢发出的声响, 能听见打猎时,人们传出的兴奋的叫喊。 这个地点并不算隐蔽, 而山林里有着无数围猎的官员。 随时会有人会找到这里。 而他们却在这里……在这里寻、、欢…… 一想到此处, 陈宴秋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 他哭着去跟荀淮讨饶:“不行,夫君,这里真的不行……” 嘴上说的是拒绝的话,动作却是去搂住荀淮的脖子, 眼泪落到了荀淮的领口。 他没办法完全拒绝荀淮。 这一点荀淮也知道。 被偏爱的人永远会得寸进尺。 荀淮安抚着陈宴秋紧张的情绪,动作却没停。 他一件一件剥着陈宴秋的衣服,感受着身下人因为紧张而发出的颤栗。 “没事,别怕。”腰带被取下。 “霖阳他们守着呢。”外衫被掀开。 “没人会过来。”……最后是里衣。 陈宴秋不着寸缕,即使荀淮那样说了,从小教育培养出来的羞耻心还是让他惶恐不安。 而荀淮是他唯一的遮掩。 陈宴秋下意识地往荀淮的怀里缩,想要荀淮把自己挡住,声音被吓得拐了好几个弯。 他哭着去咬荀淮的肩膀:“讨厌你,我讨厌你,你就知道欺负我……” “那正好,”陈宴秋听见荀淮笑着,朝自己的耳边吹气,“本王就喜欢你讨厌我。” 这场属于秋日的围猎还在继续。 箭矢在丛林中穿梭着,不断射中猎物,惹得猎物哭泣着、颤抖着,发出阵阵悲鸣。 两人身边的溪水潺潺流淌着,水声哗啦啦地响,混着潮湿与粘腻,又奔向远方。 陈宴秋与荀淮下山的时候,已是将近傍晚时分。 陈宴秋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荀淮的那件大大的袍子,遮住斑斑驳驳的身体,没骨头似的趴在荀淮的后背上。 条件有限,他们只能草草清洗一下,陈宴秋现在觉得身上脏脏的,有些不舒服。 “夫君,”他趴在荀淮的肩头小声说,“……我想洗澡。” “回去就洗,”荀淮抬了抬陈宴秋的腿弯,“霖阳已经提前回去准备了。” 王府暗卫要负责的工作在陈宴秋心里又多了一项。 我们应该给霖阳颁发一个十项全能奖。 陈宴秋这么想着,伸手去捏荀淮的耳朵,轻轻回应:“……嗯。” 等清洗完毕,陈宴秋身上酸痛,待在帐子里打瞌睡。 不少官员此时也已经下了山,一个个都红光满面,清点着自己的猎物,互相吹捧炫耀起来。 荀淮不喜欢这种场合,两个人一起躲在帐子里用晚膳,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两个人休息了没一会儿,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嘈杂打骂声。 陈宴秋此时正费力地咬着一块肉,听见这动静,他对来福疑惑道:“来福公公,外面怎么了?” 来福出去问了一圈,很快回来复命:“回王妃的话,似乎是顾存公子与安幼禾安大人起了争执。” 陈宴秋微微一愣。 顾存跟安幼禾?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 荀淮听了这话,也感到有些奇怪:“崔明玉呢?” “崔大人也在现场协调呢,”来福弓着身子道,“惊扰到了王爷王妃,要不要奴才去提醒两句。” 荀淮想了一会儿,起身道:“不必了,我刚好要去找崔明玉说事,我亲自去看看。” 陈宴秋赶快把还在嘴巴里的烤肉吞掉:“夫君,我也要跟你一起!” 可他一起身,脚就蓦地一软,好险没摔在地上。 荀淮被陈宴秋吓了一跳,赶快扶住他:“你身子不适,干嘛去凑这热闹……” “我要去!”陈宴秋一脸倔强地抬头看荀淮,撑着桌子起身,“我不想跟你分开……” 荀淮被陈宴秋的这句话给堵住了嘴,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陈宴秋,搀着人来到了演武场。 一眼就能看到,演武场中心乌泱泱站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几人争吵的声音掠过人群,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它们这么小,顾公子又何必赶尽杀绝!” “关你什么事,识相的就赶快把猎物还给我!” 荀淮与陈宴秋穿过人群,见到安幼禾怀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灰团子护在怀里,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 而陈冉则是坚定地挡在安幼禾前头,完完全全把安幼禾保护着,拦住顾存要伸向安幼禾的手。 他挡人的动作一点也不客气,嘴上说的话却客气:“顾公子,有话好说!” 顾存:你看你这架势像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吗! 顾存显然已经与他们僵持了一阵子,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就要上手去抢:“别怪我动手了!” “顾存。”耳边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顾存蓦地停住了手。 只见崔明玉在旁边背着手,白衣不染尘埃,微微皱眉道:“顾大人不在,你又何苦给他惹事?” 顾存咬牙切齿地收回手,哪还有半分宫宴上风流公子的姿态。 自那日他被薛端阳罚了之后,他爹知道了顾存在宫宴上闯的祸,害得他回去又挨了好一顿罚。 甚至还被他爹关了禁闭!! 这次秋猎,他爹因病没来,顾存抱着要在竞猎中拿下魁首的志向,誓要他爹对他刮目相看! 谁知其他人也与顾存抱着一样的想法,在竞猎的第一天就卯足了劲儿,半点机会也没给他留。 顾存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又哪能比得过那些真正刀尖喋血过的武将? 尤其是薛端阳,那可是真真切切地杀红了眼,不知道猎了多少。 是以顾存在山上晃悠了一天,半点猎物没见着,要下山的时候才捡了漏。 他在一个被箭射中的母狼身边,发现了两只小狼。 小狼真的很小,被母狼的尸体挡在肚皮下面,眼睛都没睁开,缩成小小的两团互相依偎着。 顾存不想空手而归,当即就要把两只小崽子杀了带走,当作猎物。 谁知安幼禾半路杀出来,不由分说地把两只小崽子保护起来,怎么都不让他碰! 先来后到懂不懂! 顾存简直要被气死了。 “这明明就是我先发现的小狼崽子!你这是强抢!”顾存斥责道。 “先帝立下的规矩,天子围猎均不可伤及幼崽!”安幼禾一点也不怕,在陈冉身后梗着脖子怼他,“你泯灭人性,不敬先帝,是何居心!” 这罪名可就大了! 顾存被安幼禾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找补:“我没有,你别瞎说!” “那你为何非要把这小狼崽拿走!”安幼禾道,“你就是想要赶尽杀绝!” 顾存欲哭无泪。 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累,三两句就要被你们绕进去。 “顾公子,”陈冉跟安幼禾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相信顾公子并无此意,只是想要把这两只小狼带回去好好养起来。” “顾公子不必担忧,”陈冉笑笑,“我与幼禾都是上山打过猎的,也有照顾小动物的经验,交给我们顾公子尽管放心。” 顾存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何人在此惹事?” 那声音不怒自威,甫一出声,看热闹的官员们纷纷都收回了八卦的视线,跪下行礼。 “参见王爷、王妃。” “平身吧。”荀淮背着手,没有看顾存,而转头对崔明玉道,“崔大人,你来说。” “回王爷的话,”只一眼,崔明玉就明白了荀淮的意思,“是顾公子与安大人对于这两只小狼的归属起了些争执,不过现下已经解决了。” “方才顾公子已然答应把这小狼交予安大人照顾。” 顾存瞪大眼睛看向崔明玉: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 “那就再好不过,”荀淮扶着站得歪来歪去的陈宴秋,“我方才还真以为顾公子对于先帝的规制有什么不满呢。这样看来,顾公子还是个善良的。” “……那是,那是,”顾存被荀淮那一眼吓出了一身冷汗,求生欲让他只能顺着荀淮的意思说。 陈宴秋在一旁看着,对安幼禾怀里的两个小团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安大人,”陈宴秋两眼放光地试探道,“你……能给我抱抱吗?” 安幼禾先前只在登闻鼓前远远见过陈宴秋一面,对这个荀王妃不太了解,因此心下有些犹豫。 可陈冉却按了按安幼禾的手,眼神肯定。 ……这是让安幼禾放心的意思。 于是安幼禾把两只小狼递给陈宴秋:“王妃小心。” 也不知道是让陈宴秋小心着自己,还是小心着这两个小崽崽。 陈宴秋拼命点头,心花怒放地把两只小狼接了过去。 两只小狼还没睁眼睛,此时正蜷成小小的两团。它们似乎有些冷,一被陈宴秋抱过去,就往陈宴秋怀里钻。 他们灰色的毛也软软的,小家伙们在陈宴秋的臂弯里浅浅地呼吸着,小肚子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消下去,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陈宴秋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这也太可爱了!! 第32章 狼 魁首乃我薛端阳是也! 小狼被陈宴秋爱不释手地抱走, 算是彻底绝了顾存的机会。 崔明玉带着陈冉与安幼禾来见荀淮,方才还对顾存张牙舞爪的两个少年此时倒是显得乖巧了不少,缩着脖子喊:“王爷, 王妃。” “你们好,”陈宴秋挠着怀里小狼的脑袋, 声音都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你们做得对, 这小狼好可爱啊,还好没让顾存得逞……” 其中一个小家伙终于被陈宴秋闹醒了,哼唧着在陈宴秋臂弯里拱来拱去。 “在雍州有个传说,说狼是天佑的瑞兽呢。”陈冉说。 “是吗。”陈宴秋看向在怀里打呼的小家伙。 “好久没见过狼了, ”荀淮凑过去看那两个圆脑袋, “没想到这山上居然有。” “夫君先前见过狼?”陈宴秋抬头, 有些惊讶地对荀淮道。 “自然见过,”荀淮伸出手,提着后劲抓起一只来, 拿到面前细细打量。 他看着小狼的四只小腿使劲扑腾,“年少时,我跟着先帝在边境草原打仗, 遇见过不少狼。” “也太小了, ”眼看手里的那个发起了脾气,不轻不重地咬起了自己的手指, 荀淮才把小狼递给了安幼禾让他抱着, “没了母狼,它们自己活不了的。” “啊……” 陈宴秋闻言有些难过地看向怀里这只。 可惜王府实在太小,养不了QAQ “是啊,”陈冉也跟着叹了口气, “若是在乡里还好些,只是在这京城,养这两只小东西是在有些不方便……” 在一旁的崔明玉淡淡开口:“拿给端阳殿下养不就行了。” 薛端阳?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望过去,只见崔明玉背着手看荀淮,语气自然平和:“王爷,端阳殿下总不能一直闷在宫里。” “如果你还是放不下心,至少让她到演武场放松下心情吧。” 荀淮沉默着看来崔明玉好一会儿,崔明玉坦坦荡荡地迎接着荀淮的目光,理直气也壮。 过了半晌,荀淮终于是败下阵来。 “有时候我怀疑,你是在跟端阳暗地里通气儿。”荀淮无奈道。 “微臣不敢,决定权自然还是在王爷手里。”崔明玉对他笑笑,伸出手指挠挠小狼的脑袋。 陈宴秋看着崔明玉,总觉得崔明玉看似温润的笑容里潜藏了几分得意。 既然已经决定把两只小家伙交给薛端阳养,陈冉与安幼禾便行礼告退。 两个人一前一后,开开心心地去吃烤肉去了。 “宴秋,”荀淮看着抱着两只小狼摸的陈宴秋,嘱咐道,“为夫要与崔大人商量朝中事宜,你在这里等着,待端阳下山了把小狼给她。 像是不放心似的,荀淮又补充道:“让她乖一点,知道吗?” 陈宴秋一手拿着一只,对荀淮晃了晃:“我们都知道啦!” 小狼:“嗷呜——” “嗯,”荀淮揉揉陈宴秋的脑袋,“等我回来。” 他说了这句话,就满脸不放心地、在崔明玉略略有些无语的目光下走了。 陈宴秋观察了演武场一圈,最终选择叫人在演武场的门口摆了把椅子,一边撸着怀里的毛茸茸,一边等薛端阳下山。 他今天上午才承了欢,身上不太舒坦,因此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衣裳。 仍旧是一袭红衣,翩跹的袖子随风而动,乌发半披着,有几绺隐入锁骨中,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斜阳夕照,万顷流金。在夕阳赤金色的光晕里,红衣艳艳的美人的怀里抱着两只小狼逗着,显得静谧温柔。 不少下山的官员经过门口,对陈宴秋频频侧目。 可一瞥到陈宴秋绣着玄金色暗纹的腰带,他们又赶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可是荀王爷的人,他们可不敢再多想。 毕竟还是自己的脑袋更重要一点。 而陈宴秋对这些人心里的百转千回浑然不觉。 因为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不好处理的难题。 怀里的两个小家伙似乎是饿了,哼哼嗯嗯了好一会儿。 陈宴秋没养过小动物,登时手忙脚乱起来,把手伸过去拍它们的小肚子。 谁知它们却好像终于找到了目标,用小爪子扒着陈宴秋的掌心,开始嘬陈宴秋的手指头。 陈宴秋愣住了,一点也不敢动。 这、这是在喝奶吗? 但是……但是你这也喝不到啊! 我又不是你们的妈妈! 在陈宴秋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响。 叮叮当当的铃声如同流水潺潺,与踢踏的马蹄声一起,从远处汹涌而来。 陈宴秋一听就知道来人的身份,向大门处喊道:“端阳!” “皇嫂!” 薛端阳远远地就看见了陈宴秋,笑着大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披着赤金色的夕阳,暗红色的骑装烈烈燃烧,头发用红色的发带高高竖起,在她全身的烈焰上方激荡。 银色的腰带上挂了一串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互相碰撞着,而在那些银铃旁边,挂着一把修长的剑。 在她那批红棕色的马上,挂着一长串的猎物,野兔、山鸡、大雁……各式各样,数量繁多。 陈宴秋正要惊叹薛端阳身手好,能猎这么多。 可再看向薛端阳身后,陈宴秋的眼睛慢慢瞪大。 只见薛端阳身后,不少宫人费力地抬着一个庞然大物,一点点往山下挪。 那庞然大物有着棕色的毛和巨大的爪子,此时满身血污,显然已经死透了。 薛端阳回头对宫人们道:“你们可小心些,这熊重,别摔着了。” 这熊是薛端阳打的? 陈宴秋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呆若木鸡。 他又看向薛端阳,似乎看见了那骑装下磅礴的爆发力。 这哪是巾帼不让须眉,这简直是女战神! “吁——”她在陈宴秋面前停下,利落地飞身下马,马尾在空中甩出了朵黑色的花。 “皇嫂!你在这里干什么呀!”她跑过来对陈宴秋说,眉眼弯弯,看起来很开心。 跟陈宴秋打了招呼,薛端阳让人把她的红鬃马牵走,吩咐道:“熊和猎物都给我看好了,我等会儿要去找皇上领赏的!” 宫人暗自擦汗:“是,是,奴才遵命……” 怀里的小东西就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探出了两个小脑袋。 “咦?”薛端阳惊讶地看着小狼,眼珠子都舍不得动一下,“这是哪里来的小狼?” “有人在山林里发现的,”陈宴秋把两个狼崽子露出来,殷勤介绍道,“端阳殿下,王爷说怕你在宫中呆得闷,让你在演武场把它们养大呢!” 薛端阳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她结结巴巴问:“真、真的?” “皇叔真的这么说?” “真的,”陈宴秋点点头笑道,“我骗你作甚?” “太好了!!”薛端阳惊呼一声,欢天喜地地把小狼崽抱过去举高,“我终于又有小狼了!” 她说“又”。 陈宴秋跟薛端阳并排着往回走,好奇道:“端阳殿下以前养过狼?” 薛端阳一手抱着一只:“对呀,小时候跟皇叔在草原呆过一阵子,养过好几只呢。” “那时候父皇与皇叔忙着战事,没空管我和皇上,我们就去草原里跑,捡过好几只小狼崽。”薛端阳表情怀念,“记得有一次,我跟皇上在草原里迷路了,皇叔找我们找了好几天呢。” “要不是我们养的小狼闻到了我们的气息,我们可就危险了。” “狼是重情重义的动物,他们都很乖。” 还有这种事? 陈宴秋面露担忧道:“那你们没事吧?” “好着呢,我现在随手能砍下一头牛的脑袋。”薛端阳拍拍悬在她腰间的佩剑。 陈宴秋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头大熊。 他觉得薛端阳砍熊脑袋都没问题。 “那现在呢?”陈宴秋问,“现在那些狼还在草原吗?” 薛端阳笑着对他摇摇头。 “都战死啦。”薛端阳语气轻轻的,“前些年都战死了。” “它们都是梁朝的战士。” 陈宴秋意识到自己提起了薛端阳的伤心事,有些愧疚,不说话了。 不过薛端阳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她把两只小狼在怀里垫了垫:“不过没关系,有我呢。” “这两只小狼我一定养得好好的。” 两人说着,又回到了众人用晚膳的地方。 陈宴秋在攒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荀淮,隔得远远地就招手喊:“夫君!” “还有这么远呢,”薛端阳踮起脚尖看那小小的身影,“皇叔他听得到吗?” “听得到,”陈宴秋一边挥着手,一边说,“王爷他很厉害的。” 似乎是要验证陈宴秋的话,远处的荀淮心有所感地转头,看见了朝自己招手的两人。 陈宴秋一袭红衣,意气风发,清澈明动;薛端阳骑装飒飒,马尾高束,英气逼人。 都是自己照顾出来的人。 荀淮心里熨帖出一丝暖意。 他低头与一旁的崔明玉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向陈宴秋两人走去。 “端阳殿下,王妃,”崔明玉拱手道,“看起来端阳殿下对着竞猎魁首是志在必得了。” 方才宫人把那头熊拉到中央区,可引了好一阵热闹出来。 “那是,”薛端阳对他笑得张扬自在,“本公主拿魁首,实至名归!” 她又扭头,趁荀淮还没有说话就先发制人:“皇叔,我可没受伤,你可不允许说我涉险,那熊打不过我,我有分寸的。” 她怀里的小狼又哼唧了两声,像是在附和。 陈宴秋也看向荀淮,对他轻轻笑,眼底荡着柔柔的波。 他知道荀淮这时候不会去说薛端阳的。 果然,只见荀淮笑着抚了抚薛端阳的脑袋,声调都有些拐弯。 “嗯,我们端阳公主是魁首。” 第33章 遇袭 你回去等我。 薛端阳的战绩实在是太过出众, 把竞猎的第二名都远远甩在了后头。 她嘴角翘得老高,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领了薛应年的封赏,高兴得晚上又多喝了二两酒。 众人劳累了一天, 晚宴后自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是天子围猎的日子。 说是天子围猎, 实际上表演性质更多,不过是一群人簇拥着薛应年, 到山上晃一圈,然后打两只早就被药晕了的野物,众人再使劲夸两句。 与前一天百官相争的场景比起来实在是无聊得紧。 反正陈宴秋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荀淮骑的白马上,与薛端阳并排着, 略略落后了薛应年几步。 薛应年虽然还没长开, 打扮得却是像模像样, 一身玄金色绣龙骑装,头发高束,脖颈微仰, 表情严肃,显得一丝不苟,有些人小鬼大。 陈宴秋坐在荀淮身前靠着, 眼神带着些新奇地四处乱晃, 显然把这次出行当成了秋游。 他把脑袋往旁边伸过去,跟薛端阳聊天:“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薛端阳此时正逗着怀里的小狼崽:“怎么了皇嫂?” “你怎么把小金小银带来了?” 小金小银是昨天薛端阳给两只崽崽起的名字, 说富贵一点听着吉利。 “我不放心下人照顾。”薛端阳说,“而且皇上也喜欢,特意准许我把它们带过来呢。” 这话倒是不假,昨天薛应年看见薛端阳抱着的两只小狼, 可着实夸了好一会儿。 果然,人类还是没有办法拒绝毛茸茸。 陈宴秋点点头,还想凑过去说什么,就被一只大手给拉了回来。 “宴秋,坐好,”荀淮无奈道,“方才差点掉下去了。” 像是要验证荀淮说的话一般,他刚说完,他们骑的马就颠了一下。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连忙往荀淮怀里缩:“好好,夫君,我挨着你。” 一旁的薛端阳狐疑地看向荀淮。 她刚刚明明看见皇叔踢了那马一下。 众人跟着薛应年在山上晃悠了一大圈,陈宴秋看薛应年打了几只兔子山鸡,又听旁边跟着的一些文官夸了好一通好山好水好风景,众人终于打算休息,寻了一处空地歇下。 陈宴秋骑不惯马,被颠得腰痛腿麻,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旁人端来的椅子上。 这是个低洼的河谷地带,近处河水清亮,远处崖壁陡峭,凉风习习,风景宜人。 于是陈宴秋再次怀疑这是他们踩过点的。 他凑过去问荀淮:“夫君,皇上他出游,这些是不是都是安排好的?” 甚至我觉得连猎物的数量都是精心设计的。 荀淮对他道:“……稳一些总没错。” 陈宴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就是了,你们好形式主义。 荀淮:“……宴秋,你吃烤红薯吗?” 陈宴秋两眼放光:“吃!” 于是两人不再思考形式主义的问题,开开心心地吃起烤红薯来。 薛端阳闲不下来,带着两只小狼在溪边玩水。 她丢了根木棍出去:“小金,去捡!” 小金兴奋地嗷呜一声,淌过浅浅的水,撒丫子去把远处的木棍叼回来。 而一旁的小银也想去,急得团团转地去咬薛端阳的鞋子,终于在薛端阳的指令中“嗖”一下窜了出去。 一人两狼玩得不亦乐乎。 陈宴秋咬红薯的动作有了些许迟疑。 他不确定道:“夫君,我怎么觉得端阳殿下这是在养小狗呢?” 荀淮很淡定:“狼与狗本就同宗同源。” 陈宴秋:话虽如此,但是我真的担心下次看见这两只小狼,他们会摇尾巴。 而一旁的薛应年就没有几人这般悠闲了。 他沉着脸,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汗,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荀淮所在的方向。 “确保万无一失?”薛应年压低声音道。 “陛下放心,”旁边那侍从小声回,“这个局我们从昨天就布下了,王爷他应当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然也不会准许公主殿下把小狼带来。” “如此自然最好,”薛应年道,“等会儿乱起来,一定要确保公主殿下的安全,明白吗?” “奴才明白。” 侍从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薛应年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想着一会儿的行动,心下有些紧张。 其实薛应年也知道,此举绝非上策。 但是……为了收回在荀淮手里的兵权…… 薛应年把心里的那点异样感拂去,眼神又狠厉了起来。 这厢,陈宴秋还拿着手里的烤红薯开开心心地吃着。 红薯外焦里嫩,烤得很香。吃完手里的那一个,陈宴秋还觉得没吃够,正觉得有些遗憾,荀淮就掰下一半递到陈宴秋的嘴边。 “夫君,你不吃吗!”陈宴秋要流口水了。 “嗯,”荀淮笑,“你吃,我不饿。” 荀淮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夜间的耳语一般。陈宴秋听得脸上发热,赶快咬了那红薯一大口压压惊。 红薯甜甜的,很好吃。 可他没叫上两口,身旁一直坐着闭目养神的荀淮突然猛地坐起来,对远处的薛端阳喊道:“端阳,快回来!” 薛端阳的反应与荀淮一样快,她一把抄起在自己脚边哼哼唧唧的小狼,飞快往众人身边跑。 “全员警戒!”她高声喊道,“有狼!!!” 狼? 哪里有狼? 荀淮与薛端阳的语气很紧张,陈宴秋的神经也下意识紧绷,他甫一起身,就被荀淮拉进怀里护着。 陈宴秋情急之下只好把手里的烤红薯踹到兜里。 粒粒皆辛苦,可别浪费了。 随后,陈宴秋扭过头,看见了远处崖壁上的情形。 陈宴秋的瞳孔微微放大。 只见远处的峭壁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体型庞大的灰狼。 每一匹都足有一人长半人高,它们发出阵阵嘶哑的低吼,隔着一条什么都阻挡不了的小溪,流着涎水,红着眼看着底下惊惶起身的人。 为首的那只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陈宴秋居然在一直狼身上看出了嗜血的杀意。 兵士们慢慢变化着阵型挡在前面,牢牢把薛应年的周围封住,护了起来。 一直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们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被下破了胆,面如土色地起身。 “……狼,”有人颤着声音说,“皇家围猎场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狼?” “都别动。”薛应年沉声道,“稳住,它们在等我们逃跑。”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敢动了,全部发着抖注意着这群灰狼的动静。 “夫君,”陈宴秋害怕,去扯荀淮的衣服,“怎么办……” “没事,”荀淮把陈宴秋挡在身后,手摸上自己身边的佩剑,柔着声音安慰,“有我在呢。” “宴秋,等会儿跟着我,”荀淮眼神凌厉,“我和霖阳都会保护你,明白吗。” 陈宴秋知道自己战力为负数,不想给荀淮添麻烦,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方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动作。 但是陈宴秋知道,这太考验人的心理素质,他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先受不住,大喊着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 “蠢货!”薛端阳急了,没忍住骂道,“你这样跑,它们会追过来的!” 但是这种时候,大家精神都紧绷着,谁又能听得进去薛端阳的话? 一时间,不少人都尖叫着,撒丫子向后跑去。 而那些狼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嗷呜——” 为首的那只仰天长啸一声,吹响了属于狼群冲锋的号角。 它的战士们也附和着,回应着,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以飞快的速度跳下悬崖,朝众人冲过来! 狼爪淌过小溪,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发出重重的踢踏声响。 兵士们立刻与狼群厮杀起来,达官显贵们急于奔命,四下逃窜,惊呼、尖叫与呐喊不断地闯入人的耳膜。 人,马,狼,血,水,现场一时间乱作一团。 而在那些狼冲过来的一瞬间,荀淮一手拉着陈宴秋,一手拉着薛端阳,转身就往山下跑。 薛端阳:??? 薛端阳本来还想跟着冲上去,没想到自己却被荀淮不由分说地拉走。 偏偏荀淮拉着她的力道还挺大,薛端阳怎么也挣不开。 她另一只手把两只小狼崽子搂在怀里。两只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表现得有些反常,不断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薛端阳会选择把两只小狼还给狼群,毕竟让同类养大,是对两只小家伙最好的选择。 但是,今天不行。 那些狼的反应不正常。 甫一见到它们,薛端阳就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 “皇叔,皇叔!”她急道,“你放开我,我也要去帮忙!” “你有更重要的任务,”荀淮把两人拉远了些,低声嘱咐道,“端阳,帮我把你皇嫂嫂送下山,知道吗?” 薛端阳与陈宴秋俱是一愣。 “你呢,”陈宴秋急得去拉荀淮的衣服,“夫君,你跟我们一起下去……” 耳边全是惨叫、痛呼和狼嚎声,似乎还弥散着渐渐浓郁起来的血腥味。 只是不知道是人的,还是狼的。 “我不行,”荀淮语气柔和,语速却很快,“皇上还在那,我得去看看。” 陈宴秋还想说什么,却被荀淮打断。 “宴秋,”他道,“听话。” “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陈宴秋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荀淮,只能红着眼看他,心下着急。 而一直藏在暗处的霖阳此时悄悄现身,语气是有些反常的急躁:“主子,它们快追过来了。” “把王妃和公主送下去,”荀淮转身拔出自己身上的佩剑。 他对陈宴秋道:“没事,那些狼不是我的对手。 “你回去等我。” 皇家围猎场里,尖叫与狼嚎此起彼伏。 一瞬天堂,一念地狱。 第34章 受伤 别看,会吓到你。 四面八方都是狼群的嚎叫声, 偶尔还有黑影从他们身旁闪过,又没入郁郁葱葱的深林里。 身边的场景不断变化,无数树木从自己的视线里划过去, 陈宴秋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被薛端阳拉着, 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跑。 原主与陈宴秋都不是喜欢锻炼的人,他跟不上薛端阳的速度, 感觉自己的肺部都要炸开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懒了,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 生死关头, 陈宴秋万万不敢停下, 只能这样绝望地想。 突然, 一道黑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强烈的直觉迫使陈宴秋猛然停下脚步,还不等薛端阳反应,他就猛地把薛端阳往后拉:“公主殿下, 退后!!!” 薛端阳下意识照做,截住往前冲的步伐倏地后退! 而她方才站过的地方,瞬间窜出来一只狼! 那狼扑了个空, 眼神愤恨地盯着他们。 陈宴秋惊魂未定地看过去。 见到同伴偷袭不成, 又有两只狼从一旁的草丛里钻了出来。 它们双眼通红,嘴巴里滴着血, 流着涎水低吼着, 身子低伏,眼看就要再次扑过来! 霖阳瞬间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王妃,殿下,退后!” 他抽出匕首反握住, 朝向他们冲来的狼迎了上去,一个弯身,将匕首狠狠捅入其中一只狼的脖子! 血流如柱,那只狼的哀嚎声只发出一半,就没了气。 霖阳与他们狼缠斗了起来。 薛端阳有着“保护皇嫂嫂下山”的重大任务,此时更不想坐以待毙,她从怀里拿出把小刀,把手里的两只小狼崽塞到陈宴秋怀里,嘱咐道:“皇嫂,保护好自己!” 陈宴秋惊了:“公主,你等……” 可不等陈宴秋说完,薛端阳就闪身飞出、腾空跃起。在空中转了个十分漂亮的圈后,她双眼一凛,以极快的速度稳稳地将手中的佩剑狠狠刺进了狼的眼睛里! “嗷呜——!!” 那只狼发出吃痛的哭嚎。 薛端阳一击毕,动作很迅速地拔出剑来,又往那只狼身上补了一刀,确保它死透。 与此同时,霖阳那边也结束了战斗。 他刚用匕首杀死了最后那一只,一转过头,见到薛端阳提着一把滴血的剑,脚下踩着一匹狼的尸体,对自己笑笑:“霖阳大哥,你还是那么好身手。” 霖阳真心实意道:“公主殿下也身手了得,属下佩服。” 在一旁全程观赛的陈宴秋简直要惊呆了。 他看了看自己连怎么握刀都不知道的手,想着,看来不仅是要锻炼身体,还得学点防身术…… 薛端阳与霖阳在旁边叫他,他应声走过去。 两只小狼崽今天实在有些反常,一只很躁动地用还没长好的牙咬着陈宴秋的手,把陈宴秋咬得有些疼。 往薛端阳身边跑过去的时候,陈宴秋无意识地瞥了那狼的尸体一眼。 只一眼,他陈宴秋就停住了脚步。 “等一下,”陈宴秋蹲下身子去看,“公主,霖阳,你们过来看。” 他指着那只狼的脖颈:“这脖子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薛端阳与霖阳循声看去,只见那几匹狼的脖颈处异常肿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磨过,皮肉翻飞,泛着血色,绕了整整一圈。 霖阳脸色微变,翻着狼尸检查道:“这狼有问题。” “这脖子应当是被人勒过。” “什么?!” 陈宴秋与薛端阳俱是一惊。 “我先前就疑惑,”薛端阳沉着脸道,“皇家围猎场里不可能出现这么凶的狼,原来是有人作怪。” 怀里的小狼更加躁动了些,陈宴秋安抚着他们道:“这两只小崽子反应也不太对……” 霖阳道:“事关重大,我们先下山再说。” 陈宴秋点头,心底却更加担忧起来。 荀淮还在山上…… 几人跑回围猎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惊魂未定地站在空地处焦急等待。 来福在大门处梗着脖子朝外望,看见陈宴秋的那一刻差点哭出来。 “哎哟,我的王妃呀,你没事吧!” 陈宴秋身上沾了不少血,差点把来福吓得六神无主:“御医!御医!快来人那!” 陈宴秋好一通解释,来福才把那口气儿给缓过来。 他拉住来福:“公公,可有皇上和王爷的消息了?” 来福泫然欲泣:“就是没有半点消息……谁能知道这围猎场里会有狼呢!我的王爷王妃啊,你们好命苦……” 来福:“王爷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荀老将军哦……” 陈宴秋安慰他:“来、来福公公,没关系的,王爷说了他会没事的。” 薛端阳也凑过来道:“来福,你就放心吧,皇叔的身手比我好。” 来福看见半边都是血的薛端阳,一口气没顺过来,晕了过去。 陈宴秋:“!!” 演武场一片混乱,薛端阳站了出来,有条不紊地组织兵士分队上山寻人,叫来御医为受伤的人医治,稳定军心,费了好大劲才把场面给控制住。 而霖阳把陈宴秋送下山后,就马不停蹄地扭头上了山,去找荀淮了。 崔明玉焦头烂额地帮着薛端阳,他在大门处找到好不容易把来福送回去的陈宴秋:“王妃,外头危险,你也先回帐子里吧。” 陈宴秋望向身后深深的树林。 荀淮还没有回来。 荀淮说过的,让陈宴秋回去等他。 陈宴秋相信荀淮绝不会食言。 他也不会。 陈宴秋目光坚定地摇摇头:“崔大人,我要等王爷回来。” 谁知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陈宴秋换了衣服,包扎好在下山的过程中擦出来的伤口,抱着一直躁动不安的小狼崽坐在演武场门口,望着树林的方向一动不动。 不断有兵士护送着大大小小的官员回来,他们或愤怒,或惊惶,有的在破口大骂,有的大声哭泣,还有的受了伤,身上还流着血。 唯独荀淮和薛应年还没有回来。 大梁朝的皇上和摄政王没有返回,没有一个人敢离开,大家都惊魂未定,开始窃窃私语。 “陛下和王爷怎么还没回来……” “哎哟,再等一会儿太阳就下山了,夜深霜重,到时候可更加难办……” 陈宴秋听着这话,嘴唇又抿了抿,脸色有些发白。 怀里的小狼又咬了一口陈宴秋。 这一下用了狠劲儿,陈宴秋“嘶”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指从狼嘴里救出来。 他看了看,手指已经被咬出了伤,此时正在往外滴血。 陈宴秋心里更乱了几分。 天色暗沉了下来,在外徘徊的人都回到了帐中。留守的兵士们在演武场周围点燃了火把,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巡逻,确保百官和王公贵族们的安全。 陈宴秋觉得有些冷,寻了个毯子盖在身上。 方才薛端阳终于忙完,来把小金小银接了回去。 陈宴秋告诉她两只小狼的反常,薛端阳有些若有所思道:“这不正常,我会让人帮忙看看。” 陈宴秋心里头牵挂着荀淮的安危,并没有听清楚薛端阳说了些什么,只得胡乱点点头。 没事的,陈宴秋,没事的。 他强打起精神,又等了好久,终于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几个人的影子。 陈宴秋倏地腾起来。 薛应年灰头土脸,原先还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散乱非常。 而荀淮却脸色苍白地瘫在霖阳的背上,不断有鲜血从他左手的手腕里往下滴。 陈宴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冲到荀淮身边,手刚扶上荀淮的肩膀,就摸到了一手的粘腻。 全是血。 陈宴秋一下子湿了眼眶,脑袋在一瞬间有些空白。 他有些愣愣:“夫君,你受伤了……” 陈宴秋不知所措地重复:“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化着,陈宴秋一会儿看见火把下荀淮惨白的面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梦里的那个雪原里,看见荀淮释怀地闭上眼睛。 不要…… 我不要…… 陈宴秋的情绪明显不正常,荀淮流着冷汗,强撑着精神安抚他:“没关系的,只是小伤。” 他道:“你跟端阳都没受伤吧?” 陈宴秋终于回过神来。他咬着嘴唇摇头,抹了一把眼泪,对荀淮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都没事,都好好的。” 荀淮被霖阳背回了王帐里。 一路走着,荀淮受伤的左手便一路往下渗着血,流了一路。 陈宴秋想去捂住荀淮冰冷的手,又怕碰到荀淮的伤口,只能跟在霖阳身后,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荀淮听到了陈宴秋呜呜咽咽的哭声,把没受伤的右手伸过去,让陈宴秋抓着。 他哄道:“没事啊,只是被狼咬了一下,死不了的,别哭了啊。” 荀淮的声音听着很虚弱,但是又那么温柔。被这么一哄,陈宴秋更想哭了。 回了王帐,御医早就恭候多时。 他对荀淮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王爷,下官得罪了。” 荀淮脸色发白地点点头:“开始吧。” 眼看那御医拿起剪刀要来剪荀淮跟伤口缠绕在一起的衣服,荀淮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等等。” 他扭头,对一旁的陈宴秋说:“宴秋,你别看。” “会吓到你。” 陈宴秋哭着摇头,攥住荀淮的右手。 “没事,我不怕,”他说,“夫君,你疼不疼?” “其实真不是很疼,”荀淮逗他,“我觉得没有上次生病胃疼难受。” 但是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都疼。 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的痛感就要将陈宴秋淹没,反复有一群小虫子钻入了他的血液里,流到他的全身。 他看着御医剪开荀淮腻在一起的衣服,只见那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翻飞,鲜红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涌出来。 荀淮的左手手腕一直控制不住地发抖,脸色也因为失血在王帐内的烛光下先得越发惨白。 第35章 梅 是福还是祸? 御医在陈宴秋期期艾艾的目光里处理好了荀淮的伤口, 用绷带把狰狞的伤口缠了一层又一层。 荀淮失血过多,身体发冷,撑不住睡下了。 陈宴秋让人在帐子里烧了足量的炭火, 又去多找了一条毯子披在荀淮身上,想要把荀淮捂暖些。 他把荀淮冰凉的右手揣到自己怀里, 却从兜里掉了个烤红薯出来。 是他在山上时掉出来的那个。 陈宴秋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 烤红薯已经凉了, 闻起来一点也不香。 夜色已深,秋风瑟瑟,送来山林里的血腥味。 皇家围猎场出现了狼群,秋猎自然无法再继续, 文武百官连夜收拾, 清点人数后, 天刚一蒙蒙亮就往京城走。 来时欢声笑语,去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荀淮伤得不轻,马车颠簸, 弄得绷带又渗出血来。 陈宴秋与荀淮待在一起,看荀淮脸色惨白地歪在马车里的软榻上。 荀淮叫来负责布防的武将,商讨回京事宜。他好像着了凉, 在谈话过程中时不时地咳嗽, 头脑却依旧清晰,有条不紊地重新布防, 安抚群臣。 送走武将后, 荀淮回过头,见陈宴秋还湿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伸手摸了摸陈宴秋的脸:“一晚上没休息,想不想睡一会儿?” 陈宴秋摇摇头:“夫君, 我睡不着。” 陈宴秋一闭眼,就能看到荀淮左手滴血的样子。 他吸吸鼻子,想去摸荀淮受伤的左手,果不其然发现荀淮的左手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夫君,左手能抬起来吗?”陈宴秋抬头问荀淮,“还有没有力气?” 荀淮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柔声道:“没关系,会好的。” 那答案就是不能,没有。 陈宴秋盈着眼泪去捏荀淮的手指,觉得脑子里面很乱。 他总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从薛应年逼迫荀淮用神武弓开始,荀淮的身体状态就算不上好。 袭击他们的狼群显然被人折磨过,脖子上的伤口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两只小狼在山上也一反常态地躁动。 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意外。 陈宴秋告诉了荀淮自己的疑虑。 谁知听了这话,荀淮却只是对陈宴秋笑了笑。他靠在一旁白着脸,说的话意有所指:“我们宴秋很聪明。” “夫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陈宴秋抓着荀淮的右手,“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陈宴秋犹豫了一瞬,还是讲了出来,“是不是皇上他……” 是不是皇上他故意的? 这话陈宴秋没讲出来,但荀淮却明白。 荀淮闭上眼,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浊气。 对于别人恶意,陈宴秋总是有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 他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叹道:“宴秋,你看,京城快要入冬了啊。” “等回了京城,我估计又有好一阵子闲下来了。”荀淮对陈宴秋笑,“夫君陪你过个好年,怎么样?” 荀淮他不想提薛应年的事。 对着一个病号,陈宴秋再想知道真相,此时此刻也只能顺着荀淮的意思。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又把荀淮盖着的毛毯子掖了掖。 “好。” 很快,陈宴秋就知道了荀淮“闲下来”是什么意思。 薛应年以荀淮“需要静养”为由,安排了好几个将军帮着荀淮处理军中事宜。 看似帮助,实为分权。 薛应年这样,荀淮干脆朝也不上了,宫里送来的奏折也不批了。那些奏折怎么送来的,就被荀淮怎么送了回去。 他真真正正撂杆子不干,当起了甩手掌柜。 只是陈宴秋看着,怎么都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更令陈宴秋担心的是,荀淮最近尤其喜欢发呆。 拿着书发呆、捏着他一直带着的那枚绿佩发呆、对着院子里那棵快要掉光叶子的金黄色银杏树发呆。 甚至有时候陈宴秋正跟荀淮说着话,荀淮都会恍恍惚惚地走神。 “……崔大人说,户部尚书被人弹劾,皇上下令抄了他的家。”陈宴秋念着崔明玉写来的信,看向荀淮,“夫君,他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陈宴秋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荀淮的回答。 他疑惑地望过去,却见荀淮眼神没有聚焦,虚虚地望着空中,显然又走神了。 陈宴秋担心地握住荀淮的手:“……夫君?” 荀淮猛地回过神:“啊,方才讲到哪里了?” 陈宴秋一脸担忧地看看他:“夫君,你没事吧?要不要睡会儿?” 荀淮皱着眉头笑笑:“可能确实有点累。” 除此之外,荀淮身上的伤被陈宴秋和老赵小心将养着,但也总不见好,急得老赵饭都吃不下,天天拉着陈宴秋探讨荀淮的心理健康问题。 “心事太重,郁结于心,这哪能好嘛!”老赵急得要跳脚,“王妃,您也想想办法!” 陈宴秋其实也很着急,但是他知道,荀淮这样与薛应年有很大关系。 他突然想到先前荀淮问自己的话。 “一直以来你全心信任的人,却是你一切苦难的开始,你会怎么办?” 那天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一个人或许会得到答案。 这天,等荀淮睡着后,陈宴秋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了院子里。 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陈宴秋试探性地唤道:“霖阳?” 一阵冷风吹过,霖阳倏地出现在陈宴秋面前,单膝跪地道:“王妃有何吩咐。” “你起来吧,”陈宴秋把霖阳拉到旁边的石椅子上坐下,“我叫你出来是想问你一个事。” 霖阳似乎已经猜到了陈宴秋想要问什么,面色有些犹疑。 “王妃,”他为难道,“王爷下了命令,围猎场发生的事情,我不能说。” 陈宴秋:…… 但是你这样不是明摆着事情不简单吗? 山上究竟出了什么事,荀淮连他都要瞒着? “霖阳,你告诉我,”陈宴秋循循善诱,“王爷再这样下去,对身体很不好。”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陈宴秋目光灼灼地看着霖阳,让霖阳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得很。 这几天王爷的状态,他也看在眼里。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身为暗卫,他也有自己必须坚守的原则。 只是…… 霖阳思考了一会儿,斟酌开口道:“王妃,具体的事情我无法描述。” “但是,属下能告诉您,王爷的伤,不是因为狼。”霖阳说,“他本来能躲开,那些狼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陈宴秋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本来能躲开,但实际上没躲开。 薛端阳也说过,荀淮的身手比她还要厉害。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是有人害荀淮受了伤。 这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薛应年动了手脚。 这再次证实了陈宴秋内心的猜想:这次遇袭,怕是薛应年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只为收回荀淮的兵权。 而荀淮恐怕早就察觉了这一点,选择做出了最后的让步。 他交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只是……这是福还是祸? 皎洁的月光下,陈宴秋目光沉沉。 ……不过这都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 陈宴秋想。 当务之急是要养好荀淮的身体。 那比什么都重要。 陈宴秋心里一转,有了主意。 第一步,先转移荀淮的注意力。 毕竟整天盯着院里那棵快要掉得光秃秃的银杏树看,陈宴秋真的怕荀淮会看抑郁。 于是这天清晨,荀淮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感受到身旁没有往常的热度,他下意识清醒过来,伸手往旁边摸。 冰的,陈宴秋不在。 他撑着床头起身,看着外面蒙蒙亮的天色:“来福,外面在吵什么?” 来福擦着汗,喜气洋洋地拿着把铲子进来:“回王爷的话,王妃带着奴才们在院里栽树呢!” 荀淮有些发懵:“栽树?” 来福:“对啊,上好的红梅树,好多棵呢……” 荀淮有些疑惑。 宴秋这是在干什么?怎么突然想栽树了? 他披了衣服出来,看见陈宴秋拿了把带着泥土的铲子在手里,抄着袖子在院里指挥:“这棵栽到这里,对对对,那棵栽到这……” 王府里的小厮踩踩地:“王妃,这里吗?” 陈宴秋歪着头观察:“再往左点!” 荀淮看了看,发现陈宴秋把那些梅树都栽在了寝屋那扇窗户外头。 但是窗户在院子的右侧,导致左边空荡荡,右边满当当,看起来极度不协调。 有些许强迫症的荀淮:…… 他开口唤道:“宴秋。” 陈宴秋听见荀淮叫自己,当即扔下手里的铲子小雀儿一样飞过来:“王爷!” 他拉住荀淮的手:“你醒啦!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荀淮摸摸陈宴秋的头:“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突然想起来种梅花树了?” 陈宴秋听荀淮问起来,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比比划划道:“我种了梅花,冬天就能开了!” “你一开窗就能看到!” 陈宴秋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指挥,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呆久了,显得脸也有些灰扑扑的。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荀淮的表情:“夫君,你多看点花,少看点那银杏树,好不好?” “光秃秃的,很难看诶!” 荀淮没想到陈宴秋的回答是这样的。 他看着陈宴秋满怀希冀的眼睛,觉得心里被小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一直沉郁的心情终于荡了荡,泛起涟漪。 良久,他对陈宴秋笑了笑:“好。” “不过,我觉得多看看你也挺好的。” “只是……”说完,荀淮又顿了顿,“为夫还是觉得,要讲究一下布局的。” “现在这样……”荀淮努力斟酌措辞,“看起来有点丑。” 第36章 静月湖 新雪初霁。 院子里的梅树在荀淮的强烈要求下被重新设计, 终于还是如陈宴秋所愿种好。 此时还刚入冬没多久,一颗颗梅花树含苞待放,花骨朵也小小的, 看起来很讨人喜欢。 于是每天拉着荀淮到院子里看梅花又成了陈宴秋的一项例行工作。 他欣喜地发现荀淮盯着那棵树发呆的时间变少了很多,又继续看起了书来。 这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进步了, 陈宴秋想。 总比每天盯着光秃秃的树强。 计划的第二步,带人亲近大自然。 这却让陈宴秋有些犯难。 天气转凉, 荀淮身体不好,原先适合秋游赏景的地方自然是去不得。 陈宴秋要挑一个既风景宜人、又暖和的地方。 “去静月湖吧,”薛端阳坐在餐桌对面,对陈宴秋建议道, “静月湖上的游船还挺暖和的, 风景也好看。” 陈宴秋忧心忡忡地夹了一被热油激得喷香的麻辣肉片:“嗯, 我考虑考虑。” 最近王府里吃得清淡,陈宴秋已经好久没见过辣椒了。 他实在嘴馋,终于忍不住趁荀淮午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 跟薛端阳一起下馆子。 薛端阳最近都住在演武场,每天骑马练武,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不少, 简直是神清气爽。 她喝了一口酒道:“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说到这个陈宴秋就叹气:“还是老样子。” 虽然手上的外伤好了不少, 但人总是恹恹的,看起来不太精神。 而且, 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荀淮的左手老是使不上力。 “伤筋动骨一百天,”薛端阳安慰道,“没事,好好养着总会好的。” 陈宴秋给了薛端阳一个勉强的微笑。 回王府后, 陈宴秋提出要一起去静月湖玩。 荀淮放下手中的书道:“怎么突然想去静月湖了?” 陈宴秋说:“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去过呢。” 他一边给荀淮的左手按摩一边道:“夫君,你陪我去嘛,好不好?” 左右荀淮现在也没事情做。 他笑着答:“好。” 等到出去玩这天,陈宴秋是被院子里的惊呼声吵醒的。 “什么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起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觉得天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荀淮最近醒得都比陈宴秋晚些,此时还没完全清醒,只下意识把陈宴秋往怀里揽。 “王妃,王妃,”听见陈宴秋醒了,来福走进来,声音有些雀跃,“外头下了雪。” 下雪? 陈宴秋眼睛倏地亮了。 陈宴秋是南方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雪! “夫君,夫君,”他轻轻去拍荀淮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下雪了,你想去看吗?” 荀淮这才睁开眼,对陈宴秋笑:“嗯。” 陈宴秋欢呼一声,刚换好衣服,就拉着荀淮往外走。 立刻有下人为荀淮撑起伞,陈宴秋却不想待在伞下,就这样撒丫子跑进了雪地里,在身后缀下一连串的脚印。 这雪似乎下了一夜,已有半个膝盖深。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柳絮一般从天而降,落在树梢,落在枝头,落在王府的砖瓦,落在陈宴秋的发顶。 陈宴秋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雪在空中飞舞着,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有雪花被风带着往陈宴秋的脸上扑,于是陈宴秋笑着用手把那雪挥开,回头对在廊下站着的荀淮笑。 陈宴秋钻进荀淮的伞底下抱住他:“夫君,这雪真的好大!” 他一脸新奇:“好漂亮!” 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衣白袍,袖子和领口处都有毛茸茸的雪白狐裘,更衬得他面色红润。 从这个角度看,荀淮刚好能看见陈宴秋扑闪的睫毛。 刚刚跑过来时,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也黏上了雪。此时陈宴秋双眼明亮地看着他眨眨眼,那雪也就簌簌地往下落。 陈宴秋在荀淮面前转了一圈:“夫君,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 荀淮笑着给陈宴秋拉上披风的帽子:“好看。” 新雪初霁,天光乍亮。荀淮许久没出门,陈宴秋有意让他在京城走走,所以两人并没有乘马车。 此时还算很早,街边的商铺刚好开张,百姓们纷纷出门扫雪,吆喝着堆在一旁,时不时能听到小孩在兴奋地叫嚷。 有个扫雪的大娘看见了两人,见他们穿着不凡,只当是两个出游的贵族公子,对他们笑道:“小公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啊?” 陈宴秋牵着荀淮,兴奋地回答:“对啊大娘!你也早!” 大娘回:“生意人,不早不行咯!” 陈宴秋看着她抬了一堆竹编蒸笼出来,好奇道:“大娘,你这卖的什么啊?” 大娘把蒸笼掀开,白气蒸腾,浓郁的香味冲着陈宴秋飘过来:“包子!香的嘞,怎么样,要不要来两个?” 陈宴秋闻着那香气,吞了吞口水。 他去拉荀淮:“夫君,你想吃包子吗?” 荀淮看了看满脸写着“我想吃我想吃”的陈宴秋,浅浅点了点头:“嗯。” 陈宴秋登时喜笑颜开:“那给我装一笼!” 陈宴秋捧着包子暖手,暖了一会儿后,他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 包子皮薄馅大,酱汁浓郁,一口流油。陈宴秋吃得有些急,冷不丁被烫了一下,哈着气感叹:“好烫好烫!” 他两眼放光地又递了一个包子给荀淮:“夫君,好吃,你快尝尝!” 荀淮从善如流地就着陈宴秋的手小口小口啃着:“还不错。”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京城早市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人们互相吆喝着问好,出摊的出摊,开店的开店,热热闹闹地庆祝着这一场雪。 他们走一会儿玩一会儿,终于走到了静月湖附近。 来福本来想给他们包下游船,但是被陈宴秋严词拒绝。 “既是出来玩,那就要融入百姓中,去体会原汁原味的生活,”他严肃道,“不然那也太无趣了。” 而荀淮乐意惯着他,于是两人现在还得去叫船。 今日下了雪,来赏雪的人很多,已有不少船夫把船停在了湖边,等着渡客。 陈宴秋寻了个看起来装潢好些的,走过去对着在船头打盹的船夫道:“叔,劳烦了,你能把我们送到湖心亭吗?” 那船夫眼睛都没睁:“三文钱一次,十文钱三次。” 陈宴秋:“……” 你这是什么算数方法? 他从怀里直接摸出块银元来,递到那船夫手里:“叔,你这船我今天包了好不好?” 船夫这才睁眼,打量起陈宴秋与荀淮。 穿着不俗,细皮嫩肉,瞧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船夫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没问题没问题,贵人您请上座。” “诶,麻烦了,”陈宴秋对那船夫灿然一笑,扭过头去扶荀淮,“夫君,来。” 荀淮上了船,眼神一瞥,对那船夫微微颔首。 不看向陈宴秋时,荀淮的眼神便有些冷。即使看起来病歪歪的,全身也萦绕着难掩的贵气。 那船夫心道这怕是个王公贵族,连忙收回了视线,决心好生伺候。 “两位贵人,坐稳咯——” 他推动船桨,船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船头有个小炉,生者炭火温着酒,偏偏船上两个人都不是能喝酒的,陈宴秋便把酒撤了下去,温起茶来。 不时有雪花从空中落下,落到紫檀色的茶碗里,再混着热茶慢慢融化掉。 茶香满溢,陈宴秋把荀淮的手揣进怀里捂着问他:“冷不冷?” 荀淮摇头:“没事,我不冷。” “宴秋,我身体还没这么差……” “那也要注意着才是。”原书荀淮冻死的场景陈宴秋还历历在目,因此冬天一到,他就担心荀淮的身体,“仔细着些总没错。” 虽然荀淮不想承认,但是他的手心的确被陈宴秋捂得暖暖的。 于是荀淮不再说话。 那船夫一边划桨,一边跟他们唠嗑:“两位贵人可真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这静月湖可是有许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不过今年可真冷啊,”他道,“京城都这样,北方可就更冷咯。” 陈宴秋好奇问:“叔,静月湖往年冬天都不下雪的吗?” 船夫答:“好几年没下过了。” 荀淮道:“嗯,风景确实好看。”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目光看过去。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静月湖泛着冷冷的灰。那雪卷着水汽也卷着风,在空中打着旋儿。 远处水天相接,相连的天际线此时在苍白的天色下,像是一道黑色的印子。 不少游船泛舟湖上,木船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凭空添些响来。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陈宴秋正在沉浸式赏雪,却突然被一嗓子拉回了现实。 “皇叔!皇叔!” 陈宴秋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了两声,才不太确定道:“夫君,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端阳殿下的声音?” 荀淮脸色不大好看:“停一下。” 他们乘的船停下,于是远处模模糊糊的喊声也清晰了起来。 陈宴秋循声望去,只见薛端阳站在另一艘小船上,兴奋地对他们招手,越来越近。 见荀淮乘的船停下,薛端阳心里一喜。 她走到船尾热了个身,在船夫惊讶的目光中脚步发力,猛地助跑了一阵,然后腾空跃起—— 只见原本洁白无暇的天空里忽地窜出个人影来,薛端阳脚尖绷直,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流畅优美的线条,如同跃出的鱼儿一般,灵巧地扒住了船篷。 然后手一松,“嗵”地落到了船头。 小船随着她的动作猛地晃了两下。 “皇叔!皇嫂!”薛端阳抱着手,在银铃声中对他们笑,“我终于追上你们啦!” 陈宴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船夫挥着船桨怒道:“哎哟你这个小丫头!不要命嘞——” 第37章 祈福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慧极必伤。…… 船夫不知道薛端阳的身份, 薛端阳也不爱用身份压人,于是船夫只当是个爱玩闹的富家小姐,说了薛端阳好一会儿。 陈宴秋好不容易哄好了气鼓鼓的船夫, 三人这才围着火炉子坐了一圈。 “皇叔,”薛端阳对荀淮笑笑, “好久没见你了,你身体好些没?” “你简直是胡闹, ”荀淮微微叹了一口气,“好好上船不行吗?要是出事怎么办?” 薛端阳回:“这不是没出事吗。” 她对荀淮摇头晃脑:“皇叔你看,我精神着呢。” 荀淮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显然颇不赞同。 陈宴秋也去捏荀淮的手,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夫君, 算了算了。 荀淮“哼”了一声, 皱着的眉头微微松了些。 这就是消气的意思了。 “说吧,”荀淮抿了一口茶,“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问你, ”薛端阳道,“马上要过年了,过几日我们要去云林寺祈福, 皇叔你要去吗?” “你要去的话, 皇上会派马车来接你的。” 云林寺?那是什么地方? 这貌似是原书里没有提到的情节,陈宴秋竖着耳朵听。 荀淮沉默了几息道:“……自然是要去的。” “好, 那到时候宫车会来接你和皇嫂嫂。” 薛端阳也能感觉到, 荀淮不想讨论与薛应年相关的问题,很快把这个话题跳了过去,转而又说起其他事情来。 “小金小银又长大了不少,”她笑, “皇叔若是有兴致也可以去看看他们,他们现在可威风了,跑得比我还要快。” 她比划着:“大概有我腿这么高。” 陈宴秋有些惊讶。 居然有这么高了!小动物真的长得好快哦。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荀淮冷不丁问道:“军营里情况如何?” 几人皆是一愣。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望过去,见荀淮面色如常地抿了一口茶,像是在提什么家常事一般。 他掌管兵权这么多年,现如今拱手让人,终归还是不大放心。 “……很难说,”薛端阳也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 “皇上倒是安排了几个人去接管,”她叹气,“但都是些没经验的,又没有军功在身,实在难以服众。” “最近军营里不少将士都颇有不满,都嚷嚷着要上头给个说法呢。” 荀淮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我不是安排了人吗?” “皇上他没有听皇叔你的话啊,”薛端阳道,“我也劝过了,可他就是一意孤行,愁死我了……” 陈宴秋在一旁听着,心下着急。 原书的这个冬天,应该就是……就是荀淮去世的那个冬天。 在这个时候,燕国已经灭了旁边的宋国,正筹划着,等荀淮一死,就朝梁国开拔。 如今荀淮虽然还好好的,可是丢了兵权,世界线似乎又再往主线剧情慢慢收束。 怎么看情况都很紧迫,可我们这位皇上又恰恰是个不清醒的。 “燕国最近动作频繁,不可不防,”荀淮也沉声道,“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必会吃亏。”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我来想办法吧。” 薛端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荀淮道:“皇叔,对不起。” 荀淮没料到这一出:“什么?” 薛端阳又重复了一声:“对不起。” 很多事情,都对不起。 对不起伤了你的身体。 对不起对你起疑心。 对不起剥夺了你应有的东西。 “端阳,”荀淮打断她道,“你记住。” “你是梁朝的公主,是天潢贵胄。” “你不用对任何人道歉。” “况且,”荀淮笑笑,“错也不在你。” 很快,就到了去云林寺祈福的那一天。 薛应年夺了荀淮的兵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一直躲着荀淮,在荀淮见礼过后就溜之大吉,怎么寻都寻不到。 不过,这倒也如了荀淮与陈宴秋的愿。 毕竟现在看到薛应年的那张脸,陈宴秋只会觉得难受。 他们乘着辇轿,在快要抵达寺庙时下来,沿着山路拾阶而上。 山上的雪只比京中更多,被侍从们细细扫开,堆在路旁等着慢慢融化。 云林寺的位置位于山顶,从这个位置朝山下望去,只能看见一大片皑皑的白雪铺在京城的红墙黑瓦上。 寺庙里钟磬音响,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等离得近了,还能听见僧人们的诵经声。 穿着袈裟的住持带着一个小沙弥,在寺庙门口等候着。 “贫僧见过王爷,”住持捻着一串佛珠,对荀淮施施然行礼。 “净空大师,”荀淮也对他拱拱手。 “许久未见,王爷身体可大安了?”净空笑着把荀淮扶起来,温声问候道。 “不过还是老样子,吊着口气儿罢了。”荀淮答。 陈宴秋去扯荀淮的袖子。 他不喜欢荀淮这样说。 佛门圣地,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吉利! “想必这就是王妃了,”净空注意到了一旁的陈宴秋,向下走了几步,对陈宴秋行礼,“贫僧见过王妃。” 陈宴秋赶快手忙脚乱地回礼,偷偷去瞥住持。 他印象中寺庙的住持都是大肚子的和蔼老头,可眼前这位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 他看起来很年轻,五官俊秀干净,眉眼和善,配着袈裟,更添了些出尘的气质来。 行完礼后,那净空嘴角翘起,带着和蔼的笑端详了陈宴秋好一会儿。 即使感觉到净空并无恶意,陈宴秋还是被他看得满脸问号。 “净空大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陈宴秋疑惑问道。 “非也,”净空慢悠悠摇摇头。 “只是贫僧瞧见王妃这面相,倒觉得有几分惊奇。” “惊奇?!”陈宴秋有些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 原主这张脸跟自己的原先的一模一样,不会是什么大凶之兆吧!! 不过陈宴秋又转念一想。 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原主死的时候恐怕也不过二十来岁。 ……严格意义上来讲,似乎还真是红颜薄命相。 在电石火花之间,陈宴秋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似有而无,似无而有,天南海北,向死方生,”净空对陈宴秋念了几个词,“王妃的命格似乎超脱在红尘之外,贫僧竟是有些参不透了。” “本就该如此,”一旁的荀淮开口道,“若是一下就能参透,那又有什么意思?” “王爷所言即是,是贫僧才疏学浅了。”净空笑着。 某种意义上,这净空还看得挺准的。陈宴秋想。 毕竟自己是穿越来的,可不是超脱世外的存在吗? 几人在寺庙门口寒暄完,便被净空领到佛堂前,由薛应年带着向诸天神佛献上香火祈福,以求梁国来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仪式很没有意思,就是上香、祈福、听音乐,完了之后还要听僧人们絮絮叨叨念经。 陈宴秋实在呆不住,对荀淮偷偷道:“夫君,夫君,我出去走走。” 荀淮身为摄政王,走不开,只能对陈宴秋点头:“记得别跑远了。” 陈宴秋欢天喜地地溜了出来。 他在寺庙里面漫无目的地闲逛。 寺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配着红墙白雪,看上去略略有些寂寥。 陈宴秋时不时能遇见几个扫雪的小沙弥,他们会对陈宴秋微微行个礼,神色都淡淡的。 啧啧啧,小小年纪就清心寡欲了。 对此,陈宴秋评价道。 逛着逛着,陈宴秋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是今天早上在净空身边看见的那个。 “王妃,”那小沙弥对他拱拱手,“我们住持有请。” “住持?”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找我吗?你确定不是找王爷?” 我跟住持不熟啊! “嗯。”光着脑袋的小沙弥对他点点头,“请您随我来。” 住持找我干什么? 陈宴秋有些疑惑地跟在小沙弥身后,跟着他来到了一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梅树,此时已经开了好一些,艳艳地盛放着,一眼望去满目尽是火红。 住持揣着手站在梅树下,对陈宴秋垂首:“王妃。” “净空大师,”陈宴秋回礼后问他,“净空大师寻我做什么?” 他开玩笑:“不会还想替我算算这命盘吧?” 净空浅笑着摇头,语气不急不缓:“我看过的命盘,不会错。” “第一次即是结果。” “王妃,”他扭头往屋内走,“您随我来。” 陈宴秋跟着净空进屋,却在看清时蓦地愣住。 里面摆了好几个排位。 他定睛看去,之见居于主位的那个赫然写着:故神武大将军荀啸荀将军之灵位。 旁边则是:故平安公主薛清河之灵位。 姓荀? 陈宴秋立刻敏锐起来。 这是荀淮的家人? 是哥哥?还是父亲?旁边的是荀淮的妈妈吗? “我六岁时就进宫,由先帝后抚养长大……” 荀淮那天当作玩笑一样说出口的话此时此刻蓦地在陈宴秋的脑海里响起来。 荀淮的父亲母亲,似乎在荀淮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不对。 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净空把他带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他什么。 “净空大师,这是……”陈宴秋望向在一旁悄悄观察的净空。 “王妃也已经猜到了吧,”净空道,“这是我们故神武大将军和故长公主的灵位。” “也是王爷的父亲和母亲。” 果然如此。陈宴秋心道。 只是荀淮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父母? 出于礼数,陈宴秋还是给荀淮的双亲上了香,这才跟着净空出了屋子。 “荀啸将军随着先帝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娶了先帝同母的姐姐平安公主为妻。”净空道。 “本该和和美美的才是。” 本该? 陈宴秋抬头望他,之见净空顿了顿,这才继续道。 “王妃可知,这天下之事,讲究盈亏平衡。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慧极必伤。”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第38章 往事 那时候的荀淮只有六岁。 听了这话, 陈宴秋着实愣了愣。 “净空大师,”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妃, ”净空示意陈宴秋在自己面前坐下,慢条斯理道, “在王爷尚且年幼的时候,贫僧的师父曾经测算过王爷的命盘。” 净空说:“当时的结果是, 大凶。” “他这一生注定无亲无友,来时空空去也空空,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 听了这话, 陈宴秋心里先是陡然一紧, 但是又迅速反应过来。 这应当是前世荀淮的命盘吧? “那现在呢?”陈宴秋忐忑道, “住持既然提了这件事,想必一定是发生了变化吧,对不对?” “王妃所言极是, ”净空道,“我前些日子重新测算王爷的命盘,竟发现王爷的命盘上如同多了一层障雾般, 我只能看见他的已然, 却无论如何都瞧不见他的未然。” “贫僧接管云林寺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而且……” 净空说到这里顿了顿。 风乍起, 他们头顶的那一树梅花簌簌地落着淡粉色的花瓣, 就如同那日飘扬的大雪。 听清楚净空话语的那一刻,陈宴秋倏地瞪大眼睛。 “他的命盘里,似乎有紫微星入局。” “王妃,这是帝王之象啊。” 陈宴秋蓦地站起来, 表情严肃:“住持大人,此事可还有他人知晓?” 净空笑着摇头:“王妃稍安勿躁,贫僧不过是一个和尚而已,又哪能联系上他人呢?” “况且,那一刻转瞬即逝,就连贫僧也无法确认是真是假。不定之事,又怎能肆意宣扬?” 陈宴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重新坐了回去。 “那住持大人告知我此事,是有何意?” “王妃有所不知,这世道,如今是越来越乱了。”净空道。 “每年冬天,云林寺都会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百姓。” “他们饿得皮包骨,有的甚至卖儿鬻女,却也仍旧活不下去。” 净空说:“贫僧只是想,若贫僧没有看走眼,若王爷他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 “这对大梁来说,似乎并非坏事。” 陈宴秋怔了怔。 净空这话,陈宴秋从不怀疑。 荀淮说是做皇帝,一定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 只是…… “可我瞧着王爷,似乎并无那样的打算,”陈宴秋斟酌着说,“比起做那九五之尊,我觉得他现在更需要休息。” 荀淮他并不想去做皇帝。 净空笑了:“王妃,荀家世代骁勇,他们是天生的战士。” “王爷年少时,曾只身一人夜探敌营,放火烧了敌军粮草。” “他带人追击二十里,一把把燕国打退到了娄山关之外,由此换来了十多年大梁朝的安宁。” “荀家世代是忠臣良将。只是每一代荀家人,结局都令人唏嘘。” “王妃还不知道吧,”净空说,“当年那个轰动了整个京城的大案。” 荀淮白着脸,给眼前的两个牌位上香。 屋内烟雾缭绕,鼻腔里充斥着香火味。他表情凝重,跪在蒲团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爹,娘。” “儿子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荀淮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讲完这句话,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像是在整理字句般,荀淮斟酌道:“儿子……娶了妻。” “是个很好的人,纯粹天真,没什么心计,一眼就能望到底,对我也很好。” “他喜欢吃,也喜欢笑,整天都乐呵呵的,若是娘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来福和老赵叔身体也很康健,你们不用担心,儿子瞧着他们应该会长命百岁。” “应年和端阳都长大了,端阳性格很像我,成天往军营里头跑,我总是不大放心。至于应年,儿子觉得他总会懂事的……” 他正说着,眼前的缕缕白烟随着清风摇晃着,缓慢移动,开始在荀淮的身边轻轻萦绕。 香火味更浓了些。 荀淮鬼使神差地轻轻喊了一声:“……娘。” 在视线里的雾气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的场景。 在话本子里,惨案发生时总是伴随着暴雨与雷声。 可那一天不是。 怎么看,那都是一个寻常的夏夜。明月高悬,星罗棋布,蝉鸣阵阵,月光皎洁。 荀淮那时候还是个身体健康的小孩,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每天的烦恼只有夫子的课业。 那一天,他正陪着母亲一起一边吃着冰沙,一边温书。 荀淮舀了一勺冰沙放在嘴里,朝房门外头张望:“娘,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是啊,”薛清河放下手里的女工,有些担心地看向屋外,“平时这个点,早该回来了啊?” “小淮,”她去抱起小小一只的荀淮,来到荀淮的房里哄道,“你先睡吧,娘有些不放心,再等一会儿。” 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卸下了在军中的职位,统领京城禁军,官职不大,却是个相当好的肥差。 按理来讲不会回来得这么晚。 “嗯。”荀淮乖乖地缩进被子里,“娘晚安。” “晚安。”薛清河摸摸荀淮的额头,关上了门。 荀淮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盯着盯着就失去了意识,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先感受到了摇摇晃晃的眩晕感。 荀淮似乎被什么人抱在怀里,拼命地奔跑着。 将军府内火光冲天,下人们尖叫着四散奔命,哭嚎声不绝于耳,血腥味直冲口鼻。 荀淮霎时间清醒过来。 “来福,来福,”他用力挣扎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少爷没关系。”谁知平时文文弱弱的来福此时力气却大得出奇,他一狠心把荀淮摁进怀里,不让荀淮抬头看,“奴才这就把少爷带出去,没关系,少爷不怕……” “来福!!”荀淮在他怀里哭,“我爹娘呢!他们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呜呜呜……” 到底是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听见耳边不时传来的尖叫,荀淮还是吓得哭了出来。 “爹,娘……” 来福没有回答荀淮的问题,而是咬着牙飞快往大门的方向狂奔。 但是天不遂人愿。 荀淮躲在来福的怀里,突然听见了薛清河痛苦的哭声。 “小淮……小淮……” “娘!”荀淮又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一般,狠狠咬了来福一口。 他这一口却不是随便咬的,而是精准地咬在了来福的穴位上,来福只是个普通人,自然是躲不掉,下意识把手松开。 荀淮趁着来福泄力的那一瞬间从他怀里挣出来,朝主屋的方向跑去。 来福一惊,连手痛都顾不上了,暗道不好,赶忙追了上去。 “娘,你没事吧!”荀淮跨过着火的门槛,在滚烫的温度中看清楚了屋内的情景。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那一声呼唤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父亲正掐着母亲的脖子,将母亲高高举了起来。 薛清河本来还用力掐着荀啸,拼命挣扎着。 见到荀淮,她却像是突然泄了力一般,不再挣扎。 她垂下手,对荀淮轻轻摇摇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 荀淮看见薛清河对自己做口型。 小淮,你爹疯了。 快走。 往后的事情,荀淮的记忆其实很模糊。 许是经历了巨大冲击的缘故,他只迷迷糊糊地记得是来福与老赵一起赶到,把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自己带出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先帝便把他接到了皇宫里,告诉他,以后皇宫便是他的家。 荀淮只笑着看先帝。 他知道,自己没有爹娘了。 荀淮没有家。 听了净空的讲述,陈宴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净空道,“这件案子实在是耸人听闻,先帝也没有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意思,大理寺便草草结了案。” “从此,大家便对昔日的神武大将军和平安公主讳莫如深。” “草草结案?”陈宴秋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够草草结案?” 整个将军府一夜之间付之一炬,贵为神武大将军和平安公主,就这样无故枉死?? “问题就在这里,”净空手指轻敲桌面,“将军府的府卫全是跟着荀啸将军出生入死的亲兵,根本没有人能攻得进去。” 净空叹气:“虽然大家很不想承认,荀啸将军也的确就是凶手。” “但是,这个案子仍然有诸多疑点不是吗?”陈宴秋道,“荀啸将军没有理由这样做……” “是啊。”净空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荀啸将军没有理由这样做。” “那他为什么呢?” 陈宴秋脑海里有了一个猜测,瞬间白了脸:“你是说……” 净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王妃,”他笑,“这话若是说出来,我们俩可都是要杀头了。” “总而言之,王爷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正在着手调查此事。”净空给陈宴秋又添了点茶。 “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陈宴秋被净空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与净空都有着同样的猜测。 很简单,直接从这个案件最大的受益人想,就能串起来一个十分完整的逻辑链条。 荀啸死亡,荀淮被接到皇宫,荀家世代掌管的兵权自然落到了先帝手中。 荀淮由先帝抚养长大,对皇室鞠躬尽瘁,忠心不二,这一棋虽然狠,却也保住了皇室两代的安宁。 再者,荀啸将军武艺高强,谁又能轻易对他下毒? 如此大案,若非是皇上的授意,大理寺又怎么可能轻易结案? 若是幕后黑手就是先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陈宴秋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荀淮他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第39章 除夕 我们一起吃火锅。 荀淮在父母的牌位前待了好一会儿, 这才整理好自己繁杂的心绪,呼吸再度平稳下来。 他当年只有六岁,恍然将近二十年过去, 那些遥远的记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早就难以查证。 他走出房门,看见陈宴秋与净空站在院子里。 云林寺的那棵巨大的淡粉色梅树, 被人们称作“雪梅”。 只因冬风吹过时,白里透粉的花瓣会如雪一样在空中飘飘扬扬,就如同在空中飞溅的大雪。 在这雨般的雪中,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 他的王妃一下子扭过头, 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不知怎的, 荀淮觉得陈宴秋的眼圈有些泛红,看起来有些难过。 哭了? 他迈着大步走过去,抚了抚陈宴秋发红的眼眶, 轻轻道:“怎么突然就哭了,谁欺负你了?” 陈宴秋看荀淮从荀啸薛清河夫妇俩的牌位那走出来,就知道他是去祭拜父母了。 失去双亲时, 荀淮只有六岁, 还是个小娃娃。 他还那么小,被接到冰冰冷冷的皇宫里, 一定很害怕吧? “那时候我可不乖, 整天哭闹摔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荀淮无意间的笑谈就这样被陈宴秋从记忆里翻了出来,回旋刀割得他心里生疼。 纵使如此,荀淮在自己面前仍旧是温柔的包容的, 他总是习惯把这些情绪埋在心里,即使偶然的失态,也是少有的事。 结合方才在净空那听来的故事,陈宴秋只觉得心里面酸得发紧。 但即使再难过,眼下也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 陈宴秋摇摇头去揉眼睛:“冬风刮人,吹到眼睛了,有些不舒服。” 这话倒也不假,山上的风本来就大,陈宴秋细皮嫩肉的,还真觉得眼睛有些疼。 荀淮不作他想,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陈宴秋穿上,用帽子罩住陈宴秋的脸:“那我们就下山吧。” 陈宴秋吸吸鼻子:“不用告诉皇上吗?” 荀淮理直气壮:“不用,反正我现在是个闲人,皇上也不想见到我,叫人通报一声便是了。” 陈宴秋:那也确实是。 净空礼数很是周全,虽然两个人是偷偷跑的,他还是坚持要送两人下山。 马车走起来时,陈宴秋掀开帘子向后看去。 只见净空站在寺庙前,对他微微颔首。 他的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王妃,”他好像听见净空说,“你就是那个变数。” 在云林寺祈完福,就是年节了。 自从那日大雪之后,京城里的雪似乎就没怎么化过,或者说,即使有雪在无人处消融,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填补。 爆竹声中除旧岁,辞旧迎新,这就是年。 京城的街上张灯结彩,与往日相比又热闹了一些。 在荀淮决定不去宫宴,而是在王府里过年后,陈宴秋就尤其爱往街上跑,买了一大堆年货,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陈宴秋排出几个最满意的年货来,一个一个指给荀淮看:“这是炒瓜子,这是喜糖,这是窗花,这是红包……” 荀淮跟着陈宴秋一个个看过去,奇道:“你买红包干嘛?” 陈宴秋理直气壮:“家乡习俗,二十岁了也有红包。” 他道:“府里有不少小厮和小丫鬟,都只有十三四岁,理应给他们包红包嘛。” 他窝道荀淮怀里打趣道:“夫君,你想不想要红包?我给你包一个怎么样?” 荀淮看着火红的封纸,有些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红包了。 父母没出事时,薛清河每年都会给他红包,念着他好好长大。 只是记忆太久远,到现在已经有些模糊,记不真切了。 后来入了宫,这些琐事便交由内务府办理,每年倒也不缺,只是蕴了期许的红包彻底变成了冷冰冰的封纸,索然无味。 再后来,他随先帝上了战场,冬日里想的是兵士们的冬衣和粮草,过年也只是跟大家喝一杯。 军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能懂十多岁小少年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再然后,他就做了摄政王,是王爷,是皇叔,是长辈。 没有人能给他红包了。 看着自己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荀淮开了口:“好。” 窗外银杏树下的梅花生出了许多粉色的花骨朵。 梅花快开了。 除夕那天,陈宴秋特意起了个大早,搭着凳子跑到王府门口贴春联。 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圆领袍子,领口处围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发丝低低用红色的绸带束在脑后,面色红润,脸颊肉肉的,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他带着下人,恰好撞到了去静月湖那天遇见的大娘。 大娘端着蒸笼,见到陈宴秋奇道:“哟,这不是那天来买包子的小公子吗!” 她把陈宴秋当作了王府里的门客,没有多想,只是啧啧赞叹道:“原来是王府里的人,我就说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呢!” 陈宴秋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娘,过年好呀!”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眼睛亮亮的,瞧上去乖巧得紧。大娘被他喊得心都化了,抓了两个包子塞到陈宴秋手里:“新年好啊!大娘刚蒸的,趁热吃!” 陈宴秋惊喜地接过:“谢谢大娘!” “诶,甭客气,常来光顾大娘的生意啊!” 大娘笑着走了。 陈宴秋看着手里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扭头往屋里跑。 院子里的梅花此时已经开了。 一树一树的红梅盛放着,远远看去就像是在雪里燃烧的火焰。 陈宴秋把梅花枝拨到一边,悄悄跑到窗前,探了个脑袋朝里望。 “夫君!” 荀淮此时正在跟来福一起清点春节给府里下人和军营里兵士的赏银。 由于陈宴秋的坚持,今年的赏银都被封在了红包里,一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倒也喜庆。 听见陈宴秋喊自己,荀淮放下手中的银子答道:“怎么了?春联贴好了?” 陈宴秋“嗯”了一声,揣着两个包子跑进屋,递到荀淮嘴边:“刚才遇见了卖包子的大娘,她给我的,夫君,你吃!” 荀淮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气色好上了不少。陈宴秋看着他咬了一口包子,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来。 “夫君,”他问,“这些红包里面有我的吗?” 无声的笑意在屋里悄悄蔓延,荀淮捏了一把陈宴秋的脸:“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他又跑出去,穿过雪白的庭院,绕过在院里打打闹闹的孩子,回到屋里。 陈宴秋关上门,确认荀淮暂时不会过来后,鬼鬼祟祟地打开一个匣子,细细打量着。 里头放着一个玉质上乘的白玉冠,只是看上去,雕刻的功夫略显得有些蹩脚。 旁边是两个木雕小人,有鼻子有眼的,眉眼与荀淮和陈宴秋两人足有七八分像。 这些日子,陈宴秋除了陪荀淮看书和恢复外,还找了人教自己雕刻。 他想自己给荀淮做新年礼物。 白玉冠上的花鸟虫鱼费了陈宴秋好大一番功夫,到头来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木雕他倒是得心应手,颇为满意。 下面还压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都是陈宴秋自己偷偷攒的银票。 陈宴秋看了看,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他又掏出一张红纸,细细剪起来。 朱红色的纸张在陈宴秋雪白的指尖里灵活翻飞,像是雪中跳舞的蝶,不一会儿,红纸就露出了个人形。 那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与荀淮倒是真的很相似。 我简直是艺术天才。 陈宴秋看了一会儿,满意地把这窗花塞到了鼓鼓的红包里。 合府上下都打打闹闹,很快便到了晚上。 陈宴秋早有打算,让人在院子里的梅树下清点出了一大片空地来。 有了新厨房的王大娘大显身手,让人在院里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汤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那汤锅是鸳鸯锅,红汤喷着鲜香,火红的干辣椒被熬出了味来,在热浪中碰撞翻滚;另一边是用菌子和猪大骨熬出来的高汤,金黄色的汤汁喷着香气。 与此同时,荀淮的封赏也送进了王府各处的院子里,下人们关了府门,架起了火红的灯笼。 这是荀淮第一次拒绝去宫里过年。 陈宴秋闻着那火锅的味道,简直感动得想哭。 他对王大娘夸赞道:“王大娘,还是你做的好吃!” 王大娘骄傲地拍拍胸脯:“嘿哟,王妃,我出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宴秋嘟囔:“其实我做饭也不算差吧……” 王大娘:“哈哈哈,大过年的,王妃可真会讲笑话!” 陈宴秋:“……” 荀淮披着袍子出来的时候,陈宴秋已经坐在火锅旁边端着碗流口水了。 眼下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荀淮穿得也格外厚,陈宴秋瞧着比他要小上两圈。 陈宴秋看见了荀淮,立刻从位置上弹起来对荀淮招手:“夫君!” 他噔噔噔跑过来,拉着荀淮的手把人往前带:“快来快来,等会儿火锅都凉了!” 火锅怎么会凉? 荀淮勾着嘴角,没有拆穿陈宴秋的睁眼说瞎话。 火锅已经烧开了,各种各样的菜品在旁边围了一圈又一圈,陈宴秋烫了一块毛肚,夹起来放进了荀淮的碗里。 他对荀淮笑:“夫君,你尝尝看?” 荀淮先前没怎么吃过火锅,把毛肚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脆脆的,很好吃。 陈宴秋看着荀淮的眉眼逐渐舒展,就知道这是荀淮喜欢的味道,当即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一个劲儿地往荀淮碗里夹菜。 很快,荀淮的碗里就快堆不下了。 “宴秋,”荀淮哭笑不得道,“为夫吃不了那么多。” “那可不行,”陈宴秋却不太赞同,“你老是不爱吃东西,伤哪能好?” 荀淮左手的伤养了一两个月,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伤了根骨使不了大力。 不过这在陈宴秋眼里就是还没好,每天都给荀淮的左手按摩,满脸的不开心。 荀淮不想陈宴秋大过年的又难过起来,只能顺了陈宴秋的意思端着碗,慢慢地把菜往嘴里塞。 不过,还真的挺好吃的。 第40章 守岁(补) 我的夫君要百岁无忧。…… 吃完火锅, 两个人一起回到房里,要一起守岁。 房间里早就升起来了暖暖的炭火,除夕夜, 屋里点起了红烛。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陈宴秋觉得屋里似乎都明亮了些。 上一次见到这些红烛, 还是陈宴秋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转眼都过了半年了。 陈宴秋亦步亦趋地跟在荀淮身后:“夫君,夫君, 守岁都要干些什么呀?” 他从背后抱住荀淮,意有所指地戳戳荀淮小腹的位置:“要不要干一点大人爱干的事……” 荀淮喉咙一紧,无奈地把他的手拿开:“宴秋,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陈宴秋理直气壮:“那也是你养出来的, 你要负责任。” 荀淮摁了摁陈宴秋的脑袋:“为夫什么时候没负责任了。” 陈宴秋捂着脑袋撅嘴, 心道你生病受伤的时候就很不负责任, 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 但陈宴秋也不怪荀淮。 受害者从来不是错误的那一方。 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难免有些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 看着荀淮从屋里摸出个盒子来递给自己道:“给,夫君为你准备的新年礼物。” 木盒子上雕着花草虫鱼,栩栩如生, 光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陈宴秋把盒子接过来, 紧紧抱在怀里,亮起眼睛去看荀淮, 仿若有星光:“谢谢夫君!我夫君最好了!” 荀淮被陈宴秋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清咳两声扭过头,语气一点不自然:“打开看看吧,为夫觉得很适合你。” 陈宴秋打开看,只见里面放了一个鼓得不能再鼓的红包, 一块绿玉佩,底下还有数不清的金银首饰。 甫一打开,陈宴秋就仿佛看见了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在朝自己招手。 他惊讶抬头:“夫君,这太多了……” 荀淮不是很赞同道:“本王的王妃,当然要用最好的,这么点东西算什么。” 陈宴秋“噗”一下笑了。 霸道王爷爱上我。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宴秋乐呵呵地把玉佩拿出来看。 玉佩是很少见的透明的绿色,在摇曳的红烛光下,那绿意宛若有了生命一般流动。 像是一条掌心里的河。 而那玉佩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猎鹰。 陈宴秋总觉得这玉佩他在哪里见过。 他猛地抬头,对荀淮道:“夫君,这玉佩不会跟你那个是一对吧?” 荀淮若无其事道:“就是一对。” 他把自己从不离身的玉佩拿出来,两块玉佩的缺口严丝合缝地合上:“这是荀家世代相传的玉佩,我很早就想给你了。” “思来想去,”他笑着补充,“还是这时候给你有意义些。” 荀淮拿过陈宴秋手里的玉佩,弯下腰细细地给陈宴秋别在腰间。 他垂着眸,动作仔细认真,冷白色的皮肤在暖色的烛火下化开,温柔的眉眼里满是陈宴秋的影子。 系好后,荀淮打量着有些害羞的人,笑意漫延:“很适合你。” “你最适合了。” “宴秋,”他抱住陈宴秋,亲亲怀里人的眼睛,“新年快乐。”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不像是这种交付传家宝的大事,倒像是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一般。 陈宴秋的喉咙有些哽咽。 与荀淮给自己准备的礼物相比,他觉得自己的礼物显得有些单薄。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陈宴秋的脸就腾地红了。他捏着腰间的玉佩,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去把自己藏着的匣子拿出来:“夫君,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没、没有你给我的那么多……”他嘟囔着,“但是,都是我自己做的……” 荀淮接过匣子打开看,语气很是惊讶:“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陈宴秋急急解释道,“虽然有些丑丑的,但是我尽力了,而且我觉得很可爱……” “不丑,”荀淮打断他,一直有些疲色的眼睛倏地亮了,“宴秋,我很喜欢。” 他摩挲着那两个小人的脸,重复了好几遍:“……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荀淮不像陈宴秋那样,能直白热烈地表达出自己心里面的情感。 但是陈宴秋能感受到。 陈宴秋嘿嘿了两声,正要说什么,可荀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陈宴秋的两只手掌拉起来看:“手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这一点陈宴秋特别骄傲,“我觉得我可能有雕刻天赋,没怎么受伤。” “夫君,”陈宴秋又把红包拿出来塞到荀淮手里,“我给你包的红包,你快打开看看!” 陈宴秋脸上就差写着“快夸我”几个字了,荀淮打开,却从红包里掉出个小人来。 这小人是个擐胄执甲的将军,正把弓拉得满满的,对着空中的大雁。 荀淮愣了:“这是我吗?” 陈宴秋开心道:“对呀对呀,夫君,这就是你!” “怎么样,”陈宴秋略略有些得意,“很像吧?” 荀淮摸了摸那把小小的弓:“……真的很像。” 陈宴秋听荀淮肯定了自己的作品,开心了。他捞起一旁的大氅,把还在状况外的荀淮往屋外拉。 陈宴秋一边用大氅把荀淮裹住,一边道:“像就对了,王爷你跟我出来!” 荀淮一边护着手里的小人,一边奇道:“出来干什么?” 陈宴秋回答:“家乡习俗,除夕夜把自己的小像挂在梅花树上祈福,就能够保来年平安顺遂。” 荀淮愣了愣:“你家乡的……风土人情,倒也实在是有些特别。” 说话间,荀淮已经被陈宴秋拉到了院子里。 陈宴秋怕荀淮冷,整理着他的衣服,又去摸摸荀淮的脸:“特不特别另说,但是心意最重要。” “夫君,除夕啦,”他道,“我们总得给来年留个念想,不是吗?” 荀淮被冷风吹得脑袋有些发懵,陈宴秋趁他还在发愣之际,飞快地往荀淮唇上啄了一口。 他把荀淮往梅花树边拉:“夫君,快点快点!” 荀淮被那一吻哄得心里熨帖,又怎会拒绝。他顺着陈宴秋的意思把那小像挂得高高的:“这样可以吗?” “还得许愿呢!” “那宴秋你替我许愿吧。” 陈宴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荀淮点点头,拍散方才落到陈宴秋肩头的雪:“你是我的王妃,你来许愿,诸天神明也不会介怀的。” 想了想,荀淮又补充道:“这是我们的愿望。” 他说“我们”。 陈宴秋被这一句话哄住了,他搓搓手,对荀淮道:“那我真的来了哦?” “嗯,”荀淮乐意陪陈宴秋玩闹,“你许愿吧。” 得了荀淮的同意,陈宴秋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视觉一消失,耳边的杂响就陡然清晰起来。 刮过的风声、掉落的雪声。 王府里下人们的玩闹声、还有远处的爆竹响。 甚至,他还听见了心跳。 这心跳不像是一个人的心跳,在规律的节拍中,两个人的心紧紧靠在了一起,彼此交融,彼此共振。 陈宴秋想好了要许的愿望。 “我没什么别的心愿。” “一愿大梁河清海晏,边境无战事。” “二愿我的夫君身体康健,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三愿……” 陈宴秋说到这里,突然睁开眼,笑着去看荀淮的眼睛。 荀淮正听着陈宴秋的话,忽地撞进陈宴秋的瞳眸,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宴秋又重新闭上眼。 “我的夫君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还想与他走很远很远,过很多很多年。” “三愿,我愿他欢喜常伴,百岁无忧。” 都说世人有愿几许,不过爱恨嗔痴欲。 但是我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夫君呀,你是大梁的顶梁柱,是荀家的继承人。 但你更是荀淮,你是草原上自由的鹰,你是山林里流淌的河。 我想你守护的国家国泰民安,万事安宁。 我想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想与你白头偕老,但是我更想你往后余生都快快乐乐,不要再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想你能够活得更加肆意,更加自由。 陈宴秋睁开眼,一头扑进荀淮怀里。 “夫君,”他紧紧抱住荀淮,“新年快乐。” 陈宴秋刚说完,京城外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在空中漫天地炸响。 天上的花绚烂地绽放着,浓稠漆黑的夜幕被炽烈的火光点燃。 此时此刻—— 薛端阳带着一壶好酒,翘着二郎腿坐在山丘上,旁边的两只小狼打闹着,银铃伴着烟火,叮叮当当响。 薛应年站起身,举着酒杯宴请文武百官,少年天子念着颂词,祝来年丰收,祝家国安定。 崔明玉在烛火前撰写书信,他蓦地抬头,见到了那骤亮的天光,笑着走出房门吩咐:“去街上走走吧。” 来福与老赵喝得酩酊大醉,两人一起回忆往昔,念着旧人,抱头痛哭,身边的人怎么拉都拉不住。 此时此刻,京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纷纷抬起头,都去看那一明一亮的天。 有孩童指着烟花道:“好亮!” 而那亮亮的天,又倒映在了陈宴秋的眼睛里。 那双绚烂的眼瞳里,满满当当全是荀淮的影子。 烟花噼噼啪啪,让荀淮想起很多。 想起来战场上的炮火,也想起来柴火哔哔啵啵的声响。 想起来秋猎飞过的箭矢,也想起来静月湖滑动的船桨。 想起来燃烧的红烛,也想起来自己生病时眼前人的哭声。 怎么能让他哭得这么伤心呢? 荀淮吻上去时,心里还这么想着。 40-50 第41章 我们的新年(第五次) 夫君伺候着,王…… 两个人拉扯着, 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又双双跌到塌上。 陈宴秋勾着荀淮的脖子,雪白色的指尖没入荀淮散落的乌发, 把荀淮紧紧抱住,像要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荀淮还在吻他。 这个吻满是温柔缱绻, 从陈宴秋微微开合的唇瓣,再到桃粉色的脸颊、深邃的眼窝、弯弯的眉骨。 随后, 荀淮又逐渐向下,去吻陈宴秋的耳垂、流畅圆润的下颌线。 两人的呼吸在湿润的空气中交缠着,暖热了这刺骨的寒冬。 “夫君……”陈宴秋双眼盈着泪花,眼神有些涣散无神, 小声哭着去喊荀淮的名字。 他侧着身子, 把半张脸颊都埋在冬日厚重的被褥里, 急急地喘着气:“不要,慢、慢……” 荀淮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他把陈宴秋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亲着陈宴秋的双唇道:“怎么样,夫君伺候着,王妃殿下可还满意?” 陈宴秋正被荀淮弄得神志不大清醒, 哪能听得懂荀淮的话, 只能凭着本能颤着身子哭:“不行,我、我……” “王妃没回答夫君的问题, ”荀淮却坏心眼地笑道, “那看来夫君还是得加把劲才是。” 说完这话,荀淮又陡然加快了速度。 陈宴秋雪白的脖颈一下子就红透了,他喘得更厉害,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又有烟花点亮漆黑的天幕,只听得“砰”地一声,星星点点的烟火便在空中炸开。 陈宴秋只觉得魂梦颠倒,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就感觉到荀淮压了上来。 “王妃好狠的心,”荀淮说,“大梁是礼仪之邦,我们得礼尚往来,不是吗?” “登、登徒子……”陈宴秋哑着嗓子,轻轻缩进荀淮的怀里。 “骂得好,”在床榻上的荀淮最是没脸没皮,他动作没停,反而接着陈宴秋的话说,“夫君就是登徒子,宴秋可要小心受着了。” 烟火不停,寒风料峭,白雪压红梅。 零零落落的雪覆在花枝上,愈来愈厚,那花枝终究还是招架不住,在又一次烟花绚烂之时颤颤巍巍地抖着。 除夕夜,京城无宵禁。 大宅小院,街头巷尾,无数的人们,或是久别重逢,或是萍水相聚,他们都笑着、闹着,互相道着新年好。 所有人此时此刻都有同一个愿望。 我们盼着团团圆圆,我们想着合家安康。 元和六年,正月初一,京城大雪。 这是我们的新年。 过了春节,天又渐渐暖了起来。 荀淮难得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好年,终于把身子给温养得与常人一般无二,虽说还是得仔细着,但也不再一步三喘,脸色也好了些。 老赵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陈宴秋,哭得胡子都黏做一团。 “王妃啊……”他哇哇哭道,“多少年了,老夫终于对得起老将军和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一想到荀淮的父母,陈宴秋的鼻子也酸酸的,“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赵叔你快别哭了,等会儿王爷听到了……” 可荀淮像是铁了心一般,对外只称陈伤难愈,把来请他回朝的人一个个全都挡在外头,谁也不见。 薛应年只得自己处理政事,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 先前他的所有决定,总是有荀淮把着关,是以几乎没出过什么大错。 可如今他事事自己考虑,竟是出了不少意想不到的岔子来。 只有这时候,薛应年才念起了几分荀淮的好。 在又一次熬夜点灯批奏折后,薛应年顶着个黑眼圈,终于决定去给荀淮服软认错。 从小到大,荀淮都总是惯着他。 这一次,只要自己亲自去见他一面,他也一定会同意的吧? 这天清晨,薛应年早早出了宫。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他特意换上了朴素些的常服,少了些压迫感,看起来倒像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马车在厚厚的雪上留下两道鲜明的车辙子,一直延伸到朱红色的王府门口。门边贴着崭新的春联,金色的福字在薛应年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仰着头,微微颔首。 旁边跟着的太监会意,躬着身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厮从门后露出半张脸来:“你是?” 那太监说:“皇上来寻王爷,还不快开门跪安?” 谁知那小厮对他嗤了一声,不屑道:“你说是皇上就是皇上?可有凭证?” 太监一时间被噎住。 今日他们出行很是低调,要说凭证还真是没有。 “还不快开门?拦了皇上,耽误朝中正事,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只能威胁道。 这人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小厮奇道:“不过是要个凭证,你怎的还气急败坏起来了。” 小厮叹了口气,对他道:“待我通报一声,你且先等着吧。” 说完,他就“啪”地把门关上,留着原本张口还想说什么的太监怔在原地。 薛应年的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 他长这么大,几乎没有人敢拦过他! 简直是目无尊卑!岂有此理! 陈宴秋今日醒得格外早,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玩。 他团了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子,再堆在一起,脑海里想着荀淮的样子捏来捏去。 白雪细细软软,晶莹剔透,在陈宴秋冻得通红的指缝里如沙般流淌着。 还是有些凉。 看见王府守门的小厮走进来,陈宴秋起身拍拍手上的雪,眉梢微扬,笑着问道:“怎么了?” 在陈宴秋面前,小厮却收敛了脾性,毕恭毕敬说:“王妃,外头有两个人来了,说是皇上,要见王爷呢。” 皇上? 陈宴秋惊了:“那你怎么不把他带进来?” 小厮梗着脖子回:“王爷说过,养伤期间,拒不见客。” 他想了一下,又继续补充:“我只听王爷和王妃的,即使是皇上来了也得通报一声。” 陈宴秋瞪着眼睛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才愣愣开口道:“那你做得还不错,值得表扬。” 够忠心,胆子也够大。 小厮立刻眉开眼笑:“多谢王妃夸奖!” 话虽如此,但也总不能让薛应年一直等着。 陈宴秋还是搓搓手:“我跟你一起见皇上吧,快把他带进来。” 于是乎,陈宴秋打开门,迎面对上了薛应年阴沉着的脸。 陈宴秋悻悻一笑,连忙行礼道:“皇上。” “府里都是些小孩,他们不懂规矩,还请皇上恕罪。” 薛应年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才扬着嘴角把陈宴秋扶起来:“皇嫂哪里的话,是我突然打扰了,府里人没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 但是我府里的人就是故意的。 陈宴秋强行压下自己心里逐渐攀升的暗爽感,侧过身子让薛应年进来。 薛应年已经好久没来过荀王府了。 上一次来,还是荀淮大婚的时候。 他记得,那时候的王府里还一派冷清,虽然该有的都有,但是不该有的也一定没有。 甚至装横都还保留着荀王府刚刚建成时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比起“家”,荀淮更像是把这里当成了住处,仅此而已。 与那深宫有的一拼,薛应年突然想。 如今,院子的梅花一树一树地开着,门前院下挂着火红的灯笼,下人们换上了温暖的冬装,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 他凝眸,看见院子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互相依偎着,小巧可爱。 有年味,也有人情味。 陈宴秋见薛应年盯着那两个小雪人发呆,有些不好意思道:“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的,皇上见笑了。” 薛应年没说什么,冷冷收回视线,抬脚进了堂厅。 陈宴秋没单独跟薛应年相处过,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他让人给薛应年上了糕点添了茶,这才对薛应年道:“皇上是来寻王爷的吗?” 薛应年细细嘬了一口,从喉咙里发出点哼声来,算作是肯定的回答。 这茶味道还不错。 陈宴秋挠挠脑袋:“那我去把王爷叫起来,皇上你先等等。” 薛应年品茶的动作瞬间顿住:? 还不等薛应年回答,陈宴秋就迈着步子跑了出去,只给薛应年留下一个背影。 薛应年一下子觉得嘴巴里的茶味难喝起来,脸色不大好看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叩”地一声。 自己大清早过来,荀淮居然连醒都还没醒吗?!! 荀淮被陈宴秋叫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发懵。 陈宴秋心疼他,这些日子他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屋子里暖暖的,炭火烧得很旺。荀淮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乱着头发盯着陈宴秋看,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起来。 陈宴秋知道荀淮没睡饱,眼角微弯地看着荀淮。 缓了好一会儿,荀淮才开口道:“宴秋,怎么了?” 刚起床,声音都还有些哑。 “皇上来了,在堂厅等着呢,”陈宴秋眨眨眼,“等了好一会儿了。” 荀淮:“……” 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皇上来了?” 陈宴秋道:“对啊。” 他去把荀淮的衣服拿过来:“这天寒地冻的,我总不能让他站在外头吧,就让他进来了。” “他脸色还怪难看的,”陈宴秋担忧道,“不会站了那么一会儿,就冻病了吧?” 荀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上在堂厅等着,自己居然还在睡觉,这怎么也说不太过去。 但是…… 无论荀淮怎么压,他的唇角还是控制不住勾了起来。 “不会,”荀淮穿好衣服揉揉陈宴秋的脑袋,“皇上不像我,身体很康健,不至于这样就病了。” “你的身体也不差,”陈宴秋不喜欢听这话,撅着嘴抗议,“你也再不会生病了……” 荀淮嘴角又扬了些,方才被叫醒的那点烦躁彻底消失。 他知道,自己收回兵权的机会来了。 第42章 急报 找机会杀了荀淮便是。…… 陈宴秋觉得今天荀淮的动作格外慢。 他一会儿要换身衣裳穿, 一会儿又要重新束发,待到荀淮终于梳洗穿衣完毕,又是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见荀淮还老神在在地慢慢挪步子, 陈宴秋有些担心地去拉荀淮的手:“夫君,这样让皇上等着没事吗?” “没事, ”陈宴秋的手比自己的温暖不少,荀淮把他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着, 语气轻快,“皇上有求于我,所以不会怪罪的。” 陈宴秋立刻放心了。 反正荀淮说没事,就一定没问题。 薛应年看着又一次快要见底的茶杯, 强行压抑着自己心里的火气。 “滴, 滴, 滴……” 旁边的水漏不管不顾地落着,弄得薛应年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小太监看不下去了:“皇上,王爷此举未免也太过轻慢……” 薛应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太监立刻闭了嘴。 他用力捏着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拼命把自己心里涌上来的不快打碎嚼烂, 再硬生生吞下去。 薛应年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 荀淮与陈宴秋从外头逆着天光,踏了进来。 “皇上, ”荀淮对薛应年拱拱手, 不卑不亢,“微臣今日旧伤复发,身体不适,所以耽搁了些, 还请皇上责罚。” 荀淮本就是个病秧子,再加上护驾有功,薛应年哪能罚?他扯着嘴皮子笑笑:“皇叔这说的什么话?身体要紧,快些起来吧。” 等荀淮与陈宴秋都落座,薛应年立刻嘘寒问暖起来:“皇叔这几日身子可还好些了?” “回皇上的话,手上的伤已经大好了。”荀淮回。 薛应年脸色终于好了些。 既然如此,荀淮应该没有理由再不去早朝了吧? 他刚想开口,就听见荀淮接着道:“可许是这几日有些贪凉,微臣总觉得有些头疼,怕是染上了风寒。” 说着说着,荀淮便用指骨抵住自己的唇瓣,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宴秋疑惑抬头,脸色有些担忧。 荀淮不舒服吗?今天精神头明明挺好的呀…… 他看着荀淮在薛应年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给自己做了个手势,心念一动,立刻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夫君这是要装病呢! 陈宴秋立刻配合起来,反正荀淮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在一旁忧心忡忡,声色凄凄道:“大夫说是有些着凉,需得好生将养着,切莫思虑过多才是。” 薛应年:…… 两口子一唱一和地,薛应年看着荀淮长时间都惨白着的脸色,倒觉得自己开不了口了。 总不能硬要一个病人去帮自己吧?这叫什么话? 但是,唯有一件事情,荀淮不可能忽视掉…… 薛应年再心里兀自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皇叔,燕国新帝那边来了使者。” 荀淮原先还在啃着桌上糕点,闻言果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薛应年:“他们说了什么?” 果然如此。薛应年这下放心了,继续道:“说是要与大梁打开商路,重修旧好。” 荀淮思索了一会儿,面色沉沉道:“梁燕两国的旧好,那是高祖时期的事了吧?这百年来梁国战争不断,哪能说好就好的。” 更有可能,这只是燕国新帝的障眼法。 薛应年叹气道:“我心里也觉着蹊跷,但那使臣带了不少见面礼来,看起来倒也诚心。” “皇叔,我拿不定主意,”见荀淮眉头紧紧皱着,薛应年趁热打铁,“这些事情还需要你去处理才是……” 陈宴秋放下手里拿着的糕点,担忧地去看荀淮。 他对荀淮太了解了。 一旦涉及到关乎百姓安危的国事,荀淮绝不会独善其身。 薛应年这样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他听见荀淮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臣遵旨。” 薛应年还来不及开心,就听见荀淮继续道:“可是皇上,我现在手上无权无职,很多事情都无法查探,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他慢条斯理地摇着茶盏:“无论是打开商路还是迎战,现在我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薛应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荀淮这话很明显了,他是要把自己的兵权给拿回来! 良久,薛应年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皇叔这说的什么话。” 他双目里燃着怒火,语气里却丝毫也不显,听上去还很雀跃热络。 “皇叔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若是皇叔对手下的人不满意,皇叔自行处理就是。” 荀淮这才笑了。 “如此,”他抬眼对上薛应年通红的眸子,“臣便遵旨了。” 薛应年甫一出了王府大门,便一改笑容,阴沉着脸回到了宫里。 他明显心情不佳,身边服侍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生怕触了薛应年的霉头,稍不注意就掉了脑袋。 “研墨。”他紧紧锁着眉毛重重坐到龙椅上,吩咐道。 旁边的太监立刻抹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应声凑上前去。 墨块随着他的动作一圈一圈,在砚台里慢慢化开。 薛应年看着那一点一点生出来的墨水,突然想起来了荀王府的那个水漏,心里忽地燃气一股浓浓的烦躁感。 他突然伸手拿起砚台,不由分说地砸在了那个小太监的额头上! 砚台很重,瞬间就见了血。薛应年用了十足的力道,那小太监惊呼一声,直直地被砸到了台阶下面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他顾不上自己血流如注的额头,颤着身子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殿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滚!!你们都给我滚!”薛应年通红着双眼手一掀,桌子应声翻滚,书册笔墨全数落到了地上。 众人不敢耽搁,生怕引火烧身,脚底抹油地逃了出去。 “荀淮……”薛应年咬牙切齿道。 大殿里的人都跑光了,薛应年正闭着眼平复着心情,一旁的暗处忽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都裹在一个宽大的黑袍里,在宫内本就不太明亮的烛火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上,”他的声音很是嘶哑,像是锯木头一样,几乎让人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无故动怒非明君所为。” “哼,”薛应年对他横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燕国新帝马上就会有动作,”那人回,“荀淮要回兵权,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机会。” “等开战,”那人顿了一会儿,把手往自己脖颈处一划,语气平静,却带了一股森冷意,“我们找机会杀了他。” 薛应年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总之,无论薛应年有多么不乐意,荀淮终究是被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朝堂。 不用陪着荀淮,陈宴秋就又显得懒懒的。 春日的阳光比冬天多,也暖些。陈宴秋喜欢晒太阳,叫人搬了把躺椅到院子里。 冬天盛放的红梅此时几乎已经全数败光了,银杏树还抽着小小的嫩绿的叶子,院子里若要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美景可赏。 好在阳光灿烂,照在身上也暖烘烘的,倒也算惬意。 陈宴秋躺在椅子上,把荀淮给他的玉佩放在灿阳底下,细细欣赏着。 春阳穿过清透的淡绿色,在陈宴秋的掌心投下透亮的光斑,如同小溪旁闪烁的波光。 上面的猎鹰栩栩如生,张开双翅,在云中盘旋着。 捏着玉佩的那只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上面坠着的红玛瑙在阳光下如同淌血一般,并不恐怖,反而有些异域的绮丽。 这一红一绿的搭配并无半分扎眼,反而相得益彰,分外和谐。 那是当然了,这两个东西可都是自己与荀淮的定情信物。 陈宴秋把玉佩摸了又摸,又重新把玉佩别回腰间。 他眯起眼,翻了个身开始打瞌睡。 “还是春天好……”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陈宴秋这样想道。 春天可真是难捱。 林远穿着一身铁甲站在城墙之上,披风在料峭的春风中猎猎而飞。 这是与燕国接壤的北境,春天自然比处在大梁腹地的京城要晚上不少,雪虽然融了,却也并未带走几分凉意。 甚至温度似乎比过年那几天还要凉上几分。 但即使如此,今天的天气也实在是太坏了些。 大片大片透着墨色的乌云不断在空中翻涌,明明是白昼,却没透出一点光,连空气都似乎粘稠起来。 沙石纷飞,风掣红旗,林远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枯草,听着下属汇报军情。 “将军,”副官道,“一连几日,派出去的斥候都没有再递消息回来了,这……” “我知道,”林远的脸色不大好看,“很有可能是燕国那边有动作了。” 他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按照计划吩咐下去,全军戒严。再派些经验老道的斥候,务必把消息带回来。” “就别让新兵蛋子去了,”他补充,“平白丢了性命。” “是,”副官道,“另外,王爷吩咐的事情有了几分着落,将军看是……” “先把人抓住再说,”林远眉头皱着,他盯着远处一动不动,“其余事情以后再谈。” 说完这话,林远神色突变! 他朝着城墙下的人吼道:“敌袭!快关城门!” 军中无人不识林远的声音,因此他们反应也极快。 守在城门边的人迅速冲上去,把敞开的城门往内推。 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如同密密麻麻的雨滴一般,从空中飞来,又被赶过来的人击落在地。 “敌袭!敌袭!” 其中一支箭似乎有千钧之力一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直直冲着城墙上林远的面门而去! 一旁的副官脸色微变,拔剑就要往林远面前冲:“将军!” “滚远点!”林远神色一凛,飞身躲过箭矢,抬脚把差点撞上箭头的副官踹到一边。 手中寒光乍现,那箭矢猛地便被他劈成了两半。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压得极低的黑云之下,骑着战马的士兵举着刀刃,声势浩大地冲向了城墙! 战马飞驰,似乎连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而为首的那个放下手中的弓,拔出手中的箭,似乎对着林远挑了挑眉。 “弓箭手。”林远冷静吩咐道。 这天夜里,陈宴秋总是睡得不大安稳。 又一次感觉到浓浓的下坠感,陈宴秋猛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是却怎么也记不得梦的内容,只是那心悸感还萦绕在他心头,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屋里静悄悄的,灯早就灭了,窗外似乎也静得可怕,就连平时虫鸟的叫声似乎也听不到。 陈宴秋蓦地害怕起来,心脏跳得厉害,轻轻地去推荀淮的肩膀:“夫君,夫君。” 荀淮立刻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对陈宴秋温声道:“怎么了?” 陈宴秋这个样子,荀淮也猜得到。他揉揉陈宴秋的脑袋:“做噩梦了?” 陈宴秋点点头,重新靠回荀淮的怀里,让荀淮搂着自己睡。 照理来说,这个姿势他应当是安下心来了,可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并无半分睡意。 “夫君,”他又抬头看,“你睡了吗?” “我睡了你怎么办?”发顶处传来荀淮灼热的呼吸,荀淮亲了亲陈宴秋的额头,起身把蜡烛点上,问道,“睡不着,是被噩梦吓着了吗?” 陈宴秋脸色微微有些白。 不知怎么的,他微微有一种预感—— 今天晚上会出事。 而他的直觉从不说谎。 陈宴秋开口道:“夫君,我这心慌得厉害……” 像是验证陈宴秋的话一般,一道惊惶的声音刺入他们的耳膜: “王爷!八百里加急来报,凉州失守了——!!” 第43章 主线 他害怕荀淮就这样走掉,再也回不…… 皇宫内夜色沉沉, 烛火摇晃,传信的士兵单膝跪地,字字泣血。 “燕国新帝率大军突袭凉州城, 我们兵力本就不足,只能退守……” 荀淮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刚拿回兵权, 本想着重新布防,没想到屈蔚却快了一步。 “林远为什么不坚持?”丢了城池, 薛应年觉得非常没面子,无端发着脾气,“为什么不战?” 眼看薛应年还要说什么,一旁的荀淮开口道:“皇上, 林将军这样做是对的。” 他揉了揉眉心, 觉得心跳得厉害, 有些难受:“凉州城守卫兵力不敌燕国,娄山关是大梁天险,只要娄山关不失守, 我们就还有机会。” 荀淮这么说,倒显得薛应年什么都不懂。 薛应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隔了好一会儿, 才叹:“罢了, 你下去吧。” 传信的士兵磕了几个头沉默着走了。 “皇叔,现在怎么办?”薛应年有些慌张, 下意识向荀淮求助。 “调动兵力, 支援林远,”荀淮条理清晰道,“让失守的三州守卫都到娄山关去,沿途募兵, 补充兵力。其余州卫加强布防,在京师到达之前务必守住城池……” 讲完布局安排之后,荀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对薛应年行礼道:“皇上,臣请命,带荀家军前去支援。” 薛应年浅浅松了一口气。 荀家军是大梁最强悍的一支军队,可只认荀淮这一个主帅。 眼下这种危急关头,若是荀淮不愿意带兵,他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况且,眼下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 “皇叔,”他激动地去握住荀淮的手,说的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在,“有皇叔在,朕就放心了。” 荀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行礼道:“臣只有一个请求。” 他一直不太好看的脸色终于松动了几分,露出几丝温柔来:“请皇上照顾好我的王妃。” 陈宴秋提着一盏灯笼,立在王府门口。 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不断摇晃着,几次三番就要熄灭,又被陈宴秋护着,重新燃起来。 陈宴秋的心一直跳得厉害。 荀淮接到急报之后,就匆匆进了宫,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燕国来犯,看来还是进入了主线剧情。 屈蔚有动作了。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的凉,陈宴秋裹裹身上的披风,脸色不大好看。 虽说现在的京城还算风平浪静,但是大梁的边境是真真切切地打起了仗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京城的百姓们都会知道这件事。 惊惶、不安、忐忑。 不太正向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陈宴秋蓦地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战。 荀淮刚才上马车的时候,带披风了吗? 他有些懊悔,方才自己被吓懵了,应当更加仔细些的。 “王妃别担心,”一旁的来福宽慰道,“王爷只是进宫商议军务,很快就会回府了。” 陈宴秋对来福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来福这话说得倒也不假,陈宴秋又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王府的马车急急地驶回。 还不等马车停稳,陈宴秋就迎了上去:“夫君!” 他朝荀淮伸出手:“夫君,怎么样?没事吧……” 荀淮没回答陈宴秋的问题,而是扶着他的手下车,摸着陈宴秋冻得冰凉的掌心问:“外头凉,怎么不在府里等?” 陈宴秋对荀淮摇摇头:“我睡不着。” 春日的天气是有些反复无常。荀淮把陈宴秋拉回屋里,叫人灌了汤婆子来放进陈宴秋怀里,让他捂着。 陈宴秋心里却焦急别的事情。 他问:“夫君,现在怎么办?凉州到底怎么样了……” 他知道,依荀淮的性子,国家遭侵,他不可能束手旁观。 果然,荀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对陈宴秋轻轻道:“宴秋,我要带兵支援,可能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虽说早有准备,可陈宴秋的眼眶还是蓦地红了。 “……那你要去多久?”心里涌上密密麻麻的酸胀感,他忍着眼泪,轻轻去扯荀淮的袖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战场瞬息万变,我五日后就走。”荀淮知道陈宴秋难过,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容不得他多想,“霖阳和来福都会被我留下,他们会保护你的。” “我能去吗?”陈宴秋突然道,“夫君,我能陪着你去吗……” “我、我虽然现在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可以学。”怕被荀淮拒绝,陈宴秋观察着荀淮的表情,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快,“我也不怕受伤,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 荀淮却捂住陈宴秋的嘴,对他摇摇头。 陈宴秋一下子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哭,可他现在敏锐地感觉道,自己现在不能在荀淮面前流眼泪。 陈宴秋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荀淮把陈宴秋抱在怀里,安抚着自己尚未及冠的小王妃:“宴秋,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受伤了怎么办?” “况且,”荀淮补充,“若是被敌军知晓了,你的安危我不能随时保证。家眷随军,将士们也难免有怨言,你说是不是?” 荀淮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陈宴秋明白荀淮说的话,可心里依旧难过。 他还是点了点头。 委屈、担忧、恐慌,诸多情绪不由分说地涌上来,将他淹没。 陈宴秋就快要溺死在海里。 他把头埋进荀淮的胸前,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歇斯底里的挽留却在暖黄色的烛光里不断蔓延,掀起一层又一程的涟漪,在心里一圈圈荡开。 突然,陈宴秋去抓荀淮现在都还需要针灸的左手,声音闷闷的:“夫君,你身体不好,生病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 像是已经想好了说辞一般,荀淮立刻答道:“没事,老赵叔会跟着我去的,他是多年的老军医了,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陈宴秋不信。 说实话,陈宴秋出生在和平的国度,对战争只有那些书本上冷漠的数字,没什么概念。 但是他在梦里亲眼见过荀淮的死。 死亡总是被人讳莫如深,显得沉重无比。但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却又显得那么轻浮、那么理所应当。 那时候的荀淮只是在他怀里抖着,眼睛一闭,便凉了身子断了气。 一直到现在,陈宴秋都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梦境,还是世界对他的一种警示?一种提醒? 他实在是害怕。 他害怕荀淮就这样走掉,再也回不来。 “那你答应我,”陈宴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荀淮,语气狠狠道,“你一定要回来。” “你、你若是不回来,我、我就……”陈宴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狠话,只能凶道,“我就改嫁!再也不理你,也不去祭拜你,不去给你扫墓……” “为夫知道。”荀淮把人捞到怀里,拍着陈宴秋的后背哄着,“别担心,会没事的。” 陈宴秋听着荀淮的心跳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若是陈宴秋再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荀淮并没有答应陈宴秋的话。 战场上变数太多,就连荀淮自己也根本无法保证。 若是自己真的死了,陈宴秋改嫁,忘了自己…… 那样也好。 荀淮这样想。 果不其然,到第二天,两国开战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文武百官们互相推诿责任,在朝堂上吵起架来,又一起焦头烂额地备战。 军饷、粮草、兵士、将领……到了这个时候,薛应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天真,在这样紧急关头,站出来统筹一切的还是荀淮。 他嫉妒、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收回荀淮手中的权利,却也不想成为葬送大梁江山的罪人。 百姓们得到了消息,京城内人心惶惶。大家开始疯狂囤米囤油,物价在几天之内就开始往上飞涨。 平日里热闹的京城大街不在了,转而变得拥挤又暴躁,不少人因为几斗大米而大打出手,大理寺里的人也焦头烂额,不断到街上去维持秩序。 虽然京城不是战场,但是战场已然烧到京城。 人人自危。 陈宴秋这两天受到了不少惊吓,又思虑过重,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他在支离破碎的噩梦里不断惊醒,下意识摸向一旁,却只抓到一片冰凉。 是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荀淮这几天实在太忙,宫里和兵营两头跑。 今日又不知道是几时走的。 但是,自己都病倒了,荀淮他那身子又怎么吃得消? 陈宴秋又不免担心起来。 他哑着嗓子喊:“……来福公公。” “诶,王妃,奴才在呢。”听见陈宴秋叫自己,来福急忙忙地从门外进来。 陈宴秋生了病,荀淮不放心,让来福好好照顾他。 来福是两边都心疼,整天愁眉苦脸,弄得自己都消瘦不少。 “王爷去哪了?”陈宴秋咳嗽了两下,这才问道。 “王爷现下在兵营里整军呢。”来福道,“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了,现下正是最忙的时候。” 陈宴秋听了这话,就挣扎着要起身。 来福“哎哟哎哟”地叫着去扶陈宴秋:“王妃,您这还没好全呢,怎么就急着要下床了!” “帮我收拾收拾,”陈宴秋白着脸,说的话语气却很重,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味道,“我要去找他。” 荀淮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披着厚重的大氅,站在校场外的观演台上。 今日的天气并不好,天色很阴郁,春日的狂风卷着旗帜猎猎作响。狂风卷着尘土飞扬,给周围镀上了一层黄棕色。 荀淮那身玄色的衣服在灰黄色的天幕下,像是烧出的焦黑的洞。 兵营里风沙大,荀淮握拳抵着有些苍白的唇,咳嗽了两声,对身后的人问道:“可整军完毕?” “回王爷的话,荀家军全军已整军完毕,随时听候王爷调遣。”副官张彦单膝跪地答道。 荀淮点了点头,道:“明日启程,今夜就让大家早些歇息吧。” 张彦垂眸:“是。” 荀淮扭头正想迈步回军帐,就听见一个小兵急匆匆来报:“王爷,王妃殿下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荀淮倏地抬头,就看见了陈宴秋向着自己奔来的身影。 第44章 对不起(补) 陈宴秋不是圣人。…… 陈宴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像雀鸟一样飞到荀淮身边。 “夫君!”他的烧还没退,脸上还泛着潮红,“我来看你啦!” 荀淮眉头蹙了蹙, 伸手摸陈宴秋的额头,手心滚烫。 荀淮的手太凉, 陈宴秋忍不住“唔”了一声,去抓荀淮的手掌:“夫君,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荀淮叹了口气道:“还在发热呢,你跑过来干嘛。” 陈宴秋没有回答荀淮的话,而是把荀淮的手揣进怀里,抬眸湿着一双眼睛看他。 荀淮:…… 罢了。 “外面风大, ”他妥协道, “我们进去说。” 他把陈宴秋手中的食盒递给一旁的副官, 领着陈宴秋往军帐走去。 张彦提着食盒,好奇地打量两人。 王爷在他们面前总是沉着脸,不苟言笑, 不怒自威。 此时此刻,王爷的脸上满是笑意,总算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温柔来。 而一旁的王妃捂住王爷的手, 仰着头跟王爷说着什么, 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 王爷和王妃看起来感情很好啊。 张彦啧啧称奇了一会儿,赶快跟了上去。 陈宴秋拉着荀淮的手, 跟着荀淮进了军帐。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来到军营里头。 帐外兵士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箭弩、马蹄混着黄沙的气味席卷而来,帐内的一侧是武器架,铁甲泛着冷光。 中心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上面被摆了各式各样的标记, 陈宴秋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明白。 “夫君,”他指着那地图问,“京城在哪啊?” 荀淮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在这呢。” 荀淮指的地方几乎是在地图中心的位置。 “大梁京城位于中原腹地,仰仗娄山关天险,易守难攻。”荀淮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自己的行军路线,“为夫这次是去娄山关支援,守住娄山关后,再徐徐图之,收回被燕国占领的土地,把他们赶回草原去。” 陈宴秋听不大明白这些作战的细节,只注意到一个点:“那你岂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听了这话,荀淮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嗯。” 陈宴秋本来就不太舒服,头晕晕的。听了这话,他鼻子一酸,又有些想哭。 这人连安慰的谎话都不知道说两句。 “对了,我让厨房给你带了好些吃的,”陈宴秋不想给荀淮添麻烦,揉揉眼睛把食盒打开,“都是我觉得好吃的糕点,夫君你尝尝……” 他没有看荀淮,而是笨手笨脚地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端出来,嘴里还不断念叨着:“这些都好吃,夫君你多吃点,过几天就吃不到了……” 腕间的红绳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红色的玛瑙扰乱荀淮的视线,像是在倾诉什么。 陈宴秋正嘟囔着,突然被荀淮抓住了手腕。 “夫君,”他抬头看荀淮,“怎么了?” 荀淮的脸色有些不好,陈宴秋以为荀淮生病了,去摸荀淮的额头急切道:“是不是又难受?我叫老赵叔过来……” “对不起。” 陈宴秋倏地安静了。 荀淮看着陈宴秋水汪汪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宴秋,对不起。” 陈宴秋一时间有些哽住,嘴巴张开了好几次,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他本来想对荀淮说,夫君,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可心里那点后知后觉蔓延的委屈和不舍又如同毒蛇、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堵住他的喉管,把他那些违心的安慰咽了下去。 害怕,委屈,不安。 责怪,愧疚,埋怨。 陈宴秋不是圣人,人本来就是情感复杂的生物,爱之深则恨之切。 若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怨怼,那是假的。 即使皇族是害荀淮家破人亡的凶手,即使薛应年几次三番地刁难他们,即使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荀淮还是第一时间选择挑起大梁的江山。 陈宴秋其实很想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行军路上吃不饱穿不暖,若是你生病了怎么办? 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要是你永远回不来了怎么办? ……我怎么办? 可是…… 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来,陈宴秋却蓦地笑了。 他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努力地对荀淮笑着。 只是这笑看起来太苦,泪水也止不住,陈宴秋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你。 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 “宴秋,”荀淮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哑,“宴秋……” 他伸手去擦陈宴秋的眼泪,把人搂到怀里抱着:“对不起,你别哭了……” 他这么一安慰,陈宴秋更难过了。 于是一开始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陈宴秋越哭越难过,死死揪着荀淮胸前的衣服,整个人都开始抖起来。 “夫君,答应我,你答应我……” 在悲戚的哭声里,荀淮听见陈宴秋叫自己。 陈宴秋的话断在了汹涌的不舍中,但是荀淮却明白陈宴秋想说什么。 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 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回答的声音也染上了些哭腔,“夫君都答应你。” 等在帐外的张彦听着帐内的哭声,也渐渐湿了眼眶,重重叹了口气。 这小王妃嫁过来只有半年吧? 他也是有妻儿的人。 哎,征战在外,最见不得这场面了。 陈宴秋本来就病着,哭了那么一会儿,直接在荀淮的军帐里睡着了。 荀淮趁机让军医给陈宴秋把了脉,确定并无大碍之后,这才放下心,继续忙了起来。 军营并不适合调养,其实本来应该把陈宴秋送回去的。 可明日他就要出发,两人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荀淮自己终究是舍不得。 他翻着书信,突然觉得胸口极速下坠起来,喉管里像是有虫蚁在蛀咬一般,荀淮没忍住,又猛地咳嗽了几声。 这几声着实有些狠,陈宴秋对于这声音本来就异常敏感,眼看着眉毛使劲皱了皱,就要清醒过来。 荀淮赶快喝了一口茶,强忍着把不适感压了下去,见陈宴秋的呼吸又平缓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让陈宴秋知道自己还没出发就又病了,可又得哭鼻子。 荀淮不想让陈宴秋太过担心了。 经此一役,荀淮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用手肘撑着桌子缓了一会儿,这才觉得好些。 耳鸣过去之后,他突然听见军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有人在外头唤道:“皇叔!皇叔!!” 声音伴着银铃的脆响,荀淮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快步走到军帐外,沉着脸看被张彦拦在帐外的人。 薛端阳方才还在外头跟张彦僵持着,此时见了荀淮,正打算跟张彦打一场的姑娘立正道:“皇叔你好哇!” 她踮着脚尖朝里头望:“皇嫂嫂呢,张彦说他在里头,我怎么没看见他……” 荀淮捏了捏眉心,整理好情绪,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你皇嫂身子不太舒服,现在睡着呢。” 薛端阳有些担心:“皇嫂没事吧?” 她打量了荀淮两眼道:“皇叔,我觉得你看起来也不太好……” 荀淮:……很明显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叹了口气,蹙眉问道:“端阳,你跑过来干什么?” 薛端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她正正神色,眼神坚定,对荀淮斩钉截铁地说:“皇叔,我要跟你去娄山关!”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愣住了。 张彦被吓了一跳,见荀淮脸色更不好看,马上劝道:“公主殿下,战场绝非儿戏,您是千金之躯,何必跟着我们这些糙汉子受那罪……” 薛端阳不乐意了,她扭头对张彦凶道:“怎么不行了!你们还打不过我呢!” 她撸撸袖子:“要不跟本公主打一场,我们比比看?” 张彦蓦地想起来薛端阳在秋猎时打的那头熊。 ……说不定自己还真打不过她。 他没法,只得看向荀淮。 王爷,你来劝劝她。 荀淮叹了口气,对薛端阳道:“端阳,前线太危险了,你何必去跟着我受苦……”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薛端阳见荀淮不答应,有些急了,“皇叔,我也是武将!” 若是放在以前,荀淮是一定不会同意的,这太危险了。 可是现在,薛端阳确实已经长大了不少,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更重要的是,荀淮要考虑到自己最坏的情况。 如果说自己真的撑不住,需要有一个身份足够尊贵的人出来主持大局、稳定军心。 电石火花之间,荀淮便想到了很多。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在薛端阳希冀的目光里妥协了。 “你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荀淮道,“不然我就把你送回来。” 薛端阳这下高兴了:“好耶!!” 欢呼了一会儿,薛端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凑上去道:“皇叔,小金小银我可以带去吗?” “它们也是战力,而且鼻子可灵了。”薛端阳补充道。 荀淮:“……可以。” 薛端阳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荀淮叹着气,又回到王帐里。 陈宴秋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他睡得不太安稳,不断地翻着身,念叨着听不真切的梦呓。 荀淮隐隐约约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将冰凉的手指放在陈宴秋滚烫的脸颊上,沉默地看着陈宴秋的侧脸。 才消失的耳鸣又纷纷扰扰地响起,沉痛的下坠感让荀淮有些喘不过气来。 左手又开始疼了。 良久,荀淮才轻声道:“对不起。” 倘若真有意外,这声对不起,现在就提前对你说吧。 第45章 家书 他的笔墨太吝啬,都不说想我。…… 风乍起, 吹起鬓间的墨发,遮挡了陈宴秋的视线。 他就这样迎着风,仰头看骑在马背上的人。 荀淮穿上了坚实的甲胄, 马尾高束,剑眉星目, 意气风发。他坐在马背上,宛如一把绷紧的弓。 只是在陈宴秋眼里, 荀淮还是太过瘦削了些,更凸显出几分棱角来。 他身下的马匹不断嘶鸣着踱步,显得有些躁动。 而在荀淮的身后,万千兵士整齐列队, 静默肃杀, 听候着荀淮的调遣。号角吹着军乐, 军旗猎猎,队伍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夫君,”陈宴秋紧紧拉着荀淮的手不放, 湿着眼睛切切嘱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万事小心,”他补充道, “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 荀淮对着陈宴秋笑:“为夫知道。” 荀淮伸手摸了摸陈宴秋的脸颊:“若是有什么事情, 一定同来福讲,实在处理不了, 就去找崔明玉。” “京城会乱上一阵子, 这几天就别出门,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王爷,”跟在荀淮身后的张彦道,“该出发了。” “皇叔你就放心吧!”一旁的薛端阳骑着自己的红鬃马凑过来, 朗声道,“崔大哥还在京中呢!多少也会帮衬着皇嫂一些。” “嗷呜——”跟在薛端阳脚边的小金小银下意识附和薛端阳,冲着陈宴秋摇摇尾巴。 陈宴秋也知道行军耽搁不得。 他松开手,用手背蹭蹭眼泪:“嗯。” 再抬眸时,他的眼中就蕴了些笑意:“夫君,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荀淮看着定定地看着陈宴秋,看了很久很久。 这时天色还很早,淡淡的天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里朦朦胧胧地溢出来,泼在荀淮的身后,像是在荀淮身上也拢上了一层看不真切的纱。 将军擐胄执甲,眼神却是柔和的,像是一汪深深的泉。 而那泉水里倒映着的,只有陈宴秋的影子。 温柔而又决绝。 “宴秋,”荀淮开口,轻轻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也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陈宴秋却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荀淮却扭过头不再看他,而是对张彦道:“出发吧。” “出发——” 中气十足的号令彻响,荀淮两脚一踢,马匹嘶鸣,飞快地冲在了前头。 他高束的马尾在空中翻飞着,像是与陈宴秋挥手诀别。 “王妃,等我凯旋——” 陈宴秋的眼泪在荀淮离开的一瞬间就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他咬住唇,这才没哭出声。 “好!” 像是怕荀淮没听见似的,陈宴秋又急急地往前跑了几步,双手拢在嘴边喊:“好,我等你——” 他看着荀淮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连踏出的印子也被跟上来的军队踩乱,很难再寻见了。 荀淮说得没错,没过几天,京城里就乱了起来。 粮价飞涨,住在郊区的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往京城里头走,而不少达官贵族却已经开始筹谋着,要逃到更南边去。 流言四起,一会儿有人说王爷把燕国人打跑了,一会儿又有人说王爷打了败仗,众说纷纭,惹得陈宴秋的心总是高高悬着,怎么也放不下。 “现在这样都还算好的,”崔明玉抿着茶叹了口气,“若是再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有不少难民逃到京城里来,那时候才叫乱。” 崔明玉这几日过得也不安稳,每天忙着处理朝中事宜,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看看陈宴秋。 “这仗还要打两三个月吗?”陈宴秋听了这话,脸刷一下就白了。 “王爷他们走到娄山关,都得十天半个月呢。”崔明玉道,“只要这仗打起来,没个一年半载的结束不了。” 即使大梁的疆域并不算大,从京城到娄山关,也是顶远的距离了。 陈宴秋揪着衣服,觉得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崔明玉这些天显然也忧心着。他看向脸色明显变差的陈宴秋,忍不住开口提醒:“王妃既然担心王爷,可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若是你病倒了,待王爷回京也是要心疼的。” “多谢崔大人,”陈宴秋苦笑了一下,“我会注意的。” 可陈宴秋他不是圣贤。 人的情绪本就是蛮不讲理的东西,有时候不顾一切地涌上来,只会把人给溺在绝望的海里。 陈宴秋不止一次在噩梦里惊醒,然后把荀淮给他的绿佩放在心口捂热,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天光一点点变亮。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荀淮不在身边,陈宴秋实在睡不安稳,闭上眼就是荀淮各种各样的死状。 如果一定要梦到这些,陈宴秋宁愿选择不睡。 “梦都是反的。” 陈宴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来福眼睁睁看着陈宴秋一点点瘦下去,急得团团转,每天对着陈宴秋笑得像哭。 “来福公公,”陈宴秋有些无奈道,“我真的没事。” 来福看见陈宴秋脸上消失的梨涡,悲痛万分:“王妃,是奴才的错,奴才没照顾好你……” 陈宴秋:“……没有,真没事。”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半个多月,霖阳突然递给陈宴秋一封信。 春雨润如酥。细细绵绵的雨不像夏季的暴雨那般磅礴,却也绵长,带着凉意笼罩在京城上空,怎么也驱不走。 彼时的陈宴秋就靠在床头,盯着外面的春雨发呆。 一连下了好几天了。陈宴秋想。 不知娄山关有没有下雨。 下雨的话,荀淮他们怎么办?雨中行军会不会很危险? 霖阳又突然从窗外翻进来。 “王妃。” “霖阳,怎么了?”陈宴秋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霖阳看了看陈宴秋,从怀里拿出个竹筒子,向陈宴秋递过去:“从娄山关那边传回来的信。” 娄山关来的? 陈宴秋立刻从床上翻起身来,把信接在手里,难以置信道:“王爷写给我的?” “嗯。”霖阳点点头。 “知、知道了……”陈宴秋只觉得拿着信的手都有些抖,“霖阳,你先出去……” “属下遵命。”霖阳拱拱手,“王妃您若要回信,一会儿交予我就是。” 说完这句话,霖阳看了一眼把手指都攥到发白的陈宴秋,自觉退了出去,沉默地等着,盯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柱子发呆。 陈宴秋把竹筒打开,拿出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突然很想哭,特别特别想。 陈宴秋在二十一世纪活了将近二十年,在通讯发达的年代,思念似乎也很容易消解。 现在,手里捏着一个月才辗转来到自己手里的书信,陈宴秋却真真切切地有了近乎是“怯懦”的情感。 泪水已经不自觉地盈了眼眶,陈宴秋在一次又一次模糊的视线里盯着那信纸,却怎么也不敢打开。 他很害怕。 是的,在那无边的激动和颤栗里,陈宴秋竟分辨出了害怕的情绪。 刚开始,这一丝害怕只是在喜悦里悄悄地潜藏着,可一但被陈宴秋察觉,就陡然清晰起来,尖叫着钻入陈宴秋的四肢百骸,硬生生将陈宴秋吞没。 他的脑子现在很乱。 信的内容,是喜讯还算噩耗? 荀淮会在信里说些什么? 要是荀淮在边关生病了怎么办? 要是送来的……是最后一封信怎么办……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越想越不对劲,陈宴秋把自己飘忽的思绪收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没事的,”陈宴秋这样安慰自己,“若是荀淮真的出事了……” 若是荀淮真的出事了,我就去娄山关找他。 怀着这样决绝的心情,陈宴秋终于把信纸打开。 好在,那信纸字迹工整,力透纸背,整齐流畅,明显执笔的人状态还算好。 这是荀淮的字迹。 陈宴秋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定定神,一字一字看过去: “吾妻宴秋亲启……” 吾妻宴秋亲启。 许久未至娄山关,如今初来乍到,方觉风霜凛冽,于京中实乃迥异。然军中炭火尚且充足,甲胄厚重,又有军医悉心调养,为夫旧疾未发,身骨尚健。 此地虽苦,将士同心,倒也未觉难熬。 燕国兵士虽众,却并无谋略,侵伐我邦,到底未得皇天庇佑。 前日端阳率军追击敌寇数十里,斩首数百,俘获战马千匹,颇有先帝少年风姿。先前对她百般阻挠,倒显得为夫多思多虑。若战事顺利,再有月余,便可班师回朝,切莫挂念。 宴秋,京中可还安定否?不知宴秋安睡乎?安食乎?身体可还康健? 为夫听闻京城连日大雨,宴秋切记珍重自身,努力加餐,勿药为喜。 夫荀淮,娄山关书。 “啪嗒。” 一滴水珠递到信纸上,深深的水痕在脆弱的信纸上慢慢晕染开。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陈宴秋怕泪水晕湿荀淮的字迹,来不及擦眼泪,就先慌慌张张地把信纸拿开。 “真是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可陈宴秋却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 荀淮在心里说自己身体还算康健,说战事即将告捷,说端阳巾帼不让须眉。 关于自己,却只别别扭扭地问了那么几句。 陈宴秋却把信看了又看。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终于传来了如释重负的哭声。 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重重落地,陈宴秋撑了这么多天,终于得了一刻的安稳,放声大哭起来。 到头来,还是怪他的笔墨太吝啬,都不说想我。 荀淮说得没错。 又过了没几天,梁军大捷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里来。 这无疑是给惊慌失措的人们吃了一记定心丸。一直凄风苦雨的京城终于又多了几分活气。 人们感念荀淮这个名副其实的战神,对于他的谈论自然又多了些。 “我就知道,有王爷在这仗根本不会输!” “王爷,当真英明神武,我这心终于可以安下来了,可真真是吓死我了……” 心惊胆战的人们终于又重新走出家门,开始摆起了摊。街上的人又多了,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回到正轨上。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每一个人都这么想着。 可陈宴秋却依旧没有放下心。 真的会这么轻松地结束吗? 原书的屈蔚可是能够一统四国成为天下霸主的人。 他真的会输得这么轻易吗? 这一切都太过蹊跷,陈宴秋仍旧夜夜梦魇。 直到有一天,在又一次失眠后,陈宴秋起身,准备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推开房门时,倏地瞪大了眼睛。 被他牢牢绑在梅树上的、荀淮的小像,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地上,深深陷进了泥水里。 第46章 惊变 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罪名! 娄山关在梁国的北境, 春寒料峭,即使开了春,气温也回暖得极慢。 此时天色尚早, 路上结的霜还没化,马车碾压上去, 免不了留下一路的冰碎子。 那看着小、装横却并不朴素的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驶到了荀淮兵营附近。 守卫立刻拦下:“来者何人?可有出入凭证?” 里头的人立刻掀开帘子,很不客气道:“就凭你也敢拦咱家?” 声音尖细, 身着蟒袍,守卫认得是宫里的太监。 可荀家军在战时,一向不听王令听军令,皇帝亲自来了都没法, 何况是个太监。他不为所动, 只皱着眉重复道:“没有出入凭证不可入内, 公公且等着吧。” 那太监好说歹说,守卫也不放他进去,气得他用指头对着守卫晃来晃去, 直要骂他。 荀淮正背着手,在营中走着,听林远汇报战况。 见营门处传来不小的动静, 他微微皱了皱眉。 林远立刻对一旁的小兵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那小兵就回话道:“王爷,说是宫里的人来了, 守卫拦着不让进呢。” 宫里的人?来前线做什么? 荀淮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安。他放下手中的地图:“走吧, 去看看。” 他披上大氅,来到营门处:“怎么回事?” 那守卫方才对太监始终冷着脸,对荀淮却恭敬非常:“王爷,说是宫里的太监, 传圣旨来的。” 太监见守卫终于不再拦自己,“哼”了一声之后,才对荀淮拱手道:“奴才见过王爷。” “公公免礼,我手下的兵都是些粗人,性格一根筋了些,但本意不坏。”荀淮对他笑笑。 薛应年派来的人,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将士们镇守边关,都是功臣,奴才哪敢说他们的不是,”宫里的太监都是人精,知道在荀淮面前不好发作,立刻改口,“奴才可好生佩服他们呢……” 守卫:“……” 荀淮却不接他的话,见他怀里抱了个精致的盒子:“公公是来传圣旨的?” “正是正是。”太监行礼道。 “既是圣旨,在这营门处便有些不妥了,”荀淮道,“公公且到军帐里来吧。” 薛应年来了圣旨,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荀淮站在最前方弯腰行礼,林远与张彦在身后直直地跪着,听那太监尖着嗓子念圣旨的内容。 恰好此时薛端阳巡逻去了,暂时没回来。她身份终究与几人不同,随性惯了,于是大家也没管。 无非是些夸赞荀淮用兵如神、护边有功的轱辘话,荀淮本来懒懒地听着,可听到一半时,却蓦地变了脸色。 “敕令荀家军即刻调离娄山关,退守京城……” 这话一出,下头的几个人全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好不容易战事有了起色,此时说是退兵,就是把娄山关拱手让人! 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荒唐,胡来,不可理喻。 荀淮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被薛应年磨得没脾气了,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能愚钝成这样! 先前他总是对自己一人下手,那也就罢了,现下居然拿整个大梁的安危开玩笑! 荀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蠢货。 “王爷,”那太监像是没有感受到军帐里凝固的气氛似的,把圣旨递到荀淮面前,“接旨吧。” 荀淮疲惫地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后才道:“恕臣无法从命。” 太监的动作微顿,随即眼神一凛:“王爷,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想好了。” “皇上此举,我实在无法理解,”荀淮语气冰凉,“若此时撤离娄山关,大梁将会丢失数十城,多少无辜百姓会遭受战火。” “王爷,”太监出发之前,是领了薛应年的皇命的,此时也紧张起来,语气也有些急,“公主殿下还在这军营里头呢,你这是要抗旨吗!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荀淮突然起身,太监甚至还没看清楚荀淮的动作,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荀淮探探那太监的鼻息,在电石火花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从地上倒着的人手里把圣旨接过来,丢进一旁燃着的炭盆里。 “你们记住,”荀淮转过头,眼神犀利地对两人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封圣旨。” “是。”林远与张彦都是跟着荀淮的老将,自然也明白荀淮的无奈,对荀淮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王爷,那这太监怎么办?”林远道。 “杀了,记得处理干净点。” 荀淮沉着脸,看那太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物。 他看了一眼外面沉郁的天色,当即下了决定:“不能再拖了,我们一定要在消息传回京城之前赢下来。” 圣旨在炭盆里烧出艳丽的火光,映照着荀淮的眼瞳。 “准备,明晚夜袭。” 当夜,荀淮在烛火下看着兵书,眸色沉沉。 林远与张彦带着一身的湿气从帐外走进来,单膝跪地道:“王爷。” 荀淮放下手中的书看他们:“都准备好了?” “均准备就绪。”两位副将条理清晰地说出了第二天的作战计划,荀淮从白日里就一直阴沉着的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 “辛苦了,”荀淮温和道,“今夜好生休息吧。” 二人领了命,转身就要走出军帐。 “等等。”荀淮突然又叫住他们。 “王爷还有何吩咐?”张彦扭过头来看他,疑惑道。 “除了今天那个太监,京城那边……还有来信吗?”问起陈宴秋来,荀淮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哦,这是想老婆了。张彦自己在内心调侃了一下,对荀淮行礼:“回王爷的话,暂且还没有。” 他很快补充道:“王爷不必担忧,算着时间,王妃的回信传回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等王爷打了胜仗回来,就能看见王妃的书信了。”张彦有意让荀淮放松心情,对荀淮开玩笑。 “行了,”荀淮眉梢微扬,“你们下去好生休息吧,明日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张彦拉着全程状况外的林远走了。 “王爷与王妃似乎感情很好的样子。”一直守在边关的林远没见过陈宴秋,此时忍不住八卦,“你见过王妃?” “那可不,”张彦一只手臂搭在林远肩头,大咧咧道,“王妃生得可好看了,一看跟王爷就是一对,等我们班师回朝了你就能瞧见了……” 两位副将一走,帐内又显得空旷了些。 荀淮捏着自己手心里血红的玛瑙石,脑海里不断闪过陈宴秋的影子。 拈花,剪纸,牵手,奔跑。 哭着的,笑着的,生气的,欢欣的。 先前没发觉,此时此刻,荀淮才知道,陈宴秋在他的记忆里是如此清晰。 原来家里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是这种感觉。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夜深了,想必现在已经睡下了吧。 他还有没有在做噩梦? 京城前些日子有些乱,陈宴秋胆子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吓到。 “宴秋……”荀淮不自觉喊出声。 很快就结束了。 等我回来。 是夜,一队人马穿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淌过一条浅浅的小溪,溅起点点水花。 为首的那个身形矫健,动作极快,来去如风。他把一行人带到隐蔽处,拨开遮挡的草丛,一双锐利透亮的眼睛眯起来,仔细往下观察。 下头是燕国的兵营。 比起荀淮带的兵,这些兵士显然要懒散不少,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在地上躺着打瞌睡,就连放哨守夜的人都双手抱臂,早就进了梦乡。 “毫无警惕之心。”张彦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几人点头猫着腰,配合默契,慢慢来到大营后面。 找到了。 他目光一凛。 燕国军队的粮草库。 张彦的任务就是点燃粮草库,给林远带的军队释放信号,一举拿下他们。 这任务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敌营,因此并不轻松,好在他带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一个个都被淬炼成了锋利的剑,身手极好,一路上倒也还算顺利。 守在粮仓门口的两个燕兵此时此刻正打着哈欠。 “为什么我们就要执行这么无聊的任务啊?”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抱怨。 “省省吧你,”他的同伴没好气道,“他们的任务多危险?我们这伙计又轻松又安全的,我可不想再上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失了力气,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喂,”眼看着上一秒还站着的人,下一秒就栽了,他的同伴察觉出不对劲来,下意识就去扶,“你怎么回事……” 他的话语蓦地被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摸到了一手的粘腻。 带着直冲鼻腔的腥气,是血。 敌袭!!—— 他正想喊出来,却被人死死捂住嘴,一剑封喉,没了呼吸。 瞬息之间,两个人就成了刀下亡魂。 张彦手腕轻轻一弹,收回闪着血光的匕首,压低声音:“进。” 身后的兵士们点点头,掀开粮仓的帘子快步跑进去。 可甫一进去,他们便徒然瞪大了眼。 这帐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东西呢?”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震惊不自觉流露出来。 “都别慌。” 张彦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上前蹲下身子仔细察看。 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米粮,先前的情报没有错,这里的确是燕国的粮仓。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中计了! “走!”张彦也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当机立断吩咐道,“燕兵的大军不在这里!王爷有危险!” 他带着身后的人急匆匆出门,却蓦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长发及腰、容貌昳丽的男子站在粮仓之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背后的火光晃了晃。 第47章 逆转 “贼人,看枪!” 张彦立刻绷紧了弦, 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那男子一身紫衣,上头镶着不少珠宝,在军营里的烛火下流光溢彩, 难掩贵气。 他摆着手中的扇子,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吊儿郎当的气质。 可张彦丝毫不敢怠慢, 他捏着匕首,全身紧绷, 是随时备战的姿态。 “这位将军你好,初次见面,”那男子撩撩自己耳边的头发,一句话要转几个调子。他眯起自己的桃花眼, 对张彦笑着, “不知将军夜探我这营帐, 可是来做客的?” “哎呀呀,来做客便罢了,怎么还动刀动枪的, ”男子瞥了两眼在张彦身后的尸体,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做出悲伤的状, “死了人,我那小师父知道了, 可又得念叨我。” “你是谁?”张彦眼神凛冽。 “也对,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实在是有些失礼。”他闭上眼,再睁眼时,先前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尽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冷感。 那感觉就像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上,被死死缠住躯干,动弹不得。 骨髓里传来对上位者天生的臣服感,就连久经沙场的张彦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绝不简单! 只见他轻轻对张彦一瞥,红唇微张:“朕姓屈名蔚。” “张将军,请多指教了。” 不好!是燕帝! 张彦脸色大变。 他反应极快,从怀里掏出个传信烟,二话不说拉开引信。 红橙色的传信烟在天上炸开,伴着璀璨的火光,两方人马几乎是同时动起来。 屈蔚捏着一把断刃,以极快的速度迈步冲了向张彦。 他的身法很是奇怪,落地轻盈,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走位也毫无规律,如同蛇类的扭动爬行一般,在敌人尚未看清时就咬上了敌人的脖颈。 张彦沉下心去观察屈蔚的动作,忽地扭过头,手腕一翻便将匕首迎了上去! “哐当!” 短兵相接,巨大的力道震得张彦虎口发麻。 张彦心中汗颜。 他观察屈蔚的动作,原以为屈蔚使的是巧劲。 可没想到,这人的力气也这样大!若不是自己反应快,此时恐怕没死也去了半条命了。 “好身手!”屈蔚却不给张彦反应的机会,他借着两人撞出的力道在空中一个旋身,在落地的瞬间又发力,迎着张彦的匕首冲了上来。 张彦不敢怠慢,立刻又迎了上去。 两人又死死缠斗了一番,张彦逐渐觉得体力不支,已是有些跟不上屈蔚的节奏了。 “你很不错。”屈蔚躲开张彦横刺过来的匕首,脚尖轻点便绕到张彦身后。 不好! 张彦正想躲开,却已经晚了一步。 冰凉的手扒上张彦的肩头,屈蔚将断刃抵在张彦动脉的位置:“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方才的这一下,自己完全没有看清楚! 这人的功夫恐怕远远在自己之上,方才缠斗这么久,倒像是在闹着玩一样。 张彦面色沉沉:“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苦吊着我来?” “哎,将军这话就不对了,来着都是客,”谁知屈蔚只是把断刃上的血在张彦的领口擦了擦,就顺手放开张彦,对旁人招招手,“朕本就不喜见血,可真是罪过罪过。” 屈蔚语气轻浮,问的话却不是:“朕倒是好奇,你那传信烟都发出去多久了,你的援军怎么还不到啊?” “哼,”张彦被人用绳索牢牢地捆住,闻言讥讽道,“谁说我那传信烟是请援军的?” 屈蔚听了这话,脸色终于透出些森冷的不耐来。 “你说什么?”桃花眼微微一眯,含着深深的不快。 荀淮一身白衣铁甲,眼神冷冽地看着远处山丘上的人。 那人看身形是个十六七的少年,身形颀长精瘦,墨发高束,脖颈上带着一圈大小不一的狼牙。 他手中拿着一柄弯刀,背着足有他半人长的弓箭。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戴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在森冷的夜色里就如同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在他身后,兵士们密密麻麻占了一整个山头,一眼望去,竟是瞧不出有多少人来。 风声呜呜,如同夜鬼的哭声,两军近乎是微妙地对峙着。 “敢问阁下是何人?”荀淮对他道。 那人没回答,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喂,上头的!”薛端阳来了没多久,浑话倒学了不少,她舞了舞手中的长枪道,“没听见吗!我们主帅问你话呢!” 听了这话,那人翻身下马,遥遥地对荀淮行了个礼。 薛端阳:? 这她就不懂了。薛端阳扭头奇道:“皇叔,那小孩干嘛呢?哑巴吗?” 荀淮眯起眼,几乎是瞬间就猜出来了眼前人的身份。 燕国谢泠,年少博学,官至太傅,颈环狼齿,喜以獠牙青面示人,善引弓。 现在燕国的二把手,明显来者不善。 荀淮提起银剑望向山丘上的人,眼里是隐藏不住的熊熊战意。 “端阳,准备了。” 荀家军,向来以杀止戈。 风乍起,掀起鬓边的墨发。 在雪白清冷的月色中,谢泠静静地看着远处白衣铁甲的将领。 这人就是荀淮? 在战场上,谢泠一向喜欢沉默。 无他,与他交手的人大多都变成了刀下亡魂,谢泠性子又惫懒,最不爱同人说废话。 战场上瞬息万变,总是胜者为王。 几乎是同一时间,寒光出鞘,两个人双腿发力,朝远处冲了过去! 主将动身,两边的人马也不再客气,在吹响的号角里互相嘶喊着扭打在一团。 弯刀主劈砍,长剑主巧刺,都是近身的武器。谢泠与荀淮交上手,在几秒之内,两人已是过了数招。 谢泠看着瘦弱,力气却大。他抓住荀淮的一个破绽,当即追上去,弯刀就要砍上荀淮的后背! 荀淮一个侧身轻巧躲过,顺势抓住谢泠的手臂转身,眼神一凛,借力狠狠踢上谢泠的胸口! 这一下荀淮丝毫没有留情,是冲着踢碎谢泠肋骨去的。谢泠立刻双手交叉护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两人又被迫分开,都微微喘着气。 而另一旁,薛端阳使着长枪,劈砍戳刺,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只见她一声爆喝跃到空中,将枪一甩踏在脚底,数名燕军便被压在长枪之下。 “啊——!!”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薛端阳在空中旋身落在长枪上,几个转身的功夫便用镶在鞋底的刀片抹了他们脖子。 薛端阳动作极快,她脚踝一勾,那枪便又回到了她手中。 “不错,”又一次近身,谢泠劈下弯刀,略有些稚嫩的声音从那面具底下传出来,“荀淮,你的身手很好。” 荀淮身上出着冷汗,眼神专注地盯着谢泠,平复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不欲跟他废话。 两人互相用力,再次拉开距离。 到了两人这个境界,他们都知道,瞬息之间便可决出胜负。 而两人都敏锐地感觉到,谢泠不是荀淮的对手。 若是再这样下去,谢泠一定会死在荀淮手里。 可是…… 荀淮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已经隐隐开始有些疼。 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他的眼底蓦地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几乎是在一瞬间,腿部肌肉瞬间发力,荀淮如同一支离弦箭般冲了上去,快得几乎看不清! 谢泠在战场上一向头脑清醒,自知不敌,化攻为守,同荀淮拉锯起来。 在又一次躲过荀淮的刀刃后,谢泠借着荀淮的力道猛地后退,与荀淮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他不再恋战,而身法诡异、动作极快地攀上了一旁的哨台。 不好,他这是要…… 荀淮几乎是在瞬间就判断出来了他的意图,眼神一凛,当即就要冲过来。 可谢泠的速度明显更快些,只见他架起弓,反手便抽出哨台箭筒里的箭矢,上箭,拉弓,松手,声如金钹,箭矢“咻”地向荀淮射去! 荀淮暗骂一声,立刻向旁边倒去,扬起一阵尘土。 见一击不中,谢泠面色不变,他朝一旁的箭筒踢了一脚,三支箭矢腾空而起,被谢泠精准握在手里。 三支箭同时架上弓弦,又一次带着千钧之力,如闪电一般向荀淮冲去! 营地平坦空旷,荀淮吃了地形的亏,几次想要近谢泠的身,都被那箭矢逼得向后退去。 传言果然不假,这谢泠用箭当真是厉害至极。 又一次挡住射来的箭矢,荀淮深吸一口气,扑到了一垛稻草之后。 再这样下去,他体力会支撑不住。 况且,他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 谢泠在那上头,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这是他的劣势,更是荀淮的机会。 他靠着草垛喘气,闭着眼调整着凌乱的呼吸。 耳畔不断传来尖叫和打杀声,营地里燃起了大火,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不断涌上来,映亮荀淮有些发白的脸色。 血腥味和草木燃烧的气息在空中萦绕着,为这场厮杀呐喊助威。 在这声音里,隐隐还有着狼嚎声,低吼着在人群里穿梭。 ……是小金小银啊。 在荀淮的手边,有一簇箭矢带着火焰,熊熊燃烧着,弄得荀淮的手有些烫。 荀淮闭着双眸,随手扑灭那一团小小的火苗。 在黑暗的视线里,他感受到了手心里炽热的温度。 等等! 荀淮猛地睁开眼。 有主意了。 啧,看不见荀淮了。 谢泠举着弓,镇定地观察着战场上扑杀的人群。 他的眼球灵活地转动着,视线直接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兵,寻找着那个躲起来的身影。 找不到。 谢泠有些不快地“啧”了一声,调转箭头,对向旁边以一当十的少女。 薛端阳将长枪使得极其漂亮,身姿优雅又充满力量,那些兵士远远不是她的对手,连她的身都近不得,就被她戳穿了喉咙。 “再来!”薛端阳漂亮转身,舞着长枪道,“本公主今晚就让你们长长记性!” 她正想冲上前去,忽地感应到了什么,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对上向自己飞来的箭矢! 箭矢被长枪劈歪了轨道,栽入了薛端阳脚边的土地里。 足足陷进去三分之二! “你使阴招!”薛端阳扭头,一眼就看见了在哨台上的谢泠,气不过骂道,“有本事你下来啊!” 谢泠就没听过用箭还是使阴招的,不欲与薛端阳多言,立刻架起第二支。 薛端阳最讨厌这种压制自己身法的人。 她眼神一凛,双腿发力,提着手中的长枪直直向谢泠冲过去! “贼人,看枪!” 第48章 对峙 我有一个条件。 薛端阳向前奔跑的速度极快, 她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红缨在火光中翻飞,如同溅出的血。 她战意非凡, 一支支飞来的箭矢被她或劈、或挑,纷纷偏离了轨道, 在地上刺出一个个深深的坑洞。 若是射到人身上,一定会被这箭刺穿。 薛端阳的动作看似莽, 实际上却是心细如发。她四两拨千斤地躲开箭矢,眼看就要来到那哨台下面。 近了! 她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 “嗖嗖嗖!” 三箭齐发,倏地落在薛端阳前头, 生生截住了薛端阳的脚步。 在战场上的人对于危险都有着天生的敏感, 薛端阳立刻止住脚步, 看都没看上头的谢泠一眼,就往旁边打了个滚。 而她的身后,又是一连串的箭矢向她射来! 薛端阳翻滚起身, 扑向旁边的掩体,躲起来骂道:“你这人也太犯规了吧!” 谢泠没回答她,而是又架起了弓, 朝着掩体的出口等着。 若是薛端阳探出头来, 他有把握一击命中。 但薛端阳也不傻,哪能出去给他当活靶子? 薛端阳死活不出去, 谢泠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两人就这样微妙地僵持起来。 谢泠年少成名, 心性远超大部分同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猎人通常都有等待猎物的自觉。 但是他还没能等到机会,僵局就被人生生打破。 “嗖!”“轰!!” 身后突然传来汹涌的热浪,整个哨台似乎都抖了抖。 这冲击力实在是有些大, 谢泠立刻稳住身形趴倒,这才没有被生生炸飞出去。 哨台是木头和稻草搭成的,本就易燃,爆炸带来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窜上哨台的顶部,几乎要将哨台整个点燃! 火热的温度扑面,连空气似乎都稀薄了几乎,鼻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谢泠捂住脸上的面具,黑着脸起身,看见了在哨台背后的人。 荀淮拿着一把普通的弓,唇角带笑地看着他。 这个战场上,可不止你一个人能用箭。 荀淮仰头,看着在冲天的火光里有些愣住的谢泠。 他没给谢泠再反应更多的机会,在瞬息之间架起第二支燃烧着的箭矢,又快速向哨台射去! 荀淮坚实的臂膀拉动弓弦,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姿态张开,松手之时,带着火光的箭矢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灿烂的轨迹,宛若地上星。 但是谢泠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 他看得分明,荀淮那支箭上,绑了炸药!! 这哨台本就摇摇欲坠,有倒塌的迹象,若是再呆在这里,他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摔死! 谢泠冷静分析后立刻采取了行动。他本就不是恋战的人,立刻找准落点,在哨台塌倒的那一刻动作迅速地跃向地面。 他这一下很轻盈,动作也漂亮,几乎把落地的冲击力降到了最小。 ……如果薛端阳没有突然冲出来的话。 “贼子,吃我一枪!” 在空中时,谢泠门户大开,几乎全是破绽。薛端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她腾地一下跃到空中,手臂发力,狠狠把手中的长枪掷了出去! 长枪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划出火红的影子,传来破空之声。 谢泠一直冷着的表情终于变了变。 他当即改变姿态,就这样直直坠了下去! “嗵!” 纵使百般注意,谢泠这一下也摔得结结实实。 面具仍旧被他死死护着,谢泠只觉得心间立刻涌上一股腥气,头晕眼花,双眼发白。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长枪就架上了他的咽喉。 方才还捂着脸的谢泠立刻不动了。 薛端阳毫不客气地用力踩上谢泠的胸口,看着谢泠又吐出一口血来。 “喂,你老是捂着你那面具做什么?”薛端阳不解道。 这话一出,薛端阳就见谢泠抖了抖,语气凶狠地回她:“与你无关。” 得了,小孩脾气还不小。薛端阳也并不想在死前还羞辱人,她提起长枪反握住,就要直直地刺进谢泠的脖颈! “端阳,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薛端阳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她不解地扭过头去:“皇叔?为什么?” “这人现在不杀,以后就是个祸患!” 荀淮对薛端阳比了个手势:“放心,我自有安排。” 薛端阳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长枪,瞪着谢泠退到一边。 谢泠忍者痛,一身不吭地喘气。见荀淮走进蹲下,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谢泠对荀淮冷冷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荀淮对他笑了笑:“太傅大人放心,我现在不杀你。” “本王只是在想,你这条命对于屈蔚来说,究竟有多重。” 听了这话,谢泠躺在地上缓着呼吸,又一次沉默了。 主将被擒,燕军的士气不免弱了些。 虽然燕军仍旧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林远收到了张彦的传信烟,立刻回营支援。 无数兵士呼喊着从山丘上冲下来,印着“荀”字的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凝视着被血液浸湿的战场。 他们身手矫健、训练有素,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敌,燕军们几乎是在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败下阵来。 战无不胜,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这才是真正的荀家军。 林远带着兵,蹙着眉头寻找荀淮与薛端阳的身影,漆黑的眼瞳里映着火光。 “王爷,属下来迟了。”见到了荀淮,林远急急地走过来,确认荀淮与薛端阳都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荀淮对他道,“可有张将军的消息?” 提到张彦,林远刚刚才和缓的脸色又凝重了几分:“还没有,方才我收到了他的传信烟,就回营了,后面一直都再没收到他的消息,恐怕……” 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话林远没说出口。 荀淮脸色沉了沉,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皇叔!”不远处的薛端阳朝荀淮喊,“这小孩怎么办?真的不杀了吗?” 谢泠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他面色惨白着,被薛端阳捆了个结结实实。 既是如此,青面獠牙的面具也被他牢牢捂在脸上。 “这面具质量还挺好。”薛端阳嘟囔道。 “不急,”荀淮走过去点了谢泠的几个穴位,帮他止住汩汩往外流的血,“有时候活人远比死人有价值。” 薛端阳只觉得死人远比活人安全,她还想说什么,山林里却忽地多了一大片明明灭灭的火光。 “什么人?”察觉到不对劲,薛端阳首先拿起长枪就要迎上去。 荀淮开口止住她:“端阳,先别动。” “若是想要偷袭,他们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荀淮道,“况且张彦还没回来。” “走吧,”荀淮道,“去看看屈蔚究竟想做什么。” 几人说话的功夫,举着火把的人已经赶到了他们身边。 身着紫衣、墨发披散的贵公子依旧不羁地笑着,眉梢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显出些森然的冷意来。 他的紫衣沾了血,在贵气中添了些冷艳,漂亮得雌雄莫辨的面容上隐隐透着怒火,在这散发着血腥气的烈火中,如同鬼魅一般。 见到燕国的旗帜,荀家军的人立刻把他们团团围住,一层又一层,用铜墙铁壁来形容都不为过。 “……屈蔚。”谢泠有些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来。 见了在血泊里奄奄躺着的人,屈蔚一直笑着的嘴角终于沉了下去,身手透出浸人骨髓的、压抑的怒意。 只是这怒意转瞬即逝,众人再看过去时,他却又是笑着的。 就是笑得有些瘆人。 这人就是屈蔚。 荀淮脚步很慢,却意外踏得很稳。他慢慢走到屈蔚面前,开口道:“燕帝来访,礼数不周,还请见谅了。” “你就是荀淮?”屈蔚收回目光,对荀淮道,“久闻王爷大名,如今一见,倒也是不负盛名。” 他对谢泠遥遥指了指:“不知我家小师父怎的冲撞了王爷,朕先赔个不是,不知王爷可否把人还我?” 他拍拍手。 被五花大绑的张彦从屈蔚的身后露出来,屈蔚对荀淮粲然一笑:“怎么样?你换一个,我换一个,很公平,对吧?” 嘴巴被塞住的张彦听了这话,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屈蔚。 奇怪,这人看着也不傻啊。 此时此刻,被围困的是他们,主将被擒的也是他们。 往最坏的方向说,荀家军也是损失他这一个副将而已。 他们根本没有谈条件的筹码和底气。 谁知荀淮却对他道:“要还人,可以。” “只是我有个条件,若是燕帝能答应,那我们就都好说。” 屈蔚冷白色的手指死死捏着手里的扇子,沉默了几息后才道:“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陈宴秋捡起落在水坑里的小像。 这不是个很好的征兆。他眉梢微蹙,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把小像擦干净,收进了怀里。 心若擂鼓,嗵嗵跳得厉害,强烈的不安感在全身蔓延。院子里的月光依旧清清冷冷,就如同冬日的霜华一般,照得陈宴秋的身体也越发地凉。 “王妃,”一旁的来福见陈宴秋发起呆来,上前道,“屋外凉,先回屋吧。” 陈宴秋对来福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没事的,不要这样吓自己。 躺回床上的时候,陈宴秋把小像拿出来看了看,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在心口处。 “夫君,”他喃喃道,“会没事的,对吧?” 小像自然不会回答。 这一个变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陈宴秋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弄得陈宴秋心神不宁了好几天。 在王府里闷久了,难免胡思乱想。又一次做了一晚上噩梦后,陈宴秋当即决定:去京城里走走。 京城里的秩序尚未恢复,陈宴秋要出门,来福紧张得不行,说什么都要跟着陈宴秋。 “有霖阳跟着我呢,”陈宴秋无奈道,“外头乱,来福公公年纪不小了,何必去……” 来福瞪着眼睛道:“就是因为外头乱,王妃才需要奴才陪着!” 他期期艾艾说:“霖阳武功虽好,却不懂得怎么伺候人,现下灾民多,王爷在边疆作战,奴才更要护好王妃才是……” 来福越说越伤心:“若是王妃在外头受了委屈,那奴才也不活了……” 陈宴秋这几天对这类话题比较敏感,连忙打断他道:“好好好,来福公公你跟着我就是了。” 来福这才满意。 几人准备了一番,出了门。 战火虽然没有烧到京城,但是仍旧受了不少影响。 以前的摊子上,卖的都是金银首饰和各种精巧的小玩意,要不然就是各类精致的糕点小食,这几个月卖的全是米油之类的必需品,即使价格比以前翻了几倍,也依旧排着长长的队。 身上有些银两的,都找了客栈住下,无论有多脏、环境有多逼仄,好歹是有个能睡觉的地。 但更多的是逃难来的,他们身上没什么钱,只能睡在街边的巷子里,歪歪扭扭地倒着。 还好这几日没有下雨。陈宴秋想。 捷报没传回京城之前,人们的脸色都是苍白憔悴、死气沉沉的,眼下终究是好了些,也有了些力气交谈,多了些生气来。 “呜呜……哇……” 突然,陈宴秋听见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听上去还很小,并且很虚弱。 小孩子? 他下意识朝周围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旁看见了一个小孩。 那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大,瘦瘦小小的一个,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难闻的污秽。 这么小的小孩,这么一个人在这里? 陈宴秋略微皱皱眉,朝着那孩子走了过去。 第49章 追杀 这人有问题! 那孩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不断发着抖,“呜呜”地小声哭着。 幼童在战时会被大人丢掉,众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表情都冷冷的,并没有分出多余的精力给他。 陈宴秋刚抬脚走了没几步, 就被霖阳拦住。 “王妃,小心。”年轻的暗卫表情冷冷的, “恐怕有诈。” “有诈?”陈宴秋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 “王妃有所不知,”来福早些年跟着荀淮的父亲打过仗, 解释道, “有些人会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哄骗幼童给人下套来害人呢。” “这样啊。”陈宴秋虽然善良,但却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他看了那小孩一眼,转身到一旁卖馒头的小贩那, 递给小贩几枚铜钱:“老板,麻烦给那小孩弄点吃的。” 小贩见陈宴秋穿着不俗,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哪能不答应?他接过铜板, 抓了几个馒头给墙边的小孩送了过去。 那孩子本来还在墙边迷迷糊糊地哭着。 “阿爹,阿娘……”他一下一下抹着眼泪, 在墙角等着爹娘回来找他。 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肚子已经完全瘪了下去,叫得厉害。他哭得太凶,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起来。 突然,一个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被人递到了他面前。 那孩子眼睛锃亮, 刷一下抬头,看着那小贩,眼神怯怯的。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 “吃吧。”小贩见这小孩可怜,又多塞了几个馒头给他。 听了这话,那小孩终于不再犹豫,抓过小贩手里的馒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谢……谢谢……嗝……”他一边大口大口咬着,一边还不忘给小贩道谢。 “不用跟我道谢,”小贩向旁边指了指,“要谢就谢那位公子吧,钱是他付的。” 小孩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身穿青衣的公子眉眼弯弯,对他温温和和地笑着。 与自己不同,那人身上很干净,不染尘埃,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孩愣愣地看着陈宴秋,把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了下去。 这馒头比他以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要好吃。 陈宴秋回王府的时候,已是傍晚十分,天光显出些许沉沉的暮色。 他走近,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马车,旁边还有几个小太监静静地等着。 是宫里的车。 陈宴秋有些不解地问道:“公公们这是在干什么?” “奴才见过王妃,”小太监们行礼道,“王爷征战在外,皇上挂念着王妃,要请您去宫里一同用膳呢。” 说完这话,他们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来,示意陈宴秋上马车。 薛应年要我去宫里用膳?这个时候? 陈宴秋惊了:“现在去用膳吗?” “是的,”太监说,“皇命难违,王妃请吧。” “那你们等我换身衣裳。”现在方才出去,陈宴秋穿得朴素了些,不适合面圣。 “王妃不必了,”谁知那太监竟是直接上手,把陈宴秋拉着往马车里走,“皇上不会计较的。” 他看着瘦小,力气却大,陈宴秋试图把手甩开,竟是有些挣不开。 “啪!” 他正挣扎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 陈宴秋瞪大眼睛,只见那太监被突然袭来的巴掌扇歪了头,下意识想躲开,又生生忍住。 只见来福把陈宴秋护在身后,对他骂道:“哪里来的小太监这般不懂规矩!王妃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碰的!” 他气愤说:“别仗着王爷不在就欺负王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那太监捂着脸瞥了来福一眼,这才垂眸跪下道:“奴才失礼了,还请王妃恕罪。” “只是皇上要我们在酉时之前把王妃接到宫里,奴才当差不久,不懂规矩,还请王妃饶恕奴才……” 那太监年纪看起来就跟霖阳一般大,见到他这样,陈宴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既是如此,那我不更衣就是。” 陈宴秋又看了那太监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扭头上了马车。 在马车走起来的时候,陈宴秋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违和感…… 他掀开帘子向外望去,在似乎带着血色的夕阳里,陈宴秋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高大的宫门。 快到皇宫了。 自从坐上这马车开始,陈宴秋就一直觉得心跳得厉害,像是第六感在对他无声警报。 “咚。” 一直被牢牢拴在腰间的绿佩不知怎得,绳子突然松开,掉到了地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宴秋立刻把绿佩捞起来,攥在手心里心疼地检查着。 掌心里传来温润光滑的触感,确认绿佩没有摔坏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突然,刚刚那小太监被扇的一幕在脑海里播放起来。 陈宴秋倏然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违和点在哪里了。 刚刚那太监攥住陈宴秋的手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茧。 宫里的小太监会做一些粗活,有茧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那人手上的茧子不一样! 厚厚的茧生在手掌的掌根和食指内侧,这样的茧子,陈宴秋只在荀淮手上就见到过。 “夫君,你这里的茧子好厚啊,”陈宴秋用雪白的手指摸着荀淮的手掌,惊奇道。 荀淮的掌根、食指和虎口处都被磨平了,陈宴秋一点点磨过去,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年少时练剑磨出来的,”荀淮任凭陈宴秋抓着他的手摸来摸去,笑着说,“现下握笔比较多,以前的茧子也没能消下去,倒生出些新的来。” “这样也好看,”陈宴秋抓着荀淮的大手欣赏,“夫君怎么样都好看。” 是了。 那是练剑的人才会生茧的地方。 一个太监,怎么会练剑? 这人有问题! 想到这里,陈宴秋立刻喊道:“停车!”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来福比其他人反应更快,率先掀开帘子道:“王妃,怎么了?” “我、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陈宴秋出了一身的冷汗,状似虚弱道,“若是进宫,恐怕会过了病气给皇上,还是回王府吧……” 一听这话,来福便急了:“定是王妃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 他走到先前那太监跟前来:“王妃身体不适,还请转告给皇上,我们改日定进宫谢罪……” 听了这话,那太监先走到窗前来:“王妃身体不适吗?” 陈宴秋观察着窗外的景色。 威严的宫门就在眼前,若是现在不找借口离开,入了皇宫可就难了。 他被吓得脸色苍白,看上去倒也不似作假:“是,今日恐怕无法进宫面圣了,还请皇上恕罪……” “既然如此,那边没办法了。”出乎陈宴秋的意料的是,那太监并没有为难他。 陈宴秋略略松了一口气:“那就劳烦公公把我送回王府吧。” 那太监对陈宴秋行了个礼,对驾车的车夫做了个手势。 车夫一扬手中的缰绳,马车突然加速,直直地朝宫门冲了过去! 巨大的冲击力使整个马车开始不稳地摇晃,陈宴秋一个没坐稳,差点从座椅上栽下去。 这人是完全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来福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来,没有思考的余地,陈宴秋立刻喊道:“霖阳!” 一个矫健的人影突然从一旁的屋顶上跳下,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来! 霖阳腾空跃起,在空中以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旋过身,右腿横踢,精准地踢中了车夫的后背。 那车夫虽然是个练家子,但是速度远逊于霖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踢飞了出去! 他手中的缰绳在空中扬了起来,被霖阳精准地抓在手里攥了几圈。 “驾!”霖阳手臂发力,把两匹狂奔的马生生拉了回来! “王妃放心!”霖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听起来还很轻松,“属下不会让你有事的!” 马车掉了个头,霖阳一把抓住来福的领口把人提溜了上来,在来福惊魂未定的声音里朝他们来时的路驶飞驰而去。 “我的王妃呀,你没事吧!” “来福公公,我没事!” “可恶!”见已经暴露,一直跟着马车的那几个太监突然撕开自己穿着的太监袍子,拿出一直拴在腰部的匕首来,“给我上!一定不能让人跑了!” 这些人明显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马车拉着人,速度跑不过他们。霖阳回头看了一眼,对来福道:“来福叔,会驾车吗!” 来福大声回道:“会的会的!” 霖阳立刻把绳子塞到来福手里:“把车驾回王府,如有必要,弃车逃跑!” 见霖阳拿出匕首来,陈宴秋拦住他:“霖阳,你怎么办!” “王妃放心,”霖阳道,“属下会找到你们的。” “这是宫门口,有可能会引来禁军。”陈宴秋嘱咐,“霖阳,别受伤了,速战速决,知道吗?” “属下明白。” 说完,霖阳便飞身跳下马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卸下冲击力后,他一改在陈宴秋面前懵懂乖顺的神色,毫无保留地释放出身上浓浓的杀意。 霖阳抬头看他们。 追着陈宴秋的人蓦地与那眼神对视,突然感到一阵胆寒。 那眼神太过冰冷,就像是看一个死人。 还不等他反应,霖阳便身形一动,面前的人尚未反应过来,霖阳便用极快的速度割开了他的脖颈。 斜阳夕照,装潢华丽的马车在路上飞驰着。 地上临近日暮的阳光,红得就像是血。 第50章 奔逃 陈宴秋被活生生嚼碎,连骨头都没…… 霖阳毕竟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能拦住他们多久。 宫里的马车太过显眼,来福走了一段路,便把马车丢在了一个小巷里。 陈宴秋跳下马车, 惊讶地看见来福哼哧哼哧地翻进一户人家的窗户里,又从里面摸出两套衣服来。 果然, 来福能跟着荀淮这么久,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呼, 王妃,”来福累得直喘粗气,说两个字就得缓一会儿,“虽然不知道皇上此举是何用意, 但是奴才直觉不会是好事。” “咱们的衣服太显眼了, ”来福帮陈宴秋把衣服脱下, 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粗布麻衣,“只能先如此,王妃先委屈着。” 陈宴秋其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懵, 没觉得半点委屈。 他任凭来福取下自己的首饰揣进兜里,又拿起自己的钱袋子,把那枚绿佩装在里面, 放进自己的胸口贴身带着。 做完这些, 陈宴秋才拢着有些磨人的衣服,吸吸鼻子:“来福公公,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回王府吗?” 这天已经快黑了。 来福点点头:“王府有护卫军, 是荀家军的人,只听王爷调遣。我们回去应当是安全的。” 陈宴秋点点头,跟着来福走到大街上。 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陈宴秋害怕被人发现, 把头垂得低低的。 一路上,他都紧绷着神经。 今日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薛应年的授意。 若真的是薛应年,那荀淮在前线,会不会更不安全? “砰!” 正出着神,忽然,陈宴秋被人撞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 被吓得一激灵,他下意识抬头望去。 “小混蛋!你给我站住!”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贩怒气冲冲地向他这个方向追过来。 被追的是个叼着包子的小孩,穿得很破,烂布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后颈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应该是个小乞丐。 我或许真的跟乞丐有缘分。 陈宴秋有些自嘲地想。 看见陈宴秋被撞,来福心疼地扶住他:“王妃,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没事。”陈宴秋对他摇摇头笑。 终于要走到王府门口了。 陈宴秋满心欢喜地拐过弯,却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停住了脚步。 身着铁甲的禁军带着武器,与王府护卫军双双对峙着。 为首的那人趾高气扬地骑着马,对守在门口的护卫长道:“杨大人,皇命难违,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让我们进去。” 王府护卫长杨清是个中年人,早些年在战场上失了一只手臂。 他面色不变,不卑不亢道:“赵同,你围我荀王府,究竟用意何在?” “我不是说了吗,”赵同说,“我等是奉皇上之命,来请王妃殿下进宫呢。” “请王妃需要用禁军?”杨清是个明白人,眉毛一横道。 “皇上的意思,就不是我等能猜测的了。”赵同道,“杨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想要保住命就快让开。” “恕不能从命。”杨清挺直腰杆站在王府门前,“我们誓死保护王妃的安危。你若是擅闯,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赵同气笑了,“王府护卫军不过是些残兵!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陈宴秋听了这话,气得浑身一抖。 这些护卫军,陈宴秋很熟悉。 他们大多是在战场上受伤、落下了残疾的老兵。退役后无处可去,被荀淮收留在府里的。 荀淮对这些老兵一向很尊敬,现在却被赵同这般羞辱!! 气归气,陈宴秋却知道眼下这场景,自己是万万不能回府了。 而杨清知道陈宴秋现下不在府里。 他在给陈宴秋争取时间! “公公,我们不能回去,快走。”陈宴秋怕被认出来,拉着来福往人群外走。 可赵同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他尝试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挤出去。 逆着人流走太过明显,陈宴秋怕得冷汗直冒,生怕被看到。 这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杨清依旧大声骂着。 “残兵又如何,我们都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立了功的!”杨清指着赵同骂,“王爷在边关杀敌,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却来围住王府,要抓我们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的发妻!” “你们才是不要脸!” 杨清讲得义愤填膺,还句句在理。本来就有无数百姓围在一旁热闹,听了这话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你们有本事也上战场去!在这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王爷在边关打仗,你们却这样对他,也不怕寒了王爷的心!” “走开,滚开!”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扔了个石头过去。 这一下开了个不得了的头,石头、扫帚、擀面杖……无数物件朝围着王府的禁军飞过去。 不过都不是食物。 兵荒马乱的,大家都舍不得浪费粮食。 “你们干什么!”赵同没有那个胆子伤平民,只得一边挡着一边骂道,“快住手!” 他下令:“给我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听了这话,百姓们纷纷尖叫着跑开,现场一下子混乱起来。 陈宴秋被这神奇的展开弄得发懵,但是他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混进人群,跟着大家跑着。 百姓们哪有兵士跑得快,不断有人被抓住,陈宴秋心若擂鼓,脑子一下子懵掉,只能凭着本能拉着来福往前冲。 突然,陈宴秋被一只手给抓住。 他被吓得全身汗毛倒竖,条件反射地就要挣开。 “小公子,是我。”说话的是个妇人,语气很温和,略略带了些急切。 这声音,陈宴秋是认得的。 他惊讶抬头。 眼前的人比原来见到时瘦削了不少,但是仍旧慈眉善目,语气有些豪放。 是先前那个卖包子的大娘。 大娘飞快推开门,一把将乱窜的陈宴秋和来福两人拉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插上门梢。 那些混乱与嘈杂立刻被隔绝在了外头。 陈宴秋跑得气喘吁吁,头发也乱糟糟的,面颊旁的几绺无精打采地贴着雪白的面颊,看上去可怜得紧。 他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平复着粗重的呼吸,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大娘趴在门后头,透过门缝向外悄悄望。 门外不断传来混乱的叫喊和脚步声,焦躁又嘈杂。等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她才转过头,拍拍陈宴秋在手边的脑袋:“没事啊,小公子,有大娘在呢。” 来福方才一直被陈宴秋拉着东奔西跑,他年纪不小了,现下终于安静下来,还不等自己恢复,就喘着大气,凑到陈宴秋面前:“王……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陈宴秋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来福意识到这一点,很快就改了口。 陈宴秋脑子很乱,下意识摇摇头:“没事。” 自己的脑袋还在大娘手里,陈宴秋抬眸,对大娘真心实意道:“……谢谢大娘。” “诶,客气啥,”大娘对他笑几声。 几人正说着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文娘,怎么样啊?人没事吧?” “人没事,”文娘仰着脖子朝里头喊,“武郎,你快去蒸一笼包子来!” 陈宴秋被来福扶起来整理衣裳,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擀面杖,五大三粗,表情憨厚,对着他们咧着嘴笑。 “行嘞!”武郎粗着嗓子回,“给他们煮肉馅的!” 交代完,文娘又把陈宴秋两人带到屋子里去,打了热水来让陈宴秋擦脸。 来福下意识就要帮陈宴秋,陈宴秋却微微摇摇头。 “我们是粗人,不太讲究,”文娘拿着一块用得有些旧的帕子,悻悻地对陈宴秋笑,“小公子你别嫌弃。” 陈宴秋对文娘感激道:“文婶能收留我们,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把纤细修长的手指浸在热水里,把粗布帕子搓干净,仔仔细细地擦着脸上的灰尘。 在朦胧的热气里,陈宴秋终于能够整理思绪。 现下王府不能回了,他也不能一直躲在文娘家,这样会连累她。 霖阳还没有消息,他得想办法跟霖阳联系上。 陈宴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京城不能再待。 虽然不知薛应年此举是何用意,但是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抓自己,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若是在京城里,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他很担心荀淮。 薛应年已经对自己下手了,那荀淮会不会有事? 我要去找他。 现下天已经黑了,夜长梦多,陈宴秋打算今夜就走。 下定了决心之后,陈宴秋才把帕子从自己的脸上拿开,红着一双眼睛对文娘笑笑。 武郎是文娘的丈夫,两个人在京城开了一家包子铺,夫妻俩都老实憨厚热心肠,很有口碑,生意也红红火火的。 他们蒸了一大笼包子上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大娘记得你很爱吃包子的,”文娘道,“来,多吃几个。”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陈宴秋还是懂的,他慌张拒绝道:“不了,我们本来就麻烦你了……” “这叫什么话,”文娘不乐意了,“你是王府的人,王爷可是我们心里的英雄,帮你也算是积功德了。” 说着说着,她又义愤填膺起来:“那狗官真真是欺负人!待王爷回京了有他好看的!” 陈宴秋听了这话,鼻头一酸,眼眶更红了,就要落下泪来。 若是荀淮在,必不会让他们这样欺负自己。 眼看着陈宴秋要哭,来福心疼得牙都咬紧了。 他劝道:“公子别难过,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用膳了……” 陈宴秋不想在这时候被负面情绪淹没。 他吸吸鼻头一抹眼泪,把手往怀里伸:“这兵荒马乱的,我们不能吃白食,我还是买……” 话语被生生切断,骤然空悬。 陈宴秋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模糊又尖锐的耳鸣在脑海里炸响,像是要把他的大脑搅烂。 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眼泪终于还是涌了出来,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声势浩大的磅礴的雪崩将他淹没。 一直被他刻意压制的不安、委屈、担忧终究还是把他吞噬。陈宴秋被活生生嚼碎,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的钱袋子不见了。 里面有荀淮给他的玉佩。 50-60 第51章 寻找 荀淮不在,你们都欺负我。…… 陈宴秋躲在拐角处探出头, 满面焦急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被撞倒的小摊散了架,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垃圾被人踩得稀烂,地上不知是什么液体, 黑漆漆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天色刚亮, 再加上昨日出了那档子事,街上还没有什么人。 只有一些禁军围在王府门口, 抱着手臂歪歪扭扭地打着瞌睡。 张清搬了张椅子,跟面前的禁军大眼瞪小眼,怒目圆睁,瞧着倒是很精神。 陈宴秋终于放了一点点心。 张清没事就好。 “王妃, 王妃。”来福在陈宴秋身后焦急地小声喊, “快回来躲着吧, 奴才去寻就是了。” “太危险了……” “没事,”陈宴秋扭头安慰来福,“我们两人一起找, 快些。” 昨日夜里,陈宴秋突然哭起来,可把屋子里的几人吓了一跳。 得知是东西不见了, 文娘好说歹说, 才把陈宴秋劝住,没有立刻摸黑去找。 那种情况下, 外头只会更不安全。 陈宴秋几乎一夜未眠, 大清早便急忙忙地同文娘夫妇告了别,与来福走到街上。 “没有,没有……”陈宴秋顺着延伸的街道一点点往前找,不厌其烦地用手翻找垃圾。不出一会儿, 雪白干净的手指便沾上了污垢,粘腻的液体在他的指尖滴落。 他的动作很急促,不断重复着弯腰起身的动作。 武郎给他与来福换上了比原先干净些的衣服,但是粗布麻衣仍旧磨得陈宴秋的皮肤泛起了不正常的红疹子,瘙痒难耐,还有些微微刺疼,像是过敏了。 可他现在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 陈宴秋这些天本来也没休息好,再又一次起身之后,陈宴秋突然觉得眼前发黑,黑色和白色的噪点出现在眼前,他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喘着气跌坐在了地上,胸口闷得难受。 摔得呲牙咧嘴,陈宴秋忍住没有发出声音,见不远处的来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 都怪我,是我把玉佩弄丢了。 他眼眶发红,拼命忍住眼泪。 荀淮不在,我不能哭。 越是眼下这种困难的情况,越不能乱了阵脚。 陈宴秋,要学会保持冷静。 他吸吸鼻子,在地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平复好自己纷杂的情绪,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哒哒哒……”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宴秋下意识扭头看去,却看见一个半大乞丐怀里抱着什么,拐进了街角的店铺里。 陈宴秋立刻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想张嘴叫住那乞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捂住嘴。 垃圾的酸臭味在刹那间直冲口鼻,陈宴秋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干呕了好一会儿。 “王妃!”察觉到陈宴秋的异样,不远处的来福立刻丢下手里面的东西,跑来扶住陈宴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王妃你去休息吧,这地脏……” 陈宴秋呼吸有些粗重地打断来福的话,语气沉沉:“公公,找到了!!” “什么?”来福一惊,“玉佩找到了吗?” 陈宴秋飞快点点头,扯着来福来到那乞丐进去的店前,指着那牌匾急切道:“我看见有人拿着玉佩,进了这店里!” 只见那用金墨写就的牌匾上赫然就是几个大字:通辽典当行。 典当行的店主此时正收拾着店里的东西,打算关上店门。 他搬起一把椅子,准备收到后屋去,就被人扯住了袖子。 “老板,”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乞丐把玉佩塞到他手里,“你瞧瞧,这个能当吗?” “走走走,我这都要关门了,”店家不由分说地把东西丢回乞丐怀里,“这京城里头兵荒马乱的,典当行都要开不走了,我上哪去给你找银子去。” 乞丐这下有些急了,死死拉住伙计不放:“店家,真的不看看吗?我瞧着这玉佩绝非凡品……” 店家听了这话,下意识往他怀里的玉佩轻轻一瞥。 谁知这一瞥,倒真叫他看出些门道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一眼,重新走到后屋,拿出一块磨得光滑的放大镜:“你再给我瞧瞧。” 眼看有戏,乞丐也欣喜起来,立刻把玉佩递了过去。 店家把那玉佩放在手里细细端详着,越看越心惊。 他擦了擦自己额间浸出的冷汗,抬头问道:“小子,你给我说实话,这玉佩是哪来的?” 乞丐一愣,有些心虚地开口:“这……这是我捡的。” “捡的?”伙计明显不大相信,他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块玉佩,细细道,“那你可捡了个好宝贝啊。” “那能换多少钱?”乞丐急急道,“店家,你出个数……” “我看你年纪小,不懂行情,”店家眼珠子一转,随后对他笑道,“这样吧,我也不坑骗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我给你这个数,如何?” 乞丐对金钱实在没什么概念,他咬牙道:“一两?” 一两也够了,也能够解了现在的燃眉之急…… “不不不,我这人做生意最讲良心,”店家对他摆摆手,“你这种成色的玉佩,我给你出十两。” 乞丐倏地瞪大了眼睛。 十两!! 十两银子,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乞丐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好,就十两!” “店家,我当了,你可得说话算话!” “好好好,别急,我这典当行开了这么些年,可从未赖过账,”店家拿出一沓纸张,“死契还是活契?” “死契。” 也是。 店家一边写着文书,一边在心里面冷笑着。 这玉佩,恐怕是这小乞丐从哪个大户人家府里偷出来的,哪还能存活契? 晶莹玉润,没有一丝杂色,雕工精致,用的还是最顶级的玉料,他保守估计,这玉恐怕得值五十两往上。 没想到自己今日来收拾店铺,还能遇到这种生意! 这一单,是自己赚翻了! 他去称出十两银子来,把契书递到乞丐面前:“你在这地方按个手印,咱们这死契可就算成了,日后可不能抵赖。” 乞丐急着用钱,自然不会反对。他把自己的大拇指往印泥里按了按,就要按在那契书上—— “小偷!把玉还来!” 突然,店门处传来惊耳的呐喊声。 来福喘着气,叉腰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被放在柜台上的玉佩。 来福立刻向柜台跑去:“那玉佩分明就是我家公子的,小贼,快还给我……” 说时迟那时快,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乞丐飞快转身,把柜台上的玉佩重新抓回来,牢牢塞在怀里,转身就往店门口冲过去! 他用力撞开来福,来福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倒在地。 无视来福略带着痛苦的呻吟声,他头也不回地逃到了大街上! 来福吃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乞丐消失在店门处,气得直跺脚。 乞丐看那人没有再次追过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这东西绝对不能还给你…… 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捂住手中的玉佩,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 这巷子很是隐蔽,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乞丐这才放松了些,正要把怀里的玉佩拿出来—— 突然,从眼前的摊子后头蹿出了一个人,乞丐还没看清,那人就以飞快的速度拦腰抱住了他,将他扑到了地上! “嘶!”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俱是摔得不轻。还是乞丐率先反应过来,登时就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但是那人反应也不慢,立刻抱住了乞丐的手臂。 他死死抱着乞丐不撒手,拼命够着玉佩。乞丐一边护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呵斥道:“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你怎么能随便抢东西!” 陈宴秋被这么一吼,心里委屈极了,瞪大眼睛反驳道:“这分明是我的东西!没见过你这样颠倒黑白的!” 乞丐扭头看去,这才认出来,这就是他那天在街上撞到的人。 ……完了,这下遇到正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乞丐竟是一下子发起狠来,手臂发力,另一只手的肘关节狠狠击向了陈宴秋的腰部! “唔!”陈宴秋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浑身发着抖,抱着乞丐的双手却半点没松开。 见一击不成,乞丐也急了,不停地捶打着陈宴秋的额头。 陈宴秋的头发在两人的厮打中散开,软趴趴地贴在脸颊上,额角也在方才的争斗中磕破了,正一点点渗着血。 他被那乞丐打得头晕眼花,也没卸下手中的劲,反而越收越紧,用手指尖死死掐着那乞丐的胳膊,把乞丐掐得呲牙咧嘴。 头好疼啊…… 荀淮不在,你们都欺负我。 想到这里,陈宴秋心里积攒的委屈终于占了上风,他一个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还给我……”陈宴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还不忘去抢玉佩,“这是我夫君留给我的,你还给我……” 那乞丐扬在空中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怎么还哭了?这东西这么重要吗? 眼前的人哭得实在太凶,他从小就要强,还没见过这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陈宴秋,稍微愣了几秒。 就是这几秒,来福及时赶到。 “哪里来的混小子!” 见陈宴秋哭了,来福怒火中烧,扛着跟棍子,狠狠敲上乞丐的后背! 那乞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52章 善报 陈宴秋希望荀淮能过得再好一点。…… 陈宴秋脑袋“嗡”地一声, 震惊地看着那乞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一下只打到了他的后背上,所幸其他地方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只是倒地时被蹭破了皮。 ……还有被陈宴秋掐肿了手臂。 陈宴秋捂着自己被撞破的脑袋,吸吸鼻子调整好情绪,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乞丐的手背。 没动。 陈宴秋一下子慌了。他立刻烫手似的把玉佩迅速抓回来, 细细检查了一番。 确认玉佩没有损耗后,他这才对着来福凄风苦雨道:“公公,他不会死了吧……” 来福镇定地探了探乞丐的鼻息,给了陈宴秋一个放心的眼神:“王妃莫怕, 他只是晕过去了。” 陈宴秋这才拍拍自己的胸口:“那就好, 那就好……” 可这话刚一说完, 陈宴秋就又犯起难来:“那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让他躺在这里吗?被人看见是不是不太好?” 来福摇摇头:“不,这样太明显了,会被官兵察觉的。” 陈宴秋点头:“对, 还是得给他包扎一下,别落下病根子来……” “我们把它拖到那水沟里面去吧……” 两人的话语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 来福自然不会违背陈宴秋的意思, 舌头一转便正色改口道:“王妃说得对, 我们还是给他处理一下吧。” 陈宴秋:…… 他对“来福跟着荀淮上过战场”这件事终于有了点实感。 他撕了一块衣服的布料,把玉佩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又仔仔细细地塞进怀里。 这一次再也不会弄丢了。 做完这些, 陈宴秋又与来福一起把还晕着的乞丐拖到墙角,准备等乞丐醒过来再问个清楚。 昨晚一夜没睡,又经过了这么一遭,陈宴秋实在是有些疲乏, 靠着墙根坐下,想要休息休息。 头和腰上还火辣辣地泛着疼,陈宴秋用还算暖和的手掌捂着腰受伤的位置,盯着巷子口的京城街道发呆。 天色渐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人开始起收拾昨天的残局,面色都不大好看。 一个禁军从巷子口走过,无意间往里头轻轻一瞥。 陈宴秋心跳都停了一拍,被吓得连忙把头缩了回来。 这个地方离王府太近了,不适合再呆下去。 他扯扯来福的衣袖,正要对来福说什么,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从头顶传来的视线。 那视线实在太过赤裸,叫人难以忽视。陈宴秋顿时觉得如坠冰窖,全身的寒意在那一刻叫嚣着涌了上来。 巷子上头有人! 陈宴秋浑身僵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大脑飞速思考着。 是禁军吗?不应该呀,方才没有见到过有禁军从这边过来。 霖阳?不对,若是霖阳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躲着自己。 或者说,是薛应年派来抓他的人? 陈宴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胡思乱想着,上头的人却先开了口。 听起来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声音还带着稚气,还有几分难掩的惊喜:“真的是王妃,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在旁边坐着的来福一下子蹦起来,拦在陈宴秋面前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小娃娃?怎么找过来的!” 陈宴秋闻言抬头,在与来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巷子旁的屋顶上,居然真的蹲着一个约莫十多岁大的小孩子! 而且这小孩,陈宴秋是见过的。 那孩子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却又很不一样。 他们相遇在去秋猎的马车上。那时,眼前的孩子还与父亲一起跪在地上,为了母亲二两银子的救命钱哭着磕头,祈求着荀淮的施舍。 现下的小孩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没有再打补丁,整个人的精神气好上了不少,散发着这个年纪应当有的生命力,像是一株已经破土的小绿苗。 见陈宴秋看向自己,小孩立刻对陈宴秋咧着大牙笑了笑。 他从一旁的屋顶上身手敏捷地跳下来,二话不说跑到陈宴秋身前:“草民见过王妃。” 眼看来福被吓得不轻,就要上前赶人,陈宴秋立马拉住他解释道:“来福公公,这孩子你不认识了?我们秋猎见过的!” 来福狐疑地上前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道:“这是那时候的小乞丐?” 小孩对来福弯着眼睛笑。 也不怪来福认不出来,秋猎时这孩子瘦得皮包骨,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眼下不仅穿得好了,白白胖胖的,还长高了些。 看起来被养得很好。 “起来起来,你先起来,”陈宴秋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蹲在他身前惊讶地上下打量,“你都长这么大了?” 陈宴秋离得有点近,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已经半年了,我已经长高不少了!” “那你娘呢?她的痨病好了吗?” 小孩对他点头:“已经大好了!我娘现在每天都在给我做好吃的!” “娘养好了病之后,我们开了一家茶馆,生意还不错,现在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饭!” 陈宴秋长吁一口气,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那时候荀淮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居然能这样改变他们。 陈宴秋现在只希望,上天能把这样的福报算在荀淮身上。 他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了,陈宴秋希望荀淮能过得再好一点。 “王妃,”小孩指指陈宴秋的脑袋,“你这里流血了!” 陈宴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头上还有撞出来的伤口,怕吓着小孩,胡乱擦了擦:“没事,摔的。” “哪能是摔的!”来福看着陈宴秋的伤口,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剜了一块,“若不是那人抢王妃的玉佩,我们王妃怎么能伤到!哎哟,王爷知道得心疼死……” 那小孩儿顺着来福的目光看去,指着在旁边歪着脑袋的半大少年惊讶道:“咦,乐哥哥怎么在这里?” 这下轮到陈宴秋惊讶了:“你们认识吗?” “认识呀,”小孩道,“说是要当捡的玉佩,我才跟着他过来的!” 陈宴秋:…… 小孩听来福说钱乐还得陈宴秋受了伤,有些生气。 荀淮给他们的银子是他娘的救命钱,在他眼里,王爷与王妃就是世间最好的人。 乐哥哥把王妃弄流血了,罪不可恕! 于是他跑过去,用手使劲拍着他的脸:“乐哥哥,不许在这里睡觉!” 他的乐哥哥脸上又多了几个小小的巴掌印,现在显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钱乐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两个脑袋,都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差点又吓晕过去。 “乐哥哥,”小孩明显不太赞同钱乐的行为,“你怎么能够在出门的时候睡懒觉。” “……小酒,”钱乐无奈道,“我不是睡觉……” 一旁的陈宴秋悻悻道:“对不住啊,家里人用力大了些,你没事吧。” 钱乐这才注意到陈宴秋居然还在,立刻戒备起来,把小酒拉到自己的旁边:“你想做什么?想拉我们去报官吗?我可不会怕你!” 陈宴秋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酒见陈宴秋脸色不好,立刻给了钱乐一个脑瓜崩:“乐哥哥!王……这位哥哥可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许凶他!” 像是觉得还不够,小酒又补充:“你再凶他,我就告诉我爹!” 方才陈宴秋告诉小酒,现在外面有许多坏人要抓他,所以不能在外面叫他王妃,小酒记在了心里。 “恩人?”钱乐有些惊讶。“哪个恩人?” “就是给我们银子那个!” 听了这话,钱乐肉眼可见地焉了。 他咬着牙起身,低着头对陈宴秋悻悻道歉:“公子,对不起。” 陈宴秋牵起小酒的手,对他笑笑:“若是你们想要将功补过,我倒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小酒茶馆是最近半年才开起来的新店。 店主夫妇得了贵人相助,白手起家,心地善良,招了不少以前认识的乞丐朋友做工。 即使没能当上小二,乞丐们也能在这讨碗酒喝。危急时刻,两夫妇更是仗义疏财,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乞丐们每天走街串巷,是对这座城市最熟悉的人,因此,小酒茶馆明面上是茶馆,暗地里也是一个情报贩卖中心。 只要银两到位,几乎没有什么消息是乞丐们探听不到的。 这是他们谋生的方式。 现下不过将近巳时,茶馆便已有不少人坐着谈天。陈宴秋怕被人认出来,始终低着头,被小酒悄悄从后门拉了进去。 “爹,爹!”小酒让陈宴秋他们等在后头,迈着步子跑过来,对在柜台前待客的男人喊了两声,“快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小酒爹对客人憨厚地笑着,扭头对除非喊了一声“来一碗切牛肉”,这才擦着汗跟过来道,“小酒,你不是跟你乐哥哥当东西去了吗?” “乐哥哥他骗我们!”提到这事小酒就有些生气,“那玉佩不是他捡的,是他偷的!” 小酒爹有些惊讶:“真的?” “小酒从来不说慌!”小酒把他爹往后拉,“不说这个了,爹你快过来,我见到了王妃!” “什么王妃?”小酒爹只当小孩子在胡诌,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就是秋猎我们遇见的,给我们银子的那个!”小孩子藏不住话,一股脑往外蹦,“乐哥哥偷了王妃的玉佩,还把王妃伤到了,额头在流血呢!” 小酒爹腿一软,好险没摔在地上。 第53章 天地不仁 无论怎样,都快收手吧。…… 小酒爹与小酒娘见了陈宴秋,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宴秋同他们寒暄了好一会儿,几人这才能够坐下,商议着接下来的打算。 “小乐!”小酒爹对钱乐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酒叔,我错了, ”钱乐耷拉着脑袋,半点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我只是想着打仗了,这些天茶馆支出太多,这玉佩卖了多少能补贴点……” 小酒爹看着钱乐垂头丧气的样子,嘴唇抖了抖,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妃, ”小酒爹对陈宴秋道, “这孩子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陈宴秋对小酒爹摇摇头:“左右玉佩寻回来了,一个小孩子, 知错能改便好。” 钱乐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觉地垂着脑袋缩到了墙角,开始面壁思过。 陈宴秋弯着眼睛看钱乐, 觉得自己一直阴郁着的心情终于明媚了些。 陈宴秋额间的伤口已经处理过, 上了些药。得知他们还没用膳,小酒娘给他与来福二人上了一整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茶馆虽小, 饭菜的味道却很好:大米颗粒饱满, 粒粒分明;切下的卤牛肉酱香浓郁,质地紧致,口感醇厚;阳春面葱香普遍,条条筋道。 陈宴秋一上午颗米未进, 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开心。 小酒在旁边看得直流口水。 陈宴秋对他招招手:“小酒,过来吃。” 小酒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刚想凑过去,就被他娘给拦住。 “我们怎么能跟王妃坐一桌,”小酒娘对小酒摇摇头,“那就坏了规矩了,王妃不用管我们。” “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讲究什么规矩,”陈宴秋笑着道,“况且我现在也算不得王妃,只是个流亡的人而已。” 来福听了这话却不大乐意:“王妃……” 小酒爹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让小酒去拿了筷子,站在旁边吃起来。 “方才我就想问了,”待陈宴秋吃完,小酒爹道,“现下外头许多禁军都在找王妃殿下,王妃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出城。” 陈宴秋看向小酒爹,目光灼灼:“我要出城去娄山关,找王爷。” 小酒爹愣了愣,心里有些惊讶。 烽火连天的,他本以为王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王妃胆子却大。 “好,”他对陈宴秋点点头,“我们会帮助王妃出城。” “倾尽全力。” 吃过饭也才将将过了正午,天气比清晨要暖上几分,春风和煦,阳光宜人。若是没有打仗,应当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 小酒爹作为茶馆的掌柜,掌握的情报自然最多。 “若是昨日出城都还好,”他叹气道,“现下有不少禁军守在城门口,出城不仅要出入凭证,还得一个一个查人。” 陈宴秋有些惊讶:“这是皇上的意思?” 小酒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薛应年究竟想干什么。 陈宴秋脸色不大好看道:“出入凭证你能想办法弄到手吗?” 小酒爹摇摇头:“这是朝中人才有的,现在黑市上都被炒上天价了,我们还没那本事……” 朝中人? 陈宴秋想到了什么,对小酒爹笑笑。 “我知道有一人一定有,我要你们帮我联系到他。” 崔明玉已经在宫里待了快一天。 厚重的殿门又一次打开,掌事太监拿着一把拂尘施施然走出来,崔明玉急急上前道:“公公,皇上可愿意见我?” 掌事太监对他摇摇头,开口劝道:“崔大人,皇上说了,他今日身体不适,不愿意见客。为了龙体着想,崔大人还是请回吧。” “可……” 还不等崔明玉说完,掌事公公便扭头回了殿里,只给崔明玉留下一扇紧闭的大门。 崔明玉擦着脸上的汗,看向那殿门的眼神终于有了些森然的冷意,隐隐约约夹杂着怒火。 薛应年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边境战乱,朝中事宜诸多,他这几日忙着帮薛应年处理政事,几乎是脚不沾地,没有怎么合过眼。 昨日他听闻禁军围了王府,惊得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笔。 等他急忙忙赶去荀王府时,禁军统领赵同已经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朝中谁人不知崔明玉与荀淮私交甚好,因此赵同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被赵同阴阳怪气了好一番后,崔明玉与坐在门前的张清对上了眼神。 那对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深的潭,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水面泛起涟漪,一层又一程,将心语尽数传达。 崔明玉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张清的意思。 他在求助。 陈宴秋……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回府? 崔明玉微不可察地对张清点点头,扭头上了崔府的马车。 “立刻派人去寻王妃的下落,”等车驶出一段距离后,他掀开马车帘子,对身边的崔府管家吩咐道,“小心些,别暴露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给找到。再让陈冉与安幼禾今晚来我府上。” “是。” “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就进宫。” 崔明玉放下帘子,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荀淮还在边关打仗,生死未卜。 若是陈宴秋出了事…… 他摇摇头,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崔明玉抬头,见到了还算明媚的天色,突然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似乎也不太真实。 这一切都像是老天在戏弄他们。 若是苍天真的有眼,为何总是针对荀淮一人? “无论怎样,都快收手吧。”崔明玉喃喃道。 陈冉与安幼禾在街上并排走着。 人群熙熙攘攘,穿着粗布麻衣的普通人、头发散乱的乞丐、倒在街边的流民、还有坐着马车的王宫将相,无数人同他们擦肩而过,走向不同的目的地。 “冉哥,”安幼禾扯着陈冉的衣服,同陈冉小声道,“这人这么多,我们如何才能找到……” 才能找到王妃。 安幼禾看看周围的人,没说完这句话,陈冉却是知道的。 昨夜崔明玉把两人叫到崔府去,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们。 这半年的时间他们受了崔明玉的诸多照顾,眼下终于有报答的机会,自是欣然应允。 只是眼下禁军满城搜罗,都没把王妃殿下找出来,他们又怎么能寻到人呢? 陈冉对他笑笑:“放心,我有办法。” 安幼禾眨眨眼,看见陈冉径直走向在旁边打盹的乞丐。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递到乞丐面前:“这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乞丐见了银子,眼神蓦地一亮,忙不迭点头。 “我想寻一个人。”陈冉回忆着陈宴秋的样子,画了张画像递给他,“你可曾见过?” 那乞丐接过画像仔细看了看,还是对他摇摇头:“我不曾见过。” “不过!”看着眼前人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乞丐害怕他把银子收回去,忙道,“你可以去那边的茶馆试试。” 安幼禾有些奇怪:“茶馆?” “茶馆万事通,搜罗天下事,”乞丐对安幼禾笑笑,掂着手中的碎银子道,“那里是我们乞丐交换信息的地方,只要银两到位,没什么是办不妥的。” 他指了指陈冉手里的画像:“何况是生得这么标志的小公子,应当有不少人见过才是,你们放心好了。” “知道了,”陈冉了然,把画像收回自己怀里莞尔道,“多谢。” 陈宴秋与来福歇在小酒茶馆的后厨,等着小酒爹手下的人传消息回来。 他请小酒爹帮忙联系崔明玉,也不知能不能行。 “王妃放心吧,”小酒娘坐在一旁陪着他,见陈宴秋有些紧张,出声宽慰道,“弟兄们办事一向妥帖,崔大人又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想来联系上他应当没什么难度。” 陈宴秋对小酒娘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来。 来福见陈宴秋不大能提起精神,忙劝:“王妃宽心些,皇上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崔大人肯定已经知晓了,说不定崔大人也在想办法寻我们呢。” 这话说得在理,崔明玉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酒娘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就被急匆匆跑来的小二打断了话语。 “老板娘,老板娘!”他压低声音急道,“禁军找过来了!在搜人呢!” “什么!”小酒娘登时起身惊道,“禁军怎的这般不讲道理,这能随便搜人的吗!” 危急关头,小酒娘立刻撩起一旁的门帘:“王妃先上二楼的房间里躲着,我来应付他们便是。” 陈宴秋也不敢再耽搁:“那你一定小心。” 说完这句话,他们便急急地上了二楼。 二楼是住人的位置,左边是一个个房间,整齐地排成一排,右边是走廊,栏杆旁边还摆了不少能用餐的桌子。 此时不少住客都来到了走廊上,满脸稀奇地趴在围栏上往下望。 只听得一楼传来一阵吵闹声,禁军们中气十足地叫嚷着要找人,惊呼、咒骂声嘈杂地响起,小酒娘在旁边赔笑着,想要化解矛盾。 这茶馆的食客们都是底层百姓,最痛恨这些耍官威的人,不少食客都对禁军破口大骂,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这对陈宴秋来说却是藏身的机会。他低着头,从住客中穿过去。 “这边!”钱乐站在最里头的那间屋子,向二人招招手。 陈宴秋会意,左转拐进房里。 房间的陈设依旧简单,最里侧是一张大床,大床的右侧是一个双门大木柜,木柜下头还有个大大的木箱子。 而在床脚处则是一个梳妆台,里面的首饰都是木制的,看得出来首饰的主人十分节俭。 这应该是小酒爹娘的房间。 钱乐带着他躲进一个那箱子里头,又把来福安置在衣柜里,这才道:“王妃放心,我与老板娘会拖住他们的。” 盖上箱盖之前,陈宴秋拉了拉钱乐的衣角:“钱乐。” 钱乐扭头:“王妃还有何吩咐?” 陈宴秋在黑暗的柜子里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明亮又深邃。 “一定小心。” 陈宴秋说。 第54章 出城 心里的牵挂,既是勇气也是软肋。…… 箱子里的环境实在有些逼仄。 陈宴秋抱着膝盖, 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仿佛被一双手捂住了双眼,陈宴秋只能看见浓郁的黑暗。在视觉失效的时候, 听觉和触觉就被无限放大。 咚,咚, 咚。 心跳声在狭小的方形空间里激荡,宛若空谷的回声, 涤荡了一层又一层。 鼻腔里充斥着木箱子内部发霉腐烂的气息。箱子质地粗糙,有的地方生着尖利的小刺。陈宴秋方才进来得急,胡乱就缩了进来,那些小刺扎在他的身上, 带来尖尖麻麻的痛感, 却也能让陈宴秋保持清醒。 陈宴秋丝毫不敢动。 钱乐坐在桌子旁, 牢牢盯着房门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来福在大衣柜里头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人都听见了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混乱的脚步声。 终于, 陈宴秋听见房门被“砰”地砸开,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小子,这里就你一个人?” 钱乐语气如常, 听上去甚至有些谄媚:“官爷, 就我一个人,没别人了。” “你说没人, 那可由不得你。” 陈宴秋听见那人下令:“给我搜。” 他瞪大眼睛, 全身寒毛倒立,一下子紧张起来。 钱乐似乎还在争取:“官爷,这屋是老板住的,现在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没什么好搜的……” 为首的那人不耐烦了,陈宴秋听见有人被踹倒的声音,还有钱乐小声的惊呼。 “你话这么这么多?”那人说,“若是没人,我们自然搜了就走,还没你说话的份。” 钱乐这下不敢吭声了。 屋子里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凌乱起来。 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嗵,嗵,嗵,仿佛有许多人在自己的头皮上跺脚,惹得陈宴秋头皮发麻。他几乎忘了呼吸,死死屏住神。 因为他听见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他听见有人问:“这箱子是干什么的?” 声音非常非常近,就像是贴着陈宴秋的头顶。 “官爷,这里头装的都是些被褥枕头,不值几个钱的。”钱乐颤着声音答,不知是疼的还是紧张的。 “打开看看。” 陈宴秋全身一下子僵直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瞬间,全身的感官都被放大,陈宴秋清晰地听见那人将手放在了箱子的锁扣上,“咔”的一声,锁扣被打开。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变慢了一样,陈宴秋用尽全力往后挪,惊恐地看着那箱子一点点、一点点被打开一条缝,甚至透出些光亮来,白白的一条线,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宽—— “别搜了!”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那条白线“哐”地一声,又与黑暗融为一体。 陈宴秋被吓得脑袋一团浆糊,还没办法思考,只能怔怔地听外头的人讲话。 “怎么不搜了?” “哎呀,这家老板交了钱的,做做样子就行了,怎么还查到人家老板的房里来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后,又逐渐归于寂静。 屋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陈宴秋不确定那些禁军走远了没有,不敢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前头,在心里疑惑着。 结束了? 他们应该不会再过来了吧? 终于,钱乐跑过来打开箱子盖,对陈宴秋道:“王妃,他们走了!” 陈宴秋觉得自己的发丝都被冷汗浸透了,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软了身子,靠在箱子里轻轻喘气。 来福也被钱乐从柜子里头扶了出来:“王妃,没吓着吧?” 陈宴秋勾了勾嘴角,理着鬓边的头发对来福苦笑,摇了摇头。 “钱乐,他们踢你了?”陈宴秋看着钱乐担心道,“没事吧?” 钱乐对他拍拍胸脯:“王妃放心吧,那点力道对我来说没事。” 几人在房里头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决定出去。 来福扶着陈宴秋,慢慢在走廊上走着。 那些禁军显然不只是“搜人”这么简单,他们也拿了不少房客的钱财。此刻,不少房客正站在走廊上不住地咒骂,说得尤其难听。 但更多的人却是苦着脸,沉默地收拾着自己屋里的一地狼藉。 小酒娘站在楼梯边上,见陈宴秋走进,对他们悻悻笑道:“事出突然,让王妃见笑了。” 陈宴秋对她摇摇头:“错不在你。” 几人说了几句话,正要回去休息,不料又有小二找到小酒娘:“老板娘,好像有人要寻这位公子。” 小酒爹娘没有对店里人暴露陈宴秋的身份,是以店小二只把陈宴秋当成了落难的贵公子。 “什么?”陈宴秋惊了。 禁军不是刚走吗,是谁在找他…… 他正这么想着,楼下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只是来找一个人。” 陈宴秋一惊,忙跑到栏杆边,往一楼看去。 只见两个白衣书生站在楼下,一个温和地笑着,拿着一副画像同在茶馆里吃茶的乞丐们解释,另一个扯着旁人的衣服乖乖地等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知几位兄台可有见过他?年纪不大,十九岁左右,个子不算高,生得白净……” 是陈冉和安幼禾!! 陈宴秋立刻抓住老板娘,语气激动:“老板娘,楼下的那二位是我朋友!” 经过一番周折,陈宴秋同崔明玉终于见上了面。 此时已然入夜,几辆小小的马车停在崔府门口,陈宴秋被来福扶下马车,看见了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崔明玉。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见到陈宴秋的模样时,崔明玉还是眼底一酸。 昔日被荀淮养得白白胖胖、笑容满面的少年在躲躲藏藏的这几日里迅速消瘦了下去,眼底有着一块明显的乌青。陈宴秋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头发散乱,额间有着一道带血的伤口,脸上和手臂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划痕,瞧着好不可怜。 陈宴秋见了崔明玉,立刻对崔明玉笑了:“崔大人!” 在陈宴秋眼里,崔明玉也显得有些狼狈,连日的操劳让原先谪仙一样的人也憔悴了不少,同样的白衣,此时却显得有些单薄消瘦。 崔明玉提着灯笼给陈宴秋照明,一同对陈冉与安幼禾道:“进去说。” 他早就给陈宴秋准备了鸡肉粥,等陈宴秋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粥,崔明玉这才开口。 “王妃,我得到消息,皇上前些日子下了一道密旨,要王爷放弃娄山关,即刻回京。” “什么?!”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皆是震惊不已。 陈冉骇道:“王爷才打了胜仗,不乘胜追击,反而在此时撤兵,不是给燕军制造机会吗?” 这里头的关窍,连他都想得明白! “我也是才知晓此事,”崔明玉眸色沉沉。“如果我没猜错,皇上应该是要对王爷下手了。” 陈宴秋将将回暖的脸色又重新变白:“那王爷他现在有危险吗?” 崔明玉对他摇摇头:“我相信王爷的能力,皇上现在应当还奈何不了他。” “比起王爷,我更担心王妃你的安全。” 陈宴秋知道崔明玉的意思。 心里的牵挂,既是勇气也是软肋。 荀淮没有什么亲人,若是薛应年想要牵制住手握大军的荀淮,陈宴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正是因为如此,薛应年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要把他抓起来。 崔明玉修长白净的手指挑着烛火,对陈宴秋说:“王妃,恕下官无礼,但是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待了。” “我知道,”陈宴秋对崔明玉点点头,目光坚毅,“崔大人,我该怎么做?” 崔明玉见陈宴秋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紧的神色堪堪放松了些:“明日,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翌日清晨,天色将将亮了个灰白色的影子,十几辆押送着粮草的军车便在一阵嘶哑的声响里停在了京城城门。 守城的兵士立刻把他们拦下:“等一下,干什么的?” 不知怎的,这次带着粮草辎重队的官员看上去是个文官,瘦瘦弱弱的。他把出入凭证和文书递到守卫跟前,陪笑道:“守卫大哥,是送到娄山关的粮草,前些日子上头报备过的。” 这也确有其事,只是最近禁军似乎在抓什么人,守卫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你是个文官吧?怎的还担了这送粮草辎重的活计?” 那文官听了这话,脸倒是一下子红了。 他跳下马,先是左右看了看,这才从摸了怀里摸了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那守卫的手里,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活计可是我家里人找了不少关系求来的,金贵得很。大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守卫听了这话,心下了然:这恐怕又是哪家的贵公子,捞了个肥差走过场了。 能干这活的都是人精。守卫不动声色地收了银子,把凭证和文书还给他,对他摆摆手:“那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欸欸欸,谢谢守卫大哥。”文官立刻骑上马,对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做了个手势。 那些压着粮草的车“吱呀”一声,又开始行进起来。 陈宴秋与来福躲在封闭的粮车里捂着嘴巴,他们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明日我会让陈冉送粮草辎重出城,到时候你们就躲在粮车里,混出城去。” 昨日崔明玉这样说,陈宴秋尚未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待在粮车里头,陈宴秋才觉得甚是磨人。 这粮车走得实在太慢了! 粮车载重大,陈宴秋待着的粮车又在整个车队较为靠后的位置,此时正以急慢的速度一点点往前头挪。 陈宴秋心底着急,他扒着一条缝隙,从里头往外望,看着石块砌成的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底终于雀跃了起来。 他正高兴着,却突然听见那守卫喊了一声。 “等等!” 第55章 消息 荀淮的名字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他觉…… 陈宴秋被守卫的那一声“等等”吓得一抖, 好险没叫出声来。 这是在干什么?被发现了吗? 不对,若是被发现了那守卫不应该这样平静才是。 他的手指扣着旁边的木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耐着去听车子外头的动静。 “守卫大哥,这是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这是陈冉的声音。 那守卫没有回答陈冉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宴秋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 王妃。来福把陈宴秋拉回来, 对陈宴秋做口型,王妃放心,若是真的出了事,奴才一定会护好王妃的。 陈宴秋对来福摇摇头, 眉毛紧紧皱着。 两人正在一片漆黑的车内无声交谈, 突然, 一把剑直直地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直直刺了进来! 陈宴秋一惊,立刻把背对着外头的来福往后拉,眼看来福就要被吓出声, 陈宴秋死死捂住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剑在车内毫无章法地乱撞,划破了不少装着粮食的袋子,大米水一般往外流, 洒了一地。 剑抽出去的时候, 还带出去不少大米。 “哎哟,守卫大哥你这是干什么……”陈冉的演技很到位, 语气焦急, 或许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在,“袋子破了,有些粮食不好运过去啊……” 守卫的回答很不客气,听上去竟有些理直气壮:“没办法, 还是要做做这样子检查检查的,要是你这车里运了别的东西,我又怎么跟上头交代?” “守卫大哥,你看我哪像那种人……” 守卫不想再与陈冉废话:“快走快走,别在这里挡路了。” 陈冉:…… 若不是你突然发难,我们早就出城去了! 十几辆粮车终于还是被运出了城,这一趟算是有惊无险。 “王妃,我们已经出城了,”等粮草辎重队走到了京郊较为偏僻的位置,陈冉连忙把陈宴秋放了出来,“在车里呆久了,王妃没闷着吧?” 陈宴秋方才一直想要堵住哗哗往外流的大米,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一双手也灰扑扑的。他看着满地狼藉,有些担忧地对陈冉道:“陈大人,这些米怎么办?都漏出来了,还能运过去吗……” “王妃别担心,这些我们有人会处理。”陈冉对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重新把车里的大米装了起来。 陈宴秋这才放心。 他们是清晨出城的,此时天色终于亮了,周围的景物也清晰了些。 郊外草木萋萋,鸟鸣啭啭,空旷无人烟。风也清凉,云也清冷,一条隐蔽的小路从他们脚下延伸,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陈宴秋方才只胡乱束了发,青丝在空中肆意纷飞。 陈冉把崔明玉交给他的包袱递给陈宴秋:“王妃,这是崔大人交给你的。里面有几套衣裳、出入城门的通关文书,还有不少银子。” “此去娄山关,山高路远,王妃一切小心。” “陈大人,那你呢?”陈宴秋接过包袱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娄山关吗?” 陈冉答:“粮草的确要送到娄山关去,却并非是由微臣运送。微臣只是寻了个借口松王妃出城而已。” 他对陈宴秋笑了笑:“幼禾还在京城,这世道太乱,我必是走不了的。” 陈宴秋了然:“京城也不安全,陈大人你也保重。” 陈冉道:“微臣知晓。” 踏上崎岖山道的时候,陈宴秋又回头望了望。 青石砖块垒起的城墙上,明黄色的旗帜随风猎猎而响,不少兵士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走着。 再往上,便是层层翻卷的黑云和云层之上被压抑住的天光。 今日似乎是个阴雨天。 陈宴秋突然想到,站在城外,是看不见王府和紫禁城的。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 似乎快要下雨了。 官道上全是官兵,陈宴秋与来福没办法,只能寻着方向,沿着林间小道前行。 一路上磕磕绊绊,倒也有惊无险。只是两人都不是体力好的,走了没多远,太阳竟是西斜,就快要落山了。 夜间行路最不安全,两人在一个破庙里歇下,打算第二天再上路。 庙内的石板缝隙里生满了杂草,院里种的树倒是在这荒芜中得了势,长得茂盛参天。树枝顶开了屋顶上的瓦,伸进那神殿里来。 神殿里供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足足三人高,手里捻着柳枝,垂眸看着地上的两人,眼神悲悯。 只是因为废弃多时,那神像已经有些破败,彩漆掉了七七八八,陶土烧出来的身躯上已经有了些许裂痕,瞧着十分惨然。 陈宴秋进神殿时,先在神像面前拜了拜。 “形势所迫,只能借住于此,还望您见谅。” 陈宴秋与来福在神殿里头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来福拂去地上的灰尘,又把衣服垫在地上,这才对陈宴秋道:“王妃,条件简陋,只能先委屈着了。” 陈宴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玉佩摇摇头,并没有觉得委屈。 只要能见到荀淮,怎么样都行。 他们寻了些干树枝来,在角落升了一团火。来福去打了水烧开,在水“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响中,他们啃起包袱里的干粮。 干粮是一大块硬巴巴的馕,陈宴秋没吃出什么味道,反而嚼得腮帮子疼,难以下咽。 他用瓢舀了一瓢水,就着水逼着自己把馕吞了下去。 两人吃完饭,来福帮着陈宴秋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这样和衣靠着火堆躺下。 来福始终记着两人的身份,离陈宴秋离得远远的,只遥遥对陈宴秋道:“王妃,你睡吧,奴才来守夜便是。” 陈宴秋觉得有些冷,往火堆那头缩了缩这才道:“来福公公,我们换着来吧。你守前半夜,等会儿你记得叫我。” 来福下意识道:“这怎么行……” 困意袭来,陈宴秋已经不想听来福说什么:“这是命令,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来福:…… 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陈宴秋这一觉睡得很沉。 虽然这是他这几天睡过最破烂的地方,但是陈宴秋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不用担心连累别人,不用害怕被人追杀,不用害怕因为自己牵制了荀淮,给荀淮添了麻烦。 更重要的是,出了京城,他就可以去找荀淮了。 荀淮的名字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他觉得心安。 可老天就像是存心戏弄他们。 睡到半夜的时候,陈宴秋似乎听见了一阵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宴秋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庙里还有其他人! 他睁开眼睛,面前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留下了一对尚且带有余温的灰烬。 陈宴秋微微扭头,见来福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抱着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好在他们挑的这个位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恰巧被高大的神像和神殿里的廊柱遮掩,在夜色的掩护下,神殿里的其他人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交谈声还在耳畔,陈宴秋屏气凝神,注意着他们的话语。 “真是晦气,好不容易回京城来,却因为马匹生病耽搁了,本来今日便能够回京交差的,害得我们得在这破地方过夜。”有人在抱怨。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回答的似乎是他的同伴,“很快我们就能复命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娄山关军报,当然是越快越好。”先前那人又叹。 听到这里,陈宴秋瞪大眼睛,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门,立刻兴奋了起来。 娄山关军报,他们身上有荀淮的消息! 陈宴秋支起身子坐好,刚要探出头去询问他们,却在听清楚下一句话时止住了动作。 “我们这次偷偷离营,却带了荀王爷谋反的消息,应当是能立功的吧?皇上会不会怪罪我们?” “你傻啊,我们这是不遂贼子意,一心为了皇上才铤而走险的,只要我们这么说,皇上一定会嘉奖我们!” “那我们岂不是能捞个千夫长百夫长当当,嘿嘿嘿……” 两人说到这里,又一齐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陈宴秋躲在神像背后,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谋反?谁?荀淮谋反吗? 这不可能啊,荀淮怎么会谋反呢! 头脑里的思绪一下子混乱起来,陈宴秋见那两人打算和衣睡下,踮着脚尖悄悄走到来福身边。 “公公,来福公公,”陈宴秋轻轻推着来福。 “王妃,怎么了?”做了几十年的公公,来福本就觉浅,眼下又是在不慎安全的环境,一推就醒了。 “嘘。”陈宴秋对来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把方才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来福。 来福一下子变了脸色。 陈宴秋接着说:“公公,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眼下都绝不能让他们进京!” 若是假的,他不能让这二人在荀淮与薛应年摇摇欲坠的信任上添一把火,将那绳子活活烧断。 若是真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进京了。 他要为荀淮争取时间。 陈宴秋是穿越来的,对于那小皇帝本就没什么归属感。一定要说,陈宴秋还很讨厌他。 于是陈宴秋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都没变:“来福公公,这消息绝不能传到京城里去。” 来福点点头:“王妃,我知道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了他们,永诀后患。” 陈宴秋脸色惨白,却也没有反驳来福的话。 两人商讨了一下,登时有了注意。 又过了一会儿,进入了深夜。 神像前方的两人舟车劳顿了好几天,这时候终于也支撑不住,闭上眼双双睡熟了。 这也是陈宴秋他们等待的机会。 陈宴秋躲在柱子后面,看着来福掏出手里的匕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点点摸过去。 “啪嗒,啪嗒,啪嗒……” 本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陈宴秋耳朵里无限放大,就像是在他的耳边踏着,一声又一声。 他死死扣着柱子,看来福离地上睡着的两人越来越近。 第56章 汇合 我们去冀州,寻王爷! 来福离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越来越近了。 陈宴秋屏住呼吸, 看着来福一点点挪动到了那两人的脑袋附近,再慢慢蹲下,举起了匕首。 冷白的月色下, 匕首泛着雪一样的寒光。 如果顺利的话,来福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开其中一人的喉管。 可就在此时, 刀人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嘟囔着梦话翻了个身。 他弄出来的动静不小, 可把醒着的二人都吓了一跳。来福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还好那人只是翻了个身,随后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时,旁边一直睡着的人却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陈宴秋大惊,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片黑暗中, 那人支起身子, 满脸戒备地问:“你是谁?” 此时此刻,黑暗反倒成为了来福的掩护,眼看自己底下的这人哼哼了两句, 也要醒过来,来福心一横,反握着匕首就向下捅去! “咳, 呵——” 可怜那人在睡梦中被人捅了脖子,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吟便瞪着眼睛,生生咽了气。 “扑哧”一声, 匕首从皮肉里拔出来,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了浓稠的血腥味。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见到杀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能算作是共犯。 呕。 他强压下从胃里翻上来的酸呕感,捡起一旁一根粗大的棍子, 逼迫自己盯着那边的动静。 却说那人将将醒来,同伴便无辜横死,心中是又怒又惧。再怎么样也是上过战场的,他反应极快,打了个滚便迅速起身,抽出身边的刀骇然道:“你是哪里来的贼人!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何苦下此杀手!” 来福见事情败露,面上不显,心里却慌张。 他年纪大了,也并无武功傍身,与这人缠斗起来,他并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王妃还在一旁等着,他绝不能让王妃暴露身份。 想到这里,来福立刻定好策略,扭头撒腿就跑。 可那人正在气头上,哪能就让来福这样跑掉?他立刻追了上去。 好在神殿里头能供人遮掩的地方很多。来福虽然体力比不上他,但是胜在能思考。他转往能设置路障的地方躲,生生把那人甩在了后头。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人久久追不上来福,已经是杀红了眼,只见他一脚踢开来福朝他丢过来的东西,双腿一蹬向着来福扑过去,眼看就要把来福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嗡”的一声,一根木棍子带着劲风横劈而来,大力砸在那人的右臂上,竟是把他砸飞了过去,落在了神像前的木桌子上。 那桌子本就老旧,经了这一遭终究是不堪重负,“轰隆”一下,散成了木块。 趁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陈宴秋立刻跑过去把来福扶了起来。 “来福公公,你没事吧?” 来福不敢耽搁,把匕首塞到陈宴秋手里:“王妃,机不可失,你快去了结了他……” 陈宴秋没想到这匕首会落到自己手上,下意识一愣。 但是他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便握紧匕首转身。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人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可陈宴秋再向那桌子看去时,心里却一惊。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不在那里了! 呼吸一滞,神殿里两方人马浓郁的杀意似乎就要化为实质,身体对于危险的本能让陈宴秋高度警惕起来,握着匕首的掌心已经开始出汗。 陈宴秋扭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 同伴死的时候,血溅了那人满身。借着门外冷白色的月光,他双目通红,就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让人望而生怖。 “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原来还有一个人。”他的双瞳死死盯住陈宴秋,嘴里喃喃道。 陈宴秋从小是被宠着长大的,穿越过来又被荀淮细细地养着,哪见过这种场景? 说是不怕那是假的,但是此时此刻绝对不能表现出来。陈宴秋没有说话,而是将匕首握在手里。 他觉得手指似乎都在发着抖 陈宴秋知道,自己一定敌不过他。 但是“知道”与“放弃”永远是两码事。 逃兵其实也参不透陈宴秋的身手。两人互相忌惮着,就这样微妙地僵持起来。 可僵局总会有被打破的时候。 似乎是看出来了陈宴秋心里的畏惧,逃兵冷笑了一声,刀光一闪,就向陈宴秋冲了过来! 陈宴秋终究是没有学过武、没有上过战场的人,纵使在脑海里演练得再好、在想象中反应得再快,在真正面对刀光剑影之时,陈宴秋还是愣在了当场。 “王妃,快躲开!” 来福的惊呼声响在耳畔,月光反射在面前的刀刃上,落进陈宴秋瞪大的眼眸里。 在那光滑的刀刃上,陈宴秋看见了自己有些呆愣的表情。 躲开,快躲开!! 大脑这般叫嚣着,身体的反应却极慢。陈宴秋刚刚挪动一小步,就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已经感受到了吹来的风声。 这一瞬间,身边的一切似乎都被无限放大,时间几乎停滞。 陈宴秋想了很多很多。 我这是要死了吗? 如果我死掉了,荀淮怎么办? 若是这人带的消息进了京城,荀淮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 我们已经有好久没见了,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这几天就别出门,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荀淮临行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过了将近两个月,陈宴秋从来没想过,荀淮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还能那么清晰。 夫君。 在来福的惊呼声中,陈宴秋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没了你,我好像照顾不好自己。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哐当!” 面前刮过一阵疾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那逃兵痛呼出声,虎口被震碎,手中的刀差点脱手。 陈宴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便带着他向后退了数米,与那逃兵远远拉开的距离。 “王妃,”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妃放心,有属下在,他伤不了你。” 陈宴秋睁开眼,看着来人,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眼前的少年人面容尚且有些稚气,眼神却是清明,燃烧着浓浓的战意,如同那日跳下马车时一般。 他不知从哪里寻了一件黑披风穿着,墨发高高地束在脑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匕首,上头生着厚厚的茧。 是霖阳。 心里蓦地放松,陈宴秋手一软,方才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抱住霖阳哇哇哭道:“霖阳!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来福方才被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两魂六魄,此时只剩下一口气还吊着。他扑上来拉着陈宴秋四处检查:“王妃!!我的王妃啊,你没事吧……哎哟我的天哪……苍天在上,可真真是吓死我了……” 陈宴秋被吓得手软脚软,此时劫后余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对来福苦命地摇摇头,表明自己没什么大事。 这边三人团聚,其乐融融,倒把那逃兵晾在了一边。只见他气急败坏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霖阳轻轻看了逃兵一眼,转着手中的刀,单膝跪地对陈宴秋道:“属下来迟了,还请王妃恕罪。” “那人怎么处理,还请王妃示下。” 陈宴秋抹了把汗,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杀了,这人绝不能留。” “属下遵命。” 两人并没有避着逃兵,说话也云淡风轻的。逃兵气急。见那新来的少年拿着刀走向自己,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在看清楚霖阳的时候闭了嘴。 不知为何,他从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森冷的杀意。 但是他惧极反怒,已无暇思考这些,反而红着眼冲了上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我才不怕你!!” 可他还没说完,就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在心脏处,他只看到了一个雕刻精致的刀柄没入了自己的血肉。 霖阳慢慢走上前,当着那逃兵尚未瞑目的眼睛,把那把刀拿了出来,瞬间血流如注,流了满手。 “这刀还是崔大人昨日才给我的,你给他开刃,倒也不亏。”霖阳对他歪了歪脑袋,语气认真道。 陈宴秋拿着从两人身上搜出来的密信,等着来福与霖阳处理尸体。 他把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不相信里头的话。 根据密信所言,荀淮抗旨不遵,与燕帝沆瀣一气,举兵谋反,现下已经占据娄山关以及关内三州,正在冀州与守卫僵持着,请求朝廷派援军前去支援。 这些字单个拆出来都认得,怎么合在一起陈宴秋就看不明白了呢。 这实在太过离奇了。 等几人忙完,他们又围在篝火旁,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都分享了一遍。 “杀了那些来抓王妃的人之后,属下不想同京城禁军起冲突,就暂时藏了起来。”霖阳道,“后来禁军到处抓王妃,属下觉着,王妃肯定在躲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没办法现身,属下便去寻了崔大人。” “结果崔大人告诉我,他前脚才把你们送出城,属下就赶快跟上来了。” “这把刀也是崔大人给我的,还给了我不少盘缠,让我追上你们。” 陈宴秋有些奇怪:“那你是怎么出城的?” 霖阳有些愣,像陈宴秋问出了什么奇怪的话:“回王妃的话,城门处的守卫并不森严,属下有办法避开他们。” 陈宴秋:…… 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陈宴秋把那密信丢进火堆里头,“嗡”的一声,那团火焰又烧得旺了些。 那微微的火光在陈宴秋沾了尘土的脸上投下些晃动的影子,像是在陈宴秋面上飞舞的蝶。 陈宴秋的语气终于有了几分雀跃,“ 霖阳,冀州离这里有多远啊?” 霖阳答:“若是乘马车,大概需要十五日左右。” “十五日啊。”陈宴秋眼底的两汪春池被火光触碰,泛着点点涟漪。 “我们去冀州吧,去寻王爷。” 惊雷响彻,白光撕开夜幕,给大殿的神像描摹出一道漆黑的影子。白日里一直没能落下的雨终于倾斜而下,浸入被鲜血染红的泥土中。 呼啸的风砸着神庙破败的门。 大殿里,巨大的观音依旧神色悲悯,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神明不知人世苦楚,不渡亡魂。 第57章 前夕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宴秋的声音。…… “小二哥, 来三碗素面。”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店小二没料到这时候还会有人过来,抬头瞧了瞧眼前的人。 看上去是个半大小子, 穿得朴素,个子倒是很高。他身后还有两人, 一人两鬓斑白,已是年过半百, 脸上有些皱纹;还有一人年纪也瞧上去比眼前人略微大上一些,此时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阳春面吞口水。 三人身上的衣裳都算不得干净,明显是逃难来的。 “三十文。”店小二道。 霖阳愣了愣:“小二哥,这面怎么能卖十文一碗呢……” 店小二没好气道:“叛军都打到冀州城门外头了, 这兵荒马乱的, 哪还有什么粮食?我们都是看你们这些逃难的可怜才开的店, 要不然早关门了。” 霖阳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宴秋拉住。 陈宴秋对霖阳摇摇头,霖阳只得从兜里掏出三十文钱来递给小二:“那快些吧。” 他们在一旁坐下, 霖阳觉得那小二态度不好,有些愤愤道:“王妃,他太不讲道理了。” 陈宴秋安慰他:“这兵荒马乱的, 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我们先姑且忍着吧。” 霖阳瘪着嘴。 他自己吃差点无所谓, 但是他不想陈宴秋跟着一起受罪。 等面端上来的时候,陈宴秋还微微一愣。 那面条被塞得满满当当, 远远超出了一份的分量。 陈宴秋看向那店小二, 眼神里全是感激。 店小二哼了一声,揣着铜板走了。 三人坐着吃面,注意着周围人的动静。 冀州位于关中平原,土地肥沃、物产丰厚, 又处在重要的商道上,素来富庶。 可即使这样,在冀州已被荀淮围困了好几天的情况下,粮食仍旧越吃越少。 虽说还不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城中的人依旧有些焦躁。 此时此刻,面摊里的人便纷纷谈论着。 “你说冀州守卫能撑到什么时候啊……我总觉得今夜就能打过来了……” “兵临城下,我看这几日我们还是不要出门了,好生在家里呆着吧。” “哎,你在家里呆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陈宴秋竖着耳朵听,很快就听到了荀淮的名字。 “你说荀王爷究竟为什么要谋反啊?要不是亲眼见着,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的!” “将相王侯的事情,哪能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猜到的?好好吃你的面吧,吃了上顿没下顿咯。” “不过王爷攻城从来不伤平民,我们性命倒是不用担心,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陈宴秋把有关荀淮的信息记在心里,对霖阳与来福悄悄道:“王爷他们就在冀州城外头,我们要不要出城去寻他?” 霖阳举手道:“王妃,属下能出城。” “不行,”来福拉住霖阳,“这兵荒马乱的,霖阳你要留在王妃身边保护王妃,可万万再不能像上次那样出岔子。” 霖阳回想了一下神庙里惊心动魄的场景,觉得来福说的有道理。 陈宴秋想了一会儿,眼前一亮:“我觉得我们不用出城。” “我们就在这城内寻个地方,等荀淮他们打进来不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去寻他。” 反正荀淮把冀州城攻下只是时间问题。 三人一合计,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个地方住下。 他们寻了好几家客栈,终于在一家显得有些破的客栈里找到了两间空房。 客栈的伙计看见他们很是惊讶:“你们是逃难来的?为何要到冀州城来?这可是最前线……” 陈宴秋表情可怜,对他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本来是要逃的,可是家里人走散了,我们得在冀州城找。” 这理由倒是充分。伙计瞧了瞧这一老二小,看向他们的眼神不由得多了点同情。 走上楼的时候,陈旧的楼梯像是不堪重负一般,传来“咔吱咔吱”的声响。 霖阳皱了皱眉,转身对小二提醒道:“小二哥,你这客栈该修葺了。楼梯、栏杆都坏了,这样不大安全。” 小二觉得霖阳在对自己指手画脚,语气不太乐意:“你爱住不住,不住拉倒。” 霖阳委屈地闭了嘴。 眼下这种情形,能有地方睡觉就已经很不错了。 陈宴秋一点也不挑,欢天喜地地回到屋里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躺下,盖上略略有些霉味的被褥,盯着结了些蜘蛛网的天花板发呆。 来福与霖阳住在另一间。 为了省油,屋里没有点灯,显得有些黑。在这黑暗里,听觉与触觉反而异常清晰。 陈宴秋听到了很多声音。 客栈隔音不好,不同人的鼾声、说话声、吵闹声涌入陈宴秋的耳畔; 楼下的厨房里似乎还烧着菜,柴火哔啵,热水沸腾; 窗外似乎有一对巡逻的兵士走过去,铁甲碰撞,叮叮当当响; 屋檐上的露水逐渐凝结,流过瓦片,滴在窗沿上。 嘀嗒,嘀嗒,嘀嗒…… 陈宴秋听着这嘀嗒的水声,突然想起来他与荀淮成亲的那日,似乎也是一个瓢泼的雨夜。 只是那时候的雨声比现在的动听多了。 困意袭来,陈宴秋迷迷糊糊的,思绪似乎也飘得很远很远。 它飞出小小的窗台,来到空旷的、流动着清辉的街头,又绕过刀剑、绕过烛火、绕过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飞进了城外的营帐里。 陈宴秋似乎看见了明灭的火光中,荀淮眉头紧皱的模样。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思念在那一刻化作实质,把他的心脏揪紧,胸口满是酸胀感。 陈宴秋看到荀淮对着面前的两位副官快速地说着什么,两位将军领命退出营帐后,荀淮又在营帐的桌前发呆。 其中一位副官陈宴秋见过,是张彦,另一位陈宴秋却不认识。 陈宴秋有些疑惑。 梦里面还能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陈宴秋看见荀淮捂住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火光下,荀淮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是陈宴秋就是觉得荀淮现在很着急。 荀淮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 在朦朦胧胧的梦境中,陈宴秋下意识开口哄他。 夫君。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荀淮蓦地抬头坐直身子。 他瞳孔放大,飞快在营帐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 荀淮“腾”地起身,着魔一般迈着大步在营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把屋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他随后又不死心地来到帐外问:“方才可有人进来过?” 帐外的兵士有些奇怪,但仍旧中气十足地回道:“回王爷的话,没有!” 荀淮自己也觉得事情很离奇。他沉着脸对帐外的人点点头,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营帐捏着眉心。 “把东西收拾一下。” 荀淮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是幻觉吗?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宴秋的声音。 宴秋在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荀淮苦笑了一下,等兵士们把东西收拾完,又坐回去看着地图沉思。 前些日子,荀淮与屈蔚达成协议:屈蔚助荀淮打回京城,作为回报,大梁会为燕国打开一条商路,并在商路旁驻兵,护送燕国的商人南下做生意。 燕国在极北的位置,粮食一直稀缺,早就想与接壤的大梁开一条商路,可惜梁国的皇帝并不想帮这个忙,有意把燕国生生耗死,从来没同意过。 这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不错的买卖。 当然,其中还有些别的考量。 屈蔚与荀淮可谓是势均力敌,两人在对方手里都讨不着好。更重要的是,谢泠作为人质还被押在荀淮手里。 在几番利益的作用下,两个人目前的合作还算愉快,一路过关斩将,打到了冀州。 若是把冀州拿下,军队又会多出不少补给,能够在冀州休整一番,攻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荀淮担心的,是另外的事。 其一,陈宴秋出城了。 等荀淮接到崔明玉的消息时,陈宴秋已出城有些时日。 荀淮当即派了一队亲卫,沿着从冀州到京城的路线去找,现下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陈宴秋生病了,一会儿梦见陈宴秋被薛应年找到,一会儿又梦见陈宴秋遇上了山匪…… 更有一次,他终于寻到了陈宴秋,却只找到了一具冰冷的尸骨。 那尸骨手里还捏着自己给陈宴秋的逐鹰玉佩。 以前在京城,陈宴秋几乎没怎么吃过苦。 冀州到京城,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几多艰难险阻,陈宴秋有没有吃饱肚子,有没有睡好觉,都是未知数。 荀淮实在是担心,但是又走不开,只得在这军营里,心急如焚。 其二,是薛端阳。 想到这里,荀淮深深叹了口气。 决定起兵谋反的那一日,薛端阳与荀淮大吵了一架。 面对薛端阳生生的质问,荀淮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说了一句。 “端阳,我累了。” “我还给薛家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就这一句话,却让薛端阳再说不出一个字,愣愣地看着荀淮,让兵士给绑了去。 虽然屈蔚一直提议杀了薛端阳,荀淮却只是把薛端阳关了起来。 “皇叔,”进那软禁的营帐前,薛端阳只对荀淮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一次,荀淮没有再安慰她。 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所欠的、所还的,早就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了。 或许当年,自己就应该死在将军府的那场大火里,那也比现在这个情形要好。 荀淮想。 好在薛端阳也没委屈着自己,进了那营帐后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每天都吃得香睡得饱,这让荀淮些许放心了些。 “你就是太过心软。”荀淮正沉思着,突然听见了一道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 身穿紫衣的男子并没有等兵士通报就自顾自地撩开帐子,径直走了进去:“我说你就应该杀了那小公主,永绝后患。她可厉害得很,若是跑出去有你受的。” 荀淮面色有些不虞:“端阳是我带大的孩子,像我亲妹妹一样。” 屈蔚嗤笑:“皇家里哪有什么兄妹情深?王爷,感情用事可讨不着好。” 荀淮怼他:“陛下为了谢泠答应与我合作,难道不是感情用事?你我半斤八两罢了。” 屈蔚丝毫没觉得,很奇怪地看向荀淮:“那可是我小师父,能跟你这情况一样?” 荀淮:…… 他叹了口气,不再拌嘴,而是说起正事来:“今夜的事,陛下可安排妥当了?” 屈蔚遥遥手中镶嵌着宝石的扇子:“放心吧荀王爷。” “燕军别的不行,偷袭可是擅长的。” 荀淮:……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第58章 攻陷 我很想他。 陈宴秋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哭喊声。 他的意识才刚刚回笼, 霖阳就直接从一旁开着的窗户里面翻了进来,单膝跪在陈宴秋面前道:“王妃,出事了, 我们快走!” 陈宴秋本想吐槽霖阳又不走门,听了这话愣住:“出什么事了?” 三言两语之际, 来福蓦地打开门急喊:“王妃,冀州城破了!” 原本被大门隔绝的喧闹一下子没了禁制, 争先恐后地涌入,陈宴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门外的情形。 无数人叫着、嚷着互相推搡,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便匆匆地跑下楼, 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城破了!城破了!” 人们惊慌不定, 一时间乱了阵脚,纷纷涌到走廊上。这客栈本就破破烂烂、年久失修,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挤在走廊上, 堵得客栈水泄不通,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任何缝隙。 而陈宴秋住的地方,是客栈的三楼。 “咔吱、咔吱、咔吱……” 在哄闹的人群里, 陈宴秋捕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这是…… 他登时变了脸色, 立刻翻身下榻,跑向门口冲着外头喊:“都离栏杆远一点!” 霖阳反应比陈宴秋更快, 他一个飞身来到房门口, 猛地把来福拉了进来,用力把门关上! “轰!”“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陈宴秋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随后便听见了一阵直冲耳膜的尖叫声, 男女老少,此起彼伏。 然后便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陈宴秋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霖阳在最后关头把门关上,没有让陈宴秋看见门外的情形。 可光是听声音,就已经足够骇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越来越浓,从窗外飘进来、从门外飘进来。 陈宴秋捂住嘴巴,顿时想要干呕。 出了这档子事,霖阳与来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可时间容不得他们再耽搁。 若是再等一会儿,这客栈恐怕会塌! 霖阳蹲下身子:“王妃,属下背你,我们从窗户走。” 陈宴秋白着脸道:“那来福怎么办?” 来福忙说:“王妃不用担心,奴才也会些功夫的,爬到楼顶没问题。” 一想到门外的情形,陈宴秋便手软脚软,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只得点了点头。 他趴在霖阳的背上,感受着霖阳托着他,轻巧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来到了房顶。 房顶的位置很高,能看清楚底下的情形。 陈宴秋的瞳孔登时放大,映照出城内的刀光剑影。 双方人马都杀红了眼,拼尽全力厮杀着,鲜血流了满地,街头巷尾全是他们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血腥气直冲口鼻,空气中似乎都弥散着浓浓的血雾。怒吼、痛呼、满是痛苦的呻吟、小孩被惊醒的哭声、刀与剑碰撞的声响……各种陈宴秋先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刺入陈宴秋的脑膜,划下了不可抹除的刻印。 房顶的风声在呼啸,像是鬼魅的哀哭。 陈宴秋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说王爷的军队不伤平民吗……” 霖阳是上过战场的,再惨烈的场景他都见过,此时语气如常地安抚道:“王妃,现在对战的双方的兵士,没有平民。” 陈宴秋的喉头哽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因为他觉得,在巷子里头撕扯的人,看上去都那么普通。 在陈宴秋的眼里,他们明明就是平民。 先前陈宴秋对于战争,其实没有多少概念。 他学过的知识、看过的电视剧,大多都讲述了那些将领传奇的一生,他们往往骁勇善战,屡出奇兵,带领着军队一路高歌着走向胜利。 穿越来了之后,遇见的也是荀淮、薛端阳这样武力高强的人。 因此,他也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他知道了。 很明显不是。 甚至里面很多人,几乎就跟陈宴秋一样。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手,一样的胆小。 自己只是比他们幸运一些而已。 见陈宴秋沉默了,辛苦爬上房顶、喘着气的来福生怕陈宴秋因此与荀淮产生嫌隙,解释道:“王妃,王爷这样也是迫不得已……” 陈宴秋对来福点点头:“来福公公,我知道的。” 陈宴秋知道的。 他怎么会怪荀淮呢? 他只是在想,战争真的太惨烈了。 荀淮那么小就上了战场,又是怎么从这些残忍的现实中爬过来的。 陈宴秋知道自己的能力,他没有那个去救天下苍生的本事。 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让荀淮过得好一点就好了。 因为荀淮有拯救苍生的能力。 更因为,这条小鱼,陈宴秋最在乎。 霖阳背着陈宴秋跳下房顶,又去把来福接了下来。 三人寻了个隐蔽处躲着,打算等双方人马打完了再去寻荀淮。 他们躲在巷子拐角的一辆马车后面。 陈宴秋被二人护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因此只能听见呼喊与打杀声,并看不见人们厮杀的情形。 只是陈宴秋看霖阳的脸色,觉得微微有些凝重,忍不住问道:“霖阳,怎么了?” 霖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王妃,我觉得蹊跷。” “那些跟冀州守卫厮杀的兵士,似乎不是荀家军的人。” 霖阳其实也隶属荀家军,只是性质比较特殊。因此,他对于荀家军的穿着装备很是熟悉。 这些人不像是王爷的人,甚至不像是大梁人。 莫非真的是燕军? 陈宴秋也有些担心。 不知这屈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都得先见到荀淮再说。 三人在马车后窝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厮杀似乎才彻底结束。 成王败寇,胜负已分。 冀州太守是个年逾六十的文官,见守城无望,他站在青砖砌成的城门前,定定地看着眼前骑在战马上的人。 其实王爷,他是见过的。 昔日他尚且年轻,官居高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想着除时弊、兴大业,在这天地里做出一番功绩来。 彼时荀将军还没出事,他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当时年仅两三岁的王爷一面。 那时的王爷眼神清亮,坐在平安长公主怀里,伸出手抓着荀大将军坠在他面前的剑穗,咯咯咯地笑。 先帝说,淮儿喜欢剑,以后也一定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同他父亲一样,也是我们大梁的战神。 他记得,长公主却说,上战场不是什么好事,我倒希望淮儿就这样平平安安的,做个纨绔子弟也好,做个胆小鬼也罢,将军府养得起他。 二十余年过去了,他被奸人所害贬到冀州,治理了十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王爷,到底是为什么? 他问出了声。 荀淮下了马,对他行了个礼:“李大人。” 李木摸了摸胡子,凄然道:“王爷这一拜,我这个老头子受不起啊。” 荀淮却道:“李大人治理冀州十余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实乃一方父母官,如何受不起?” 李木苦笑:“如今王爷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与老夫讲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大人,我不会杀你,”荀淮道,“你是贤臣,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王爷,是不是这样的结局,都不是你我能说得算的。”李木对王爷释然地笑了笑,“老夫已经六十五了,看的东西太多,也是时候该退休了。” 听了这话,荀淮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见,一股浓稠的黑血从李木的嘴里溢了出来,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惨然的血痕。 “王爷,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木流下了两行清泪,“若是王爷真的成就了大业……记着,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陈宴秋悄悄探出脑袋,瞧着街上的情景。 荀家军训练有素,正清理着街上的一片狼藉。 尸体横陈,鲜血满地,刀剑从血肉里拔出时,还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被砸碎的小摊、破败的马车、满地的垃圾,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为首的那人穿着厚重的铁甲,骑着高大的马匹,对着旁边紧闭的门窗喊道:“各位百姓!王爷无心伤及无辜,我们保证,不会滥杀平民,还请大家放心!” 有些胆子大的便掀开窗帘的一条缝,偷偷地看着他们。 陈宴秋语气有些焦急:“王爷不在这里。” 霖阳护着陈宴秋道:“王妃别急,王爷应当会等城内都打扫干净了才进来,到时候我们去寻王爷就是。” 陈宴秋问:“那还有多久?” 一旁的来福答:“可能还得有两三天?” 陈宴秋:“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这几天住哪啊?” 本来街上的客栈就是满的,现下城破了就更不会有人出来了。 总不该睡大街吧? 来福、霖阳:…… 几人正面面相觑着,突然,耳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是哪里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声音充满了警惕,带着天生的威慑感。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方才那位骑着马的将军正牵着手里的缰绳,眉头紧皱地看着他们。 马匹闻了血腥味,似乎有些躁动,正跺着脚不住地嘶鸣着。 将军的眼神很锐利,像是一只鹰。 陈宴秋看着他愣住了。 这人,他好像在昨天的梦里见过。 梦里,这位将军似乎与张彦一起,在荀淮身边说些什么。 他是荀淮的副官吗? 来福与霖阳下意识把陈宴秋护在身后。霖阳对荀家军熟悉一些,先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开口道:“这位将军,属下隶属荀家军暗卫署,编号十三,名为霖阳。” 听了这话,那将军的眉头微微一挑。 这军礼倒是标准,不似作假。 “你是王爷的暗卫?”将军的眼神向他们护着的那位小公子飘去,“那他是谁?你们的主子?” 陈宴秋见他问起自己,怔了一下后开口道:“我是你们的王妃,是来寻王爷的。” 他拿出怀里的逐鹰玉佩:“还请将军带我去寻王爷,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我很想他。 这句话陈宴秋没说出口。 将军远远地打量了那逐鹰玉佩一会儿,这才下马对陈宴秋虚虚行了个礼:“王妃,得罪了。” “什么?”陈宴秋刚愣愣问出口,就听见将军道,“抓起来,动作温柔些。” 陈宴秋:??!! 什么情况! 第59章 重逢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被推到牢里面关起来的时候, 陈宴秋还是懵的。 这间牢房倒还算干净,原本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杂草被换成了一床厚厚的褥子,坐上去还挺舒服。 只是牢房久不见光, 有些阴冷,墙角漏水生苔, 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潮味。 “哐当。” 身后牢门落锁,三人被人轻轻推进来。来福把陈宴秋护在后头, 对着门口的将军愤愤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王妃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那将军对陈宴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军令如山,还请王妃恕罪。” “待下官去与王爷核实,下官自会向王妃请罪, 按军法处置。” 来福还想说什么, 却被陈宴秋拦住。 荀淮手下的人警惕性很强, 这是好事。 他走上前,扒着牢门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下官林远。” “林将军好,”陈宴秋对林远笑笑, “你也是听令行事,兵法处置实在不必。我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走。” “只是, 你能不能快些去找王爷, 让他过来接我?” 林远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陈宴秋。 这个声称是王妃的小少年此时虽然强打着精神, 却仍旧难掩疲惫。 他头发有些散, 灰头土脸,白净的脸颊上有好几块深深的黑印子,很明显,他一路过来恐怕吃了不少苦。 然而, 他目光清亮纯粹,竟是全无责怪之意,宛若一阵包容的、和煦的风。 提起王爷时,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怨怪,他是温柔的。 林远说话不自觉地缓和地些:“王妃莫急,下官一定如实禀告。只是王妃要先委屈一阵子了。” 说完这句话,林远便扭头离开。 陈宴秋扒着牢门,眼巴巴地望着林远消失在牢房门口巴望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都马上要见到荀淮了,结果被抓到牢里面,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现在几人的安危都得到了保障,虽说被关在了牢里,但也比前些日子安全。 三人此时都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 在自己家的牢里面,都比在外头踏实。 “王妃别担心,”坐在一旁啃干粮的霖阳道,“王爷一定会过来看王妃的,再等上一会儿就行了。” 陈宴秋也知道,但是心里面还是忍不住地着急。 他想见到荀淮。 “我现在就像是马上就能咬到胡萝卜的驴,”陈宴秋抹着脸上的黑印子轻轻叹气,“就差那一点点了,胡萝卜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啊……” 他擦脸的手法很不科学,原本只有一小块的黑印被他越擦越大,看得来福眉头直皱。 三人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荀淮。 他们几乎一夜没睡,此时都有些疲乏。陈宴秋坐在能一眼看见牢房门口的地方,把脑袋靠在牢门的柱子上发呆,没过多久就撑不住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荀淮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他在下属面前一向八风不动、冷静自持,再紧急的情况他都能镇定自若地处理。 这是林远第一次看见荀淮失态。 荀淮一路小跑着,听着耳边呼啸的风,看着那牢房的门口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那风声里,他似乎听见了陈宴秋轻轻的呼唤。 夫君,夫君…… 夫君,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荀淮眼神一沉,似乎听见了自己的脑海又响起了昨日的战鼓声。 他迈动脚步,看着身边的景物飞速变幻着。 宴秋,我来接你了。 五十米。 四十米。 二十米。 十米! 荀淮跑进牢房,飞快地掠过照明的烛火,在斑驳的墙壁上,烛火的影子快速摇了摇,像是对荀淮无声的鼓励与邀请。 “咚咚咚咚咚……” 寂静的牢房里传来荀淮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荀淮微微喘着气,在这几十米的路程中,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场景。 新婚夜里,躲在红盖头下,有些害怕地打量他的陈宴秋; 自己生病时,撑着病体熬夜照顾他的陈宴秋; 秋猎场上,同他打起水仗,朝着自己笑的陈宴秋; 除夕夜里,在烟火下,瞳眸闪光的陈宴秋…… 腕间红绳绑着的玛瑙随着荀淮的动作不住地摇晃着,就像是一颗心在胸口激荡。 等会儿见到了自己,陈宴秋会是什么反应呢? 按照陈宴秋的性子,应该会抱着自己大哭一场吧。 荀淮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原本的小步子逐渐变成了奔跑。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耳边呼啸的风声似乎戛然而止,荀淮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宴秋靠着牢门睡着了。 他蜷缩在牢房的一个小角落,用纤细的手指将逐鹰玉佩攥在掌心,头朝着荀淮跑来的方向,眉心微微蹙着。 显然是在等的时候睡着的。 来福与霖阳没睡,都守着陈宴秋。他们看见荀淮,纷纷欣喜若狂道:“王爷!” “嘘。” 荀淮对他们做了噤声的手势,他们立刻会意,闭上了嘴巴。 荀淮动动手指,他旁边的林远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把牢门打开。 “咔。” 这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宴秋似有所觉,眼皮微微动了动,微微掀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来福在一旁看着,莫名有些紧张。 王妃这是醒了吗? 荀淮也发现了,他蹲在陈宴秋面前,眉梢微扬,伸出手抚着陈宴秋的脸颊,小声开口轻轻道:“宴秋,你醒了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在王府里无数个哄陈宴秋入睡的夜晚。 陈宴秋睡得迷迷糊糊,荀淮的声音又太过平常温柔,他一时间没想起来自己是在牢里。 他下意识松开攥着玉佩的手,揽住荀淮的脖子,把整个人都缩到荀淮怀里:“夫君,我们再睡会儿嘛。”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便把脑袋埋在荀淮的胸口,又沉沉睡了过去。 是无意识的撒娇。 荀淮愣愣地抱着怀里的人,手竟是有些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失而复得,是这种感觉。 怀里的人比分别时瘦了许多,荀淮把人揽在怀里,摸到了陈宴秋凸出的骨头,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他小心翼翼把陈宴秋翻了个面,低下头细细地打量着陈宴秋的眉眼。 在京城分别时,陈宴秋还是一个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小公子,面色红润,被荀淮照顾得很好。 现在,陈宴秋却似乎瘦了整整两圈,手腕细到荀淮一只手就能抓得过来。 荀淮攥着陈宴秋的手臂,发现原先缠在陈宴秋腕间的红绳又多缠了两圈,才堪堪在手上挂住。 两人手上的红玛瑙随着荀淮的动作晃了晃,“铛”地一声碰在一起,又略略分开了些。 荀淮又把目光移到陈宴秋的脸上。 不知怎么弄的,陈宴秋现在的脸显得很脏,如绸缎一般雪白的肌肤上有一大块抹开的灰尘,就像是被人随意泼了墨。 他睡着的时候似乎也不安稳,眼皮微微动着,眼底下是这些天赶路熬出来的黑眼圈,显得很疲惫。 荀淮伸出手,摩挲着陈宴秋的脸颊,却发现了陈宴秋额间露出来的一道疤。 荀淮立刻撩开陈宴秋额间的碎发,喉头一紧。 这道疤,之前都没有的。 陈宴秋受过伤。 想到这里,荀淮的眼神立刻沉了下去。 他把陈宴秋拦腰抱起,对身边的几人吩咐道:“来福与霖阳先去歇着。霖阳,去叫人好生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再去买两身料子好些的衣裳。” “让厨房烧点热水,再准备些热菜热饭,等会儿送到房里来,知道吗?” 一看这反应,林远便知道了这是他们真正的王妃,当即单膝下跪道:“是,下官遵命。” 说完,林远又补充答;“下官扣押王妃,还请王爷责罚。” 怀里的人咂了咂嘴,又把脑袋埋进自己怀里。荀淮笑了笑,对林远道:“如果本王没猜错,王妃应该已经恕了你的罪吧?” 林远如实回道:“是。” 荀淮道:“既然如此,那听王妃的便是,你去把事情办好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陈宴秋抱了出去。 怀里的重量似乎轻了很多。 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把他的身体重新养回来。 荀淮想。 陈宴秋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里面,荀淮不是王爷,他也不是王妃。 他们就像那些普通的人家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的日子。荀淮白日里做捕快,惩奸除恶抓盗贼,自己就在家里面做些小糕点拿到集市上卖,跟文娘大婶唠嗑做邻居。 荀淮的身体也不像现在那样差,健健康康的,一顿能吃三碗饭。 他们一起种种花,种种菜,日子也过得很好。 霖阳不再是在刀剑上舔血的暗卫,而是跟着荀淮身后的小徒弟,来福做了陈宴秋糕点摊的杂活工,薛端阳还是跟着荀淮,每天都去找人切磋。 每一个人都有着很好很好的结局。 甚至陈宴秋还似乎看见了荀淮的娘。 梦里的女人穿着华贵非常,站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陈宴秋看不见她的脸,但是陈宴秋感受到了一股温柔的视线。 她应当是笑着的。 “你就是宴秋吗?”陈宴秋听见她开口,声音温婉,“果然,你就跟淮儿说的一样,是个好孩子。” 你是谁? 陈宴秋看着那道若有似无的影子问道。 “娘亲来看看你们,你们日后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要被那些往事束缚住了。前辈的事情已经散做云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们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就行,知道了吗?” 说完这句话,女人身边的雾气就越来越浓,陈宴秋莫名感受到一阵心悸感,连忙追上去:“公主殿下!” “叫什么公主殿下呀,”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嗔怪,“叫娘。” 陈宴秋蓦地睁开了眼睛,就这样猝然撞进了一双黝黑的眼瞳中。 第60章 上药 夫君,疼…… 陈宴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似乎变了, 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这些日在在边关里、在战场上,荀淮原先在京城中病歪歪的书卷气少了些,多了在战场上厮杀出的凌厉感, 让陈宴秋想到了蓄势待发的弓。 即使是在前线,荀淮也不愿意将就。他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眼前人脱去了战甲, 换上了一身陈宴秋熟悉的玄色衣衫,用白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着发, 看着还是那么矜贵。 只是,他眉眼温柔,看向自己时两汪深潭化作春水,叫人糯不开眼。 他们分开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眼下却快要入夏。陈宴秋已经在路途中换上了单衣, 但是荀淮却依旧穿着外衫, 只是没有再披着厚厚的大氅,也让陈宴秋得以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没有瘦,看起来也没受伤。 太好了。 陈宴秋觉得有眼泪溢到了自己的眼眶里。 他吸吸鼻子, 对着眼前的人伸出双手,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其实荀淮从陈宴秋睁开眼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 他看着陈宴秋的眼神从惊讶、再到安心、最后又化作委屈, 一点点涌出泪花来, 心里忍不住发酸。 他伸出手摸了摸陈宴秋散落的头发,回了一声:“诶。” “宴秋, 你瘦了。” 只一句话, 陈宴秋便再也绷不住,泪水瞬间决堤。 他扑到荀淮怀里,紧紧搂住荀淮的脖子,用荀淮胸口的衣服擦眼泪:“夫君, 我好想你啊,我真的好想你……” “从京、京城到冀州,那么远的路,你怎么都不来接我,呜呜呜……” “嗯,我知道,夫君都知道,我们宴秋吃苦了……”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微微发颤。 “没事就好,没事了,以后夫君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陈宴秋揪着荀淮胸前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荀淮走了这么多天,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陈宴秋一直没有哭。 无论是被薛应年追捕,还是走在崎岖山道上的,陈宴秋都一直忍着,只顾一头扎进料峭的春寒里,一股脑向前走。 因为前面还有人在等着他。 此时此刻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心里面的那点委屈掺杂着喜悦,就这样占据了陈宴秋的全部情绪。 他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手脚都缠上荀淮,哭着道:“以后你再也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 荀淮怕陈宴秋摔下去,抱着他回:“好。” “薛应年欺负我们,你不许再替他做事情。” “好。” “以后你要陪着我。” “好。” 眼看陈宴秋还想说什么,荀淮心念一动,轻轻吻上陈宴秋的唇。 陈宴秋微微瞪大了瞳眸,随后便合上眼,感受着唇间滚烫的温度。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这一吻带着汹涌的爱意与思念,却又异常克制。荀淮只是微微亲了亲陈宴秋的唇瓣,便向上,吻着陈宴秋的脸颊。 陈宴秋的脸颊方才已经被荀淮擦去了尘土,又变得干干净净。荀淮亲着陈宴秋泛红的脸,又继续向上,去亲陈宴秋的眼尾、陈宴秋额间的那一道疤。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陈宴秋的眼间,惹得陈宴秋的睫毛都轻轻颤了颤。 陈宴秋被荀淮吻得脸红心跳,他靠在荀淮的怀里微微喘着气,冷不丁听见荀淮问:“疤是怎么弄的?” 他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下意识伸手捂住那道疤,有些心虚道:“怎、怎么了,这疤很明显吗……” 陈宴秋有些伤感:“夫君,我是不是破相了,会不会很难看啊。” 瞧陈宴秋捂伤疤动作的娴熟劲儿,荀淮就知道这伤疤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才出现的。 “夫君什么时候说过难看了,”荀淮把陈宴秋捂着的手拿下来,凑近去看,“你先别挡,让我看看。” 陈宴秋鹌鹑似的缩着,神情有些恹恹的:“就、就不小心摔倒磕破了,事态紧急,我没怎么处理,也没想到居然会留疤……” 陈宴秋的身体本来就敏感,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把皮肤给攥红,留下印子来。 荀淮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指摩挲着那道疤,温声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地方受伤了吗?” 他的手指带着一层厚厚的茧,摩挲着伤疤新生的软肉,给陈宴秋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没、没有了吧,”荀淮这么问,陈宴秋其实也不大确定,只能打哈哈,想着能不能糊弄过去,“应该……” 荀淮的声音有些沉:“应该?” “啊,”陈宴秋暗暗觉得有些不妙,“我觉得应该吧,好像没有了……” “这山高路远的,有些磕磕碰碰也正常,我就没太在意……” 陈宴秋发现,他越说,荀淮的脸色越不好看。 聪明的人应该懂得及时止损,陈宴秋也明白这一点。他伸手抱住荀淮,说出口的话也软软的:“夫君,我没事的,你看,我能吃能睡生龙活虎,你就别担心了好不好?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亲亲我……” 听了这话,荀淮暗自叹了一口气,用手钳住陈宴秋的下巴,把怀里人的脸掰到自己的面前来,重重吻了上去。 这一次便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温存,是陈宴秋熟悉的侵略感。荀淮把宽大的手掌伸到陈宴秋脑后,将人牢牢地扣在怀里,像是要把陈宴秋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他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占领了陈宴秋的领地,同陈宴秋追逐着,像是征伐,却也像是无边纵容。 陈宴秋的呼吸登时乱了,不一会儿便失了力气,闭上眼睛软在了荀淮的怀里。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领口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了大片雪白的绸缎,只是那绸缎不知经了哪位能工巧匠之手,竟像是已经染过了一遭,此时泛着微微的粉红色。 陈宴秋在耳边听到了水声。 他正迷迷糊糊地受着,却突然觉得腰间一轻,自己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衣服竟是就这样褪了下去! 陈宴秋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荀淮换过,虽没有王府里的舒适,但也比粗布麻衣好上了不少。 只是先前荀淮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察看,此时陈宴秋身上不着寸缕,荀淮才看清了陈宴秋身上的情形。 不知是不是撞出来的,陈宴秋的侧腰上有一块手掌大的青紫印记。 除此之外,陈宴秋身上还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红疹子,有的地方还被挠破了,渗着血珠子,看上去尤为吓人。 荀淮的表情一时有些骇人。 他没说些什么,只是把陈宴秋先前穿着的衣服丢到一边,扭头把房间门开了一条缝,对着外头的人吩咐道:“立刻去寻着城里头最好的料子来,钱就从我的私库里头出。再把老赵叫过来。” “是。” 陈宴秋有些心虚地抱着被子,瞧着荀淮的背影。 荀淮好像生气了。 他捂着腰间的那道青印子,有些记不得这是在哪里撞出来的了。 陈宴秋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地用手摁了摁。 “嘶——”这不摁不知道,陈宴秋登时就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荀淮听到了这动静,立刻转头,表情从方才的阴沉变成了无奈。 他走回来,按住陈宴秋作乱的手,叹着气道:“好了,别乱动。” 陈宴秋抬起头,眼泪往往地看着荀淮,有些委屈。 “夫君,”他抽抽鼻子,“疼。” “青了这么大一块,能不疼吗?”荀淮让陈宴秋在床上乖乖坐好,出门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拿了个瓶子和一包小袋子回来。 陈宴秋看着那白色的瓷瓶,莫名觉得这瓶子跟他们在王府里用的……有一点点像。 我在想什么? 陈宴秋红了脸,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枕头里面。 “老赵叔还在帮着治疗伤员,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荀淮坐到陈宴秋旁边,把那药膏往手上摸了摸,“我先帮你上药。” 一说到上药,陈宴秋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他如临大敌地往床里头缩,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头,只对荀淮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夫君,疼、疼吗?” “我觉得不上药也行,我能好的……” 荀淮叹着气,对他道:“可能会有些疼,但是不疼好不了。” 他把另一个小袋子打开,递到陈宴秋跟前来:“冀州城的特产,糖霜花生,你应该喜欢。” 听到有好吃的,陈宴秋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蛄蛹着从被褥里慢慢爬出来。 “那,夫君你轻点……”他把被褥往下拉,露出隐隐约约的腰线,“我怕疼……” 陈宴秋似乎忘了,他现在一丝未挂。 盈盈的细腰就这样若有似无地暴露在荀淮的眼前,惹得荀淮的眼眸都暗了几分。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叹道:“知道了,快过来躺好。” 陈宴秋侧躺过去,眼神亮亮地望着荀淮。 荀淮把瓷瓶里的药膏倒出来,在手上抹开,屋里瞬间弥漫出浓浓的草药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清香。 感受到陈宴秋直白而又热烈的视线,荀淮不免笑起来:“看我干什么?” “我就觉得夫君好看,”陈宴秋在荀淮面前从不吝啬夸奖,“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陈宴秋又说:“夫君,你好像叹了很多气。” 荀淮没回答他,反而把手放到陈宴秋的腰间,轻轻摁了摁。 冰凉的药膏触上陈宴秋有些发红发烫的肌肤,惹得荀淮手心里的人不住地抖着。 荀淮停顿了一会儿,开始一点点加重力度。 “唔……” 陈宴秋抱着枕头,忍不住发了一声闷哼。他噙着眼泪,扭头去抓荀淮的手:“夫君,疼……” 荀淮却顺手把旁边的衣服扯来,把陈宴秋的手腕反绑住:“忍着。” 60-70 第61章 探望 “夫君,你慢、慢点……”…… “嗯…呃……” “夫君, 你慢、慢点……” 药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夹杂了陈宴秋强压着的哼声。 那声音宛转了几个调子,似乎随着窗外的绿叶轻晃。 荀淮捂在陈宴秋腰间的力道刚刚好, 不轻也不重,不至于让陈宴秋难熬, 但也绝不轻松。 清凉的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发紫的淤青上,刺激着陈宴秋腰上的软肉, 挑逗着陈宴秋敏感的神经。 陈宴秋痛得发抖,两扇雪白的肩呷骨如同蝶翼一般轻颤着,他清亮的双眸含着泪,被衣裳绑|住的双手微微挣动, 磨得手腕都有些红。 他的腰还是那么细, 甚至好像更瘦了些。 荀淮这么想着, 按摩的力道终于轻了,而是将掌心覆在伤处上,变成了珍重的爱抚。 这变化太突然, 让陈宴秋原先一直带着痛意的神经骤然放松。 荀淮宽厚的手掌动作很轻,并不疼,反而变成了酥酥麻麻的触感。 陈宴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脑海里晕乎乎的, 只凭着本能的反应轻轻哼出了声。 “嗯……” 荀淮简直受不了。 他拉了拉绑着陈宴秋双腕的衣服,陈宴秋惊呼了一声, 被荀淮的力道引着抬起了头, 整个人被往后带,肩颈交接处有被拉扯的酸疼。 “夫君,”陈宴秋泪眼朦胧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荀淮的眼眸里似乎有着云雨翻涌, 他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又觉得陈宴秋身上的那些红疹子十分刺眼,格外惹人讨厌。 现在他身体不好。 荀淮吐出一口浊气,把手中的瓷瓶盖好丢到一边,起身去净手,对陈宴秋道:“这几日就别到处乱跑了,等老赵叔来看看你身上的红疹子,知道吗?” “嗯。”他动作不太自然,陈宴秋乖乖回答,又有些狐疑地看向荀淮。 他总觉得荀淮方才不是想干这个。 陈宴秋坐起来扭过身子,把身后还绑着的手给荀淮看:“夫君,你帮我解开呗,我想吃糖霜花生。” 荀淮:…… 哎。 荀淮替他解开,却见到陈宴秋兴高采烈地去拿了一颗花生,笑眼盈盈地递到荀淮嘴边。 “夫君,我喂你吃花生,你别不开心好不好?” 这一招荀淮很是受用。他微微张开嘴,把陈宴秋的那颗花生含进嘴里。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陈宴秋的眉眼立刻弯了起来。 看来荀淮还没生气嘛。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荀淮一把握住了手腕。 “夫君?”陈宴秋半点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荀淮看着陈宴秋的眼神晦暗不明,陈宴秋呆呆地看了荀淮好一会儿,正思考着他要干什么,却见荀淮突然咬上了陈宴秋的手指。 “嘶——” 荀淮咬得很用力,像是要把陈宴秋的骨头都咬断一般。陈宴秋倒吸了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却没把手收回去。 上一次荀淮咬人,还是他生病不舒服的时候。 因为荀淮身体不好,陈宴秋对荀淮有着几乎盲目的纵容。 荀淮总归不会害他,那就由着他吧。 陈宴秋疼得手都在颤,等荀淮终于舍得松嘴,陈宴秋在自己的指关节上看到了一圈血红的印子。 他终于有了些脾气,对荀淮幽怨道:“夫君,你干嘛咬我……” 可陈宴秋还没说完,眼前就蓦地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被荀淮拥进了怀里。 陈宴秋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荀淮抱得很用力,双臂收紧,像是想把陈宴秋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陈宴秋的耳朵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荀淮的胸口,因此,他也听见了荀淮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陈宴秋突然觉得,床太小了,荀淮的心跳也好快。 身后的臂膀还在一点点加力,陈宴秋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但是他却没有挣开,反而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放软。 “宴秋,”荀淮的胸腔随着话语轻轻振动着,“宴秋……” 他在一声声喊他的名字。 陈宴秋回抱住荀淮,抚上荀淮的墨发拍拍荀淮的脑袋,把脸埋进了荀淮的侧颈。 “嗯,我也很想你。” 老赵叔看了陈宴秋身上的红疹子,一边写着方子一边骂骂咧咧。 “王妃这是过敏了,这几日的吃穿要格外注意些,不能再穿不干净的衣服,也要忌辛辣荤腥。” 他把方子递给荀淮:“王爷,这是药方,一日要吃三剂,一剂都不能少!” “还要记着,王妃的身子敏感得紧,再也不能乱穿衣服了!” 陈宴秋有些心虚,不敢看老赵的表情,只能缩在一边,躲到被子里头嘎巴嘎巴地吃糖霜花生,时不时探出脑袋偷偷看老赵一眼。 老赵也有许久没见到陈宴秋,一见到他的就生了病,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看着陈宴秋对自己露出的鬼鬼祟祟的笑脸,老赵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 这两口子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荀淮把方子交给下人去抓药,默默把注意事项都记在了心里,好说歹说,这才把吹胡子瞪眼的老赵送了出去。 “走了吗?”听见屋里安静了下来,陈宴秋才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荀淮看着陈宴秋毛茸茸的脑袋,伸手揉了两下,有些好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乱穿衣服的时候怎么想不到。” 陈宴秋撅着嘴答:“那不是形势所迫吗,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过敏……” 听了这话,荀淮立刻心疼起来。他把陈宴秋从褥子里面捞出来抱在怀里,面不改色地答道:“嗯,不是我们宴秋的错。” 荀淮的身上暖暖的,弄得陈宴秋有些困意。他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荀淮说着话。 他在荀淮怀里拱了拱,微微抬头望着他:“夫君,端阳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荀淮拍着陈宴秋后背的手蓦地顿了顿。 他沉默了几息后,这才语气如常地答道:“端阳被我关起来了。” 听了这话,陈宴秋瞬间清醒了。 他惊讶地从荀淮的怀里坐起来,看着荀淮道:“端阳怎么了,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荀淮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宴秋愣了愣,逐渐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荀淮现在是在造反啊。 造的还是他们薛家皇室的反。 而薛端阳作为薛家皇室的公主,原本是跟着荀淮出征讨伐外敌的。 现在荀淮倒戈反叛,与燕国达成合作,她这个在军营里的梁国公主,身份就未免有些尴尬了。 想明白了这些,陈宴秋皱了皱眉头。他又重新躺回荀淮身边,把荀淮的头发抓在手里,勾着指尖问:“那夫君打算怎么办啊?” 荀淮侧过身子,抚摸陈宴秋的脸颊:“放心,薛端阳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伤她。” “等这段时间过去,她是想做个侠女云游四方也好,想在京中安稳度日也罢,我都随她去。养她一个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陈宴秋弯着眼眸笑了。 他知道,他的夫君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夫君就是哪里都好。 陈宴秋缩到荀淮怀里,困意又袭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浸出了些泪。 “夫君,”他喃喃道,“等会儿我想去看看端阳……” “嗯,”荀淮哄着陈宴秋,“你睡醒了就去吧。” 陈宴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好久好久,都没有在荀淮身边入睡过了。 荀淮的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在陈宴秋的身边萦绕着。 也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陈宴秋,荀淮就在这里。 陈宴秋闭上眼睛,在满满的安心感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做梦,陈宴秋直接睡到了戊时。 醒来后,荀淮先陪陈宴秋用了晚膳,给陈宴秋换上了舒服的新衣裳,又盯着陈宴秋喝了药,这才把陈宴秋带到了关着薛端阳的营帐前。 荀淮才攻下城池,许多兵士尚且没有来得及转移。因此,不少人都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忙碌着。 而那个营帐旁还有两个小帐篷,只有半人高,陈宴秋正疑惑着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就先听见了两声小动物的嚎叫。 “嗷呜——” 两只英姿飒爽的狼倏地从小帐篷里窜出来,飞快地朝陈宴秋扑过去! 他们俩动作太快,只在空中留下了两道灰色的残影。 守在门口的兵士大惊失色,想要冲过来护住陈宴秋:“王爷,王妃,小心!” 可他们哪有狼的动作快?还是荀淮率先反应过来,把怔在原地的陈宴秋往怀里一拉—— 陈宴秋被荀淮拉得踉跄了两步,立刻躲到了荀淮的怀里。 那两只狼没有扑到人,倒也不再坚持,反而围在陈宴秋与荀淮的旁边,吐着舌头朝两人摇尾巴,一下一下哈着气。 陈宴秋:? 他微微低头,看着快要把尾巴摇出两道残影的两只狼,不太确定地唤道:“你们是小金小银吗?” “嗷呜嗷呜!!” 听见陈宴秋叫他们的名字,小金小银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它们在两人身旁来回踱步,没有敌意,陈宴秋反而看出了些兴奋。 陈宴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抬头看向荀淮。 荀淮知道陈宴秋在想什么,失笑道:“摸吧,他们两个认识你。” 陈宴秋立刻喜笑颜开,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你是小金吗?” 他明显是猜对了,手下毛茸茸的狼脑袋兴奋地蹭着陈宴秋的手。 陈宴秋:…… 你们怎么越来越像狗了啊! “嗷呜—嗷呜——” 陈宴秋:好吧,小狗也很可爱。 他正快乐地摸着毛茸茸,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女声:“瞧,我说了狼是有灵性的生物吧。” 第62章 请求 皇嫂,你帮我一个忙。 陈宴秋循声看去, 见到了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女。 虽说被软禁了起来,可薛端阳丝毫没有委屈了自己,吃好喝好, 每天还在营帐里头锻炼身体。 她褪下了战甲,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火红骑装, 马尾高束,杏眸带笑, 腕间和腰间的银铃依旧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此时此刻,薛端阳双手抱怀站在营帐门口,对陈宴秋张扬肆意地笑着,就如同夜晚烈烈燃烧的火焰:“皇嫂嫂, 你也到冀州来了呀。” 说完这句话, 她努着嘴, 吹了声口哨。 这一声口哨清脆响亮,仿若山间的云雀。原本还在陈宴秋脚边打滚的小金小银听了这口哨,立刻“嗷呜嗷呜”地叫着, 奔到薛端阳身边温顺地趴下。 薛端阳揉揉它们的脑袋,又往营帐外头走了两步,立刻被守在外面的兵士拦下:“公主殿下, 请您留步。” 薛端阳叹了口气, 无奈地把双手举起来,神色有些委屈:“我没想出去, 我这不是见到了皇嫂嫂激动吗, 这也不行?” “军令不可违,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好吧好吧,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说完这句话, 她又看了一眼站在陈宴秋身旁的荀淮,对他别别扭扭道:“端阳也见过皇叔。” 两人身份尴尬,此时相见都有些不自在。荀淮对薛端阳微微颔首便收回了视线,扭过头理了理陈宴秋的衣裳,嘱咐道:“进去吧,你陪陪她,端阳很喜欢你。” 陈宴秋望着荀淮笑,瞳眸中闪烁着火光:“嗯,我知道了。” 陈宴秋知道,荀淮心里还有别的意思。 薛端阳毕竟是荀淮带大的孩子,又率真懂事,荀淮是不想他们之间生出嫌隙的。 只是这般国仇家恨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宴秋却仍旧想去试试。 他不想让荀淮难过。 陈宴秋踮起脚尖亲了荀淮的脸颊一口,随后提起灯笼跑进了营帐里:“夫君,你等会儿记得来接我!” 荀淮没料到这一茬,防不胜防,这一下被陈宴秋亲得有些懵。 直到陈宴秋消失在了营帐门口,荀淮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温热。 “真是不像话……”荀淮无奈道。 许久没见面,荀淮都忘了,陈宴秋是个色胆包天的。 他又在营帐门口兀自站了一会儿,这才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把张彦将军和林远将军叫到主帐,准备一下明日进城的事宜。” “是。” “对了,”荀淮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防着些,别让燕帝靠近这里。” “若是拦不住他,你们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明白吗?” “明白,王爷放心。” 守卫答得斩钉截铁,荀淮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却说这边,陈宴秋进了薛端阳的营帐里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薛端阳帐里的场景。 他原本以为,按照薛端阳的性子,这帐子里应该是挂满了刀枪地图,再不然也应该是风格粗犷。 谁知这帐子被装潢得极其舒适,一扇绣着草木花鸟的屏风将床榻隔绝在了后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些厚厚的褥子。屏风的左边是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上面摆着许多首饰,虽算不上华丽,但也做工精巧。 地面铺上绒绒的毯子,而在屏风的右边,竟是用两个花瓶插了些粉白色的花朵,花开得正好,散着幽香。 而营帐中间还摆着一个茶几,上面摆着几本翻开的话本,能看见被人涂鸦过的痕迹。 这屋子里竟是颇有几分闺房意趣在,可见准备这营帐的人也是费了几分心思的。 是谁准备的几乎一目了然。 薛端阳大步流星地迈进帐内,对陈宴秋摆了个“请”的姿势:“皇嫂,你坐!” 陈宴秋对薛端阳点点头,坐在那茶几旁边,眼光下意识地往那话本子上瞟了瞟。 只见那话本子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乌龟,旁边还写了几个“王八”。 陈宴秋:…… 字迹倒是娟秀,陈宴秋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薛端阳替陈宴秋倒了一盏茶,随口道:“我这没什么好东西,王妃要将就着了。” 陈宴秋不动声色地把写着王八的书合上,忙把茶接过:“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哪里算是将就了?” 薛端阳摆手:“我总归不是自由身,吃穿用度再怎么也比不上皇叔那边吧。” 陈宴秋皱眉劝她:“公主别这么说,王爷他也是被逼无奈……” 听了这话,薛端阳却是盘着腿随意地坐到陈宴秋对面,叹了口气:“嫂嫂快别叫我公主了,恐怕我很快就不是了。” 陈宴秋原本还在喝着茶,听了这话,他把茶放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端阳,”陈宴秋只得劝道,“王爷他不会伤你的,你尽管放心……” “我知道,”薛端阳一时有些激动,她打断陈宴秋的话,语气不免有些快,“我知道皇叔他不会伤我。” “但是、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终究是含了泪光。 “嫂嫂,皇上怎么办?” 陈宴秋沉默了。 自始至终,荀淮告诉他的都是,“薛端阳不会有事”。 至于薛应年,他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荀淮始终没有提及过,但陈宴秋想,或许不会太好。 说实话,这实在怪不得荀淮狠心。 单说从陈宴秋穿越后的这段时间,薛应年就已是对荀淮百般折磨陷害,荀淮一身病体,恐怕都是薛应年折腾出来的。 他们之间的那点亲情,早就被薛应年自己消磨殆尽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而且,就算是如此,荀淮也是被逼到了绝境才奋起反击的,他对薛应年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我知道,皇上他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值得原谅,皇叔对我们已经是百般忍耐。”薛端阳垂下眸子捏紧茶杯,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微微泛着白。 “可是嫂嫂,”薛端阳对陈宴秋道,“他是我亲弟弟。” “他是我亲弟弟啊,我怎能看着他陷入绝境……” 说到这里,薛端阳突然起身,跪在了陈宴秋面前。 可即使如此,薛端阳的脊背也是笔直的。 陈宴秋被薛端阳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要去拉她:“端阳!你干什么!” “你忘了吗?你是梁朝的公主,王爷说过你是天潢贵胄,怎能随意跪人?总之你快起来……” “不,”谁知薛端阳性子倔得很,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她抬头望向陈宴秋,语气甚至带了些恳求,“嫂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这是端阳最后的请求。” “若嫂嫂同意,我以大梁皇室的身份发誓,从此之后,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陈宴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打了胜仗,屈蔚今日心情好,想着去寻谢泠说说话。 他晃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薛端阳的营帐前头。 甫一见到他,守卫们便想到了荀淮嘱咐的话,下意识紧张起来,全身紧绷。 眼看他就要走过去,守卫们正要松一口气,不料那人竟然就这样折了回来,满脸好奇地盯着那营帐里头看。 “喂,守卫大哥,”屈蔚用扇子柄敲了敲守卫的肩膀,对营帐努努嘴,“那里头的是谁啊?看起来似乎不只是你们大梁的那位公主啊。” 守卫:…… 你怎么又回来了! 荀家军一向军纪严明。他单膝下跪,对屈蔚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燕帝的话,属下不知,您还是请回吧。” “这就急着赶客啊,”屈蔚挑了挑眉,“可我看方才我走过来时,你好像很紧张啊。” “莫不是那营帐里头,藏了你家王爷的宝贝?” 守卫是个武将,说不过屈蔚的伶牙俐齿,憋得脸红脖子粗:“军令如山,下官无可奉告,还请燕帝陛下恕罪。” 屈蔚来了兴趣,还想说两句,却看见那营帐里走出了个人来。 那人还同薛端阳说着什么,此时似有所察地扭头,冷不丁同屈蔚对上了视线。 屈蔚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眼前人瞧上去年岁不大,是个纤瘦的少年人。他一身青衣,唇红齿白,墨发如瀑,眉眼舒缓温柔,举手投足间皆是灵动,让人平白想起春日里和煦的风。 还是个小美人。 陈宴秋奇怪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穿着紫衣,上面镶着不少珠宝,头发随意地披着,手里还摇着把扇子,看上去像是个纨绔。 偏偏还盯着自己看,如同上位者般审视的目光让陈宴秋非常不舒服。 奇怪的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 陈宴秋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他也不想跟这人过多交流。他对那人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抬脚就要去寻荀淮。 见陈宴秋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屈蔚瞬间起了几分逗人的心思。他长腿一跨,便拦住了陈宴秋的去路:“公子这是要去哪?” 陈宴秋:…… 他抬起头,对屈蔚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在我们荀家军的营地里头所为何事?” 我们荀家军? 屈蔚勾唇笑了笑,“唰”地把手中的扇子收了回来:“也是,美人在前,我没介绍自己,算是失敬了。” “鄙人姓屈,单名一个蔚字,”他对陈宴秋道,“那公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人是屈蔚! 陈宴秋惊讶抬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第63章 屈蔚 夫君,他欺负我! 真实的屈蔚跟陈宴秋想象中不太一样。 书中的屈蔚轻而易举便能搅动三国局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陈宴秋原本以为,屈蔚应当是那种沉稳的谋士形象, 或者同崔明玉那般,飘飘如谪仙。 ……反正绝不是眼前这种, 活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对屈蔚行了个礼道:“见过燕帝陛下。”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知晓我的身份?” 陈宴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蹙着眉头对他说:“你我素不相识,燕帝陛下何必拦我的路?我只是来看看公主殿下而已……” 而在营帐里的薛端阳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疑惑地探出了脑袋。 看清楚来人之后, 薛端阳眼睛瞪大,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陈宴秋跟前来, 把陈宴秋护在身后,对屈蔚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我这不欢迎你!” 屈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这梁国的公主居然这么护着那小美人?看来他身份不简单啊。 想到这里,屈蔚摊开手无辜道:“公主殿下可真真是冤枉我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 “谁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指不定怎么算计我们呢,”薛端阳对他没有好脸色, “总之你快走!再不走小心我让小金小银咬你!” 小金小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纷纷跑到薛端阳身边来,对着屈蔚呲牙。 “欸欸欸, 两军合作, 我们还是以和为贵的好,”屈蔚看上去一点也不怕,“况且公主殿下,您的处境可比不上我, 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 这人说话实在难听,陈宴秋知道薛端阳是个暴脾气,忙把端阳拉住:“好了端阳,他是故意气你的,你快回帐子里去……” “皇嫂,”薛端阳压低声音,“他心眼子多得很,你要小心别被他套话了!” 皇嫂?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了陈宴秋一眼。 这就是荀淮那个找了好久的王妃? 前些日子荀淮知道他家王妃失踪,可是闹了好大一通脾气,就差自己出发去寻了。 他随口一说,没曾想这里头的还真是荀淮的宝贝。 有意思。 见屈蔚还是不肯相让,陈宴秋叹道:“我今日才到冀州来,自认没见过陛下,并无得罪陛下之处。陛下又何苦为难于我……” 屈蔚笑:“王妃这话便言重了,屈某别的不喜欢,唯有一件事,就是喜欢同美人说话。” “见了王妃,屈某这心里头欢喜,便想着与王妃多攀谈几句,爱美之心何罪之有……” 陈宴秋越听脸越黑。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沉声道:“陛下请自重。”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便冷着脸,想着直接从屈蔚身旁略过去。 谁想屈蔚不知看到了什么,表情瞬间玩味了起来,上来就要拉陈宴秋的手臂! 陈宴秋:?! 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还快,下意识躲开闪到了一边。 这一下躲是躲开了,只是躲得太急,没有站稳。陈宴秋惊呼一声,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宽厚的手掌飞快伸过来,把陈宴秋稳稳拉住。荀淮手臂用力,便把陈宴秋揽到了怀里,急道:“没摔着吧?”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此时此刻心若擂鼓,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扯着荀淮的衣服指了指屈蔚,声音委屈:“夫君,那人欺负我!” 屈蔚惊讶地看着陈宴秋,啧啧称奇。 哪有当着人的面告状的!这就是传说中的有恃无恐吗? 方才的那一幕全程被荀淮看在了眼里,他知道那是屈蔚存心想玩笑,沉着脸对屈蔚道:“我家王妃年岁不大,也没有上过战场,眼下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还请燕帝陛下不要戏弄于他。” 荀淮来了,陈宴秋瞬间像是有了底气一般,躲到荀淮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观察屈蔚的反应。 屈蔚看着荀淮,觉得眼角抽了抽。 你心疼媳妇,干我何事? 眼看屈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荀淮只能道:“燕帝陛下,方才我似乎瞧见了太傅大人,他在那边看着呢。” 屈蔚听了这话,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旁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走出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身量不高,头发同样散着,只是耳边还扎了几绺小辫。他颈间带着一个狼牙项链,显得诡异恐怖的青面獠牙覆在他的脸上,叫人猜测不出他的表情。 太傅大人? 这是谢泠? 谢泠居然是个小孩子?? 陈宴秋惊讶地瞪着双眼,看见屈蔚瞬间收起了脸上玩笑的意思,扭头对谢泠笑道:“……小师父,你怎么到这来了?” 谁知谢泠并没有理他,反而是对荀淮几人遥遥行了个礼。 行完礼,他才转了个身子面对屈蔚,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陛下,你方才不是说要来看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陈宴秋却看见屈蔚的脸色在几秒之间切换了好几次,显然屈蔚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 “我这不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吗,”屈蔚走上前去,微微弯腰,对谢泠笑道,“我们现在就上你那去,我给你带了我刚摘的果子……” “不同王妃说话了?” 陈宴秋原本看戏吃瓜的眼神僵了僵。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他又往荀淮身后躲了躲。 而荀淮感受到了陈宴秋下意识依赖的小动作,心情明媚了不少。 这边屈蔚还在继续说:“不了不了,小师父,你就饶了我吧……” 屈蔚这样说了,谢泠也不再拂他的面子。他又对几人行了个礼,这才扭头走掉。 在一旁喜笑颜开的屈蔚连忙跟上,两人一起进了远处谢泠住的帐子里头。 等两人走远了,陈宴秋才从荀淮的背后迈着小步子出来。 “这燕帝真像有病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薛端阳下意识骂道。 突然,她又想起来荀淮还在外头,顿时觉得全身不自在,连忙向两人告退,脚底抹油地进了营帐里。 营帐外登时就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先发制人,立刻给荀淮告状:“夫君,那燕帝好生不要脸!” 荀淮拉着陈宴秋左看右看,确认人没事后,才牵着陈宴秋的手往主帐的方向走:“嗯,为夫知道。” “他挡我的路,我让他走开他像听不见一样!” “嗯,还有呢?” “他还对端阳阴阳怪气,我说就该让小金小银去咬他!” “嗯,还有呢?” “他还扒拉我,我差点摔倒!” 陈宴秋原本是想控诉一下,谁知还真的越说越难过,撅着嘴重复道:“我差点摔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当真委屈的紧,荀淮停下来摸了摸陈宴秋的脸颊,给人顺着毛:“为夫知道,为夫替你整治他。” 陈宴秋:“真的?” 荀淮:“夫君何时骗过你?”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又喜笑颜开地拉上荀淮的手。 这一次,陈宴秋走在荀淮的前面。 夜晚的风还带着丝丝的凉意,吹过陈宴秋鬓边的发,勾起几绺轻轻摇晃着,又在荀淮身边旋了旋。 城外草木繁盛,极目远眺,只觉得绿浪绵延。那绿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泛着墨绿的黑,与沉默的天色粘在一起。 天地相接,那天是没有化开的墨,又如同漆黑的绸缎。 天上有繁星。 荀淮的手握着陈宴秋的手,陈宴秋的手牵着荀淮的手。 手心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夜晚的凉意,荀淮定定的地看着眼前的陈宴秋,又看着地上陈宴秋摇摇晃晃的影子。 陈宴秋走得有些快,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自己的影子原本与陈宴秋的影子连在一起,现下又有了几分距离。 荀淮心里突然觉得不大高兴,他又加快了脚步,于是,他的影子又重新与陈宴秋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他们不分彼此。 荀淮的嘴角这才微微扬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陈宴秋感受到荀淮突然加快了速度,扭头对荀淮道:“夫君,怎么了?” 荀淮笑着对陈宴秋摇摇头:“没什么。” 两人进了荀淮住的主帐里头。 白日里陈宴秋睡的地方是在冀州城内临时找的房间,舒适是舒适,但是少了几分人味儿。 眼下的帐子,才是荀淮住了好些时日的地方,陈宴秋一进帐子,就好奇地打量了起来。 帐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地图,上面标识着各种陈宴秋看不懂的标记,想来是荀淮平日里讨论战术的地方。 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荀淮的配剑,而在一旁,有一副做工精致的甲胄,被人擦得锃亮。 床榻被摆在了帐子后头的位置,同样用屏风挡着,但是这屏风同薛端阳屋里的那个很不一样,上头不是绣的花鸟,却同样是一副地图。 这倒是与陈宴秋想象中的大差不差。 陈宴秋自觉地绕到屏风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褥子里面,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身边萦绕着淡淡的药草味,这让陈宴秋安下心来。 “怎么样?”荀淮脱下自己的外衫,对陈宴秋笑道,“夫君这帐子还不错吧?” “有夫君在,我睡哪里都好,”陈宴秋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夫君,你这床好舒服!比我先前睡的那些床都舒服!” 荀淮挑挑眉:“比王府的床都舒服?” 陈宴秋双手撑着脸对他笑:“是啊,我就是觉得这是最舒服的床!” 荀淮看着陈宴秋,勾了勾唇间,却没说话。 这军帐里的床榻不过是临时搭的,哪里有王府的半分好? 恐怕陈宴秋这段时日都没睡过几个好觉,才会这样觉得吧。 想到这里,他目光沉了沉,坐到陈宴秋身边问道:“宴秋,今日端阳对你说什么了?” 提到这里,陈宴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第64章 离别(第六次)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 觑着荀淮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君,我告诉你了你可别生气。” “生气伤身子。”他又补充道。 荀淮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你烧了厨房我都没生气, 眼下又怎么舍得?” 陈宴秋想了想,觉得荀淮说得很有道理。 他俯下身子趴在荀淮的腿上, 勾了一绺荀淮垂下的头发,抬起眼眸看荀淮:“端阳让我帮她忙, 把她放回京城呢。” “虽然,虽然啊,”陈宴秋有些心虚,伸出手在荀淮的大腿上画圈圈, “虽然端阳不让我告诉你这事, 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来决定。” “这样大的事情, 我不应该瞒着你。” 荀淮细细地理着陈宴秋的头发,一时间没回答。 陈宴秋对荀淮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何况这还不是一个能随便做出的决定。 他翻了个身子, 躺在荀淮的大腿上,伸出双手去捧着荀淮的脸:“反正夫君做出什么决定都好。” 荀淮看着陈宴秋,突然笑了:“你就这么信我?我可也有失误的时候, 而且还不少呢。” “失误就失误呗, ”陈宴秋倒是看得通透,“我信你, 又不是觉得你总是能做出对的决定。” “只是因为你是荀淮, 你是我的夫君呀。” 荀淮怔了怔,随即又乐了:“若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们可是要一起吃糠咽菜的。” “糠咽菜又哪里不好了,”陈宴秋接道, “只要是跟着你,我觉得怎样都好。” “人家还说,糟糠妻不下堂呢。” 荀淮扶着陈宴秋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宴秋的爱意总是这么赤诚又热烈,总是让荀淮忍不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回报这份真情呢? 荀淮这么想着,一翻身将陈宴秋压在了身下,眼里的情绪不断地翻涌着。 他的瞳眸落在陈宴秋的眼睛里,只一眼,陈宴秋便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于是,陈宴秋勾住荀淮的脖子,主动亲了上去。 一下,两下,三下…… 陈宴秋小鸟啄食一般,在荀淮的嘴唇上轻轻啄了好几下。他一会儿亲着荀淮的唇瓣,一会儿又去亲荀淮的嘴角、荀淮的脸颊。 荀淮被他撩拨得有些无奈,正想说什么,却浑身一颤。 陈宴秋竟是又往下挪了挪,轻轻地舔舐着荀淮的喉结。 脖颈本就是动物脆弱而敏感的部位,保护脖颈几乎是人类的本能。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是将自己的脖颈全然交付于人。陈宴秋小猫一样的舌尖在荀淮的脖颈上游走着,传来微痒的触感。 荀淮浑身都升起了一股腾腾的热浪。 陈宴秋只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狠狠压住,随即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荀淮吻着他雪白的天鹅颈,弄得他有些痒。 他咯咯地笑着,解开自己的领口对荀淮道:“夫君,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也只有你可以。 荀淮的眼神暗得可怕,他看着在床上的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荀淮把陈宴秋的领口拉回来:“你身上过敏还没好,今天还不行。” 陈宴秋:? 他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荀淮,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这也是能暂停的吗? 好几月不见,陈宴秋实在是情难自禁,想亲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荀淮他居然能忍住? 这让陈宴秋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眼看陈宴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地变幻了一下又一下,荀淮就知道陈宴秋一定在胡思乱想。 他咬了咬牙,忽地捏住陈宴秋的手,将那雪白修长的手指抓着往下探! 陈宴秋:! 陈宴秋:…… 陈宴秋的脸倏地红了,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却被荀淮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夫、夫君……”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让陈宴秋心里发怵,他抬着水汪汪的眸子去瞧荀淮,脸颊通红,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你这是干什么……” 耍流氓!耍流氓!荀淮你简直实在耍流氓! 这话陈宴秋没敢说。 荀淮带着陈宴秋的手一点点向下抚摸着,咬着牙狠狠道:“宴秋,今日我放过你,是顾惜着你的身子。” “不许胡思乱想,你招了我,是要负责的。” “你说对不对,王妃殿下?” 陈宴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他偷偷瞧了荀淮一眼,指尖被荀淮带得颤了颤,好半天才努力吐出了一个字来:“……嗯。” 说完这句话,他便凑上前去,用另一只手拉开了荀淮的腰带。 然后,他便俯下了身去。 帐外巡逻的兵士走过,他们手中的火把透着橙色的火光。 那火光透进帐子里,连同帐内的灯烛一起,照亮了那座绘着梁朝江山的屏风。 梁朝的山脉大体呈东北——西南走向,两个主要的山系构成了梁朝重峦叠嶂的地形,也正因如此,梁朝水系发达,土壤肥沃,人杰地灵。 可此时此刻,那地图又活像是两个交叠的人影,那两个人影在地图上轻轻颤动着,时不时发出婉转的低吟。 屋外星辰转动。 屋内的星辰也全落在陈宴秋的眼眸里。 第二日,陈宴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床。 这是他在王府里才有的习惯,逃亡的日子里他都是天刚蒙蒙亮就从梦中惊醒。 这也实在不能赖他,昨日荀淮摁着他闹了几乎一夜,陈宴秋不知过了多少次。 牢牢夹住的地方被磨得泛了红,那处的皮肉本就敏感,现下一动就疼,偏偏荀淮还在旁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一副得了便宜、餍足的模样。 陈宴秋被荀淮看得生出了些气来,把旁边的衣服团了团,就往荀淮身上丢:“你这样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荀淮昨夜得了趣,现下愿意顺着陈宴秋的意思,是以也没躲。 他把衣服接在手里,将陈宴秋抱起来道:“是夫君的不是,为了赔礼道歉,夫君给宴秋穿衣裳可好?” 虽说身上疼得厉害,但是陈宴秋面皮薄,青天白日,他还是想穿戴整齐的。 所以他也没拒绝,勾住荀淮的脖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了点哼声。 陈宴秋在自己怀里乖乖的,荀淮唇角的笑意就更浓了些。 每次做完事,第二天陈宴秋便有些懒懒的,用完早膳,陈宴秋便又觉得乏了,撑在桌子上打瞌睡。 “宴秋?”荀淮叫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想睡的话我带你去床上睡,在这里不舒服,等会儿得脖子疼。” 陈宴秋却强打起精神来瞧他:“那你去哪里?” 荀淮知道陈宴秋这几日总爱粘着他,耐心道:“今日大军进城,我得去看看,以免生事。” “荀家军不会生事吧……”陈宴秋还没说完,就明白了荀淮的用意。 荀家军不会生事,燕军可不一定。 营地离冀州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即使身上不舒坦,陈宴秋还是想跟着荀淮。 荀淮一下子就看穿了陈宴秋的心思,接着道:“你还记得你昨日问我端阳的事吗?” 陈宴秋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啊。” 荀淮捏了捏陈宴秋的脸颊:“我现在有决定了,你想听吗?” 薛端阳在营帐里头,继续在话本上画着王八。 她将将勾勒出一个轮廓,又突发奇想,继续给那只王八画上了有些呆愣的表情。 只是薛端阳盯着那王八看,越来越觉得这王八想薛应年。 薛端阳:…… 若不是顾及着身份,薛端阳还真想骂他一句不明事理的小王八蛋。 她盯着那只王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事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也难辞其咎。 以前她只想着自己到军营里头逍遥自在,丝毫没有操心过朝堂里的那些事。 横竖都有皇叔在呢,有皇叔在,他们大梁的江山就用不着她操心。 可她没曾想过薛应年居然对皇叔下手,屡次三番寒了皇叔的心。 “我还给薛家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想到那一日荀淮对她说的话,薛端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养育之恩,皇叔怕是已经还够了吧。 也不知道皇嫂嫂能不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薛端阳心里也没底,她在赌。 就这样对着话本发了好一会儿呆,薛端阳烦躁地把手中的书往旁边一砸,正想着出去兜兜小金小银,就听见外头的兵士道:“见过王妃殿下。” “你们好,”这是陈宴秋的声音,“我来看看端阳,她现下起来了吗?” “起来了,王妃稍等,属下为您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薛端阳立刻冲到门口去掀开帘子,对那兵士喊道,“我已经起床了!叫皇嫂直接进来就是。” 陈宴秋对兵士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帐子里。 甫一进屋,薛端阳便拉着陈宴秋的袖子急道:“皇嫂,你可愿意帮我……” 陈宴秋拍拍薛端阳的手,叹了口气道:“端阳,你可记着,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若是再相见,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纵使薛端阳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她“扑通”一声笔直跪下,对陈宴秋道:“我与弟弟自幼在皇叔的照拂下长大,皇叔对我们百般迁就,就如同我们的兄长一般。 “养育之恩,端阳没齿难忘。” “如今走到这般结局,不过是我们咎由自取,无论如何,端阳都不会对皇叔有半分怨恨。” 说到这里,端阳俯下身子,对陈宴秋叩首:“望皇嫂代为转达,以后还请皇叔珍重自身。”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第65章 出逃 我予你自由。 薛端阳是趁着夜色走的。 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穿梭在漆黑一片的密林里,脚步踩在落叶之上,沙沙作响。 似有所感一般, 她又回头望了望冀州城的方向。 荀家军军纪森严,对百姓一向宽和, 因此城破并没有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眼下不过几天,在兵士们的重建之下, 冀州城内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此时此刻,城内灯火通明,不少小贩在街上叫卖着,百姓的灯火就如同天上的星光。 这样的景象, 恐怕只有皇叔能够实现。 其实薛端阳隐隐约约有感觉, 他们薛家皇室, 恐怕气数已尽。 她现下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 薛端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言语。旁边的小金小银察觉到主人心情的低落,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薛端阳的裤脚。 薛端阳笑了笑, 揉了揉它们的脑袋,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无谓的挣扎又如何?她薛端阳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就放弃的人。 总归要试试才知道,不是吗? 况且, 皇上再昏庸, 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要回京,狠狠地揍那小王八蛋一顿! 月光清亮, 拉长了薛端阳的影子。 她是月夜的行人。 荀淮站在城楼处, 定定地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坳。 他望了好久,陈宴秋站在荀淮身旁,也跟着他往远处看。 那一整座山在漆黑的夜色下看不太真切,陈宴秋觉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弓着腰的巨人, 即将从沉睡中醒来。 那么沉默,又那么庞大。 冀州城处在两山之间,夜风格外的大。配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陈宴秋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去拉荀淮的手:“夫君……” 荀淮怕陈宴秋冷,捂了捂陈宴秋的手指:“走吧,我们回去。” 陈宴秋知道荀淮在担心什么:“放心吧,你不是派了人送端阳回去吗?她不会有事的。” 荀淮没有回答陈宴秋,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端阳小时候,身体远不如现在康健,”荀淮目光幽远,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几乎年年春冬时节,都会染上风寒。” 陈宴秋知道现在荀淮心里并不好受,他靠在城墙上,对荀淮笑道:“然后呢?” 荀淮够了唇角继续:“于是我便强拉着她跟着我习武,只是没想到端阳那么有天赋,几乎是一学就会。” “于是我又继续教她,教她兵法,把她带到兵营里去,养成了现在这样雷厉风行的性子。” 荀淮无奈地笑了笑:“现下看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陈宴秋倒是乐观:“没关系,薛端阳是你带出来的孩子,她是明事理的人。” 荀淮摸了摸陈宴秋的头发:“也是。” 说完之后,荀淮又紧了紧陈宴秋身上的披风:“这上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陈宴秋对荀淮点点头。 荀淮牵着陈宴秋的手往城楼下走,一步一步,踏得稳健又坚定。 下城墙之前,荀淮又回头,望了望那些在黑暗中绵延的山脊。 重峦叠嶂,一山又一山,在这里看不见京城,那些记忆里的往事似乎也被这山峦隔绝,再也看不清晰。 荀淮知道,端阳此时正在那些山林里踏着月光,稳稳地向前走。 端阳,去吧,我予你自由。 荀淮扭过头去,凝望着远处列队的荀家军。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旁人而战。 纵使万人唾骂,纵使忘恩负义,我也要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来。 往后的这几日,荀家军都在冀州城内休整,确定着接下来的行动。 荀淮又恢复到了军务繁忙的样子,一会儿确认作战计划,一会儿又在冀州城内巡视,。 陈宴秋黏着荀淮,荀淮去哪,陈宴秋就去哪。 不过大多数时候,陈宴秋都听不懂荀淮在说些什么,只是坐在旁边撑着脸盯着荀淮看。 他觉得荀淮怎么样都看不够。 在冀州停留了一会儿后,荀淮确认了下一个要攻打的城池。 大军又继续迈进,一路高歌,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势如破竹,直捣京城。 陈宴秋处在军营里面,听着不断传来的捷报,对荀淮是“大梁战神”这一件事情,终于有了清晰的实感。 这么厉害的人,是我夫君! 陈宴秋心里又骄傲起来。 这边荀家军捷报频传,另一边却是愁云惨淡。 京师节节败退,薛应年心里着急,可环视了一圈,朝中居然没有什么人可用! 更令他气急的是,荀淮谋反的消息一传出来,崔明玉便不见了踪影,任他怎么找都寻不到崔明玉的影子。 文无贤臣武无将才,朝中的大臣人人自危,没有人有心思去挽大厦之将倾,都暗暗为自己安排着后路,朝政几乎瘫痪。 而京城外的百姓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京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都拼尽全力往京城里赶。 这边,薛端阳走了有小半月,终于回到了京城。 小金小银被她安排在了京城演武场附近,而她本人则是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混在人群里面,慢慢悠悠地往城门处走。 在她身边的都是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瞳孔不自然地放大,目光涣散,神志不清,瞧上去很不健康。薛端阳看得直皱眉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地方官没有着手处理吗?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一直朝前缓慢挪动的人群蓦地停了下来。 薛端阳正疑惑,突然听见前方的守卫喊道:“战时戒严,京城只出不入,各位请回吧!” 这一声堪比晴天霹雳,这些流民都是凭着一口气儿才撑到这里的,一听到不许入京,不少人登时没了盼头,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姐姐!” “哇哇哇……” 各种惊呼声、尖叫声和哭声此起彼伏,冲击着薛端阳的耳膜。 不少还有力气的,则是对守卫愤怒地大声叫嚷:“我们也是大梁朝的子民,为什么不让我们入京!你想我们饿死在这里吗!” “苍天啊,这是要绝我的生路啊!” “皇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啊,”那守卫也不忍心,对他们为难道,“若是我把你们放进去了,那可是要杀头的!我也有妻儿,我不敢冒险啊……”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号,随后,一道人影突然撞开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快地朝城墙冲过去! 流民们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大家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个抱着一个襁褓的年轻妇人。 不好!! 薛端阳来不及思考,脚下发力腾空跃起,宛若一只轻盈地雀鸟一般掠过人群,想要抓住她。 可薛端阳本就在人群的后部,距离那妇人实在太远,她拼尽了全力,也只来得及抓住妇人被风掀起的衣角。 “撕拉!”薛端阳力道太大,那衣角被她撕了下来。 “砰!” 妇人没有半分犹豫,决绝地撞了城墙。 青砖上上鲜血淋漓,如同在城墙上开出来的红艳的花。 她的死宛如一条引线,城门处的流民们寂静了一瞬后,瞬间爆发了! “死人了!死人了!!” “天哪,我不活了——” “狗官,是你们害死了我们!!” “横竖都是个死,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流民们愤怒地向前涌去,七手八脚地把守卫扯到了一边,又打又踢。 他们数量众多,如同掺了泥土的洪水一般冲过来。守卫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呆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是忘了躲开。 “等一下!”事态往着最坏的情况发展,薛端阳朗声,试图提醒大家,“大家先冷静下来!” 可流民们正出奇地愤怒着,谁又能听见薛端阳的话?他们把守卫扯到人群中,饶是守卫有武器在身,也双拳抵不过四手,只能抱着脑袋痛喊。 城内的人见情况不对,立刻想关上城门,不料流民们动作更快,“砰”地冲开城门,来到了京城的街上! 尖叫哭喊不绝于耳,空气里似乎也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薛端阳一个人能控制的局面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那一块肮脏破烂的衣角,滚了滚喉咙,跑到墙根处去看那撞死的妇人。 如果她没记错,妇人应该是抱着一个小婴儿的,那应该是她的孩子。 还有宝宝,她为什么会如此决绝地赴死? 薛端阳心里有了一个不敢承认的猜测。 妇人头上被撞出了个血窟窿,此时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她瘦得皮包骨,眼睛几乎要鼓出来,可看骨相,薛端阳觉得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此时此刻,妇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天空,瞳孔涣散,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薛端阳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那妇人的眼皮抹了下去。 “安息吧。”薛端阳道。 说完这句话,薛端阳的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妇人抱着的那个襁褓上。 离得近了,薛端阳闻到了一股可以说是熟悉的臭味。 她缓缓伸出手,将改在襁褓顶端的棉布打开。 “唔……”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薛端阳还是差点呕了出来。 在那襁褓里,是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死婴。 第66章 质问 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尖叫声此起彼伏, 最后终于把禁军引了过来。 禁军统领赵同一挥手,朗声道:“把闹事的全都抓起来,关到牢里面去!” 他身后的兵士们得了命令, 纷纷扑过去,把那些在大街上逃窜的百姓粗鲁地摁住捆起来, 叫他们动弹不得。 此举更是激怒了那些流民,他们不住地挣扎着, 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恨意。 人到了绝境都会拼死一搏。忽然,有人猛地挣开了绳索,向一旁围着他们的禁军扑了过去,张嘴死死咬住了那禁军的耳朵! 他用了死力, 不断地撕扯着。连接耳朵的位置被扯出了血, 那禁军被扑倒在地, 不住地哀嚎着。 “反了天了,还不快住手!”一旁的赵同看见,连忙赶过来举起手中的刀刃, 就要向那流民的后心刺去! “哐!” 说时迟那时快,电石火花之间,劲瘦有力的长腿飞快地横踢过来, 精准地踢到赵同的腕关节。赵同只觉得手一阵发麻, 瞬间脱力,手中的刀刃竟是被生生踢飞了出去! 他吃痛, 捂着快要错位的腕关节道:“谁!知道我是谁吗?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赵同循声看去, 看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破烂补丁衣裳,脸颊上也全是灰尘,瞧上去似乎与那些流民无异。 可她手里捏着一片残缺不全的衣角,眼神里全是带着冰冷的怒意, 像是雪地里的烈火,熊熊地燃烧,顷刻便要燎原。 赵同愣是被那眼神吓得退了两步,这才回答,声音听起来没有方才有底气:“你是哪里来的姑娘,识相的就好好配合我们,说不定还能有个好下场……” 可谁知眼前的姑娘完全不想听他废话。只见她双腿一蹬,腾到空中利落地旋身,随后抬腿向他劈来! 速度好快!赵同眼睛瞬间瞪大,想要躲却没能躲开,被她踢得眼冒金星,狼狈地跌落在地,只觉得眼前有点点雪花在闪烁。 姑娘将他的手死死反扣住,声音冷冷道:“叫你手下的人停手,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的手看着纤细,力气却很大,赵同拼命挣脱也没挣开,心下骇然,忙威胁道:“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陛下亲封的禁军统领,是御前的人,等我到皇上面前上奏,你一个姑娘家,全家都讨不着好!” “哦,你是御前的人?” 想象中的惶恐并没有出现,身后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那你可知我是谁?” 赵同愣了:“什、什么?” 他尚且没反应过来,眼前便多了块玉玦。 瞧见那玉玦的时候,赵同先是瞪大了双眼,随后身上便发起抖来。 “你问我是谁?” “本宫是先帝的嫡长女,皇上的胞姐,当朝唯一的公主。” “本宫姓薛,名端阳。” 薛端阳将象征皇室的玉玦在赵同面前晃了晃。 “赵将军,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薛端阳把赵同五花大绑丢到了牢里听候发落,又让人妥善安置流民们,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不少人受了伤,被送到了京城的医馆里,还有些已经在混乱中不知不觉咽了气,薛端阳只得让人把他们的尸体拖到城外掩埋,入土为安。 做完了这些事,她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宫。 有好几月没回宫,薛端阳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亭台楼阁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先皇后爱花,现下虽已是暮春时节,宫里的花却依旧开得繁盛,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旁茂盛地疯长,似乎是无人打理的模样。 与先前不同的是,宫人们行色匆匆,面色都不大好看。大家都无心当值,时不时窃窃私语,满脸担忧。 掌印太监听说薛端阳回来了,忙来见了薛端阳,在前方给薛端阳带路,甩着拂尘絮絮叨叨道:“公主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可知这几日……” 薛端阳蹙眉打断他道:“皇上呢?这朝政都乱成这样了,他在干嘛?” 掌印太监哽了一会儿,叹气道:“奴才不能多言,公主殿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掌印太监自然不能说薛应年的坏话,可这一句话就足以表明态度了。 想必薛应年没干些什么好事。 薛端阳的脸色又沉了沉。他们来到大殿门口,还不待太监进去通报,薛端阳就直接猛地推门,迈着长腿跨了进去。 大殿内很昏暗,薛应年没有点灯。薛端阳眯起眼望去,只见薛应年趴在桌案上,双眼无神地瞧着满桌的奏折发呆。 那些奏折不知堆了多少,如同一座小山。薛应年脚边的地上还散落了好一些,杂乱无章,看上去是被人从桌子上扔下来的。 薛端阳挥退在殿内战战兢兢当值的人,瞧了薛应年好一会儿,见薛应年还没有发现自己,这才开口道:“皇上。” 薛应年听到了薛端阳的声音,眼睛倏地亮了:“皇姐!” 他满脸欣喜,“腾”地直起身。可能是因为动作太快,他没站稳,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可薛应年现在完全考虑不了那么多。他飞快地从大殿之上冲下来,去扯薛端阳的袖子:“皇姐,你怎么回来了?你是回来帮我的对不对?” 他言辞恳切,可薛端阳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儿。 薛端阳比年纪尚小的皇上高了半个头,她微微弯下身子,看着薛应年的眼睛道:“皇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为何对皇叔百般刁难?为何不去管那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母后教给我们的道理,皇上可还记得?” 薛应年当了好几年皇帝,即使手中没有实权,他人对他也算是礼数周全,几乎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话。 因此,他也下意识反驳起来:“这么多年,荀淮他一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皇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梁朝的天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要荀淮死,他就得死!” “啪!” 空旷的大殿内,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巴掌声。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薛应年用手捂着,被薛端阳扇得差点站不稳。 他看着薛端阳瞪大了眼睛,眼里蕴出了些泪来。 我被打了? 薛应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可是梁朝的皇帝,可我竟然被打了? 自己一直拼命抓住的身份受到了挑战,薛应年首先感到的是怒火。 他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却听见薛端阳怒喝了一声:“薛应年!!” 薛端阳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此时竟是不由自主地展现出了杀伐之相,杏眸燃着烈焰,冷意森然。 薛应年蓦地闭了嘴,冷汗冒了一身。 皇姐好像真的生气了。 薛端阳这一下用了接近七成的力,打得着实不轻。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揪住薛应年的领口一把将他扯过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这么多年,皇叔何曾薄待过我们姐弟俩?据我所知,皇叔身体不好,他撑不住,已经准备给你放权了!” “先前几年,朝中动荡,是皇叔替我们除贪官斩恶佞!是皇叔替我们镇压了反叛!” “你以为你这皇位是怎么坐住的,那是皇叔在给你铺路!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 薛端阳一股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见眼前的少年已经被吓懵了,才把薛应年推开,对他叹了口气道:“应年,你听姐姐的。” 不是皇上,是直接喊得薛应年的名字。 现在薛端阳的身份,只是薛应年的姐姐。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算我们咎由自取,但是我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你好生安抚皇叔一番,他不会怪我们的。” 薛应年捂着被打的那一侧脸发愣,好久都没说话,像是被薛端阳吓住了。 薛端阳看着眼前头发凌乱、眼底乌黑的弟弟,终究还是心软。她对薛应年循循善诱道:“现在,你须得开仓放粮,并安置好京城内的流民。然后,你下一道旨意……” “没用的。” 薛端阳正说着,突然被薛应年打断。 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薛应年,只见少年天子眼里含泪,第一次对薛端阳露出了可以说是迷茫和无助的神情。 “皇姐,没用的。皇叔绝对不会原谅我们,不会原谅薛家皇族。” “我们与皇叔,隔的不是这些。” 薛应年看着薛端阳,语气有些自嘲:“我们与他,隔的是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军队行军数日,此时已经接近京城。 陈宴秋坐在一个简易的马车内,掀开帘子往外望。 暮春时节的京郊少了些春意,那些娇艳的花朵少了些,树叶也不再是嫩绿,而是快要满溢的翠。 官道这些时日无人打理,杂草飞速地疯长,几乎快要淹没了道路。一眼望过去,满眼的绿色,显得生机勃勃,倒也格外好看。 荀家军一路高歌,几乎没打过败仗,陈宴秋原本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再加上这几天阳光都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陈宴秋对着灿烂的天色眯了眯眼睛,扭头对一旁的人笑出了小梨涡:“夫君,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你是不是就快要做皇帝了?” 这话也就陈宴秋敢说。一旁骑着马的荀淮无奈地摁摁陈宴秋的脑袋:“那宴秋想我做皇帝吗?” 陈宴秋还真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对荀淮道:“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做皇帝很好,做王爷也很好! 荀淮勾唇笑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先前一直在队伍前方的林远却策马奔了过来,表情有些急切。 “王爷,”他翻身下马,对荀淮单膝跪地道,“属下有一事禀告。” 陈宴秋看着林远的样子,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跟着紧张起来。 毕竟他跟着荀淮那么久,多少也知道点林远的脾性,知道他是个镇定的人,即使在战场上也格外冷静,八风不动。 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看起来这么凝重? “说。”荀淮对林远道。 “先前王爷让属下找的管家,现下已经抓到了。人今日就能押过来,还请王爷示下。” 陈宴秋看见荀淮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第67章 发泄(第七次+三合一) 那双眼睛带着…… 陈宴秋坐在帐内, 有些紧张地看着跪在中间瑟瑟发抖的人。 那人头发散乱,身上穿着破烂得只能堪堪蔽体的衣裳,瘦得皮包骨, 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远在一旁压着他,等候着荀淮的命令。 屋内凝重的气氛似乎就要化为实质, 就连旁边的烛火都显得有些冷。 陈宴秋坐在荀淮的身边,敏锐地感受到荀淮现在很不开心, ……甚至好像还有些难过。 荀淮怎么了?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忐忑地用双手握住荀淮的手,看向荀淮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荀淮的手好冰,这不是正常人的温度。 “夫君,出什么事了吗?”陈宴秋凑过去看荀淮, 轻轻问道。 荀淮原本看向那人的眼神里全是冷冽的杀意,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杀意全无。 他知道自己把陈宴秋吓着了,牵了陈宴秋的手低声安抚道:“没事,跟战事无关。” “夫君只是想印证一个猜测, 宴秋先回帐里休息,好吗?” 陈宴秋瞪大眼睛看他,表情全是惊讶和不赞同。 荀淮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军队行军, 舟车劳顿, 吃穿用度都比不得王府,他这些时日瞧着荀淮都瘦了些。特别是这几天, 荀淮好像又有些咳嗽, 弄得陈宴秋格外紧张。 若是荀淮现在情绪大起大落,只会伤他的身体。 而且,陈宴秋觉得荀淮现在需要自己陪着他。 于是他瘪瘪嘴:“夫君,这是我不能听的事情吗?” 明明先前商量战术都从来不避着他的。 荀淮看着陈宴秋,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是陈宴秋不能听的吗? 实际上还真的不是。 几个月前,荀淮对暗卫署下达了命令,要他们把王耿府上那个、先前在荀家做过杂役的管家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暗卫署顺着线索查下去,还真找到了那管家的下落。 那管家从王耿府上逃出来后,辗转便来到了边境,隐姓埋名做起了小生意。 因此,这个差事又落到了当时的边境守将林远的身上。 现下终于把人抓到,荀淮却有了几分怯意。 毕竟,他要印证的真相,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若是真如同他想象的那样,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荀淮不愿意陈宴秋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 陈宴秋胆子本来就小,他会把他吓到的。 陈宴秋看荀淮久久没有说话,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瞧,心念微动,对荀淮道:“夫君,外头好黑,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夫君最好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他的眼眸如同春水一般温柔荡漾,握着荀淮的手很暖,似乎快要把荀淮的手捂热。 荀淮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嗯。” 陈宴秋这才眉开眼笑地坐了回去,瞧着地上的人。 那管家能从荀府、王府里全须全尾地跑出来,自然是有几分本事在。他发着抖,窄小的眼睛不住地觑着周围几个人,一下子就判断出来,那堂前坐着的两人是这帐子里的主人。 他们一人隐在暗处,看不清模样,可他能感觉到,那人看向他的眼神里杀意滔天,只微微瞧上一眼就叫他胆寒,绝不是能攻破的对象。 而坐在他身边的那人年岁小些,生得漂亮,笑起来也很温柔,明显更好说话。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立刻有了主意,突然发力哭号着,就要朝陈宴秋扑过去:“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良民……” 可他还没开始发力,一旁的林远就把他的脸狠狠摁在了地上。 布满皱纹的脸蹭着冷硬的地面,疼得他眼冒金星,终于喊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抓我!” “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陈宴秋被他突然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攥着荀淮手指的手微微收紧。 荀淮立刻沉了脸,皱着眉头对林远轻轻一瞥。 林远得了令,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扯起来,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噗——” 他这一下用了不少的力道,那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吐出一口血来,在地上抽搐着,显得异常痛苦,嘴里还喃喃着要报官。 陈宴秋怕血,下意识扭过头,手指又攥紧了几分。 “宴秋,”荀淮起身蹲在陈宴秋面前,帮陈宴秋遮住血腥的视线,这才开口道,“你的玉佩给我一下,可以吗?” 玉佩? 陈宴秋不明白荀淮想做什么,把挂在他胸口的逐鹰玉佩取下来,放在荀淮手里:“夫君,你要玉佩做什么?” 掌心里的玉佩还残留着陈宴秋的体温。荀淮握住玉佩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攥得稳稳的,对陈宴秋眉梢微扬:“旧人见面,总得有点凭证,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一步一步向在地上趴着的人走过去。 原本还在地上蜷着的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子。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危险,他瞳孔放大,拼尽全力往后爬去,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斑驳的血印子。 林远皱了眉抬脚,正想把他的脚踩住,却看见荀淮向他做了个手势。 这是要他别管的意思。 林远会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陈宴秋的身边。 这边,荀淮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人。 地上那人脸上满是惊恐,一边往后爬,一边不住地哀求着:“大人饶了我吧,我只是个逃难的,以前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荀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在那人退到帐边、终于退无可退之后,荀淮终于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那人也终于看清楚了荀淮的脸。 “你!你是……”他长大嘴巴,似乎想要尖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看来你终于认出来我了。”荀淮对他笑笑,拿着玉佩在那人面前晃了晃,“那我准备这个,还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与我爹生得像,不是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好像一把刀刃刺穿了那人的身体。陈宴秋瞪大眼睛,只听见那人发出“嗬”的一声,像嘶哑的尖叫,便如同咽了气一般,再没了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荀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尘封的真相,就这样得到了验证。 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凉。 林远把玉佩拿了回来,陈宴秋又把玉佩重新戴回了脖颈。 他望着荀淮的背影,微微捏紧了拳头。 这人的反应,是认识荀淮的父亲? 他认识荀啸将军?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 “王妃,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冬日的云林寺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净空住持的话就这样清晰地在陈宴秋的耳畔响起。 陈宴秋看着荀淮,全身都发着抖。 他想,他现在知道荀淮想验证的真相是什么了。 陈宴秋定定地看着荀淮,看着荀淮静静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人一言不发。 像是忍耐,又像是怜悯。 他逆着光,投入陈宴秋眼中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泡影一般。 陈宴秋心底有些不安,站起身来,时刻注意着荀淮的反应。 “在荀府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荀淮终于开了口。 “……见喜。” 那人像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一般,回答得倒是干脆。 “是个好名字,”荀淮静静道,“我记得,你们的名字都是我娘起的吧?” 荀淮提起平安公主,那人死死咬住了唇,没有说话。 “我娘对你们真好,”荀淮倒也没指望那人能回答,自顾自继续说,“对你们这些杂役也是一片真心,从未苛待过。” “只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我爹是大梁战神,一生戎马,战功无数,护了大梁近百年的河清海晏!我娘是平安长公主,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荀淮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他盯着地上的人,满眼血红,一字一句道:“你这样的人,背信弃义,助纣为虐,害死了我父母!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他情绪太过激动,双目充血,说完这句话后胸腔一直剧烈地起伏。 突然,荀淮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用手抵住胸口,声音听上去就如同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陈宴秋本就注意着荀淮的动静,此刻立刻冲上去扶住他,心疼道:“夫君!” 荀淮一阵一阵地发着抖,粗重的呼吸在陈宴秋的耳畔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战场上呼啸的风。 陈宴秋立刻就红了眼眶,对一旁的兵士道:“快,快去找老赵叔来!” “不必,我没事。” “夫君!” 荀淮撑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甚至还有些疼。 陈宴秋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他望向荀淮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荀淮的眼里,全是冰冷的悲痛,苍凉的愤怒。 那愤怒就如同在冰河上燃烧的烈焰,暴虐之下潜藏的是绝望的冷意。 莫名的,陈宴秋觉得荀淮好像在哭。 陈宴秋心疼得喉咙发紧,只能牵着荀淮的手,默默扶住他的身体。 荀淮缓了好一会儿,撑着陈宴秋的手坐回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如常。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当年的事一字一句交代清楚。” 见喜瞪大双眼,在眼前逐渐滴落的血色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困住他的梦魇。 “你这药已经快要烧干了,在发什么呆?” 耳边响起旁人困惑的声音,见喜蓦地回过神来。 眼前守着的药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味。 听了旁人的话,见喜这才手忙脚乱地要把药炉盖子掀开去瞧,可他慌不择路,直接用手碰上了滚烫的药盖,被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嘶——” “哎呀,你让开!” 一旁的人包了帕子把药盖掀开,白气猝然蒸腾,整个熬药的后厨似乎都被这白气笼罩。 那人添了水,又把药盖子重新盖回去,这才对见喜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这可是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用来给将军调养身体的方子,我们可马虎不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见喜听了这话却骤然绷直了身子:“没、没啊,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 那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从外头探了个小丫鬟进来:“三哥,厨房说小少爷想吃冰沙,我们还缺点东西,你去采买采买呗!” 一听是小少爷的事情,被称作三哥的小厮连忙答应着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见喜和那个沸腾着的药罐子。 见喜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下去。 他跌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冷汗出了满身,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冷意。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起身,慢慢地一步步挪到门前,确认四下无人后,轻轻把大门关上。 见喜有些神经质地在药房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后,他才重新来到那个药炉前,颤巍巍地从手里拿出一包粉末来。 “不会伤及将军性命的,不会……” 他把那粉末打开,这样安慰自己道。 前些日子,在街上采买东西时,有个蒙面的神秘人突然找到了他。 神秘人告诉见喜,只需要把这包粉末放进荀啸将军的吃食中,他就可以保见喜一生荣华富贵。 将军夫妇对见喜有莫大的恩情在,见喜本来并不想同意,可那人却笑了笑,继续道:“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下月就要娶妻,好像是叫做莲儿,对吗?”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割木头一样,嘶哑难听,听起来如同鬼魅的低语:“听说你的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阁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考虑,你说对不对?” 见喜震悚回头,表情又惊又怒。 莲儿意外有了孩子,未婚先孕终究不齿,他想给莲儿一个确切的名分,因此,这事情他连将军夫妇都没告诉。 如此秘辛,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见喜表情惊疑不定,那人上前来拍拍见喜的肩头,把一包粉末和一张银票塞进见喜的手里道:“放轻松,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粉末并不会伤及荀将军性命,只是为了行个方便而已。若事成,我还另有重谢。” 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面闪烁,见喜颤着手,心一横,把粉末一股脑全加在了药汤里! 粉末纷纷扬扬地融入深棕色的药汤里,一点点融化,像是血,又像是飘散的骨灰。 见喜坐在药罐子旁,对底下燃着的熊熊烈火疯狂摇着手中的扇子。 他心底害怕,摇着摇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那神秘人说话不作数怎么办? 要是他被发现怎么办?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要是这药粉真是能毒害人的,那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见喜发着呆,一个不注意把药熬得久了些。忽然,一个轻柔温婉的女声冷不丁从门外传来:“见喜?” 听了这声音,见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公主殿下!” 薛清河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裙衫,杏眸微弯,对见喜浅浅地笑着,如同一束雪白的兰:“今日的药怎么还没有熬好呢?” 见喜立刻手足无措地把药罐子拿起来,对薛清河道:“公主殿下!今日我水掺多了,所以熬久了些……” “这样啊,”薛清河对这些下人一向宽容,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眼底笑意更浓了些:“小淮,那我们再回去等等吧。” 见喜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了他们将军府里的小少爷。 小少爷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被将军夫妇俩爱护着长大,粉雕玉琢的一团。此时他黏在薛清河身旁,眼神晶亮地打量着见喜,瞧上去十分可爱。 ……不知道他跟莲儿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这般讨喜。 见喜的视线实在太过直接,荀淮有些不解地瞧着他,跟着薛清河喊:“见喜?” 见喜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诶,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荀淮指着药罐子道:“这药今天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小孩子的五感似乎更加敏感。这话听得见喜浑身冰凉,只觉得手指尖开始发抖。 他还没回答,薛清河就笑着把荀淮抱起来:“小淮还记得爹爹药的味道吗?” 荀淮趴在薛清河怀里:“嗯,今天的苦好像很多。” 薛清河笑答:“那是以往我都在里面加了些蜜糖,你爹怕苦,阿娘怕他不乐意喝……” “娘,赵叔同意吗?” “没问题,娘问过了。” “那我下次喝药能不能也加蜜糖?” “小淮争取不喝药不就好了……” 薛清河抱着荀淮走了回去,见喜呆呆地凝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把那药罐子提起来,将汤药倒进了碗里。 似乎闻上去真的比以往要苦上不少。 “那天晚上将军喝了药,第二天便出事了,”见喜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爷,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害人的药,奴才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还请少爷饶了我吧……” 他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听得陈宴秋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 这人害得荀淮家破人亡,还敢喊荀淮少爷?! 他指着见喜道:“你这还不是害人!别把自己给骗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还是气不过。他在帐子里环视了一圈,在角落寻到了根棍子,扬起来就往见喜身上招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打死你!” 陈宴秋打得很用力,见喜叫着要躲,却被林远死死按住,让陈宴秋打了个痛快。 荀淮原本的心情很是阴郁,可他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忽地勾了唇角。 “好了,”他见陈宴秋打得有些累了,才出声唤道,“宴秋,过来。” 陈宴秋也打得手有些酸。他把棍子往见喜身上一丢,提着下衫跑到荀淮跟前,红着眼眶看荀淮。 荀淮微微叹了口气,去抚陈宴秋的眼角哄道:“夫君还没哭呢,宴秋怎么就先哭了?” “夫君,他们欺负你,”陈宴秋颤着嗓子回,“他们欺负你,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 说着话的时候,陈宴秋声音都有些抖。他湿漉漉地看着荀淮,让荀淮想到了那些在雨中被淋湿的小鹿。 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抱了抱。 他靠在陈宴秋的胸前,鼻尖萦绕着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味。 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畔,荀淮这才觉得自己一直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与陈宴秋的心跳共振。 抱了好一会儿,荀淮把陈宴秋松开。 “好了,”他摸着陈宴秋的脸颊,“夫君没事,你别担心。” 陈宴秋点点头,又去一旁坐下,恶狠狠地盯着见喜。 荀淮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人。 第一眼看到见喜的时候,荀淮只觉得心底里恨意滔天,恨不得把见喜生吞活剥。 但是听到见喜提起他的爹娘,荀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 ……总归一切都没意义了。 他爹发疯了,他娘死了,他的童年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 甚至,荀淮觉得那场大火并没有熄灭。那场火还在烧,烧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在此时此刻把他对薛家皇室仅剩的一点情感燃烧殆尽,只留下了点灰烬的余温。 再开口时,荀淮的语气异常平静。 “那你的妻儿怎么样了?” 见喜没想到荀淮会问这个,沉默了。 一时间,帐内没有人说话。当陈宴秋怀疑见喜是不是死掉了的时候,见喜终于开口。 “死了。”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荀淮却好像早已预料一般,叹道:“怎么死的。” “将军府出事之后,我被带到王大人府上,做了一段时日的管家,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见喜的眼里终于染上了点恨意:“可是,我没想到这只是为了他们杀人灭口!” “我的妻儿没能逃出来,逃出来的只有我……” 荀淮瞧着在地上悲恸大哭的人,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吗? 这样一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人,他的妻儿究竟是没有逃出来,还是被当作了弃子,丢在了王耿手里? 恐怕真相只有见喜自己知道。 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已明了。 “先帝在时,我也曾做过忠臣,做过纯臣。” “荀淮,你可知,天子多疑,飞鸟尽,良弓藏。” “我是如此,你是如此,荀将军也是如此……” 恍惚中,荀淮好像又看到了王耿死前那双通红的眼睛。 以前,他就困惑过,先帝为何能容忍王耿在朝中发展势力,一天天壮大。 如今看来,王耿还真能算作是顶顶的忠臣。 他奉先帝之命,派人收买了见喜,给荀啸将军下药,酿成惨剧。 收回兵权,养大荀家的幼子,又拿住了王耿的把柄,一石三鸟,这是何其心狠的帝王权术。 “淮儿,从今天开始,皇宫就是你的家。” 对于年仅六岁的荀淮而言,眼前的人是那样高大。他穿着一身龙袍,不顾身边礼官的劝阻,将荀淮抱在了怀里。 “你的父亲是大梁的战神,淮儿以后也一定会是。” 当初第一天进宫时的场景还在眼前,荀淮兀自笑了起来。 “哈,哈哈……” 那些养育之恩,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十五岁先帝后意外病逝,他摄政十年,熬坏了自己的身体,杀了许多该杀的人,也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 背负了万千杀业,却连血海深仇都无以为报。 他又该恨谁,又该相信谁?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咳,咳咳……” 荀淮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可把陈宴秋给吓坏了。 他连忙扑过去,把荀淮抱进怀里安抚,不再让荀淮看见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对林远拼命使眼色道:“林将军,你把人带下去吧……” 林远得了命令,正要走,就听到荀淮闷闷地说了一句:“杀了。” 林远脚步一顿,应了声是,挥退了帐中的众人,默默退了出去。 帐中一下子就只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站在荀淮身前,雪白纤细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荀淮的头发。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了,方才的情形,没有人敢点灯。皓月当空,可那清辉被帐帘遮在了外头,只能从底下的缝隙里可可怜怜地钻进来,在地上照出一条缝。 在这点稀稀落落的月亮里,荀淮把自己的脸埋在陈宴秋怀中,双手把陈宴秋抱得紧紧的,叫陈宴秋看不清荀淮的表情。 陈宴秋心里其实很难受。 方才见喜讲的不是旁人,是荀淮的父母。 陈宴秋没见过荀淮的父母亲,但是他总觉得,能养出荀淮这样的性格,荀啸将军夫妇也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何况,上一次,他好像在梦里见过荀淮的娘。 梦里的妇人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婉贵气,她说,你们要平平安安的,要陈宴秋喊她娘亲。 光是想想,陈宴秋就很想哭。 荀淮一定比他还要难过吧? 于是,陈宴秋又安抚了荀淮好一会儿。 他拍着荀淮的后背,一声一声哄着。 “夫君,没事了,没事了。” “还有我陪着你呢,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陈宴秋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从远山传来的风。 荀淮感受着后背上的温度,恍惚想起出事那天,母亲哄自己睡着的场景。 他就这样抱着陈宴秋不撒手,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了“咕噜”一声。 荀淮、陈宴秋:…… 陈宴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没地放似的:“那个,夫君,我好像有点饿了……” 荀淮抬眸去看陈宴秋:“……” 陈宴秋对荀淮眨眨眼:“?” 荀淮:“噗嗤。” 陈宴秋:! 他腾地红了脸,去把荀淮的眼睛捂住,嗔怒道:“你还笑我!我们都没用晚膳,现在饿了不是很正常吗!” “好好好,”荀淮觉得自己心底的那层乌云终于被掀开了些,被陈宴秋捂了眼睛也不恼,“那我们叫厨房传菜,好不好?” “……嗯。”陈宴秋这才把荀淮松开,瞧着荀淮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荀淮挑眉问。 “没什么。”这一次换了陈宴秋去搂荀淮的脖子,把自己缩进了荀淮的怀里。 他总觉得荀淮还在难过。 这话陈宴秋没说出口。 荀淮心绪不佳,很快就累了。两人用了晚膳,便打算早早睡下。 陈宴秋趴在荀淮的肩头,抬眸看荀淮,眉心还微微蹙着。 “睡吧,”荀淮捂了捂陈宴秋的眼睛,睫毛扫在他的掌心,“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能进京城了。” “到时候,夫君让宴秋做皇后,好不好?” “嗯。” 陈宴秋温声应下,窝进了荀淮怀里。 深夜时分,陈宴秋突然从梦里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天公今日也像是在发泄一般,落的不再是如牛毛、如细丝的春雨,豆大的雨珠滂沱地倾泻而下,砸在大地上,又分成许多小水珠往旁边溅开。 那雨落在帐子上,如同战马的踢踏、相接的兵戈,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和草木的腥味,掩盖了这片土地上腐烂和血液的气息。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去摸身旁的被褥。 一片冰凉。 荀淮不在,他去哪了? 陈宴秋立时清醒过来,他坐起身子,飞快披上外袍翻身下床。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陈宴秋不放心让荀淮晚上一个人待着。 陈宴秋在帐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伞。他心一横,就这样披了件外衫冲了出去。 帘子外头只有两名守卫,荀淮不在帐外。 那两名守卫见到陈宴秋就这样跑出来,纷纷惊道:“王妃!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伞呢……” “王爷在哪。” 雨声太大,陈宴秋怕他们没听见,又太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看见王爷了吗?” 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还有些疼。夜色与雨水一起模糊了视线,头发被淋湿,紧紧地黏在了陈宴秋的颊边。 耳畔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暴雨掩盖了那些微小的声音。陈宴秋浑身几乎湿透,抹着眼前落下的水,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问。 谁知两个守卫皆是一惊:“我们方才没有见到王爷啊!” 陈宴秋先是愣了愣,随后却笑了。 是,荀淮不想让人发现的时候,这些守卫又怎么能发现? “守卫大哥,你们给我寻把伞吧,”陈宴秋道,“我去寻他。” 陈宴秋是在一个山丘上发现荀淮的。 就跟当初秋猎时,荀淮在山丘上发现他一样。 他在山丘底下,仰头看荀淮站在山头,望着京城那高高的城墙。 陈宴秋也跟着荀淮望过去。 绵延的城墙沉默而又巨大。他突然觉得,在漆黑的雨夜,那城墙就像是一个怪物。 它拦着外面的人,也拦着里面的人。 “夫君,”隔着雨幕,陈宴秋对荀淮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听见陈宴秋的声音,荀淮立刻回过头。 两人隔得有些远,陈宴秋看不清楚荀淮的表情,只看见有水滴滑过荀淮的下颌线,又从他的脸颊上落下。 “很晚了,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像是怕吵着荀淮似的,陈宴秋又轻轻开口道。 他看见荀淮对他点点头,慢慢从山丘上走下来,接过陈宴秋手里的伞。 不知道荀淮在雨中站了多久,此时浑身几乎湿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 他帮陈宴秋撑着伞,吐出了一口寒气,这才对陈宴秋道:“外头雨大,怎么出来了?” 你一个人在外头,我放心不下。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陈宴秋把手伸到荀淮面前,眼巴巴望着他。 荀淮看了看面前的手,笑着摇头:“我身上凉。” “我手也凉,”陈宴秋笑了,把自己的手塞到荀淮的臂弯里,“刚好,我们负负得正。” “负负得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两个天生一对的意思。” 荀淮的身上果然很凉,陈宴秋挽住荀淮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雨滴混着泥土,在脚下飞溅。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踏进了雨幕中。 回到了帐里,两个人都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荀淮让人去烧了热水,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着陈宴秋沾上了雨水的脸。 他一点一点,擦得很仔细。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热意拂过陈宴秋的眼睑、陈宴秋的脸颊、陈宴秋的鼻尖、陈宴秋通红的唇瓣。 热气赶走了夜雨的寒凉,温存在屋内无声息地蔓延。 陈宴秋微微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在暖色的烛光里垂眸的人。 荀淮真好看。 他第一天见到荀淮时就这么觉得了。 突然,陈宴秋倾身搂住荀淮的脖子,软在了对方的怀里。 这一下有些猝不及防,荀淮把陈宴秋稳稳接住,语气有些疑惑:“宴秋,怎么了?” 陈宴秋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用映着火光的双眸静静地看着荀淮。 都说眼睛会说话,那双眼睛带着温柔的爱意,也带着欢愉的邀请。 只一眼,荀淮便知道了陈宴秋的意思。 手中的帕子轻轻落在地上,热气似乎从那地上开始,慢慢向上弥漫。 衣衫尽落,陈宴秋闭上眼睛,感受着荀淮炙热而又珍重的吻。 双手环住荀淮的脖颈,陈宴秋随着荀淮的动作轻轻颤动,睫毛上沾了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浸出的泪。 那水珠微微抖着,从陈宴秋的睫毛上落下,在陈宴秋身下的布料上印出一个深色的花。 突然,荀淮用手捂住了陈宴秋的眼睛。 一下子失去了视线,其他的感官便骤然清晰。陈宴秋双脸泛着粉,红唇微张,想要开口问荀淮。 可是,他却感受到自己的额间传来了一阵冰冷,就像是有雨滴砸在了他的脸上。 陈宴秋顿了顿,又把荀淮抱得紧了些。 他们在这个痛苦的雨夜相爱着。 第68章 叩问 “夫君,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 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墙。 高高的城墙连接着阴沉的天色,印着薛字的军旗在风中猎猎而飞。那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落叶, 又掀起陈宴秋翩跹的衣袂。 旗帜下的兵士们如临大敌一般,死死地盯着陈宴秋身后的人群。 在他身后, 是数以万计的兵士。他们整齐列队,秩序森然, 静静地看着京城城门的方向。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荀淮围困京城的第十天。 屈蔚拉着自己的白马站在地面上,笑眼盈盈地对荀淮道:“王爷你瞧,我就说你把那小公主放回去是放虎归山吧。” “若没有她,这城我们早就破了。” 他抬头, 对骑着白马的谢泠道:“小师父, 你说是不是?” 谢泠照常带着青面獠牙面具。他没有出声, 沉默地点了点头。 荀淮听了这话却不恼,反而看着站在城头的少女道:“端阳是我教出来的人。” 屈蔚无奈摆手:“算了,我发现我跟你就说不通。” 陈宴秋靠在荀淮怀里, 定定地看着远处的薛端阳。 距离隔得太远,陈宴秋看不太真切。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薛端阳穿了一身红色的战甲。 她扶着战旗,马尾高束, 披风与旗帜一起在如同烈焰的夕阳下飘扬。 这些日子, 薛端阳带着京城守卫屡出奇兵,击退了不少小型的进攻, 给了京城喘气的机会。 先前陈宴秋没见过端阳带兵的模样, 如今亲眼见到,陈宴秋觉得薛端阳就如同一轮耀阳的太阳。 真不愧是荀淮教出来的人。 她是薛家王朝最后的火焰。 陈宴秋扯了扯荀淮的衣服:“夫君……” 荀淮知道陈宴秋想说什么,他安抚道:“放心,没事。” 薛端阳其实在城墙上看见了他们。 皇叔带着皇嫂, 走在兵士的最前头。 在他们身后,是万千忠武之师,他们实力强悍、忠心不二,以前是大梁的盾,现在却成了捅进大梁心脏的剑。 隔得远远的,薛端阳觉得荀淮似乎在看她。 那视线带着欣慰、带着想念,也带着浓浓的战意和浓浓的悲悯。 “皇叔……” 她想起来了当时薛应年的话。 “皇姐,是父皇下令杀了荀啸将军,害死了皇叔一家!” “如此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我只是想着,在真相败露之前为我们姐弟俩铺路……” 知道真相时,薛端阳感受到的只有愧疚和悲凉。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痛哭的薛应年,心里突然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都说帝王无情,薛端阳先前一直不信,因为父皇在他们面前一向亲和仁慈。 她实在没想到父皇会心狠到这个地步。 荀啸将军戎马一生,战功无数;而平安公主,是她父皇最小的姑姑,与她一样是薛家皇室真真正正的公主。 杀忠臣,杀亲人,一次次让皇叔寒了心。 原来从一开始,错的便是他们。 她在城墙上看了太久,一旁的副官忍不住提醒道:“公主殿下,别看了。”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攻进来?”薛端阳冷不丁开口道。 副官一惊,思索了一会儿后答:“下官愚钝,实在是猜不出来。” “可前些日子叛军的进攻都被公主殿下轻松化解,想来他们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殿下不必担忧。” 蠢货。 薛端阳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跳下城垛,一甩披风往城墙下走去。 别人不知道,薛端阳却看得出来。 那些进攻,都是荀淮的小打小闹而已。 若是他想,这点兵根本就挡不住他。 皇叔他在等。 他在等什么? 她沉着脸,一步一步踏着城楼的阶梯。 是在等她主动出击,还是想要给她一个机会? 城墙下是京城宽阔的主路。 京城被困,人人自危,原本繁华热闹的情形早已不在。街上除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随意地躺着、靠着、聚成一团,几乎没有行人。 他们面黄肌瘦,道路而哭,呜呜咽咽的声响听得薛端阳很不是滋味儿。 突然,街上的流民们传来一阵骚动。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人不知听说了什么,纷纷激动地往一个方向涌过去。 “快,快点,等会儿就没有了……” 薛端阳:? 他们要去干什么? 流民们如果乱起来,形势只会更加难看。薛端阳脸色一沉,忙跟着他们,一路小跑过去。 “都别急,大家排好队,都有啊!” “先让老人和孩子来!大家别挤……” 听见这声音时,薛端阳原本急促的脚步才缓了下来。 只见那些流民或争或强地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在那队伍最前方,几个光着脑袋的和尚正为他们舀着一碗碗热粥。 这些流民都是许久没吃饭的,看着热粥的眼神都冒着光,一拿到粥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他们喝得太急,咕噜咕噜响,还有不少人被呛到。 而在那几个和尚后面,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和尚穿着干净整洁的袈裟,遥遥看见了薛端阳,便对薛端阳微微颔首。 是净空。 原来是云林寺的人在施粥。 薛端阳一边躲着狼吞虎咽的人群,一边迈着大步向净空走去。 “净空大师,别来无恙。” “公主殿下,”净空对薛端阳行礼笑道,“自冬日祈福一别,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吧?” “听闻公主殿下正带兵守城,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知今日情形如何?” “都这样了,还能如何,”薛端阳苦笑:“朝中无将才,我不过是来凑数的罢了。” “公主殿下若是这么说,倒叫贫僧难为情了。”净空对薛端阳勾唇道。 “前些日子,云林寺都在此处施粥吗?” “不错,”净空答,“京中流民甚多,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在皇城内。倘若如此,那才是真的滔天罪孽了。” “那我前些日子怎么没有看见净空大师?” 听了这话,净空却笑了:“云林寺收留了许多流民,我今日才得空下来,正巧就遇上了公主殿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了净空这话,薛端阳微微沉默了几息,随后开口道:“净空大师,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前往云林寺一叙?” 谁知净空竟没有半分惊讶,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对薛端阳点点头:“自然可以。” 云林寺的规矩,到了山下便不允许车驾上山,需得不行前往。 这是薛家先祖定下的,为的是要让后代常怀谦卑敬仰之心。 薛端阳跟着净空,走在云林寺下狭窄的山道上。 山道崎岖,旁边草木萋萋,绿意盎然。 薛端阳穿着甲胄,放眼望去,京郊的青山一重又一重,沉默地看着在它们脚底下的京城,似是千千万万年都没有变过模样。 “净空大师,”薛端阳突然开口道,“梁朝在这里建都,已有百余年了,对吗?” 净空回头笑答:“这个问题,公主殿下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我只是在想,”薛端阳道,“无论人间过了多少年,这些青山似乎还依旧是这般模样。” “我记得,”薛端阳继续说,“小时候来云林寺祈福时,父皇母后总是带着我和皇叔,从山脚一路走上来。” “那时候看出去的山,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 “人生不过百年,事事无常,自然没有山河亘古,”净空回她,“许多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爱恨嗔痴欲,到头来不过也是黄土一捧罢了。” 薛端阳停下了脚步,望着净空沉默了。 她一动,身上的甲胄便发出嘎吱的响声,薛端阳觉得不如她以前身上的铃铛好听。 “净空大师这是在劝我?” 净空却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扭头往山顶走去。 薛端阳心念微动。她跟着净空跨过云林寺的门槛,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公主殿下,”一袭白衣在粗布麻衣的流民中格外格外显眼,崔明玉对薛端阳拱拱手,垂眸道,“别来无恙。” “崔大哥?”薛端阳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薛应年告诉她,崔明玉已经失踪很久了,没想到居然一直躲在云林寺! 崔明玉眼底乌黑,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悉心打理过,身上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都有君子之风。 他苦笑一声:“端阳殿下,微臣若不躲在云林寺,现在怕是已经没命活了。” 薛端阳知道这是薛应年做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才离京多久,薛应年就干出了这么些事儿来,简直是要把她气死! 净空把二人领进屋里,为他们沏了壶茶,便退了出去。 崔明玉倒是不客气。他自顾自地将手中的茶杯倒满,给薛端阳递了过去:“云林寺的茶水总归比军营里的好些,殿下要不尝尝?” 薛端阳把茶水接过,拿到嘴边喝了一口,却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 她把茶水放下,开门见山道:“崔大哥,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 崔明玉看着薛端阳笑了:“端阳殿下此言差矣。” “殿下应该问,除了这里,我还有容身之处吗?” 薛端阳一下子哽住。 她原本想问崔明玉,可否愿意随她下山,帮衬着一起处理朝中事宜。 如今想来,崔明玉大抵也是不愿意的。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茶杯转了又转。 带着些沙尘的茶水在杯中晃荡,有的溅了出来,滴在桌子上,滴在了薛端阳的指尖。 原本滚烫的白气渐渐消散,茶水有了些许凉意来。 “崔大哥,你告诉我。” 良久,薛端阳才看着崔明玉,语气平静地问道。 “梁朝是不是真的要断送在我和应年的手里了。” 崔明玉没想到薛端阳会问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地看了薛端阳一眼。 眼前的少女问出这话时情绪意外地平静,像是预料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印证。 “公主殿下,”崔明玉没有回答她,“王爷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 “他说,领兵打仗,每日杀伐。身为将军,他需要知道自己拿剑的理由。” 薛端阳愣了:“拿剑的理由?那皇叔的理由是什么?” 崔明玉摇摇头:“他并未告诉我这件事。” “只是我在想,公主殿下现下似乎也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端阳殿下,你的理由是什么?” 你的理由是什么。 薛端阳走在京城街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低语和呻吟,人们依旧在施粥的地方排着长队,时不时能传来孩童小声的哭嚎。 薛端阳闭上眼,似乎看见了那个撞死妇人的眼睛。 薛端阳,你拿剑的理由是什么。 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的血色,薛端阳看见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站了起来。她抱着怀里死去的婴儿,对着薛端阳无声地哭泣。 血泪蔓延,手里似乎又传来了她身上衣角的触感。 “端阳,你可知大梁的百姓为何如此敬仰荀家军的人吗?”记忆闪回,尚且年幼的薛端阳趴在桌子上,看荀淮擦拭着手中的剑。 彼时荀淮刚刚打下了一场胜仗,虽然已经打理干净,身上还是有些带着腥味的杀伐之气,可薛端阳却丝毫不怕他。 “因为荀家军很厉害,总是能打胜仗!”听了这话,薛端阳忙不迭答道。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直接,在她心里,皇叔每次都能打赢,这不是厉害是什么! 她答得太快,荀淮“噗嗤”一声笑了。他伸手揉揉薛端阳的脑袋,薛端阳随着荀淮的力道晃了晃,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总能打胜仗算是一个原因吧,”荀淮望着帐外如血的夕阳,“但是,百姓们喜欢荀家军,更是因为我们能保护他们。” “保护?” “对,保护。” “端阳,你是梁朝的公主,你得记着。” “我们要保护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永远是那些活生生的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薛端阳似懂非懂地望着荀淮,即使没怎么听明白也先应下再说。 荀淮看着薛端阳瞪得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薛端阳根本就没听明白。 ……罢了。 他拍拍薛端阳:“没事,你也不用懂。” “一切有皇叔在呢。” 回忆停留在荀淮对薛端阳露出的笑意里。 夕阳给帐内投下了暖暖的光,小时候的她坐在荀淮的旁边,跟着荀淮学习战术兵法。 其实后来薛端阳才知道,那时候朝中动乱、叛军四起,形势绝不能算作轻松。 可荀淮在她面前永远是笑着的,让薛端阳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他护住了薛端阳称得上是快乐的童年。 眼下同样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现实与回忆猝然交织,两相对比,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恍惚中,薛端阳看见那妇人对她开了口。 “殿下,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妇人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妇人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他们痛苦着,祈求着,凄然地对薛端阳开口求救。 薛端阳站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崔明玉有些担忧地看着山下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群山,看不见荀家军。 也不知荀淮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净空静静走到了崔明玉的身边。崔明玉微微叹了口气道:“净空大师,你说,王爷的话能起到作用吗?” “王爷自是比你我都要了解公主殿下的心思,”净空笑道,“崔大人不必担心,公主殿下她能明白的。” 崔明玉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希望如此吧。” 他又从自己的怀里拿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 自从得到了荀淮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崔明玉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手下的人。 他将陈冉与安幼禾送出京城,嘱咐他们先回老家躲避一段时间,又遣散了崔府的人。 做完了这些,他才找到了云林寺,拜托净空替他打掩护。 他若回乡,一定会被薛应年找到。 如此看来,还是云林寺最安全。 得知荀淮到达京城之后,他又想尽办法,终于联系上了荀淮。 确认了崔明玉的安危,荀淮先让他按兵不动,保护好自己。 直到昨日,他才收到了荀淮的传书。 书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告诉他如果能见到薛端阳,要如此这般。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若看信的人不是崔明玉,旁人还真不一定能看懂。 崔明玉把信收回去,看着净空道:“净空大师,你说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净空看着山下,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崔明玉道:“贫僧看,就快了。” 陈宴秋撑着脸坐在高处,静静地看着底下忙来忙去的兵士。 他手里捏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空中一下一下轻轻晃着,描摹着远处群山的形状。 “宴秋。”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宴秋一下子笑起来。他应了一声,对着地下的人笑:“夫君,你忙完啦?” “嗯,”荀淮看着坐在山坡上的人,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帐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陈宴秋从上坡上跑下来,仰头看他,“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一切顺利?” 这几日荀淮似乎在准备这攻城事宜,陪陈宴秋的时间也少了些。 陈宴秋害怕自己在分了荀淮的心,也乖乖地躲到了一边,等着荀淮忙完去找他。 “嗯,很顺利。”荀淮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并排着往回走。 斜阳夕照,从远处传来暖暖的光,落入陈宴秋晶亮的眼瞳,将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拉长。 路上的人见了他们,纷纷行礼问好。荀淮见陈宴秋一路哼着歌,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免也勾起唇角来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夫君一切顺利,我就开心。”陈宴秋拿手里的狗尾巴草指了指远方的山川,“夫君你看,这景色真美,以前我在王府的时候都没见过。” “夫君,若是以后你做了皇帝,能不能带我去看这些山川湖海?” 荀淮笑了:“自然可以。” “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陈宴秋听了这话,突然跑到荀淮跟前来。 陈宴秋本来就是柔和的长相,他不喜欢束发,乌发披散,眼角微弯,笑眼盈盈,眉眼生动,就如同春日的桃红。 残阳如血,少年人逆着光,像是镀上了一圈金边。 宴秋宴秋。 他不是秋天。 他是宴请秋天的人,是来自春天的使者,是白昼的雪、晴日的云、远山的风。 荀淮一下子看得有些愣了。 “我不要那些。” 荀淮看着陈宴秋拉住自己的手晃了晃。 陈宴秋对荀淮露出自己的两个小梨涡。 “夫君,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屈蔚坐在桌案旁摇摇扇子,有些狐疑地看着荀淮与陈宴秋。 虽然他们两个平时就腻歪,但是屈蔚今天决定荀淮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也不知道他们俩干了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正胡乱猜测着,就听见荀淮对他道:“明日就要攻城,陛下不用这晚宴,一直盯着我们作甚?” 这也不能怪荀淮,屈蔚就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目光。陈宴秋本来就有些怕他,被他盯着饭都咽不下去。 “无事无事,”屈蔚脸皮很厚地笑道,“朕只是觉得,王爷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看陛下也是。”荀淮接道,“明日便要攻城,陛下恐怕势在必得吧?” “诶,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退缩的道理?”屈蔚剥了个豆角扔进自己嘴里,“唔,这个还不错,小师父我给你剥点?” 谢泠在人前始终带着面具,因此平时并不会跟他们一起用餐,只是今晚特殊,他才出席。 因此,他哼了一声,权当是同意了。 吃完饭,陈宴秋原本想回帐子里头休息,却被荀淮拉了出去。 “夫君?”陈宴秋被荀淮拉着往前走,“怎么了……” 荀淮的脚步有些急,语速也比往常快些:“夫君带你去个地方。” 荀淮很少在陈宴秋面前如此激动。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陈宴秋还是立刻跟了上去。 荀淮护着陈宴秋,把他拉上了一个高高的台子。 甫一站定,陈宴秋便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个擐胄执甲的兵士们手持着武器,目光坚毅地排列在旷野之上,乌压压的一片,似乎融入了远方的高山、藏进了苍凉的夜色。 万千兵士,却无一人出声,陈宴秋只能听见旌旗风中翻卷、战马跺脚嘶鸣、火把烈烈燃烧。 那火光如同一把红色的刃,刺破了苍茫的夜色。风声呼啸,就如同唱着一曲古老的战歌。 月华清亮,寒光照铁衣。 “宴秋,这就是荀家军,是荀家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忠勇之师。”荀淮捏着陈宴秋的手,声调不自觉上扬。 “他们中有的人或许明天就会牺牲。所以,我想带你看看他们。” 听了这话,陈宴秋猝然抬头。 荀淮看着陈宴秋笑,眼底似乎闪烁着光。 虽然荀淮在刻意压制着,但陈宴秋还是感受到了荀淮兴奋的战意。 果然,荀淮是天生的将才。 陈宴秋把荀淮的手握住,攥得紧紧的。 与此同时,薛端阳站在京城城楼,看着一队队兵士们在城楼下布防,他们低声交谈着,未知的紧张与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她眼眸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夜晚,暮春的风格外地大,似乎连大地都在悲鸣。 山雨欲来。 第69章 命运 我的夫君就是一个应该青史留名的……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跟着荀淮, 真真正正地上一次战场。 军鼓阵阵,气势喧天。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 在那城楼之上, 守城的兵士们密密麻麻地站着。无数弓箭蓄势待发,箭尖直指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寒光冷冽, 杀意尽显。 陈宴秋揪着荀淮的衣服,掌心都被攥出了汗来。 他其实很紧张。 鼻腔里充斥着草木和铁腥味, 陈宴秋知道,过不了多久,城门前的这片土地就会被鲜血浸染,就如同那时的冀州城一样。 他与荀淮会踏着尸山血海走向胜利, 他们是胜者, 也会是败者。 眼眸眯起, 眉心紧蹙,陈宴秋的目光在那城楼上巡视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相见的人。 “夫君, ”他下意识抬头问自己身后的人,“端阳她没在城楼上。” 荀淮轻轻扫了那城楼一眼,拉着陈宴秋的手安抚道:“嗯, 为夫知道, 你别担心。”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端阳她不会有事。” 荀淮看上去并不惊讶, 跟预料好了似的。 陈宴秋对荀淮有一种近乎神奇的信任感, 看着荀淮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心里也平静下来。 夫君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在他们身旁,屈蔚与谢泠分别骑着一匹战马。 他们一个拿着手中的断刃, 嘴角含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一个将弓箭握在手里,漆黑的眼瞳不断扫视着城楼的方向。 若是对方的将领出现在城墙上,谢泠有把握一击毙命。 “王爷,”屈蔚这时候也不忘开玩笑,“你这仗可真的不算好打。” “若是我帮你打赢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封个官当啊?” 荀淮也不拒绝,从善如流道:“陛下若是能放弃燕国来我这朝中,我一定给陛下一个大官。” 屈蔚有些为难地摆手:“那还是算了,燕国是我家乡,我念旧,而且水土不服。” 陈宴秋:“……” 几人正说着,谢泠闷闷道了一句:“来了。” 陈宴秋一下子紧绷起来,盯着远处的城门看。 在陈宴秋的想象中,此时应该是两方兵士一起冲过去,箭矢纷飞,喊杀阵阵。 可现实情况完全不是。 只见那城门缓缓打开,预想中的军队并不在,出现的只有一个身穿铁甲的女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长枪,高束马尾,杏眸看着眼前熟悉的荀家军。 以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却是敌人。 她看着荀家军的战甲,目光有些眷念感慨,但更多的是决绝。 薛端阳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要认真说起来,薛端阳的身形并不算高,在女孩子中间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与那巨大的城门比起来,就更显得更小了些。 而在那城门背后,一块巨大乌黑的云正在空中剧烈地翻涌。 远远望去,仿佛那布满了乌云的天马上就要坠落下来,将地上的所有人掩埋。 在那乌黑色的天幕下,薛端阳是最惹人注目的一抹红衣。 身边一时无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这个大梁朝的公主、唯一的女将。 薛端阳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城门外走去。 战场上杀敌为重,其他一切都是其次。薛端阳此时没有做出任何防备,可以说全身都是破绽。 谢泠可不会给这个昔日的敌人喘息的机会。只见他立刻挽弓,箭弦拉满,手中的箭矢就要顺着力道飞出去! 不好! 陈宴秋看着谢泠的动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扯进了荀淮的衣袖! “且慢!” “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泠觉得手腕猛地一疼,又痛又麻的感觉从手筋穿到整个手臂,几乎是瞬间脱力,射出的箭轨不免也歪了歪。 他一向怕疼,“嘶”了一声,再看向荀淮的目光里带了明显的怒意,语气也有些不快:“王爷这是何意?我这是在帮你。” “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荀淮对谢泠微微作揖:“先给谢太傅赔个不是。” “只是我觉得,比起弄得满身血腥气,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要好些。” “哼。” 谢泠冷脸回过头。他倒是要看看,荀淮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法。 薛端阳觉得面前吹来了一阵劲风,有什么东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自己的方向飞来。 脑海中警铃大作,她立刻往旁边躲去,箭矢便堪堪躲过她,没入了土地之中。 ……好险。 她微微定了定神,看着骑在白马上的故人。 荀淮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就如同深深的潭水。 那眼神没有敌意,却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论何时都是带笑的。 世事无常,他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薛端阳晃了晃神,心里有些微妙的难过。 她收拾好心情,又一步一步走过去。 陈宴秋之前的话没说错,身为大梁的公主,薛端阳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虽说性格大大咧咧,喜欢与兵士们打成一片,但是她骨子里还是带着皇族的骄傲与矜贵。 此时此刻,她只身一人站在万千兵士面前,脸上却毫无惧色。 薛端阳目光坚毅锐利,似乎能穿透一切,一步一步踏得稳健。 在她身边的兵士们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在荀淮的示意下缓缓退后,给薛端阳让出一条道来。 长枪上的红缨在风中飘舞旋转,红得像血,也像秋猎那日倾倒了满地的残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啧啧啧,”屈蔚看着薛端阳叹,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赏识,“不错,没想到大梁朝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陈宴秋看着薛端阳,心里有些发烫,但也困惑着。 薛端阳身为主帅,为什么要只身入敌营? 若是她在这里被俘,那这城可就不攻自破了! 他正疑惑的功夫,薛端阳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皇叔,皇嫂。”薛端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单膝下跪,对荀淮与陈宴秋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端阳见过皇叔皇嫂。” 荀淮一个飞身下马,稳稳落地,又把手足无措的陈宴秋从马背上抱下来。 安顿好陈宴秋后,他走上前,静静地看着薛端阳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说话。 所以,薛端阳也就这么跪着。 陈宴秋扯着荀淮的衣服,见二人僵持起来,正要开口,就听见荀淮道:“端阳,我记得我教过你。” “主帅入敌营,是为什么。” “主帅只身入敌营,以身为质,是为认降。”薛端阳低着头,沉声答道。 荀淮脸上神色沉沉,叫人看不清楚情绪:“你既知道,又为什么要降?” “是啊,小公主你可要想好咯,”一旁看热闹的屈蔚立刻插嘴道,“你现在投降打开城门,可就是薛家王朝的千古罪人,以后那些史官可得骂死你的。” 薛端阳沉默了一会儿后,抬眸看向荀淮,一字一句,眼神雪亮。 “皇叔,京城已经被围困了半个月,兵疲马瘦,决计不是荀家军的对手。” 荀淮道:“所以,你是权宜之计?” 薛端阳摇摇头:“不。” “若是在以前,我绝对不会在战前放弃。” “身为战士,即使破釜沉舟,即使战死在沙场上,我也觉得比认降风光。” “那你现在这是为何?” 薛端阳挺直了摇杆看向荀淮。 “皇叔,因为我找到了拿剑的理由。” “皇帝昏庸无能,鱼肉百姓,亲贤远佞,大厦将倾已成定势。这是我们咎由自取。” “但是,京城内流民太多,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活不过今天。” 情绪激动之处,薛端阳声调扬起,就如同在山林里高歌的云雀。 “百姓何其无辜?我护不住皇族的荣光,但至少还能护住他们。” “为天地生民而战,这就是我拿剑的理由。” “若是如此,坐在那皇宫内的人是谁,对我来讲又有什么分别。” 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薛端阳说完后,便把双手伸了过去:“皇叔,动手吧。” 四周静悄悄的,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荀淮看向薛端阳的目光终于不像陌生人般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很好。”荀淮把薛端阳从地上扶起来,对身边的林远与张彦做了个手势。 二人会意,立刻上前将薛端阳绑了起来。 “端阳,”荀淮对薛端阳露出了几分笑意,“你真的长大了啊。” 薛端阳看着荀淮,眼眶一热。 那笑容那么熟悉,就跟小时候一样。 她的皇叔,还是她的皇叔。 是她的老师,她的长辈,她的亲人。 “嗯。”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些哽咽的味道。 主帅认降,城门打开。 不费一兵一卒,荀淮的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城。 那些躲在街头巷尾的流民被吓得不轻,都瑟瑟发抖地看着骑在战马上的人,惊呼不断。 “各位百姓不必惊慌!荀家军军纪严明,不会伤害任何人,还望大家配合好我们……” 林远与张彦高喊着,安抚着周围人的情绪,因此也有些胆子大的掀开了帘子,偷偷摸摸往外瞧。 “那就是荀王爷?京城这是破了吗?” “天哪,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这可真是要变天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咱们那位皇帝还在宫里呢……” 薛应年确实还在宫里。 “城破了!城破了!” “快走!快走!” 一听闻京城城破的消息,宫里的人都慌了神,他们早已顾不上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纷纷逃命。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名门大家的书画、剔透的玛瑙、官窑超出来的精美瓷器……桩桩件件,能带走的都被人们疯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不能带走的,便被人们丢到一边。 “哐当!” 一个半人高的瓷器花瓶被人撞倒,花瓶应声碎裂,泥土撒了一地。里头原本被娇养着的花朵掉了出来,被无数人踏过去,花瓣上全是肮脏的脚印,溅出汁水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那散发出来的、最后的清香倒像是不甘的低语。 而在皇宫主殿内,薛应年正站在中央,对着暗处歇斯底里地喊着。 “出来!你快给我出来!” “你不是说没问题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他疯魔的回声,听上去就像是大殿里的冤魂在反问着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怎样的结果…… 除了回声,没有人理他。 薛应年在原地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随后脱了力一般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完了。 泪水透过指缝,流了满手。 全完了。 事已至此,薛应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些年,随着薛应年年纪渐长,他渐渐不满荀淮对于他全力的接管与束缚,在朝政上疯狂想办法跟荀淮对着干,任谁劝都不听。 有一位神秘人突然找到他,称自己是先帝留给薛应年的人,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助薛应年杀了荀淮,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候薛应年本就对荀淮百般不满,加上那人告诉了他荀啸将军死亡的真相,薛应年自知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哪有拒绝的道理? 谁知他们竟然失败了! 他们失败了! 不对,其实是他失败了。 眼下京城已破,那一直为他出谋划策的神秘人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见大势已去,早就逃走了。 大梁要改朝换代,他薛应年是千古罪人! 平日里在别人面前,薛应年总是板着个脸,想要拿出皇帝的威严。 此时此刻,他孤苦一人,从骨子里蔓延的不安和无助终于将他吞没。 空旷的大殿内没有一丝火气,殿外传来了吵闹、尖叫和哭喊声。 这不再是金碧辉煌、万人敬仰的紫禁城。 这里是薛应年的囚笼、薛应年的地狱。 薛应年终于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不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到底是做了好几年决策者,薛应年很快抽着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若是荀淮找到了他,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得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相通了这一点,薛应年迅速收拾好心情。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扯着衣服,想要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龙袍脱下来。 可平日里都是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他也几乎从来没在意过。龙袍的穿法纷繁复杂,他扒拉了好一会儿,也只是把衣服弄乱了些。 “可恶……” 薛应年此时已经慌了神,他有些神经质地在大殿内转了一圈,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尖锐的瓷片。 “太好了!” 他欣喜着,毫不犹豫地拿着那瓷片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 “刺啦——”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在昏暗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刺耳的回声在那雕龙画凤的房梁上荡漾。 “刺啦,刺啦,刺啦——” 一下子不够,薛应年红着眼,不断撕着、扯着。 被撕裂的布条在他的手指中划过翻卷,一些细碎的衣料飘到了空中,就如同暮春的柳絮一般。 龙袍终于被他脱了下来。他满心欢喜,随手便把那无数绣娘用金线织成的明黄色衣裳丢在脚下,看也不看地踏了过去。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佝偻的老者。 风声阵阵,穿过无数回廊,像是无数人哭泣的悲鸣。 荀淮他们进了京城,目标倒是明确,直捣皇宫而去。 陈宴秋坐在白马上,身前是京城中央宽阔的大道,身后是荀淮坚实的胸膛和臂膀。 无数百姓流民来到街道旁。他们双膝跪地,迎接着荀淮一行人的到来。 所有人都知道,荀淮将会入主紫禁城,开启一个新的朝代。 京城四周的那些青山将会又一次沉默着,目睹一个帝王的诞生。 陈宴秋看着道路两旁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有些感慨。 上一次在这里,他还是在马车内,仓皇地躲避着薛应年的追杀,一边担忧着荀淮的安危一边逃命。 如今,担心自己身家性命的人,恐怕就不是他了吧? 看着远处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宫殿,陈宴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他早已不愿回忆的梦境。 在漫天的雪地里,荀淮瘦骨嶙峋,在他怀中笑着咽了气。 那一抹翘起的嘴角像是无奈,也像是解脱。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他沐浴着夕阳和人们炽热的目光,享受着应该属于他的胜利。 真好。 陈宴秋这么想着,微微往后靠,把脑袋在荀淮胸前蹭了蹭。 身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荀淮开口笑道:“怎么了?” 陈宴秋摇摇头。他捏了捏荀淮握着缰绳的手,说话的声音是极尽的温柔:“夫君,我只是很高兴。” “这些,这些,这些……” 陈宴秋的手指点着近处俯身叩首的人们,不远处的宫殿,远处的群山,遥遥的天际线。 “百姓,宫殿,河流,山川,一切的一切,他们都会记得你。” “我的夫君就是一个应该青史留名的盖世英雄。你的人生就应该这样灿烂盛大,受万人敬仰,开万世太平” “夫君,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荀淮听着这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被陈宴秋捂热,捂得快要融化。 陈宴秋。 宴秋啊…… “宴秋啊,”他低声笑着,亲了亲陈宴秋的发顶,“你这要叫我这么办才好……”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我的这一颗心都剖开给你看。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你已经占据了这颗心的全部位置,我的心脏似乎都跟着你跳动。 你是我的心脏,我的灵魂。 两人原本是在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可陈宴秋并不想回紫禁城。 他有些想回王府看看。 走的时候,赵同还在为难张清他们呢,也不知道张清叔他们怎么样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梅花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会不会里头杂草都长了好多…… 陈宴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眼看陈宴秋越来越愁眉苦脸,频频望着王府的方向,荀淮立刻猜出来了陈宴秋的想法。 他一甩缰绳,马匹嘶鸣着,就往王府的方向拐了过去,给身后的人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林远,张彦,好生接待他们!” 跟在他们身后的屈蔚:? 同样跟在他们身后的谢泠:…… 不是,你们俩个这就开始过二人世界了? 不是说好的来者是客吗! 林远在一旁公事公办地板着脸。 多年在京城待着,到底还是张彦懂些,他对屈蔚二人陪笑道:“紫禁城内现下一定很乱,不好待客。陛下和谢大人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京城内最好的酒楼客栈歇息。” 屈蔚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们家王爷是这个。 不过,应该很快就不能喊王爷了。 他兀自笑了两声,飞身下马,两只手分别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对谢泠仰头道:“小师父,既来则安之,我们就在这停留些时日怎么样?” 谢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闷声道:“商路。”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屈蔚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牵着马匹往前走,“这京城这么乱,至少得等荀淮登基再说吧,放心吧我没忘……” 这边,荀淮带着陈宴秋在京城宽敞的大道上,一边躲着街上的行人,一边慢慢走着。 许久没回来,陈宴秋对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有些好奇,观察得很认真。 没一会儿,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公子?” 陈宴秋循声看去,立刻眉开眼笑道:“文婶!” 文娘听说荀淮的军队攻进来了,特意出来瞧瞧外面的动静,不料却看见了陈宴秋……和另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剑眉星目,容貌俊美,看上去威武非凡。 他们骑着同一匹马,陈宴秋依偎在他的怀里,靠着那男人的臂弯对她笑着打招呼:“文婶,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文娘瞧了那男人好几眼,这才想起来:“哦,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陪着的那人!你们还在我这买了包子呢!” “对的,”陈宴秋抬眸看荀淮,笑得很开心,“他是我夫君!” 文婶有些惊讶:“你小小年纪,就已有婚配了?” “是啊!”陈宴秋对文娘摆摆手,“我们现在要回王府,改日我再来拜访你啊文婶!” “好。”文婶看着他们跟回家似的,欢天喜地地进了王府大门。 等回了自家屋里,文婶才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 今日王爷攻城,他们本就容貌不凡,又家住王府…… 她手中拿着的帕子差点掉下去。 他们好像见到了些不得了的人! “不是吧……”她冲到屋里,“老武,天哪,你快来——” 第70章 告别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张清笔直地站在王府门口, 不时向外头望着。 空荡的一只袖管被他扎进了衣服中,在他的身后,一众王府护卫军整齐列队, 表情都有些紧张。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看清楚骑马的人后,张清的神色一下子激动起来:“来了!是王爷和王妃!” “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此话一出, 大家都欢呼起来。府里的下人们纷纷冲到王府门口,挤在门框里朝外头望。 王府护卫军都是荀家军的老兵, 令行禁止是刻在骨子里面的本能。是以他们虽然都神色激动,但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陈宴秋大老远就看见了在王府门口的大家。 “夫君,”他拍拍荀淮牵着缰绳的手,语气雀跃, “是府里的人!” “太好了, ”陈宴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大家都没事!” 荀淮看着吵吵嚷嚷的人们,也笑了:“嗯。” 等荀淮把陈宴秋抱下马,陈宴秋便迫不及待地提着衣服跑到王府门口。 他甫一过去, 门口的下人们就乌压压跪了一片。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陈宴秋忙去拉他们,“大家这些日子都受苦了……” 陈宴秋在王府时就亲和平易, 丝毫不摆架子, 还经常给大家奖赏。下人们都很喜欢他,于是都纷纷围着陈宴秋说话。 这边, 张清则是走到荀淮面前, 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爷。” 荀淮对他点点头,语气欣慰:“张叔,你做得很好。” 张清红着眼眶道:“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是跟着将军、跟着王爷出生入死来的。” “幸不辱使命。” 耳畔不断传来陈宴秋他们的说笑声,荀淮勾起唇角, 对大家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叫厨房准备准备,我们晚上吃点好的!” “遵命!” 陈宴秋拉着荀淮,在院子里走着。 他一直担心的梅树和银杏都被照顾得很好。暮春时节,马上就要入夏,银杏树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向了墨绿色,茂盛繁密,郁郁葱葱。而那些梅树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青果子,看上去颇为可爱。 陈宴秋以前经常坐的石凳石椅子都被人们擦得一尘不染,他推开房门,屋内的一切布置都与他们离开京城时一般无二,干净整洁,一看就是被下人们精心打理过。 来福一回府就卯足了劲,跑去检查各个部门的工作。大家互相吆喝着跑来跑去,一下子就紧锣密鼓地忙了起来。 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陈宴秋全身心都开始放松。他猛一下扑到在了床上,修长的双腿在空中晃了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真好!” 在床上来来回回滚了好几圈,陈宴秋又撑着脸抬眸,对荀淮道:“夫君,真好!” 荀淮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问他:“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陈宴秋在熟悉的床榻上扑腾着腿,“自己家就是好!床也舒服,被子也舒服!” 荀淮也坐到陈宴秋旁边:“是比帐子里好上不少。” 陈宴秋:“对吧!”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嗵”的一声,从窗户外翻进了个人来。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只见霖阳背着个麻布袋子,单膝跪地对荀淮道:“王爷,人抓到了。” 他背后的那个麻布袋子还在不停地蠕动,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声音听上去很生气,像是在骂人。 “霖阳,你这是把谁绑回来了?”陈宴秋忍不住开口问。 霖阳听了这话,立刻送了手。 “扑通!” “呜!” 那人猛地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响来,不免惊呼一声。 陈宴秋:…… 荀淮忍不住笑了两下,这才开口道:“把他放出来吧。” “遵命。” 霖阳这才呆愣愣地凑过去,把麻布袋子打开。 袋子里的人似乎被闷坏了,上头的口子刚被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探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陈宴秋瞳孔微震。 这不是薛应年吗! 此时此刻的薛应年哪有半分皇帝的模样?他不知去哪里找来了一身宫人穿的破衣服,在逃亡路上被划出了不少口子。又往脸上抹了不少烂泥,头发凌乱,灰头土脸,还不住地流泪,显得狼狈不堪。 那烂泥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闻得陈宴秋直皱眉头。 他下意识道:“皇上,你……” “我呸!”谁知陈宴秋话还没说完,薛应年便率先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什么假惺惺!” 陈宴秋被薛应年这一下吼得有些懵,下意识委屈起来,撅着嘴躲到荀淮后面。 你自己把皇位作没的,这么凶干嘛! 脾气不好的小孩! 陈宴秋被吼,荀淮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原本还没有什么情绪的表情蓦地变得有些冷。 他轻轻扫了薛应年一眼。 只一眼,薛应年便浑身僵硬,如坠冰窖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如果他没感受错的话,方才荀淮看他的眼神,是带了些杀意的。 那眼神,薛应年只有在战场上见过。 鼻腔里充斥着烂泥的霉味。薛应年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逆转。 现在处于上位者的是荀淮,不是他。 荀淮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开口。 薛应年开始浑身发抖,开口求饶道:“皇、皇叔……”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脚并用地爬到荀淮跟前去,扯着荀淮的衣角戚戚然道:“皇叔,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哭得大声,陈宴秋听得心里烦得很。 就薛应年这个样子,陈宴秋觉得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荀淮看着在地上痛哭流涕、一身狼狈的人,觉得心里出奇的平静。 都说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不曾拥有,而是拥有后再次失去。 只有在那时,悔恨、自厌、悲痛……这些负面的情绪才会一起涌上来,没日没夜地折磨他,直到把那人逼下地狱。 而又有什么距离,能大得过从万人敬仰的九五之尊,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阶下囚? 荀淮一言不发,薛应年觉得自己似乎还有戏,不断哀嚎着:“我都是听了谗言才这样做的!皇叔,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才十五岁,我可以改的,我可以改的,我还小……” 荀淮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 “十五岁?” 他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人,语气平静:“应年,你可知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 他指指自己左肩膀的位置:“十五岁的时候,我这里中了一箭。” “当时药材紧缺,伤口发炎,自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疼。” 他蹲下身子,盯着薛应年的眼睛:“你可知道,你的十五岁曾经是有多么幸运?” “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不!!!” 荀淮的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可薛应年却反应剧烈,他嚎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挣扎了起来。 “我才是先帝的儿子!我才应该做皇帝!这都是我应得的!” “你们都应该敬仰我,崇拜我,无条件地听我的话!” 陈宴秋被薛应年吵得耳根子疼,觉得他智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对一旁的霖阳耳语了几句,霖阳会意,拿起一旁的帕子团巴团巴,塞在了薛应年还在叫着的嘴里。 薛应年:“……” 薛应年:“呜呜呜——!!!” “吵死了!”陈宴秋走到荀淮身边,蹲下看着薛应年。 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嫌弃,还带着些微妙的同情。 “小孩,做皇帝哪有那么简单,”陈宴秋对他叹气道,“秉国之均,四方是维,万千百姓的性命、整个国家的安危都系于一个人身上。” “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竟都还不明白?” “怪不得你会亡国。” “呜!” 你! 陈宴秋说话太不客气。薛应年立时瞪大了眼睛,在地上呜呜呜地叫着。 陈宴秋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他,而是走到了荀淮身边。 “夫君,怎么处理他?” 一听陈宴秋问道这个,在地上扭动的人瞬间不动了。 他浑身上下都紧张起来,冷汗浸了满身。 荀淮看着地上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关到冷宫里,再寻个哑巴伺候他,一生不得外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荀淮还是心软,没有要了薛应年的命。 横竖一切都结束了,他也不想徒增杀孽。 况且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把端阳带过来吧,让他们姐弟两见个面。” 薛端阳被带进屋里的时候,陈宴秋与荀淮正坐着斟茶。 她身上还穿着出城时的一身甲胄,若不是手被绳索牢牢绑住、身边还有好几个兵士压着,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 薛端阳一跨进屋里,就看见了地上的人,不免惊道:“皇……应年?!” 自从荀淮说了如何让处置薛应年后,他便自顾自地倒在一旁流眼泪,安静了不少。 此时看见了薛端阳,他才抬起头来,又重新呜呜呜呜地叫起来。 “这……”薛端阳抬眸,看向荀淮的眼里带了些渴求。 “给他松开吧。”荀淮道。 霖阳得了令,又去把塞在薛应年嘴巴里的帕子拿出来。 “应年,你没事吧!”薛端阳立刻凑过去,蹲下身问道。 谁知薛应年并没有回答薛端阳的话,而是突然暴起,张嘴就要往薛端阳的脸上咬去! 薛端阳对薛应年没有任何防备心,登时愣在了当场。 好在一旁的霖阳反应更快,他飞快动身,一脚狠狠地踏在了薛应年的背上! “啊!” 薛应年惊呼一声,被一股大力重重地砸向地面。 他的牙齿咬到了嘴里的软肉,几乎是快要把肉咬掉了一块,尝到了一嘴的血腥味,下巴也快要磕出血来。 薛端阳终于反应过来。她飞速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应年:“应年,你干什么……” “叛徒!”薛应年红着眼睛对薛端阳吼道,“你这个叛徒!你愧对薛家列祖列宗!” “是你,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开了城门,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你应该下地狱!你会不得好……”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终止了薛应年说出更多恶毒的诅咒。 陈宴秋觉得一下还不够,反手又狠狠扇了薛应年好几下。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雪白的掌心都被扇红,泛起了桃色,有些酥酥麻麻的痛感。 薛应年哪受过这样的对待?他一边躲着陈宴秋的巴掌,一边试图反抗,却被霖阳牢牢嵌住了下巴,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受着。 “你这个小王八蛋!”陈宴秋把手都扇累了都还没解气,用力敲着薛应年的脑袋,“那是你亲姐姐!!” 薛端阳都懵了,她看着在地上状似疯魔的薛应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她记忆中的弟弟,虽然行事不经过思考,但在她面前也很乖,会叫她皇姐,给她送上很多小礼物,是个善良纯粹的孩子。 薛端阳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好生了解过薛应年,一颗心直接寒透。 “我若不认降……”开口时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薛端阳红着眼睛,指着薛应年沙哑道,“你现在还能活?” “应年,这京城里几万百姓,你何曾考虑过他们的安危?”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眼看薛应年还要顶嘴,陈宴秋眼疾手快地把帕子重新塞了回去。 “你还是闭嘴吧,”陈宴秋对薛应年叹气道,“血浓于水,你们是彼此最亲的人,又为何一定要恶语相向?” 听了这话,薛应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了原地不动了。 荀淮扫了一眼薛应年,觉得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带下去吧。” “是。” 霖阳对屋里的几人行了个礼,用一记手刀把薛应年打晕,带了下去。 薛端阳望着霖阳离开的方向,喉咙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啪嗒。 手背上传来一点凉意,薛端阳低头,发现那居然是一滴眼泪。 晶莹剔透的泪珠在她的手背上停留了几秒,又滑了下去,留下了一道晶亮的水痕。 啪嗒,啪嗒,啪嗒…… 落下的眼泪越来越多,薛端阳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的眼泪。 我哭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胡乱地用手背捂着脸,表情有些发懵。 我竟然哭了? 薛端阳都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是父皇母后去世的时候吧? 她都多少年没哭过了…… 薛端阳苦笑了一下,猛地勾起了身子,开始闷声笑起来。 “哈,哈哈……” “端阳……”一旁的陈宴秋看着薛端阳这个样子,有些担忧地开口,却被荀淮拍了怕肩膀。 荀淮对他摇摇头,陈宴秋会意,两人牵着手,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哈……” 薛端阳笑着笑着便跌坐在地上。 她一直都用手擦着,可这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薛端阳知道,至此,她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空空荡荡,孑然一身,天地无居所。 她变得一无所有。 陈宴秋与荀淮站在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即使再能干,薛端阳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女。陈宴秋有些心疼:“夫君,端阳接下来怎么办啊……” 荀淮看着房门,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回道:“以后的路,都由她自己决定。” “她想回军营里,我就给她安排个职务。” “她想要安定下来,我就给她找个庄子。她可以把她的那两只小狼带上,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那样也很好。” 陈宴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突然拉拉荀淮的袖子。 荀淮正要问陈宴秋怎么了,就被陈宴秋就扑过来,撞了荀淮满怀。 鼻尖传来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气,荀淮下意识把陈宴秋接住,再开口时语气就带上了几分笑意:“怎么了?” 陈宴秋把脸在荀淮胸口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夫君,我不会像薛应年那样。”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荀淮笑了,抚摸着陈宴秋的头发道:“为夫知道,我们宴秋最好了。” 你知道我也要告诉你。 陈宴秋这样想着,又把荀淮抱得紧了些:“我是认真的!” 陈宴秋读过史书,他知道,帝王无情,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勾心斗角,权术平衡,阴谋算计,他们大多都是孤独的。 但是他不想要荀淮这样。 荀淮的前半生已经失去了太多,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好不容易挣出了一条路来,他不想荀淮再失去什么。 失去的代价太大。 “好,”荀淮答应着,把陈宴秋从怀里捞出来,低头去看陈宴秋的眼睛。 荀淮一直觉得陈宴秋的眼睛很好看。 就如同两汪春日的泉眼,里面落着花,落着云,落着雨,又落着自己的影子。 “夫君也会陪着宴秋,一辈子陪着你。” “宴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亲了亲陈宴秋的眼角:“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陈宴秋望着荀淮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知道荀淮不会说谎。 京城城破,朝臣们都乱作了一团。 能爬上那个位置的都是聪明人。先前与荀淮交好的,就在家里等着上任的消息;那些不交好的则慌了神,不少人都给王府送了信,称自己要告老还乡,求荀淮放他们回老家去。 荀淮懒得管,把他们全都放了回去。 所幸留在京城里也是个隐患。 崔明玉从云林寺回来,刚修养没几日,就被荀淮叫出来,要他一起拟定官员名册。 “我就知道会如此,”他穿着一袭白衣坐在下方,一边提笔写着一边同荀淮抱怨,“把我叫回来准没好事,你就不能让我多休息几日?” “崔相此言差矣,”荀淮面不改色道,“朝中不可无人啊,我脑子笨,还是得崔相你来主持大局。” 崔明玉:…… 我看你是跟屈蔚呆久了,也犯起浑来。 崔明玉现下官居宰相,朝中事宜都要经他的手处理,势力可谓如日中天,不少官员都盯着他的行动,琢磨着荀淮的意思。 也只有崔明玉能坐在这个位置。 他叹了口气,又扭头看着坐在书房上位的人。 再过不了多久,眼前这位就要入主紫禁城,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文一武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一起挺过了无数明枪暗箭,是君臣,也是挚友。 荀淮做了皇帝,两人之间即使再熟,那些繁文缛节限制着,也终究要与现在不同了。 荀淮把他单独拎出来,想必也是想再多与他相处几日。 想到这里,崔明玉看着眼前的折子,终于觉得心情好了些…… 才不是呢! 他觉得自己额间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有些难受。 崔明玉觉得,荀淮只是想要他多做些事情而已! 岂有此理,小心我也告老还乡! 荀淮看着崔明玉变化多端的表情,一下子就知道了崔明玉的想法,幽幽开口道:“明玉,你是在京城长大的。我让人把你那崔府修一修。” 京城就是你的家乡。 崔明玉:“……” 又过了几日,薛端阳收拾了包袱,来找荀淮与陈宴秋道别。 他们站在京城的城门口,身后便是辽阔旷远的天。 天色空蒙,澄江如练。护城河有飞鸟掠过护城河,水面上的涟漪跟着一圈一圈荡开。 少女沐浴在晨光之下,她褪下了战甲,换上了一身鹅黄衣衫,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把头发挽着,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杏眸带笑,看上去质朴又秀丽。 “真的想好了吗?”荀淮问她。 “嗯,”薛端阳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带了点决绝和留念,但更多的是释怀与洒脱,“我已经想好了。” “我不想留在京城,也不想回军营里去。我想要行走四方,游历天下。” “皇……”她下意识开口,又迅速反应过来,“叔叔。” “我想看看那些我以前没见过的山川,没淌过的河流。” “京城太小了,紫禁城里也只有四四方方的天,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 “人生不过这短短几十载,我还是想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荀淮看着站在眼前的姑娘,觉得以前跟在她脚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现在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对薛端阳笑了笑:“好。” “我祝你一路平安顺遂,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 陈宴秋看着薛端阳,心里有些难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宫中遇见薛端阳的场景。 那时候的薛端阳心思纯粹,在月光下送给他红绳,祝他与荀淮新婚快乐。 她这么一走,还能回来吗? 陈宴秋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薛端阳眉梢微扬:“这天下那么大,我们相见的时候总会再见的。” “而且,嫂嫂是这么好的人,你一定会心想事成。” 说完这句话,薛端阳便对二人笑了笑,翻身上马。 “叔叔,嫂嫂,我走了!” 还不待陈宴秋回答,她便双腿一夹,红棕色的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向远处奔去。 陈宴秋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停在了空中,没了着落。 “真是的……”他有些无奈,“性子还是这样风风火火……” “嗷呜——” 不远处传来两声兴奋地狼嚎,有两匹身型巨大的灰狼从山林中冲下来,奔到薛端阳的身边,与她并排跑着。 “哈哈,小金,小银!”薛端阳朗声笑道,“你们在这啊!” “嗷呜!” 劲风拂面,掀起她乌黑的发,马蹄阵阵,薛端阳就这样孤身一人,冲向最远处的天际线。 皇叔,皇嫂, 我会成为奔腾的水、引路的月、肆意的风。 我要拿起我的剑,守护我想守护的人。 我要成为不息的火焰,我要成为当空的烈阳。 我要那些所有的阴谋与罪恶,都消散于天地间。 我一无所有。 我拥有这世间的一切。 第 71 章【VIP】 第71章 当年 有宴秋在,我哪里都不疼。…… 陈宴秋被好几个绣娘围着, 她们拿着软尺,在陈宴秋身上比比划划,叽叽喳喳地在陈宴秋身边转了好几圈。 屋内摆了一盆冰鉴, 散着丝丝凉意,驱散了初夏逐渐升腾的热意。 金碧辉煌的坤宁宫被荀淮下令好好休整过, 此时此刻以及瞧不出了先前冷清的模样: 窗户上糊上了明纸,阳光从明纸上透进来, 整个宫殿都亮堂堂的。 殿中的一切家居都换了新的,雕刻精致,有着淡淡的木香。 新的雕花床榻旁摆着一个桌案,上面还摆着些没看完的折子。桌案旁边的地上铺着地毯, 地毯上的矮桌被各种用来消遣的新奇物件摆满, 这张桌子陈宴秋一直很喜欢, 是从王府里头搬过来的。 按照规矩,皇帝住在乾清宫,皇后住在坤宁宫, 本不应该合宿在一起。 可新封的礼官提出这件事的时候,荀淮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道:“朕素来有梦魇之症, 只有在皇后身边才能安心睡下。” “爱卿可还有何异议?” “陛下, 这实在于理不合……” “陛下,”站在朝臣前头的崔明玉站出来, “臣以为, 一切以龙体为重。陛下与皇后殿下伉俪情深,并无不可。” 崔明玉发话,那礼官只得悻悻退了下来。 后来这件事被来福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陈宴秋,陈宴秋现在想着, 嘴角不免勾出几分笑意来。 他一边配合着绣娘们的动作,一边对在一旁守着的来福道:“来福公公,可以了吧……” “不行不行,”来福在这一方面似乎出奇地执着,他记录着陈宴秋量出来的尺寸,对陈宴秋皱眉,“殿下,这喜服可是登基大典那天要穿的,绝对马虎不得!” “我一定要让他们做出最好的喜服!这凤冠要用足金的,上面要不要镶点宝石?先记着,然后身上也得用金线……” 陈宴秋听着来福念念叨叨,只得笑一笑,又继续配合着绣娘们的动作。 他好久没见来福这么兴奋过了。 来福在纸上写写画画,看着那些数字,突然皱起眉来。 王妃……不,现在应该叫做皇后殿下。 殿下比以前在王府时瘦了好多。 以后得好好补回来! 陈宴秋还在转着圈圈,觉得脑袋转得有些晕。 他定了定神,对来福道:“皇上呢?” 来福答:“回殿下的话,新朝刚立,登记事宜兹事体大,陛下还在勤政殿里,眼下还没回来呢。” “哦,”陈宴秋想了一会儿,“正好我让人做了冰沙,我带点过去给陛下尝尝。” 他的行动力一向很好,等量完尺寸,便估摸着时间,往勤政殿的方向摸过去。 从坤宁宫走到勤政殿需要经过御花园。 初夏的阳光并不灼人,淋在身上有一种从大地里升腾的暖意。 御花园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如镜,映照出明媚的天色,闪着粼粼的光。 荀淮让人在御花园里栽了许多花草,眼下开得正盛,一丛接一丛,在风雨阳光中轻轻摆动,十分惹人爱,陈宴秋看得很开心。 周围的宫人们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安,陈宴秋一路回着,一路向前走去,却在拐角处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燕帝陛下,”看清来人,陈宴秋先是惊了一下,随后迅速垂眸行了个礼,“燕帝陛下怎么在这里?” 屈蔚原本站在前头盯着两只蝴蝶看,闻声扭过头,对陈宴秋笑着作揖:“皇后殿下。” 他看着一旁来福手中拎着的食盒,略微挑了挑眉:“这是来寻你们家皇上?” 陈宴秋一直有点怕这个原书的主角,对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点小动作都被屈蔚看在眼里,他嗤笑了一声,双手抱怀对陈宴秋奇道:“我以前就好奇,殿下为什么这么怕我?我们才没见几面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陈宴秋一下子全身紧绷起来,笑着的表情都十分勉强。 可美人终究还是美人,即使如此,都显得分外可爱。 屈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陈宴秋此时此刻正在头脑风暴。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什么好理由,只得高深莫测地对屈蔚哼了一声,选择不回答:“燕帝陛下若没有什么事,能不能劳烦让一下?” 你挡到我去找荀淮的路了! 屈蔚起了逗他的心思,双手一摊,显得有些混不吝道:“若是我不让呢?” 陈宴秋瞪圆了眼睛。 你好歹也是一国之主!怎么这般强盗做派,还拦着人不让走呢! “这是在我们宫中!”跟在陈宴秋身后的来福忍不住道,“燕帝陛下怎能这般不讲道理!” 就是就是! 陈宴秋委屈地望了望四周,横了屈蔚一眼,扭头就走。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屈蔚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忙笑着赶上去拦住陈宴秋,“皇后殿下息怒,我给你赔个不是。” “其实我此番来,是同你们皇上道别的。” 他拿出手中的扇子“唰”的一下打开:“两国开通商路的事宜已经敲定,我也不能离开燕国太久,出来玩了这么些时日,是时候该回去了。” 陈宴秋有些惊讶:“陛下不参加完登基大典再走吗?” 屈蔚摆摆手:“我素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没什么意思。” “况且……” 他对陈宴秋勾唇笑着:“皇后殿下这么怕我,我在那怕也是不好受吧?” 陈宴秋:“……” “那倒也不是……”陈宴秋嘟囔道。 陈宴秋只是觉得,新朝刚立,荀淮现在还没有站稳脚跟。 若是屈蔚能出席荀淮的登基大典,就是表明了燕国对新朝的态度,无论如何都要好些。 不过屈蔚行事一向随性,自己肯定也劝不住他。 想到这里,陈宴秋只得对屈蔚行了个礼,再开口时话语里也带了几分真心: “这一路走来,燕帝陛下对我们不断施以援手。当初那般情景,若无燕帝陛下相帮,我们也走不到今日。” “我们皇上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陈宴秋对屈蔚笑着,“若非燕国主动撕毁盟约,我们两国就一直会是互惠互利的盟友。” 屈蔚眼角眯起,看向陈宴秋的眼神带了些玩味。 这小皇后,说盟友就盟友嘛,还得带点条件。 这意思是,若燕国不受盟约,也别怪他们不客气? 他打量了陈宴秋一会儿后,这才“噗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皇后殿下放心,”屈蔚道,“才打完仗,燕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作为临别赠礼,我把这个交给皇后殿下,”屈蔚对陈宴秋眨眨眼,“记住,可别给你们皇上抓到了哦。” 陈宴秋捏着那一封纸张,一脸困惑地看着屈蔚潇洒的背影。 手里的重量并不轻。陈宴秋低头看着那些已经微微泛黄的信纸。 这到底是什么? “殿下,这……”一旁的来福有些不放心地凑过来,看向陈宴秋的表情写满了担忧。 毕竟屈蔚那样子看起来就没安好心。 陈宴秋对他摇摇头:“没事,别担心。” 他倒要看看,屈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宴秋这么想着,把信纸拆开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陈宴秋捏着信纸的手越来越用力,显出了不太健康的惨白。 他惊疑不定地把信纸折回来收到怀里,扭头便对来福急道:“公公,皇上呢?” “皇上方才还在勤政殿……”来福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陈宴秋提着裙子,急匆匆地向前跑去。 “诶,殿下等等!慢点啊,太危险了!” 陈宴秋现在暂时顾不上那些。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换着,他只想离荀淮近一点,再近一点。 只匆匆几眼,方才看见的文字便在陈宴秋脑海里久久盘旋,怎么样都忘不掉。 屈蔚讲的事情是否真实?到底是他乱说的,还是确有其事? ……如果说是真的,这些事情,荀淮他知道吗? 他这么想着,气喘吁吁地奔到勤政殿门口,还不等外头的太监通报,就“砰”地一下把门给打开。 里头正商讨着登基事宜的人被吓了一跳。 崔明玉:“……” 荀淮原本不喜别人这样来打扰他,可一看是陈宴秋,刚皱上的眉毛就一下子舒展开。 陈宴秋跑得太急,现下有些喘。他微粉着脸,轻轻缓着气,红着眼对荀淮唤道:“夫君!” 称呼改了这么些时日,陈宴秋一着急起来,还是喜欢这么喊他。 他的声音有些哑,听上去竟是带了几分惊惶和委屈。荀淮立刻把手中的折子放下,快步走上前来。 他摸了摸陈宴秋的脑袋:“怎么了?” 陈宴秋扯着荀淮的衣服,眼神往崔明玉的方向飘去。 崔明玉:“咳咳咳……” 他一向是个有眼力见的:“陛下,我看今日已经商讨得差不多了。既然皇后殿下来寻你,微臣就告辞了。” 说完,还不等荀淮同意,崔明玉就赶快脚底抹油溜出了殿外。 好不容易能下个早班,他当然要抓住机会! 崔明玉一走,陈宴秋就更粘人了些。 他捂着胸口的信,湿着一双眼睛看向荀淮。 荀淮被陈宴秋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涨。他屏退大殿里的人,牵着陈宴秋的手把人拉到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弯下腰与陈宴秋对视,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是不是屈蔚?”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抬眸:你怎么知道? 眼前人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荀淮勾唇笑了笑:“这宫里敢欺负你的,恐怕只有他。” 也是。 陈宴秋想了一会儿,把那封信从怀里拿出来,塞到了荀淮的手里。 “夫君,屈蔚说他要回燕国了,这是他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 他噙着眼泪去扯荀淮的衣服:“夫君,这信上说的,你知不知道?” 荀淮:? 他疑惑地把信打开,在看清楚文字时瞪大了双眼。 这信上,是这五年来屈蔚安插在薛应年身边的人做的所有事件记录。 最近的,是挑唆薛应年在荀淮出征时下圣旨; 再往前,是要薛应年在秋猎时放出狼群佯装遇刺; 再往前一点,则是让薛应年在宫宴上给荀淮灌酒…… 而最前面一跳,字迹最模糊,也最惊心: 元和二年,欲毒杀之,未果。 不过荀淮已然深中剧毒,不出五年必然丧命,还请陛下放心。 元和二年,荀淮大病一场,自此成了一步三喘的病秧子。 荀淮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着抖。 他沉默着看着那信纸好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宴秋,”陈宴秋的样子明显是已经看过,荀淮第一时间去安抚陈宴秋的情绪,“你先听我说……” 陈宴秋突然不安起来:“夫君……” 他紧紧拉着荀淮的衣服不撒手,眼泪就快要落下来。 很显然,屈蔚从五年前、甚至更久便开始做局,在薛应年身边安插了眼线,不断挑拨离间,把薛应年当枪使,硬生生拖垮了大梁。 好在屈蔚现下像他们坦白,是有几分求和的意思在,应当不会在为难他们。 真正让陈宴秋担心的,是最顶上那行字。 荀淮的身体,是薛应年下毒毒坏的。 那信上说荀淮只能活五年! 今年是哪一年来着? 是元和五年吧? 元和二年到元和五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巨大而浓重的不安从头顶的天空迅速坠下来,将陈宴秋砸得粉碎,久久不能动弹。 他的眼泪几乎是一下子涌出来的。 “你是不是知道,”他哑着嗓子哭,“下毒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 荀淮把陈宴秋抱到怀里,一下一下抚着陈宴秋的后背,好久才回了一句:“嗯。” 陈宴秋一下子安静下来,趴在荀淮的身前不动了。 怀里的人还一下一下抽噎着,荀淮怕陈宴秋把自己闷坏,想要把人捞出来:“宴秋,你听我说……”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陈宴秋猛地抬起头。 他额间的碎发有些散,被泪水沾湿,奄奄地贴在陈宴秋的鬓边。 陈宴秋眼神里情绪翻涌,只见他眼角通红着,一把抓起荀淮的手臂,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荀淮的手抽了抽,人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被荀淮生生忍住。 他知道陈宴秋现在难受。 ……咬就咬吧。 可想象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荀淮低头看去,只见陈宴秋叼着他手臂上的肉,把牙在他的左手手臂上磨了磨,却始终没有使劲咬下去。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荀淮心里一惊,忙把陈宴秋抱过来看。 只见陈宴秋把荀淮的左手臂抱在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哭得浑身都发颤。 “你怎么都不拦我……”陈宴秋哽咽着,把荀淮的手抱得紧紧的,哭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你左手受过那么多伤,我给你咬坏了怎么办……” 他哭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荀淮心疼得紧,立刻把陈宴秋揽住,温声哄道:“你力气才多大,放心吧,咬不坏的……” 陈宴秋终于忍不住,猛一下扑进荀淮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陈宴秋有时候觉得,荀淮真的很坏。 他觉得自己穿越过来的这一年,哭的次数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荀淮在新婚夜凶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拐到床上,他哭着喘气; 荀淮生病受伤,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他哭着照顾; 荀淮要出征,临行前来同他告别,他哭着看荀淮越来越远的背影; 荀淮给他的玉佩在战火中被弄丢,他哭着翻地上的垃圾…… 可没有哪一次,陈宴秋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荀淮是那么坏,偏偏要等他把这一颗心都交付完了,才让他知道,他可能是能活两年了,他以后可能还得是孤身一人。 “为什么……”陈宴秋觉得像是有一双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什么……” 眼看陈宴秋的呼吸声越来越凌乱沉重,荀淮立刻察觉到不对,双手捧住陈宴秋的脸一声声唤:“宴秋,宴秋,你听我说!” 可陈宴秋像是没听见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都有些失神。荀淮怕陈宴秋出事,心念一动,护着陈宴秋的后脑勺猛地吻了上去。 陈宴秋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有些发愣地瞪大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睛,那双眼睛发着抖,有几滴眼泪便随着陈宴秋的颤动落下来,滴到荀淮的手指上。 荀淮的这个吻带了十足的安抚意味,是极尽的温柔缱绻。身边全是荀淮身上淡淡的药草味,荀淮扶着他腰间的手滚烫而灼热。 在这样的温度里,陈宴秋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原本凌乱的心跳又重新归于平静。 一双雪白修长的手臂搂上了荀淮的脖子,又加深了这个吻。 等着一吻毕,陈宴秋领口大开,衣衫半露,喘着气将整个人都缩在荀淮怀里。 他依旧不安地捏着荀淮的衣角。 感受着怀里人还轻轻抖着,荀淮知道陈宴秋被吓着了,又把陈宴秋抱得实了些:“冷静下来了吗?” “嗯。”怀里的脑袋动了动。 荀淮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薛应年将将即位两年,荀淮也年纪不过二十二出头,两人都年轻气盛,想要做出一番业绩来,在政事上多有意见不合。 “即使如此,我也只当薛应年年纪小不懂事,对他并没有什么防备,”荀淮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一般,“谁知道他年纪不大,胆子却大。” “好在他那时候还算是有点良心,临近最后关头的时候后悔了,叫人送了解药来,”荀淮摸着陈宴秋的额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所以,荀淮他一直都知道。 陈宴秋攥住荀淮的手指,气得全身直抖。 那是薛应年第一次对荀淮下手,第一次,就是想要了荀淮的性命。 那时候,荀淮在想什么呢? 先帝后才去世两年,小皇帝年纪才十余岁,所有的政务都需要荀淮来决断。 家国大事尽诸己身,若他真要追究,一定会闹得满朝腥风血雨。 所以,荀淮选择了忍让。 殊不知,他的忍让与原谅,在薛应年看来就是荀淮忌惮他的理由,在以后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 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好。 陈宴秋想着想着,又开始流眼泪,只是这一次没有哭出声。 伤病缠身,被人说活不了几年。 一点也不好。 “夫君,”他哑着声音问荀淮,“你疼不疼啊?” 被下毒的时候疼不疼? 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候疼不疼? 生病发烧,胃难受的时候疼不疼? 一次又一次被薛应年猜忌陷害的时候,疼不疼? 荀淮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三年前毒发的那个夜晚。 最开始,荀淮只是觉得胃有些不舒服,腹部不断传来隐隐的灼痛感。 后来,灼痛感越来越明显,整个腹部仿佛都要被烧穿一般,疼得他浑身痉挛起来,双腿在床榻上蜷缩,又随着阵痛猛地伸直。 荀淮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对劲,他要求救,他必须活着。 他拼尽全力想要支起身子,却在头抬起的那一刻猛地呕出一口漆黑的血来。 这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荀淮在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见眼前的那一摊乌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在阵阵耳鸣中,他听见了自己不住地干呕着。 鼻腔、耳朵、眼睛都传来湿冷粘腻的触感,荀淮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意识开始抽离。 他一摸自己的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 再后来,荀淮的记忆便开始模糊。 他隐隐约约记得,他动静太大,引来了在门前守夜的来福。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天,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已经很好了。 他那时候还在担心,自己耳朵流了血,会不会听不见。 想到这里,荀淮勾唇笑道:“不疼,现在早就不疼了。” “有宴秋在,我哪里都不疼。” 荀淮在说谎。 即使荀淮面色如常,陈宴秋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荀淮在说谎。 他直起身子,把下巴搁在荀淮的肩膀上,一字一句说,像是真没郑重的承诺。 “夫君,我们去寻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 “我们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们给你用最好的药。” 说到这里,陈宴秋顿了顿,再开口时底气似乎没有刚才那样足。 “你会好的,对不对?” 荀淮勾唇笑了笑,拍了怕陈宴秋的后背:“嗯,会好的。” 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我不会食言。 此时此刻,京城之外,屈蔚替谢泠牵着马,两人一起走在京郊的官道上。 谢泠似有所感,他回头望了京城一眼,低头微微把青面獠牙的面具掀开了一角。 因为常年掩盖在面具之下,他的肤色是如月般的冷白,只是那唇却红得鲜艳,如同在夜晚中绽放的曼陀罗。 “你不该告诉他们。”他凉着声音,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屈蔚却听懂了。 “就这点事情,荀淮他没多久就能查出来,”屈蔚拉了拉缰绳,把马停下盯着谢泠看,勾唇笑了,“我还不如告诉他们,算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荀淮治不好病,你会被记恨上。” “所以我就要想办法帮他治好嘛,”屈蔚对他一挑眉梢,一个旋身翻身上马,把谢泠稳稳护在怀里,“此一时非彼一时。小师父,你对这方面有研究,你帮帮我嘛。” “哼。”谢泠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屈蔚却笑起来。 他知道,谢泠这是同意了。 “我就知道小师父心疼我。” 在谢泠再一次发起火来之前,屈蔚见好就收。 缰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们身下的马匹嘶鸣着,载着二人奔向远方。 燕国位于这块土地的北方,那里有着绵延的冰川和终年不化的积雪。 这方水土并不富裕,严寒、狂风会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于是,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可那也是他们的家。 “小师父!”屈蔚朗声笑道,“我们回去咯!” 第72章 悠悠天地(正文完结) 第72章 悠悠天地(正文完结) 青山…… 登基大典那日, 陈宴秋天还没亮就被叫了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有两魂六魄都还在床上睡着,眼睛睁不太开,只得眯起来去瞧。 “宴秋, ”耳边传来荀淮带笑的声音,“今天不能睡了, 改天我们再补回来。” 陈宴秋脑袋迷迷糊糊的,压根就没听清楚荀淮说了什么, 下意识挂在荀淮身上,去蹭荀淮的脖颈:“夫君,再睡会儿……” 荀淮有些好笑地把人抱起来,让陈宴秋站好, 轻轻捏了捏陈宴秋的脸颊:“时间到了, 再不然赶不上时辰了。” 一旁端着冠冕、首饰、礼服的礼官们:…… 陛下, 您这么叫,皇后他再怎么也醒不过来的! 好在陈宴秋听见“赶不上时辰”,终于还是清醒了些。他挣开眼, 虽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对荀淮点了点头:“嗯,我醒了。” 荀淮勾唇:“真醒了?” 陈宴秋又闭眼:“……真醒了…唔……” 眼看他又要睡过去, 荀淮对礼官们做了个手势。礼官们立刻蜂拥而入, 把屋内堵了个严严实实。 感受到屋里多了好多人,陈宴秋这下是真的清醒过来了:“做、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 ”离他最近的那个端着礼服, 伸到陈宴秋面前毕恭毕敬道,“登基大典的礼服马虎不得,微臣亲自来为殿下更衣。” 陈宴秋看着那看上去有十几层的衣服,瞪大了双眼。 礼官:“殿下, 有请吧。” 陈宴秋还没清醒,伸着双手任由礼官们摆弄,一双还含着水汽的眸子就这样呆呆地盯着荀淮看。 二人的冕服是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制而成,用了最好的金线绣上了十二章纹,日月星辰点缀其上、山川华虫流转其间。 荀淮一身玄衣纁裳,是为“天地玄黄”,大带勾勒出荀淮劲瘦有力的腰线,再往上,丰神俊朗的眉眼在通天冠的冕旒下若隐若现,叫人想把那冕旒掀开,去瞧个究竟。 陈宴秋看得认真,荀淮感受到了他赤裸裸的视线,带着笑意扭过头。 只一下,荀淮便看得有些恍然。 陈宴秋身上的冕服与自己身上的是同样的配色。眼前人并不安分,在更衣时转来转去,好奇地摸摸这摸摸那,上衣在空中划出弧来,上头的日月章纹便随之转动。 陈宴秋方才已经上好了妆。 他本就生得漂亮,只是性格温柔,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柔和的,就如同春日的风。今日登基大典,礼官们存了些要与礼服搭配的心思,给陈宴秋画的妆容更艳了些。 此时他满含春色地看着荀淮,眼中带笑,眉梢微扬,举手投足间都是明丽的美,叫人挪不开眼。 偏偏陈宴秋本人还对此浑然不觉,他抬眸,对荀淮抖抖袖子转了一圈,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荀淮笑了:“嗯,很好看。” 他走过去,摸了摸陈宴秋梳好的发,轻轻开口道:“夫君来给你戴冠可好?” 陈宴秋自然不会拒绝。荀淮双手捧着雕刻得细致入微的金凤冠,低头看去。 陈宴秋在答应荀淮时便闭了眼,此时此刻,他的睫毛随着荀淮的呼吸微微抖动着。 夏季天亮得早,京城的晨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在陈宴秋的脸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就像是一群晶亮的蝶。 荀淮勾唇笑了笑,珍而重之地把凤冠戴了上去。 陈宴秋觉得脑袋重了重,刚想睁开眼,嘴唇上就传来了温热柔软的触感。 荀淮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亲。 这屋里这么多人呢! 陈宴秋脸一下子红了,有些羞赧地睁开眼,去扯着荀淮的衣服:“……等会儿胭脂都没了。” 荀淮又亲了一口:“没事,等会儿再补。” 陈宴秋微微抬起眸子,朝荀淮笑。 他一身凤冠华裳,那些镶金带玉的首饰穿在陈宴秋的身上,却不显半分俗气,反倒添了些傲人的矜贵来。 陈宴秋的脸上染着霞色,看向荀淮时眼里尽是温柔。 此时此刻的太和殿前,文武百官都穿着崭新的朝服,按照官职大小整齐地候着。 崔明玉位于最前方的位置,与礼官们核对着整个登基大典的流程。 恢弘的乐声响起,崔明玉扭头望去,见到了两人。 荀淮执着陈宴秋的手,站在太和殿阶梯的最下方。 往上,是金碧辉煌的大殿,它见过了无数帝王的诞生、无数王朝的陨落; 往前,是他精挑细选的文武百官,他们以后会是新朝的脊梁骨,会与他一起打造一个新的盛世。 但是…… 但是这一切,都不如手心柔软的触感来得真实。 荀淮感受到,陈宴秋攥紧了他的手指。 荀淮笑了笑,侧头问他:“紧张吗?” 陈宴秋梗着脖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实道:“……有一点点吧。” “不紧张,”荀淮捏了捏陈宴秋的手,“有夫君陪着呢。” “来,”荀淮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出脚步,一步步数着,“一,二,三……”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步伐,一点点向前走,原本还狂跳的心竟真的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九条凌空飞舞的巨龙盘旋而上,陈宴秋攥着荀淮的手,踏着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阶梯,恍惚想起了当初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 一年的光景,恍若梦境。 一步。 “过来吧,喝合卺酒。” “洞房花烛夜,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他看见荀淮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烛火逆光的地方,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冰凉与猜忌,还带着些汹涌的欲色。 两步。 “宴秋既然嫁了本王,就是本王的人。” “这点规矩,本王原以为陈大人是明白的。” 他看见荀淮抓住陈老的手,拦下要落在他脸上的巴掌。陈宴秋抬眸望去,看见了洒在荀淮脸上的天光。 三步。 这一次,陈宴秋听见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夫君,王爷……” 那是荀淮第一次重病的时候,荀淮咬了自己一口,又咬了陈宴秋一口。两人折腾了大半夜,才双双睡下。 四步。 “你不是陈宴秋,是不是?” “我待你好,我待你好一辈子……” 记忆中的声音是温柔的、也是欣喜的,那时候,荀淮确认了陈宴秋的身份,两人情难自禁,双双沉沦。 …… 人的记忆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陈宴秋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淡忘的回忆在此刻陡然清晰起来,他这才发现,与荀淮相处的每一幕都被他放进了自己最宝贵的回忆里。 真好。 陈宴秋笑了。 他与荀淮拾阶而上,来到了太和殿下。 “跪——” 来福洪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前回响,群臣纷纷跪下,一起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地方,陈宴秋向远处望去,能看见辽阔旷远的蓝天,在那灿烂的天色之下,是千千万万户人家。 空中有一群飞鸟盘旋着,它们冲向天空,飞向更远处的山川湖海。 在那天空的下面,文武百官对他们行着大礼,赞颂着一个新的王朝的诞生。 这是结束,亦是起点。 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宴请文武百官的宫宴。 荀淮与陈宴秋换了一身华服,并排坐在上位。 他们原先还一起说了两句吉祥话,可没过多久就双双消失,弄得大臣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胆子大的直接凑到崔明玉跟前去:“崔相,这陛下和皇后殿下去哪了啊?” 正默默吃菜的崔明玉:“……” “皇上的事情,其实我等可以妄论的?”他眉头一横,便不再理那人。 人家两口子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可得少掺和! 而此时空无一人的太和殿内,传来一阵粘腻的声响。 “夫君……”陈宴秋修长秀气的手指扣着荀淮的肩背,抓得紧紧的,随着荀淮的动作瑟缩着。 “我在呢,”荀淮凑到陈宴秋的耳边笑了笑,“皇后殿下有和吩咐啊……” “轻,”陈宴秋此时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了,只得在太和殿的地板上抖着身子,“呜呜”地哭着,“你轻一点好不好……” 他哭得伤心,荀淮心里一下子软下来。他放缓了动作去吻陈宴秋的眉眼:“好了,不哭了啊,我不欺负你了。” 谁知荀淮攻势太猛,动作缓了下来之后,陈宴秋反倒有些不适应。 他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随后就涨红着脸,两条腿轻轻蹬动着,微微支起身子凑到荀淮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荀淮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色,狠狠地掐住陈宴秋的腰肢翻了个身,把人摁在了地上。 两人又一起,携手通往欢愉的顶峰。 此时此刻,殿外的月光皎洁澄澈,庭下如空明积水,微风拂过,清波荡漾,似乎卷起涟漪一层层。 在京城的宫宴内,崔明玉笑着同文武百官举杯,一同商议新政,一袭白衣裙袂翩跹,宛若天上月,宛若山间雪; 在山间的酒肆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与一群侠客拼酒,她笑喊着行酒令,红衣烈烈,就如同燎原的野火; 在北国的官道上,男人迎着带着些凉意的风,将比他小了一圈的少年护在怀里,披风飘扬,露出下面一身华贵的紫衣。 此时此刻,京城之外。 陈冉与安幼禾交出通关文书,他们相视一笑,再次迈步踏入这个城市。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今夜无宵禁。 百姓们在街上笑着、叫着、喊着,孩童提着锦鲤做成的花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边的小摊贩们大着嗓子吆喝;耍杂技的人在旁边吐出火焰,引得人们纷纷叫好;食铺中飘出阵阵白气,香味就这样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华灯闪烁,欢声彻夜响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繁华。 这一年,荀淮即位,国号大景,是为永兴元年。 史载,景武帝荀淮在位期间,选贤任能,励精图治,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史称“永兴盛世”。 景武帝与昭元皇后陈宴秋,年少成婚,情深一世,是多为后世称道的佳话。 他们的生命是历史的长河里划过的流星,在这片土地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纵然人生短暂,纵然世事无常; 没关系,青山会记住一切。 ——正文完——